情铸江湖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18章
    崔怜月心中没有欢喜,亦没有嫉妒。
    她如果细细观察自己,必定觉得很奇怪。
    因为既然数年不见的姐姐出现在眼前,而她又有了男朋友,她怎能完全没有一点情感上的反应?
    就算是嫉妒吧!也比连嫉妒也没有好得多。
    她怎能好像是木石一样,一味的细心注视着他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却不过去与姐姐相见呢?
    呼延长寿崔怜花两人沿着西子湖畔缓缓走去。
    看方向显然是要找条小艇,到湖心亭的楼外楼,凭栏酌饮。
    崔怜月站了一会。
    一直看到那对情侣的俪影,没入碧水烟波,了无踪影,她才发出微微的冷笑,转身悄然走了。
    ×××
    呼延长寿但觉得这十天以来,简直是活在天堂而不是人间。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四周的景色除了美观悦目之外,竟还有撼动人心震慄灵魂的力量呢!
    他知道无论隔了多少年之后,哪怕是白发苍苍垂暮之年,但若是远远看见一个娉婷美女站在盛放桃花下,他一定会想起目下这些日子,一定会热血奔腾,也一定会感动追忆不已!
    他已学会了喝一点酒,而在微醺之时,崔怜花的娇姿艳容看来竟又更美几分。
    而且他也能够说出一些较为风趣的话,使得气氛更融洽更销魂。
    假如酒只有这些好处而没有别的坏处,那恐怕世上所有的人工湖蓄水池等,全都盛装美酒,亦不够供应人类需求了。
    酒的一个坏处是能腐蚀甚至摧毁灵魂。
    而如果在愁恨之时,酒意又可以增加愁恨的强度。
    因此当一个显然已经醉了的人歪歪斜斜撞到他身上之时,他就决定自己此生此世不可以像这个人那么讨厌。
    不过他的思想很快就转移到别处。
    他看了崔怜花一眼,是深深的一眼。
    然后站起身到栏干边,稍稍伸头向下面的花树眺望。
    其实他眼光却望着掌中一张很皱的纸,纸上写着“今日未末申初,玉泉南坡决战,不必惊动妇孺。戚定远。”
    字写得虽小,却浑厚有力四平八稳。
    戚定远就是山东蓬莱戚家第一高手,亦是戚家最有权力之人。
    他居然亲自来到杭州,并且用这种隐秘方法的斗。
    的确令人感到迷惑不解。
    唯一解释就是“不必惊动妇孺”这一句话了。
    戚家的莫当钢矛名震天下,而戚定远是第一高手,自然是有惊世骇俗的真才实学。
    但他是不是远远窥见过崔怜花的绝世容颜?
    看见她快乐欢欣的样子?
    所以不忍惊动她?
    不愿她亲眼看见血淋淋惨酷场面?
    呼延长寿极之赞成这种决斗方式,但考虑及已经全无武功的崔怜花的处境,就不免首鼠两端迟疑不决了。
    天色已过午好一会了,亦即是已经未时时分。
    这时候艳阳满山满湖。
    若是泛舟湖中,那是何等惬意之事?
    他回到座上,举盃一仰而尽。
    崔怜花眼中透出些少忧色。
    她柔声道:“你忽然有了心事,这心事从何而来?难道这儿的青山绿水秀丽景色,仍然使你惦记着北方?”
    呼延长寿又喝干一大盃酒。
    崔怜花道:“啊!我原意也不是这样猜想的。你且别多喝,喝多了会影响距离和速度的判断力(现代醉后驾车失事,其故就在此)。我知道你很快就极之需要这些判断力。”
    呼延长寿叹气之声,响亮得好像平常之人大叫一般。
    他叹完才道:“妳说得对,但我不想告诉妳详情。”
    崔怜花轻轻道:“你只须决定去不去!至于结果,我一定知道的。”
    呼延长寿道:“我想去,因为他不像是卑鄙人物,他根本不想惊动妳!”
    崔怜花道:“你去吧!如果我是你的顾虑,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还能够照顾我自己。至少我有法子永远逃离痛苦,我告诉你,我一定还坐在这个座位,等你的身影出现于栏干外的远处!”
    她知道些什么?
    当然她不知道。
    但既然呼延长寿认为“他”不是卑鄙之人,那么她的危险就大大降低。
    这样的话,若是不让他前去,只怕今生今世,他将为此而辗转反侧永远不安,而她自是也不得安宁。
    世上的难关和危险,往往须得挺身正面相对,才是真正解决方法。
    却不知道这一回是也不是?
    ×××
    四下古树森秀,幽静之极。
    连绵的草地好像大海绿波铺展,那茸茸软碧,教人真想在上面狠狠打滚,或者让春天太阳照晒着睡它一大觉。
    戚三爷戚定远提着鸭卵粗的钢矛,站在一片宽坦草地当中。
    他身量矮壮雄稳,年纪大约是五旬上下。
    国字口面予人以公正正直之感。
    他眼中看见的虽然是松柏杉槐之类的古树,可是在他心中却看见疏秀的桃树,那些鲜艳桃花颜色,竟比不上崔怜花娇靥的光采。
    无怪侄儿戚风云为她丢了性命。
    即使是我——他想到这里苦笑一下——看见了她之后,好像也不能不把她夺回当作一件平生最重要的事了。
    但她既然跟呼延长寿形迹如是亲密,何以会悄悄出现我眼前,要求我公公平平提出决斗?
    假如可以不决斗不流血,岂不更好?
    戚定远自信眼力不凡,从来看过任何一个人之后,决不忘记。
    所以他当然想不到那个悄然出现于他眼前的美女,乃是崔怜月而不是崔怜花。
    戚定远的“莫当钢矛”能不能击败“魔刀”?
    这个问题实是极饶趣味,许多人都想得知。
    至于局中两个人——戚定远和呼延长寿——自然更想知道。
    只不过到了谜底揭晓时,其中总有一个又发现答案对他全无意义。
    远达百步外出现呼延长寿魁伟身影。
    他挟着“魔刀”,大步踏草而来。
    他步伐并不急促,亦没有装腔作态。然而却涌起千军万马的气势,大有威慑敌胆的奇异力量。
    他以千军万马之威势,“冲”到(其实只是走到)敌人前面十步左右,才停下来。
    虽是停住了,却又有如十万精兵结下阵势一样森严可怕。
    戚定远屹立不动分毫,宛如坚顽石山。
    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眼中神情很平和,完全没有喜怒惊惧等感情。
    他们两人虽然尚未出手,也没有交谈过一言半语,可是彼此双方的心中都知道一件事情。
    那就是对方绝对是当世真正名家高手。
    当然他们终归也会说几句话才动手。
    假如一个是官差,一个是逃犯,那就不必说什么话了,拿人的拿人,拒捕的拒捕,大家一齐便是了。
    戚定远声音甚是雄浑,道:“我是山东蓬莱戚定远。”
    呼延长寿学他方式报出姓名。
    戚定远道:“你的确有杀死舍侄戚风云?”
    呼延长寿道:“有这回事。”
    戚定远道:“听说你只用上一刀,就劈落他手中钢矛,这话有没有传错?”
    “没有错!”
    “咱们之间有两件事要提一提。”戚定远看来更沉着更自信:“一件是人,二件是钢矛。”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请听我说。”他口气保持礼貌,因为这位年轻刀法大家,是值得尊重的敌手。“关于人的方面,戚风云行为不检,所以被杀并不为过,我虽然为他之死难过以及觉得丢脸,但报复之心并不强。”
    呼延长寿耸耸肩,没有作声。
    因为这只是戚定远个人的想法和感受,与他无干。
    戚定远又道:“关于第二点钢矛,这才是我不得不赶到江南来找你之故。”
    他举起手中钢矛,阳光下那雪亮精钢映出耀眼光华。
    “戚风云的钢矛跟我的一样,他学的也是寒家世代相传的矛法。所以他的钢矛既然被你劈落地上,我的钢矛也应该会出现同样的情况。我此来就是专程来请教,又实地加以证实!”
    呼延长寿简直懒得作声,归根结底总是不免拔刀一战。
    这些啰哩啰囌的话何必说呢?
    戚定远不愧是老江湖,一望而知对方心思。当下微笑道:“你可能嫌我多话,嫌我找理由出手。可是世上每一个人,在他生活中总有他自己的哲学,他必须劝服自己,认为很有理由去做,才可以心安理得。”
    呼延长寿道:“结局反正不外是咱们刀矛相见,拼个你死我活而已!有理由也好,没理由也好,与我全不相干!”
    戚定远摇头反对,道:“不,同样是杀人,但明正典刑的杀人,那操刀的刽子手绝对无罪。而逞强斗狠或蓄意谋杀的杀人,便不是这么回事了!你看,结果同是杀人,其中却大有分别。”
    他的话似乎无懈可击。
    呼延长寿本非擅长言词的人,所以应该更加哑口无言才对。
    呼延长寿没有口才亦不喜欢说话虽是事实,却并非就是心智有问题。所以他冷冷说出心中的感觉。
    他道:“我只知道我老早就把你们放在同一类人那边,所以你的任何道理对我来说,都等如没有。因为你一定要提矛决战,一定是这种结果!”
    他的结论的确没有错。
    除非戚定远现在转身就走,否则他虽有一千个理由,但在呼延长寿心中,仍然是同一类别的人物!
    戚定远当然不会拍拍屁股就走,微笑也消失不见了。
    他声音有些难听,道:“我究竟是哪一类人?”
    呼延长寿应道:“是那种一定找我麻烦找我决斗的人!”
    戚定远松一口气,他还以为呼延长寿把他归属于不讲理由仗势欺人那一类人。既然不是,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呼延长寿,其实你也说得对,我既然决定南下杭州,我自是非出手不可,所以我真的是你心目中那类人了!”
    他坦白承认,反而使呼延长寿稍稍生出好感,但觉此人虽可归类于非战不可那类人之内,而他却好像又与那种人不尽相同!
    左腋下的魔刀,本来挟得紧紧,忽然滑下来,落在他左掌内。
    现在除了刀未出鞘,一切已准备好了!
    戚定远连退三步,却绝对不是败逃那种退法。
    相反的他退得极有威仪,如龙行虎步使人无从起得轻侮之心。
    他的闪闪生光钢矛,已经平提腰际,矛尖指住了敌人。
    从他严肃凝重的脸色神态,一望而知他丝毫不曾托大松懈,而是全力以赴。
    这正是搏兔用全力,搏狮亦用全力的名家风范。
    呼延长寿全身上下纹风不动。
    当然是说过了好一段时间的不动。
    而那戚定远亦一味凝眸寻伺,压矛不发。
    过了相当久一段时间。
    呼延长寿好像站得累了,身子重心稍稍移到后脚。
    这细微的动作却惹起天崩海啸似的压力和攻击。
    但见七尺钢矛精光弥漫耀目,霎时间已刺出七矛之多。
    若是把这七矛细细分析,妙处一时不易尽述。
    总之戚定远每一矛都有如数以万计的精兵冲杀,威势难以形容。因而不问可知抵挡之人必是凶险百出。
    每一矛都刺向呼延长寿上中下三盘要穴。
    矛尖俱是离他肌肤不逾一寸。
    所以如果那支钢矛竟会像变戏法那样忽然伸长两三寸的话,呼延长寿面孔和身上起码多出七个窟窿了!
    戚定远七矛攻完,把呼延长寿迫退整整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然后他又是七矛连续刺出。
    每一矛的方位手法速度完全跟第一波攻势一样。
    呼延长寿再退整整七步,魔刀竟然无法出鞘反攻。
    山东蓬莱戚家的“莫当钢矛”的确是名不虚传,尤其是在戚定远这等一流高手使将出来的。
    虽然矛式完全一样,其中却隐隐另有变化,而且威势有增无减。
    叱咤之声山摇地动,钢矛光芒闪耀刺眼,攻势一波之后又一波,一连继续进攻了七次之多。
    呼延长寿连退七七四十九步之后,背肌忽然碰到巨大坚牢的树身。
    此时戚定远全无再而衰,三而竭的疲态。
    他反而厉叱一声,宛如晴天霹雳,钢矛起处,光影如闪电如蛇舞般,又是一连七矛攻将出去。
    他在这瞬间居然也看见了呼延长寿两道浓眉眉尖射出的怒气。
    他还来不及研究何以人类的眉毛尖端,能够射出好像看得见的有形质的怒气?
    而这时也就同时看见漫天匝地的晶亮刀光,以及晶莹莹的两大滴泪珠闪耀空际!
    那两大滴泪珠竟能在这时这际出现,确实大是匪夷所思,让人大费猜疑。
    可惜当世间极少人知道,凡是魔刀刀光中出现这两颗眼泪,那就表示战事结束,亦表示必定有流血死亡。
    且说呼延长寿魔刀乘怒出鞘,一挥之下,至少有十八道刀光交织空际。
    那十八道刀光之中,有十七道攒集裹住钢矛。
    只有一道最细却又是最明亮的刀光,越出重重光影。
    一刹那间,这道刀光大概可以绕了地球好几圈。
    换言之,这一刀快如光电,无与伦比,而且不是在钢矛四周出现,却是在戚定远身上掠过。
    两大滴泪珠的幻象变得更加鲜明,亦不散去。不过过了一阵之后,除了戚定远之外,谁也看不见泪珠了。
    戚定远面色陡然苍白如纸,却仍然泛起微笑!
    “好刀法。”他说,声音却已不若早先那么雄浑有力:“我虽已负伤,却仍有决一死战之力。”
    呼延长寿魔刀入鞘,道:“我知道。”
    “你并非刀下留情,只不过杀不死我而已!同时也不能劈落我手中钢矛。”
    “……”
    “本来你的刀气已足以杀死十个人有余,但我外衣下面有一件背心,可以抵御任何兵刃的。这件背心名为‘苍龙鳞’,是我戚家祖传至宝。我出道以来,平生恶战无数,都从未动用过这件防身宝物。”
    “……”呼延长寿并不是故意沉默冷落对方,而是从未听过这些秘闻,亦实在不知道他讲这话有什么用意?
    “我这次出门,两位家兄都坚持我穿上‘苍龙鳞’,我一直心中耿耿,认为他们小心得有点近乎瞧不起我。可是,现在却证明了他们有独到的眼光,同时也证明在我戚家中,我戚定远并非是最高明人物……”
    呼延长寿深心中隐约觉得他这些话有点无聊。
    人为什么非得是最高明最强大才可以呢?
    难道不可以做平平凡凡的人?
    或者做第二流的高手么?
    戚定远方方正正脸上,透出极坚决意思,作声道:“我说过我仍有能力决一死战,我意思就是仍要出手。”
    呼延长寿悍然道:“好,我等着!”
    戚定远道:“如果你不幸输败,那便无话可说。若是我战死了,请把我身上苍龙鳞解下,我愿将此宝赠给一个能够堂堂正正杀死我的人!这个人就是你!”
    呼延长寿没有答应,也没有推辞。
    这些人总是喜欢做些无聊的事,他想道。
    既然这件苍龙鳞背心也不能保护你性命,我得到了又有什么用处?
    所以我不会多谢你,亦不必拒绝。等你死了之后,我拿不拿这件苍龙鳞你永远都不知道,所以我何必多讲!
    戚定远马步一沉,钢矛平挺,登时杀气森厉强大之极。
    这一矛虽未刺出,但若是胆小之人站在钢矛前,定必被这强大惨烈凶猛的气势骇破了胆子。
    而这一矛的名称亦甚可怕,称为“无回势”。
    顾名思义,可知必是搏敌拼命有去无回的招数。
    呼延长寿嗤嗤退了两步,后背又碰到大树树身。此时他两道浓眉斜耸,眉尖又仿佛射出可以看见可以摸到的怒气。
    戚定远功深力厚,矛法精纯无匹,当此之时还能够开口说话。
    他问:“你现在很生气?我记得刚才你也曾生气来着,却是为何缘故?”
    呼延长寿道:“我若是尚有退路,便不至于生气,可是到了我退无可退,到了我生命受威胁之时,我怒气就涌起来了!你呢?那时候你会不会极不满意那个要杀死你的人?”
    戚定远颔首说道:“那我当然也会。但是生气爱怒不是好事呢,尤其是在最高武学的境界。你当必也知道,发怒人人都会,这是本能而不必修炼的。但不怒不慑保持内心平静,却是无上境界。”
    呼延长寿怒声说道:“哪有这许多的闲话?你是要拼命就快点出手吧,若是不拼命就走!”
    戚定远双眼精光闪闪,凌厉凝注对方。
    他一时不再开口,好像正在运集全力作这最后一击。
    但他眼中敌意显然渐渐淡退。
    一来他忽然想起一些至亲至爱的人,想起那连串的欢乐日子,以及熟悉眷恋的田园屋宇。
    二来更重要的是他忽然发现一个更深奥道理,那就是原来“发怒”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呢!
    敢情怒气也正如“平心静气”,可以分为天生本能和后天修养两种。
    如果只是天生勃然之怒,这种怒气有如水上浮萍,全无根底,但若是加上后天之功,这般怒气就大大不相同大有讲究了!
    由此可知那呼延长寿虽然好像常常会一怒拔刀杀人,其实内容复杂曲折,例如他的“怒”从何而来?
    谁使他“怒”的等等……
    此所以戚定远深深叹口气,眼中敌意淡至无有。他忽然向后连退了三步,拄矛于地,大声道:“呼延长寿,我认输了!”
    刚才他讲了不少话,都无改决一死战的结果,所以呼延长寿认为都是废话。
    可是现在他竖矛拄地,开口认输。
    这就绝对不是废话了。
    他两道浓眉射出的怒气,宛如被眉毛吸回那样,倏然消失不见。
    他道:“戚三爷,你敢认输,你才是真正英雄好汉!”
    戚定远道:“你说得不错。在我感觉中,认输比战死困难百倍。”
    他稍停一下,又道:“不过我仍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大概是老奸巨猾那一类人,所以我早已布置另一个陷阱对付你。”
    呼延长寿心中现出崔怜花明艳倩影,登时大吃一惊。
    任何灾劫祸害,任何敌人杀手,他本人可以不怕。
    可是崔怜花却不能不怕了!
    他的眉尖又射出看得见的怒气,声如雷鸣,道:“什么陷阱?”
    戚定远讶凝瞧他,徐徐道:“别大呼小叫,我并不是畏惧害怕你。”
    呼延长寿心如火焚,所以声音响亮震耳,道:“我没说你害怕,我只要知道那是什么陷阱?”
    戚定远念头倏闪,他成名数十年,江湖经验丰富无比,霎时间已猜出对方真正关心的是谁了。
    而换言之这也是真正弱点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的陷阱只对付你,与旁人无干。”
    他终是一代名家,光明磊落心胸广阔,所以肯坦白说出。否则他大可以利用对方此一弱点,予以沉重甚至致命打击。
    果然但见呼延长寿透一口大气,浓厉怒意消失不见。
    戚定远又微微一笑,道:“你最好学学怎样隐藏一些心事,尤其是会使你失败丧命的心事。你越关心一个人,就越不要被敌人知道才行。”
    呼延长寿情知对方看穿自己内心秘密,当下道:“谢谢你指点。”
    戚定远道:“你一离开此地,半个时辰之内,定必遭受极可怕的暗算。我一共找了两个人,当然我认为他们一定是能替我报仇的高手。我跟他们约定,如果你活着走过里许外回城那道石桥,那就表示我失败或者是死了!”
    呼延长寿丝毫不放在心上,道:“我先走一步。”
    戚定远道:“你完全不想知道这两人是谁么?”
    呼延长寿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对我都是一样。因为第一点我猜想你大概不会告诉我他们是谁,否则你就变成不信不义之人。第二,我对武林各家各派,以及还有多少奇才异能之士等等,所知甚少。你纵然告诉了我,我仍然不知道。”
    戚定远想一下,道:“好,你走吧!”
    呼延长寿默然挟刀行去,但走出八步,脚下一停。
    他侧首问道:“你和我现在究竟变成怎样子的关系?我们既已不是仇敌,却又不是朋友。人生就是这样变幻莫测的么?”
    戚定远虽然没有回答,但他面上表情却显然看得出迷惘和悲嗟之情,这年青人问得多好,简直问到心坎里了。
    等到他本人也已饱历风霜,遍尝世味以后。
    他能不能够对人生多了解一些呢?
    ×××
    古老的石桥跨过两丈余的河水。
    两边河岸都有嬝娜垂柳,以及已经着花的杏树。
    树下到处都看得见长长的茂盛的青草,在和暖春风中摇摆起伏。
    江南莺飞草长时节,景物醉人心胸,萦人魂梦。
    呼延长寿却让自己变成冰块般冷静。
    他的脚步稳如狮象,眼睛则像是悍豹或鹰隼。
    他一步步跨越石桥,到了彼岸,直到这时,才察觉果然有危险。
    那戚定远戚三爷没有骗他,也没有夸大。
    他请来的人的确是一流的高手,连戚三爷他本身那等天下知名的人物,只怕仍有所未及。
    危险来自两处,一是左方岸边深茂草丛中。
    一是在右边三丈外的大树浓荫中。
    他只是感觉而已!
    正如丛林中的野兽有时会察觉某种隐藏不露的危险一样。
    草丛中忽然发出簌簌响声,但见一个人现身出来。
    此时的呼延长寿刚好跨完石桥最后一步,踏上平坦的路上,那儿大约有七八丈方圆平地。
    他停步瞪视,神态威猛之极。
    草丛出现的人露出全身,却是个蓬首垢面的女人。
    她年纪究有多大瞧不出来。
    这是由于她的面孔被蓬松头发遮去了一半,而露出来的部份,却又为垢脏所遮掩之故呢!
    但她年纪必定不会太大,因为她上身衣服破裂,竟然露出了乳房大部份。
    而那对裸于空气中的乳房显然饱满坚挺。
    不像年纪老大了的妇人般松弛下垂。
    她走出草丛时姿势相当奇异,好像上半身已被无形的铁箍箍住似的,显得十分得僵硬和不自然。
    她也曾尽力转头望望草丛,脑袋转动时的动作亦很不灵活。
    草丛内还有响动。
    落在呼延长寿眼中,便知还有人藏在里面。
    因此这个上衣裂开头发蓬松的女人,分明是一个受害者,只是被草丛内那人推出来,以便吸引别人注意力而已。
    呼延长寿等那女人用奇异僵硬姿势,走到平坦空地,相距不足两丈,却仍然不开口问她,也不走开。
    那女人反而自动停下脚步,用露出外面的一只眼睛望住他。

举报

第19章
    她眼睛仍有光采,也还灵活,可见得她心神并未受制而丧失神智。不但如此,她眼神中还有一种深邃幽远意味,令人不禁觉得迷惑。
    她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既不苍老亦不难听。“你就是呼延长寿?你知不知道一共有两个人想杀死你?”
    “……”
    呼延长寿懒得回答,这是他的老习惯,凡是没有什么内容的话,他能不说就决计不说话。
    “我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在那边的树叶里。如果我杀不死你之时,才轮到他出手的。”
    “……”呼延长寿他依然不言不动,连眼光也不闪动一下,也不转向大树那边去看一下呢!
    他并非心如木石全无思虑。
    事实上他正聚精会神观察,瞧瞧这个女人乃是真正杀手?
    抑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现在他才深深感到自己江湖阅历不丰,武林掌故所知甚少的弊处。
    如果他的见闻够广够多的话,像这个形状奇异,袒露乳房的女人,一定是为世人所熟知的。
    因而便不须从其他方面推测她是怎样子的一个人物了!
    那蓬头裸胸女人又道:“你好像认不出我是谁。如果你真认不出而又想知道,我便坦白告你。”
    呼延长寿双肩耸动一下,威怒之态宛若天神。
    但由于他仍不开口,所以他这个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颇费猜疑。
    那女人把高挺的乳房挺得更高更突出,道:“我是‘九命罗刹’西门娇,我知道你一定从未听过我的名字。”
    她乳房虽然挺突触目,可是诡异之感则有之,娇美之感却全无。
    她声音滞凝,语调平板。
    有点像学人讲话的鹦鹉,予人以不自然之感!
    武林中江湖上到底有没有“九命罗刹”西门娇这号人物,呼延长寿全无所知,既是不知,便只好从别的地方观察测度了。
    他记得她走出草丛时,曾经回头望一下,而草丛中至今亦显然仍有人在。
    如今加上她呆板声调,立刻得到一个结论是:她的行动说话既非自愿亦不是自觉的。
    换言之,她可能是受人操纵控制的傀儡。
    那幕后人的用意明显之至,不外使他分心使他出手,幕后人此时便大有可乘之机出手一击了。
    呼延长寿决定弄个水落石出。
    当即他向左方疾滚两丈。
    任何人都一定以为他惧战逃走,但呼延长寿脚一沾地,忽又斜向右扑。落足之处,距那草丛便只有一丈不到了。
    而他这种路线,却正好避开了袒胸女人的拦阻。
    但见刀光宛如黑夜中闪电一样,强烈眩目之极,乍闪即隐。
    魔刀仍然回到鞘中,也仍然挟在他肋下。但那片草丛却有一丈方圆被削平,因而现出草丛内的人。
    那也是一个妇人。
    一身乡村衣服,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童。
    她跪在那儿,面庞仰起,所以不但看得见她拙朴的容貌,还看得见她那双眼睛已瞑了呢!
    甚至看得出她眉梢嘴边因惊恐而出现的线条,渐渐平复消失,恢复了淳厚和气的本来面目。
    她那跪着的姿式亦不能保持下去,很快就侧着倒下。她背后的小孩童无声无息,可见得若不是熟睡了,就必是死亡了。
    呼延长寿听到一阵吃吃笑声,转头一望,只见那“九命罗刹”西门娇仰头掀起头发,露出另半边面孔。
    居然柳眉杏眼,肤色娇艳。
    比起另一边垢秽面孔,真有云泥之别。
    她声音也不呆滞了。
    她说道:“你何苦杀死那对全无武功的母子?”
    说话时柳腰款摆,乳房摇颤举步走来。
    她话声未歇,人已走到十二步之内。
    蓦地里五蓬银丝电急啣尾射出。
    目标自然都集中向呼延长寿,只不过方位角度甚至于速度,都略略有所不同,因而威力亦稍有差别。
    呼延长寿的魔刀也同时作龙吟声跃将出鞘。
    虽是自动鸣跃,但呼延长寿强有力的手掌及时抓住刀把,看来就好像是他掣刀出鞘一样了。
    魔刀光华电闪,眩人眼目。
    那五蓬银丝如入大海,去得无影无踪。
    “九命罗刹”西门娇连打几个冷颤。
    但觉心寒胆裂,魂飞魄散。
    后果则是眼花手软,寸步难移。
    一时面如土色,哪里还像一个当世著名凶星的样子?
    呼延长寿双眉眉尖射出炽烈怒气,竖刀大步向她追去,声如霹雳叱道:“恶毒妖妇,还她母子命来!”
    他这一喝似乎反倒把西门娇震醒。
    只见她双手交叉,好像遮掩裸露胸部。
    但事实上不是。
    她双手一拢一挥,一片乌云约摸有桌面那么大,应手飞出,雷疾迎罩敌人。
    别人碰上这等歹毒迅急的突袭,不但会大惊失色,同时亦很难看得出那片乌云是什么东西?
    呼延长寿则心中冷笑了一声,也瞧得清清楚楚,那片乌云乃是两张黑色丝网所组合而成的。
    而在乌云后面,另有一些闪闪银针啣尾射到。
    他心中登时更添几倍恚怒。
    以西门娇这等人物,这等武功,居然敢来暗杀我呼延长寿?
    她除了害死两条无辜性命之外,能得到什么呢?
    那魔刀上的光芒和寒气随着他的愤怒也自激增数倍。
    首当其冲之人,除了看得见满天彩光中有两大滴晶莹泪珠之外,还须被那砭骨奇寒之气冻得血液冰凝。
    事实上别人也看得见泪珠,只感不到那森厉寒气而已。
    呼延长寿迎头一刀劈落,同时大喝一声,声如霹雳,震得地面隐隐也震动。
    这一刀无花无巧,却能含摄百千万亿花巧。那西门娇的乌云丝网以及数十支银针,忽然都落在地上。
    西门娇本人比她歹毒的奇门兵器暗器更糟糕,她不但仆跌地上,而且头颅飞出丈许之外了。
    临死前似乎连惨叫声也没有发出。
    呼延长寿一刀杀敌,那魔刀例必归鞘。
    他徐徐转身,向七八丈外一棵大树树上望去。
    他浓眉惕竖,怒意犹在,神态威猛无俦。
    大树上茂密枝叶中“扑扑”响处,一个人飞将出来了,宛如巨鸟一般的飞落在平地上呢!
    他们之间相距只有五丈左右,但见那人极是魁伟,头如笆斗,双掌像蒲扇那么巨大无比。
    呼延长寿本来已算够高大了,可是比起此人,却就像普通人遇到大个子,完全不算什么了。
    当然巨大的人并不表示杀不死,更不算是天下无敌。
    不过身躯高大,胳臂粗壮的人,打起架来先天就占了优势。
    论声势也一定比矮小个子来得骇人些。
    此所以那个巨大的人睥睨作态便不是为奇了。
    因为他必定是很习惯这样睨视比他矮小的人,因而他不一定是轻视对方的意思。
    他说话的声音就算不比呼延长寿响亮,也绝对不低弱丝毫。总之这两个人若是吵架的话,肯定远在十里路外的人都会觉得吵耳。
    他道:“好魔刀,果然名不虚传,咱算是大大开了眼界啦!”
    呼延长寿道:“你是谁?”
    那大个子面上横向连抖几下,笑得很狰狞可怕。
    他说道:“咱姓林,名叫孟山,外号人称千里一阵风,这外号太长了,而且咱这副态样,左看右看怎样都不像一阵风那么潇洒。所以咱不很满意这个外号。你就叫咱林孟山就行了!”
    像他这么大的个子,讲起话来尽管声如洪钟,却不料内容空泛而又啰嗦。
    不过呼延长寿并不这样想,他很小心得观察一切,甚至于连每一句话都是仔仔细细加以考察。
    另一方面他也以粗犷悍猛神态,掩饰了心智活动。
    他平生第一次在惕凛中,隐隐升起些微惧意。
    这个敌人实在十分可怕,他不但是天生武勇神力过人之士,而且他还有无穷狡诈的才智。
    这种敌人自然是世上最可怕的了!
    此人可能不属于奸恶之类的人物,虽然他拦路意图杀人,可是哪一个武勇之士不想找寻敌手?
    谁能不想以击倒敌手为荣?
    所以严格来说,这等行为算不得奸也算不得恶。
    至于交手之时使用种种策略计谋,自是亦不算奸恶。
    因而他并不像那“九命罗刹”西门娇,一碰到魔刀就魂飞魄散。
    呼延长寿霎时已决定必须以单刀直入方式对付林孟山。
    他当下说道:“闲话休提,你若打算杀死我,那就出手试试看。如果不敢,你赶快夹尾巴滚蛋!”
    林孟山瞪大眼睛,看来真有铜铃那么巨大。
    尤其眼中凶光四射,更是惊人。
    他怒声道:“别这么不客气。咱虽然是守候此地要狙杀你,但动手之前,却有一件你不可不知之事要告诉你。”
    呼延长寿道:“不必啦,我的事我自己会料理。你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
    林孟山狂笑之声,震得树叶簌簌洒落。然后说道:“你真的不要知道?你可别后悔……”
    呼延长寿丝毫不为所动,断然地说道:“我是很少后悔的人,同时希望你也是一样呢。”
    林孟山眼中透出狡猾揶揄意思。他内心里的确正在嘲笑呼延长寿,认为他是刚愎自用的莽夫。
    大凡稍有成就的人,总是喜欢用自己意思测度,而不喜欢小心聆听别人的话?
    别人的话懒得听也还罢了,但敌人的话却必须听得越小心越好,这样才可以活得更长久。
    这是我师父多年前的告诫,看来呼延长寿似乎没有我那样的好师父……
    不过呼延长寿却显然有个很会传授武功的师父,所以他的魔刀极尽凶毒严酷之能事。
    看来他性格只怕亦很冷酷狠硬,正如他的刀法,所以关于他那女人的事,说将出来恐怕仍不能予他什么打击?
    那呼延长寿怒气从眉尖渐渐涌出。
    他知道林孟山一定是在肚子里讥笑他。
    讥笑的内容是什么不可得知。
    但这已经足以让他发怒生气了!
    假如林孟山手中持有兵器,他一定不再等待而拔刀杀去。
    但稍稍等待也不成问题,因为他的怒气是可以越等越盛的,并不会被时间拖延而减弱的。
    而他的刀法却是怒气越大,便随之而变得更精妙更酷辣。
    林孟山很响亮地吸气,巨大身躯显然更粗壮庞大。
    丈许外草丛中呼一声飞出一支鸭卵粗的铁棍,长约七尺。
    这支铁棍当然很沉重。
    但林孟山以精纯气功隔空吸摄,竟是易如拾芥。
    当他粗大手掌抓住铁棍时,那支平常人抬不动的铁棍,却又变成了蒿草一样,又像普通人拿着一根细小短棒似的。
    他声音比平时响亮一倍,简直震耳欲聋。
    他说道:“咱一向不想碰‘九命罗刹’西门娇那种敌人,但刚才瞧她身手,似乎名不副实。”
    呼延长寿耳朵轰轰作响。
    但怒气稍增少许,便消失耳鸣现象。
    他心中知道西门娇实在不是武功不济,而是赋性奸恶,碰上了魔刀,便有如飞蛾投火自焚而死。
    目下这个敌人不受魔刀克制,这一战之凶险激烈自是非同小可。
    因此他使自己怒气勃勃增加。
    “锵”的一鸣,魔刀跃出鞘外数寸。
    那数寸露现的霜刃,闪射眩目精光以及森厉奇寒杀气。
    他正式拔刀出鞘之时,看见林孟山单手握棍指着自己。
    这一刹那间,至少有三十招刀式在心中电掠而过。
    然而却没有一招可以攻得进去。
    林孟山亦是一样,他不但一上手就施展出平生绝艺“一棍定江山”,这一招含摄了二十四种变化。
    再加上他左手也运足了劈空掌力,别有七式奇门杀着。
    在他生平过百次搏命场面中,若是使出这掌棍双绝的压箱底功夫,没有不是一击得手长啸而去的。
    可是这一次就不行了。
    对方的魔刀寒光杀气如潮涌至,他能够不被迫退已经是很不错,更别说悍猛出手作迅雷之一击了。
    霎时间林孟山固然已将平生功力运聚到十二成了,他的身躯仿佛又高大了不少。
    而呼延长寿亦到了怒不可遏地步,头发忽然散开,有一部份浮起于空气中,一部份简直向天直竖。
    但彼此又都明明白白觉察对方全然无懈可击,任何招式根本都发不出去。如果勉强出招,定遭溅血败亡后果。
    所以双方都只能屹立如山,只能以最精锐的杀手瞄准对方。
    任何一方哪怕只有如丝如缕的空隙,两个人当中必有一个立即躺下永不复醒。
    天地间至冷至酷,最是无情坚忍的气氛,如无形冷雾笼罩着这两人。
    他们俱是为了“生存”,为了这宇宙内最有势力的自然法则而作最大努力,只有继续活下去一切才有意义。
    换言之,存在才是一切,才是真实不虚。
    如果是不存在了,那亘古不变的时间,浩瀚无边无际的空间,又有何意义?又有何关连呢?
    连潜力也全部发挥出来的状态,自是不能保持长久。比之一般人全力互相殴击那种精疲力竭又大不相同。
    总之,世上的事必是:越锋利的就越易变钝,越美丽的就越易变丑……
    这两个当代高手只片刻之间,就觉得自己无法继续保持那种最精锐、最巅峰的状态了。
    所以双方都升起如丝如缕的恐惧感。
    虽然都极力不让恐惧感扩大,但终究还是有恐惧,也就是说,他们都挤到转身不得的危险境地了。
    林孟山悍气再发。
    呼延长寿亦有怒意陡增。
    这一刹那同时出手,竟都是有进无退不要性命的打法。
    魔刀和铁棍在震天价霹雳喝叱声中,一起一落之际,居然各各拼了二七一十四式之多了。
    每一次刀棍相触,不但铿锵震耳,更有千万点火花迸射弥漫,眩人眼目。
    一十四式宛如连珠炮般拼过,双方各各退了一步。
    但见形势登时由极之凶危惨烈而变成缓和之局。这自然是由于双方距离都拉长了一点之故。
    林孟山厉声道:“好刀法,呼延长寿,咱们今日当须拼出高下生死才行!”
    呼延长寿怒声道:“放屁,这话何须再说?简直是放狗屁。”
    林孟山勃然而怒,色为之变。
    呼延长寿魔刀猛挥,一片耀目精光中,两大颗泪珠分分明明出现在光影中。
    要知呼延长寿的刀法是越怒越强,但别人却绝对不是这样。
    所以林孟山心中一怒,张气为之浮躁,登时便有了可乘之隙。
    连林孟山自己也知道中计失了机先,知道情形十分地严重,只怕难逃落败身亡之灾祸了。
    他甚至不必对方解释,亦已明白那两大滴泪珠是象征什么,当下也自应全力扫出一铁棍来。
    这一棍威力有如山崩海啸,棍势有去无回,那种凶厉惨烈气势当真能令人心胆皆裂了呢!
    呼延长寿身子稍稍斜抢三尺,魔刀之势就已控制了大局。
    换言之,他可以杀伤敌人而自己毫无损伤。
    亦可以杀死敌人,自己却不过略略受点伤痛而已!
    只见魔刀一落,刀棍相触,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此时林孟山连退八步,眼如铜铃,凝瞪敌人。
    呼延长寿魔刀归鞘,挟在肋下。
    他早先眉尖射出的怒气,都已消失不见了,他进一步的行动就是迈步便走,更不打话了。
    他脚长步阔,一下子已走出十余丈远。
    耳中忽听雷鸣般滚滚而来的声音,说话之人正是林孟山。他道:“呼延长寿,你为何不杀死咱?你难道不敢下手?”
    呼延长寿头也不回,应道:“我本来赢不得你,所以我虽有机会,也不杀你。”他声音之响亮,一点也不亚于对方。
    林孟山声音又传到二十余丈外的呼延长寿耳朵中。
    他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咱决计不领你的情?下次相逢,咱棍下绝不留情!你能不能记住咱这句话?”
    谁能忘记这类有如咒语般的话?
    呼延长寿虽然听过很多,可是这一次却感到大不相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此人所许诺的心愿,必定也像山岳般坚定不可动摇。
    他想:但此人知不知道下一回相逢拼命,我若还能杀死他,也决不会放过他?
    在新绿满眼的春天,平畴千里的江南。
    他们这些最最冷酷可怕的决心和杀机,却宛如小石子丢到大海中,几乎连涟漪也看不见了……
    ×××
    崔怜花那惊喜望外的一笑,艳光四射,魅力强烈得连树上小鸟也差点为之失足跌坠。
    呼延长寿也自看得呆了。
    他想:唉!世上真有这么美丽的人呢!而这个人居然跟我很要好!我是不是在梦中呢?
    崔怜花双手搂住他脖子。
    因此身躯软绵绵贴着他的身体。
    她道:“多谢老天爷,你终于回来了!你究竟看见什么人?有什么遭遇?”
    呼延长寿讶道:“妳为什么问呢?妳以前不会这样的。”
    崔怜花吐气如兰,道:“那么我以前会怎样呢?”
    呼延长寿道:“我不知道。总之妳不会问我,妳会很耐心地等我告诉妳。”
    崔怜花道:“我以前的确是那样的,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我想赶快知道你的遭遇,你肯告诉我么?”
    呼延长寿笑笑,便说出经过。
    合理而又含有无限温柔的要求,谁能拒绝?
    但她为何急急要知道那些凶杀残酷之事?
    她何以变了?
    变得好像不像是崔怜花了?
    ×××
    他可以看见万紫千红的花圃,更远处则是温柔碧绿的湖水。
    但这般良辰美景,对于一个头痛欲裂的人,便没有什么意义了。
    人类就是如此之脆弱。
    只要你有下列任何一种情况,你就变得渺小如蚂蚁:
    一、疾病——当你有任何疾病,哪怕只是牙痛,但整个世界已经变色。人生任何意义这时都只是废话,都只是骗人骗己的思想。
    二、饥饿——尝过饥肠辘辘,却又是千里荒凉那种境遇之人,一听见饥饿,定必魂飞魄散。
    这时只要能解除这种痛苦,他当然极之愿意变成蚂蚁了。
    三、疲倦——自古以来都有疲劳审讯这一招,只不过于今为烈而已。
    此是因为疲劳审讯似乎比较“人道”,较为合乎自由民主原则。
    但如果此一方法不能使人痛苦,不能令人招供,便可肯定没有存在价值,不值得现代之人采用了。
    由此可知有时“疲倦”比起许多种痛苦还要痛苦,使你不得不在疲劳审讯情况之下招供一切。
    甚至连没有做过的事也愿意承担,只要立刻结束审问就可以了!
    此处还有寒冷、酷热,肉体上或心灵上的伤痛,对一切从无所知之恐惧等等……
    人类处身于上述任何痛苦之一,便变得非常脆弱可怜,只怕连蚂蚁也不如了。
    他由于头痛欲裂,现在最最要紧之事就是如何解除头痛之苦。
    这个他就是李不还,长身玉立,白衣飘飘。乃是当今汉水流域最大帮会铁扁担帮的帮主。
    昨夜他在噩梦中惊醒,马上发现全身无力,头脑疼痛,虽然他只醒了一下,却幸而他曾受过秘密严酷的杀手训练。
    故此他虽然马上就陷入昏睡中,其实他已经以极之坚韧意志力,依照“求生训练”最高法则,暗自催动内息,集运内力。
    但也得等到天亮之后,他才真正清醒。
    现在他虽是仍然头痛乏力,却已大有程度上的差别。
    他只起身查看一下,便自躺下,连眼睛也闭上。
    但这一瞧他已经获得很多资料可供推断,也深深了解目前第一要紧之事,就是恢复体力,祛除头痛。
    然后才有任何应变能力。
    我落得这般情况,当然是无愁仙子崔怜月下的手。
    问题是她为何要这样做?
    对谁会有好处?
    她现下到哪儿去了?
    任何事情到了她身上,总是简单的变成复杂,美丽变成丑恶,和平变成凶险,平凡变成诡奇,善良变成狡猾……
    她这回的做法,必有某种阴谋无疑。
    但谁能够知道她的阴谋?
    如果有人得知,便可从此人身上设法子了。
    可惜此路不太通,那个千娇百媚艳绝当代的美女,真是诡谲多变深不可测。所以当然可能有人知道她深心里的阴谋。
    那么应该循何种途径侦查以及应付这个可爱可怕的美女呢?
    李不还的头因而增加了痛楚。
    也使他烦燥而内息节奏规律受到干扰。
    他赶紧收摄心神,使绵绵内息恢复正常。
    当此之时,他久经训练的坚强意志力可就发挥了惊人作用。
    他可以像初学冥想或超觉静坐的人一样,先把一切烦恼一切感情放在门外,等静坐完毕之后再算。
    不久便又进入极静之窈冥境地,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他微感矍然,霎时间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他听见很轻微的脚步声,一般来说脚步只表示有人行动,但这种脚步声却透出“危险”意味。
    当然这是超级杀手才会有的敏锐感觉。
    稍差一点点的就不可能察觉了。
    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危险”竟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反而更加惊心动魄的竖起了耳朵。
    这个含有危险气味的人物,究竟想对付谁?
    会不会是……
    如果是对付他,事情反而似乎容易解决。
    但若然不是,问题就大大复杂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霎时间真气运到全身小周天一遍,然后无声无息有如鬼魂一般,飘出这个寂静幽雅的房间。
    在斜左方的屋角,晃动着一个头发半白的头颅。
    此人的侧面瞧得真切,肯定从未见过。
    那头发星霜的中年人,衣着适体,质料名贵,显然不是宵小之辈。
    正因如此,此人果真大有问题。
    他细细观察一下,心中已有了不少资料。
    那中年人在一扇窗外站了一会,便伸手拉开窗户。
    房内有个衣着朴素的女子。
    她闻声转面向窗户投视,一时之间时间似乎忽然停顿了,人间一切的活动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那是由于这个女子长得太美丽了,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形容词,只怕还是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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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那中年人固然呆了一下,连李不还这个曾经与她拥抱接吻过的人,也不觉怔住。
    当宇宙的秩序恢复如常运行,那中年人一跃入室,柔声道:“大小姐,妳还记得我么?我是晏潮,我以前在春风楼的!”
    “春风楼”的主人姓刘,地点在扬州,与同在扬州的崔家“花月楼”并称春风花月楼,乃是武林闻名的世家。
    由于崔家和刘家往还极之密切。
    所以双方所用之人,大都认识或者见过。
    崔家大小姐就是崔怜花,她欣然而笑,道:“啊呀,是晏大叔,我当然记得你。大哥哥呢?他在哪儿?”
    晏潮道:“我离开春风楼有一段时间了。所以刘少爷的行踪毫无所知。”
    他们口中的“大哥哥”“刘少爷”乃是同一个人,就是武林著名世家“剑刘”,亦即是扬州的春风楼。
    这刘家唯一传人就是刘双痕。
    崔怜花姐妹向来叫他“大哥哥”的。
    崔怜花讶道:“你离开了?离开是什么意思?”
    晏潮道:“那意思是说我不再是在刘家做事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眼已经超过三年了。”
    崔怜花道:“那么你怎会在这儿出现?你怎知我是大小姐?”
    晏潮笑一下,道:“说来话长,反正是二小姐叫我照顾妳和保护妳。所以我当然知道妳是大小姐,决不会错认妳是二小姐。”
    崔怜花松口气,道:“原来如此,既然是你保护我,我就放心了。”
    晏潮摸摸已经稍呈灰白的鬓发,深思一下。
    他才缓缓道:“大小姐,这儿不是扬州,时间亦不是几年前,所以很多事情很多关系都发生了变化。”
    崔怜花漫然嗯了一声,道:“当然会有很多变化。佛家的空性哲学,大部份基础就是世上有变幻不定的现象。如果是永远不变,世界上就没有新的面貌。既然是必有变化,那么所谓的悲观论者何必悲观?宿命论者以及机械论者又何必牢牢抱住他们的理论?命运当然也不可例外会有变化,你说对不对?”
    晏潮目瞪口呆了好一阵,才回答道:“这些话恐怕只有等到刘少爷来跟妳谈了。”
    崔怜花微一定神,正视他道:“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你的声音好像有点不自然,好像有些话不太好意思说出来似的,你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为什么有不好意思说的话呢?”
    晏潮沉吟一会,才道:“我的确不好意思。”他面色忽然一沉,变得冰冰冷冷:“但我却不得不说,有些事我也不得不做!”
    崔怜花饱历风霜,芳心已知不妥。
    凄婉笑了一下,心情忽然有如乱麻。
    事情正如她自己刚才说的,总是变幻不定。
    谁能想得到这个晏潮——看她从小以至长成之人——竟会有不利于她的图谋呢?
    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假如已经不活在世上,任何事情马上都没有意义,亦没有伤害了。
    “好吧,请告诉我。”她说:“我只希望你做的事情,虽然有损于我,却必定能够对你有益便好!”
    若果是损人而不利己之事,大概只有傻瓜才会去做。
    晏潮是不是傻瓜呢?
    男人有些很奇怪,有时候在女人面前,往往会做出比傻瓜更傻之事。
    晏潮轻轻道:“我可能会因为做这件事而死。不过,我又可能认为死也值得!”
    崔怜花一阵心跳,摇头道:“你不必说了,但我仍然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死亡是这一生之终结,你真的值得这样做?”
    晏潮越来越坚决,道:“值得,如果我能够得到妳,虽然不是地久天长,虽然只是一会儿,死了也是值得的。”
    崔怜花心下悯然,同时又感到大祸临头之压力痛苦。
    何以男人总是勘不破美色这一关?
    何以明知对方并不愿意,自己竟也肯付出巨大代价?
    甚至付出生命也不退缩后悔?
    女人和男人的差异何以有这么多?
    这样说来,岂不是千秋万世之后,男女都无“平等”可言?
    正如你一定要视黄金为石头一样,其实岂有可能?
    你岂能把石头弄成一串细微精美的项链?
    你岂能把黄金和石头的功用价值一视同仁?
    平等固然不是相等,但至少含有部份相等的意味。
    而我们现实生活中,决计不能把黄金看作石头,或者将石头当为黄金,即使是一部份相等,亦不可能。
    男人与女人亦复如是。
    如果说都是生命,那么人和蚂蚁都是生命。
    如果说大家有喜怒哀乐情绪,猿猴亦有。
    总之男人不是女人,女人亦不是男人。而此一论点,跟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理论不尽相同。
    大凡一些意念,一些计划,如果不说出口,很容易就勾消而胎死腹中,如果说了出口,或是见诸文字,就变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崔怜花柔声道:“晏大叔,我可以忘记你说过这些话,你相不相信我?”
    晏潮身子挺得笔直,气概倍增。
    他道:“不,妳不必忘记。我只希望妳看清楚形势,希望妳知道什么是可以避免,什么是不可避免的。这样,我们大家可能好过些!”
    她当然看得清楚形势。
    既然现下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又千娇百媚使男人垂涎的弱女人,在目下全无外援也无人保护状态下,还有什么办法?
    她抗拒得了么?
    如果她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暗杀道超级高手李不还,正在默默注视此一事件上演,也许她的反应就大不相同了。
    她凄然微笑,道:“晏大叔,你知不知道,生命很容易毁灭?”
    晏潮身子一震,道:“妳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怜花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明显,你其实亦不是不明白,尤其在武林高手来说,毁灭别人生命,往往比毁灭自己还容易。”
    晏潮忙道:“别急,我们先谈谈。”
    他心中可真害怕这个美女突然变成一朵凋萎之花,变成没有生命的躯体。
    在平常人而言,杀死别人以及杀死自己,都不是容易的事。
    但在一个修习过上乘武功的人,虽然武功已失,却仍然会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可行。
    他又道:“假如一个人对生存全无留恋,对他唯一躯体之毁灭能无动于衷。那么他为何不能稍稍忍受躯体的小小麻烦?”
    “我明白你的意思。”崔怜花说:“若是从前,或者我稍稍忍受也无妨。但现在却不行了,因为呼延长寿必定很生气。”
    “魔刀”威名如今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晏潮自是无有不知之理。
    他略略楞一下,才恢复笑容。
    他道:“原来是呼延长寿。很好,他的确配得起妳。我猜想妳为了他之故,可能有些事肯委屈一下。妳肯不肯那样做?”
    崔怜花一向极难得生气,可是现在却也不禁大是愠怒了。
    这家伙简直不是东西,居然希望我肯让他蹂躏让他奸污,而又希望我瞒住呼延长寿?
    若是如此,这件事算是强奸呢?
    抑是通奸?
    幸而窗外传入一个清朗声音,替她回答这个难题。
    那人便是李不还,他知道表面上好像还可谈谈,其实事情已迫到危险边缘,那崔怜花若是不答应,便须抢占先机赶快自尽才行。
    因此他立刻回答:“崔大小姐当然不肯,她若是为了呼延长寿着想,只怕死亡是她唯一途径了。”
    人随声现,房内风声飒然微响。
    已多出一个雪白长衫神态潇洒的年轻男人。
    他肋下挟着一把连鞘长剑,微微而笑。
    俊美脸庞上神采飞扬,豪情迫人。
    崔怜花芳心倾倒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
    李不还态度既斯文而潇洒,道:“我姓李,我是呼延长寿的朋友,他平生很少朋友,我恰巧是其中之一。又恰巧碰上与他有关之事,所以我就挺身而出了。但很可能我是自取其辱,反而被人讥笑是螳臂当车。不过我仍然要尽一尽我的力,就算遭遇不测之祸,亦不后悔。”
    崔怜花惊叹一声,说道:“呼延长寿真有像你这么倜傥潇洒的朋友?我为何不知道呢?”
    李不还向她笑笑,然后第一次把目光转向晏潮。对于这个中年人,他并没有太大的恶感。
    贪婪美色本是人类很正常的一种表现。
    只不过他所贪的对象错了而已。
    他说:“晏兄,今日之事我们通通忘记好不好?”
    晏潮已提聚全身功力,左袖内的七支毒箭也已一触即发。
    他道:“忘记当然可以,只不过我若是从今而后夜夜睡不着,倒不如现在把事情解决了的好!你贵姓大名?”
    李不还道:“你明知我是谁,为何还要问?我不相信二小姐没有提过我,更不相信你居然不知道我是二小姐的朋友!”
    崔怜花讶道:“啊,你是阿月的朋友?”
    李不还微笑道:“好像是的,可是她有没有真的把我当作是她的朋友,却又难说得很了!”
    晏潮双眉紧紧皱起,以致面上多了很多条皱纹。
    由此可见得他的内心压力相当沉重了,否则以他这种老江湖,等闲是不会露出任何表情的。
    他道:“大小姐跟二小姐长得一样,你会不会是因为二小姐冷淡你,所以你来找大小姐?心里把大小姐当作二小姐?”
    李不还耸耸肩头,笑道:“也许将来有这种可能,但是现在还谈不上。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看见大小姐,我一时没有想到要用她代替无愁仙子。但无论如何,我谢谢你提醒了我!”
    晏潮竟忍不住浮现后悔之色。
    他自是应该后悔。
    因为人家本来没有想到,你何必多嘴提醒人家呢?
    李不还又道:“我平生很少出手,并非我没有敌人,而是我所学的武功剑法大恶毒辛辣。假如我杀不了他,我就活不了!因此之故,我尽力避免出手。”
    晏潮道:“你为何告诉我这些话?”
    李不还说道:“我不是告诉你,而是告诉大小姐。我让她晓得一件事,那就是咱们两个人当中,今日必定要有一个躺下。假如躺下的是我,那么她便知道应该及时怎样做法了呢!”
    崔怜花道:“我知道了,我很感谢你!”
    李不还的剑忽然出鞘,事先绝无一点迹象。
    可是奇怪的是却又使人并无“偷袭”“暗算”之感。换言之,他的出剑竟好像是很应该很自然之事。
    利剑如闪电掣动,一刹那间已攻出五剑之多。
    他每一剑都没有落空。
    第一剑光芒飞洒,裹住晏潮右手一绞。
    此时的晏潮知道那只手没有事的,可是他亦知道袖内一筒七支毒箭已经被毁了,已经不能使用。
    李不还第二剑却是在他左腰间一个革囊扫抹一下。晏潮不必伸手去摸,也不必用眼睛瞧,便知那革囊业已粉碎。
    因此革囊内一条极毒极可怕的七彩壁虎,不用说亦已被剑光绞为肉呢。
    那李不还第三剑乃是挑飞了晏潮背上斜插的判官笔。
    第四剑刺中他左脚膝盖,此时若是卷起裤脚,保险膝盖上绝不流血,只有一点小小的红痕。
    当然在行家眼中一看而知晏潮的左脚已经报废,已经绝对不能发力。
    也因而他左边鞋子装着的四寸毒剑,亦不能施展了。
    李不还第五剑亦在瞬间完成任务,利剑一出一收通共只不过用了眨眼功夫。
    他第五剑在晏潮小腹气海轻轻刺了一下,很可能连红痕也没有,但晏潮已自真气窜散,全身乏力。
    崔怜花惊叫一声,说道:“你这是什么剑法呢?世上还有多少人能够躲得过你这一剑?”
    李不还道:“有不少人可以办到。例如呼延长寿就是了。我这一剑绝对动不了他一根汗毛。当然我也根本不必使用这种剑招,因为呼延长寿光明磊落,身上没有那么多的暗器毒物……”
    他停住连喘几口气,才又道:“我已经很累了!”
    崔怜花眼波流露无限温柔慈悯,心中对这个英俊挺拔的男儿有着无限亲切和敬重的感觉。
    因为不论是杀人或被杀的一方,在这电光石火,在这没有缠战机会的死亡边缘,每个人都已尽出全力。
    生死存亡只在这顷刻呼吸间。
    他们俱是面临着死生一线的沉重压力,岂敢保留着任何一分力量而不用出来。
    因此李不还虚脱神情和苍白脸色,使崔怜花的芳心软得不能再软。
    她说:“你且休息一会……”
    说时还过去拉住他胳臂,让他在床上坐下。
    那晏潮虽然已经瘫卧地上,却未死亡。
    他默然闭嘴,陡然觉得自己真是世上最愚蠢最无聊的人,像大小姐这等天香国色,乃是仙子谪降凡尘。
    你一介凡夫,又已是半百之人,怎可以生出邪念?
    怎可以不自量力做出大大亵渎她的罪行?
    李不还深深呼吸几下,使微笑道:“我听无愁仙子提过,妳是她孪生姐姐。”
    崔怜花道:“我是的,你瞧我和她样子像不像?”
    “你们像极了。但可惜只是外表样貌相像,内心却似乎大有差距……”
    崔怜花道:“我们从前心竟也能相通,但不知何故后来却不行了!所以现在她变成怎样的人,我不知道。”
    李不还道:“她若是像妳这么坦白善良,那就好了。但是现在我很怀疑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妳想想看,妳是她嫡亲的姐姐,我是她的朋友,但我们却发现身在此处,我甚至失去一切的气力,好不容易才恢复?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呢?我事先知不知道晏潮这个人不可靠?”
    晏潮连眼睛也不睁开,疲弱无力地,轻声说道:“她不知道,因为她也是我瞧着长大的呢!大多数人都以为像我们这种关系不会有事,可是却没有考虑到对象有别,反应便不相同了。”
    李不还惊讶地说道:“你讲得这么深入详尽,是不是老早就反复想过这些问题?”
    崔怜花柔声问:“晏大叔,你现下觉得怎样了?”
    晏潮微微苦笑,道:“我的头还在脖子上,我还能够开口讲话,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李不还道:“你至少还可能告诉我们尚有什么危险?你甚至可能知道无愁仙子有何打算?知道她现下正在干什么?”
    晏潮道:“她现在大概已经变成大小姐了,于是大小姐的朋友就变成她的朋友了!”
    崔怜花道:“只要她对人没有恶意,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李不还问道:“崔大小姐,妳本来落脚在什么地方?”
    他身为当今之世有数的大帮会首脑,智慧自非常人可及。所以他一下子就问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世上之事很难测料,智慧高应变快是不是好事?
    对于命运有益处抑是有坏处呢?
    这一点千古以来,无人胆敢断言。
    ×××
    呼延长寿全身毛发忽然像雄狮一样竖起。
    但除了威猛可怕之外,还加上恐惧和悲哀之意味。
    他站在一棵大树的后面,所以他可以看得见远远而来的人,而那个人却极难发现他的立身处。
    那人白衣飘飘,经过弯曲湖滨之时,简直就变成踏波而来。
    远远望去,景色至美。
    呼延长寿第一眼瞥见,便已认出来人乃是李不还。他一时百感交集,同时又有一股怒意不知从何而生。
    于是他中止了入屋会晤崔怜花之举,仍然躲在树后,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古老的姑苏城外,在那条古老石桥上。她的眼波使人无法忘记,可惜这眼波却是送向李不还的。
    那时,她看见自己,竟好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现在李不还又出现了。
    他显然是赶来瞧崔怜花的。
    这本来没有什么,但若果崔怜花态度有异,问题就复杂而严重了。
    这儿所谓“有异”,自然是指她对他很好很亲密之意。
    他看见李不还由远而近。
    终于又从窗外看见李不还和崔怜花见面的情况。
    由于离得稍远,所以他们谈话内容听不见。
    只见到那荆钗布裙却仍然仪态万千的崔怜花,她一见李不还出现,好像非常惊愕。
    他们讲了不一会,崔怜花忽然好像一只燕子,投于李不还怀中。
    这对俊男美女相拥得极紧极密,两人嘴唇碰在一起,使人怀疑用快刀去剁,只怕也分他们不开。
    呼延长寿汗毛直竖,自觉好像跌坠地狱之内,身心俱是无边无量痛苦。
    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此时若是拔刀一劈,准可以把大地山河劈成碎片。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冲入去?
    总之,等到他清醒站定之后,发现自己仍然离那幢房子不远。
    如果他用心凝神倾听,他认为有可能可以听到李不还崔怜花的声音。只不过处此心境之时,谁还愿意去听他们的声音呢?
    他站到日头西坠,红霞满天之时,才稍稍冷静一点。
    本来他也不容易冷静清醒的,那是因为有个彩衣老头子在数丈外掠过。
    那彩衣老人发现了他,略略停顿顾视一下,便突然隐逝不见。
    这种外界刺激令他思想恢复了活动。
    使他开始考虑自己应该怎样做法?
    然而不一会,就有脚步声传入耳中。
    那步伐极稳定而又具有凌厉倨傲节奏,除了雄视数省的铁扁担帮帮主李不还之外,还有是谁呢?
    李不还白衣身影不久出现。
    他含笑举手招呼道:“呼延兄,别来无恙?”
    这一句本是最最普通见面应酬之言。
    跟着便可说到正题。
    李不还本想立刻问他,知不知道屋内的美女是谁?
    此是极之重要的一问。
    却可惜呼延长寿虎躯一转,四下登时大有飞砂走石之势。
    李不还感到森厉奇寒之杀气刀势,已经笼罩了自己,此时已不是深渊薄冰可以形容,简直是命若悬丝。
    只要有一丝疏懈,登时血溅五步死于非命。
    因此他连大气也来不及喘,右手五指已摸到剑柄。
    不论你有天大理由,可是如果全然没有机会说出口,有也就等如没有一样了!
    故此李不还必须争取机会,而能不能争取机会唯一最要紧的就是不可被魔刀忽然斩成两截。
    此所以他平生功力也都已运聚待发,以致一时不能开口说话。
    呼延长寿完全没有开口之意。
    因为亲眼所见之事乃是最直接最可靠证据,还有什么必要浪费唇舌?
    至于杀死了李不还之后,第二步第三步应该怎样做法?
    那是以后的事了!
    他们都冷凝如石如冰,魔刀长剑虽然还在鞘内,但与一般习武之士比较,他们刀剑的威力,其实已等如拔出砍杀一样。
    李不还本无杀人之心,可是情势之凶险使他不能考虑,使他不能留手。
    所以他本不该先出剑,却由于稍有机会,那剑便“锵”然大鸣出鞘,声音有如龙吟虎啸。
    他剑一出手,便已是平生苦练多年三大杀着之一的“壮士一去”。这一招全无花巧,却又没有死板固定的方位。
    只要有隙可乘,便可攻入。至于他自己本身的安全问题,好像已来不及考虑而不留存后着变化。
    总之,这一剑大有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气象。既然已准备不复还,自然不必考虑到自身安全问题了。
    他的剑尖已经碰触到呼延长寿左胸要害的肌肤,有可能已经刺破了一点。
    但谁也不会去计较这些,因为李不还的精锐剑光乃是从呼延长寿突然涌起的重重刀影中攻入。
    而在这一瞬间,双方俱突然煞车停住不动。
    由于那把魔刀停在他鼻尖上,所以他剑势简直无法推前一分。
    看来呼延长寿之刀,亦因同样的威胁而不能落下,不能切开他的鼻子。
    不过李不还却感到情况相当不妙。因为那把魔刀尖两颗金刚钻,闪出异常耀目光芒,隐隐透出诡异可怕味道。
    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子好像被冰雪包裹着之感觉,也是第一次觉得死亡这么近,近得简直已碰到鼻尖了。
    如果他的剑气和内劲稍稍弱了一点,老实说他的面门早已破开两片。正因他的剑气内劲能迫住呼延长寿。
    而呼延长寿的魔刀自然更是威胁着他。
    所以双方才会在千钧一发之时,陡然都不得不煞住刀剑之势。
    只不过这种情形一定不能维持得久,事实上不但不久,反而只是极短促时间就必须有了结果——死亡。
    李不还当此之时竟然还能够笑一下,笑得很潇洒。
    可是眼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悲哀。
    看那呼延长寿这般拼命凶态,可知他一定是看见自己和无愁仙子相会时的情形。
    由于呼延长寿不知道无愁仙子假扮崔怜花,所以他生出误会不足为奇。
    可是这种误会却是要命的误会,而事后等到呼延长寿发现真相,因而极之后悔。
    可是于事实何补?
    他的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除非李不还鼻尖上忽然出现一块钢板,否则他的剑怎能收回?
    如果他的剑不能收回,呼延长寿的刀当然亦不能收回(此人现下绝对不作收刀之想无疑)。
    因而这种两败俱伤而又必有一死之局,怎能避免?
    无愁仙子若是此时出现,她能不能解开这等死结危局?
    抑或反而加速悲剧出现?
    由于她没有出现,所以也没有肯定答案。
    李不还心中忽然掠过一个老和尚的影像。
    他很奇怪自己何以在这极之危急的刹那间,还会想到这个老和尚好像比别的老人显得不是唇红齿白些?
    何以瞧来他慈祥得有如父母亲?
    使人见过一面就不能忘记?
    这个老和尚乃是他十一二岁时见过一面的,就是少林寺近百年来最有名的掌门大师铁脚神僧。
    这位神僧据说已逾百龄,但犹自健在人世。
    只不过由于外面任何人都见不到他,所以盛名亦已渐渐湮没了。
    李不还想起他,便是因为他记起这位神僧,在他祖父灵前屈一膝跪下的姿势。
    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想到这个姿势有何奇怪之处!
    更想不到有何用处这一点!
    然而现在却蓦地想起,并且非常清楚的知道了这个姿势的用处,亦知道有何后果!
    当然在另一方面,他却亦自知有足够实力可以重创呼延长寿,虽然不一定死亡,但重创已经很足够了。
    以他们这等高手来说,“重创”其实跟“死亡”已相差无几了!
    但若是自己只损失一只胳臂,而双方的性命俱可保存的话,这种事值不值得去做呢?
    他又微笑一下,此时除潇洒味道之外,又含有困惑、苦恼以至悲哀等意味……
    ×××
    无愁仙子看见崔怜花之时,不禁稍感迷惑。
    因为一来崔怜花何以也能脱困而出?何以敢违诺来到这里?
    二来她何以好像坚强冷静得多?
    比起从前那种驯服善良味道大不相同?
    崔怜花微微皱起眉头,道:“阿月,那两个男人呢?”
    无愁仙子崔怜月道:“他们现在都很好,离我们也不远!”
    崔怜花道:“带我去看看他们。”
    无愁仙子道:“妳已经知道,我不想我们两个人一齐出现在他们面前。”
    崔怜花摇头道:“妳使我记起了天津卫对付金算盘那件往事。在那事件中,女主角吕惊鸿吕素情都长得很像。做妹子的吕素情不但害死她姐姐,还制造许多惨剧。”
    无愁仙子道:“我和她绝不一样。至少我决不会害死妳。”
    崔怜花道:“但已差不多了,妳想想看,妳炼了邪门功夫,使我们心灵隔断,使我失去武功,也使我变成懦弱。这些年来,我幸而还没有意外,算得是老天爷保佑,但若有问题,妳能救我么?妳能不负咎么?”
    无愁仙子讶道:“妳好像已恢复功力,为什么?”
    崔怜花道:“我只不过拾回已失去的理智,所以忽然也不至于好像平常女子那么荏弱而已!”
    她不放松问题,又追问道:“我若有意外,阿月,妳能不负咎么?”
    无愁仙子道:“妳还活得好好的,这个问题好像就失去谈论价值了!”
    崔怜花道:“妳就算不回答问题,但至少不可让悲剧上演。我们一齐去瞧那两个男人。我们可以使可怕之事变成美丽,可以使悲哀变为快乐……”
    无愁仙子深深吸一口气,美丽的双眸蓦地朦朦胧胧。
    此时那种美丽添抹上妖异色彩,以至更为迷人也更为神秘。
    她道:“崔怜花,妳必须听我命令。”她说话时,好像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而已不复是崔怜月了。
    她的声音别人听来大概只有好悦耳之感,可是崔怜花却觉得自己无端端向深沉无底之梦乡沉坠。
    我决不能贪恋被窝和梦乡的温暖。她想,否则世上就多了一件悲剧,亦永远无法救回我最亲爱的妹子了……
    崔怜花努力振奋精神,此时李不还所加注于她身体经脉里的奇异内力,也发挥功效,使她猛可挣醒。
    她一清醒,无愁仙子宛如被无形重锤一击负伤,面色转为苍白,眼中朦胧妖气亦自散去。
    崔怜花上前搂住妹子,柔声道:“阿月,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无愁仙子连喘几口气,才轻轻道:“在屋子左面不远的树林内。”
    崔怜花抱持着妹子行去,心中虽然急得快要炸成碎片,但声音仍能保持平静,道:“我们尽量快一点,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
    李不还在明晃晃魔刀锋刃威胁下跪倒,一点也不出奇。
    但全世界的人都一定不肯这样想,假如人人皆知他是何等高傲,又是何等本事的话。
    尤其是崔家姐妹看见了,更为愕然,几乎以为自己乃是眼花。
    那李不还何等自负何等倨傲?
    他就算看见了死神,也应该能够谈笑自若。
    但他居然屈膝下跪,不是任何人眼花,亦非在梦幻中。
    天啊!这位英挺轩昂志在天下的帮主,他平日的潇洒,他的傲气等等,都到哪儿去了呢?
    那魔刀闪耀出惊心动魄的光芒,使人连眼睛也几乎睁不开。
    幸而只是几乎而已。
    所以崔怜花仍然瞧得清楚,看见李不还一只右手齐肩斩断,断手还握着长剑,飞坠数尺外的地面上。
    她一跃上前,王指如风疾点,先闭住了伤口四周穴道。
    可是她自己玉面上以及身上,终不免染上不少鲜血了。
    她热泪涌出,双膝跪地抱持着李不还,柔声道:“我们都明白,我们都明白……”
    崔怜月亦自热泪盈眸,忽然间数年来的千差万错的事,都涌上心头。
    呼延长寿则变成傻子,看看崔怜花,又看看崔怜月,一时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他爱过的女人。
    所以他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崔怜花仍然用跪着的姿势,扶着一膝下跪的李不还。她必须陪他跪着,否则会变成怎样的景象呢?
    她含泪道:“李不还,你是真正英雄人物。没有人能够忍受断臂下跪之耻。我佩服你,也庆幸你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李不还微微一笑。
    虽然面色极之苍白,却仍然大有潇洒风度。
    但他可能因为伤得相当严重而不开口。
    呼延长寿砰一声跪下,魔刀插入硬地两尺之深。
    他向来声如雷鸣,虽然在这般景况下,仍然一样。
    他道:“李不还,我很惭愧。”
    无愁仙子崔怜月趑趄走近,面色之苍白也不亚于李不还。
    她只伸手摸摸李不还脸颊,便拉起呼延长寿。
    她道:“我们决不会怪你,我们心中都知道,如果你也不是真正英雄人物的话,第二刀就可以把他砍成两截……”
    她把李不还的话说了出来。
    也大使呼延长寿涌起知己之感。
    事实的确不错,虽然第一刀由于李不还屈降下跪之故,不能取命,但是第二刀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他不发出第二刀?
    在那电光石火之刹那间,呼延长寿难道不是也遭遇到取舍的难题?
    只有真正英雄人物,才可以在这等极端的关头作出宽容的判断。
    也唯有是真正英雄胸襟,才舍得一条胳臂。
    一个美人以及一座江山。
    虽然天下之志仍属理想,但有时断然放弃,比之埋头进取还要难万倍。
    这个江湖就是用种种不同情感铸成。
    其中有血有泪,有得有失……
    ──司马翎《情铸江湖》全书完,感谢清风阁“漫天云”精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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