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镖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一章掳人质烈妇蒙难
    黄昏暮色中,两骑徐徐扬鞭踏在直直的官道上,城垣隐隐矗立在前方。张明霞忽然指着近城偏东的一座小山,讶道:“你瞧,那山上的人一直吃坐不动,已有半刻之久了,原来是个女人。”
    傅伟也早瞧见,但心中直为离愁别绪盘踞满,哪有闲心理会。
    她因口渴之故,便在一座路亭暂欧,买碗茶解渴。
    那位卖茶的老婆婆,见她直着眼睛看那山巅人影,便道:“姑娘你大概初次来江陵,故此不知那位夫人之事。”这位老婆婆说得十分郑重,因此怪不得她会称山上之人为夫人。
    “这位沈夫人,在那山头上已坐了十七年之久。”
    “呀?”她吓一跳,须知地乃修习上乘武功之人,深知面壁之苦,故此听说有人能够坐了十七年之久,禁不住大惊小怪起来。
    “啊,她当然不是整天坐在那里,仅是每日黄昏之时,不论冬寒夏热,风吹雨淋,总在那儿坐到天黑。自从十七年前,她的丈夫出门之后,她便这样地坐着。”
    张明霞脑中轰地一响,便道:“这位夫人何以能够这般深信她的丈夫。”呆了一阵,转眸去看傅伟,但见他满面钦仰感动之色,愣心凝望着那座山上的人影。
    茶饮过之后,两骑并发。张明霞忽然改变初衷,并不立刻北返,原来她想访到沈夫人的住址,当面问问她一些疑团。
    夜色中,沈夫人迟缓地走下山来,只见山脚下一个大汉倚树坐着,见她下来,双目灼灼地盯着她,并且跟着她走进江陵城内,她知道这汉子已跟了她数日之久,心中不禁极是疑惧。
    那大汉腰悬短刀,神情凶悍,跟着沈夫人回到家里之后,便匆匆穿出一条巷子,走进一座大屋子里。
    厅中一张圆石桌,坐着三个人,年纪都在五旬上下,六只眼睛神光闪烁,显然都是怀有精湛武功之土。书中交代,这三个人全是修罗扇秦宣真的得力臂膀,一个头顶微秃的矮胖个子乃是瘟太岁穆铭,对面的瘦长个子便是摘星手卫斯,此人天生脚程极快,迅逾骏马,轻身功夫特佳,故此有摘星手的外号。当中对着厅门那个,面庞狭长,下巴突出,江湖人称野马程展。
    前说的两人,乃是秦宣真归隐七星庄之后,依然效力追随的得力手下,和留在庄中的猛虎简二共称三杰。其实瘟太岁穆铭和摘星手卫斯两人,比之猛虎简二,不论在武功造诣抑是阅历见识,全都高出一筹。
    至于这野马程展,名气更在穆卫两人之上,早年也曾心服秦宣的武功智谋而在麾下奔走效力,及至秦宣真洗手之后,便独来独往,横行三湘—带,此人至今孤然一身,行踪飘忽不定,然而作恶甚多,终使侠义道中人看不过眼,衡山派首先扬言要惩治地。程展心知势孤力薄,惹不起这个武林宗流,便一直北上,恰好遇到瘟太岁穆铭,便留在江陵。
    且说那个大汉进得厅中,躬身施扎,道:“点子已经回来。”
    瘟太岁穆铭一挥手,道:“知道了,你且退下。”
    三人又继续早先话题,摘星手卫斯道:“咱们都未见识过他的本事,不知实在如何?小弟我真想见识一下。”
    野马程展微微一笑,道:“依我看来,他的本领绝对错不了,说实在话,我对庄主一身武功委实心服口服。两位想来应还记得十余年前拦截生判官沈鉴一役,任主功力的是强绝一时,我若要和那姓沈的走上百来招不败,已非易事。”
    卫斯哈哈一笑,道:“小弟不过好奇而已,自古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以庄主那一身本事,他还弱得了吗?想想也不怪在主会令我们暂勿露出破绽,须候他亲自赶来。穆兄你若见识过那石山牧童赵仰高的本事,真会疑心庄主怎能击毙那厮。”
    瘟太岁穆铭脸上横肉一颤,道:“那么咱们就是这样决定,卫老弟你掳了那女人之后,兼程北上,我和程大哥留在此地,必要时两人合力不让他逃走,好让庄主及时赶到。至于青城强敌,大概暂时顾不到咱们,其实前两日那叛徒顾聪溜走时,我已知道,还设法让他方便逃走呢,哈,哈……”
    卫斯大声招呼一声,一个汉子走进厅来,他把一枚纸卷交给那汉子。
    片刻工夫,一只全身雪白的信鸽,展拍健翎,冲天飞去,这头信鸽翌日已到了襄阳。它飞入一所近郊大庭院中,一个汉子摘下纸卷,便匆匆上呈,经过两个人传递,才到达襄阳的秦宣真手中。
    这位严肃的中年人,身上一领薄薄的白色长衫,在廊下微风中飘飘飞扬。
    秦玉娇刚好出来,便走过去。
    秦宣真看完那枚纸卷,颔首道:“今晚三更起程,明日午间便可到达江陵。”
    她嗫嚅了一下,终于大胆地问道:“雁飞可在江陵吗?”
    秦宣真摇摇头,道:“没有,不知路上有什么耽搁,照理尚煌被我诱得两头跑,该不会拦阻着他。这样也好,卫斯来函说要在昨夜乘他未抵江陵时,先把他母亲掳走,穆铭只须稍为拖延一下,便可等我到达再亲手收拾他。”
    一个汉子匆匆进来报告道:“终南孤鹤尚煌已到襄阳。”
    秦宣真面色阴沉下来,点头不语。
    秦玉娇怒哼一声,道:“这个尚煌本领不小,居然能缀着我们跟到此地。”
    又有一个汉子来报:“青城追风剑董毅经武当山折返襄阳。”
    秦宣真微微颔首,沉吟不语,但随即掠过一丝诡笑,回身走进书房,展纸提笔写道:
    “久仰终南少清剑法天下无双,然董某亦颇擅此道,不揣愚陋,意欲一窥风度,乞于日落时分,移驾城西隆中山南麓,董某恭候并颂快祉。”
    写完看了一遍,暗自皱眉付道:“写得太罗嗦了一点,但口气颇傲,不失我意。”
    推开此纸,又提笔另写一笺道:“大罗十八剑,世称无敌,但尚在少清剑法之下,谓予不信,日落时可至城西隆中山南麓一验吾言,终南孤鹤尚煌呈左右。”
    他把笔一放,干笑一声,想道:“尚煌的口气我再也不会弄错的。”这两封信着手下送出之后,他便立刻回房,运功调息,准备日落时赶到隆中山南麓,坐山观虎斗,等到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好收渔人之利。
    须知那追风剑董毅乃是青城派第一把高手,若非俗家弟子,早做了掌门人。而终南孤鹤尚煌的武功,也是武林中顶尖高手,连修罗扇秦宣真这等一代俊杰,也曾败在他的少清剑法之下,由此可以想见。
    日落时分,秦宣真早已到了山南麓,就在一株大树后面隐住身形。这株大树最少也有两人合抱之粗,故此秦宣真躲在后面,决不虞被人发觉,树前五丈之远,一块亩许大的空地,甚是平坦,正好供比剑之用。
    一条人影在残阳余晖中疾驰而至,迅逾奔马,宽大的长衫,在晚风中飘飘飞举,临到切近,原来是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长得清清瘦瘦的,可是两条眉毛失之过浓,还有那双冷峻的眼睛,流露着自信自傲之色,秦宣真暗暗颔首,想道:“一别数年,他仍是当年风度,算来年纪已逾六旬,但看起来不过四旬上下,足见他的内功已达到什么程度。”
    来人正是名满天下,在正派诸位高人之中脾气最乖僻的终南孤鹤尚煌。
    他停步仁立在旷场上,四下一瞥,然后把斜系在背上的长剑解下来,挂在就近的一棵树上。
    秦宣真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会打不成,只因他深知这两人都是当代使剑名家,而终南孤剑尚煌又因脾气乖僻而开罪多方,各正派虽对终南派依然友好,但对尚煌本人却不太满意,至于尚董两人之所以没有动手分出高下,仅因没有机会碰头而已。
    过了片刻,远处人影出现,却共是两个人。
    终南孤剑尚煌傲然冷笑两声,伫立以待,大树后的秦宣真却十分生气,想道:“万想不到董毅居然会带着帮手来了,我并非为尚煌打抱不平,却是为我坐收其利的计划不能实现了。”
    那两条人影来势极速,都是徒步,转眼已到了场中,秦宣真虽未见过追风到董毅,但这时一眼便知左边那个身材瘦颀的人便是他,只因右面那人是个老道装束。
    董毅也是身穿长衣,背插长剑,走到切近,便拱手道:“这位想是尚先生了?久仰威名,如雷贯耳,至今方始识荆,大是遗憾”
    终南孤剑尚煌也回了一礼,谈谈道:“尚某也素仰侠名,这次贸然赴会,董大侠不会见笑吧?”他的眼冷冷扫过老道面上。
    追风到董毅道:“这位是敝师侄,道号玄均。”
    那玄均遭人看来年纪在五旬以上,似乎比董毅还要老些,这时稽首为礼,尚煌和全不理睬。
    玄均道人登时露出愠容,却退开两丈之远,追风剑董毅道:“这地方真不错。”眼光一扫,已见树上挂着之剑,便也将自己的剑解下来。
    两个人一齐把外面长衣脱掉,里面都是一身短打,空气突然变得非常沉重紧张起来。
    董毅拿起剑,尚煌也把挂在树上的剑拿下来,却听查毅道:“尚兄剑术已通神明,在下是舍命陪君子。”这原是客气的话,其实心中甚是愠怒,打接到邀约比到之信时起,他一直默默盘算对敌之方,已存一拼决心,哪有丝毫怯意。
    尚煌冷笑一声,道:“董大侠何必在口舌上称能?既然约我来此。”董教立刻截住问道:“我约你来此?”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尚煌浓眉一皱,道:“难道是我听错了?”
    大树后的修罗扇秦真真这时瞑目屹立,细听双方对答,虽然听到两人已在无意中把自己诡计揭穿,大有可能打不成,但面上神色丝毫不变,表情凝固就像座石像似的。
    须知道这个曾经纵横天下的黑道盟主,做事绝不能这么没有把握,但听尚煌微笑广声,继续遭:“管他呢,这个机会到底不易遇到。”
    话声甫欧,锵地一响,宝剑出匣,暮色中白光一闪,冷气森森,跟着左手一扬,把剑鞘扔掉。追风剑董毅扭头一看,只见那剑鞘已没人一株树身中,只剩下半尺在外面,心中不察暗惊敌人功力之高,竟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然而不可能就此退走,事实上他十分渴望能和尚煌比一次剑,即使有什么后果,他也愿意承担。当下也将自己惯用的百炼青钢剑掣出来,森森剑虹蓦地打个闪,寒气迫人,显然也是上古利器,他仅将剑鞘扔给玄均道人,没有先露一手。
    秦宣真面上掠过一丝冷笑,倏然睁开眼睛,缓缓从树后探头窥看。但见那两位当今武林第一流的剑家,各自抱剑施扎,然后活开脚步,直绕圈子。
    尚煌尽管狂做得目无余子,但这时却显得极为慎重,完全不是平日对人的态度,却像董毅一般,极其小心忍耐地对绕圈子。
    他越走越快,圈子却越缩越小,可是彼此都觉对方无隙可乘,因此只好尽力忍耐到最后一刻,希望对方先出手而露出可乘之机。
    光是转圈子,也耗了半顿饭时间,两人距离越近,剑尖都快要相触了。只听追风剑董教吐气开声,大叱一声,宛如平地起个响雷,霎时剑虹漫天飞舞,一出手连攻五招。
    终南孤剑尚煌也几乎在同时发动,但见青气弥漫,白光掣动了两下,便堪堪挡住董毅凌厉无比的攻势,两人乍合又分,重新开始绕起圈子来。
    刚才接触了一下,双方都不过是试招的意思,因此乍合便分,可是各自心中有数。
    董毅一出手便是青城镇山剑法大罗十八剑的绝妙招数,攻势凌厉无比,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尚煌却仅用少清到法中“少阳再引”之式,潜运内力,尽集剑上,居然守得天衣无缝,这一来不但斗剑的两人心中有数,使那暗中观战的秦宣真也估出大致形势。
    论内力造诣,终南孤剑尚煌的确修练功深,领先一着,论起剑法,青城大罗十八剑则是玄奥无比。终南山少清剑法虽然名震天下,但在大罗十八剑之前,却分明相形见拙。这不过是极严格的比较说法而已,事实上,两者相差,仍是一线之微。
    修罗扇秦宣真冷笑忖道:“当年我和终南孤剑尚煌剧斗两昼夜之久,仅以一招落败,也是败在内力不继,只因我已非童身之故。”想到这里,忽然面色大变,竟然忽略了旷场上两位一代名家比剑.原来他忽地想起那本《修罗秘籍》失踪一事。
    他并不担心沈雁飞仗着纯阳童身,把修罗七扇所遗漏的另外一式学会,能够从扇上发出阴气,克敌制胜。这是因为他近年来痛下苦功,便将阴气练得出神入化,只差一点便达到能从扇上发出以克敌的地步。
    倘若沈雁飞用这一着来对抗时,他凭仗本身阴气以护体,另用近年观察飞潜动物所悟出的精妙扇招,足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沈雁飞杀死。
    可是秘籍上还载着一种专破阴气的功夫,称为红袖飞香,只要修习过上乘内功的人,用上三昼夜的工夫,便可练成。那仅仅是采集一种药草,合在掌中搓磨,将那种草香吸人掌中,届时扬手一股掌风,香味飘送,阴气便立失灵效。
    这正是天地冥冥中万物生克之理,那难练成威力大的功夫,往往最易破掉,问题仅在识得破法与否而已。这种红袖飞香的功夫,仅有破掉阳气之用,若是此事换了沈雁飞,则阴气失效也无妨碍,但秦宣真已练到与本身真元合成一体的地步,是以一旦被破,当时便会瘫痪无力,任人宰割,教他如何不为之惊心动魄。
    这对外面广场上剑气如虹,满天光雨,两位剑术大侠正在各演绝学,以快斗快,故此光芒如雨,双虹电掣,竟分不出其中人影是谁。
    玄均道人饶是自傲剑术通神,这时也自看得目瞪口呆,魂摇魄动。可是秦宣真兀自寻思,他记得先几天因女儿秦玉娇被石山牧童赵仰高,加上白狼罗奇从旁暗算,终于点了秦玉娇穴道,掳到靠着淇水的临淇镇,他追踪而至,正好白狼罗奇恰恰奉命去搜索沈雁飞下落,只有赵仰高一人在处,两人动起手,石山牧童赵仰高虽说以左掌右拳的诡异招数称霸西睡,但碰上这位曾是全国南北黑道盟主的秦宣真,比较起来,不论是功力、招数以及对敌时的心狠手辣、应变机智全都差了一截。何况秦宣真心中恨极,认为非一举击毙此人,无颜再立足武林,是以一上来便修用折扇,石山牧童赵仰高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连取兵器的机会也不肯给他,加上秦宣真阴气真功神妙无比,一百招之内,被秦宣其一扇打碎了脑袋。
    秦宣真有意张扬,武林人谁不因此事而骇然奔告?故此这件事立刻传遍江湖。
    白狼罗奇倒因此而逃了一命,他们父女返庄之后,忽然接到飞鸽传书,原来是瘟太岁穆铭和摘星手卫斯的报告,说是因逗留江陵,无意中查出生判官沈鉴之妻仍然健在。听说她不但每日黄昏时盼望丈夫归来,近三年余还加上盼望见儿,那儿子名字是沈雁飞,离家时间正与少庄主人庄时相符。
    这个消息把秦宣真弄得异常不安,光是他这种卧底两年有余而尚且不露马脚的胆色机智,已足够教人心寒。何况他又携走秘籍、修罗扇和一幅地图。前者关系已曾述及,至于那幅地图也极为重要,原来当年他把生判官沈鉴擒回之后,便囚在那离庄数百里的古树谷中,派有专人守着,每日不断折磨,迫他供出断肠镖的下落,可是沈鉴乃是铁挣挣的汉子,十余年来,虽饱遭折磨煎熬,却依然缄口不说。
    秦宣真立刻采取紧急措施,一面召集昔年部属,布下罗网,一方面将生判官沈鉴移囚他处,那古树谷中另遣高手守伺,他早已得知终南孤鹤尚煌在许昌府的消息,故此借刀杀人把金蛟尺田俊和仙公掌仇人远弄得有口难辩,被终南孤鹤尚煌擒住,打落许昌死牢。
    其实他尚未得悉沈雁飞乃是仇人之子的消息,故此布下连环计,教人放出消息,说他誓不放过曾经侵扰七星庄的人,尚煌唯恐他劫狱,故此在和沈雁飞等三人一战之后,不暇追赶,一径去许昌。秦宣真仅有一个疑团无法打破的,便是青城何以会远道来寻,而且照报告上说,来意似乎不善。
    他把纷乱的思潮整理一下,猛可收摄心神,重复注意到两位剑术名家之争,只见这时两人已改快为慢,剑尖上如搅千斤重物,运转时吃力异常,可是招式缓而不松,慢而不懈。
    天色已黑,但他仍然看得十分清晰,甚至连两人的表情也看得到。那两人虽在作殊死之斗,却无半点声息,四下只有晚上的山风掠过树林,发出凄凉的啸声。
    片刻工夫,秦宣真也像一旁的玄均道人般,看得非常人神,每当其中一人发招,他便情不自禁地设想应该如何破解,然后攻以何式。
    这一来无形中旁观两人俱参加比剑,一时鸦雀无声,落叶可闻。
    青城大罗十人剑确是名不虚传,每一出招,都是青花缤纷,满天飘落,尚煌的少清剑法相形之下,但见得古朴而威力绝大。
    紧张中时间易逝,看看已是天亮时分,两人已拆了将近三千招,秦宣真确是见多识广,为当代俊杰,却也泛起“叹为观止矣”之感。
    山上推出一轮红日,满天云霞绮幻万变。
    从这时起,尚董二人已无奇招,反复重用那些剑法,便变成了对耗之局。
    秦宣真这时又把注意力收回,暗中盘算计较,他知道这两人一是功力深厚,一是剑法特佳,正好扯个平手。看这情形,他们该有一段时间好拖。
    “若果我趁他们打到精疲力尽之际,忽然出手,那是毫无疑问可以把他们击倒,但那边还有个老道惹厌得很,我想个什么法子能把那老道引开?”
    玄均道人这时也看出是个久耗之局,便在林边反复往来,不时烦躁地摸摸背上剑把,须知玄均乃是青城上元观数百道侣中第一高手,功力比师叔追风剑董毅略逊一筹,因此他也能够极准确的判断出形势,他明知师叔久战下去,必定因内力稍逊之故而失利。
    故此心中烦躁异常,但也有可做之处,便是这一仗已证明青城大罗十八剑确是玄奥无比,足可傲视天下。
    秦宣真手扣扇柄,跃跃欲动,只要玄均稍为往右多移两步,便可以趁他心神恍惚之际将他点倒。
    天上的太阳发射出强烈的光和热,把树叶青草都炙得有点儿萎靡的样子,原来已到了午后未申之交,一天之中,以这时最为燥热。
    饶他们比剑的两个人乃是当代剑术大家,此时因拼斗过久以及对手太强,额上全都微风汗珠。
    玄均道人倏然大叫一声,飞跃入场中。这倒把正待出手的秦宣真吓了一跳,愠然忖道:
    “这厮怎么啦?莫非是疯了吗?”
    玄均一跃入场中,终南孤剑尚煌怒哼一声,嘶哑叫道:“来吧,待尚某也成全于你……”话未说完,白虹倏暴涨,忽卷而至,玄均青钢到已掣在手中,霎时间已拆了五招,这才退得出剑圈。
    追风剑董毅蓦然收剑,跳开丈许,怒声道:“玄均你干什么?”
    玄均一跃到了师叔身旁,大声道:“师叔咱们走吧!”
    尚煌仰天冷笑一声,道:“想走也可以,但董毅你得将宝剑留下。”董毅勃然变色,怒道:“我还未曾死咧!”
    玄均大声道:“咱们已见识过终南少清剑法,是否天下第一,大家心中有数,师叔啊,咱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董毅一听真是岂有此理,却也不能说没有理,只因他们终非怀有深仇大很,非得以死相拼不可,所以此时要走,也未尝不可。
    秦宣真怒想道:“好个杂毛老道,居然想出这种歪理下台,几时碰在我手中,总有点颜色给你瞧瞧。”
    玄均又道:“况且咱们还有急事。”他的话光是对董毅说,把个终南孤剑尚煌气得半死,半晌说不出话。
    追风剑董毅回复了平静,徐徐道:“尚先生若果还有雅兴,半载之后,随时请到青城上元现,董某当倒屐相迎。”
    秦宣真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脑中不断地掠过歹毒的念头,却听终南孤剑尚煌傲然应道:“好,就在半载之后,定到青城一走,那时大概可以彻底领略青城剑法。”末一句说得冷酷异常,说不尽讥讽之意。
    玄均道人首先举步,追风剑董毅跟在后面,秦宣真忽然大喜,想道:“他若坠后的话,我可不能放过这千载一时之机。”
    谁知尚煌穿上长衣,也就飘飘走了。
    且说傅伟和张明霞两人进了江陵城,傅伟到原来落脚之地,那是座道观,师父却已不在,观中道侣告诉他追风剑董毅已于两日前匆匆北上,却没有留下什么话。
    傅伟一时没有了主意,张明霞本要和他分手,自去访寻沈夫人,但见到他这种无主的模样,便道:“这时应该是晚饭时刻,咱们先去吃点什么,再作计较好吗?”傅伟毫无别法,便跟着张明霞来到一家饭馆。
    摘星手卫斯在饭馆前匆匆走过,张明霞一眼看见,便指给傅伟看,道:“这人脚下点尘不扬,走时有如行云流水,定是武林好手。”
    傅伟笑起来,道:“江湖上尽多异人,咱们别理他。”这时候摘星手卫斯正匆匆往沈夫人处,要趁沈雁飞尚未到达江陵之前,把她掳走。
    张明霞噘着小嘴,水汪汪的眼睛在他面上打个旋,道:“好吧,咱们不管,但有什么话好说呢?”傅伟却看着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发痴。
    不久之后,两人走出饭馆。张明霞已从馆子伙计处打听出沈夫人住处,傅伟因无处可去,便驱马跟着她走,一会儿已到了沈家门前。
    但见那道漆着原红色的木门,已现出剥落痕迹,那对铁门环也有锈痕,正是十年人事几番新,想那沈夫人能够苦捱到今日,尚将此宅保存,已非易事,岂有余力顾及门面光鲜与否。
    张明霞下驴上前敲门,门环撞击出响亮的声音,这时宅内沈夫人的房间,灯火明亮,那摘星手卫斯刚刚凶恶地问过她一些话,已将一切事情弄得清清楚楚。
    这时猛听门环之声,心中不由得大吃一惊,忖道:“莫非是少庄主恰好回来?”
    可是面上神色丝毫不变,冷冷道:“现在我要把你带走,虽然不是好事,但你却可以赶上和沈鉴见上一面,此言绝非诳语。”
    沈夫人听到这里,神色大变,忽觉浑身一麻,四肢无力,口噤难言,摘星手卫斯点了她的穴道之后,用条薄被把她卷住,疾如星火般跃出外面。
    张明霞拍了许久,并无回音,回头看傅伟一眼,傅伟忽然十分聪明地在马上涌身飞上屋顶,眼光一掠,只见一条人影在那厢一闪即隐,心中不禁大诧,便压低声音道:“我看到一个夜行人抱着什么向北跑了,身法极快。”
    她皱皱眉头道:“管他呢,你倒是看看里面有人没有?”
    傅伟跳下去,打个转出来道:“没有一个人影。”
    张明霞喃喃道:“奇怪,连饭馆的伙计都说她每日从山上回来后,决不出门一步,但她此刻往哪里去了?”
    傅伟一直疑心沈夫人之失踪,与那夜行人影有关,但怕她说他瞎疑心,便不敢做声。因为他也明知一个挚爱不渝的人,决没有可能和江湖人有什么瓜葛。
    张明霞沉吟一下,问道:“你说奇怪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见到一间灯光犹亮的房间,大概是她的寝室,地上丢落好些针线等物,好像失手掉在地上似的,因此可能和那夜行人有关。”
    说到这里,张明霞已娇嗔道:“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傅伟跳下地来,耸耸肩道:“我怕你说我瞎疑心,试想沈夫人那种守节……”
    张明霞倒纵上驴背,使他的话自此中断,她招手道:“你也上来。”傅伟乖乖地也跃上驴背,坐在她后面,纤腰入手,云发拂颔,不禁飘然若登仙境,竟不知那头白驴已展开奇快脚程,平稳地向北疾驰。
    转眼间已出了北门,张明霞毫不犹豫,策驴直驰。
    傅伟定下心神时,早已过了城外沈夫人每日黄昏登临望夫的小山,他不禁怀疑地问道:
    “哪夜行人若是匿在城中,咱们岂不是白赶?”
    她蓦然回头,玉颊碰着他的嘴唇,傅伟心中咚地一跳,张明霞续道:“如果那人不出城,我们决找不到他,所以只好顺这条大路往北追赶,你说这样不对吗?”
    傅伟无言可对,只好装着往前面瞪眼睛,借以掩饰窘态。张明霞哧地轻笑一声,纤指戳一下他的额头,道:“你呀,真是……”真是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傅伟这一瞪眼睛,倒有好处,原来他忽然发现一箭之远,一条黑影宛如星抛丸掷般顺路北去,当下忙指点给张明霞看。
    张明霞的那头白驴叫唤了一声,陡然刮耳风声更烈,敢情那头神骏无比的白驴已加速飞驰,两人坐在驴背上,生出腾云驾雾之感。
    两人距离越追越近,摘星手卫斯向以千里脚程驰誉武林,狂驰疾奔中,忽然发觉后面一道白线滚滚追来、心中不觉大骇,同时也泛起争胜之念,也自放尽脚程,拼命飞驰。
    可是后面那道白线起追越近,方自懊恼,忽听喝叱之声隐隐传来,心中更为之凛骇。
    只因以他们两下的速度,尚能逆风传声,非内家高手不克臻此。是以已知追来之人,身手只有在自己之上的份儿。
    “我若非横抱着一个人,决不能这样轻易被人家赶上。”他想,念头一掠即过,倏然斜跃开去,猛可停步转身。
    那道白线疾赶而至,这时已听出蹄声急骤,昏夜中摹见烟尘大起,原来白驴四蹄一跃,硬生生煞住去势,却也滑出两丈之远才停住,故此四蹄划起大股尘土。
    傅伟一耸身已飘落在摘星手卫斯之前,朗声道:“尊驾夤夜狂奔,手中所持何物?可许见示?”
    卫斯一见不是沈雁飞,心中先放下一块石头,便和声答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因紧急事需往荆门。”
    傅伟见人家答得和气有理,不觉哦了一声。
    摘星手卫斯立刻笑一声道:“兄台那头神驴的是俊物,啊,我可要失陪了。”语声甫歇,倏然迈步疾奔,张明霞动作也够快的,猛一示意,白驴疾如急箭,冲出七八文远之后,横拦住卫斯去路。
    摘星手卫斯暗中已腾出右手,捏住三枚枣核钉,心中忖道:“妞儿竟敢拦住我的去路,先毁了你再说。”当下脚步不停,转眼已到了半丈之内,猛然一扬右手,闷声不响地发出枣核镖,黑夜中三点寒光一闪,张明霞哎一声,倒下驴背。
    摘星手卫斯身法何等快速,脸上一丝冷笑未敛,已到了白驴旁边,蓦地右掌猛撞而出,白驴肚下疾然射出一道白光,摘星手卫斯不觉沁出满身冷汗,猛然打了个旋,从驴后斜蹿出去,但觉手掌一凉,跟着屁股上被两个铁锤击个正着,呼地直飞开两丈有余;叭哒一声掉在地上,左手抱的沈夫人早已脱手。
    他身形刚刚落地,蓦觉一阵痛楚攻心,差点儿叫出声来。原来右掌已被对方利剑所伤,竟然削断无名指和小指。常言道十指连心,故此纵使像摘星手卫斯那么一号人物,也痛得险险抵挡不住。
    傅伟在那厢看得清楚,但见白驴帮着打落水狗,趁摘星手卫斯手指被削,从它后面纵过时,猛地双蹄齐飞,正好踢在卫斯屁股上,足足把他踢出二丈有余,不禁失声一笑,疾跃过去。
    张明霞从驴肚下钻出来,恨声道:“哪厮好生歹毒,非把他废了不可。”
    傅伟指指地上的长形包裹,道:“你去看看那是什么,我去对付他。”
    摘星手卫斯如今已知这两个少年男女都不好惹,若果仅是一个对一个,他也许能够弄诡使诈以取胜,这时却非赶快溜之大吉不可。
    当下咬牙忍痛,赶快起身撒腿便跑,傅伟一提气,施展出蜻蜒三抄水的轻功,身形急如奔雷闪电,疾追上去,刚好三个起落,已追个首尾相连。
    可是就在他换一口气时,摘星手卫斯拿捏时候,倏然加快速度,转眼撇开二三丈远,傅伟大喝一声,一面追扑上去,一面探囊摸出一把树叶,倏然扬打出去。
    却见卫斯快似流星飞渡,倏然掉头蹿人一片树林中。傅伟不敢大意,身形略挫,但立刻觉得对张明霞无法交代,把心一横,仗剑闯入林去。
    林中一片漆黑,根本瞧不见东西,傅伟凝神倾听,果然听到三四丈外发出践踏之声,连忙蹑足追踪。摘星手卫斯真想不到敌人如此大胆,竟悍然不顾江湖上所谓逢林莫入的禁条,穷追不舍,故此行动稍为大意,让敌人蹑迹追至,到他发觉之时,文许外的傅伟已大喝一声,黑暗中墓地飞起一道青光,电掣射到。
    卫斯本来只剩下一只左手可资应敌,但这时却用来捏住右手脉门,不使流血过多,故此简直腾不出手来,但见敌人剑风锐厉,来势威猛,只好使个无赖招数,倒地疾滚开去。
    傅伟这时仍然瞧不见敌人,仅仅从声响下判断;但听地上一片暴响,已知敌人用的什么身法,不觉冷笑一声,急急追去。
    摘星手卫斯一跃而起,双脚猛可盘住一棵树,凝神屏息,动也不动,这一着亦险亦妙,险的是舍去掉能够主动地乘着黑暗逃走之利,而等敌人自动离开,只要对方掏出火折子照一下,立刻无所遁形。妙的是这样做法,正好出乎对方意料之外。
    傅伟凝神倾听一阵,仍不闻半点声息,心中诧怪之极,想想张明霞也许会到处寻找自己,便回身而走,刚走了十步之远,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从囊中掏出一把榆叶,扬手打出去。
    暗自付道:“前几天沈雁飞为了怕逃走时,会被终南孤鹤尚煌追上,故此着我们都弄了一囊树叶,权充暗器,想不到却在此刻派上用场。”
    其实早在他被沈雁飞追迫夺回贾捕头的革囊时,张明霞己曾在暗中使用过这些金钱般大的榆叶,使他在当时立即又夺回革囊。
    摘星手卫斯听到步声出去四五丈之远,松了一口气,跳下地来,往南而走,猛然发现敌人又跟踪追到,不由得大大震惊,急忙施展轻功,急奔直走。
    他到底是主动之势,故此出了林子,已把傅伟甩后四五丈远,傅伟忽然发了牛脾气,使性子紧追不舍,可是摘星手卫斯向以脚程奇快称誉武林,这时有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亡命而逃,更觉比平常快些。
    两人这一走,转眼间已出去七八里之远,不知不觉又走回大路上,却是南下返江陵城的方向。
    大路上一骑缓缓而行,他们两人风驰电掣般追逐而至,马上骑士感觉灵敏之极,就在他们瞬息将到之时,扭头一瞥。
    马上人振吭叫道:“是卫斯吗?”
    摘星手卫斯奔到眼前,眼光扫过马上之人,忽然呆住,身形顿缓,傅伟大叫道:“沈兄替我拦住那贼。”
    那人敢情便是沈雁飞,这时冷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傅伟手中长剑划起一道青光,已堪堪袭到卫斯背上,沈雁飞一晃身飘到卫斯旁边,呼地一扇扫去,内力奇重,竟然把傅伟震得斜飞开去,然后问道:“卫斯你受伤了?”
    摘星手卫斯这时才回过神来,暗笑自己做贼心虚,那是因为掳了他的母亲,而又慑于他武功中之故,是以一时呆住,口中忙答道:“我挂彩啦,少庄主赶紧挡住这厮……”
    说到这里,傅伟已大怒道:“原来是小贼碰上贼头,沈雁飞吃我一剑。”青光一闪,已到了他身前,倏然剑上洒出寒星百十点,疾罩沈雁飞全身,沈雁飞猛然一扇劈出,又把博伟震开。
    傅伟心中大为凛骇,想道:“怎么这厮功力如是强劲?”咬牙又仗剑猛袭。
    摘星手卫斯乃是识货之人,见到少庄主比他们想象中更为厉害,不禁暗中倒抽一口冷气,大声道:“在下奉庄主之命有事北返,那厮却在途中拦截。”
    沈雁飞大怒道:“傅伟你真不知进退,竟敢和我们七星庄作对。”说到这里,修罗扇嗡地拍出,再把傅伟震退,这等强劲无伦的功力,连沈雁飞自己也为之惊异不已。
    傅伟明知不是沈雁飞敌手,加上旁边还有个摘星手卫斯,更是连逃走都难,可是他出身青城派第一到客董毅门下,宁可玉碎,也不作瓦全之想,复又奋身挥剑攻去,沈雁飞哈哈一笑,修罗扇起处,化成无数扇影,霎时将傅伟困住。
    摘星手卫斯趁机撕襟裹伤,包扎好之后,大声道:“少庄主,我去瞧瞧另一敌人。”
    沈雁飞对付傅伟已绰绰有余,故此从容点头道:“你可得小心,那妞儿甚是棘手。”
    摘星手卫斯往南疾驰而去,那方向竟是直奔江陵,而张明霞则在北边,沈雁飞如果知道卫斯乃是背道而驰,必定能够猜出他心怀叵测,因而揭破了他们的诡谋,傅伟明明看见卫斯去向,心中却暗喜道:“那厮想是伤痛得糊涂了,走错方向也不知道。”
    须知摘星手卫斯乃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一听傅伟和沈雁飞的口气,便知两人早有瓜葛纠缠,故此他并不担心两下会叫破他的诡谋,目下当急之务,便是他必须赶快把瘟太岁穆铭和野马程展唤来,以便在对方那少女赶到时,他们可以合力一下子将她打跑或者杀死。
    至于他本人则可以抽空赶紧将沈夫人掳走,这样沈雁飞再没有发现的机会。
    他的脚程奇快,眨眼已去得无影无踪。
    那边张明霞见傅伟追赶敌人去了,便依他临走之言,将那长形包裹打开,只见一个妇人闭眼仰卧其中,她的眼力不比寻常,故此虽在黑夜中,仍然能够觉察出这个妇人,甚是苍老憔悴,容颜惨白。
    她轻轻一掌拍下,沈夫人啊了一声,睁开眼睛。
    张明霞柔声道:“沈夫人体惊,我们已把那万恶的贼子打跑了。”沈夫人揉揉眼睛,好像在一场可怕梦靥中醒来,口中习惯地非常谦逊的道谢一声,定定神,渐渐想起摘星宇卫斯夤夜入室的经过,最后记起那贼人提及丈夫的名字,并且说可以赶上见他一面,想到这里,脑中轰的一声,两行沮珠簌簌地洒落衣襟。
    张明霞道:“沈夫人不要悲伤,那贼子被我们一路追赶,并没有时间对夫人你无礼,我们今日才到江陵,便听闻你的坚节苦行,心中钦仰之极。”沈夫人一面洒泪,一面缓缓坐起身。
    “我那同伴如今追贼去了,我们且等一会儿,也许他能把贼抓住,那时便知那贼何故要冒犯夫人。”
    沈夫人一听此言,心中立刻活动起来,忍住眼泪,又谦然地道谢。张明霞但觉这个不幸的妇人可怜可悯,禁不住叹口气,两人默坐了一会儿,张明霞忍不住问道:“沈夫人,请恕我唐突问你一个问题。”
    沈夫人第一次抬目瞧她,可是看不清楚她的模样,仅从朦胧轮廓中,发觉是位美丽的姑娘,她轻轻喟叹一声,道:“姑娘请说,虽然我已知道姑娘要问的话。”
    张明霞吃了一惊,寻思了一会儿,才道:“是的,也许你已被别人询问过千百遍,可是我非听到你亲口告诉我,却难以相信。”
    “请你说吧。”她缓缓垂首,似乎十分疲倦了。
    “请问夫人你是否确知尊夫也和你一般,虽是路途修阻杳若无人相隔,但仍然情爱不渝?”她的声音是这么真挚和渴切得到答复,以致沈夫人自家虽在心神震动中,仍然觉察出来。
    她徐徐点头,轻轻道:“当然我确信如此,虽然我一向都没有想起过这个问题。”她稍为停顿一下,眼睛里忽然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张明霞陡然觉得面前这位尝遍人生辛酸的妇人,忽然变得年轻起来。
    她热心地继续道:“我可以坦诚告诉姑娘一句话,那便是我的爱情付出,根本没有要求获回一些什么。”
    张明霞似懂非懂啊了一声,可是心中却被她异常的态度而深深感动,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只有他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她哺哺自语地道,眼光移到黯黯长空,许多星星在虚空中明灭不定,一生的凄楚,蓦地兜上心头。
    岁月悠悠,丈夫爱子都抛下她独自一人而远远去了,在她生命的前路横亘着的只有孤独、寂寞、贫穷以及飘渺的期待。
    张明霞暗中举袖拭泪,她那颗少女的心,十分容易被这种真挚伟大的感情所感动,“虽然我不能了解,但相信她的话必有至理。”她想道,一面站起来。
    “我去看看我的同伴,他不该这么久还不回来啊!”她说到末句话,婷婷俏影已消失在黑暗中。
    她走进黑漆漆的林子里,大声叫唤傅伟的名字,可是总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当下忖想道:“也许他穷追不舍,已不知追到哪里去了,如今不如先把沈夫人送回家去,等他追赃返时,见我们不在,定会到沈夫人家中寻找。”
    暮春时节的晚风,有点凉飓飓的,沈夫人衣薄不禁,便把被子盖到肩上,张明霞看了,不觉恻然想道:“她的身子不太好,想是日夕思念良人的缘故,啊,能有一个人在心中日夜想念,这等缘遇倒难逢,可不能完全认为是痛苦吧。”
    她没有试图立刻找寻出答案,轻轻走到沈夫人身边,柔声道:“我那同伴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我们不必等候他了,让我先送你回去。”
    沈夫人摇摇头道:“这样不太好,承蒙姑娘和贵友仗义援救,此思此德,教我不知如何才能报答,现在再等一会儿有什么关系呢?”
    张明霞忽然发觉沈夫人语声微颤,黑暗中但见泪光闪动,芳心十分不安,道:“我们都知道夫人的住处,所以我那同伴如果回来看见我们不在,便会一直回城找到贵府。啊,夫人你不舒服吗?时值深夜;又是郊野之地,风大大了。”
    “啊,不,我没有什么,不瞒姑娘说,当你矫健地往来搜索时,我便情不自禁会想起外子,因为他以前也是武林中人。”
    张明霞睁大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询问地看着沈夫人,故此她便继续造:“他姓沈,单名鉴,曾任三省总捕头。”
    张明霞的声音立刻升起来,截断了她的话:“哦?便是生判官沈鉴,那不是为了断肠镖的事吗?”
    沈夫人点点头,心中觉得非常欣慰,因为直到如今,武林中人仍然没有忘怀她丈夫的威名。
    但她随即又叹一口气,道:“可惜我当年不肯跟他练武,以至一旦有事,只好任人宰割,再不然也可以将他的武艺,传给我那不肖儿子……唉,这孩子如今不知长得多大了。”
    张明霞心中道;“生判官沈鉴一对判官笔,虽然极有名气,但也算不得是武林中出类拔萃的技艺。”嘴里问道:“令郎怎样了?你怎会不知他长得多大?”
    “他也离开我远走天涯,如今算起来首尾三年,其实是两年多一点。唉,姑娘你是有本领的人,地方走得广,认识的人也多,假如有便的话,务请你代为留意一下。”
    “令郎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我必定留意这件事。”
    “他今年十九岁,名字是雁飞。”
    张明霞但觉此名极熟,不禁念出声道:“雁飞……沈雁飞?”她陡然惊诧失声,心中想道:“不会那么巧吧?修罗扇秦宣真的徒弟不是也叫做沈雁飞?”
    沈夫人听她失声诧叫,身躯一震,抬目望她,眼睛中射出渴切期望的光芒。
    却见张明霞寻思了一会儿,沉吟着摇头道:“啊,不,不会是他的……”只因她想到断肠镖这件事,那生判官沈鉴分明是被秦宣真所杀,如果沈雁飞是沈鉴之子,焉肯事仇为师?
    故此骇想了一会儿,便肯定乃是人名巧合。
    沈夫人登时沮丧地垂下头,生像那一现的昙花般,转眼间便枯萎。张明霞道:“现在最好还是让我先送你回去。”她说得温柔异常,自家也感觉出平生说的话,从不及此刻的温柔动听。沈夫人没有再坚持,口中不住地称谢。
    她请沈夫人躺下,用被子卷好,正想抱起来,猛听足尖擦地之声,抬目一扫,只见南方数丈外,三条人影宛如离弦之箭,疾扑而至。黑暗中,那三人手中的兵刃闪闪有光,芳心打个转,便极快地掣下背上长剑,交在左手,然后探囊掏出六七片榆叶。
    那三条黑影脚下奇快,眨眼已扑到两丈之内。从他们脚下功夫判断,可知俱是武林好手,张明霞娇喝一声站住,却听他们冷笑连声,倏然分散开,包抄扑过来。
    张明霞在这瞬息间,已分辨出从正面扑来的一个人在三人中功力特高,暗想射人光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时功行右臂,力聚掌心,玉手杨处,六七片树叶蓦然电急四罩向迎面而来之人。虽是几片叶子,但也发出破空之声,足见气功不凡。那人原来是野马程展,这时虽知敌人发出暗器,但身形毫不停挫,依然猛扑过来,手中兵器起处,敢情是面专破各种暗器的重兵刃八卦牌。这时牌上带出悠悠风声,一下子把所有暗器完全磕落。可是他反而大为凛骇,手中八卦牌本是顺水推舟之式,磕掉暗器兼撞击敌人,这时却陡然收回已出的把式,斜斜闪开。
    果然张明霞长剑一动,倏然洒出十数点剑光,反击而至,若不是程展闪开得快,这一式便得立判胜败。原来野马程展阅历丰富,方才铁牌一磕敌人暗器,又觉劲力十足,但毫无声响,立刻知道乃是花叶之类的暗器。情知具有这种功力之人,已是江湖罕见,是以大为凛骇,赶紧收回直闯硬击的一招,果然避开敌人极为神妙的一剑。这时左右两方的摘星手卫斯和瘟太岁穆铭已齐齐攻至,他也急忙乘机挥牌猛击。
    摘星手卫斯因右手已伤,故此用左手刀从右边攻到,瘟太岁穆铭以一柄丧门剑打左边递出凶猛剑招。
    这两人全是武林好手,攻敌时不论时间或部位,都是迫使敌人非救不可的险着,同时斜侧的野马程展,那面八卦牌挟着沉重已极的风声斜砸肩膊。
    三般兵器汇成雷霆万钧般的攻势,张明霞美眸中寒光一闪,刷地划出一道白光,练身而过,恰如平空掉下一枚白色的剑光环圈,套在她身上。
    三般兵器虽是有轻有重,或毒或猛,但同样感觉敌人剑圈严密异常,不但如此,还有一种潜存的反击之势,随时均可发出。他们三人绝非一个整体,既然同样泛起这等感觉,不禁各自改换自保的招数。
    张明霞娇叱一声,利剑一挥,飕飕连声,但见白光四射,同时间分袭三人。这一招又是上乘剑法中极玄奥的招数,乍看起来竟像青城镇山剑法大罗十八刻中的“神光离合”之式。
    那三人被她凌厉的到光迫得又退开一点,张明霞暗中喘口气,想道:“使用这种上乘剑招,太过耗费真力,但不这样又挡不住人家围攻,最惨是我不能移开一步,否则沈夫人便会被他们抢走。”
    野马程展道:“这妞儿是峨嵋派的。”一面说着,一面从正面挥牌力扑,果是迫她移开的意思。
    瘟大岁穆铭道:“但又像青城的,咱们可不能放过她。”
    张明霞冷笑一声,想道:“他们眼力倒也不差,头一招乃是我峨嵋绝好剑招‘环里乾坤’,第二招却是青城大罗十八刻的招式,都被他们认出来了。然而怎会一下子跑出这几个好手来?”心中还在想着,手中长剑一式“孔雀剔羽”,头也不回,便将背后的摘星手卫斯的左手刀迫开,顺势圈回来,又把瘟太岁穆铭的丧门剑硬撩开去。这种特强的腕力,倒把穆铭骇了一跳,往后便不敢贸然进招。她的左手没有闲着,倏然斜斜一卸,指锋触着野马程展铁牌边缘,以卸字诀把那面沉重的铁牌卸开一旁,余力犹劲,使得程展差点儿收势不及而砸向地上。
    她在举手投足之间,便消解了敌人合击之势,心中一面欣慰,一面又叫苦不迭。
    现在她只好设法延缓时间,等候傅伟回来,那时可痛快地报复此恨。可是她的芳心毕竟忐忑不安起来,因为卫斯逃而复现,右手被她一剑削去指尖的裹伤仍在,足证不会认错了,可是傅伟呢?剑气刀光如虹一飞舞中,那个铁牌的风声响得特别刺耳,眨眼间已拆了二十余招,张明霞把她所懂的上乘剑法尽量施展,却不能使出整套的剑法,这是因为她不能移动之故,因此只好站着的挨打。但这样打法即使本领再大,也难以收拾敌人,何况那些不成套的剑法,固然已尽神奇奥妙之能事,但逐式使出,不免加倍费力。这危机可不能拖延,但见再拆了三十招,张明霞已鬓角见汗,娇喘吁吁,显露出力不从心的样子,这还是那三人早被她震住,不敢采用猛攻硬扑的战路,否则她岂能捱到五十招而仍然无恙,兼且寸步不移?话说回来,倘若能移动自如的话,便再多五十招,也难她不倒。
    想那三人何等老练,早在二十余招过后,便发觉她气力不继之象,是以这刻全都存心把她累坏,然后一举制她死命。
    猛听野马程展伟大喝一声,一式“泰山压顶”,八卦牌扁着砸下,招式初发时,力量普通而已,但到了离她头顶不及两尺,忽然真力激增,立时威势无伦,另外左右两方也配合他的攻势,各自奋身硬攻。
    锵地微响,张明霞护身剑光已吃程展一牌砸得破绽大露,若不是她武功得自名家真传,这一下长剑不脱手才怪哩,百忙中但觉左右两方兵器已到,存亡一发,不觉本能地向后纵开。
    但见一牌一剑,痛追痛击,半点也不放松,张明霞忽然怒叱一声,奋剑硬冲,白光暴涨,夭矫如神龙出海,登时把野马程展和瘟太岁穆铭迫退两步,然而她的用心白费了,因为生手卫斯已抱起沈夫人,跃开老远。
    她心中一急,那柄长剑飞驰如骤雨般急攻两人,一派进手招数。在她仅是逞余力作最后一击,但却把摘星手卫斯唬住,忙忙放下沈夫人,重又扬刀翻身扑来。
    他们足足酣斗了几个时辰,张明霞已觉手软无力,气喘不已,看看不但不能救回沈夫人,就连她的性命也将赔进去。却听不远处大喝一声,青光乍现,有如长虹飞渡,飞泻而至。张明霞斗志陡生,刷刷刷一连三剑,立刻迫开三人。傅伟喝声入耳,人剑齐到,先找到野马程展的晦气,出手一剑刺向他后心,程展回身横牌一挡,当地一响,剑尖点在铁牌上,就像用大铁锤猛击了一下似的,力道奇猛,吓得野马程展暗中一皱眉,起了逃走之念。
    摘星手卫斯发出一声暗号,三人齐齐跃开,卫斯叫道:“你们要人就带回去。”
    张明霞果然住手喘息,傅伟立刻凝身压剑,注意三人动静。
    张明霞唯恐他们有诈,顾不得自己疲乏,赶快到沈夫人身边,傅伟亦步亦趋,仗剑在一旁护卫。
    摘星手卫斯孤身走上前来,傅伟长剑一挺,拦住去路,冷冷道:“你想干什么?”依他之意,真想病惩这三个七星庄的帮凶。一则为那贾府的主人两代之死而报仇,二则早先被沈雁飞拦住,苦战一番,终于还是沈雁飞自动撤退,可也被他欺侮个够,只是沈雁飞数日不见,竟不知何以功力陡增,当时唯有忍气吞声。
    可是目下形势又有顾忌,为了沈夫人和疲乏不堪的张明霞,以不战为上,心想道:“好吧,君子报仇,十年末晚,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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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违师训动宝招灾
    卫斯大声话问道:“你们自命为侠义中人,路见不平,因此伸手拦阻于我,可是这样?”
    傅伟傲然道:“一点不错。”
    他又适:“可是你们以为一定办对了?你们敢当我之面,立刻问问那沈夫人,看她是否愿跟我走吗?”
    傅伟闻言一愣,却听张明霞犹带余喘地叱道:“别听那贼胡扯。”摘星手卫斯怒道:
    “你们敢问她吗?”
    傅伟受激不过,霍地转个身,道:“咱们就问,沈夫人……”
    张明霞心中好气又好笑,弯腰把棉被拆开,扶着沈夫人坐起来。她正要开口询问,沈夫人想是已听到他们的对答,面色变得非常奇异。
    卫斯在那厢大声问道:“沈夫人你可愿跟我一同走吗?”
    张明霞便不做声,微笑地看着她。却听沈夫人声音微弱地道:“我愿意。”语意甚为坚决。
    傅伟大大楞住,那时眼睛一径凝住在张明霞面上,张明霞心中虽然不解,但她却听出沈夫人答言中的坚决意思,禁不住身躯震动一下,然后徐徐站起来。
    她轻轻道:“那么你和他们去吧,我们没有权利可以禁止你。”傅伟似乎感觉出她的困惑比自己更大,便走过去伸臂拥住她的纤腰,柔声道:“咱们走吧,嗯!”
    她点点头,茫然移步,却听见沈夫人微弱的声音道:“请你们原谅我……请原谅我……”她没有回转头。
    傅伟却朗声挥手道:“没关系,我们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也许永远也没法子明白。”
    那头白驴玉儿款款走过来,两人一跃而上,耳际风声响处,已出去老远。他们当然不会明白沈夫人如此决定之故,仅是卫斯对她说过会带她去见沈鉴一面。她的决定也许太过冒险了一点,但谁能不为这样原因而动心?假如像她一般苦等了十余年之后,而仍然没得到过他一点儿消息的话。
    这时候的沈宅里,沈雁飞刚刚走进母亲的房间里,一切的陈设似旧,空中浮动着一股熟悉的气味,他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针线,搁在桌上,忽然他呆住了,因为他看到桌上那盏昏暗的孤灯,这时打蕊垂垂。
    于是两年前他午夜出走的一幕,非常清晰地浮上心头。
    他忽然非常依恋这里的一切,同时也想象出母亲孤伶伶地度过寂寞的岁月,就在这房间中,那该是多么难过阿!然而这儿再也找不到那失落了的青春,他第一次真心地为母亲的悲哀而沉重地叹息一声。
    过了片刻,他走出房间,到处找寻母亲,这座屋子总共只有几个房间,还不是一下便找遍了。他回到母亲房里待了一会儿,忽觉事情不妙,只因他深知母亲向来十分细心,家中的一切,永远是那样地井井有条,故此他对于地上会掉落针线之物,而引起疑心。
    但他忽然非常忿怒起来,心中掠过极坏的想法,现在他已经长大了,闲常也听人讲过有关于女人有所谓狼虎之年,虽然并非所有的女人都在这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纪时,会有什么令人冷齿之事或者想头,但到底甚有其至理。沈雁飞竟是想到这上失去。登时忿怒得一顿脚,地上响了一声,四五块方砖全都粉碎,但见他疾如一缕轻烟,倏忽已飞出街上。
    他若是去迟一步,便会碰见刚刚经过这边的傅伟和张明霞,于是也许张明霞会问他是否沈夫人之子,事情一揭穿了,他便会预早为谋,不至于被野马程展和瘟太岁穆铭哄骗而留在此地,直到修罗扇秦宣真赶来江陵。
    他在瘟太岁穆铭住处出来时,已堪堪天亮,回到客栈里,吴小琴仍自酣睡未醒,原来沈雁飞因怕她到江陵时,见到暮色苍茫中在山顶屹坐的母亲身影,故此特意挨到夜晚才进城,又因他要练秘籍上的功夫,故此着吴小琴先走在客栈等他。那本秘籍能回到他手中,的确十分意外,那是吴小琴还给他的,据她说是捡到的。沈雁飞淡淡一笑,并不谈话,暗中却打好了主意。
    翌日中午,他带着打扮成书童模样的吴小琴,在城里逛了一圈,留心看看,敢情阔别两年之后,人事已有更改,许多无赖地痞都非旧日相识。于是他又和吴小琴到城郊外溜达。他大可以放心游玩,因为青城派的敌人,固然因为追捕叛徒之事自顾不暇,而师姐秦玉娇被掳之事又已解决。
    第二天早上,修罗扇秦宣真已和秦玉娇兼程来到江陵,当下稍为布置一下,命瘟太岁穆铭去把沈雁飞唤来。
    穆铭有恃无恐摇摇摆摆地走到客栈,只见沈雁飞面寒如冰,端坐不动,那个俊俏书童痴立一旁,他想道:“这书童如何得罪他了?使他这般生气?”
    当下抱拳为礼道:“少庄主早。”
    沈雁飞身子不动,微微颔首。
    穆铭又道:“老庄主刚到江陵,命在下请少庄主立即一同回去谒见。”
    沈雁飞眼光冰冷地凝结在他面上,淡淡道:“可有什么急事吗?”身子仍不移动。
    瘟大岁穆铭笑道:“在下怎敢询问老庄主呢?”
    但觉少在主沈雁飞那对其利如刀的眼光,一径盘旋在自己面上,忽然失惊起来,暗忖道:“莫非他已知道此事?”但立刻又安慰地辩解道:“不会,我早就将一切消息封锁,掳走沈夫人之事,也绝对没有线索留下,他如何能知道?现在只要他跟我走,到那边老庄主现身,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原来他已听摘星手卫斯绘声绘影地将少在主深不可测的武功描述过一番,因此在这位年轻人之前,确实有点胆怯。
    沈雁飞忽然放松面孔,淡淡道:“好的,我本来还有要事,但既是师父之命,只好立即和你去走一遭。”说着缓缓站起来。
    瘟太岁穆铭禁不住退了一步,沈雁飞剑眉斜斜轩飞,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但随即收敛住,回头道:“赶快收拾东西。”
    穆铭自知失态,便掩饰地道:“在下且在房外等候。”
    沈雁飞道:“不必了。”说着自家却往外边走,擦过他身畔时,忽然停步,道:“也好,你先在外面等一下。”
    穆铭应了一声,回身举步,猛觉一缕劲风,直袭腰背之间,闪之不及,闷哼一声身躯往地上便栽倒,沈雁飞一手搭住,冷冷一笑,道:“果然暗有异谋,哼!”单臂一振,穆铭整个身形平飞到墙边那张床上,然后巧巧坠下,刚好躺在其上。
    须知穆铭也是武林中好手,本不该这样一下子便让沈雁飞治住,但无奈一则他料不到沈雁飞会暗算于他,二则他做贼心虚,外表故意显示从容,采取一种不易防卫的姿态转身走路,表示自己实在无他,有这两个缘故,沈雁飞举手之间,便把他治倒。
    这里沈雁飞哪消收拾东西,匆匆出门,吴小琴后头跟着,两人本来还有个包袱,但这时却没有带,连马匹也没有命店伙备好,就这样子徒步出门。
    出门后向南而走,绕个圈子,反奔北门。
    且说修罗扇秦宣真在厅中和野马程展闲谈,那瘟太岁穆铭一去杳无踪迹,有如泥牛入海,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野马程展早已沉不住气,现于容色之间,秦宣真心中也是不安,但神情却丝毫不露。秦玉娇一会儿出厅,一会儿到后面房中,直似热锅上蚂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可是时间越久,她却越见平静。
    秦宣真忽然起座,道:“穆铭已去了两个时辰,此刻已届中午,想来必有变故,咱们去瞧瞧。”
    野马程展巴不得有此吩咐,倏然起立,却听秦宣真大声吩咐备马,心中想道:“此去不消片刻工夫,何须骑马?”口中当然不敢说出来,秦宣真又招呼女儿秦玉娇一起动身,于是三骑并发,眨眼间已到了客栈。
    瘟太岁穆铭正在努力运功,想打通穴道,但修罗扇秦宣真独门手法,妙不可言,竟然越来越觉不妥,恰好秦宣真已赶到,把他解开,一问之下登时面色沉寒,冷得惊人,旁边的穆铭看得心惊胆跳,想道:“我跟随他已有二十年之久,但凡他脸色一沉,便是杀机大盛之兆,只怕我也不能辞其咎。”目光移开,忽见秦玉娇也是脸色乍变,瞅住她的父亲。
    秦宣真冷笑道:“好极了,前些日子咱们还利用人家青城派叛徒牵掣他们,如今咱们七星庄也出了这种丢脸之事,穆铭……”
    这一声叫唤,把个瘟太岁穆铭叫得三魂七魄飞掉大半,软弱地应了一声。
    “你立即传令咱们七星庄分布外面之人,凡见沈雁飞之踪迹,不论智取力敌,活捉死命,得手者赏他一世富贵,若因通风报信而有功者,亦有重赏,并得转请与我七星庄有渊源的同道中人协力行事。”
    瘟大岁穆铭灵魂归窍,雄壮地应了一声,只见一件什么飞到他怀中,他捏在他手中,已知乃是老庄主秦宣真过今黑道的七面七星信牌,立刻躬身行礼,匆匆出去,野马程展也跟着走了。
    秦宣真略一沉吟,便和秦玉娇上马飞驰,虽然店伙说过沈雁飞和书童两人乃是向南去的,但秦宣真是什么人,焉能被他骗瞒过,料定沈雁飞必定北上追踪掳走沈夫人的卫斯,或者径往陕鄂交界的古树峡营救父亲,故此毫不犹疑,一径北上。
    这件事一下子便传遍江湖,虽则局外人不能深知底细,但从蛛丝马迹,也能推想到沈雁飞和昔年的生判官沈鉴有关,于是断肠镖这个名词又挂在人口。
    这时候追风剑董毅正屹立在滚滚东流的泸水岸滨。西沉夕阳还努力将余晖投在大地,急激而清撤的河水冲在岸边的石壁上,水花溅喷中,扔出眩目的绮彩光辉,水面上也卷起一个漩涡。
    追风剑董毅虎目含泪,弹剑悲啸一声,河谷传到隐隐回音。
    这里离襄阳不过七八十里地,他自从在隆中山南麓和终南孤鹤尚煌比剑过后,便回襄阳城中休息,那玄均道人却按着刚刚接到的情报出外找寻叛徒顾聪。
    书中交代,这个顾聪乃是青城第二代诸大弟子中唯一俗家弟子,即是当今掌门上元观主灵修道长的徒弟,年纪甚轻,如今只有三十左右;一身武功已尽得青城真传。
    这顾聪十八岁时即由上一代掌门人通定真人收归观中,那位名望极盛,天下尊崇的得道全真就在十二年前忽然羽化,青城派对于老观主的葬礼仅是简单地举行,一似敷衍了事。当时江湖上就有不少人觉得奇怪,纷纷暗中推测,可是青城派的人口气极紧,竟没有半个字泄漏出来,因此天下武林俱无人知悉那位名高望重的一派掌门,竟然是在上元观后面的碧落岩坠崖而死,这时青城有所谓三大弟子,第一位便是灵修老道长,第二位便是灵隐真人,第三位便是追风剑董毅。
    灵隐真人偏重玄门修真之功,故此在多年前已高山远游,不知结茅在哪一处深山大壑。
    灵修老道长当时闻耗下崖把他师父救起,通定真人已奄奄一息,遗言仅有几句,第一是不准他和董毅存报仇之心,灵修和董毅都知道个中原委,并不奇怪。第二个着灵修接任上元现主。第三件便是关于断肠镖之事,原来就在事发之前数日,一位青城道侣忽然在山里发现两人倒卧地上,过去一看,原来是个中年武师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全负着伤,卧地待毙,出家人慈悲为怀,明知这等武林纠纷不大好惹,位这位道侣终于禀明通定真人,带回现中。
    那位中年武师伤势极重,被通定直人以上乘玄功提住一口气,说出此行始末之后,便咽气归西,那时候灵修道长和董毅都被通定真人摒出房外。故此一点也不知道师父竟从那位武师身边掏出那天下稀世之宝断肠镖。通定真人只匆匆看了一眼,使藏起来,这支断肠镖重现人间的经过,平淡中而又含有惨厉。原来那位武师乃是川中极负盛名的武师,人称单掌开碑娄兴,一个月前途经秦州,时在黄昏,忽然发觉古道不远的一处庄园,隐隐有杀伐之声,当时好奇心一动,过去查看,这一看却把性命也看掉了。原来那庄园中正有三个大汉,各持刀剑,围攻一个中年妇人。那中年妇人手持柳叶双刀,招数精妙,无奈女人家气力较弱,加之那三名大汉身手不凡,竟把她打得遍体是汗,钗横鬓乱,娄兴赶到时,一看情形,侠义之心一动,来不及掣兵器,大喝一声,打墙头涌身疾扑而下。
    那妇人倏然尖叫一声,右手刀已被人磕飞,娄兴力聚掌心,隐而未发,身形疾泻急冲,忽见那妇人右手一扬,一蓬白光迎面射至,娄兴阅历丰富,已知乃是秦州双凶仗以成名的不传之秘透骨银针,心中吓得咚地一跳,赶快一掌尽力劈出,自家也气坠丹田,硬硬落向地上,脚尖探处,身形有如风车般转开去,低头看时,长衫下摆仍被三枚银光夺目长约两寸的小针钉住,当时心中一叹,想道:“这妇人合当无救,若是她不是误会我是敌人,这蓬留以救命的透骨银针用以打那三人,必定能弄倒两个以上。”
    果然念头尚未转完,那妇人已被一个大汉当胸一剑搠过去,穿心而死,就在临死惨叫之时,左手柳叶刀猛然尽平生之力,扔向左侧另一个壮汉胸前,那壮汉大吃一惊,挥刀架时,却偏了一点,柳叶刀斜刺飞过,刚好抹在他喉咙口,只听半声惨吼,已自了帐。
    单掌开碑娄兴一想此事已不能管,特别因那妇人乃是秦州双凶之人,是非难分,当下疾然飘身而退,却听墙头一声大吼,一个人影凌空扑下,娄兴一闪眼,已看清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手持单刀,来势虽然凶猛,但并不见得高明,却是扑向那两名有点发征的大汉。然而刀剑光气起处,十招不到,那少年一股锐气已被挡住,显见危急非常。
    娄兴想道:“且不管这里头是非曲直,我可不能眼看女人孺子这样地被几个人合力杀掉。”心意一决,涌身扑去,呼呼呼一连三掌,把两人迫退数步。
    一个汉子叫道:“朋友这是秦州双凶家中之事,你敢架这个梁?”那少年破口大骂道:
    “凭什么我大伯父会派你们这些入娘贼来暗算我母子?”
    娄兴问声不响,心起毒念,左手猛然一勾,扣住一个敌人腕门,倏然往外一牵,那大汉本能地运力相抗,娄兴奋喝一声,左手倏松,那人身形一歪,他的右掌可就出去了。砰地一响,结结实实地打在那人胸口上,他的外号称为单掌开碑,力道可想而知,那人惨叫一声,庞大的身躯砰一声飞开去,叭哒响处,掉在两丈之外,另外那人也叫了一声,敢情被那少年一刀砍在肩上,登时血光崩现。
    可是他肩上刀伤不重,手中之剑已回攻出来,娄兴一侧眼,只见那柄剑从那少年肋下穿出,不觉吃一惊,那大汉掣剑回身便逃,少年大喝一声,奋力把单刀扔出去,娄兴见他无恙,赶忙纵身追赶,一刀一人,疾如流星追扑过去,那汉子听到单刀风声,往斜一闪,娄兴可就追到了,掌上运十成力量,倏然撞击出去,那大汉惨叫一声,直扑向丈许之外,尸横地上。
    娄兴猛一回身,道:“孩子你是什么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少年眼射异光,道:“啊,你的掌力好厉害。”言下尽是羡慕之意。
    娄兴又问了一句,少年才答道:“我姓顾,名聪,秦州双义中的顾钧便是我父亲,那是我母亲。”他指指地上那死去的女人,眉头略皱,长长叹口气。
    娄兴愣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少年,却听他道:“都是母亲不让我练武,故此有这个下场。”
    娄兴暗中又是一愣,想道:“这孩子怎的天性如此凉薄?”但目下他所关心的,仅在于秦州双凶中的大凶左青会不会亲自来此?对于左青的武功,他并不十分畏惧,但秦州双凶之能够称霸一方,乃因独门暗器透骨银针歹毒无伦所致。娄兴自问的确惹不起这等毒药暗器,故此急忙问道:“左青会不会来此?你不是说凶手乃是他所指派的吗?”
    顾聪道:“是的,这三个入娘贼都是大伯父的心腹,但我可不知大伯父会不会来此。”
    娄兴想一下,深觉情形不妙,如今已无选择余地,便沉声道:“那么咱们赶紧走。”
    两人匆匆跳出庄园围墙,娄兴命顾聪同乘一马,抖经往东而走,原来他已决定兜个大圈才返川西,希望可以甩掉左青的追踪,在路上他才知道那秦州双凶之所以火拼,敢情是左青新近纳了一妾,年轻貌美。可是左青却长得甚丑,年纪又大,那顾钧虽然年事也差不了多少,但姿容清秀,不知怎样竟姘上了。左青发现了此事,心中恨到极点,却反而不露声色,暗中摆布圈套,原来秦州双凶乃以二凶顾钧本领较强,左青则工于心计。那天薄暮时正好发动阴谋,大概左青亲自主持杀害顾钧之事,这时仅派三名得力心腹来诛灭顾钧妻儿,以免留下后患。关于顾钧姘上左青爱妾,这桩事,那顾聪居然知道并曾经告诉母亲,可是这样顾妻年老色衰,哪里收拢得住顾钧已经放逸了的心猿意马,终于发生此祸。
    左青大概极怕留下后患,因此拼力追蹑,居然跟到川西,娄兴带着顾聪逃人青城山中,不料在乱山中迷了路,闯了三天,反而走了回头路,就在山谷间碰上左青。
    娄兴想得十分明白,情知除非想法子把那左青杀死,自己终难安宁,何况秦州双凶向非好人,能杀了他也算为江湖除害。这时一碰面,话也不多说一句,上来便用重手法,猛攻硬劈,十招之内,把个左育打得只有招架之功,直追出四五丈之远。
    顾聪在乱山中走了三天,又饥渴又疲累,这时忽然从树丛中跳出来,大声呐喊助威。左青凶心陡盛,飘身疾退,再退了三四丈远,局势较稳,他的成名暗器透骨银针也摸出来,单掌开碑娄兴早注意他这一着,此时倍加小心。可是一来不免生出束手缚脚之感,左青蹈隙寻瑕,蓦然发出银针,娄兴疾然闪开,只见左青已踏将进来,一掌当胸打到,这一扫又狠又快,娄兴料不到敌人心计之工如此,居然把那歹毒暗器作为辅助手段,目的其实在乎这一掌,当下避无可避,猛然尽集全身功力,运气凝聚前胸,硬换敌人的一掌,下面已一腿踹出。
    人影倏分,娄兴护身真气被左青一掌震散,胸骨尽碎。左青厉啸一声,小腹处被娄兴一脚端个正着,腾腾退了丈把远,摹然纵身疾扑顾聪。
    顾聪急忙奔逃,刚刚逃到类兴身边,已被左青追到,一掌劈下,当时背心剧痛,眼前一黑,便晕倒地上。
    青城山上元现道侣在发现他们两人之后,后来又在里许外发现左青尸体。
    那娄兴临死时又说出当他们奔逃之时,路经离襄阳不及百里的南津地方,偶然在一处小岗后面的水潭边憩息,那时天气炎热,他们解衣下潭入浴,娄兴忽然发现潭底有副马鞍,弄上岸边细看,竟然发觉鞍后暗藏机关,里面便放着这支断肠镖。顾聪虽没有看见此镖,但娄兴却告诉过他,并且述说藏镖盒上那些珍珠的好处。
    青城派掌门通定真人临死时,慨然叹道:“听说此宝所至之处,必有奇祸,我虽不肯相信,但到底应了这征兆,以后你不可取此宝观看,就放在观主静室门上的匾后,用咱们青城上元观神灵威力,永远镇压住它的邪恶凶咎,使之不会遗祸人间。那顾聪天性凉薄,你须好好训诲,使他变为有用之才。”老观主把后话交代过,便溘尔长逝,永归道山。
    自此以后,灵修老道长谨遵师训,一直不敢擅动那支断肠镖。晃眼过了十二年,这天灵修老道长忽然忙碌起来,因为过几日便是本观每年一度参拜大典。
    每年每逢大典之日,不但所有青城弟子都回现参拜聚首,而且还有许多其他道观的道友也来谒贺,是以早在一旬之前,已开始收拾全观,只因观主静室门上的匾后,放有那支天下重宝的断肠镖,是以每年都由现主自行洗抹那块牌匾,从不假手他人。
    灵修老道长在观中巡视一番,又走出现外,只见上元现前面那块大草坪,拾摄得极为修整,几头白鹤悠然自得地憩立游行,一派灵山仙境宁谧的光景。可是灵修老道长却忽然如有所悟,想道:“怪不得这几天我老是心绪不宁,似是凶兆,原来不知不觉中已是春回大地……”其实此时刚过了清明节,已是暮春时节了。但他转眼间又失笑想道:“我自幼修习上乘玄功,于金丹大道亦颇窥门径,心神岂能受时序节令所扰?”
    自觉想得有点无稽,抚髯微笑一下、回身进观。
    道僮已将洗抹用具及清水等摆在静室门外,此时照例全现任何人都需回避,老观主灵修道长抬头一望,忽然愣住。
    现在他明白自己为何数日来心绪不宁之故,原来当他记起要洗抹那块牌匾之时,不觉联想起那支断肠镖。十二年悠长的时间过去了,他仍未知道那支名震宇内的断肠镖是个什么样子?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饶他灵修老道长修养功深,也不禁心中留下痕迹。这一着相,即受魔侵,竟然不时冥想那支断肠镖的形状。
    灵修老道长愣了老大一下,突然决定把那支断肠缥拿下来解开包裹看看,以便和心中所揣测的形状印证一下,在他认为既不生觊觎之心,自己是修道的人,看看有何妨碍?于是在牌匾后取下一个小包裹,拿到静室里。
    那块青布经过十二年之久,已经显见褪了颜色,解开来时,只见一个长方形的锦盒,盒上镶着一圈珍珠,圆润洁白。当中一颗特大的珠子,虽然大白天,仍然隐隐现出一圈光晕,这便是凡间稀世之宝夜明珠,旁边那一圈珍珠,则对武林人极具诱惑,可以用来配制灵药。
    灵修老道长鉴赏了好一会儿,这才揭开盒盖,但见盒内白绫为底,托着一支细小的金镖,形式拙朴而古雅,和如今武林用的钢镖并不尽同。
    金镖一边有个铃印,乃是“淮南”两个篆字,另一边则刻有两排小字,分为六句,字作八分体,奇古堪赏。灵修老道长细细一看,忽然呆住不动,良久才吁口气,轻轻念出末一句“时人应不识”五个字。
    他一边把这支稀世奇宝依旧包好,一边想道:“怪不得此物所至之处,祸咎随之。敢情不但盒上的明珠尽是稀世奇珠,盒中的金镖更是已泄漏了天机,谁要是能参透缥上刻着的六句秘诀,立刻功参造化,有神鬼莫测之能。我练的乃是玄门正宗功夫,故此虽然不能立时参悟,但却明白乃是内家无上妙诀,假以时日,我定能将之参透明悟,那时候虽集天下高手,尚不足以挡我之一击。”
    想得兴奋,热血把头都冲昏了,便没有发觉廊角人影一闪而隐。他把宝物放回原处之后,便敲云板命人把洗抹之物拿走,然后跌坐静室之中,坠入冥想沉思之中。
    这一坐三昼夜不言不动,观中道侣也不以为奇,这时观中甚是热闹,不但青城派上元观的弟子都聚齐了,还有些别的有名道观派来的得道全真。
    顾聪已回山数日之久,他在七年前已离开青城,除了头两年也在这时候回来过之外,直到如今隔了五年才回山,据说是远游关外,并已成家立业。众道侣本也深信不疑,可是后来觉得他不像过去那样坦纯可爱,说话也显出油腔油调,特别是眉宇间不时流露出奸狡邪诈的神色,于是大都自然地和地疏远。
    老观主三昼夜静坐,顾聪到后来便显得烦躁不安,就在最后的一个晚上,万籁俱寂,老大一座上元观悄无人语,而且一片黑暗,顾聪蹑足一直走到观主静室门外,但见室中悬挂着那盏油灯黑黯欲灭,这是因为老观主静坐,便没有人敢来打扰,连灯火也不敢管。
    顾聪装着有事在门口停步,故作从容地张望,但见老观主两道已呈灰白的慈眉,紧紧皱在一起,似乎身体里甚是痛苦,迥非平日打坐入定时那种舒泰样子,不禁大大惊讶起来。
    “董师叔明天必定会上山来。”他想道:“那时候我在关外所做所为,定然瞒不过像他这样的大行家,绝不似师父师兄他们那么容易骗过,因此分必在今晚把那断肠镖偷走,到了关外找个地方埋头炼药。有一天药炼成功,即使被这些人找到踪迹,我也不必畏惧。那天晚上我分明窥见师父把什么东西放在匾后,可能就是那支断肠镖,然而师父武功比我强胜百倍,要是现在飞身上去察看,他虽在入定中,仍然会被他发觉,故此不能贸然下手,以免功亏一费,可是我今晚又非离山远走不可……”
    他那对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却一直没有离开灵修老道长的脸上。
    越看越觉得师父神色不对,猛可一横心,跨入室内。灵修老道长眼皮也不抬一下,顾聪面露狞笑,挨近去倏然骈指疾戳向灵修老道长的灵墟穴上。
    这灵墟穴属十二正经中手阳明大肠经,伤者立死无救,灵修老道长敢情因三昼夜来苦思那断肠镖上面刻着的内家至上秘诀,已是精殚智竭,故此面色非常难看,他原也知道有人走进静室,但岂能想到祸生肘腋,居然会发生灭祖弑师的逆事。
    就在指风已及灵墟穴之时,灵修老道双目倏张,须眉尽竖,神威凛凛。顾聪心中一惊,指上力量未能完全发出,返身便逃,耳际兀自听到灵修老道长冷冷哼一声,知道师父未死,骇得魂飞魄散,急如丧家之犬,超跃出观,一溜烟逃下山去。
    灵修老道长确实全身已瘫痪,尤其是刚才勉强逞最后一点余力冷哼一声,吓走叛徒,此时却连举手敲云板唤人进来也办不到,只好闭目待死。
    翌晨追风剑董毅已到上元观,那时观中已一片混乱,董毅听了观中弟子报告恶耗之后,匆匆走到大师兄病榻之前,大师兄面色蜡黄,气息奄奄,不由得目眦尽裂,血泪夺眶而出。
    灵修老道长以数十年精修之功,勉强提住那口弱如游丝之气,等候董毅。这时摒退众人,告以断肠镖之事,归咎于自己违背师尊遗训,擅自妄动该宝,故而遭此奇祸,倒也不能全怪顾聪。因为顾聪若非得知断肠镖的藏处,决不会因无法下手偷取而生此毒念,当下吩咐董毅尽速将该宝送回原处。只因灵修老道长个人考虑过,记得当年沈鉴并没有被杀的消息,只是失踪而已,故此推想出可能是被修罗扇秦宣真禁锢在什么地方,而沈鉴乃是铁挣铮的汉子,多年来宁忍百般折磨苦楚,依然守口不露,故此直至如今,秦宣真仍不得而知该镖下落,如今一方面追捕叛徒,处以家法,一方面先将该宝放回原处,然后再去找秦宣真,追查沈鉴下落,必要时以该宝交换回沈鉴一命。
    追风剑董毅唯唯受命,灵修老道长溘尔永逝,董毅不禁虎目洒泪,想到那断肠镖两度出现,本观也就迭遭奇祸,不禁也觉得十分奇怪。
    这青城派上元观主大位,当然由大弟子玄光真人接掌。追风剑董毅唯恐叛徒走远,便匆匆带了玄均道人和傅伟下山。
    董毅在江湖上颇有面子,眼线四放,起初听说顾聪在江陵,便率两人赴江陵。但忽又谣闻顾聪已经北上千里之远,另一消息说顾聪依然藏匿在江陵,董毅立即遣玄均和傅伟北上,不但追查叛徒下落,顺便也访查一下七星庄的虚实。同时还有更重要的一桩事,便是着玄均相机把断肠镖放回离襄阳不及百里的南津地方的一个山岗后小潭之内。
    今日下午,他觉得玄均道人久不归来,心中忽然不安,便四出找寻。终于远远瞧见玄均道人正和那万恶叛徒顾聪在泸水岸边作殊死之斗,剑气冲霄,蛟龙也为之惊蛰。
    那顾聪虽然功力不及玄均道人深厚,但他除了谙熟青城大罗十八剑之外,更不时使出杂招,都是精妙凌厉无匹的到招,剑式一出,便生风雷之声。
    追风剑董毅一生练刻,为天下有数的名剑客,匆匆一瞥间,已知那是长白山崩天剑法中的奇着,暗自忖道:“无怪看来两人已曾久战,敢情那小子学了长白剑术,自身又深谙本门剑法,故此纵然功力未及玄均,也能打个不分轩轾。”心中一面想,脚下可就加劲疾奔过去。
    玄均道人面对这边,一见董毅远远奔来,精神陡长,登时剑光翻腾四射,把顾聪逼得转了两个圈子,玄均道人振吭大叫道:“师叔快来,别让这小子溜跑。”
    顾聪一听之下,三魂七魄飞了大半,情知今日必死。当下恶念陡生,奋力硬攻数剑,把玄均逼退数步。玄均道人以为他想跑,不觉连连冷笑,却不和他力拼,陡听顾聪厉啸一声,剑掌齐飞。可是玄均剑走轻灵,早已刺入他左肩,登时血光冒溅。
    追风剑董毅旁观者清,远远大喝一声“玄均小心!”只见顾聪腿上又中了一剑,而且长到脱手,但已拦腰将玄均抱住,用力一推,玄均缩肘猛凿,顾聪却一头撞在他胸口,玄均手肘一侧,只凿在顾聪右肩上。
    董毅猛然一顿脚,以手遮目,不敢去看两人齐齐滚下滔滔急流的河水中的惨状。他明知顾聪拼死一头撞在玄均胸口,力道非同小可,玄均定必胸骨拆断,心脉震绝。这一掉落急流疾泻的河水中,焉能活命。至于那顾聪,万死不足以蔽其辜,就怕他不死而已。不过按理推度,他已身负数伤,即使谙水性,也难逃此厄。
    滚滚流逝的河水上,已消失了夕阳的余霞残晖,董毅但觉世事都如春梦,死生恩怨都不过如此而已,不免动了出世之念。
    他知道玄均已将断肠镖放回原处,也许他曾经违命偷偷拆看那不祥的稀世重宝,故此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现在除了董毅自己,再没有人知道断肠缥的下落,故此他可以安心去找修罗扇秦宣真索问沈鉴下落,当然他会想到那顾聪可能泄漏断肠镖已在青城之事,但他深信顾聪没有机会这样做。
    夜色中这位董大侠挟剑含悲,回到襄阳,准备设法和爱徒傅伟恢复联络,以便一同北上七星在。
    同样的晚上,江陵城中的一间客栈中,傅伟和张明霞共坐一室之中,他们只因投店太迟,仅剩下一个房间,而且还是木板的墙壁,但他们两人都没有嫌这房间简陋,反而在心底泛起喜悦之情。
    张明霞坐在床沿,埋首寻思傅伟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暗自念叨道:“我又何尝不作如是想呢?但他说的什么和我在一块就觉得很快乐,这句话后面还有别的含义吗?我不会自作多情吧?”想到这里,却无端红了脸,悄悄用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溜地,却见他盘膝坐在床内,靠着板墙,这时怔怔地凝听着邻房的谈话。
    “喂!”她轻轻叫一声:“你在听什么?”傅伟讪讪一笑,没有做声。这可惹起这位姑娘的好奇心,略一凝神静听,邻房的说话声便清晰地传入耳中。
    “……你别净说我喝多了酒,这有什么怕的,老子说的又没有得罪他们……”此人说话时舌头已有点儿卷着,分明是酒喝多了,偏又不肯承认。
    张明霞本不知他话中的他们是谁,及至听到另外一人嘘了一声,道:“你真是……人家还未睡哩!”她这才知道那带着酒意的人,说的竟是她和傅伟,不免秀眉一皱。
    “……人家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壁人,郎才女貌,难道我的话有假……”他又重复了一遍,却把个张明霞听得芳心恐惧,登时双颊飞红,水汪汪的眼睛一转,只见傅伟又在出神,痴痴沉思。
    她暗自忖道:“这些日子来,我总没有把他的样子细细端详过,只觉得他十分端厚,但如今看来,却真个英俊不凡。”
    傅伟轻轻叹口气,她不知不觉伸出玉手,搭在他膝头上,轻声问道:“你叹什么气呀?”
    他惘然摇摇头,却忽然微笑道:“我们不是说过今宵秉烛畅谈吗?那么一些扫兴的话,不准说出来,你说这样使得?”
    张明霞心中也升起别离的哀愁,那对水汪汪的眼睛中,流露出郁怨之色,傅伟看得呆了,不觉又叹口气,重复勾起那段中断了的悲思。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要放弃这尘世,去皈依三宝或是沙门……”他黯然自思:
    “目下我和她因为不能长相厮守之故,于是悲郁无欢,想得深一点,人生到头来还不是各归各路,永恒是什么呢?”
    愣了一阵,不觉微喟道:“明知那是痛苦而仍然摆脱不了,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张明霞鼻子一酸,想道:“若果我不是已立毒誓,你就不会痛苦了。”于是她歉疚地把脸庞埋在他肩臂上。
    这种无言的温柔,胜却千言万语,傅伟双臂一圈,把她抱在怀中,刹那的温存偎拥,已足供这位年轻人一生忆念。
    “我想在往后的日子里,不论是在江湖奔波,孤舟夜雨之际,抑是在那寂寂山居,一炉清香伴我孤坐之时,我也有些值得怀念的旧事。”
    想着,神情更觉黯然。
    他们听着更鼓催走这本已短促的时光,此时此地,世上最无情的相信便是时光了。
    黎明时分,两人起来漱洗完毕,草草吃了早点,便策骑出城,这襄棘大道来往人甚多,虽是大清早,却也颇不寂寞。他们这一对年轻人,男的年轻雄壮,骑在较高的马上,气宇不凡。女的长得明眸皓齿,美艳照人,骑在浑身雪白的骏驴上,益显得风姿绝世,使得路上的行人,都惊赞地瞧着这对青年男女。
    约摸走了十多里路,张明霞离开大道,穿林而人。傅伟不暇寻思,驱马跟随,穿出这片林子,只见一条小溪,流过一片草地,四下鸟鸣之声,不绝于耳。
    她轻灵地飘下草地,在溪畔摘了一朵野花,插在鬓边,傅伟跳下马后,也依样葫芦地摘了一朵,但却没有插处,只好苦笑一下,扔在溪中,那朵小花在清澈的溪水中,载浮载沉地顺流而逝。
    四下景物清幽恬静,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张明霞缓缓走到他身边,偎在他胸前,轻轻道:“你在这里等候着,我要先走了。”
    傅伟但觉她太狠心了,强振精神,平静地道:“很好,等你去远了,我再上路,也许我返回江陵。”
    她幽幽叹息一声,把鬓上那朵小花摘下,插在他襟前,然后像普通那些荏弱的姑娘般,慢慢地走到白驴边。
    傅伟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鼻中发香渐淡,他的心也一直下沉,蹄声响处,他的心便深深埋葬在泥土之中。
    过了许久许久,他走到一株大树边,伸指写道:“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到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字划深陷树身中,一方面足见傅伟指上的功夫,一方面也可以推知这次离别,在他是如何悲哀,世上许多事情常出乎情理之外,特别是情之一字,更是难以用常理规范。
    不过像他们的爱情,毋宁及早挥慧剑斩断为妙,因为在那年头,最是尊师重道。她既然在师父主持下,对着祖师像发过跳下万丈悬崖的重誓,倘若真的和傅伟痴缠难舍,到那时如不履行此誓,便等于欺师灭祖,天地不容。因此她纵使一往情深,也不能像别的人般表露出来,而她自己又知道若容傅伟再同行一程,便可能要双双跳崖以解脱痛苦。
    头也不回地走了,非是她心肠冷硬,毫不留恋,向是因为她怕自己无法控制情感,假如她回头看他的话。她自己深深知道一件事,便是在往后的岁月中,心灵将永远得不到平静。
    不论是在花朝月夕,抑是风雨如晦的日子,她会深深地想念他,因而沉溺在悲愁之湖中。
    傅伟在大树前呆了一阵,正是“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他苦笑一下,徐徐转身,那匹马悠闲地咀着嫩草,他感慨地想道:“我宁愿变为这匹马,虽要供人驱策,但却少了情感上的折磨。”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骤然停止了,他没有注意到,兀自伤感寻思。
    眨眼间三个人鱼贯穿林而至。第一个手持厚重的八卦牌,正是修罗扇秦宣真手下高手野马程展。第二是矮子,一对双刀插在左右肩头上,脚下特别轻灵。第三个便是瘟太岁穆铭,手持丧门剑。
    三人一见傅伟,全都闷声不响,一直奔扑过来。野马程展手中八卦牌挟着猛烈风声悠悠砸到。剑光乍闪,那瘟太岁穆铭出手更快,已绕到后面,丧门剑疾地刺出。傅伟怒吼一声,锵地青钢剑出匣,已自一招“麻姑搔背”,青气倏起,先把背后的丧门剑硬硬撩开。
    他的动作快极,掣剑出招根本在同一时间内完成。这时对面那铁牌已迎头砍下。傅伟右手剑诀一引,两指极巧妙地搭在铁牌边缘上,那面铁牌呀地斜斜荡开,傅伟右手剑其快如风,刷刷刷三道青光分头袭击三人。
    那矮子喝声彩,双刀疾封,另外两人也各自封架这凌厉的一剑。傅伟诮声一笑,满腔悲愁怨愤,全都发泄在这三人身上,青钢剑光芒四射,施展出大罗十八剑,十招末到,直把那三人逼得走马灯般团团疾转。
    但那三人俱是黑道中的高手,阅历丰富,明知对方一股锐气,势难持久,于是各采守势,严密封拦。再拆了十招,瘟太岁穆铭哼一声,腿上已着了一剑,顿时血流如注。但他不惟不退,反而变得更勇猛了,那矮子大喝一声,忽地和身倒在地上,双刀舞出满地光华,专攻傅伟下盘。
    傅伟一见此人使出如此精妙的地堂刀法,立知此人乃是黑道上大大有名的地网星焦文举。名声功力都和野马程展在伯仲之间,可是他的地堂刀法却令人更难抵御。
    傅伟雄心陡起,想道:“以这三人在武林中的地位,我能在他们合击之下,二十招内反伤其一,本足以傲视江湖。但如能凭借师门绝艺,相机为民除害,岂不更妙。”
    当下决定重心在于地网星焦文举,大罗十八剑源源使出,不但无懈可击,反而地把上风滚云翻的地网星焦文举打得只有招架之功。
    野马程展这时面露喜色,手中八卦牌显然已没有早先那般凌厉。又是十招过处,地网星焦文举浑身出开,堪堪不支。瘟太岁穆铭打个招呼,野马程展立刻全力扑击,那面八卦卦牌沉重无比,威力颇大,加上另外两人也奋勇进攻,顿时使得博伟气势大挫。
    剧战中,地网星焦文举失声一叫,肩头已着一剑,野马程展咬牙运牌,猛攻过去,傅伟贪功上当,这时运剑如风,忙忙抵挡,脚下双刀滚滚而至,使得他无法不用硬拼招数,猛然一剑撩开敌牌,只震得手腕微麻。可是程展的八卦牌一派进手招数,追得他把重心移指程展那面八卦牌上。
    看看十余招过去,野马程展卖个破绽,不理敌人利剑,一牌横扫出去。傅伟冷不防一惊,在掣剑闪身时,后面和脚下三般兵器齐齐攻到,傅伟一看不得了,人家敢情先想法稳住自己,待得战到分际,再也不怕自己夺路而进时,这才全力抢攻,可惜到他发现之际,为时已晚。
    傅伟一式“柳花飞”,洒出剑光万点,分袭三人。谁知三人齐齐避开要害,猛扑进来,只见血光四溅,那三人全都各中一剑,但傅伟却被野马程展一牌扫在腿弯之间。当时若非运气硬挡,怕不骨头碎裂,饶是这样,也自瘀黑了一大片,身形摔在草地上,半边腿已痛得麻木了。
    那三人厉声而笑,这一仗赢得可够惨的,全都血迹斑斑,且喜皆是无甚妨碍的皮肉之伤,当下暂不理会傅伟,齐齐包扎伤处。
    傅伟长叹一声,长剑归鞘,闭目待死,瘟太岁穆铭把他抱起来,忽然那厢有人尖叫一声,傅伟身躯一震,睁眼瞧看。
    但见林边站着一个姑娘,秀丽无伦,正是前生冤孽,今世冤家张明霞,她叫道:“傅哥哥你怎样了?”
    “哥哥”把傅伟叫得魂销骨蚀,虽然她的问话并不完全,但他却正是一点灵犀,已明白她乃是问受伤严重与否?当下昂头道:“只是硬伤不打紧,就是不便行动而已。”
    瘟太岁穆铭领教过张明霞精妙毒辣的剑法,这时忙忙把傅伟摔在地上,拔剑准备迎敌。
    三人立时采取包围之势。
    傅伟一见这情景,明知这三个度头又想施故技,暗急张明霞的武功和自己只在伯仲之间,恐怕也会为敌人所困,不觉疾呼道:“霞妹妹小心提防,这些具贼就识得以多为胜。”
    两句话把那三个黑道成名人物挖苦得又羞又气。
    张明霞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转,哦了一声,倏然中止疾扑过来的身形,左手探囊掏模些什么东西。
    瘟太岁穆铭怒骂一声,忽然回身一剑刺向傅伟咽喉,傅伟下半身不能动弹,明知躲得了第一剑,也避不掉第二剑,只好把眼睛一闭。
    张明霞吓得尖叫一声,冷汗都沁出来了,但见瘟太岁穆铭蓦然回头,狂笑道:“小妞儿别慌,可是谁的嘴里再不干不净,大爷可就不再留情。”
    傅伟心中好恨,却真个不敢轻举妄动了。
    张明霞仗刻冲过来,左手已伸出囊外,却握着拳头,好像手心藏着什么东西。
    白光乍现,宛如经天长虹,直射当中的野马程展。旁边的地网星焦文举见她来势凌厉之极,确是剑术名手,唯恐有失,一垫步跃过来,举刀拦腰疾砍。张明霞人在空中,倏然改攻焦文举,剑风锐烈之甚。地网星焦文举身躯一矮,双刀已奔敌足。
    张明霞一提真气,身形升起两尺,剑光威势不减,忽又改袭野马程展。但就在程展铁牌一举之际,忽地斜飘下地,长剑下撩,极阴毒地再攻焦文举一招。
    瞬息之间已向两人各攻了两相,甚是出神入化,傅伟差点要喝起彩来。
    瘟太岁穆铭一跃丈半,持剑猛扑过去,那焦文举和程展两人同时也怒叱连声,兵刃齐齐击砍出去。张明霞往旁边一撤身,那三人不敢紧迫,赶快分作三路包围。
    她从他们的眼儿中,知道他们所以忌惮至此之故,乃是因为她左手探囊之故,一直握拳不放,不知内中有什么蹊跷,是以戒惧万分。若是体积微小的暗器,诸如梅花针之类,可真教人防不胜防。当下左拳微举,作势欲掷,果然穆铭和和焦文举两人立刻为之势子稍挫,不敢即打。野马程展大喝一声,运牌护身,直欺近来。
    张明霞见他的八卦牌乃是专克各种暗器的兵刃,便滴溜溜一转,舍此攻彼,一道白光起处,疾卷穆铭。
    瘟太岁穆铭急忙闪开,张明霞不理身后追击而至的铁牌,蓦然斜飞右侧,长剑直取焦文举,霎时竟变成游斗之局。
    若果张明霞戴上皮手套,他们当会更为惊惧,如今既是赤手捏拳,那么拳中之物,定然不是喂毒暗器。
    瘟太岁穆铭怒气勃勃地用江湖唇典说了几句话,焦文举叫声对,忽然一改严密戒备的态度,出手猛攻。
    敌方三人共是四件兵器,宛如暴风疾雨地攻到。张明霞忽然使出峨嵋剑法中一式救命无上妙着,称为“妙解连环”,剑光划出几个白圈,不知怎地便从三人围攻中走出来,这时她离傅伟不过是一丈六七尺之远,但她并没有冲到他身畔,却骤然转身,长到虚虚一挥,幻出千百点白光,同时间左手向后一扬,一缕粉红色的轻烟,激射向傅伟。
    那三人眼光都被她剑气所乱,竟没有瞧见她诡秘的动作。这时唯恐她乘机抢走傅伟,齐齐怒喝连声,紧扑而至,眨眼间又打在一处,战况剧烈之极。
    地网星焦文举使出地堂刀法,宛如在张明霞脚下铺了一层刀网,把她牵掣得全身从此拘束。
    可是张明霞却毫不畏惧,力战不已,显然可见乃是缠战之意。
    瘟太岁穆铭大喝道:“这小妞儿恐怕会有古怪。”
    野马程展应声道:“是啊,但她使的是什么狡猾?”
    原来这时张明霞左手已捏剑诀,拳头早就松开,他们早先用江湖唇典说的几句话,便是说她手中暗器无毒,不妨拼命冒险进攻,那时焦文举同意了。可是现在又不见她有暗器,岂不可疑。
    野马程展用唇典说了几句,三人忽然全力进攻,待到张明霞紧缩剑圈护身时,他们齐齐跃开。野马程展和地网星焦文举并肩挡住前面,瘟太岁穆铭却持剑疾扑傅伟。
    张明霞立刻玉面失色,挥剑猛冲,刷刷一连两剑开路,焦程两人拼命拦阻,虽没让她冲过,程展却被敌刻划破小臂,穆铭大喝道:“小妞儿别动,否则我就是一剑。”
    她一见那柄丧门剑搁在傅伟脖子上,果然失声住手止步。
    瘟太岁穆铭冷笑一声,手腕微动,那柄丧门剑的剑尖差一点便刺破傅伟喉咙上的表皮,他厉声叫道:“听着,我问你的话,可得从实回答,若有一字虚言,大爷立刻在他咽喉上刺个透明大洞。”
    张明霞叫道:“你问!”
    他道:“你们为什么要分道而走,他想潜回江陵是何用意”’张明霞不觉呆住,后一句话根本不是事实,毋庸考虑。但前面一句,却问得她心中波涛冲激,心伤神乱,一时答不出来。
    穆铭怒道:“你以为大爷不敢杀他?”猛的剑尖一送。
    张明霞惊得尖叫一声,发急一剑脱手扔出,白虹暴射过去,风声锐烈,野马程展情急挥牌疾抡,但只差一点才扫得着那口长剑,只见剑光疾射而去,却因程展抡牌一扫,牌风极强,居然歪了方向。
    穆铭一剑刺下,猛觉刺空,登时记起敌人仅是下半身被程展一牌扫断腿骨(他们以为他腿骨已经断折),是以不能逃走而束手被擒,但上半身依然能够活动,故此避开这一剑,但见傅伟一侧身之后,双手欲起,立刻一剑疾划出去。
    傅伟大喝一声,忽地上身一倒,双腿交互踹出。穆铭做梦也想不到敌人双脚能够出招,被他一脚踹在迎面胫骨上,立刻踹折,傅伟在他惨叫声中,倏然一跃而起,伸手扣着那道白光。
    张明霞欢呼一声,大声问道:“你已经好了?”
    原来她刚才背地扬手掷出之物,乃是名驰天下的伤科圣药冰骨桃花,只因她一方面用剑光掩护,故此瞒住这三个黑道上著名人物。傅伟直到那道极细的红线到了面前,这才灵机一动,张口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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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躲追兵双宿双飞
    两下缠战了一会儿,傅伟已经完全恢复,却因不敢贸然移动,以免在未曾痊愈前而露出破绽,岂不自惹杀身之祸?故此直到穆铭真下毒手之时,这才倒地踹出两脚。
    瘟太岁穆铭被他一脚踢得飞开老远,恰好跌在程展和焦文举身旁。这两人何等老练,已知今日之局,必落下风,稍为迟疑,定必饮恨此间。这时迅速俞恒地一齐动作,程展身高力大,一把揪住穆铭腰带,抓将起来,焦文举已闯前开路,双刀舞出眩目光华,硬冲过去。
    到底姜是老的辣,张明霞手中已无兵刃,又因对方身手不同凡响,不能冒险空手抢夺兵刃拦阻,只好稍稍一闪。
    傅伟只怕她恃强不肯让路而受伤,故此急得大声叫道:“霞妹,别拦他们。”
    程焦两人得隙即过,急急进走,眨眼已抢进林子。
    傅伟一跃上前,并不理会逃人,握住她的玉手,感激地道:“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只怕便要和你长此辞别了。”
    他的眼光热烈地倾注在她面上,因此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也逃不了他的观察。
    “你为什么又抑郁不欢呢?”他焦灼地问道:“你既然回转来……”张明霞垂下头,这动作使得他中断了那美好的猜测,于是也叹口气,轻轻吟道:“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告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别离的悲哀,又从两人心头泛涌而起,周遭的花香鸟语,绿草平林,都笼罩上幽淡的颜色,仿佛在这瞬息之间,春光已悄悄流逝,空剩下人间遍地哀愁。
    她幽怨的声音升起来:“我赶回来只为要告诉你……”
    淡淡一语,却已勾刻出无限深倩,她不敢抬头看他,晶莹的泪珠一颗颗地掉在草地上,静默了一会儿,她徐徐举袖拭泪,无言地掉转身躯,做出要走的姿势。
    傅伟没有追问,这样子已够他忍受的了,何须多寻痛苦,但他却把自己的青钢剑解下来,替她系在背上,一方面把她的剑鞘取下,悬在腰间,右手的剑也自归鞘。
    他默默地瞧着她袅袅地越过林地,怆然神伤地想道:“别了,霞妹,但我不会怪你……
    唉,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虽然日后,相思了无止期,但我仍然欣幸有这一次相逢。”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傅伟陡觉一片空虚,胸口空空荡荡。
    “我的心已随着她远去,不管天涯海角,然而我并不打算把那颗心寻回来,因为她会比我自己更为着意保护,直到躯体化为尘土,那时候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非常悲哀落寞地想着,举步走到早先以指刻字的大树旁边,自个儿伤心地大声朗诵起来:“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雪山千叠,料到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音韵凄凉,说不尽悲郁之意。
    这里暂时把傅伟和张明霞的离别以及两人北上行踪按下不表,且说沈雁飞带着吴小琴匆匆从客店溜走,出了北门时,已是一身粗布衣裳,头戴毡帽,压至眉际,跨辕赶着一辆大车。车中虽然下着薄帷,但仍然可以看见其中坐着一位姑娘,这姑娘正是吴小琴,她换回女装,而又恢复当日荆杈布裙,竟然变成一位端丽无比的大家小姐,当时就把沈雁飞看呆了。
    车声辚辚,一直北上。沈雁飞学得真像,就像个赶车老手似的,不时把鞭子抽得噼啪地响。
    看看天色近午,已走出七十来里之远,那匹牲口通体冒汗。沈雁飞暗中诅咒一声,想道:“混帐东西,居然敢用赢马讹我银子,将来有机会回到江陵,定要找那小子理论。”
    但他忽然失笑自己这个无聊的念头,转念忖道:“我还是趁早打尖,也让牲口歇歇力,以后好走路。反正我也不急了,此去古树峡遥遥千里,若果师父追来,再走得快些也要被他追上。”
    想到打尖,难题来了,须知那时候本就少见有孤身女客出门,何况又是个美丽的大姑娘,更惹人注目。他一个赶车的,总不好和她一起进食,想了想没奈何停车买了些馒头和牛肉之类,又另置了个水壶,装满了一壶茶,驱车出镇,拣处僻静的山岗后停下车,这才唤吴小琴进食。
    两人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拿起馒头,才发觉少了筷子夹牛肉,但解决之法有的是,用手抓便成了,尚不算十分野蛮。等到要喝茶,又缺了茶杯,于是只好就着壶嘴吮吸。吴小琴先来,轮到沈雁飞时,不但没有嫌她把壶嘴吮脏,反而觉得有点古怪的香味。
    吴小琴老是那副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沈雁飞用抽管抹抹嘴,道:“喂,你说一两句话让我听听啊!”
    她谈谈一笑,不置可否。
    “难道你跟着我匆匆忙忙地乱走一遭,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她只是摇摇头,仍然不语。
    沈雁飞恨得伸出手去拧她的面颊,道:“好吧,等你觉得奇怪之时,也许我们都完蛋了。”
    “你的气白生了,不是吗?”她缓缓地说:“从开始时起,你我关系已不正常,对吗?”
    沈雁飞恫吓地道:“现在更加不同了,我师父要捉住我,他,哼,黑道上有名的杀星,平生已不知杀了多少人,方今武林中他算得上是第一把高手,谁能挡住他。”
    吴小琴微微一笑,道:“不见得吧?古人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
    沈雁飞如今又觉得跟她说话毫无意义,蹶然站起来,摆手道:“跟你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咱们还是走吧。”
    她默默登车,沈雁飞把大车赶出路上走了一程,回头张望,忽然惊慌地道:“不得了,师父和师姐追上来了。”
    在他后面三四里之远,两骑并驰而来,正是修罗扇秦宣真和秦玉娇两人。
    吴小琴并没有伸头出来张望,却道:“你师姐长得很不错嘛,她对你很好吧?”
    沈雁飞怒道:“你这时还胡说些什么!”口中虽是怒斥,但心中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因为吴小琴而起的。一向他并没有把这个姑娘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说他没有把她当个有灵魂有生命的活人看待。然而就在某一瞬间,当她改装成大家闺秀出现在他眼前的一瞬间,他已生出一种反常出奇的感觉。
    而现在,当她忽然出言相问,同时语中又含有取笑之急时,这种举动大背她向来为人,故此沈雁飞又感觉到那种奇异的感觉。
    后面两骑越来越近,沈雁飞自知脸色都变了,幸而背向着秦氏父女来路,故此暂时不会露出破绽。
    吴小琴在车上轻轻道:“你师姐这次还会救你吗?”沈雁飞头也不回,更不敢做声,心想:“你尽管胡说八道吧,等到过了这危险关头,我慢慢再跟你算帐。”
    面前的大路越发直了,远远一条江水好像把这条路截断。
    沈雁飞变颜色地道:“不好了,前有大江,后有追兵……他们为什么不走快些?赶过了头时,我便可以安心在后头走啦,再不然也等我渡过前面那道大江时才赶上来也可以。”
    原来他害怕者,共有两点,一是秦宣真赶上来时,擦车而过的一刹那,以案宣真这种成名多年的人物,眼力何等厉害?这一关就不易渡过。
    其次便是秦氏若不立刻赶过头去,直到前面大江处,大家挤在一条船上,沈雁飞纵使乔装得再好,也无法遁形,那时候必露马脚无疑,是以他会说出前有大江,后有追兵之苦。
    吴小琴沉默下来,只因这刻刮着东南风,蹄声已隐隐送人耳中。
    沈雁飞真想停车道旁,让秦氏父女先走过去了再走,可是他仅是逃避地想想而已,在这刻的危险关头,他非奋起勇气应付过去不可,那就是说他非装得更像个赶车的不可,后面的蹄声更响了,秦氏父女已堪堪追上。
    沈雁飞故意回头去瞧他们,然后又抬头望望天空,猛可一挥鞭,发出啪的一声。
    车声辚辚,蹄声得得,生像是这条寂静大路的呻吟。
    前面的江水看得较为清楚,大约只有四五里路。
    秦氏父女两匹骏马踏着同样均匀的小跑步伐,已到了大车后面。
    沈雁飞刚才回头看了一眼,实在没有看清楚他们,原来这时候的秦宣真正陷入沉思之中,眼光呆滞地投向大路远处。
    谁也无法猜测到这位不可一世的黑道雄长,脑袋中转些什么念头。秦玉娇诧异地瞧着父亲,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种样子。
    她的马擦着那辆大车,于是她低头去看车中人,眸子里忽然射出凌厉的光芒,沉吟忖想道:“这位这么美丽的姑娘好生面熟,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呢?”
    原来那天晚上她见过这位俊俏无比的书重,印象甚深,如今吴小琴回复本来面目,一时竟把她蒙住。
    秦宣真也在沉思中醒来,一双眼光就仿佛像极锋利的利刃,扫过那辆大车,这一眼不但把车中人瞧清楚了,而且把整辆车察看通透。
    沈援飞通体冒出冷汗,他本想装出若无其事地瞧瞧他们,但终于不敢这样做,甚至连挥鞭也不敢了,因为他真怕秦宣真会从鞭声上听出蹊跷来。
    他想装瞌睡而垂下头,减少让秦宣真看到面目的机会,但又怕大白天里赶车瞌睡,更会惹出疑心,总之,怎样都不妥当,只好强支着精伸,来个老样子不改变。
    他感到秦宣真那对像闪电似的眼光,扫过自己身上,这一瞬间,他觉得十分难受,甚至有点晕眩的感觉,那是他全身的神经和肌肉都太过紧张之故。
    秦氏父女的坐骑又恢复小跑的速度,超过这辆大车往前走。这时距离前面拦路的江水只有两里路,沈雁飞咬咬牙,忽然停车,心中想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们在同一艘渡船过江,现在停车虽然会惹起他的疑窦,但总比在渡船上束手就擒为佳。”
    眼睛一抬,只见十丈外的秦氏父女忽然勒马不走,回头来看他这辆大车。
    沈雁飞额上的冷汗由一点点水珠而变成一条细小的水流,直淌下来。
    他努力镇静一下心神,装得拙笨地跳下地上,拿了一块布,走前去替牲口拭汗。
    忽地发觉自己裸露着的前臂上,汗水比那匹牲口的更多,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生光,他心中诅咒自己道:“该死的糊涂蛋,现在可不是正午吗?要休息避热也该在那边树荫下才对啊!”
    然而此刻已不及后悔,只得固执地继续替那匹牲口抹汗。
    吴小琴把他的形状看得一清二楚,哧地哂笑一声,沈雁飞听到了,怒阻她一眼,却无可奈何。
    那边秦宣真对秦玉娇道:“这位姑娘孤身上路,身边也没一点贵重财物,的确令人奇怪。”原来他是从大车的轮辙和飞尘观察出来:“不过既然你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也就算了,咱们追那小子要紧。”
    但他仍然勒马不动,瞧着那辆大车,阴阴笑道:“这赶车的好没来由,就在毒日之下停车,分明是不想立刻渡河,哼,这小子……”
    沈雁飞手中之布已湿透了,心中暗忖道:“他们再不走,我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和他们一起渡江吗?”
    正在惊慌之际,吴小琴叫了一声喂,打帘后伸出一只雪白的纤手,指着侧面一个小岗,岗边有几株大树,华盖亮丽。
    沈雁飞慢慢跨上车,低声念叨道:“你自作聪明来支使我,且别得意。”原来他瞧见帝后闪耀着一排整齐的贝齿:“反正我给宰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当下驱车离开大路,直到岗边大树下才停住。抬眼看时,秦氏父女已纵马而去。
    沈雁飞倚在车门边,把车帘打开一道缝隙,凝视吴小琴好一会儿,微微笑道:“这一手真漂亮!”
    她端坐车中,那对明亮的眼光不回避地和他对瞧着。
    沈雁飞心中掠过一阵奇异的颤动,生像有什么东西钻入心坎里,可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的眼光更为热烈地瞧着她,直到她低头一笑,把眼睛避开了,他才喃喃道:“不错,真不错!”
    半晌,吴小琴蓦地抬头道:“我要离开你了。”
    沈雁飞大吃一惊,道:“离开?”
    “是的。”她简短地回答一声,然后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寂寞。“啊,你好像有点变了。”他怀疑地评论:“那是为了什么呢?”吴小琴轻轻时一口气,然后恢复过去那种漠然的神情,道:“没有,我不会变的。”
    “我却喜欢你会变。”沈雁飞率然道:“刚才我觉得你就像个真正的女人,而且特别美丽。”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心中异常高兴,因为他发现她面上掠过惊乱的表情,而且就像所有正在青春初期的女孩子般,羞涩地垂下眼光。
    至于他自己,这一次也是真心地笑出来,毫无狐疑顾忌,也没联想许多事,这是因为吴小琴给他的印象,甚为单纯,没有出身家世等背影须加以考虑。
    “你不讨厌我?”她怯怯地问,眼光仍然没有抬起来。
    “讨厌?哈,哈!”他大笑两声:“为什么要讨厌你?说老实话,我真心喜欢跟你在一起哩。”
    他忽然想起祝可卿,那个柔顺得有如羔羊似的美丽姑娘,一片深情,却赴诸流水。于是他好像欠了债似的,全身都不舒服起来。
    吴小琴努力挣扎地游目远眺,忽然道:“那只渡船开出去了,但是他们没有走。”
    沈雁飞心灵一震,暂时把祝可卿的情影丢开,回头张望,只见渡头边秦氏父女兀自立马不动,若有所待,当下惶惑地自语道:“他们为什么不过去呢?莫非觉得我们可疑,故此等候我们一同渡江?”
    于是他不敢靠在车门边,匆匆走开,过了一阵,吴小琴告诉他道:“原来还有一艘较大的渡船,如今也开出去了,他们已在那船上。”
    沈雁飞大喜而笑,道:“现在大可以松口气了。”
    等到渡船从对岸划回,已经隔了一个时辰,他们渡河之后,沈雁飞道:“我们先在这儿买些吃的,然后沿江折回西走,然后才转向北上,古树峡乃在西北,我们犯不上在这边的大路上,老是和他们碰头。”
    于是买了好些干粮,便驱车沿江而行,到底再过去还有大路没有,他并不知道,但必要时也可弃车步行,等到了大城市时再照样乔装不迟。
    走了一程,四下已无人烟,同时也离开了那条水流湍急的河。
    沈雁飞回头道:“今晚咱们要露宿了。”
    车厢里没有回答,她又恢复那种漠然的沉默。
    树丛中嚓地一响,忽然跳出一个人,拦在路中。
    沈雁飞大吃一惊,收缰勒马,定睛看时,只见那人头发蓬松,衣服既皱且破,而且满是尘垢,真个三分像人,七分似鬼。
    他一见不是秦宣真,便什么都不怕了,厉声道:“呔,你拦住去路想干什么?”
    那人虽说是蓬首垢面,担那对剑眉斜飞入鬓,依然不掩英俊,他道:“没有什么用意,仅是想借你这匹马用一下而已。”
    声音中显示出此人甚是疲乏,沈雁飞这时多看了两眼,已发觉此人身上衣服破了几处,敢情是被兵刃扎破的,心中大为疑惑,便问道:“朋友你是遇上仇家因而负伤?我的马自家要用,恕难奉借。”
    那人楞一下,寻思道:“这赶车的眼光好利,居然能瞧出我身负创伤。”当下坚决地再道:“不成,你的马非借给我不可。”
    沈雁飞冷冷一笑,心中想道:“好哇,这叫做时衰鬼弄人,竟然也有拦途劫我之事,这小子。”
    杀机一动,存心开个玩笑,便道:“这事我也做不得主,你何不跟我家大小姐商量一下?”
    那人看看大车,只见车中影影绰绰坐着一位丽人,眼睛陡然一亮,直走到车门边,掀帘而看。
    吴小琴漠不关心地朝他瞧着,但眼波一转,已把那人魂魄勾掉。
    “啊呀,姑娘恕我唐突,实在是不得已,故此想借尊足一用。”
    吴小琴没有做声,也不看他了,那人举袖拭面,尘垢略除,立刻现出一张俊脸。
    他自我介绍道:“我姓顾名聪,姑娘贵姓呀?”
    吴小琴犹如不闻,漠然不理。
    沈雁飞早从瘟太岁穆铭口中得知当日他们暗助青城叛徒逃走,那叛徒名字正是顾聪,眼珠一转,便答道:“我家大小姐姓吴。”
    顾聪回头一笑,道:“你真识趣,大爷赏你银子。”说着掏着一锭三两重的银子,抛给沈雁飞,又道:“那么你顺路载我一程。”
    沈雁飞见他出手阔绰,心中一笑,一面将银子接住,一面想道:“到底是叛徒本色,花银子毫不在乎,大概此人好淫掳掠无所不为,是以才不容于师门,也好,且看看你有什么鬼心,再慢慢收拾你。”
    顾聪已钻入车厢中,只因外面终究有个赶车的,不好胡乱动强,便用软功,口口声声吴小姑娘地兜搭着。吴小琴却总是不理不睬,弄得顾聪晕头转向,总找不出个入手处。
    沈雁飞驱车前行,越想越不舒服,忽然停车。
    顾聪刚好扶深地伸手去拉吴小琴的纤手,另一只手却拦腰而抱,当他发觉大车骤然一停,便扭头外瞧。
    沈雁飞蓦地身躯向后一仰,伸手掀开帘子,一见他作出这等轻薄之态,便怒目道:“滚下车去。”
    顾聪见他目露凶光,吃了一惊,缩回双手,吴小琴本来甚是冷漠,这时见了沈雁飞的模样,吃吃而笑。
    沈雁飞不悦地瞪她一眼,讽声道:“你算得上是来者不拒!”
    吴小琴的俏面上掠过奇异的表情,显然这位漠视天下所有事物的人,心中情绪波动甚剧。
    顾聪哈哈一笑,道:“好小子原来呷醋了。但你一个赶车的,难道自命配得上她吗?”
    他又嚣张地大笑一阵,然后转面向吴小琴道:“小乖乖你也真易上手,不是吗?”一边说,一边伸手摸她面颊:“连赶大车的也玩一票。”
    吴小琴秀眉微皱,含颦仰头避开他的怪手。沈雁飞怒火焚心,却不再粗声暴气,只冷冷道:“顾聪你这是在虎头上找虱子,自寻死路,下车,听见没有?”
    语气中自有威严,把个顾聪弄得心中大疑,立刻收起轻视之心,狠声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我本待着在这位姑娘份上,饶你一死,甚且可使你略有所获。哼,哪知你已先拔头筹,尚且视为禁脔,你待怎的?”
    吴小琴缩开一点,斥道:“你这个人胡说八道,注定不得好死!”沈雁飞第一次见到她微愠之容,心中没由来生出惊喜之情,电光火石般想道:“她既不再漠视一切,那不是等于入世了吗?”
    但吴小琴入世又如何?他可没有时间工夫再想下去。
    顾聪虽然对沈雁飞有了戒心,但仍没有拿他作为大敌,这时猛可伸手去拉她的臂膀,一面轻薄地笑起来,道:“我命中注定不得好死也没关系,只要和你小乖乖……”下面的话陡然吞回腹中,原来一则吴小琴在那角落里不知如何一缩,他居然抓个空。二则沈雁飞回转身把皮鞭抖得笔直,点向他的嘴巴,使得他赶快一仰头,啪地一响,对方那条皮鞭已收了回去。
    这一来他便想起早先他曾经伸手去摸她的面颊,也是落了空的怪事。须知像他这种练就上乘功夫之人,看似随便地一伸手,其实时间部位都绝不会弄错,倘非深谙武功之辈,断难避开。这是因为凡是具有上乘武功之人,平日训练有素,心意一动,随便出手也能估准对方躲避的尺寸,并不须着急计算。是以吴小琴能够避开他第一下,已甚出奇。第二次拉她臂膀,她那时已缩在车隅,本无位置可避,除非已练成内家最上乘的缩骨功夫,可是方今天下却没有听说谁能练成,若果她已具有这种火候,目下在武林中知名之人,只怕没有一个是她敌手。
    同时,他从沈雁飞的皮鞭上,又发现人家敢情也是内家好手,那条软软的皮鞭,在他手中不亚于一根棍子,足见内力之精纯。
    沈雁飞完全收敛了忿怒的表情,淡淡一笑道:“我沈雁飞本念你已被青城派逐出门墙的人,追得天地之大,已无立身之地,故此想放开你。”
    顾聪耳中轰一声,诘问道:“你是沈雁飞?”说着,突地跳下大车。沈雁飞傲然点头,倏然飞身飘落在他面前,把压到眉毛的毡帽摘下,冷阴道:“怎么样?顾小侠料不到吧?”
    顾聪急忙退开两步,抱拳行礼道:“沈少庄主恕我眼拙,冒犯大驾,可是咱们不是敌人。”
    沈雁飞冷笑道:“本来什么都不是,但现在却是对头。”
    顾聪心中怒骂一声,但面上仍然陪笑道:“少庄主大人海量,何须记挂小可失礼。”他自顾一下身上,继续道:“我被师叔董毅和师兄玄均追到,苦战一场,结果被那牛鼻子扎了三剑,但他也被我一头撞在胸上,双双滚入河中,流了数里之远,我用尽余力抓住岸边一块石头,终于爬上岸。因怕师叔顺流追查,便急忙奔逃。刚刚在此歇了一阵,实在疲累得不能走路,故此胆敢借用少庄主的牲口。”
    在顾聪以为七星庄既与青城对头,听到自家和董毅苦战受伤,他定然会帮助一下,最少也会暂时抛撇开早先冒犯之事,哪知道沈雁飞此时也成了叛徒,师父秦宣真正以全力追捕。
    沈雁飞吟了一声,道:“好汉不赶乏兔儿,我若在此刻杀死你,也算不了好汉,这笔帐将来再算。”说完一纵身飞起半空,就在半空转个身,落在车辕上。顾聪见他要走,一想自家这时眼看饿得要死,全仗身边带有关外长白山野人参,故此勉强提住一口气,于是连忙道:“少庄主可带有吃食的?”
    沈雁飞忽然泛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想,便给他一块牛肉和两个馒头,便驱车扬长而去。
    走到天黑,已走了五十多里,沈雁飞自语道:“这头牲口真不济事,到了前面站头非换一匹不可。”
    原来前面已是南漳,城垣隐隐,万家灯火。
    他把车驱到路旁一片林子里,然后卸下牲口,让它休息吃草。自和吴小琴两人在草坡上吃点东西之后,就躺在其上。
    他发觉吴小琴偷偷地凝视着自己,那对明亮清澈如一泓秋水的眼睛,就像夜空中的两颗明星。他暗中快慰起来,想道:“她终于注意我了。”但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即闭上眼睛,一径寻梦去了。
    翌晨起来,他把大车弄到林子深处,然后把牲口放掉。
    吴小琴默然跟他走,却发觉折向南方,走了一程,忍不住问他道:“你不是说要北上的吗?为什么又改了相反的方向?”
    沈雁飞得意地一笑,道:“师父一定认为我会直奔古树峡营救我的父亲,而我恰恰被他猜中了,昨儿又碰到那青城叛徒,颇悔当时没有把他宰了,这一来我的行踪定然会泄露出江湖。是以咱们如今反而南下,越过荆山,直奔归州。这条路寻常人走不得,相信眼线必少,到了归州,改为搭船由长江上溯人川,然后才兜由陕省出来,到那陕鄂交界的古树峡,这样迂回走一大圈,时间既久,他们又摸不出行踪,那时防范较疏,我便好下手。”
    她微微笑道:“我自然愿意多走些路,见见世面。你昨天为什么会对那顾聪生气呢?”
    沈雁飞被她忽然一问,愣了一下,抬眼看她,但觉这位姑娘生像蕴藏着无数宝藏的大海,不但深不可测,即使是表面上也是屡屡变化。
    他凝视她一会儿,坦白地道:“我不许任何人对你无礼!”
    此言不啻承认了自尊的感情,吴小琴轻轻摇头,道:“你错了,对任何人这样都使得,但对我却不行。”
    沈雁飞大为诧异,反问道:“为什么?难道你愿意人家对你无礼?”“不是,唉,我们不谈这个。”
    他固执地再问她是何缘故,吴小琴顾左右而言他,沈雁飞心中一顿,便不再问。
    前面地势渐高,再没有庄稼田地。沈雁飞脚下自然轻快,可是吴小琴也走得毫不吃力,他虽然注意到,但并不问她。两人默默走到中午时分,好快的脚程,已走了百里过外。
    他们在一株树荫下进食,仍是默然无语。沈雁飞披开前襟,显出烦热模样,吴小琴知他心中烦躁,却也不去问他,美丽的脸上又流露出冷漠之色。
    第二天已翻过了荆山,这时吴小琴已改回男装,仍是个俊俏小书童模样。沈雁飞一身粗布衣裳,但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也是个人间俊品,两人一起走动,实在令人想不透来路,且喜山行少人,倒不至于怎样。过了荆山,地势渐低,人烟复又较多,沈雁飞想法子换了一身衣服,摇身一变而成为个读书士子模样。
    第三天已离归州不过百里,两人正在一个镇上打尖,沈雁飞叹口气,悄悄道:“这两天把我整得难受极了,到底你肯不肯告诉我?”
    这句问话又接回前两天中断的话柄,吴小琴惘然摇摇头,道:“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所以我不肯告诉你,许久以前,我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那便是我宁愿忍受一点小痛苦,这样才可以避免大的痛苦。”
    他觉得自己低头再问她,却仍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尊心大受损害,禁不住低低咆哮道:“废话,都是废话,想我沈雁飞自负不凡,想不到也有今天。”他自嘲地嘿嘿冷笑两声,便不再言语。
    等到语毕,他外表上已变回非常冷静,其实他心中正在狂热地自怜自责,以及极为愤恨吴小琴。
    他们走出此镇,忽见一骑如飞,穿镇追来。
    “又是那混帐东西。”沈雁飞一看清来人正是青城叛徒顾聪时,便怒骂一声。
    霎时间顾聪已到,笑吟吟一跃下马,道:“好不容易才赶上你们。”沈雁飞冷冷嘲道:
    “大罗十八剑不大管用,你信不信?”
    顾聪仍然带着一脸笑容,道:“沈兄会错小弟之意,别说小弟此时身上负伤未愈,即使没事,也犯不上树你这等强敌。小弟因得到沈兄赐予食物,体力稍觉复原,便直奔南彰,这才听说沈兄之事。”他顿一下,从对方面色瞧不出什么反应,便又道:“于是小弟忽发奇想,想着反正咱们都是被摒于师门外的人,何不联成一气,不但可以互相照应,而且更可大闹一次,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未知沈兄以为如何?”
    沈雁飞冷冷道:“我犯不上招惹整个青城派。”言下大有蔑视对方助力甚微之意。
    顾聪狡笑一声道:“其实青城仍不会放过你,我那师叔已传话各地,说你当日在郾城手段恶毒,害人父子两代性命,还遗祸在师弟傅伟头上,故此要拿捕你到手以便向官中了此一案。”
    沈雁飞怒道:“见他妈的鬼,我害了谁的性命?”
    原来这一档事乃指郾城贾府父子两人被在指定时刻弄死之事。沈雁飞猛然想起来,那天雨中他果曾弄个狡狯,使得傅伟蒙受不白之冤,而那父子两人之死,确实也是七星庄所为,便耸耸肩道:“傅伟那小子算什么东西,我若非三番二次饶他性命,他早就不能耀武扬威了。”
    顾聪心中一惊,想道:“这厮果真这么厉害?”面上便露出不信的脸色。
    沈雁飞微怒道:“你不相信?”作势欲击,但陡然收回势子,冷冷道:“等你几时完全恢复,我教你死而无怨。”
    顾聪牵马跟着沈雁飞往南走,眼光不时落在吴小琴身上。
    大约走了十多里路,大家都没言语,沈雁飞忽然停步转身,向顾聪斥道:“你的贼眼睛再溜在她身上,我便挖将下来。”
    顾聪呵呵而笑,卑恭讨好地道:“沈兄何必生气,我以后再不看便是,其实既然蒙沈兄答应一路走,总算是相识朋友了,我岂敢再有异心。”
    沈雁飞见他说的谦卑,反而替他不好意思。须知青城上元观乃是武林中极有地位的大门大派。顾聪是已故的上元观主灵修老道长的嫡传弟子,在武林中地位已颇尊高,如今这等说话法,隐然丢尽了青城颜面。
    他道:“好吧,这是你唯一要遵守的条件。你为什么不骑马?”
    顾聪唯唯诺诺,扳鞍上马,陪笑道:“既然沈兄有命,我就不客气了,说实在话,我身上的三处到伤颇不轻哩。”
    吴小琴拉住沈雁飞的臂膀,走了大半里,便悄悄道:“你何必让他跟着我们?这人眸子不正,心中必有诡谋!况且依相法看来,他乃属横死之相,我们犯不着和他一起走。”
    沈雁飞微笑斥道:“胡说,相法也可相信?如今要赶走他,似乎不好意思。人家是负伤穷途,希望我帮忙抵挡师门追捕。”
    她几乎整个人挂在他有力的臂弯上,走起来脚不沾地的样子。沈雁飞却和她别扭了几天闷气,本来打算一旦她先说话时,决不予以理会,可是刚才不知不觉已答了腔,再板脸孔也来不及,况且,说良心话,他是极为渴望这个漠视一切的美丽姑娘,肯自动亲近他。因此这刻心头一阵快感,淹没掉数日来的不愉快。
    晚上他们已赶到归州,数日来出没于山岭之间,多见树木,少见人烟,如今骤见满城灯火,街道喧嘈,便仿佛重回到人间。
    只因时已入夜,不好雇船,况且沈雁飞也想休息一下,使先找到间客店,要了两个房间,顾聪知趣地推说先要休息,独自占了一个房间。
    沈雁飞便带了吴小琴,走到街上看看热闹。
    吴小琴从未到过城市,上次在江陵时,仅是匆匆进城,次日一早又急忙逃走,根本没有看到街上景象,加之如今心境又大不相同,已被沈雁飞弄得芳心摇摇,颇有人世之念,故此逛得甚是高兴,顺便也买了一些替换衣服和一些零星用品。
    回到客店,但见顾聪房间已经熄掉灯火,估料他是因疲乏而安息了,便不惊动地。
    房中只有一张大床,吴小琴先推沈雁飞去洗澡,然后自家也去洗,浴罢但觉满身风尘,完全洗掉,甚是轻松。回到房中,只见沈雁飞盘膝坐在床边,正在调息养神,便爬上床在里面睡倒。
    三更时分,沈雁飞悄悄下床,拎着布鞋,敞着上胞往后面便走,临出门时,还回头看看吴小琴,只见她面壁而卧,动也不动。
    待他出了房外,吴小琴倏然也翻身下床,动作又快又轻,掩到门边一看,沈雁飞正在院子里看天。
    彼此相隔不过丈许,但沈雁飞仍然没有发觉黑暗中有双眼睛在看他。
    他凝神听了一下,四下静悄悄,这时纵然一针坠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他所注意的乃是隔壁房间的顾聪,可是竟连鼻息也听不到。心中忖道:“那厮到底是修习玄门正宗功夫的人,居然连鼻息也听不到。”当下一顿脚飞上墙头。
    在黑夜中,他的身形快得宛如一头蝙蝠,瞬即越过许多房屋,直奔东方。他显得非常小心地警戒着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直到了城东。
    他飘身落在一个大院落里,灯光照亮了半边院子,他沿着墙边黑暗之处,走到窗下,探头而看。
    只见里面是个宽敞的厅子,左右两厢都摆设着兵器架,正当中有块黑底金字的牌匾,横题着“武威嫖局”四个大字。
    灯烛交辉之下,厅中设了三席,此间早已觥筹交错,肴骸狼藉,已是尾声残局,座中众人有些面红如关帝君,有些脸孔却青青白白,都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只有当中那席上坐的四五个中年人,看来毫无酒意。
    沈雁飞并不认得这些人,今晚来此目的不过听听江湖上的各种消息,尤其是这家武威镖局乃是川湘最有名气的镖局,和青城峨嵋两派的关系极深。他在街逛时碰到一班镖头押镖经过,知道晚上必有盛宴招待,故此这时出来打听一下。
    听了好一会儿儿,当中那席一个中年人离席出厅,似是往后面解手,但刚一出去,立刻又走回来,向另一长着八字须的中年人低低说了几句话。
    那个长着八字须的人面向沈雁飞这边,但见他脸色变了一下,点点头,那人又出去了。
    沈雁飞脑筋大大转动,忽地微微一笑,蹑空飞起,借着檐脊遮掩,越过这座大厅。
    那人已走出天井,忽然横跃丈许直扑左边角落,黑暗中但见光华一闪,原来已亮出兵刃。
    但见一条黑影疾然闪出来,身手疾急轻灵,居然抢先一步。在那人身前交臂擦过,料不到这夜行人居然会正面冲出,故此淬不及防,竟让人家抢过去,连招数也来不及使出,当下不由得又羞又怒,大喝一声,骤然转回身躯。
    这一声大喝,大厅后门已闪出两条人影,疾如飞鸟般拦扑那夜行人。其中一个朗声招呼道:“朋友可是线上的?请下来喝杯水酒如何?”
    那夜行人身手高明之至,眼看已和突然拦截的两人碰面,却忽然坠落,脚尖一点地,便已斜掠而起。
    拦截的两人的身子仍在空中,这时去势未衰,眼见对方进退起落随心所欲,已脱出他们拦截路线,忽然齐齐掣出兵器,却是两柄长剑,就在空中各自长身互刺,锵地微响,两到尖端直交,霎时两人身形乍分,迅逾飞鸟地各飞一剑,原来这两人彼此用剑相助在空中改变方向。
    那夜行人已出去丈半,暮然拔起空中,忽觉身法迟滞,一道剑光电射而至,却是两剑相助改道的其中一个。
    那夜行人伸脚一找屋檐,忽然斜转开去,其快无比,后面那人的剑光刺个空擦身而过,这时那夜行人本可乘隙出招,立伤对方,但他似是急于逃走,急忙斜蹿。
    天井里飞上两人,一个持刀的正是第一个出来的人,这时振吭叫道:“朋友何须害怕,不肯留下谈谈吗?”叫声中持刀便追。
    另外那个持剑的,脚下如风,绕道拦截,瞬息之间已蹿越过七八座屋顶,使剑的两人脚程极快,分道抄截,持刀的衔尾疾追,转眼间也就追个首尾相连。
    那夜行人脚下屡现不稳之象,再越过一座屋脊,忽然跳下圈子里,往树丛黑影子钻去,然而追兵已至,躲藏不及,只好绕树而走。
    那两个使剑的倏忽已包抄追到,三人合围之势既成,那夜行人便不走了。
    持刀的人迫近一步,却因对方黑市蒙脸,瞧不出面目,便道:“朋友你贵姓大名?夜探敝局有何责干?”
    那夜行人问声不响,一双眸子却在黑暗中骨碌碌直转。
    那人见他不答,愠声又道:“我苏杰虽是无名之辈,但能担当本局之事,这两位乃是峨嵋崔家兄弟,朋友你冲着我们哪一个都行,就别缩头藏胞地问声不响。”
    那夜行人哑声道:“我已知三位大名,今晚到贵局并无他意,只想看看以前一位相识在否耳。”
    崔氏兄弟哦了一声,那个长着八字须的崔老大道:“朋友你想找哪一位?你到底贵姓名?”
    崔老二也跟着迫问一句:“是啊,位贵姓大名呢?”
    夜行人低哼一声,哑声答道:“我有点不方便,请三位原谅。”
    崔老二后退一步,只因江湖中什么怪事都有,这人的行径算不得十分奇怪,故此退开一步,便有让路之意,崔老大却冷冷道:“不成,朋友你总得留下姓名?”
    苏杰也道:“对,你留下姓名,并且让我们瞧瞧真面目。”
    那夜行人抱拳道:“实在要请三位原谅,我不便留名露脸。”
    崔老大冷冷一笑,道:“苏师父和我崔氏兄弟决不泄漏,假如朋友确实与我镖局无关的话。”
    夜行人沉默了半晌,似在考虑。崔老二虽觉迫人过甚,但刚好他们保一趟暗镖入川,明早便待出发,是以明知还是多疑一点上算。
    那人在三人包围中,踌躇一会,举手搔头,蓦然白光一闪,崔老二哎地一叫,斜蹿开大半文,右手长剑已跌落地上,那夜行人趁机从缺口逃走。崔老大厉喝一声,奋不顾身,挥剑急扑,竟不理会敌人暗器,一心为弟报仇。苏杰也是挺刀急冲,口中却大叫问道:“崔二哥怎样了?”
    崔老二哼一声道:“不妨事。”三人已如流星赶月般出去数丈远了。三人再走了五六丈,忽见青光一闪,原来是那夜行人倏然转身一剑刺出。崔老大尽运全身功力,挥剑猛架,左掌乘势击出。忽觉敌人剑上力量骤重,一下子把他弹开二步,苏杰上来一刀砍到,对方挥剑一引,也把他撇开两步。
    苏崔两人人大为凛骇,叱喝一声,一左一右夹攻过来。登时刀光剑气,耀目生辉,声势甚是猛恶。
    那夜行人长剑一挥,划出一圈青光,轻描淡写般便将两人攻势消卸,这等上乘剑法,出诸此人之手,不免令人有莫测高深之惧。
    崔氏兄弟在峨嵋派中虽非绝顶高手,但造诣甚佳,尤其是久历江湖,声名甚响。这时也禁不住心中一凛,心中怒力付测此人来历,长剑一领,施展出峨嵋最负盛名的阴阳剑法,一式“老樵指路”,直探中宫。
    剑尖离敌人尚有尺许之遥,猛然一沉腕,化为“妙手披斩”之式,撤出四道光华,急攻中下盘。
    这一招使得迅捷利落,不愧为有数剑派中的成名人物。前文已经提过,这武威嫖局在川湘一带被有声望,和峨嵋青城两派有极深渊源。这崔氏兄弟更是局中诸镖师中之佼佼者,为峨嵋派中成名人物,是以有这种上乘剑法出现。
    那夜行人极巧妙地斜踏两步,刚好在剑光中直踏开来。说时迟,那时快,苏杰刀光如练,疾卷而至。只见他青光一闪,蓦地打肋下穿出,身形转处,青光暴涨,但听当地微响,剑当相触,苏杰失声一叫,噔噔噔连退三步。
    崔老大喝声好字,剑走轻灵,连环疾刺,转眼间已连攻四五剑之多。那夜行人觉出敌人剑上内力充沛,努力闪避,所取方位时间均甚巧妙,一似熟悉峨嵋剑法的样子,但峨嵋剑法终是不凡,只听崔老大哼一声,左掌力击而出,那夜行人复又卸步闪让时,光芒闪处,长剑已奔面门,当下迫不得已举剑一架,两柄长剑交加黏住,再也没有分开。苏杰持刀作势,等候时机。
    崔老大力压无功,反被敌人抬起大半尺,眼看危急。猛觉对方力道骤松,急忙乘机进迫,剑尖已堪堪挨上对方胸口。
    苏杰一看大喜,大叱一声,虚砍一刀,下面脚已踢出。
    那夜行人奋力一推,登时将崔老大推开数尺,但下盘已被苏杰一脚踢着,滚倒地上,崔苏两人刀剑并举,狠毒地夹击下去。那夜行人在万危之中,忽然挥剑一绞。
    崔老大跃开两步,沉声道:“朋友你是青城哪一位前辈门下?”
    苏杰也愕然挥刀瞪眼,心中显然忿愠之甚。
    那夜行人手支地起来,哑声道:“两位何必再次询问?”
    崔老大冷哼了一声道:“你可是姓顾?”
    苏杰叫道:“一点不错,除了是他哪有不敢露面目。”
    两丈外的屋顶忽响了一声,有人雄壮地喝道:“你们都给我滚!”崔苏两人为之一怔,崔老大想道:“此人好生无礼,今晚可真邪门,但听起来此人却非顾聪同党。”
    苏杰已忍不住,大声道:“朋友何必出口伤人,我们怎会久事逗留?”
    那人又喝道:“你们滚不滚?”声音已横移开三丈多,好快的身法。那夜行人正是顾聪,他只因身上负伤,不便用力,而且这几天来也太疲累,没有好好休息过,是以显得不堪一击。这时急忙往回路纵走,崔苏两人犹疑一下,不知追他好呢?抑是先对付这后来发声之人?顾聪交手时虽不济事,但逃时却快,眨眼间已没在黑暗中。
    崔老人愠然喝道:“你出来,崔某可要教训你这狂徒。”
    狂笑之声忽起,却又换了地方,苏杰厉声道:“这样子太忙了一点吧?你敢现身出来吗?”
    狂笑之声倏然远去,瞬息间已出七八文以外,这种脚程身法,委实快得出奇,崔老大断喝一声,疾追过去,苏杰随后跟上。
    顾聪狂奔疾蹿了一程,回头见没有人追来,松了一口气,想道:“要不是沈雁飞忽然出现,我今晚势难脱身。”这刻心中顿然轻松起来,回到店中,一径推开沈雁飞那间房的房门进去。
    他倾耳听一下,床上的人鼻息轻微而均匀,他暗中狡笑一下,低低唤道:“吴姑娘,吴姑娘。”
    床上没有半点声息,他蹑足走到床边,一拢眼神,使依稀瞧见吴小琴面壁而卧。他缓缓伸手出来,到了她身躯上面时,忽然又缩回来,暗中又狞笑一下。
    转身走到桌边,揭开茶壶盖放了一点什么在茶水中,然手放回壶盖,悄悄出房。
    不久工夫,沈雁飞施施然回来,见到顾聪房中灯光,便推门进去。顾聪赶快站起来深深一辑,道:“多蒙沈兄及时相救,嘿,我的伤势竟然没有恢复。”
    沈雁飞笑道:“我也蒙住脸,先已抢了崔二的剑,还有你作为暗器的玉佩。”
    他掏出掷在桌上:“到他们追上来时,硬是用几手从傅伟处强记下来的青城剑法,把他们打得不亦乐乎,随后我就跑了。”
    顾聪露出极高兴的样子,道:“好,好,总算替小弟我出了一口气。”说着,伸手到茶壶边,忽然道:“啊,荣都给喝光了,没得让沈兄解渴。”
    沈雁飞道:“不用了,我那边有茶。”说了这一句,猛觉口渴起来,便道:“你好好休息一晚,以后出去要等伤势好了才可以。你看,今晚你泄露了面目,连我也保不定能否隐蔽今后行踪,青城的人定然像冤鬼般苦苦追踪。”
    顾聪陪笑道:“实是小弟不该,因想在武威镖局处打听师门动静,所以……”
    沈雁飞摆摆手道:“算了,以后小心点儿就成。”
    说完走回自己房中,光点亮了灯,看看吴小琴仍然是最初睡时那种面壁而卧的姿势,不觉低笑一声,想道:“怎的便睡得这么沉,动也不动?”一面看着她的背影,一面斟茶而饮,心中被那背影挑逗得颇涉遐思。
    隔壁的顾聪等沈雁飞走后,立刻紧张地走到房外,侧耳倾听。暗影中仍可瞧见青光闪动,敢情是长剑已经出鞘。
    但他立刻发觉自己太过紧张,赶快把剑收起,暗自笑道:“我怎的在这姓沈的面前,便变得如此脓包没胆?嘿,嘿,纵使他智慧如海,也料不到我会有此一举,等我宰了他时,那妞儿便是我的了。”
    想到吴小琴,心中便狂乱起来。自从当日在江边拦车见过一面之后,他心中老是抹不掉她的倩影,终于他决计追蹑他们的行踪,准备不择手段,也务求达到占有吴小琴的目的,在他一生之中,真个未曾试过如此渴望地要得到一个女人。
    他在北方和关外,已不知做过多少坏事,仗着天生坏主意多,武功又特强,不但青城剑术已窥堂奥,另外还得到十八手长白山震天剑去,这趟剑法威猛无伦,当日和玄均道人打斗之时,便曾以这十八手震天剑法取得均势。但刚才却因身上剑创未愈,加之连日疲累过度,虽曾使出震天剑法,却适才因力量不足而反得其拙。直到最后救命一剑,仍须使出青城到法,立时让峨嵋崔氏兄弟认出来。
    沈雁飞倒茶之声过后,便是喝茶之声。
    顾聪面现喜容,想道:“我的蒙汗药得自燕山妖狐真传,无色无味,只须一滴沾唇,便难逃公道。不过这沈雁飞功力深厚,造诣极为惊人,为我平生未曾见过的第一位年轻高手,我且不要托大,稍等一下才进去,就可保无虞。”
    只听房中咕咚一声,似是有人栽倒地上,顾聪大喜,但刚一迈步,忽见房中灯光骤灭,不由得大吃一惊,想道:“沈雁飞若是昏迷,怎能将灯吹灭。”当下蹑足走到门边,侧耳而听房中大床吱吱作响,一会儿便毫无声息。
    顾聪心中疑云四起,却又不敢真个进房查看究竟,犹豫了好一会,悄悄退回房中安寝,但这个晚上他如何睡得着,直是折腾到天明,才朦胧合着眼。
    沈雁飞直到中午才叫他起来,原来他自家也睡到此时才醒。三人到江边雇了一艘船溯流而上。
    此时虽未到三峡天险,但江水湍急,船行甚慢。
    三人入坐舱中,顾聪正眼也不望吴小琴一下,沈雁飞冷眼旁观,渐渐相信顾聪并无横刀夺爱之意,言语之间神色便好得多了,顾聪曲意承欢,到晚上已谈得甚是融洽,沈雁飞大有相逢恨晚之意。
    在船上过了一夜,翌晨吴小琴不愿坐船,沈雁飞道:“顾聪剑伤未愈,怎能跋涉峻险山路?”
    顾聪听见了,默然装作未闻,但吴小琴并不放过他,淡淡问道:“顾聪你走不动吗?”
    顾聪只好道:“哪会走不动,其实还是走路畅快些。”
    沈雁飞哈哈一笑,道:“她从未要求过什么,这次依她也好。”
    顾聪堆出笑容,爽快地首先上岸。吴小琴向沈雁飞微微一笑,眼睛中射出光彩,容色焕发,显然对沈雁飞顺从她的意思十分快乐,却把个沈雁飞看得呆了。
    她悄悄道:“三个人挤在一块儿,连说话也觉得别扭。”
    沈雁飞抓住机会,立刻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话?现在他听不到了。”说着,把头凑过去,见她含笑不语,便亲亲她的面颊,鼻中又嗅到那阵古怪的香味。
    他道:“你们女人身上总有香味。”说时已跨出船外。
    顾聪已打发了船家银子,故此他一直走上岸去,吴小琴跟上来,勾住他的手臂,就像挂在其上似的走着。
    沈雁飞继续道:“每一个身上的香味都不相同。”
    吴小琴玉面微微作色,松开手默然而走,到沈雁飞偏头去瞧她之时,她已回复冷漠的神色。
    他皱眉道:“我最怕看见你这种神态,每次当我看见,心里就觉得和你宛如隔着千万重山岭似的。”
    她缄默着,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沈雁飞何等聪明,忽然笑道:“啊,你恼我也得说话呀,别的女人不会像你这个样子的。”
    吴小琴微哼了一声,仍然不答腔。
    沈雁飞看看前面的顾聪,料他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便又笑道:“别的女人总会想办法把心中不高兴的事表露出来。”
    她在牙缝里进出一句话:“你对女人懂得很多嘛!”
    沈雁飞道:“不敢,不敢,你终于也说话了,为什么呢?”
    吴小琴明知他后来连提两次女人怎样怎样,意在激她,但没法子忍得住,故此酸溜溜地说了一句,现在反正开了口,也就无妨破戒。她努力冷静地想了一下,便叹口气道:“你这玩笑开不得,我……唉!”
    沈雁飞等了半晌,仍听不到下文,便催她道:“你怎么样?告诉我呀?”
    她又把身躯挂在他臂上,两个人轻松地走上斜坡路,看来虽甚悠闲,但速度甚快。
    “我想我真的该离开你了,因为你不了解我的,即使你能了解也将对事情无能为力。”
    他听了显得有点茫然,摇头道:“你别跟我打哑谈几,我告诉你,我生平从没有对任何人真心诚意地爱过,我还以为自己此生永远会这样继续下去……是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短促,但我知道你会明白我在内心里是多么孤独寂寞……”
    他的话声中充满了感情,眼光投向天际的远山云雾。
    “我对你的感情,你当也能明白,但你老是设法回避,现在我只要知道一点,便是你为何要避开我?你嫌我身世畸零?嫌我出身不正?”
    他一口气说下去,显得激动异常,竟没有法子控制。这平生第一次的真情流露,委实不容易,但一旦说出了口,却又如江水冲堤,横肆而流。
    吴小琴伸出玉手,掩住他的嘴巴,无言地脉脉地注视着他。
    两人眼光一触,霎时都读出了彼此心中之意。
    她幽幽喟叹一声道:“非是我心肠冰冷,天生没有感情,但我太知道自己的性格,因此为了避免将来铸成悲剧,我便极力回避你的感情。”
    她的话幽幽细细,入耳动心,沈雁飞不知不觉,停下步把她拥在怀中。
    吴小琴继续道:“其实我是个最偏激的人,因此凡事都没有中间路线可走,不是全有,就是全无,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
    沈雁飞爽朗地大笑道:“我怎会不明白,你可以完全占有我啊!”她摇摇头,道:“我的要求还要高些,可是凭你的风度丰采,绝不可能一直没有过艳事。”
    他皱皱眉,道:“你这样有点不合情理吧?虽然我以前真没有过任何女人,你知我是练武功的……”
    她思忖了一下,道:“当然你会以为我这等要求不合理,可是,我是知道自己的,纵使我暂时忍受着这方面的愤憾而跟你要好,但每当我想起这件遗撼,我的心会为之炸裂,终必毁灭了自己才能罢休,因此,我何必自掘坟墓,自寻痛苦?”
    说着话时,她那对清澈的秋水的美眸,一直凝注在他面上,细细察看他的表情。
    沈雁飞蓦然想起祝可卿,心里咚地一跳,但面上夷然自若,一点也没有露出异色,微笑道:“但我可没有值得你遗憾的事情啊,这样不是都解决了吗?”暗中却忖道:“女人们总爱大惊小怪,其实一旦米已成炊,那时即使知道了,又该如何?哪有这么严重的。”
    吴小琴快乐地跳起来,搂住他粗壮的脖子,迅速地吻他一下,然后挣脱了,直往前跑。
    这是她第一次明朗地表示亲热,沈雁飞也兴奋地跟着跑,乍抬头只见顾聪在半里外一个高岗上,正向这边眺望。
    峻山大岭,绝径险道,都在这三个年轻人脚下消逝,他们经过麓下闻名的巫山十二峰。
    山峰都隐在云雾中,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八九峰。
    峰脚长插入长江中,确是奇绝天下的名山,众峰之中,以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据说每当八月十五月明之夜,便有微笑之声,往来峰顶,山猿皆鸣,直到天明才止。
    但这时才是清明节后不久,又是在大白天,故此他们没有验明这个传说是否可靠,可是光是瞧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诸峰,那种出奇峭挺,就足够使人觉得应该有些仙真托迹其上。
    这天晚上,他们歇宿在阆中府,原来已是折向北上的路程。这一路虽说就在四川东北部。离西南方的青城尚远,但到底同属四川省境,而青城派在四川眼线自然较为广密,加之在归州曾被峨嵋的崔氏兄弟识破顾聪来历,是以非得多加小心以掩蔽行藏不可。沈雁飞出个坏主意,叫顾聪权充车夫,他和吴小琴两人扮成一对小夫妻,在车中好不风流自在。
    车入阆中府,顾聪忽然高兴起来,谁也无法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三人投店,顾聪当然另住下房,可是晚上他却悄悄潜人沈雁飞他们的房中。
    沈雁飞一见他喝酒喝得满面通红的样子,便道:“你的剑伤可曾痊好?若还未曾收口,酒可喝不得。”
    顾聪带着醉意地在椅上落座,叹道:“嘿,你不知道……说真的我心中有点害怕……”
    “害怕?”沈雁飞诧然问道:“莫非是伤势恶化?”
    “不,这几处剑伤既要不了我的命,这几天来已好了八成,我不过怕青城之人因崔氏兄弟传扬出来,得知我未曾死,于是又四下追捕。这儿就是川境,我记得本门有一位前辈就住在这阆中府,筑庐于嘉陵江边,若是碰上他出手时,我只怕连三招也挡不住。”
    沈雁飞凛然道:“哦,青城还有这等人物?岂非比追风剑董毅还强?他叫什么名字?”
    “便是昔年青城独步天下的通定祖师座下三大弟子之一的灵隐真人,即是董师叔的二师兄。”
    沈雁飞点头道:“我不大清楚青城派昔年高手底细,但既是董毅的师兄,再差也比咱们强。话说回来,在老一辈人物中,似乎轮不到青城通定真人为天下之首吧?那时候还有五阴手凌霄、峨嵋派的白衣女侠叶秀、武当的古木真君、黑道中的阴阳二魔宣氏兄妹、金龙旗管俅……”
    一口气念了七八个在数十年前名震天下武林的高手名号,这些人若在世时,最年轻的也将超过七旬了,在当时来说,他们的名声就等于现在的终南孤鹤尚煌、追风剑董毅、修罗扇秦宣真、峨嵋的散花仙子叶清、玄门三老(即青城新近故世的灵修老道长、武当的天梧子和黄山金长公三人合称玄门三老,其实三老中的金长公年事已逾七旬,应是和前面所述诸人同代,但因他仅在这三十年来才以冷云丹驰名宇内,故此却和灵修、天梧子同列三老)、峨嵋大乘寺方丈忍梧大师等高手在今日武林中的声威。
    “听说还是以金龙旗管俅为冠首哩!”他最后补充了一句。
    “沈兄说得一点也不错。”他谄笑地道:“不过在当时这位金龙旗管俅也极少露面于江湖,竟不知何以昔年被推为天下第一位武术名家?”
    沈雁飞道:“也许仅是虚名,不过既然已是昨日黄花,咱们无须置评。”
    对方顺着他的口气道:“是啊,咱们且不管他,不过那厮定是盗名欺世之士,否则怎会极少传说。”
    吴小琴缓缓走开,斟茶自饮。顾聪直到这时才向她的侧影投以迅速的一瞥。
    “我想今天晚上探探动静。”
    “这样也好,我可以陪你走一道,以为接应。”
    顾聪起身道谢,动作间露出有点不便,沈雁飞立刻问他行动会否受到伤势影响,顾聪起初摇头,后来到底承认了。
    “那怎么成?灵隐真人既是昔年青城三大弟子之一,只要咱们稍为疏忽,便反而泄露行藏,我看还是我去探探好了。”
    当下便问明那灵隐真人的住处,两人再谈了一阵,便各自休息。
    顾聪带着一点儿不利便地走出房去,但当他一跨出院门,便立刻变得敏捷异常,一直走出客店,折到后面的一条小巷里。
    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出来,但见此人长得面目尖削,一望而知是个工于心计之人。
    “事情怎样了?”那人问道。
    “还是韩大哥成,那厮果然人彀。”
    “嘘,低声点,那么现在我就回去布置,我这个连环妙计不是自夸,纵使那厮身手再高,逃得这一关,也躲不了下一趟水厄。”
    顾聪又匆匆回店,他住的了房还有两个客人,故此他还得招呼寒喧。那年头出门的人,大多一见便熟,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而许多朋友也就是这样结识下来。
    隔了不久,一个伙计在房外向他眨眨眼睛,顾聪使舒服地躺向床上休息。
    那店伙一直走到沈雁飞那房间,换了一壶茶。这时沈雁飞正在内间打坐练功,外面只有吴小琴,伙计斟了一杯热茶,送到她面前,然后巴结地干笑一声,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吴小琴抿唇一笑,摇摇头,芳心里翻涌起无限快乐,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和已往的世界完全不同,不论是人,或物都加多了一层光辉。
    “毕竟这世界是值得留恋的。”她噙着一丝微笑,露出异常温柔的神情想道:“现在我只要想到他,一切都变得生气勃勃,无怪千古以来,情关最难勘破,也最易令人因之而遗弃这世界。”
    她的眼前忽然现出一个老人的形象,浓重的眉毛,虽然已经转为白色,但仍隐隐带着威煞之气,紧闭着的嘴唇,仿佛把整个人生吞咽在肚中,再也不吐出一点儿。这个老人启发她的智慧,使她懂得很多很多,而且因而也放弃了人生的欢乐和痛苦,但如今她却浮起怜悯之情,悄悄想道:“老爹是对的,假如得不到爱情的话,整个宇宙便变得不屑一顾了。”
    她拿起搁在桌上的热茶,凑到唇边,老人的影像忽然消逝,代之而现的便是沈雁飞俊美的面庞。
    她呷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回桌上,忽然心中一阵迷佣,螓首一仰,靠在椅背上便睡熟了。
    房外步声匆匆远逝,四下都寂静起来。
    沈雁飞练完功,刚好听到二更鼓响,便跳下床出来,只见吴小琴靠在椅背上睡熟了,美丽的脸庞上,还浮现着动人心弦的微笑。
    他怜惜地轻轻抱起她,走回内间,放在床上,心中道:“可怜你累成这个样子,今晚好好睡一觉吧。”满腔真情,完全在面上流露出来。
    须知沈雁飞自小被母亲娇纵惯了,养成万事皆要随心所欲的脾气,因而也就缺乏了真情,一切为了自己打算,可称自私到了极点。同时又因为寡母孤儿之故,在外不免为一些无赖恶少欺凌,便另外养成喜怒无常的脾气,只因他天生资质聪颖,智计如海,故此外表上经常沉潜不露,喜怒部藏在心中,目下的真情流露,总算难得之至。
    把灯吹熄,扣好外面房门,一伏身蹿上屋顶。
    这阆中城外三面被嘉陵江围绕,白天风物绝佳,沈雁飞径奔东门,到了嘉陵江边,再沿江往北走。
    大约走了七八里路,只见前面一幢宅园,奔过去看时,只见在当中一幢楼上,隐约射出灯光。
    在那楼上可以远眺嘉陵江全貌,位置极好。因此沈雁飞认为这座楼上一定是灵隐真人潜修之地,当下毫不犹豫,越园而进。
    他十分小心地从侧面跃上去,仅仅用手指扣住栏杆,等到断走廊外没有人之后,这才迅巧如狸猫,翻上廊去。
    左首一间房子灯光极为明亮,从竹帘透射出来。
    沈雁飞飘身飞起廊柱顶端,伸臂勾住廊柱,身躯便悬挂在上面。
    这时因房内甚亮,因此他的身躯虽然仍在房门灯光之中,但房内之人决不能隔着竹帘看见他,而他却能够瞧见里面的情形。
    只见一室空空荡荡,靠隔壁摆着一张木榻,榻前摆着一张紫木几,几上放着一个古铜鼎,这时白烟袅袅升起来,檀香扑鼻。鼎旁放着一本书,微黄的册面题着六个朱红寸楷。
    两旁都有高脚烛台,一共燃着四支蜡烛,故此把一室照得如同白昼,杨上一个人盘膝而坐,只因沈雁飞挂在高处,那人又微微向前倾俯,故此看不清面庞,但头上一个纯阳髻和一袭道格,已知是个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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