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镖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章劣小子欠债逃家
    生判官沈鉴大喝一声,顾不得以二攻一,传为笑话,身随笔走,一式“双龙入海”,直向秦宣真背上点下。
    名家出手,威力果然大是不同,只听修罗扇秦宣真哼一声,忽然反手回扇一挡。
    铁翅雕谭克用再退时,恰好退到额固把总身前。
    额把总惊呼一声,用力向后一退,却因双脚提不过高,被地上石头绊一下,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铁翅雕谭克用被他阻了一下,猛觉红光一闪,敌人之扇,已到了面前。
    这次已让秦宣真将招数施展开,只见那重其如山的扇风,已自震开剑网,迎头压下。
    生判官沈鉴大叱一声,双笔出处,又到了秦宣真背上。
    修罗扇秦宣真能够盛名天下,为武林有数的人物之一,其武功实有鬼神莫测之机。
    但见他上身猛然向前一栽,手中的原式不变,向铁翅雕谭克用直拍而下,双足仅凭脚尖,便钉牢在地上,那只左手并没闲着,反臂攫拿。
    这一招说起来简单,其实奥妙之极。
    原来当他上半身向前栽倒时,已腾挪出尺许之地位,那柄扇攻敌之时,却倍增威力。
    左手反臂攫拿而出,也使得生判官沈鉴不得不变招换式。同时之间,攻守殊趣各富感力,的是一代名家气度。
    生判官沈鉴双笔仅仅向两旁撇开一下,便又一左一右疾点而至。
    可是在这顷刻之间,铁翅雕谭克用已失声一叫,手中长剑脱手飞坠于丈许外之地上了。
    好个心狠手辣的秦宣真,只见他直如电光火石般跨步使身,身躯重心已恢复正常位置。
    就在他旋身之际,左手反掌击出,右手血红如火的修罗扇却来封闭敌人狠毒的双笔。
    铁翅雕谭克用目前正是棋差一着,便纷手缚脚,怎样也闪避不开敌人虚实莫测的招数。
    他惨呼一声,吃秦宣真以重手法一掌劈胸打着。
    虽因部位不够,实则只受五指在胸前沾了一下。但那其重如山的掌力却是撞个正着。
    立刻眼前一黑喉头一甜,惨呼声中,喷出一口鲜血,翻身栽倒地上。这位名震一方的总捕头,就此拉手尘寰。
    生判官沈鉴和对方目光一对,但觉敌人眸子里满是杀意,心中一凛。
    他之所以能担当三省总捕之重任,自然有过人之处,尤其是样样全能在大处着想,公私分明。
    因此这刻他虽然悲痛好友惨死,但一见敌人流露出大量杀戮的眼光时,立刻想到除了自己之外,尚有三十余性命系于自己手中。
    当下疾如星火般撇身后退了半丈,仰天朗声长笑。
    修罗扇秦立真是何许人也,已如影随形追到三尺以内,正待发招,却因敌人仰天长笑,不由得一怔,收住招式势于,冷冷叱问道:“姓沈的你笑什么?”
    生判官沈鉴道:“我笑你今日定然枉用心机,终必徒劳无功。”
    秦宣真问道:“这话怎么说?你在拖延时间吗?”
    生判官沈鉴向那边铁翅雕谭克用的尸体投瞥了一眼,确定他已经死后,才大声笑道:
    “我且问你,若然此宝由你护押运送,能让多少人知道?实不瞒你,此宝只有我和他知道藏处,现在我却放心了,因为他再也不能泄露出来,哈哈……”
    秦宣真面色丝毫不变,用扇指指远在一隅的神眼张中元,道:“他不知道?”
    生判官沈鉴摇摇头,道:“他一点也不知该宝藏处。”
    修罗扇秦宣真可没有不相信的理由,只因这位生判官沈鉴在公门中,有一样与众不同之处,便是绝不轻言,若有所言,必负全责。
    这一点更增加了他在公门中的威望,任何盗匪,只要得到他不死的允诺,便尽可束手打官司,绝无差讹。
    这时修罗扇秦宣真因此故而立刻深信不疑,他不由得把眉头一皱,暗自盘算办法。
    从沈鉴的语气上推想,那断肠镖定然不在他身上,这可能是当他们打听到风声时,预先藏好。
    修罗扇秦宣真可承认有这可能,因为这一次他并不秘密行事,明知早就泄露了风声。
    现在,他可不能往下毒手杀死生判官沈鉴了,那样徒令重宝永远不能再现于人世而已。
    他非得想个有效的计划不可。
    “沈某久闻修罗七扇,纵横天下,今日可得一开眼界“他顿一下,变得斩钉截铁地道:
    “倘若沈某败在修罗扇下,情愿一身任由尊意处置,若幸而胜了……”
    秦宣直立刻冷哼一声.插口道:“秦某若输了,从此退出江湖。”
    生判官沈鉴应声好,心中已无顾忌,只见他倏地跨步欺身,双笔疾点对方两处大穴。
    那两处大穴一名游魂,一名斩命,仅在胸腹之间,为人身六要穴之二,伤者必死。
    这种必死之穴,如非深仇大恨,便不该轻易下手。生判官沈鉴这一出手,已犯江湖大忌。
    可是修罗扇秦宣真毫无惧意,原来以他们这种绝代高手比武,随便一出手,不管是否死穴,以他们的功力,只要存心杀死对方,均可随心如意。
    反之,虽打死穴,亦等于普通穴道,这可是他们和一般江湖道不同之处。
    但见红光疾然飞出,平拍在笔尖上,发出叮的一响。
    生判官沈鉴骇然想道:“这厮的修罗扇分明是绢面竹骨之扇,唯有颜色特别而已,可是这么一柄绢扇经这厮真气运布其上,便坚如精钢打就,这种登峰造极的内家功夫,的确是我沈荣所望尘莫及。”
    他心中在骇然暗忖,对方的秦宣真也自心中微凛,想道:“我近五年虽然改用这把寻常的扇子,但使开来时,已等于精钢铸成,可是方才一扇拍着他笔尖,竟没有震退他。幸而没有大意,先已卸身避开他左手之笔,否则怕早就吃了亏。”
    两人同时怀了戒心,招数发出时,大不相同,已非刚才第一下交锋时短兵相接的凶险情形。
    却是彼此的兵器离开对方尚有尺讲两尺之远,便已变招换式,快则同时快到极点,真像是各自在练武,慢时缓若蜗牛举步,但反倒面色凝重,宛似处身生死边缘。
    群盗那面不乏高手,他们全知道近年来,这位南北黑道第一位人物修罗扇秦宣真,未曾和人动手超过十招以上。
    这时见两人已拆了二十多招,似乎尚未分出高下,不觉深深震骇。
    这才知道生判官沈鉴被誉为全国公门第一位异才俊士,的确是名不虚传,一时都看得呆了。
    那二十余精骑虽不谙晓这些精妙武功,可是一来人的名儿树的影,生判官沈鉴在他们中间早已是一位耳熟能详的传奇人物,特别是经过前两天晚上一役之后,对他真个崇仰到不得了。
    二则看这两人打到快时,但见笔影红光,交织如网,面孔也瞧不真切。慢时俱像是手挽千钧重物,吃力之极,地上砂石乱旋,声势惊人,于是也看得目瞪口呆,刀驰弓缓。
    神眼张中元久历江湖,焉有不知生判官沈鉴心思之理。
    自己想来想去,觉得以自家这种微末之技,拼命与否,全无作用,不禁又是灰心又是紧张地在一旁观战。
    修罗扇秦立真一看双方已经打了三十多招,尚未能收抬下敌人,觉得大是受盛名之累。
    这时已摸清敌人三十六路判官笔,虽说招数精奇,功力深厚,但只要使出修罗七扇中前后的两扇,再仗着内力造诣精纯凌厉,硬生生排荡而入,可操必胜之势。
    当下不再耽延.陡然舌绽春雷,忽然长身扑攻,手中红光耀眼的修罗扇,蓦地化作四五把,疾罩过去。
    这一扇威力奇大,生判官沈鉴见他攻将上来,已自心中微惊,这时陡觉敌人四五团红光扇影,罩将过来,却宛如每一团红光扇影都自具威力,奇重如山。这一来等于同时遭受到四五把修罗扇进攻。
    沈鉴本已使出三十六路判官笔中极精妙的护身招数“天风逃刑”,一对乌亮的判官笔霎时化作数十支,支支指向敌人全身穴道,笔风劲射,往往会使敌人误以为乃是极凌厉的进手拼命招数,因而攻势顿挫,于是便收到护身解危的妙效。
    无奈此刻对手太强,吃他数团血红扇影一罩,锵地微响,扇笔相触,竟然裂开一道缝隙。
    生判官沈鉴平生未走下风,这一趟不但是威名所系,而且自己一身安危,家中娇妻爱子,尽在这顷刻之间,决定了今后命运,不觉沁出一身冷汗,奋力再封。
    说时迟,那时快,修罗扇秦宣真冷嘿一声,扇化直削之势,一线红光,已经透过笔尖织成的网影,长躯直人。
    两条人影乍合便分,只见修罗扇秦立真呵呵一笑,啪的一声收拢扇子,放回袖中。
    这当儿却吓坏了一旁观战的神眼张中元,忙纵身落在生判官沈鉴身旁,急急问道:“老总你怎么样了?“
    生判官沈鉴这时面色灰败,运气一压,那口到了喉头的鲜血复回五脏。
    “咳,强存弱亡,我沈某既是技逊一筹,却无怨无悔,我……我没事,刚才只受了那魔头扇风迎胸撞着一下,内腑略受微伤而已,如今就烦兄弟你设法禀知杨大人,说我沈某无能,有负所托,却将以一死报恩,总不教那魔头偿心如愿,另外还须兄弟你设法将此情上通相国,以免杨大人惨罹奇祸。”
    神眼张中元面露凄修之容,连连点头道:“老总放心,这些事都有我哩,可是……老总你没有什么话要转知家里?”
    沈鉴猛然身躯一震.生像是被人家从梦中硬给惊醒似的,眸子里说不尽迷惘惆怅的神色。
    “啊,我似已忘怀了她和孩子……”他怅惘地道:“但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告诉她呢?除了无尽期的相思。”
    他深深叹一口气,那边的秦宣真本来张口欲叫,一眼瞥见他这种奇异的神色,蓦然闭口。
    “兄弟你瞧着办吧,但先将正事料理好再说,你或者可以将我的结局告诉她,那是你能够悬忖到的结局,啊,你瞧!”
    他徐徐举手指点四周围,但见在晴朗的长空下,萧索的树木在秋风中显得那么凋零,寂寞的景象遍笼大地。
    “你最好别在此刻告诉她。”
    神眼张中元似懂非懂地嗯一声。
    “因为这是秋天啊,兄弟你等到春天或是夏天会比较好些。”
    神限张中元缓缓垂下头.退开几步。
    额固把总忽然吆喝一声,冲破了这可怜的岑寂。
    修罗扇秦立真蓦地身形一动,疾如电光火石般到了他身边,倏然一手揪住他的胸口,举将起来。
    二十余精骑不觉哗然,纷纷张弓搭箭。秦立真纵声大笑道::“放箭吧,快放啊……”
    可是额固把总那猪般的声音比他更响亮,他被举在半空,却顾不得胸口的疼痛和狼狈,竭力叫喊道:“别……别放箭,混……混蛋快放下。”
    秦立真可听得清楚,忽然把他放到眼前,怒道:“奴才你敢骂人?”
    额固把总吓得面无人色,嘶声分辩道:“不,不是,卑职命那些混蛋们把弓箭放下。”
    可笑他竟然自称卑职起来。
    秦宣真回眸一瞥,果然瞧见那二十余军士俱都把弓箭垂下,这才面色稍霁,眼光移向生判官沈鉴那边。
    却见他一径走向岗后自己那群手下之处,当下明白沈鉴之意,不由得又纵声长笑,左手一挥,群盗立刻如潮退走,生判官沈鉴也跟他们走了。
    修罗扇秦宣真等了片刻,这才将那额固放下,阴沉地道:“你不得乱走,还得送我一程。”
    额固没敢做声,连连点头。
    秦宣真冷冷一瞥神眼张中元,恰好他茫然地也抬目瞧他,两人目光一触,秦宣真冷声道:“我得挖下你的眼睛。”
    神眼张中元骇得哆嗦一下,这一下可真比要了他的命还要难过。
    “你可知道,这还是沾了姓沈的光?”
    张中元面色灰白地缓缓点头,徐徐走过来。
    额固忽然抽冷子迈步疾冲回那二十余军士处。
    谁知道人影闪处,秦宣真已拦在他前面,他煞不住脚步,一下子直撞上秦立真身上,忽地直抛飞回来,摔在丈许外的地上。秦宣真并不理他,一径走到张中元面前,忽地扬手。
    张中无辜然叫道:“且慢。”
    修罗扇秦宣真动作如电,那食中二指直伸如锥,已堪堪沾上他的眼睛,闻声陡然停住,没有移动分毫。
    “我姓张的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是眼下却因已受老总嘱托,为他转禀此行情形。而且你也知道的,便是若过了期限,断肠镖仍不送到京师和相国府中,杨大人可得立遭奇祸,这便是老总念念不忘之事。”
    修罗扇泰宣真忖想一下,缩回手道:“我本不管这些事,却敬你是条忠心义气的汉子,就且让你达成心愿,你要多少日子”
    神眼张中元大出意料之外地愣住,随即感激地道:“我想,有半年时光也差不多了。”
    秦宣真道:“好的,你半年后差人送眼睛来,你想住在什么地方都行。”
    原来他们几句话中,乃是约定准许张中元半年后才挖眼睛,送验之后,下半世生活,会由秦宣真负责。
    这种奇怪的约定条件,江湖上倒不出奇。
    这件劫夺断肠镖之事,不久便传遍江湖,只因这里头牵涉的全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
    那修罗扇秦宣真成名多年,第一次破例召集黑道中人,助他行事,这一点已足以令江湖震动。
    何况结果名震一方的铁翅雕谭克用身死当场,比谭克用更有名的生判官沈鉴败在修罗扇之下,从此失踪,大概也终于让秦宣真处死。
    尚有一点令人迷惑的,便是那断肠镖竟不曾让修罗扇秦宣真得到。
    这乃是修罗扇秦立真于此事发生大半年之后,亲自向江湖宣布。
    并且说,有一天他总要得到这断肠镖,而在得镖之后,必定大排筵席,款待天下有名有姓的武林同道,同赏此宝。
    至于那位杨大人,却于得知此消息时,自缢而死。当然他乃是希望自己一死,可以保全家人。
    谁知事情大谬不然,京中缇骑,依旧来锁捕杨知府的家人。
    神眼张中元在这件案子中,虽曾竭尽心力,却因为相府深如天阙,无由上达真情,终于星夜赶回,将杨大人幼女带走,遁隐陕鄂边界的一个小村落里。
    这小村落虽有百来户人家,却全是佃农,怪的是,村子周围良田千顷,他们没有一个有份。
    神眼张中元打听了许久,还不知这地主是谁,当下反而选中这儿,出资盖了一座两进的房屋,却是本村最漂亮的房子。
    然后将家小搬来,却也简单得很.一妻一子,还有认作女儿的杨小姑娘静仪,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仆人,还有个十二三岁的使女,这便是张中元一家了。
    他的行踪必须十分隐秘,以免权倾天下的和相国,因杨家幼女的失踪而查缉出来。
    故此,他没有工夫分身到江陵去将生判官沈鉴的结果告诉给沈鉴的妻子。这一桩憾事直拖到半年后,他更无法完成,因为这时他必须遵守诺言,把一双眼珠挖下来,遣人送给修罗扇秦宣真。
    从此之后,本以神眼驰名于江湖的张中元,竟然变成道道地地的瞎子。差幸他一身武功,反应特灵。不消多久,便能靠一支镔铁杖,行走无碍。
    当他的眼珠送去不久之后,忽然有了田产,而且是在他这个小村左近的良田,居然有近百亩之多。
    这些因产当然是修罗扇秦宣真送给他的。
    于是神眼张中元便摇身一变,而成为本村唯一的地主。这小村落从此也定名为张村。
    关于断肠镖这件轰传天下的大案,过了数年,已渐渐被人们淡忘。
    可是在五年后修罗扇秦宣真宣布金盆洗手,从江湖退隐之时,又给人们记起来,暗中在猜疑那断肠镖究竟落在何处?
    因为昔年秦宣真曾经说过,他终将要得到这断肠镖,得到之日,便大宴天下豪杰,共赏此宝。
    十五年后的江陵,繁华如昔,可是不管是在飞檐高楹或是茅篷陋巷之中,多少人事变化,却不是从外表可以看出来的。
    往往门庭依旧而人面已非,或者楼空人去,只剩下旧游飞燕,呢喃梁上。
    生判官沈鉴自一去便无踪,遗下娇妻爱儿,在这江陵城中,匆匆也就过了十五年之久。
    那位本是娇媚可人的沈夫人,只因沈鉴当日原来准备在城南近江一处好风景之地,营建房子,故此在城中北关处先赁下一栋两进的小房子,刚刚住了年余,便因断肠镖之事而匆忙地走了。
    十五年下来,生判官沈鉴那一点本已不多的积蓄早就花光。晚后这五年,还是全仗沈夫人尽日十指辛劳,做些针线活计贴补家用,这样才勉强在除了母子两口口粮之外,还能够支付房租。
    沈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搬走,她固执地保留着这幢旧居房子,这样或许有那么一天,生判官沈鉴忽然归来时,不必左查右询,径直便可以回到家里。
    可是家里人口太简单,尤其是儿子沈雁飞自幼太以顽劣,人虽长得聪明不过,读书时差不多过目成诵。但书塾的老师,后来却都拒绝这个高足。
    只因这沈雁飞不但因家贫而束修较少,而且特别是顽劣不驯,整日捣蛋,无论怎样打骂都不怕,结果闹得没有书塾肯让他上学。
    他却毫不在意,得其所哉地尽日游荡。
    沈夫人面慈心软,一瞧见他那闪耀着如父亲沈鉴一般倔强固执的光芒,她便连半句也骂不出。
    十五年的光阴,把沈夫人的心力都熬尽了。
    不单是生活上的重压,使她劳瘁,更多的是那刻骨的爱情,无期的相思和盼望,竟教这位美丽的妇人,樵悴苍老得有如五旬以上的老妇。
    日光已斜,晒到小廊柱上。她幽幽叹口气,把手中针线放下。
    屋子里一片寂静,不知那年已十六的沈雁飞又溜到哪儿去了。
    她估料他大概要在天黑齐时才会回来,便站起身,拢拢灰白了的鬓发,找条旧得已经褪色的青巾,裹在头上。
    她大概是坐得太久了,因此有点儿蹒跚地走出屋门,刚刚将大门锁上,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叫了一声,一人便已冲到门前。
    这人中等身材,却显得结实之极,一身衣服虽然破旧,甚是整齐。
    她转过身躯,深深瞥那人一眼,然后道:“雁儿你好生守着门户。”
    那人敢情便是沈雁飞,只见他那略嫌瘦削但却英气勃勃的脸上一片酡红,分明是喝了酒。
    他忿愠地道:“你天天去这一趟,算是什么意思呢?回来时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快要死掉的模样。”
    尖刻的语句,似乎刺伤了母亲的心,她避开他那威吓的眼光及扑人的酒气,柔声地缓缓道:“你又喝了酒,快进去躺一会儿吧,娘会很快便回来的,我答应你……”
    沈雁飞余怒未息地哼一声,砰地一脚踢开大门,却没有进去,反倒走回她面前,挥舞着拳头道:“他若真个有一天回来,我可不管什么父亲,准要先揍他一顿。”
    他歇一下,提高声音叫道:“你去,快去,到那山头去张望痛哭,我理你才怪哩。”
    他随即忿忿地冲入屋子去,沈夫人惘然迈步,一径走出北门。
    “可怜的孩子,今天不知受了什么闲气,又去喝酒。”她有点儿凌乱地想,忽然记起去年有过一次,儿子喝了酒回来,大发脾气,临到半夜悄悄溜出去,把一个姓李的一条大水牛给扎死,闹出好大的事,后来还是她把仅余的几件首饰拿出来作赔了事。
    事后她也听闻这是因为姓李的和另外两三人,日常总与雁飞厮混在一起,为了赌债之事,不合奚落雁飞没有父亲,又讽他游手好闲,没有出息,这么大了还得伸手向寡母要钱等等,于是便发生了这回事。
    她自然也明白实际上不会只有这点子口角,大概有很不堪入耳之言,可是她自知没法,只好尽力哄得儿子不再生气。
    但她仍不愿意让儿子去做活,那当然是一些粗活,做买卖又没本钱。
    她私心里还希望儿子肯忽然改变性情,用心读书,谋个好出身,这样即使她苦死了,也是甘心。
    这条路是她走熟了的,十五年来,不论夏热冬寒,风吹雨打,她总在黄昏时,登临城外五里处的一座小山岗。
    那儿有一方平坦的大石,她便坐在石上,向这条直通襄阳的大道眺望。
    这是当日沈鉴离开她之时,她所许下的心愿。经过十五年来,更加深刻了的爱情,使她每天坐在那方大石上时,几乎不愿意再离开。
    她知道沈鉴会记得她的话,因此,倘使他回家时,总会拣在这黄昏时分,一骑扬尘地疾驰回来。
    这景象她在梦中不知已经见过多少次了,可是在现实里,她总是失望颓丧地回家了,心灵上的创痛,使她宛如已曾跋涉千山万水,劳瘁不堪。
    她一面沉思着儿子的事,一面在到了城外三里左右的岔道。便自动地转折方向,直趋那座小山。
    当她循着熟识的山径登山时,她把其他一切都忘怀了,包括她的儿子在内。
    她急急地爬到山顶,然后在那方大石上坐下。
    左方的天边落日升晖映得半边天霞绮云幻;可是在右方的天边,却已隐隐抹上暗淡的暮色。
    她视若无睹地没有理会这些迷人的景色,眼光却疲倦然而坚执地注视着那边黄尘大路。
    她不知这条路通往哪儿,只觉得这条路委实太长了,直伸到天的尽头。
    每逢她在这方石头上坐着时,她便宛如听到丈夫那沉毅的声音,低沉且深情地叫唤着她的名字。
    那也许是心灵上的感应,但也许仅仅是山风刮过流树时的声音。
    可是,这已足够她沉醉遐思,缅怀起当日绮旎缠绵的幸福甜蜜日子。
    渐渐天边的云山,隐没在晚烟暮霭中。大路上来往的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在移动,连衣服的颜色都分辨不清楚了。
    一天便这样过去,这一段光阴从生命之页上揭过后,永远也不会重来。
    她虽然仅仅在石上坐了一个短促的黄昏,可是在她沉重悲哀的心情而言,毋宁像是苦候了一生。
    然后继之而来的,又是不可捉摸的空洞的日子。
    她带着苍白的脸色,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齐了。
    沈雁飞不知又溜到哪儿去了,她检视了一下枕头底,发觉那串准备付房租的钱已不见了。
    她萎颓地坐下来,心中没有怨怪,只充满了惆怅和悬虑,担心儿子拿了这些钱,不知去干些什么事,一面在盘算怎样凑还这笔房租。
    她觉得今日特别倦,累得连晚饭也不想吃。
    但她还是挣扎起来,点亮桌上的油灯,然后拿起针线,缓慢地在灯下一针一针做起来。
    忽然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太孤单了,她竟然第一次害怕起来。
    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固然已沓无音讯,生死不明,即使像以前在她屋子后面住的一位非常老实的张大叔,也在去年死了。
    近五年来,她曾屡陷在极度的窘境中,全仗那位张大叔帮忙,才度过了难关。
    这也是何以当年沈鉴送给她几件纪念性的小首饰,能够留到去年儿于出事时才含悲忍痛地用掉的缘故。
    天壤之大,人海茫茫,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诉说一点儿心事。
    她是如此孤单和疲倦,油灯那黄色的火焰也生像同情地逐渐暗下去。
    更阑人静,灯残火暗,忽然一条人影闪将进来。
    那人在她面前仁立一会儿,在朦陇的灯光下,他仍能够清楚地瞧见他母亲灰白色的头发,有点佝偻的背影,俯伏在桌子上,她是疲累得睡着。
    他把手中一张信笺,轻轻放在桌子上,用灯台压住,他可真欣赏自己的一手好字,因此,他在暗暗的灯光之下,再读一遍。
    “儿去矣,儿父无德,绝妻弃子,虽云公事,有忝父道。儿誓踏遍天涯,偕之共归,而与母责之……”
    他很满意留书的措词和光明正大的理由。
    虽然他实在的理由,仅仅是近日手风太差,欠下赌债累累,性情又自尊妄大,受不了债主追讨闲气,故此把心一横,决定离家远走高飞,逃避这可厌的一切。
    这天晚上他偷拿了母亲的五串钱,又去赌输了,于是他被迫去实行早已想好的计划。
    乘夜去偷了姓李的那条大水牛,卖给一个私宰的人,得了几串钱,便回家包了几件衣服,写了这么一封留书,走人母亲房间,轻轻压在灯台下。
    他退开一步,准备转身离开,母亲忽然动弹一下,发出呜咽之声。
    沈雁飞起初大吃一惊,但随即便愣住了。
    那是梦中的咽声,沈雁飞年纪虽轻,但这个可还能够懂得。
    他即使在日间如何地自命不凡,以英雄自居,但若在梦中遭逢着悲惨的情景,也常会失声而恸,醒来面上泪痕斑斑,但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这种无力抗拒的真情流露,他岂能不憧。
    母亲的灰白头发,虽在微黯的灯光下,却特别刺眼。
    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怜悯起她来,而且十分同情她的一生悲惨可怜的遭遇。
    在这快将决然离开母亲而远走天涯的他,正如人之死,其言也善,他忽然十分内疚,内疚这些年来没曾好好对待母亲。
    他想象得出当她醒来,看完这张留书之后,会有怎样悲哀的反应,虽然这正是他何以会常常做出使她伤心之事的缘故。
    可是现在,他在真个要远离她膝下之时,他却疚悔和悲哀了。
    他赶快抬起头,将眼光从母亲的白发上移开。
    她那灰白的鬓发,使他深深地明白那代表着她那真挚的爱情,以及这么多年来的辛劳。
    眼泪险些儿掉下来,但终于让他忍住了。
    心上掠过的一丝天良之光,转瞬即没。
    踏出大门时,他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房间里黯淡的灯光,灰白的头发,佝楼的身躯,这一切凄凉的景象,很快便抛在脑后。
    “哼,老李去年嘲骂她跟那已死的张大叔有一手,那时候我还愤愤地半夜去刺死他的水牛。可是今年也听陈吉和醉猫王二说过这种话,她应该得到最悲惨的命运,我恨她。”
    踏着夜色,他一面想,一面向城外走。
    城门早已关闭,但他却晓得什么地方有缺洞可以出城。
    出了城外,脚下踏着柔软的黄土路,他忽然好像瞧见了母亲痴坐在那小山顶的影子。
    于是,他立刻否认了自家早先的想法,这种持久伟大的表现,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母亲的清白吗?
    故此他转而对于伤了老李的大水牛而感到欣慰,因为这可是惩戒破坏他人名誉的人的好法子。
    至于陈吉和醉猫王二,他们的赌债,今生可别想他偿还。
    他以少年人充沛的精力,直走到翌日傍晚时分,才在一个市集里用过晚饭,再拖着疲乏的双腿,在市外一座神庙中的廊下躺下歇息。他的确太疲累了,因此很快便酣然人梦。
    翌日醒来,太阳差不多已晒到屁股,他连忙爬起来赶路。
    他必须趁着羹中尚有打尖的盘缠时,尽量走远一些。
    以免那老李因失牛报官.正好自己又留书出走.这一来.可能官私两方面都会有人追他。
    官方当然是因失牛而派出捕快四处的追查,私的方面则可能是他母亲会央请人来追寻。
    但囊中那一点点钱,却不够他投宿旅店,好在他往常游荡惯了,遇上赌钱得太晚,就随便在哪儿蹲一晚。
    如今天气正热,一点不必担心着凉,倒是白天走路甚是难受。
    走了四天,这才到了襄阳。
    过了襄阳,渡过汉水,直向北走。
    他并没有什么目的。
    不过,他听母亲说过,他父亲生判官沈鉴当年乃是向北走的,一去十五年,沓无音讯。
    这次弃家远走,不知不觉便挑了北上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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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中午打尖时用完了最后的一文钱之后(他虽然不肯投宿旅店,借以省钱,但对于吃喝,却总是又酒又肉),心里想着应该找点儿什么活做做,反正这儿离家又有好几百里路,不愁被人追查着。
    可是,此刻举目无亲,正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也。
    他一连穿越过五六个村落,耐心地求询有没有需要人手下田去做活的,但都被拒绝。
    他失望得很,看看天色已是申西之交,肚子开始饿得咕咕直叫。
    蓦见前面半里之外,有个大村落,连忙放步走去。
    但见那村落中,家家户户,屋顶处都冒出炊烟。
    他一面走进村里,但觉这村落的气派,有点跟普通的不同。
    那便是在村子里不论房屋高矮大小,都一式用坚牢耐火的泥砖为墙,且以瓦片盖顶。
    还有便是建筑得相当齐整,仿佛早已分配好地方,才盖房子似的。
    这些屋子不但位置齐整,材料较佳,而且看起来分不出新旧,宛如在同一时期内完工似的。
    沈雁飞并没有因为这些奇怪的感觉而止步,笔直朝村中走进去,但见家家户户,全都敞开大门。
    他可以清楚地瞧见每一家里,都有妇人忙碌地在排桌子开饭。
    他更饿得难受了,随便走到一家门前。
    大声招呼道:“大婶,这儿可要人做活吗?”
    屋子里那妇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失声斥道:“讨厌,快走。”
    语气中竟不留余地,这可使沈雁飞愣一下,忿忿投瞥她一眼,便走开了。
    他一直走过三户人家,才再在一家门外停住,恰好一个妇人走出来张望什么,他连忙问道:“请问大婶,这儿可有什么活做?”
    那妇人年纪较轻,长相老实,打量了他一眼,露出惊讶之容,道:“你怎会到这儿找活做的?”
    沈雁飞道:“我可是不得已啊!”
    语气中显然甚是倔强,却是因为方才自尊心被损之故。
    她摇摇头,直着眼睛向村口遥望。
    沈雁飞情知这个村子比起其余的富裕得多,因此讨顿饭吃大概不是难事,可是他的自尊心,却不容许他这样做。
    他无言走开,趑趄数步,正盘算着要不要再碰碰运气,忽听那妇人道:“喂,你回来。”
    他连忙走过来。
    她道:“你往别处去吧,这儿哪有活让你做呢。”
    “那边呢?”他问,用手指指村后。
    那妇人眉头一皱,道:“你这人好不识进退,你自己去问问看。”
    沈雁飞使起性子,果然转身向村后走去,当他穿过一条巷子时,陡觉眼前景物大变。
    敢情这村后隐着一座庄院,打村子这儿瞧去,只瞧见庄院后墙,大门却是开向那一边,故此瞧不到。
    庄院中有一幢楼房,虽然只有两层,而且大半给楼后几株高树遮挡住,但已感觉气派不凡。
    沈雁飞想道:“这座庄院定是这周围数十里的大地主人家,相信找份什么杂活做做,不会成问题。”
    一时已忘了村子两个妇人那种使人奇异的气焰。
    只因乡村民风人情素来淳厚,极肯帮助人家,这两个妇人的态度在乡村里,可真甚少会遇到。
    他沿着院墙走,一直绕到前门,觉得甚远,可知这座庄院占地甚大。
    到了庄院门,只见院门大开,他往门里一瞧,不觉呆了。
    原来门内竟是个修剪齐整的花园,齐草修竹,假山水池,布置得极具匠心,使人生出置身画中之感。
    花园过去,好些房屋错落屹立,一片幽雅景象。
    他踌躇一下,想道:“这里恐怕不会用我这种人吧?这里可是富贵之人家,不怕我会盗窃财物才怪哩。”
    当下胆怯起来,一径越过大门,向另一边沿墙走去。
    放限四望,附近竟无村落。
    自家这时又渴热,又饥饿,却见前面不远,有处树荫,树下似乎有道小溪,便放步走过去。
    到了树下,果然有道数尺宽的流泉,从院内流出来。他看见泉水尚清,便俯身掬水而饮。
    饮得够了,只见一棵树的横叉伸出,可容他舒服躺卧,便爬将上去。
    这也是他这数天来的经验,若果随便躺在地上,总有一些想不到的虫豸侵袭,使人烦恼不堪。
    那横叉离地有一丈之高,他爬将上去,正待躺好,眼光扫进院内,忽见里面乃是一片四五丈方圆的硬土场子。
    整片场子用高逾二丈,鸡卵般粗的铁枝围住,根根铁枝深入地中,故显得甚是牢固,每支距离约是五寸,故此在外面能够十分清楚地瞧见铁枝围成的场子中一切东西。
    还有一桩特别的,便是这老大一圈的铁栅除了最顶端处有一圈索,扣住铁枝之外,下面再没有横的联系。
    他真瞧不出这个用铁枝围成的硬土场子有什么用处。
    再细看场子中时,除了右边靠铁栅的地上有两块宽约四尺,长达七尺的青石板,便再没有什么东西。
    他的肚子咕噜一阵乱响,使得他没有心思再瞧什么,身躯躺将下去,双手抱住上面一支横伸树枝,闭上眼睛。
    但只一忽儿,他便被院墙内一些声音惊动。
    仰起身子向内瞧时,但见从场子再过去的屋子侧门,走出六七个人,全是劲装疾服,显得雄纠纠的大汉。
    他们到了铁栅边,一个人肩上扛着一盘粗缆,这时放下来,寻到一头,双臂用力一扬,那根粗缆忽地飞起,越过铁栅,射坠入场子里。
    沈雁飞定睛一看,只见那根粗线所搭之处,正好是一个嵌在铁枝顶端,宽阔的辘辘轴心上。
    也不知那汉子如何能将这条沉重的粗缆,抛得这么准确。
    另外有两个汉子,一起动手,将铁栅贴着青石板处打开一扇狭门。这可是唯一可进场子的人口了。
    一个汉子间进去,拾起那条巨缆,缆的末端原来有个铁钩,那汉子迅速地把铁钩钩在地面那扇青石板上,敢情那块青石板嵌着铁环,似是专用作拉起这扇巨大的石板所设。
    那汉子把铁钩钩好以后,立刻极迅疾地闪身出栅。沈雁飞虽然睁大眼睛,却真瞧不清楚,那汉子怎样移步的,心中大奇。
    铁栅外几个汉子,这时齐齐伸手拉着粗缆,等到那最后出来的汉子把铁栅门关闭之后,这才吆喝一声,一起用力扯那粗缆。
    呼地一响,那块长形的青石板直翻起来,但听当地大响,青石板直直竖起一头靠着铁枝。
    沈雁飞把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直勾勾地注视那地洞,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值得这几个大汉如此紧张戒备。
    但见地洞黑黝黝,半晌并无丝毫异状。
    那几个大汉放松粗缆,退开两旁,也是直向场子中瞧望。
    片刻之后,那边屋子的侧门,又有一个人走将出来,大声问道:“都预备好了吗?”
    嗓音沙哑,却带着暴戾的味道。
    那些汉子之中,有个高声应道:“都准备妥当了。”
    随着那答声中,他们全都俯身拾起长杆子和虎叉,原来这些杆子虎叉等物,早就搁在铁栅边。
    那人一直走过来,向场中瞧一眼,道:“那畜生敢是喂得太饱,懒得不出洞?”
    沈雁飞但觉那人浓眉阔口,身材横壮,配上那种暴戾沙哑的声音,令人感到一种凶煞之气,当下定睛看他于什么。
    只见那人霍地脱掉外衣,里面一身装扎利落的短打衣裳,脚登软底鞋。
    他瞧众人一眼,咕哝道:“这差使可真倒霉,一年到晚总是对付畜生,又不许人用重手法。”
    一个汉子谄谄地道:“总是二爷技艺高明,老庄主才肯让你涉这个险啊。”
    那位被称为二爷的傲然一笑,道:“这可不算什么险,若许我用重手法,便教他一天弄十头豹子,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沈雁飞可听不见人家说什么话,正等得心焦,却见那二爷一顿脚,那么庞大的身形,竟然轻飘飘飞起。
    就像只大鸟般,直飞上丈二三高时,身形往铁栅上一落,双手疾伸,持住那鸡卵般租的铁枝。
    倏然双臂一振,身形又起,一直冒升到二丈处的顶端,这才双手一按顶端处的铁索,倏然打个跟斗,直翻进去。
    这次由上而下,更觉得他像只盘空大鸟,飘飘坠向场子里。
    外面一个汉子从铁板隙间递给他一根长杆子。
    二爷一把接过,笔直走到地洞口,用那根长约丈二的长杆,猛可击在洞口里,发出啪的一声大响。
    地洞中传出低啸怒吼之声,眨眼间,彩影一闪,一只大豹子蹿将出来。
    二爷身形好快,霎时已退开丈许。
    那头豹子虽然看来是瘦了一点儿,但凶威不灭,只见它那豹目凝瞪着前面的敌人。那条长尾,靠末端处的两尺尾尖,不住跳动摇颤,偶尔打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
    沈雁飞自幼胆大异常,任什么都不怕,这时但觉此事新奇刺激,不禁把眼睛睁得更大,眨也不眨。
    那头豹子似乎吃过那人的亏,因此一任此时摇尾发威,凶性未灭,却不敢贸然进扑敌人。
    二爷站在那儿,手持长杆子,这时口中嘿一声,倏然挥杆一击,却是直击豹子面前的地面。
    那头豹子微微仰身缩头,张口露出锋利的白牙,喉间发出低吼之声。伸出一只豹爪,虚虚抓一下,仍然没有进扑。
    二爷又挥杆一击地面,口中暴喝一声。
    那头大豹子似乎是被逗得火起,只见它怒吼一声,倏地坐身作势,尾尖跳摆得更快。
    须知山中猛兽,以豹子最为凶残,比之老虎更令人可怖,只因豹子爪牙之利,不逊于虎,而动作快捷,则比老虎犹有过之。
    加上性情凶残狡毒,山中猎户可真怕碰上这等专门爬匿树上,候机暗袭人兽的豹子。
    猛然那豹子又大吼一声,忽然疾扑而起,可是方向并不是对着二爷扑袭,却是转身扑上那块青石板竖起的顶端。
    看样子是想借那石板垫力,再蹿上二丈高铁栅顶。
    铁栅外的汉子们,手中叉杆齐齐刺打,那虎叉上的铁盘震得哗啦啦直响,声势惊人之极。
    那豹子两爪方一搭住石板,杆叉已到,迫得怒吼一声,松爪退纵下来。
    二爷似乎不大耐烦,忽地挥杆进击,时候拿捏得正好,啪地横击在豹子悬空的身躯上。
    那豹子痛怒交集地大吼一声。
    到它四爪沾地时,二爷已退开寻丈,持杆挑逗。
    沈雁飞差点儿便叫出声来,因为他实在难以想象到真个有人能够如此从容地对付那凶残无比的豹子。
    但见那豹子作势欲扑,却终于没有扑去,凶眼闪闪,怒视面前的敌人好一会儿,忽回头去瞧铁栅外面的人。
    二爷见拨撩不起豹子野性,狂笑一声,道:“这头大猫想是连日给调弄得驯了……”
    说着话时,单手持杆,不经意地伸长去惹那豹子。
    那头豹子忽然疾外而去,全无半点声息。
    二爷手中的长杆刚刚举起数尺之高,那豹子扑将过来,猛然一爪击下,当当一响,长打落地。
    沈雁飞见那豹子吃袭得甚是阴毒,不觉失口大叫一声。
    二爷听觉敏锐之极,就在长杆被豹子击脱手时,回头一瞥。
    他的眼光宛如两道闪电,扫过数丈外树上的沈雁飞面上,使得沈雁飞不知怎的心头一凛。
    可是就在他回头一瞥之时,那头豹子已疾如旋风般扑到。
    铁栅外一众汉子,吓得齐齐大呼。
    二爷骤觉风声压体,情知因为自己之一分神回顾,便被这头狡谲凶毒的豹子趁隙袭到。
    这头豹子已吃了十余天苦头,不但对他仇恨之极,而且也学乖了不少,是以适才才会装作回头去看铁栅外的人,却趁隙无声地疾扑。
    这刻正是生死系于一发。
    那二爷猛可吐气开声,嘿地一喝,喝声中身形如行云流水一矮一旋,上半身便斜错开三尺有多。
    那豹子只因这一扑,离地不高,故尔未尽全力。
    这时它虽两爪一下抓空,却因尚有余力,怒吼一声,用力一翻,整个身躯斜压而下。
    这一下要给豹子压着,虽不致立毙豹爪之下,多少也得给它抓伤或咬伤,这样即使二爷使出重手法,一拳击毙此豹,却也不值。
    铁栅外众人又是失声一叫,却见那二爷不知怎的,身形再矮下尺许,蓦然从爪影下闪开来,右手反掌一甩,啪地击在豹子前腿与颈项之间。
    那头豹子负痛急吼一声,竟横飞开去,只听叭啦一响,落在半丈外的硬土场子上。
    那二爷虽然身怀有玄妙之极的招数,却也让豹尾尖拂着肩膀,而留下一条尘土的痕迹。
    那头豹子第一次吃这种大亏,以往俱不过让他摔开而已,这次却被敌人反掌拍在颈腿之间,筋骨俱伤,一时间爬不起来再扑噬敌人,惨吼连声。
    二爷可在豹子惨吼声中,倏然腾身飞纵而起,伸手一按铁枝,借力换力,身形再冒空飞起寻丈,一翻身出了铁栅。
    沈雁飞早在他回头一瞥,接触到他那闪电般的眼光时,心中一悸,但觉此人眼光中尽是凶杀之气,连忙溜下树,放脚疾奔。
    他这里只奔出两丈许时,蓦然风声飒然一响,一个人像大雁般打天上掉下来,正正拦在前面去路。
    沈雁飞收脚不住,直撞向那人身上,那人可也没动,自家还离着那人身躯半尺之多,却如同撞向一堵无形的墙壁上,头手脚一起大疼,禁不住哎地叫一声。
    拦路之人,正是那力斗野豹的二爷。这时相距得近,但见他一双惹人瞩目的乌黑浓眉,尽是热气。
    “好小子,居然敢潜窥我七星庄,你留下脑袋吧。”
    沈雁飞这时疼得不知东西南北,只听到那二爷口音暴戾之极,糊里糊涂地便连连应是。
    只见那三爷一伸手,抓着沈雁飞的腰带,毫不费力地将他整个人提起,然后往回便走。
    沈雁飞但觉有如腾云驾雾般,眨眼已处身院墙之内。
    只听叭哒一声,他给摔在尘埃,他眼光偷偷一瞥,那块青石板正好挡在他的面前。
    那几个汉子拿叉持杆,守着那头野豹,不让它乘机借那块青石板着力,跃出铁栅。
    二爷可没有说什么,自己动手将青石板前的铁栅拉开,然后一手拉着那根粗缆,蓦地抬腿一踹,那块青石板横向前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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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七星庄拜仇为师
    却见二爷一坐马步,单臂扯缆,那块青石板倒到一半时,便因被粗缆吊住,纹丝不动。
    沈雁飞一瞧这种情形,立时明白那二爷有什么心思,不觉生气起来,他昂首大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二爷暴声一笑,道:“我那豹子这几天给弄驯啦,把你这小子喂它一顿,想必能重振雄风。”
    沈雁飞脸上颜色大变,斥道:“这儿有王法没有?你敢随便杀人?”
    二爷哈哈一笑,笑声暴戾之极。
    旁边一众汉子,本来都没有出声,这时似乎被他这两句话激怒,其中一个冷笑一声,道:“这小子居然用王法来压咱们啦,嘿嘿……”
    沈雁飞一瞧形势可真不对,这些人放情都不管什么天理王法。想起此地荒僻,行人绝不会经过。
    他们真要杀个把人,可没有谁能够知道,心中一寒,猛可翻身爬起来,正待撒腿夺路而逃。
    猛可脚尖被什么一句,叭哒一响,又掉在地上,却是旁边一个汉子伸脚勾了他一下。
    他在地上蓦地向左边招手大叫道:“老爷子,快救救人哪!”
    众人不由得一愣,扭头去看是谁来了,连那二爷也禁不住移目去瞧。
    沈雁飞努力一滚,滚开两三尺,爬起来急急逃窜。
    众人这才知道受了这少年愚弄,全部哇哇怪叫,六个大汉,竟然有五个一起移脚追赶。
    那豹子猛然大吼一声,急扑过来,竟不知是要借青石板之力蹿越过铁栅,抑是夺门而出。
    余下那大汉虎叉一振,暴响连声,口中一面大叫道:“喂,你们快回来啊!”
    二爷抬腿一踹,铁栅门砰地关上,跟着一松手中粗缆,那块青石板倒下地去,发出轰然巨响。
    野豹吼声,虎叉响声,人叫声,以及铁门和青石板的震响声交杂成一片。
    沈雁飞虽不懂武功,但心窍玲珑,早在蹿出之时,暗中抓了两大把沙土在手中,急奔向树丛之中。
    那五名大汉俱是身怀武功之辈,腿长脚快,闪眼已追到树边。
    沈雁飞倏然拨头向横刺里斜蹿,双手一扬,两股尘沙飞射出来,五名大汉倒有三个被那尘沙封住眼睛。
    说得迟,那时快,沈雁飞是拼了命逃走,腿撒处,已奔到房屋边,正待向门内奔人去。
    却听身后有人暴叱一声,却是二爷暴戾之极的口音,沈雁飞用力一蹿,一只脚正要跨进门内时,猛然哎地大叫一声。
    敢情那大敞的门内,宛如竖着一堵无形的墙壁,他一个急劲撞上去,痛得大叫一声,神智有点昏迷。
    二爷及时赶到,夹手一把将他抓起半空,抖手一摔。
    门内空空如也,并无丝毫人影,二爷也似乎毫无所觉,戾声喝道:“小杂种,躺着装死吗?”
    沈雁飞疼得说不出话来,胸中作闷,难受之极。
    二爷气勃勃地一脚踢去,把他踢个滚溜。
    沈雁飞却啊地叫一声,全身痛楚和胸中那种难受作闷,立刻全部消失。
    “嘿,小杂种好生狡猾,居然存心想逃出二爷手下。”
    沈雁飞听得清楚,忙一骨碌爬起来,屹立直立,凝瞧着二爷,眼睛里露出奇异的光芒。
    二爷不觉一愣,随即大踏步上前.口中骂道:“小杂种你待怎的?”
    说看,蓦然伸手当胸推他一把。
    沈雁飞踉跄退后了四五步,到底站不住脚,扑地一跤仰跌在地,却立刻又爬起来了。
    他心中是这么愤怒,这却因那二爷不该骂他为小杂种,正好触犯了沈雁飞平生大忌。
    故此愤怒得什么也给忘了,他重新爬起来之后,仍然凝瞪着二爷。
    这情形可真教那二爷诧异不已,自个儿皱皱眉头,却听那边人喝豹吼之声,相继传来。
    他蓦然暴戾地道:“嘿,你这小子居然敢瞪眼睛,二太爷今日不把你这小杂种喂那大豹,算二大爷没种。”
    沈雁飞怒气攻心,亢声反唇回骂道:“你这死囚算是哪一门子太爷,去你娘的。”
    二爷冷不防吃他回骂,又惊奇、又愤怒。,
    火爆怒叱一声,身形微动,已到了沈雁飞身旁,出手如电,蓦地掴他一个大嘴巴。
    沈雁飞但觉半边脸都疼得麻了,身形也歪斜撞出四五步,待他重又站稳时,扫目一瞥。
    只见那二爷气得面目变色,露出一副择人而噬的凶狠样子。
    他心中忽然一阵痛快,再戟指骂道“入娘贼,少爷拼着一身剐,就是要骂你这入娘的。”
    口齿有点模糊不清(但声音甚大,连铁栅那边的汉子们也听到了。
    二爷怒极而笑,嘿嘿两声,身形一动,又到了沈雁飞身边,伸手一抓,使个擒拿手法,把沈雁飞一只胳臂扭到背后,然后连背上衣服抓住,提将起来。
    沈雁飞疼得龇牙,唇角流下两股鲜血,敢情方才吃他掴个嘴巴子,把牙齿打脱了两个。
    这时但觉肩胛上疼楚难当,可是却紧紧咬着牙龈,不肯哼哈一声。
    他这刻又激起原始的野性,已没有想到自身的安危生死。
    却拼命想从这无可奈何,束手任人宰割的情形下,尽力找出一些可以激怒对方的方法。
    这便是他唯一能够反抗对方强暴的途径。
    “嘿,停会儿咱们看看你这小杂种的骨头还够硬不?”二爷暴声说着,人已到铁栅边。
    一个汉子应道:“二爷说得是,咱们真要看看这小子还有什么诡计没有?”
    这几个汉子都觉得甚是丢脸,尤其有三个一头一面都是沙尘,更加恨这沈雁飞的诡谲。
    沈雁飞可真够狠劲,全不哼哈,怒目瞪着那些汉子。
    那头野豹子几番想冲出,却因后来铁栅门已关上,又没有青石板可供垫脚借力,那样绝不能跃上二丈高的铁栅顶,发了一阵威,便退到场子中央。
    二爷抖手将沈雁飞摔在地上,发出扑通一声,敢情是屈股先着地,摔了一下重的。
    沈雁飞可宁愿屁股痛一下,也胜却胳臂欲折那种椎心刺肝的痛楚。
    一个汉子走过来,一脚踏在他胸口,狞笑道:“小畜生还逃得了吗“沈雁飞已施故智,双手各抓着一把尘土,却并不立刻发难。
    有个汉子过去打开铁栅门,场子中那只豹子吼一声,疾冲急扑而来。另外三个汉子齐舞手中家伙,敲打在铁枝上,发出连声暴响。
    二爷戾声道:“畜生敢硬闯吗?“
    一面说着,一面走到门边。三个汉子一起敛手不再敲打镇吓。可是那头豹子认得站在门边之人,竟然转身后退。
    二爷嘿嘿一笑,忽听后面那汉子大叫一声,回头一瞧,只见一股黄影,迎面罩来,连忙一晃身闪开。
    眼光瞥处,只见那沈雁飞已经奔逃出十余步远,心中倏然大怒,一纵身赶将上去,伸手夹脖子抓住沈雁飞。
    却听后面众人鼓噪声中,一声豹子吼声传来,却已在两丈之外。
    回头一瞥,但见那豹子已乘众人惊诧回顾以及门避沈雁飞撒出的另一股尘土之时,疾如电掣般冲出铁栅,往斜刺里急蹿而逃。
    二爷不觉大大犹疑一下。
    只因那豹子比寻常的特别凶猛,不但爪牙锐利,而且脚程也特快,当日捕捉时,已得知此点。
    这时若让它逃走,闻入庄内或是庄后的村子里,只怕会伤不少人畜。
    他追是必定要追的,问题就在要不要放下这可恶的少年而空身去追,那样当然有把握些。
    但这少年狡谲之极,诚恐一放手时,又吃他冒坏水逃掉。
    他仅仅犹疑一下,那头豹子又蹿出寻丈,方向直闯庄内。
    他忽地失笑一声,随手一摔沈雁飞于地上,身形便已如风驰电掣般朝那头豹子追去。
    沈雁飞软瘫地上,动也不动,原来已被点了穴道。
    方才他趁那汉子回头去看豹子之时,猛然仰头一口咬在那汉子的小腿肚上,那汉子负痛一甩脚。
    他乘机爬起来,手中的尘土,先发制人地撒将出会。
    现在他再也不能使坏了,并且因为面向着地,完全瞧不见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那二爷大踏步走回来,手中提着那头豹子,却已四肢软垂,似乎已经给他击毙。
    一个汉子问道:“二爷好快的脚程,那畜生死了吗?”
    “差不多了,吃我打了一下重的。”他答,一面把豹子扔到铁栅里面。
    那豹子低吼连声,缓缓爬起来。
    二爷回身抓起沈雁飞,一掌拍开穴道,随手也扔进铁栅里。
    沈雁飞在地上打个滚溜,猛一睁眼,只见前面不及三尺之远,那头豹子凶睛闪闪,瞪视着他。
    他心中怒恨未消,倏然回头,眼光落在二爷面上,便忿忿挥拳骂道:“死囚,凶手,人娘贼……”
    他这里口齿不清地乱骂一气,铁栅外的二爷只有瞪眼的份儿。
    一个汉子怒道:“小畜生口舌大毒,干脆宰了算啦!”
    二爷摇首道:“不,就把他永远囚在栅中,和那头豹子一道,等会儿那豹子恢复过来,小杂种可有得瞧的。”
    沈雁飞听到他将要把自己这般处置的心意时,本来心中冒起寒意,这刻一听他再骂小杂种,立刻又忿怒起来,重又破口大骂。
    猛听身后那豹子低吼一声,近在咫尺。
    他猛一回头,但见豹子那对凶睛,近在眼前,当下也忿忿瞪着眼睛,心中骂道:“啊,你凶什么?你还不是和我一样,让人家欺负个够?你还在瞪眼睛凶什么劲儿啊?”
    他忽然生像瞧见豹子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善意之光。
    这可使得他大大惊讶起来,再细瞧了一阵,益发确定那豹子似乎对他并不怀着恶意。
    于是,他也怜悯地向那豹子笑笑。
    铁栅外的人,现在开始讨论那头豹子是不是被二爷打了一下重的,以致骨头折了,站不起来。
    二爷那暴戾的声音最后响起来,结束了这场讨论。他说:“你们等着瞧着,那豹子只须再躺一会儿,便能够爬起来,那时候,一是凶残成性的豹子,一是狡猾可恶的小杂种,总有一场好戏看看。”
    沈雁飞一听那厮又骂他小杂种,心头怒火就直冒上来,回转头破口大骂起来。身后豹子也低吼数声,似乎是替他帮口。
    二爷面上现出暴怒的样子,但却极力忍住,只不住地嘿嘿冷笑。
    沈雁飞晓得自己已经无法逃避死的噩运,这种横加而来的,夺取他自由以至生命的压力,在他生平的经验,可真个甚是陌生。
    以往,他总是恣纵而为,行事务必令自己快意。纵有什么后患,总有那溺爱的母亲用尽一切方法化解开。
    人家也多少念着他母亲是个可怜的寡妇,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于是,沈雁飞更变得恣纵无忌。
    现在这种陌生的感觉,使得他非常困扰,他不能承认那些人能够对他这样做,剥夺了他的自由和生命。
    但这可是真真实实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是做梦。
    他终于因浑身疼痛以及疲倦而翻个身,不去理睬铁栅外的人,转而和那头豹子面面相对。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发觉天色已经昏暗,栅外有两个人慢慢往来的步声。
    那头豹子也蜷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他再闭上眼睛,朦朦胧胧地睡着。这次睡得很舒服,虽然风大露重,但也却甚是暖和。
    一阵笑声把他惊醒,这时发觉自己能够暖和的缘故,敢情那头豹子挨着他一起睡着。
    豹子移动一下,他瞧见黑境中现出两颗碧绿色的光芒。
    他从碗筷的声音中,猜到栅外那两人正在饮酒。
    那个不住大笑的人,高声道:“你烦什么?这桩事快要结束啦,我就不信那厮有降龙伏虎的本领,只要那豹子肚子一饿,唧……”
    他卷着舌头发出一下响声,生像在咽下什么东西似的:“那小子连骨头也得到了豹子肚里,你信不信,哈哈……”
    沈雁飞一听此言,登时打个寒噤。
    那两团碧绿的光忽又隐没,似乎那头豹子又闭眼睡觉了。
    他悄悄转头去瞧,只见铁栅边挂着一盏灯,旁边摆着桌椅等物,桌上两盘下酒的菜肴,另外一壶酒。
    那两个人对面坐着,手中持着酒杯。
    桌边还有一柄虎叉,一根长杆竖靠着,只要一有什么动静,这两个人是伸手可及的。
    “这两个家伙只要喝醉了,我便可以立刻攀援上这铁栅。”他想。
    一面回转头,好不让那两人发觉。
    “若是此时趁他喝酒高兴偷偷起来,只怕末到那边铁栅,这头豹子会发出响声,惊动了他们。”
    他用厌恶的眼光,瞧瞧身边毛茸茸的一团。
    只听一个人道:“晤,这就快换班啦,我可真烦。”
    沈雁飞心中一急,想道:“只要他们换班,我绝逃不了啦,无论如何,也得试他一次。”
    主意一决,便又缓缓转头去瞧那两人,只见他们在暗黄色的灯光下,兀自对饮,竟没有注意铁栅里面的动静。
    他忽然一阵紧张,自家也能够听见那颗心跳得扑通直响。这样他只好暂不动弹,深深呼吸几下,一面想道:“你可不能害怕,更不能紧张,以致手脚不灵便,被他们发觉,须知道片刻间若逃不掉,等到他们换班,转眼便天亮了,那时绝没有机会可以逃走,若果逃不掉,这豹子饿起来,还会客气而不撕裂你来吃掉吗?你千万不能紧张啊“一面对自己说着,一面深深地呼吸,停了一会儿,猛可咬牙缓缓坐起来,眼睛却一直瞧着铁栅外那两个看守的人。
    他的身躯逐步升起来,只升到尺许高时,猛见那两人中,一个人正待转面过来,心中大吃一惊,连忙尽快地下,发出一点儿声响。
    他心里头可真担心这一下响动,会不会使那两人发现自己的企图。只因这时他不能转头去瞧,故此不知那两人有没有在注视着他。
    沈雁飞歇了好久,眼见天边曙光将露,四下已觉出光亮许多,心中不由大大发急起来。
    估料换班时候快到,再也不能耽搁,而且大白天里即使进出这铁间,也极容易被人家追上。
    当下他又缓缓回头去察看动静,只见那两人大概喝酒喝得烦了,杯子都摔在桌子上。
    一个不时转头去瞧屋子那边,看他的意思,想是等待那换班的人踪迹,另一个用手掌托住下巴,肘子搁在桌上,也没有朝这边看。
    他猛然坐起来,但觉那头豹子动弹一下,看守的两人和全未发觉。
    现在他想站起来,这才发觉自己一条腿被那豹子的尾巴压住。
    他没有回头去看那豹子,一劲儿瞧着铁间外看守的人,那条被豹尾压住的腿,却缓缓地抽出来。
    在这万籁俱寂之际,他必须非常小心地移动,否则只要一点点儿的响声,便足够被人家发觉。
    抽这条腿的时间可真不少,直抽到腕踝之时,天色又亮了不少。
    骤觉脚跟上一轻,心中知道一定是那头豹子站起身来,心中不觉叫苦,暗中叨念道:
    “好家伙千万别做声啊,只要你由一下气,我们都完备啦!“他那对眼睛,仍然紧盯着栅外两人,身形缓缓向前移,变成跪着的姿势,然后极缓慢地站起来。
    这种慢动作若给别人乍眼瞧见,还以为他是在梦游哩。
    现在,他开始迈步了。却因为两眼死瞪着铁栅外两人之故,便瞧不见那豹子走到哪儿去了。
    很可能刚刚蹲在前面,把他绊个大跟斗,这样一切都完啦,是以他小心翼翼地,先用脚尖往外面试探,看看有没有东西碍路,然后才真个跨踏下去。
    假使那只豹子果真拦在前面,他可不知道要怎么样办了。别说那头豹子能够把他撕裂吞掉,因而不敢用力蹴开它。即使明知那刻于不会撕裂他,但只要它发出低吼之声,他的逃走的计划,便成了泡影。
    那头豹子已经站起来,在阳光之下,似乎又像昨日初见时那么凶猛。
    它用轻灵已极的动作。随着沈雁飞的脚步往后退,那对可怖的豹眼,一径瞧着这个少年,露出闪闪的光芒。
    他已走近那铁栅旁边,那头豹子尾巴已触着后面的铁枝,再也不能后退,沈雁飞伸出脚,一直探过去,豹于忽地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利牙。
    但沈雁飞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只脚依然直探过去,终于踏到实地。敢情那头豹子已闪将开去,站在一旁。
    他估量着已到了铁栅边,便伸出双手,缓缓摇摆摸索,再走一步,双手果然触着冷冰冰的铁枝。
    他发觉自己已经镇定下来,双手抓着铁枝,暗中用力摇一下,纹丝不动,当下知道甚是坚牢,足可任得他攀援而不会发出响声。
    东边的天一片鱼肚般白色,四下已光亮得很,清新的晨风夹着田野的气味,吹拂过这片庄院。
    他一用劲,两手交替猱升上去,转眼间已上升了寻丈。
    现在他必须收回眼光,瞧瞧外面的形势,眼光掠过脚下头豹子,只见它豹眼圆睁.直瞪着自己,作势欲扑。
    当下心头一凛,骇得手心都沁出冷汗。
    只因这头豹子一扑上来时,即使自己幸而能从利爪下逃生,但必定要被外面看守之人发觉。
    他眼中一露骇意,那头豹子立刻眼射凶光,倏然不声不响,疾扑上来。
    豹子善于纵跃扑噬,这寻丈之高,自然能够扑到。
    沈雁飞一见豹子眼射凶光,立刻移手去攀住隔壁第三根铁枝,猛然松开勾住铁枝的脚,直荡过去。
    风声飒然一响,那豹子一双利爪恰好在身侧擦过,只差分毫便抓着胳臂,吓得一身冷汗往外直冒。
    那头豹子一下扑空,只见它四爪一舒,竟然抱住铁枝,一时悬在铁枝上,没有掉下。
    却因尽是直竖的粗铁枝,没有横铁可供借力,故此那豹子只能勾住而不掉下,要再移动,却不可能。
    沈雁飞吃这一吓,手足俱软,强往上升了两尺,便觉气力不继。
    那豹子狂吼一声,直地溜下去。
    铁栅外两人齐齐惊顾,晨曦迷茫中,但见沈雁飞附身在铁栅上,离着顶端也不过是数尺之远。
    不觉大为惊怪,叱喝连声,抄家伙疾绕过来。
    沈雁飞见大势已去,惊极而怒,破口骂道:“凶手,强盗,你们都是。”
    骂声中,两个汉子已绕过来,那个持着长杆子的,蓦地抡杆疾击,忽地一声风响,跟着啪的一声,长杆击在铁柱上,正是沈雁飞的手握之处。
    他的手指被长杆击个正着,立刻被打扁了,那痛楚椎心刺骨。可是他仍然没有松手,一股盛气地破口大骂。
    闹声冲破早晨的岑寂,在空中飞过的鸟儿,也都惊得拍翅高飞,不敢在附近落下。
    啪啪一连两响,沈雁飞另外那只握住铁柱的手指,连接上两下重的,扁是扁了,却疼得麻木了。
    他要然住口,忿忿瞪着外面的两个人。
    一个汉子大怒道:“这小子真够横蛮,你瞧他可不是连手指也打扁了吗?”
    另一个似乎因为这景象太以凄厉,竟然愣住不会搭腔。
    “入娘的,老子当胸戳你一下,看看还能爬在那儿不。“语声甫歇,长杆直戳出去。
    沈雁飞哎地一叫,身形打丈许高处直掉下来,叭哒一响过后,竟然没爬起来。
    先前愣住那汉子嘘一口气,道:“这小子真个又狡猾又横蛮。”
    言下大有不愿惹他之意。
    沈雁飞被那汉子一杆戳着胸口.登时因痛攻心。掉落地上,一时不能动弹,但心中却还清楚明白。
    那头豹子当那两个汉子汹汹过来时,虎叉上铁盘暴响,吓得退在场子中。这时那两人已停下手,它可就发威了。
    只听它吼了一声,它忽地扑将过来,把一爪搭在沈雁飞的胸膛,先抬目瞧瞧外面的人。
    那持虎叉的汉子道:“这畜生肚饿了。”
    “二爷正要那豹子熬不住饿,把那小子撕裂吃掉,咦,这刻二爷该出来了吧?往日他该到了。”
    豹子再低吼两声,见两人毫无动静,便低头瞧瞧沈雁飞,倏然掀唇露出白森森的利牙,俯将下去。
    沈雁飞刚才虽不能动弹,但心中却明白清楚。
    这时但见那豹子张嘴掀唇,利牙正凑下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求生之念奋然而生,猛的曲膝全力撞将上去。
    那豹子大吼一声,蓦地跳开大半丈。
    敢情沈雁飞拼命用膝一撞,正好顶在狗子近肛门处,才使得豹子禁不住护痛跳开的。
    铁栅外两人不觉讶骇相顾,只见沈雁飞胸前鲜血涔涔,霎时染红一片。改情那豹子前爪锐利之极,方才一爪本搭在他胸前,护痛一跳时,竟然抓伤了他的前胸,而且伤痕甚深。
    他的确没有力气或斗志以支持他爬起来,只能瘫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那豹子霍地转身,凝睛怒视着地上的人。
    铁栅外两汉子,竟然觉得十分紧张,他们真估不透那少年还有什么绝招,可以逃过豹子这一次扑噬。
    在这一触即发之际,一秒钟比一年还要觉得长久。
    蓦听一声冷哼,一条人影自空而降,落在铁栅里面。
    那人身形现处,竟是个五旬上下的人,相貌甚是威严,身上一袭白瞩长衫,在晨风中不住飘摆。
    手中持着一把尺许长的描金折扇,一径低头去瞧地上的沈雁飞,生像没有注意到背后还有一头凶残饥饿的豹子。
    铁栅外两人一见这人现身,立刻躬身行礼,甚是恭谨。
    沈雁飞全身疼痛,正因这样,反而变得不在乎。他也瞧见这人自天而降,简直像头大鸟似的。
    虽则他不懂武功,但光是刚才的一眼,也能够感到这人身在空中之时,宛如鱼在水中,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改变动作。
    这种感觉强烈地攫住他的注意,以及引起他羡慕的情绪,是以非常渴望看清楚这个人的容貌。
    那人见他双目灼灼,凝视着他,禁不住微笑一下。
    不过,这个人的样子太严肃了,以致微笑出现在他的面上,也使人不由生出尊敬之念。
    他道:“孩子真好的胆色,脑筋也够快的,你伤得重吗?“沈雁飞张一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只因为他方才被那个汉子一杆出在胸前,此刻连呼吸也觉得疼痛难当,何况要说话。
    实际上他也惊异得说不出话,因为这人看来没有恶意,甚且居然有救援他之意思。
    那头豹于蓦然一声不响地疾扑而来,前爪一伸,直抓向那人后背。
    铁杆外的两名汉子还来不及惊叫,那人却已抬脚往后面一踹,动作非常悠闲,而且头也不回,但时间却凑得恰好。
    只听那头豹子倏地修吼一声,身躯倒飞而去,直撞向铁栅上,发出砰一声大响。
    那人道:“老夫会治愈你的创伤,你放心“说着话,只见那人忽地自平地飘身而起,直飞过那二丈高的铁杨,而落在外面地上。
    沈雁飞连点头示意也来不及,就见人家已经飞走了,心中羡慕之情,不由又汹涌而生。
    耳中又听到那人简捷有力的声音说道:“把他搬到小琪轩,着简二来见我。”
    那两汉子诺诺连声,躬身行礼。
    那人飘然走回屋里。
    沈雁飞心中嘀咕想道:“这人是谁呢?气派好大……”
    正在想时,忽然耳听铁栅门砰地打开,便有人走进来。之后,他那身躯便被人抬起。
    他不由闭上眼睛,现在,死亡的危险已离开了他,他也生像因精神松懈而软弱了下来。
    浑身的痛楚,胸中的歙闷,以及神经紧张后的疲倦,一起侵袭着他。使得他再也睁不开眼睛,也不能想什么事情。
    可是他还能够听见二爷那暴戾的声音。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只觉得那浑身痛楚和熙闷全部消失了,他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刻沈雁飞敢情处身一间布置华丽的房中。
    所有的家具,都是用上等紫檀木所制,至于帘帷被衾,无一不是最好的质料,颜色也配得甚是适宜。
    在他床边站着四个人,一个小婢模样的女孩,手中端着一个漆盘,盘中摆着瓶子水杯等物。
    她旁边却是个姑娘,年纪约摸在二十四五左右,模样儿可算得上端正,但颧骨过高,带着克夫之相,而且眼睛里锋芒闪闪,似乎不是女儿家应有的威煞。
    过来便是那个穿着白绸长衫的人,这时用手中折扇,轻轻敲在沈雁飞身上,手法又快又疾。
    瞬息之间,已敲遍沈雁飞浑身一百零八处大小穴道。
    在三人后面,站着那个暴戾的二爷,即是那威严的人称他做简二的,他已经来到房中。
    这位简二爷昨日如此景戾,但此刻却不应一声,规矩之极地站在那儿,敛手侍立在后面。
    那人道:“现在给他眼下九转扶元散。”
    那婢子嗷地应一声,另外那位姑娘伸手在盘中拈起一个碧绿精致的小玉瓶,拔塞倒出一些粉末在水杯中。
    立时满房清香浮动,使人为之精神一爽。
    那人不管她们如何服侍他服药,却回身在窗旁一张留手椅上坐下。
    简二爷走过来,躬身行礼道:“小的向庄主请安。”
    他坐在椅上动也不动,只嗯了一声,忽然移目瞧着窗外。
    “敢问庄主有何吩咐“
    他回过头来,道:“没有了。昨天以至今晨的情形我都看见了,以后别再用这种方法杀人,闹声大得很。”
    简二爷连连应是。
    “再想法子弄只虎或豹来。”
    “是。”简二爷应了一声,便施礼退出房间。
    他刷地打开手中折扇,在那白色绢画上,画着一只大鹤,朱顶金眼,栩栩如生。
    上款记着“宣真兄雅正”,下款署着“终南山里人“这个致趣的别号。
    但他似乎并不十分欣赏这幅画和那笔力雄奇的题款,他却微微皱起眉头,凝眸无语。
    “爹,可要把他的睡穴解开“那位姑娘回头道,声音坚亮,使人泛起刚硬的感觉。
    他简短地应了一声好,又刷地收拢手中折扇。
    现在,他的眼光悄悄移到那位姑娘的背影上。那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倏又微微锁住。
    在他这种已过中年的人的面上,居然会发现出表情,可以想象得到那件事该是多么的严重。
    他女儿坚亮的声音又响起来,她道:“爹,他醒啦!”
    沈雁飞张开眼睛,但见眼前晃动着两张女性的脸庞,不由得大大惊诧,同时又发觉身子上毫无痛苦,禁不住喃喃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呢?”
    那位姑娘微笑一下,眼中威棱低人的光芒收敛了许多,这使得她看起来觉得动人得多。
    她道:“你现在觉得怎样?试试能坐得起来不?”
    她竟没有回答他的疑问。
    沈雁飞决然坐起来,倒差点几乎和那位姑娘面面相碰。虽则终究没碰着,却嗅到一阵奇怪的香气。
    那位庄主起身走过来,道:“修罗扇敲灾疗伤,为武林一绝,小娇你问得不是有点糊涂吗?九转扶元散也是武林一宝,这孩子只有比未伤之时,更觉体健力大。”
    沈雁飞一瞧见这位庄主,认得他乃是将自己从豹子爪下救出来的人,呀地一叫,立刻爬起来,便要在床上叩头。
    那姑娘道:“喂,且慢,你倒是下床再叩头呀!”
    沈雁飞连忙称是,一跳下床,随即跪下叩头。
    庄主受了他三个响头,然后道:“孩子起来。”
    声音威严之极,自有一种使人慑伏之力,沈雁飞乖乖起来。
    他站起来之后,抬手摸摸胸前,却发觉在破衣之下,胸前肌肉一片平滑,不但被豹爪抓之伤已经痊愈,甚至连疤痕也没有留下。
    心中不觉大为惊服,觉得这位相貌出严的庄主,生像具有超凡的力量。
    要知这位庄主,正是曾经独步天下武林的江湖怪杰修罗启秦宣真,自从十年前退出江湖,便一直居住此地。
    修罗扇秦宣真道:“你叫什么名宇?何以会到这儿来?”
    沈雁飞道:“我姓沈,名雁飞,乃是江陵人氏。只因……”
    他稍稍犹疑一下,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立刻继续道:“只因十年前先父弃世……”
    他说到这里,却见修罗扇秦宣真那严肃的面上,露出微笑。
    “寒家本来贫道,此后赖寡母十指辛苦,一直支持下来。几个月前,先母也不幸弃世。”
    修罗扇秦宣真一摆手,道:“你不必往下说了,这遭遇虽然平凡,但在你本人而言,却甚凄惨,老夫乃是此庄庄主,后面那个村子,全是我庄中之人所居。他们都是跟我多年的人,自从定居此地以后,便专门为我到各地去收租催粮,并不下田做活。此所以你欲求一枝之栖,毫无所得。”
    沈雁飞故意变一下脸色,装出十分失望的样子。
    那位秦姑娘哼一声,道:“大丈夫何处无吃饭之地?哪须变颜变色!”
    口气豪迈,话意鄙薄,使得装假的沈雁飞也禁不住脸红起来。
    她随即大踏步出房去了。
    修罗扇秦宣真先是哈哈一笑,但立刻便敛住笑容,心烦地摇摇头。
    “那是老夫的小女秦玉娇,她什么都好,就是行事和脾气,就像须眉男子一般。”
    想不到这位城府深沉的江湖怪杰,居然会透露出心事,可想而知这心事该是多么沉重。
    也不怪他何以先是赞同地一笑,然后又摇头叹息。
    沈雁飞合开这话题,道:“小可承家庄主救命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修罗扇秦宣真一摆手,道:“罢了,别再提这个。”
    说着,刷地打开手中描金自绢折扇,摇了几下。眼光扫过手上扇面的图画,倏地又收拢扇子,烦恼地摇摇头。
    沈雁飞已窥见那扇面上画着的是只大鹤,神态如生,却不解他何以对这幅画现出这般不安的神色。
    只见修罗启秦宣真在房子徐步绕个圈子,突尔停步,昂头思忖了一会儿,自语道:“老夫阅人多如恒河沙数,却少见这等奇佳根骨。”
    沈雁飞字宇听得清楚,却不解其话中之意,眼光一扫,忽见门外有人影一闪。
    原来,那人影乃是早先随秦姑娘去了的小婢,此刻提着一个漆红的食盒,站在门外。
    沈雁飞饿了许久,又经过一场生死挣扎,早在回醒之时,已自饥肠辘辘,难受之极,如今更是饥火焚心,馋涎欲滴。
    修罗扇秦宣真虽在思忖之际,但他是何等人物,立刻发现了这个情形。
    当下心中想道:“这孩子根骨之佳,平生所罕曾见。我有心收徒传艺,但我修罗七扇,为武林一绝,非坚毅过人者,无法学得。若收此子为徒,只怕他畏艰怕难,中途而废,如今正好试他一试,想那饿而求食的本能,最是强烈,当可试出此子的理智意志与其先天比重如何。也许我衣钵得传,当年终南孤鹤之辱,当可湔雪。”
    沈雁飞虽然为门外小婢手中食物而引得饥饿难当,但他仍一直暗中偷觑着修罗扇秦宣真的神色。
    修罗扇秦宣真移眼瞧他之时,却见他努力装出安静的模样。
    他可不知眼前那少年狡猾无伦,这种装成平静的努力正是他所要让他觉察的要点。
    他一点手,命那小婢进来,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挥之出房。
    随即他又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踱出房去,一晃身,疾如闪电般绕到房子后面的一扇关闭住的窗户,轻轻点破了窗纸,眯眼内窥。
    只见沈雁飞在床沿边坐下以后,连看都不看桌上的食盒,只见他自个儿怔怔地在出神。
    隔了一会儿,他倾耳听听外面毫无人声,当下移目凝视着那食盒,深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盒中的食物,散布出香味,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他一径瞧着那食盒出神,这可不完全是假装,因为他难窥知那位庄主有心在这食盒上对他弄些花样。
    心中猜想大概是看看他是否守规矩,不因饥饿而胡来,但却不知那庄主武功绝顶,早已到了后面那扇窗户偷窥他的动静。
    这时听着四下并无人声,便禁不住望着那食盒在发怔。
    他只怔了一阵,便起身走过去,在桌子边椅上坐下。
    食盒里摆着两道小莱,一是笋片鸡丝,一是辣椒鸡丁,还有一大盆白饭,热气腾腾。
    那肉香和辣味,直攻进他的鼻子里,引得他五腑六脏都大大地造反,雷也似地鸣叫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吸着那些香味,脑海中幻想出这些美味的佳肴送进口中的快感,以及将那些香味喷鼻的白饭,热热的咽下腹中时的舒服,不觉全身都软了。
    这一刹那间,进食的欲望是如此地强烈,冲动得令他按捺不住,倏然举手伸向食盒。
    窗外的修罗扇案宣真暗中皱皱眉头,忖道:“这小子完啦,我的绝艺眼看传不成了,咳,想那终南孤鹤和我剧斗两昼夜,我才输了一招,若果得到传人,届时助我一臂之力,可以立毙那终南孤鹤,那时候,天下武林,便差不多唯我独尊。”
    他心中虽是失望,却仍然继续内窥,却见那沈雁飞的手在伸到食盒时,他猛可身躯一震,那只手按在盒缘边,便没有再动。
    歇了片刻,沈雁飞把食盒稍微推开一点,然后又缩回手,便端坐瞑目,一动也不动。
    这沈雁飞心中可明白附近老大地面,都找不到活儿干。再走远些,可也不知道情况会否改善?
    唯一的希望,就在那位庄主肯不肯收容他,照这气派看来,收容个把人应该毫无问题。
    尤其是已知道这位庄主对自己颇感满意,特别是在于他编造的身世孤苦之处,相信这是因为此庄里有些不可告人之事。
    此刻,他端坐瞑目,动也不动。
    可是饥饿之火,熊熊焚烧着五脏六腑,特别是桌子上食物那扑鼻的香味,直如火上添油,更令他觉得难受。
    他只能设法让自己不去想这回事,他强迫自己去想一些事情,以便忘掉肚饿这回事。
    然而,他的确没有什么可以令他回忆之事,因此,他一直没有办法能够不想及桌上可口的食物。
    忽然他想到昨天以迄今晨的遭遇。
    “这个庄子里,何以会设置那样一个场子,听庄主的口气,似乎平常日子都有虎豹之类关在其中,为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提起了他的兴趣,竟然沉思起来,那头野豹可怖的形象和经验,使得他宛如听到豹子的吼声以及那些汉子们吆喝和长杆虎叉的敲打声。
    房门外人影一闪,香风扑鼻而至。但沈雁飞依然毫无所觉。
    这条人影在沈雁飞侧处站定,原来是秦玉娇姑娘。
    她略略看一眼沈雁飞的神色,喂了一声。
    沈雁飞乍吃一惊地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抬目只见她那对威棱迫人的眼光,正盯着他。
    使得他赶快移开眼睛,不敢和她的太过于锐利的目光相触。
    “你在想什么?咦,这桌上的东西还没动呢?”
    沈雁飞让她这一提起,可真忍耐不住,大声道:“既然姑娘有命,小的便敢进食了。”
    窗外的修罗扇秦宣真先是微微摇头,想道:“真多事的丫头,眼看这最后的顷刻,便可试出此子的心性,却进来破坏了我的计划。”
    继而微微一笑,再想道:“这厮可也伶俐得紧,借她一句话便趁机进食,这敢情很好,错非有这种灵活的脑筋,也不配学我那上乘的武功。”
    房中的沈雁飞狼吞虎咽地把饭菜都一扫而光,形状甚是狼狈。一任秦玉娇惯见粗豪大汉进食的人,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沈雁飞抬目一瞥,但见她威棱尽敛,那罕见的微笑,隐隐带着女性的妩媚,使他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一眼。
    秦玉桥忽然逃避似地走到床前,顺手整理一下凌乱的床。
    修罗扇秦宣真差点儿嗟讶出声,疑惑地摇摇头,离开了后窗,一径绕回房门这边。心中却不住寻思道:“这野丫头怎的会害羞起来?她怎会害羞起来?”
    抬头却见小婢站在外面,忽听房内秦五娇唤道:“杜鹃,外面有茶没有?“那个名杜鹃的小婢,嗷然应一声,向秦宣真行一礼,便转身去倒茶。老庄主又是一阵讶异,想道:“她可真服侍周到麻!”
    想着,手中习惯地刷一声打开折扇,目光扫过扇上的白鹤,忽地目射奇光,心中已下了决定。
    他走进房中,沈雁飞忙站起来,垂手恭立。他道:“沈雁飞,你既没处投靠,就留在老夫庄中,可愿意吗?”
    沈雁飞这时真个喜出望外,立刻跪下,秦宣真斜睨秦玉娇一眼,却见她露出欣慰之色。
    当下更加证实自己想法无讹。
    原来这位秦玉娇姑娘,乃是秦宣真唯一的骨肉,那秦宣真在四十岁时,这才娶妻,仅仅生下这个女儿。
    直到秦玉娇十四岁时,她的母亲便病故了,秦宣真是个练武之人,十年来都没有再娶。
    如今已是六十四五岁,对女色之事,更加淡却了,日夕唯以昔年败于终南孤鹤尚煌一事耿耿不安。
    到了最近,更为了这个宝贝女儿的眼空四海,因而找不到合意的对象而担忧。
    人一过了中年,往往会重视起一些前所忽视的琐事。
    诸如这种琐事,以往秦宣真毫不理会,但如今却变成极沉重的心情,现在,他可在暗中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瞧瞧跪在地上的少年,道:“老夫决定要收你为徒,传以本门修罗扇无上武功,咄,你且慢欢喜,须知功夫越高,修练越难,你自问受得了这种冬寒夏热,迟眠早起,以及练功时种种的熟练之苦吗?”
    沈雁飞昂首道:“弟子决能熬受任何艰苦。‘’语意坚决之极。
    修罗扇秦立真回眸一瞥秦玉桥,只见她尽是疑惑之色,此外别无表情。
    他道:“玉娇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爹,女儿没有意见。”
    沈雁飞立刻连连叩头,秦宣真爱足了九个响头之后,一摆手道:“孩子起来。”
    沈雁飞但觉一种无形的潜力,把自己整个人扯起来,连忙趁势站稳。他觉得这种无形的力量,似乎甚是熟悉。
    脑筋一转,立时记起昨天最起初时,他在庄地外的树上,发觉那简二爷如电的眼光扫过自己,神色不善,连忙下地逃走时,那简二爷忽然打空中掉下来,他一时收脚不住,直撞上简二爷身上去,但相隔尚有两尺之多,却生像碰着一堵无形的墙壁上,震将回来。
    他的思路随即又转到后来他屡施诡计逃走那时候去,他记得他几乎逃进门里边,可是,门内俨如有一堵视之不见的墙壁给封住。
    他被撞得疼痛之极,踉跄倒退,差点儿去闷得立刻死掉,可是跟着给简二爷一脚踢个滚溜,却反而立刻通体舒畅。
    他的舌头舔到左边脱了两个牙齿的洞槽上,那是给简二爷一巴掌掴脱的,他的心中忖道:“那死囚好生横暴,总有一天弄点颜色给他瞧瞧。”
    修罗扇秦宣真用威严的声音说:“你的鬼心思太多了点吧?”
    “他在想什么?爹?”
    秦玉娇接口问,一时之间,声音表情都变得很冷酷。
    修罗扇秦宣真微微摇头,道:“爹也不知道,可是他绝不是对咱们七星庄有什么异图歹念。”
    沈雁飞何等精灵,心中一凛,想道:“难道七星庄中,真个有什么秘密不成?”
    耳听庄主秦宣真又道:“这孩子很精灵,但却非如此不可,否则在武功上讲究的是心灵手敏,反应迅速,不能拘泥成法,若他没有这种条件,绝不能学得修罗扇的绝艺。”
    于是这修罗扇秦宣真收留沈雁飞为徒之事便决定了,须知道修罗扇秦宣真为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许多年下来,总没有收徒之意,如今忽然收徒传艺,这件事便够轰动江湖的了。
    三天之后,七星庄中宾客云集。
    却几乎全是黑道上有头有睑的人物。其中大部分是秦宣真送帖请来。小部分却是闻风自至,凑上一份热闹。
    秦宣真少不免大排筵席,款待来客。
    但他身分极高,除在酒筵上向宾客敬过一次酒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没有再露面,只由庄中三个最得力的手下款待来客。
    那三人之中,有一个正是简二爷,人称猛虎简铿,其余两个一是瘟太岁穆铭,一是摘星手卫斯。
    这三人全是黑道中杰出的独行大盗,后来跟随修罗扇秦宣真,除了其他的好处之外,武功方面,也着实因得秦宣真偶尔指点而有所进步。日子多了,便跟定了修罗扇秦宣真。
    来宾既然多是绿林豪客,这次因这机会聚首一堂,谈的当然都是江湖轶闻,武林掌故。
    可是有一点值得奇怪的,便是这些人都绝口没谈过断肠镖那事。
    沈雁飞当然喜欢和这些满口巴结他的江湖人厮混,顺便能够听到许许多多奇怪的故事
    这样,他很快便大致了解目下上江湖上的情形,以及如今武林中,有什么人物崛起称霸。
    他不但惊奇于这世界的多姿多彩和广大,而且逐渐能够了解武林中人争强斗胜的重要性。
    这一来,他对于学习武功之心更见渴切。
    又过了三天,来贺的宾客都走光了。
    沈雁飞看得出师父有点失望的样子,而且知道师父是为了女儿秦玉娇而失望的,然而却想不出个中道理。
    他开始过着一种极严格规律的生活,不但日间十二分辛劳,晚上也得不到舒服。
    因为他所睡的床,仅是一块尺许宽的硬木板。睡在上面,简直不能转动,若果身躯一侧,便立刻翻跌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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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老鸦坳初逢强敌
    修罗扇秦宣真一直在暗中查察沈雁飞的心思动静,他却觉察出这个少年非常的坚强,不但没把这些苦楚放在心上,而且是非常虏心诚意的锻炼各种武功的根基。
    他甚至为了这少年进步之神速而惊喜起来,估料着不出四年,这个唯一的徒弟,将可使用他弃置了许多年的修罗扇以纵横天下,在武林中放一异彩。
    不过,在另一方面,他也为了沈雁飞那种古怪固执的性格而内心觉得有点儿不大舒服。
    他发觉这个徒儿的天性,蕴藏着原始的狂野,这一点要被触发了,那是足够横蛮得藐视大下的至理如粪土。
    在他这个老谋深算的一代奇人而言,对于这一点,可立刻便会推想到假如沈雁飞触发了狂野的天性,那将会连师父也置诸脑后,甚且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
    因此他十分谨慎地用各种方法来折磨这少年,巧妙地增高自己在他心中的威信地位。
    他严密地注视着一切事情的发展,绝不将自己曾受辱于终南孤鹤尚煌之事告诉沈雁飞。
    现在,沈雁飞已明白了一件事。
    那便是在庄里圈禁虎豹之事,原来是因为修罗扇秦宣真要创出修罗七扇中所没有的绝招,故此常日利用各种飞潜动物的种种形态来帮助他思索。这人兽之争,乃是一个极重要的观察资料。
    于是,他也十分留心地瞧着那猛虎简铿和虎豹争持时种种姿势。但他当然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他和秦玉娇在短短的半年中,已建立了十分好的友谊。
    他知道秦玉娇虽然面冷心硬,但实在非常寂寞,因为她不屑于和庄中任何人多说句话。
    至于庄中人的内眷,大多愚昧无知,一味向她奉承巴结,使得她根本不能够和她们稍为接近。
    这七星庄表面上甚是平静,与外面扰攘的世界有点相隔绝的味道。
    可是,每日总有些风尘仆仆的壮汉子骑马来到,或是庄中特别训练饲养的信鸽,和外面通消息。
    除了那猛虎简二爷老是在庄中弄那虎豹之外。其余两位主要人物摘里手卫斯和瘟太岁穆铭,却常常外出。回来时,他俩总带了一些珍贵的东西以及一些田地契约。
    随着时光的流逝,沈雁飞在这种奇特的以及需要自强不息的环境中,已渐渐地长成了。
    他未曾出过江湖一步,但江湖上各种稀奇古怪之事,他都耳熟能详。
    而他本人则变得深沉多智,并且有担当一切的毅力。
    眨眼间,他已在七星庄中住了两年。
    现在,他不需再睡那狭窄的本板,而是住在小琪轩中,那正是他当日进庄受伤时,在那房中受疗治的地方。
    可是变迁太大了,他已非昔日流浪无依的褴褛少年,却反而一跃成为本庄的少主人。
    不但在七星庄中地位极高,便在江湖上,全都知道了七星庄少庄主沈雁飞这个名头,虽则他们都未曾见过这位继承修罗扇绝学的少年。
    这天,沈雁飞练完那极为难学的修罗七扇,但觉全身燥热,便在庄前的花园中散步。
    满园已是春色撩人,翠绿恰红,把周围都点缀得生气勃勃。
    他觉得十分舒服,自个儿徐徐漫步,一面思忖道:“我的修罗扇已练到八分火候,除了因内力稍差,而不能以扇风伤人之外。倒也甚是厉害,最好这刻有什么仇敌来七星庄找麻烦,好教我一逞身手,可是想起来奇怪,为什么师姐前些日子把人家送给她的灵药给我服下了,师父便显出不大高兴,难道师父不想我功力增进吗?”
    猛觉一缕极锋锐的冷风自侧面疾袭而至,所向之处,正是自己头部的太阳穴。
    沈雁飞不但立刻发觉有人暗算,而且从这风力上分辨出是一种体积甚小的暗器,可能是轻软的花叶之类。
    当下心中一惊,电光火石般联想到不知是什么高人潜袭本庄,能够飞花伤人,摘叶杀敌。
    当下口中微嘿一声,全身不动,只微微一偏脸,眼光到处,已瞧见丈许外树丛侧站着一人,同时耳朵一凉,那一缕冷风,掠耳而过。
    只见那人背影窕窈,头发用一条浅碧头巾扎住,上身是件乳白春罗的紧身衣,下面一条窄脚绿裙。一种天然淡雅的韵味,使得沈雁飞瞧得呆了。
    他有点儿发痴地想道:“啊,真个是在画图中,这是多么悦目的一幅图画哪。”
    那位有着窕窈背影的姑娘,良久还不回过头来。用一只手扶着树身,似乎在凝望着什么在出神。
    他缓步走将过去,到了切近,忽然觉得有点后悔,只因他心中知道,只要她一回转头,那就什么美感都破坏了,可是他到底叫道:“师姐,刚才是你吗?那摘叶飞花的功夫好生把人吓了一跳。”
    她徐徐回转身,面上那种威煞的味道,果真把沈雁飞难得浮现的美感给破坏殆尽了。
    “你再练上些时候,只怕远超乎我之上哩。”秦玉娇回答,她虽是将声调变得很和缓,但过于坚亮铿锵的嗓子,使人不禁会感觉到金铁交鸣那种寒冷的声音。
    沈雁飞不置信地微笑一下,道:“小弟学艺能有几天,岂能与师姐相提并论?“她徐徐走开去,在一列花畦前停住。沈雁飞也跟了过去,但觉兰花的清香,阵阵扑鼻。
    “你不必妄自菲薄。”她道:“前儿我把武林视为至宝的冷云丹转送给你服下,此丹乃前辈异人黄山金长公费毕生精力,采天下仙草灵药,百炼而成。武林中人,得一粒冷云丹眼下,可抵半甲子苦修之功。是以你只须稍假时日,便会远超于我,这又何奇之有?”
    沈雁飞早知冷云丹灵效盖世,故此对她这番说话并不稀奇,但仍然嗫嚅了一下,才怯怯问道:“小弟真不解师姐你何以会将这等至宝灵月给小弟服用。”
    秦玉娇陡然一睁眼,精芒四射,迫得沈雁飞不敢作划横平视。
    她理直气壮地道:“给你服下不好吗?你是我爹绝艺的唯一传人,虽说你天资甚高,但到底还要时间苦练,这一来,你不是可以快点练成我爹的绝世武功吗?”
    沈雁飞尴尬地连连点头,道:“师姐所言极是,小弟可真问得荒唐。”
    秦玉娇欲言又止,终于没说什么话。
    沈雁飞讪讪道:“师姐,转眼已是春天,可要小弟陪你到在外走走?”
    “算了。”她摆手道:“刚才我听爹爹说,这日内恐怕会有人上门来找麻烦,我正在想,除终南孤鹤尚煌的一的少清剑法,还有谁能抵敌得住我们的修罗七扇呢?海外和塞外的魔头们,彼此从无瓜葛,当不至于上门寻仇结怨。这样,难道是新近才崛起江湖的几个年轻好手吗?可惜爹爹只说了几句,便忙着去练功了,我也不好打扰他老人家。“修罗扇秦宣真素常极是严肃,尤其他要在这唯一的徒弟沈雁飞心中深植威信,故此对他特别一丝不苟。
    是以,沈雁飞即使心中有什么疑问,也不敢直接去问秦立真,多半是央请秦玉娇设法代问。
    他变得一面俱是跃跃欲动的神气,奋然道:“若果真个有人来本庄骚扰,那倒是件快事,我可以趁此机会,获取一点儿实际经验。”
    “哼,你估量敢来七星庄的人,会是庸手吗?告诉你,万一真个是你先发现敌踪的话,千万不可逞强动手。”
    沈雁飞却傲然顶撞道:“七星庄中人,没有怯敌而退之理,好歹总得碰一碰。”
    她只好耸耸肩膀,然后蹲下去,摘了一朵兰花,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唤着。
    他沉默在站在那儿,固执地想着他方才说的一句话:“七星庄的人,没有怯敌而退之理。”
    秦玉娇倏然站起来,道:“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妨告诉你,听说石山牧童赵仰高快要到达本庄,还有青城派的追风剑董毅,也差不多要来到了,我可还没把这消息禀告爹爹呢。”
    “哦,你是刚刚接到信鸽急讯吗?”他忽地目射奇光,追问道:“是谁探出的消息?““石山牧童赵仰高向居西北,自成一宗,和我们七星庄素来河水不犯并水,毫无瓜葛,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来找我们晦气?这消息是瘟太岁穆铭得来的,他现在正全力暗中追蹑石山牧童赵仰高的行踪,据说除了石山牧童赵仰高和他的徒弟白狼罗奇之外,还有那昔日黑道中极负盛名的独行大盗金蛟尺田俊。这厮昔日已是独来独往,不很服我们七星庄,现在和石山牧童一道赶来本庄,不知有什么图谋?“
    沈雁飞这时除了眸子里奇光闪烁之外,脸上表憎毫无变化。他道:“小弟也听师父讲述过,听说那石山牧童赵仰高武功用毒无比,尤擅于在赤手空拳比斗时,弄诡毙敌,是以碰上了他,非用兵器不可,但青城那追风剑董毅怎会也要来本庄寻事?”
    “这消息可是简易手卫斯的急报,他敢情已经和人家动过手,可是青城剑法玄妙无比,大约深奥之处,比之终南孤内尚煌驰誉天下的少洗剑法还要强胜,可是终南孤鹤尚煌功力太高,便不能以常理置评。摘星手卫斯的功夫,你也知道的,也败在人家剑下,想来这近十年崛起江湖的董大侠,真有他的一手。”
    她一面说,一面注意观察沈雁飞的神色,却一无所获,不觉微微皱眉。
    “什么大侠,哼!”沈雁飞确然没在面上流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但在他的语气中可带出不服气的味道:“他想对咱们七星庄有什么企图吗?摘星手卫斯又是怎样败的?“秦玉娇又皱皱眉头道:“我不喜欢你的语气和神情,学得就像爹一样,你是在问我呢?
    抑是审讯?”
    沈雁飞一听此言,心知这位姑娘闹心眼,连忙陪笑道:“师姐明察,小弟这是一时气愤,倒没想到这样对师姐失礼了。”
    她犹有余愠地哼一声,道:“屡诫屡犯,你可是打心里头不尊重我!”
    沈雁飞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便道:“师姐你别生气,小弟就是再大胆,也不敢蔑视师姐,小弟的出身,师姐还能不知道吗?”
    他稍为顿一下,又接下去道:“刚才师姐听说起的这两拨人要来寻事,好像已经很匆迫,咱们要不要准备一下呢?”
    “那还用你提醒我吗“她大概已经没有芥蒂了,可是仍然勉强装出有点生气的样子:
    “少庄主还有什么吩咐呢“
    沈雁飞苦笑一下,道:“师姐还是放不过小弟吗?那么将来只好效金人之三缄其口了。”
    她低低哼一声,没有说话。
    “师姐,咱们别说这个,小弟倒是想出个主意来,只不知可以行不?”
    她禁不住微笑了,道:“你有什么主意?”
    一个人长年生活在寂寞空虚之中,即使是最刚强的人,也不免会如空谷闻足音,跫然而喜,假如生活有什么转变的话。秦玉娇除了和沈雁飞谈谈说说,聊以解闷之外,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谈了,因此,也就唯有沈雁飞能够出点主意,改变一点生活现状的单调。
    他道:“咱们冒个险去。”
    “冒险?有什么险可能冒呢?”她立刻变得欣然地追问道:“哦,莫非你指的是那两拔意图侵犯本庄的人?“
    沈雁飞故意不立刻作答,也卖个关子以报复早先地哄了他一下之事。
    她见他没有立即作答,抬头望望天色,轻轻自语道:问这到已是中时一刻,恐怕总有一拨快要到达本庄了吧/
    沈雁飞立刻诧问道:“怎的会这么快?师姐你不是才接飞鸽传书吗广“哼,你估量人家的脚程,比飞鸽慢吗?况且瘟太岁穆铭和摘星手卫斯也是后来得到消息,赶往查探证实之后,这才敢往庄里送信。这两下一凑,人家可就快到本庄啦。”
    沈雁飞一听果有道理,连忙道:“师姐,咱们不必去惊扰师父大驾,这就迎出庄去,在那必经之路的老鸦坳处等候。”
    她没有立刻回答,但那神情却表示出乃是认真地考虑他的建议。
    沈雁飞有点儿沉不住气,频频回首去瞧庄门,这时,他们都没有兵器在身,故此还得回去取兵器。
    他催促道:“师姐,你怎么说?“
    她说:“我也很赞同你的意见,可是若然爹爹一点儿也不知道,咱们是不论胜败,回来必受重责。”
    沈雁飞道:“事难两全,一个人若要成名露脸,岂能不冒点险?小弟看来还是这样吧,师姐你留在庄里准备接应,只由小弟一个人往老鸦场观察敌踪。不管是否两拨人一起来到,小弟也得现身拦阻,一面以信鸽飞报与师姐。”
    这办法根本便与刚才两人所说的大相径庭,秦玉娇连连点头,但她却忽然皱眉地道:
    “可是人家若以数十年修为之功,硬碰硬闯,只怕你的危险太大了。”
    沈雁飞此时心中甚急,因为他还得赶快回里面取那修罗扇,况且本庄离老鸦坳还有七八里路之遥。
    他若不能赶快到那老鸭坳守候,人家只要一过了该地,便可不循大路,也能到本庄,那时,他可能和敌人交错而过,白白在老鸦坳等候,却不知庄里已打个热闹。
    他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因为他曾经听师父说过,意思好像是说绝不会让沈雁飞轻易与人动手,除非他的武功已到了修罗扇秦宣真认可的地步。
    秦玉娇焉会看不出他的心意,当下为难地犹疑好一会儿。
    沈雁飞当机立断,朗朗道:“小弟先回去取得兵器再说。”
    语声甫歇,倏然飞纵而去,剩下秦玉娇独自一人,站在幽香扑人的兰花小畦之前,不住地发怔。
    她当然知道沈雁飞之所以急于一试身手之故,便是他极希望技艺已成,能够到江湖上纵横驰骋。
    这可是沈雁飞日夕忘不了的事情,因此,在平常闲谈之中,也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泄露出来。
    然而这两拨来犯的人,岂是可以等闲用来试艺的?
    那摘星手卫斯虽然在招数之间,不及沈雁飞修罗扇之神奇奥妙,但试想沈雁飞能有多大火侯?
    内力造诣方面,只因冷云丹尚未发挥灵效,故此纵然沈雁飞天赋奇佳,而且当日受伤之时,得到修罗扇秦立真以本身数十年修练之功,从扇上传出一点三昧真火,用那敲穴之法,替他敲遍全身一百零八处大小穴道,这一来无形中已潜易筋骨,调元导气,平日加添许多妙用。
    然而,若和人家名震武林的什么石山牧童,或是青城剑客比起来,自是难以稳操胜券。
    她正在沉吟忖想,猛觉风声飘然,人影从空而坠。
    秦玉娇刚刚想到那两拨来犯本庄的人上面去了,是以这时骇一跳,蓦然跨步旋身,玉掌已疾击而出。
    掌一击出,眼光到处,那人影竟是沈雁飞,连忙先将力量撤回。
    沈雁飞一手持剑,一手持扇,这时因秦玉娇拿出如风,所取部位,正是他非躲不可的地方。
    一急之下,猛然将右手的修罗扇甩手捧在地上,径用这只空手,五指箕张,疾地一抓。
    这一刹那间,已觉出秦玉娇掌上力量撤回去,当下也在这瞬息之间,将五指上的力量,陡然收回。
    可是五指其去如风,虽然收回力量,但势力仍未会完全收回,两下手掌立刻碰在一起。
    沈雁飞是个拿势,因此五指一拢,竟把一只柔软温暖的女性手掌抓在自己阔大的掌中。
    秦玉娇轻轻地哎了一声,只见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她那面上竟自起了两圈红晕。
    沈雁飞对于这种感觉,可真十分陌生,因此带着一点儿好玩的心情,不但没有立刻放手,反而轻轻一扯。
    秦玉娇不虞此人会如此的大胆,她忽地一个踉跄,整个身躯竟撞向他身上去。
    沈雁飞这时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吃了一惊,却不能闪开而使她摔跤,只好赶快张臂一拢。
    却见秦玉娇不知是无心抑是有意,整个身躯撞向沈雁飞怀中,恰好被他强壮有力的臂膀一下抱住。
    她忽地把头埋地那肌肉虬突的胸膛上,脚下软软的,似乎立足不牢,使得沈雁飞不得不抱着她。
    只这么片刻工夫,秦玉娇芳心里宛如掀起滔天浪涛,汹涌拍击。她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连眼睛也闭上了。
    沈雁飞又嗅到她身上那种古怪的香味,同时她躯体上那种软绵绵的感觉,使他觉得非常有趣,一时竟不放手。
    他低声问道:“师姐你身上是股什么香味啊?“她嗯了一声,竟不愿意回答。唯有这一刻,她那女性的温柔茬弱完全流露出来,在他强壮有力的拥抱中,姑且勿论她能够力敌万人,却也变得驯弱如羔羊,连站立也不够气力,她放纵地享受着这平生未曾试过的奇异滋味。
    沈雁飞见她没有回答,便促狭地双臂一紧,平添许多压力。怀中的女人低低呻吟一声,却没有丝毫挣扎。
    他忽然想起一事,稍稍推开她,道:“师姐,你那一掌真够厉害,敢是以为敌人已到?”
    她并不回答,身躯扭一下。沈雁飞猛可发觉这样子抱着她,成何体统?心中一惊,连忙拉手,可是她正好扭扭身躯,但他突然一放手,竟往旁边倾跌下去。
    其实以她一身武功,武林中想赢得她的人,已是寥寥无几,自然不会真个跌倒。可是沈雁飞在这情形之下,自然不会作此推想,赶快伸臂一勾,手掌出处,但觉温绵软滑,别有一种心跳的弹性,敢情是按着胸脯之上。
    他臂上回勾之力尚在,这时她也是大吃一惊,再往外一挣。沈雁飞慌乱之中,手上自生潜力,竟又将她抱着满怀。
    这时真个是又香艳又尴尬,两人仅是未曾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人,一时都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沈雁飞赶紧松手,退开两步,可是手掌上那种余味尚在,萦绕心头。
    他呐呐道:“师姐,你……你怎样啦?”
    这句问话,竟不知教她如何回答才好?她芳心里忽然如受委屈,蓦然流下泪来,狠狠一顿脚,却见她的剑不知几时已掉在地上,弯腰拾起来,倏然飞纵而起。
    衣袂飘飘,人如惊鸿,一瞥间已自古无倩踪。
    沈雁飞怔了好大一会儿,心中盘旋着一股特别之极的味道。
    他几乎忘掉了往老鸦坳迎敌的那回事,却浸在为了她这种婉转可人的娇态而神往不已。
    可是有一点最奇怪的,便是他并没有生出少年男女都该发生的那种绮念,关于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大了了。
    他的眼光落在修罗扇上,猛然震动一下,连忙拾起来。
    折扇长度一尺有半,甚是沉重。那是因为扇骨都是精钢所制,扇面一片火红,乃是以域外火蚕丝织成,坚韧异常,等闲刀剑不能损毁。
    此扇秦宣真仗以成名,不但扇面不畏金刃,故此专破各种暗器。另外那扇上十根精用扇骨,末端锋利异常,最特别的是其中有三根钢骨可以借势次第射出,三十步之内,中之立毙。秦宣真在成名之后,便将此扇瞩置,另改用一把绢面竹骨的折扇,也是一色通红。现在该扇已毁,改持描金白绢折扇,那却是耻辱的标记。
    沈雁飞拾起修罗扇,侧耳细听,虎圈那边并无声音,立刻知道猛虎简铿不在彼处。
    他阴阴地微笑一下,料是已被秦玉娇遣去老鸡坳或是附近守候来敌。当下便不再回去取信鸽,一径疾驰出庄。
    七八里地,眨眼即至。这七里庄原来隐蔽在两座夹峙的山后,一座较高的苍松滴翠满山俱碧。另外那座较矮的却是嶙峋的石山。
    那老鸦坳就在两山相连之处,虽说是两山相连,其实也有二十来丈宽的一道山口。
    前面半里处,乃是一条布满石头的河床,中间只有丈把宽是江水潺湿而流。
    人们经过这条石滩河床,再往前进,须穿过老鸦坳,沈雁飞便是径疾驰向此地,以便守候来犯之敌。
    却见一块大山石之后,影绰绰好几个人在那儿坐着。
    沈雁飞心中掠过一个念头,仗着这老鸦拗后面野树处处,又知道那些人没有注意到庄这边,赶快闪到树丛之后,悄悄绕到左边满山绿树的山脚,然后借着树丛山石掩蔽着踪迹,直翻上山顶去。
    眼光到处,只见半里外的河床上,三条人影,疾如奔马般飞渡而来。他暗中不禁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否则只要来迟一步,人家就可过了山坳。
    扭头瞧瞧近山口处的大口后面的人,却见全都站起来,似是准备冲截出去的样子。他瞧见领头的猛虎简铿,在那儿指手划脚,一个汉子立刻疾扑往一块山石之后隐身,沈雁飞心知那汉子带着信鸽,准备往庄内报讯。
    就在这掉头观看之时,外面疾驰而来的三人,倏忽间已到了坳口。他赶紧往下面驰去。
    否则相隔得太远,虽欲出手,也将鞭长莫及。
    猛虎简铿闪将出来,拦在山场中央,后面共有五人,鱼贯跟着出来。
    那三人蓦地里停步,中间的一个,头上光秃秃的,牛山濯濯,身材甚是矮小,面目间一股精悍之气。身上一件布衣,下面是条牛鼻犊裤,用一条草绳系住,脚下一双草鞋,似乎穿得太久,有点儿松散,乍眼看起来,就像山间牧童,可是再仔细瞧他的面容时,才发觉已是中年之人。右边那人年逾五旬,五官端正,但眉宇间流露出狡诈之色,背上插着一根金澄澄的兵器。
    还有一个年纪只在三旬上下,面白无须,身材适中的人,垂着一条油光滑亮的大辫子,戴着顶瓜皮小帽,长衫风风。斯文之中,又带着商贾俗气,却没有赳赳武夫的神态。
    这三人身形一停,猛虎简铿哈哈一笑,抱拳为礼道:“石山牧童威名震西方,金蛟尺也自是黑道上前辈人物,怎的今日结伴光临荒岭小庄?”
    那白面无须的人,正是石山牧童赵仰高的嫡传高徒白狼罗奇。此时见人家没有提起他,不觉冷哼一声。
    当中那个秃顶的,敢情便是名震西北垂四十余年的石山牧童赵仰高。
    他转睛看着金蛟尺田俊,道:“田兄可识此人?”
    金蛟尺田俊轻轻摇头,道:“七星庄果然手眼通天,居然得知赵山主贤师徒及老朽拜访贵庄,尊驾高姓大名,恕老朽眼拙。”
    猛虎简铿先不回答,回头一瞥,但见背后五人,全都在离他丈许之处,疏落地站着。当下回头道:“我猛虎简铿虽然曾经浪迹江湖,但相信诸位不会知道,不过……”他忽然恢复天生暴戾的语调,大声道:“不过如今简某在此迎候三位大驾,并非庄主所命,三位能闯得过此关,庄主也许就会出头。”
    白狼罗奇怒哼一声,向石山牧童赵仰高道:“师父,这厮不知天高地厚,狂妄之极,待弟子先上,好教这厮知道天上有天,人外有人。”
    石山牧童赵仰高和金蛟尺田俊,甚至那白狼罗奇,全都知道猛虎简铿乃是昔年黑道中,出色当行的一把好手,但在石山牧童赵仰高以及金蛟尺田俊之前,可就差了一筹。这时当然不阻白狼罗奇出手。那石山牧童赵仰高点头道:“去吧,可得小心后面那些人。”
    白狼罗奇扫睛一瞥,只见猛虎简铿后面五人,全都手提单刀,并无异状。当下一纵到了猛虎简铿前面。
    猛虎简铿近年久居七星庄中,虽然武功方面增进不少,但也气闷得紧。这时触发起天生暴戾好斗的性情,招手道:“你动手吧!”
    白狼罗奇心中更怒,却冷冷道:“好,好……”身形一晃,已疾欺近去,右拳左掌,直捣平拍。
    拳掌之力,分为阳刚和阴柔两种,而且招式各异,宛如有分身之术,化作两人同时出招。
    猛虎简铿早知西北石山牧童赵仰高以招式诡毒驰名天下。这时见白狼罗奇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立时双掌齐推,发出七星庄修罗扇秦宣真独门奇功阴气,一股无形潜力,涌迫出去。
    白狼罗奇拳拳一到了敌人尺半之内的距离时,已感到敌人这股潜力沉重非常,不由得心中一凛,但觉七星庄果然名不虚传,这种奇怪的力量,毕生尚未遭逢过。当下左掌原式以阴力拍出,右拳却化捣为戳,骈指如戟,真力凝聚指尖,疾然深戳进去。
    在山脚下树丛后观战的沈雁飞,情知猛虎简铿发出的阴气力量,乃是师门防身至妙绝技,当年他初进人庄之时,便会吃过这种无形无声的阴气之亏。特别是他使诡弄诈,猛冲人门时,却被一堵无形的墙挡住去路,震弹回去,原来是修罗扇秦宣真在里面发出的。他后来不但知道,而且练得相当不错,比之猛虎简铿半路出家才学的,更见精纯。
    这阴气妙处在于专御各种掌力拳风,不管是阴柔抑是阳刚。但不能反攻伤人,也不能抵御刀剑之类的锋利兵器。白狼罗奇师承石山牧童赵仰而诡毒盖世的绝艺,应变之快,心眼之多,确是使人骇惊。
    他虽不深知对方阴气之妙用,但他却立刻推想到对方这种无形潜力,可能仅是防身之用,否则一上手时,对方岂有不立刻发出伤敌之理,是以他一面改拳捣为指戳,左掌也依旧拍击出去,可是另一方面,却没有另行筹措护身之法。
    猛虎简铿本来打算用这阴气之力,吓对方一下,谁知敌人应变之急,无与伦比,特别是毫不预计到护身之方,依然疾杂而至。但觉敌人右手骈指如利剑,居然戳破网气,直探向肩并穴上。连忙疾挥左掌,划到敌人脉门。
    白狼罗奇左掌出处,忽然反震回来,心中一惊,赶快后撤,顺便避开敌人反攻的一招,却听猛虎简铿大吼一声,猛攻疾扑,霎时间拳影纵横,风力强劲,显然膂力沉雄,造诣极佳。白狼罗奇当下展开武林罕见的绝艺,左掌右拳,招数力量,俱不相同,奇诡阴毒而无与伦比,十招之内,竟将猛虎简铿迫退五六步远。
    金蛟尺田俊喝声彩,顾视石山牧童赵仰高道:“到底石山绝艺,超凡绝俗,田某算是开了眼界。”
    石山牧童赵仰高徽微一笑,心中甚是受用。
    猛虎简铿这时已稳住形势,却是守多攻少。边打边想道:“怪不得人家称霸西陲多年,武林各派俱为之侧目,敢情真有两手。我简二昔年虽已成名,但若无近十余年老庄主指示我的饿虎拳,恐怕早就败在人家手下,可是……”
    想到这里,白狼罗奇诡笑一声,忽然欺近几许,拳掌齐飞,噼啪数声响处,两人硬拆了四五招,猛虎简铿又被迫退了两步。
    他暗中吃惊地继续想道:“然而我的饿虎拳,顾名思义,可知全是进扑急攻的招式,如今反而以守为攻,真是吃力不讨好之事。哎,今番.惨矣。人家正点儿还未动手,我已吃不消,这却如何是好?“
    念头刚刚掠完,又是噼啪数响,四臂相交,硬拆了三招,他又退了两步。
    这一来,他已退到后面五人之间。那五人各个提刀,散漫分立,这时既不退开也不动手。
    隐身一旁的沈雁飞极仔细地观察那白狼罗奇的招数,心中已断定了一点,便是那白狼罗奇在兵刃上的威力,绝远不及拳掌般诡奇莫测。眼珠连转,一径盘算对付之法。
    活虎简铿自觉退得不能再退,忽然触发狂野之性,大吼一声,呼呼呼连捣出三拳,全是奋不顾身的招式,即是拼个两败俱伤的打法。
    白狼罗奇已占了上风,焉肯如此硬拼,稍稍后退。
    简铿叫了一声,左边一个汉子倏然挥刀砍来。刀沉力猛,身手滑溜,显然也是好手。
    白狼罗奇呼地一拳捣出,猛觉身后一缕寒风,直袭后脑,赶快一叉腰,猛可旋身,右掌趁隙拍出。
    却见那后袭的汉子,已经跃回原来位置。早先袭击他的汉子,也自回归原位。
    猛虎简铿却腾出时间,锵地拔出背上丧门剑,大声叱道:“我没有命令,你们焉得擅自动手!”叱了两句,再转向白狼罗奇道:“你也亮出兵刃来,咱们比个生死,”
    白狼罗奇分明听到他方才叫人帮忙,此刻却故意叱骂自掩,不禁冷冷一哼,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何必装腔作态。”语意冷峭之极,猛虎简铿不觉面红耳赤。
    “大爷就空手让你,出剑吧。“
    叫声未歇,倏然一条人影飒然坠地。罗奇回顾时,原来是同来的金蛟尺田俊。
    “罗世兄已得甜头,这场且让因某。”
    白狼罗奇心中暗喜,一则要他空手对付人家,委实不是可以说着玩的。二则他早就想见识一下这位隐退江湖许多年的黑道高手,如今练了些什么绝艺。当下飘身后退半丈之远,朗声道:“在下遵命!”
    猛虎简铿见田俊也是赤手空拳,冷冷道:“你亮出兵器来。”
    金蛟尺田俊从容上笑,道:“既然尊驾瞧不起我这糟老头子,我可也不便客气。”话市说完,反臂探处,将背上金澄澄的兵刃掣在手中。原来是根两尺有半的金蛟尺上雕有蛟纹,看来份量甚是沉重,当是合金打制。
    “老朽痴长几岁,请尊驾先动手吧。”
    猛虎简铿早闻金蛟尺田俊名头,那功夫是在他之上的人物,当更不敢动气分心,叱一声好字,丧门剑一式“分花拂柳”,分心刺到。
    金蛟尺田俊出手如电,金蛟尺田疾然砍向敌人剑上。这一出手,除了动作神速之外,招数并不见得神奇,仅仅是极平凡的“童子拜佛“之式。
    可是猛虎简铿却大觉应付维艰,只因敌人乍一出手,身形已蹿到右边来。
    这时唯恐敌人攻袭右肋,赶忙斜踩七星,闪开两步,只见金蛟尺一掠,打肋下扫过,敢情人家金蛟尺,原式下碰之时,已自曲肘处转弯,改袭右肋,若非见机得早,第一招便已遭了毒手。
    金蛟尺田俊这一式,也算是平凡,只不过身手迅疾,变化得快而已。
    白狼罗奇怀疑地瞧瞧师父石山牧童赵仰高。赵仰高知道他的意思,便轻轻道:“此老厉害全在脚法,你看——”
    果然猛虎简铿虽然闪开,但金蛟尺田俊不知怎的,已绕到他的左边去了,正在尺掌齐施,分袭猛虎简铿上下两盘。
    猛虎简铿在这丧门剑上,得到修罗扇秦宣真指点获益最多。在这形势险劣之际,忽地一族身,手中丧门剑是反臂刺扎之式,地下却疾然倒撑出一脚。
    金蛟尺田俊失声叫好,忽然已闪开两步,避过敌人反客为主的一式。
    这一进可就避到一个提刀汉子旁边,相距不过四尺之遥,金蛟尺田俊起处,忽然砸打向那汉子。
    他这一动手,背后刀风已至,敢情另外一个汉子已经扬刀砍到。
    金蛟尺田俊腕上一较劲,把势沉力猛的金蛟尺硬生生撤回来,身躯疾旋过去。
    然而他仅仅旋至一半,背后刀风又生。连忙猝然停住,一尺扫出。哪知这个扬刀砍到的汉子,招式尚未使完,已经收刀右闪一步。他一尺扫出,算是落了空。这还不打紧,另一边却又有刀风袭至,迫得他仓皇一闪,身形正好便又凑上早先那人利刀所指的部位。
    这一刹那间,他才明白自己敢情已陷入敌人摆下的一个刀阵之内。这阵法严密神奇,确是平生罕见。因为凭这几个提刀汉子,虽非庸手,但与他数十年苦修精练之功相比,却是相差尚多。然而人家按着阵法。一板一眼地进退动止,不及五招,已使得他手忙脚乱,大感狼狈,即是等于这几个人一动用上阵法,功力陡然增加数倍。
    他到底久经大敌,见多识广,顾不得让人讪笑,蓦地仰身一倒,右脚疾踢出去,反攻前面之人,右尺左掌,却分袭左右两敌。
    就在背脊将及地上的刹那,左脚猛一用力,身形如箭,贴地斜射出来。他的动作不但一气呵成,而且神速之极。是以但见人影一闪,忽然从那五人包围中失了踪迹,然后在丈许之远倏然冒出来。
    猛虎简铿呵呵大笑,那五人立刻又散开,站在他身后半丈之处。
    石山牧童赵仰高晤了一声,道:“修罗扇秦宣真果然不愧为黑道盟主,真有一手。这五行刀阵分先后天生克变化,神妙非常,我也不敢贸然破他。”
    白狼罗奇点头道:“原来这个五行刀阵在保护那厮哩!”
    沈雁飞这时真个看得跃跃欲试。起初他尽力屏息呼吸,好不让那大魔头发觉,如今忽起轻视之心,便不像早先那样小心地掩蔽形迹。
    石山牧童赵仰高立刻向他这里斜睨一眼,却毫无表情地重复注视战场。
    金蛟尺因系吃了这个亏,丢脸丢得满腔怒火。瞪了猛虎简铿一眼,冷冷道:“老朽今日非毁了你,才进此庄。”
    语声虽冷,口气却大。沈雁飞怀疑地摇摇头,却听猛虎简铿暴声大笑,一挺手中丧门剑,道:“姓田的且慢张狂,还有好看的哩!”
    金蛟尺田俊冷然一嘿,身形疾地欺扑,似左实右,忽然倒持金蛟尺的另一头,蓦地撞击。
    这一招使得怪极,只因他把攻敌的尺尖,反从手掌小指那边伸击。这样子不但威力不大,而且变招换式,俱不灵活。
    猛虎简铿电光火石般想到假如自己再进,人家便可以极容易地回手追击,若而退两步时,敌人要换回金蛟尺手执之处,必定迟了一线,当下疾若飘风似地后退两步。
    谁知金蛟尺田俊这一下怪招,正是要诱他后退。这时大喝一声,金蛟尺忽然旋转如轮,金光闪闪。他本身则根本上没有停滞,以快得惊人的脚法,已自绕到猛虎简铿的背后。
    那轮转的金蛟尺尚自悬在猛虎简铿面前,但他的人已到了敌人身后,这并非是他有分身之术,敢情是使出怪绝的招数,将那金蛟尺撒了手,悬空轮转不休,似是袭敌,其实并没有向敌人移去。
    这一下变成前后攻敌。田俊怪招,旁边观战之人,全都直至金蛟尺擦过简铿身旁时,才瞧清是怎么一回事。
    处身局中的猛虎简铿比旁观的可要慢了一点儿才发觉,急将后退的势子硬拗回来时,田俊一脚贴地扫出,啪地大响一声,简铿整个人平平跌出大半丈远。却见田俊另外那脚相继踢出,金光一闪,快将落地的金蛟尺腾空又起,见他伸手一把捞住。
    四尺远处的一名提着单刀的汉子,大喝一声,倏然挥刀进击。
    这汉子一动,其余四人都齐齐动作。以金蛟尺田俊的身手,手中金蛟尺刚刚往前一封,前后左右数刀俱发,虽然有快有慢,但所占方位以及配合得极好的时间,宛如一个武功极高之人,使出绝妙的连环招数。
    霎时之间,闪烁的刀光,竟然将金蛟尺田俊完全包围住。
    金蛟尺田俊枉具一身武功,比起这五个汉子中任何一个,都要高出许多倍,尤其早先那种特别的脚法以及怪招,无一不是武林罕见的绝艺。可是在这五个汉子结合成的五行刀阵中,却一点儿也施展不出来。打开始时第一刀起,便变成被攻之势,老是封架不暇。
    石山牧童赵仰高一直注视了十多招,然后低声道:“罗奇你在外围进攻,稍为牵制一下,他便能够脱身。”他还不敢说出破得此阵的话。
    白狼罗奇低低应一声,蓦然疾扑过去。这时猛虎简铿早已起身,满面俱是又羞又怒的表情站在一旁观战,白狼罗奇扑过来时,他也不出手拦阻。
    白狼罗奇果然不敢让五行刀阵将自己也困住,就在身形将及那五行刀阵之时,猛可从长衫里面掏出一条五彩的长布带,随手拂将出去。
    那条五彩布带在阳光下闪动,鲜艳夺目,这时有如灵蛇舒卷,风声飒然一响,忽然绕着刀阵弯弯飞出,举手之间,同攻三人背后。
    沈雁飞生平未曾上过战阵,这时越看越紧张。然而他为人沉潜不露,勉力抑制自己平静下来。
    他看出这白狼罗奇这条五彩布带,软中带硬,知道这是为了补助功力之不足,故此需以特别质料制成。
    但见那五行刀阵极巧妙地沿着五彩长带移转过来。
    白狼罗奇连五彩长带也来不及收回,蓦然退开数步,这才没有被五行刀阵反而困住。却也够他骇了一大跳,最丢人的便是那五彩布带的末端,已沾到地面。
    那五行刀阵神奇莫测,虽然当中裹住一个金蛟尺田俊,却是动静自如,这时滚滚滔滔地向白狼罗奇卷来。
    白狼罗奇不敢让这神奇的阵势所困住,连忙往左侧疾闪开去,饶他避得快,那条五彩长带却已有一半陷人阵中,掣动之间,害得金蛟尺田俊更觉狼狈。不过一刹那之间,白狼罗奇脚下如风,滴溜溜绕着刀阵疾旋急转。
    那五行刀阵虽是神妙无比,灵活之极,但经不住白狼罗奇这么一走,立刻显出有点儿呼应不灵,核心中的金蛟尺田俊立时陡增威力,但见金光四窜,霎时尺影已凌盖在刀阵之外。
    沈雁飞有点儿沉不住气,忖道:“高手就是高手,终是不同凡响,这五行刀阵何等威力,也让他们两人牵掣得呆滞了,我……”下面要否现身出手的念头尚未转出来,却见猛虎简铿怦如饿虎出林,大吼一声,挥剑疾攻外围的白狼罗奇。
    猛虎简铿的功力岂是那五行刀阵的五人可比,这一挥剑猛扑,白狼罗奇只因手中那彩长带尚有一半陷在阵中,不得不挫腰拧身,努力闪避。
    但见剑光刀光忽地合成一体,只这么一下子,白狼罗奇已陷身在核心,金蛟尺田俊那柄金光夺目的长尺,此刻又见威力大减,和白狼罗奇两人同在六人合围之中,但两人相隔尚有三尺,老是合不到一块儿。否则他们两人以背脊相抵,那时候威力便大不相同,绝不似如今仅仅五六个照面过去,已经露出防守不迭的窘相。
    石山牧童赵仰高面色沉寒非常,身形微晃,蓦然飘飞到战圈边缘。
    这时猛虎简铿已和那五个汉子合成一体,剑气刀光,配合得天衣无缝,向核心中两人中大举进攻,眼看那两人险象百出,尤其以白狼罗奇为然,只因这时白狼罗奇已无法使用那条只增远攻的五彩长带,竟然摔在尘埃,以一对空手迎战。然而他的掌力又未曾到达能以掌力硬担刀剑的程度,是以狼狈非常。
    石山牧童赵仰高冷冷道:“好一个六合阵法,七星应威名震天下,果有惊人绝艺,可是这种以多敌少的玩意儿,却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行径。”语声不大,然而数丈外的沈雁飞已觉得耳膜震鸣,甚不舒服,不由得暗惊这石山牧童赵仰高功力之精湛深厚,光是这一手气功,便是有资格与师父修罗扇秦宣真一分高下。
    核心中的金蛟尺田俊和白狼罗奇,似因和石山牧童赵仰高相隔较近之故,大大受到影响,招数略略松懈。可是围困他们的六个人,除了猛虎简铿功力较高之外,其余的五名汉子,虽是身手不俗,但论到内家造诣,当然远不及这场中任何一人,以田俊、罗奇两人的功力,也因石山牧童赵仰高出其不意的气功而大受影响,他五人本应更加受到影响才对,可是此刻这六个人结合成的六合阵,却丝毫不见迟滞,依旧灵活非常地凌厉进攻。
    石山牧童赵仰高一看不是头路,自己露了这一手气功,不但没有困扰敌人,反而害了己方两人,不禁又惊又怒。惊的是敌人的六合阵法的是神妙,一使开来,居然能够助长功力,宛如六人合成一体,怒的是凭他们三人的身分名望,假使连七星庄大门也到达不了,岂不是威名扫地,此后还拿什么颜面在江湖上走动?
    怒火一起,杀意陡生,阴恻恻冷笑一声,便待动手,却先扭头向沈雁飞藏身之处,瞧了一眼。
    沈雁飞瞥见他的表情,吃了一惊,蓦然跃将出来。
    对面那石山脚下忽然飞起一只信鸽,晃眼刺空飞去。
    他这一露身,石山牧童赵仰高已经发觉,但见他蓦然举掌疾拍向一个汉子后背。
    手掌离那汉子尚有两尺之遥,掌力已经到达。可是那汉子居然向前面一蹿,恰好从田俊和罗奇两人中间的缝隙穿过。人影乱闪中,阵法已移过来,这时只剩下后面可退,石山牧童赵仰高不敢大意,忽然向左方硬冲,拳掌齐飞,左掌以阴柔之力,经核心中一推一圈,有拳阳刚之力,硬向前面尚未扑到的一个汉子虚打出去。
    果然阵法一转,那尚未扑到的汉子已自挥刀砍至,被他在四尺之外一拳击至,拳风刚猛之极,竟然迫得身形微挫。
    核心中的白狼罗奇失声一叫,敢情适才他无端被一股阴柔之力,推得一晃身。却见侧面已经攻到的一名汉子,也是大大摇晃一下。就在此时,那股擦身而过的阴柔之力,反日回来,这时他已知道乃是师父发出的无上掌力,赶忙一伏腰时,那股力量从头上拂过,刮得帽子也歪斜了。
    猛虎简铿刚好挺剑转扑过来,猛然哼一声,被那股阴柔之力圈个正着,身形大大倾侧一下。
    指顾之间,神妙无比的六合阵法,已被名震一时的石山牧童赵仰高牵掣得大大松懈。
    沈雁飞一个起落,宛如巨鸟横空,忽然间已到了石山牧童赵仰高身后半丈之处。
    石山牧童赵仰高听到风声特异,立刻将刚才轻视之心收起,霍地转身,面对着这位俊美的少年。
    沈雁飞故意怒声大喝道:“大胆狂徒,居然敢到七星庄撒野,看招!”语声未歇,手中修罗扇挣地微响,完全打开,宛如半轮红日,忽然涌现。
    石山牧童赵仰高倏然一滑步,斜闪出大半丈去。按理说,以石山牧童赵仰高的身份,绝不应在这临阵应敌之际,闪退开去。可是刚才他发出无上掌力,却被猛虎简铿的护身阴气便挡了一下,竟然突然无伤,已大大倾侧了一下,是以心中暗惊。这时一见沈雁飞身法特快,出手间竟使用秦宣真昔年仗以成名的修罗扇,立刻知道这个少年与秦宣真有极不平凡的渊源,于是忽然撤身问退开去。
    沈雁飞跟踪疾扑过去,却听石山牧童赵仰高冷冷道:“来者可是秦宣真的弟子?”问话中又退开半丈。
    “正是沈某。”他傲然回答,停步横扇,凝视着对方。
    石山牧童赵仰高冷笑一声,还未说话,那边的金蛟尺田俊已厉声道:“这厮正好做为人质。”
    白狼罗奇也应声道:“这是绝好机会啊,师父。”
    石山牧童赵仰高四下一瞥,但见那六合阵法已因自己牵掣了那么一下,己方被困的两人已能发挥威力,白狼罗奇甚且已拾起那条五彩长带,舞起一个丈许方圆的五色光幢,在五名持刀汉子中间滚来滚去,使得那五行刀阵变得呼应不灵。金蛟尺田俊却全力进击,把猛虎简铿迫开一边,不能和那五名汉子的刀阵会合。
    当下恶念一动,冷冷道:“姓沈的你是后辈,老夫让你三招。”
    沈雁飞侧目斜睨,已见简铿困窘之状,为了七星庄的声誉,他可不能再闹私人意气,眼珠一转,忽然斜扑过去,口中厉声大喝道:“简二别急,我来助你。”
    猛虎简铿得到这突如其来的援兵,也自振吭叫道:“少庄主来了吗?”
    金蛟尺田俊被沈雁飞在背后一喝,急忙暗中戒备,攻势立时减缓许多。猛虎简铿却趁此时全力回攻,手中丧门剑连发三招,俱是拼命的招数,顿时冲前了四五步之多。
    沈雁飞只是虚张声势地厉声大喝了那么一句,便忽然折转方向,扑向那五行刀阵,口中厉声发号施令,着那五人各走方位,本来已经乱了的阵法,被他这一下令,立刻便稳定下来。
    石山牧童赵仰高眼看这俊美少年,仅在顾盼之间已竟扭转局势,不由得恶念更炽,又自冷哼一声,不过他却被僵在当地,不能立即出手攻袭,这是因为他方才说过让人家三招之故。想不到沈雁飞脑筋灵活之极,居然能利用这机会,这种不是后天培养训练出来的天才,使得那夜郎自大的石山牧童赵仰高既怒且妒。
    “好漂亮的一手。”他道:“可是你再使诡取巧的话,莫怪老夫不守前言。”
    沈雁飞一转身,徐徐走过来,改变了起先骄傲的神态,朗声道:“沈某虽然年轻艺薄,但难得碰上像赵山主这样的一代高手,却是非请益不可。”
    他稍为顿一下,把手中修罗扇合拢起来,从容道:“可是沈某还得先行请问山主,何以忽然驾临敝庄?”
    石山牧童赵仰高犹疑一下,终于道:“老夫需要一样东西,你师父却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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