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镖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八章中暗算遗失秘籍
    有两个赢了钱的,便买酒请客,仅有两个酒壶,却是六七个人共饮,沈雁飞也不在乎,饮了不少。
    那两个后来的人高谈阔论起来,并且转告其中一个叫做吴老五的,说是鸿宾客栈来了个可疑的人。
    沈雁飞立刻明白那个吴老五定是本城公门中的眼线,故此其他的人会通知他。
    他一边赌着,一面留神去听,敢情他们所说这个可疑的人,形相举动都生像是七星庄中一个得力下人,姓张名鹏。
    吴老五赌兴正浓,听了只在嘴巴答应着,却不起身。
    沈雁飞正待趁机先走一步,好去通知张鹏提防着点,忽听他们又谈论起另外一桩事,竟自使他不肯即走。
    原来他们谈起前天许昌府和鄢陵两地,发生了几大窃案,并且事主方面也死了人。
    这可是近十年来绝无仅有之事,因此有关系责任的衙门都慌乱起来,据说赋人还自留姓名。
    沈雁飞一听贼人所留姓名,竟是金蛟尺田俊和仙人掌仇公远,不禁非常惊诧,眼珠一转,心中已猜到这桩事内里另有古怪,定是有人嫁祸。
    正好那锭银子已输光了,他拿过酒壶,仰脖子喝了两口,然后借词手风不佳,出去打个圈再来,便一径走出城隍庙。
    晚风一吹,酒意涌上心头,脚下不禁有点踉跄。
    这三年来在七星庄中刻苦练武,滴酒未沾过唇,因此心里存不住酒,满脸通红。
    可是他脑子仍甚清醒,想到田仇两老魔被人嫁祸之事,推断是师父所为,暗暗佩服万分。
    须知那金蛟尺田俊和仙人掌仇公远,曾是名震一方的独行大盗,身上也不知背着多少案子,以他们的身手,这种嫁祸之计,本来没半点用处,可是妙就妙在终南孤鹤尚煌正好在许州,而且师父大概已查明终南孤鹤尚煌和知府有什么渊源,非出头不可,故此因势利便,姑且做下圈套,只要两老魔追赶南下江陵的沈雁飞,经过许州之时,多少也惹点麻烦。
    他一直走向那鸿宾客栈。
    到了店门,但见此店比之他住的客栈宽大得多。
    这时因是掌灯后大半个时辰光景,故此客人出入甚多。
    他一径走向西跨院去。
    那张鹏正好闲立在院子里,一见沈雁飞进来,连忙要让他进房。沈雁飞摇头拒绝,先将嘱咐他小心提防的话说了,然后问他来此之故。
    张鹏果然说出乃是奉了修罗扇秦宣真之命,一共四个人,分在许州和鄢陵两地大大做了几票,留下田仇两老魔的惯例痕迹,便各自分散,先躲个三数天,然后去查明此事有什么效果,再回报庄里。
    沈雁飞因自己所料无讹,心中十分得意,因此不好久呆,便摇摇晃晃走出来。
    走到外边的一道门,忽有一人直冲进来。
    沈雁飞心中正在得意,又加上酒力上涌,仗着一身武功,毫不相让,照旧硬走出去。
    砰膨大响一声,那人一撞向沈雁飞身上,整个身躯往后面震飞开去,结结实实地摔在花砖地上。
    店面许多客人都骇然惊顾,沈雁飞大模大样直走出来,虽然一眼瞥见那个被震倒在地上之人,已摔破头颅,流出鲜血,却扬长出门。
    店里立刻哄闹起来,他却已走到街上。
    刚刚走了两丈许,猛听后面有人叫道:“沈雁飞!”
    他霍地转身,却见有些行人已停步在店门看热闹,竟没有一个人面向着他。
    当下心中大诧,想道:“刚才这一声叫得口齿清楚,绝不会是错听,可是怎的又不见叫我之人?”
    他当然认得张鹏的口音,可是刚才叫唤他名字的嗓子,显出年轻得多,绝不是张鹏叫他,况且张鹏是什么身份,焉敢如此无礼地直呼他的名字。
    店里好像有人要出来光景,他本不惧,但这时发生了这么一宗怪事,却也心中嘀咕,连忙迈步走开。
    回到自家所住的客栈里,关上房门,吹熄了油灯,便和衣倒在床上,连鞋袜也没有脱掉,细细思量起方才那桩怪事。
    他也曾想到日间所遇的那位姑娘,可是声音丝毫不像,然而还有什么人认得他呢?躺了一会儿,心里甚是烦躁,忽听房门啄剥数声。
    “这茶房真多事。”他心想,眼睛也做得睁开,口中应一声进来。有人推开房门,直走进来,嚓地微响,满室皆亮。
    但听那人把油灯点燃的声音。
    他等了半晌,没听那茶房说话,依旧闭着眼睛,懒懒问道:“有什么事?”
    “哦,是喝醉了酒。”一个并不陌生的嗓子说:“可是仍然太骄横了一些,足见平素之为人。”
    沈雁飞听了这几句话没头没脑的话,心中迷惑,一时又因此人嗓子并不很陌生,更加疑惑起来,赶忙睁开眼睛,一面愠声道:“谁喝醉了?”眼光还未射到那人身上,心头一震,暮地想起这嗓音是在哪儿听过。
    原来这人说话口音,正与早先清朗地叫他名字的嗓子一模一样,他真想不出什么人会知道他的名字,赶紧细瞧一眼。
    灯光之下,站着一位年轻壮士,面目虽有点黧黑,但五官端正,精神饱满,一望而知非是下贱之人。
    这位青年壮士右肩露出剑柄,垂下来的剑稳,在灯光下闪出青光。沈雁飞立刻坐起来,双目一瞪,神光外射,面上潮红登时散尽。
    “噫,你果真没醉。”
    沈雁飞冷哼一声,道:“刚才是你叫我的名字吗?这会儿子又擅闯我的房间,倒像是要找我寻事。”
    那青年壮士哈哈一笑道:“在下得罪了少庄主,真是罪该万死。”语意中带着讥讽,沈雁飞反而平静下来,用心地打量此人,但见此人不但双目神光充足,而且两边太阳穴鼓得高高的,显然是位内家好手。
    那青年壮士走近两步,伸出手来,道:“在下傅伟,咱们交个朋友。”
    沈雁飞岂有不知这个自称傅伟的青年壮士,伸手的用意是想较量一下内力的道理。
    当下一改冷淡之容,站起身来,嘻嘻笑道:“傅兄真赏面子……”嘴上说着,却不伸手拉,只抱拳一拱。
    傅伟唯恐地暗弄玄虚,倏然后退一步,也自抱拳还礼。
    沈雁飞哈哈一笑道:“傅兄太多心了,小弟岂是擅于暗算之人。”这两句话连嘲带损,倒也相当锋利,傅伟不禁一怔。
    沈雁飞正要对方摸不不清他的底细,只因他自己一点不知对方来历,而对方却知道他的姓名,假如一拉手,较量出功力,自己等于什么底牌都揭开了,人家想整他,就可有了资料。
    他嘻嘻又笑道:“小弟浅陋得很,竟不识傅兄来历。”
    说到这里,倏然住嘴,光是睨视着对方。
    傅伟坦然道:“在下虽然曾在江湖行走,但极少到这北边来,难怪你不知道。”他稍为停顿,沈雁飞心中骂道:“好狂傲的家伙,等会儿少庄主不整你一下重的,那才怪哩!”
    “在下乃是青城门下,这次特别来拜候老兄。”
    “追风剑董毅与傅兄怎么称呼?”
    傅伟傲然一笑,道:“便是家师。”
    沈雁飞恍然地哦了一声,大刺刺地坐回床上,冷然问道:“你们师徒和我们七星庄有什么过节?慢着。”
    他喝一声,止住傅伟含怒欲动的身形,依然好整以暇地道:“本来我就懒得听这些闲言困语,这么着,你划出道儿来好了。”
    傅伟戟指怒声道:“傅某见你一表人材,本来想撇开其他恩怨,先交个朋友,想不到……”
    沈雁飞接口道:“想不到一片好心给狗吃了。”
    他也不答这个碴儿,冷笑道:“傅某此来,并没有惊动别人,你大可放心,咱们先清清早先的帐。”
    沈雁飞一听此言,心中暗喜,想道:“难得你这傻瓜这么大方,今晚沈某可要成全于你,可是要跟我算什么帐呢?”
    “刚才在店里让你碰倒那人,额角崩了一块,流了不少血,你也照样子来一下,这事便撂过。”
    沈雁飞嘻嘻一笑,道:“对啊,天下事天下人管,那么你动手吧。”话声甫歇,双手倏然一按床沿,身形直飘起来,落在傅伟身前。
    傅伟猛可退开两步,凝眸瞪视。但见沈雁飞站在那儿,上身稍往前倾,双手倒负着,果真是让他动手打崩额角的模样,不禁大愣。
    “咦,你害怕吗?”沈雁飞挺直身躯,冷冷瞧着他,继续道:“这也难怪,敢情你也懂得规矩,打崩了我的额头,你也得舍命相陪,故此害怕破了相。”
    他侃侃而谈,傅伟一阵迷糊,不知道这是江湖上哪一门子的规矩。却听沈雁飞怒声道:
    “你既不敢动手,还赖在这里干嘛?”
    傅伟不觉又退了两步,沈雁飞纵声大笑,忽然举掌一扇,油灯应手而灭。
    漆黑中搏伟已退出房外,心中极是别扭。
    却听沈雁飞在房中讥声道:“赶紧滚蛋吧,回去问问师父,学会了江湖规矩再替别人出头。”
    傅伟火上心头,翻腕掣下宝剑,但听微微锵的一声,黑暗中青光乍闪。
    “沈雁飞你出来,再藏头露尾躲着,傅某可要闯进去了。”
    房中间无声息,傅伟又怒喝一声,忽然隔壁房间有人诧讶询问之声,然而沈雁飞这个房间却毫无动静。
    傅伟心想这不要脸的家伙,可能打后面窗户溜了,心中一念,仗剑便闯。
    其实沈雁飞哪会怯敌逃走,只因刚才他编了几句鬼话,便把那青城追风剑董毅弟子蒙混得直在发愣,心中得意之极,正在房中抱腹暗笑,一时不及回答。
    但见一溜青光,倏然飞进房来。
    沈雁飞忽然大怒,只因傅伟明知他在暗里伺窥,尚且仗剑直闯,显然目中无人,是以怒气陡生。
    那傅伟虽说是闯入房来,却也不敢过于深入,只在近门之处一停步,急拢眼神,四下察看。
    猛然一缕冷风,疾射面门,当下使出青城派镇山绝艺大罗十八剑,一式“夜渡关山”,身随剑走,修然一闪一转,反而占了内边的位置。
    正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沈雁飞这才知道青城追风剑董毅,名震天下,确是名不虚传,单是他的弟子,功力身手已是不同凡响。
    是时焉能怠慢,修罗扇振腕一封,果然故剑挟着一抹青光,已从中盘攻到。
    锵地一响,激出一溜火花,沈雁飞拿捏时候,在扇剑一触之剑,潜运内力,逼将出去,果然荡开故剑。
    心中暗喜,修罗扇更不轻饶,刷刷攻击两扇。
    傅伟不料敌人功力精纯至此,特别是内家真力,强劲异常,居然震开自己的百炼青钢剑。
    这时敌人扇招迭击而至,不由得连退两步,这才稳住局势。
    沈雁飞暗忖道:“我若不使点厉害手段,只怕这厮不肯服气。”念头一转,已使出修罗七扇的第四式。
    傅伟但觉四面八方,俱有冷风袭至,不觉大骇。
    猛然一挥剑,使出大罗十八到中救命绝招,但见青光绕体而生,身形力量,明明往右后方撤退。
    沈雁飞但觉敌人全无空隙,防得严密之极,不觉源源攻出第五式。青光闪处,傅伟不退反进,锵锵微响数声,竟然打沈雁飞左侧擦过,冲破了严密的扇网,到了门边。
    沈雁飞冷哼一声,只觉敌人功力之高强,以及剑法之神妙,实在令人惊心,猛一横心,头也不回,修罗扇反臂疾扇出去。
    一团劲厉冷风,直扑傅伟。
    风力强劲得甚是特别,傅伟不知其中有什么玄虚,赶快挥剑一绞,忽觉另一团劲风,奔掠下盘,登时疾然沉腕,力透剑尖,努力封住。
    说时迟,那时快,沈雁飞喝声打字,一丛暗器直取胸口。
    喝声刚刚入耳,那丛暗器已到了胸前,足见沈雁飞的阴狠毒辣。
    傅伟不愧乃是青城派后起名手,陡然一歪身,让开前胸要害,百忙中尚不忘以攻代守,刷地一剑,削腿撩阴,神妙毒辣,兼而有之。
    沈雁飞果然骇了一跳,急急横蹿三步,让开这一招。
    却听傅伟哼了一声,倏然倒纵出房。
    沈雁飞哈哈一笑,房外惊呼连声,敢情左右隔壁房间的客人,听到喝叱之声,故此出来瞧瞧,忽见一人像头大鸟般越墙飞去,不由得失声惊诧。
    沈雁飞循着方才一下微响,弯腰一摸,果然摸起一支沉重的扇骨。原来他方才故弄玄虚,一连扇了两下,以风力惑敌心神,然后趋势打出扇上钢骨,果然伤了敌人。
    扇骨入手,立刻知道敌人所伤不轻,那伤口最少也有三寸来深,料是打在肩上部位,故此仍然能够负伤逃走。
    当下更不怠慢,急急冲出房门,顾不得一众客人惊讶未歇,于是一跃上屋,略略游目四顾,只见东北角一条黑影,疾奔而去。
    他并不慌忙,也自施展开脚程,紧迫而去。
    眨眼间已到了目的地,果然是那鸿宾客栈。
    他打后面掩入去,寻到东跨院去,果然听到傅伟的声音。
    他所要知道的一点,便是看看那追风剑董毅是否也在此地。
    他心中明白傅伟比起他来,功力相差有限,这可是因为人家自幼开始练武,而他却仅仅练了两年。
    若不是他服了武林至宝冷云丹和杨枝宝露,方才就无法震开人家青钢剑。
    那追风剑董毅名头并不弱于修罗扇秦宣真,尤其人家乃是正派之人,不会无事生非,故此到底深自敛藏得多,能够和当年黑道盟主秦宣真并驾齐名,这里面便大有差别。
    沈雁飞深深明白这一点,因此赶快追来,看看追风剑董毅是否也在,倘若也来了的话,他身上奉有师命,还有田仇两魔欲得之宝,犯不上沾惹这位成名剑客,必须立刻远走高飞。
    房内传出另一个较为苍老的嗓子,从那特别充沛的中气推断,定是追风剑董毅,眼珠一转,返身出店。
    他不是回店,也不是直奔南门,取道南下,反而沿着大街,一直走去,折入一条横街之中,便在一处大门停步。
    这儿正是那藏垢纳污的城隍庙。
    他一径走进去,廊下聚赌之人,兀目兴高采烈。
    他挤进圈子,又参加赌局。
    众人认得他,都露出欢迎之意。
    这一赌直到天明,沈雁飞又输了不少,连同早先那二两来重的银子,约莫共输了三两半左右。
    这数目在那些人来说,有的全副身家,也值不了三两银子,众人见他毫不在乎,不觉十分佩服他的豪气。
    曙色已侵入这破旧的城隍庙中,沈雁飞拢手抱膝,坐在墙根,打起瞌睡。
    只因他一连两晚没有合过眼,又一直劳动,此时又无别事萦心,是以立觉困倦起来。
    赌局一散,众人都跟跄而散,吴老五伸手推他一下,叫道:“喂,兄弟挺不住了吗?”
    他的手无意推在沈雁飞怀中,触手但觉沉重坚硬,不觉诧然瞪眼。沈雁飞眼皮也不抬,模糊地道:“我就在这里睡一会儿。”
    吴老五拉他一把,道;“起来,到我家睡一觉去。”
    沈雁飞漫然扶墙起立,却忽然记起客店里的马匹,便央请吴老五托人去牵来,吴老五应承了。
    到了吴老五家里,只有一个印象,便是房子油漆得甚是光亮,似是新搬过来,至于吴老五的婆娘,他连样子是怎样的也没看清,便躺向炕上,一头睡着。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醒来,但觉浑身极不自在,尤其是浑身血液生像是极不通畅,十分难受。
    睁眼一看,天色昏昏黯黯,似是入暮光景。
    他走一定神,忽然大为惊骇,原来此刻他浑身都被儿臂粗的铁索捆住,连脖子也捆住那么几匝,端的严紧异常。
    这还不打紧,因为他浑身武功,只要先绷断了绷住双手的铁索,便可能解除束缚。
    然而他略一运气,便感觉出倒剪捆住的双臂,脉门间让一根极柔韧的细绳扎得紧紧,以致血液不能流畅,大概时候已久,故而自腕以下的手掌和手指,全都麻木得毫无知觉,双脚亦复如是,所捆之处,却是在膝间脉门。
    这一来纵使他有盖世神力,也无法施展。
    若非他武功极高,恐怕已难醒转。
    他骇然打量四周,只见茅顶木墙,甚是破陋。
    他的嘴巴倒没有堵住,故此他几乎想大声叫喊喝骂起来。
    然而他终于忍住,因为凭他七星任少庄主的身份,居然受了暗算,被人捆住而还要高呼大叫,即使脱得了身,将来也得受尽江湖嗤笑。
    脚步声传入屋中,步伐非常轻灵而稳定。
    可是屋外之人,始终没有进屋来,老是在屋外时走时歇,也不知在干什么。
    “我怎的便睡得这样死,以至让人家如此摆布,尚且不知。”他非常疑惑地想。
    他再试试行功运气,却因四肢脉门被扎得太紧,立即热血攻心,差点没有呕吐出来。
    头脑间一阵微晕,胸口甚不舒服。
    他忽然猜出缘故,敢情是因为人家用闷香把他闷昏,故此他一任人家摆布,也全不知觉。
    他用心地思索了一会儿,想到除了因为托那吴老五取马而泄露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缘故。
    当下却苦于不能动弹,是以无法察看身上那本师门秘籍有否被他们搜去,这却是他唯一关心之事。
    歇了半晌,屋门呀地开了,一个人走进来,却是十七八岁的姑娘。沈雁飞瞧了一眼,虽知她是个女的,但一点也感觉不出她是个姑娘的味道。
    敢情这位姑娘头发蓬乱,身上衣裳褴楼,又不合身,极是难看。
    一阵火烟吹入屋中,沈雁飞这才知道这个奇形怪状的姑娘,适才步声时起时歇,乃是在弄晚炊。
    但见她笔直地走到屋角,取了些什么东西,便走出屋外,木门也没有掩上。
    沈雁飞叫道:“喂,你过来一下。”
    那个姑娘的步声就在门外,却毫不理睬他的叫唤。
    沈雁飞又叫了一次,声音较大,可是依然毫无动静。
    他变得非常愤怒地大声喝叫,然而心中却认定这个姑娘必定是耳朵有毛病,故此根本听不到。
    谁知她却走进屋来,用淡漠的眼光瞧着他。
    “这里是什么地方?吴老五呢?他是你的什么人?”
    她漫然哼一声,掉转身躯,那意思是要走出屋子。
    沈雁飞忍不住厉声一叱:“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停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淡漠地道:“这里是杨家沟,离城十多里路,吴老五是我叔叔,他在城里。”
    说完便移步出屋,沈雁飞因这姑娘圆润的嗓子和奇怪的态度而怔了一下。
    但他随即又大声喊她进来,声音中显得非常暴戾。
    她又走进来,沈雁飞一看见她的形状,怎样也浮不起她是个姑娘的感觉。
    “喂,你叫什么名字?”
    “吴小琴!”她简短地回答了三个字,便不做声,又拿了件什么东西,出屋去了。
    这一瞬间,沈雁飞忽然发觉她的声音甚是悦耳动听。
    他听到碗筷响声,不久之后,又听到洗碗之声,然后,她自个儿进来,坐在角落的一张破凳上。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酉时一刻。”
    沈雁飞不服气地嗯一声,道:“偏偏你就答得那么肯定,不能是酉时三刻吗?”
    房子里已经昏昏暗暗,她凝坐在角落里,几乎连身形也显不出来。“你要相信就问,不信呢就别向!”
    沈雁飞无言可容,眼光移到屋顶。
    此刻他觉得非常饥饿,同时也不时有晕眩的感觉,他知道这是因为四肢血脉被阻之故,大约再过半个时辰,他将会支持不住而昏迷过去。
    “吴小琴!”他大喝一声:“为什么不把灯点起来!”
    他认为在穷途末路之际,英雄气概最少不得,加之心中也着实恼怒自己运气太坏,是以语声中除了故意的高亢之外,还夹杂着粗暴。
    她默然凝坐,歇了片刻,缓缓道:“点灯与否,能使你目下的遭遇有什么改变吗?”
    他大吃一惊,因为他感觉到她的话中,含有一种冰冷的智慧,同时说得那么流畅和自然,生像个饱经世故的人,冷漠地注视着命运的变迁。
    但她终于起来,把油灯点亮。
    昏黄的火光,照得这间屋子半明不暗,平添一种寂寞的气氛。
    “吴老五几时要来?”
    “等一会儿吧?好像是这样说的。”
    “这个入娘贼!”他恨恨骂了一句,心中想道:“这狗养的倒是识得诀窍,用铁索捆住我身仍不放心,还要用鹿筋细绳扎紧我四肢血脉。只要他不解开,我可没有半点挣扎之祛。”
    “喂,吴小琴你过来。”他暴戾地喝着。
    吴小琴走过来,漠然地站在炕边瞧他。
    “你替我摸摸怀中,看看还剩下什么东西。”
    她果真伸手来摸,沈雁飞不必她说,已知囊中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了,银子、秘籍,还有那张羊皮纸的地图。
    “我衣袖里呢?”
    吴小琴移手搜索,这会儿他因双臂俱麻,故此完全感觉不出:“不是袖里,是小臂上。”
    她点点头,道:“有把钢骨扇子。”
    她说得那么肯定,以致沈雁飞大吃一惊,想道:“她怎会一摸便知道是钢骨扇?”
    原来他的修罗启极是沉重,因此不能像普通物事般在放在袖管中,却是巧妙地扣在腕肘之间。
    他觉得这位吴小琴一点也不蠢钝,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要试一下。
    “替我解开腕上的小绳子。”他暴戾地命令道,双目灼灼,看她有什么反应。
    然而他一点瞧不出她面上有什么表情变化,根本上她那乱草飞蓬也似的头发,已把面孔掩住大半。
    “赶快,再不解开,我血脉受阻,快要死了。”
    他说的倒是实情,但还有一点没说出来,便是只要双手脱困,他便大有机会可以逃生,虽则一时三刻弄不断铁索,但也不会像此刻般毫无挣扎之力。
    “血脉流通之后,你的功夫也使得上了。”她冷漠地揭穿这内幕:“死有什么要紧、人终于要死的。”
    沈雁飞愕了一下,这才怒声道:“哼,敢情你真是吴老五的好侄女,谋财害命,功不可没,他分你多少银子?”
    她没有做声,走回那边的破凳子坐下。
    她随即又起身,一手拿了油灯,走过来照着沈雁飞的面孔,细细端详。
    沈雁飞真是啼笑皆非,怒目凝瞪着她。
    “事实上你毋宁死了更好。”她把油灯搁在炕上,缓缓道:“你一生坎坷,骨肉分离……”说到这里,便忽然停口。
    沈雁飞心中一阵悚然,想道:“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她还懂得些什么?”
    一阵风吹刮进来,他光是用鼻子也嗅得出春夜风寒的味道。
    于是他注意到吴小琴身上,那槛楼和太小的衣裳,却是非常单薄,但她一点也不显得怕冷。
    “你叔叔谋我财,害我命,你也是知道的?”
    她坐向炕尾,漠然地应了一声。
    远处传来犬吠之声。
    沈雁飞立刻想到定是吴老五来了,心中一急,吼叫道:“那么为什么你不替我解开腕上的小绳?”
    她起身走到炕头,道:“你以为是五叔来了?但不是他。”语声中不带丝毫感情。
    沈雁飞百般无奈,叹一口气道:“不管是不是,你替我解开那小绳吧。”
    她漠然地嗯一声道:“解开那绳子不是使不得,但我为什么要意这麻烦?”
    沈雁飞无言可对。
    她又道:“我自己住在这里,既不快乐,也不烦恼,这样最合我的意思。”
    “只有你一个人?在这破屋子里?吴老五住的房子很漂亮,他为什么不带你去?在这里别说居住和穿衣,恐怕连饭也吃不饱,对吗?吴老五对你岂不刻薄了些?”
    “我的想法你不会懂的。”她徐徐答:“这不过是极微小的痛苦罢了,一个人往往越想避免痛苦,却越痛苦,越要追求快乐,越会得不到快乐。”
    沈雁飞果真有点迷糊,听着很有道理,但心里又不能信服。
    “你没有到外面走走,好比坐井观天,管中窥豹。”他无意中作了这个譬喻,自家也甚得意:“所以我不能跟你辩论这件事。”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淡漠地评了一句,便待走开。
    沈雁飞立刻道:“吴小琴,你听我说,我沈雁飞堂堂男子汉,绝不能做出遗祸于你之事。”
    他欧一下,见她在听自己说话,便继续道:“生死之事,我本不太放在心上,况且他们未必能杀了我,可是我身上有事,要赶快到江陵去,你若解开绳子,我恢复自由之后,一定带你一道走,这样既不会连累你受吴老五责罚,你也因此能到外面走走。”
    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
    沈雁飞十分急切地等待她的决定。
    远处犬吠之声,又随风隐隐传来。
    她忽然俯身去替他解开手腕的小绳,那鹿筋拧成的绳子,捆得极紧,但她在咄嗟之间,已经解开了,然后又替他把膝间的绳子也解开。
    沈雁飞连忙凝神静气,运行内功。
    不一刻工夫,手足麻痹渐消。
    忽然听到隐隐人声,吴小琴把油灯搬开,一口吹熄了,屋中登时十分黑暗,她也走出屋外去了。
    沈雁飞心无二用,一味运气调元,但急切间哪能立刻恢复。
    人声直趋这座屋子,这杨家沟地方人家不多,但狗和养得不少,因此犬吠之声,起此彼落。
    吴小琴冷漠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叔叔带着两个人来了。”
    过了一刻工夫,三人步履之声,已在屋门处停住,吴老五大声命吴小琴掌灯,于是屋中复又光亮起来。
    三人鱼贯进来。
    前面两人大模大样的,全是公人装束,最后的是吴老五。
    吴小琴点灯后便出屋去了。
    最先入屋的公人道:“咱们别耽误时间,赶紧把这飞贼送回去,了却一事。”
    另外那公人哈哈一笑,道:“也记上一大功。”
    吴老五骇然遭:“头儿们请看,这厮兀自双目灼灼,可见得功夫极深,我再瞧瞧那鹿筋扎得够紧不……”
    一面说一面走近炕。
    沈雁飞大吃一惊,此刻他仍不敢妄发其力,因为不但怕不成功时,被他们发觉,立刻再扎住,最忌的是真力一发之后,倘不成功,可能返道窜散,伤了内部,故此,他决不能轻举妄动。
    吴老五走到炕边,正待低头去瞧。
    沈雁飞倏然一昂头,龇牙张嘴,形貌甚是凶恶,把吴老五吓得噔噔退开两步,道:“这小贼凶得紧,要用牙齿哪!”
    两个公人呵呵大笑,一个调倪地说道:“人家不过头颅能动罢了,自昔年那位三省总捕头传下这法儿,任何功夫高绝的江洋大盗,都只有等死的份儿,老五你这把年纪放情活到狗身上去了。”
    吴老五咕哝道:“这等人是是狠毒,让他咬上一口,那块肉还要不要呢?”
    两名公人又是数声大笑:“老五你这小子真有一手。”
    其中一个评道:“几时你改行入黑道专门搅的开黑店、使薰香、打闷棍、套白狼,姓李的跟你做伙计。”
    沈雁飞扬嘴道:“吴老五,你这是真够意思,谋财害命,多积阴德,姓沈的也有卖命的朋友,咱们等着瞧吧。”
    一个公人叱道:“住嘴,你以为吴老五把银子吞没,故意挑哄咱们窝里反,真是做梦,你那银子都有许州荣德银号的戳记,谁敢拿去乱花?”
    沈雁飞心中道:“原来事发了,怪不得他们欢喜……”暗中一运气,但觉已好了七八成。
    不过浑身捆着的铁索太多,使他仍然不敢轻举妄劝,眼见两名公人走近炕边,心中直在低咕。
    那两名公人分站一头一脚,近头那个招手一领他的眼神,站在炕尾的那个倏然俯即身,反而打那边伸手抓着他的辫子,一面口中嘿嘿冷笑道:“爷们服待过比你更辣手的,小子你可得估量着,省的多吃苦头。”
    吴小琴走进来,淡漠地看他们如何整治沈雁飞。
    但见一名公人极迅速地掣出铁尺,递给那抓辫子的。
    那个一接过来,往辫子上一绞,一头插进沈雁飞的助下,自己只消扳着一头,便已将沈雁飞的头扯得往后侧直扭过去。
    饶她吴小琴漠视一切,“这时也不由得眉头一皱,别转脸庞。
    沈雁飞哼也不哼,双目陡射奇光,冷冷地道:“两位手底下真够劲儿,沈某铭感不忘。”
    两个公人甚是老辣,不答他这个碴儿,齐齐动手搬他。
    沈雁飞暗运内功,打个千斤坠。
    两人唷了两声,仍然搬之不动。
    吴老五在旁边大叫一声,把屋中的人全都吓了一跳,包括吴小琴和沈雁飞在内。
    只见他抢步上来,伸手便摸,一下子搭在沈雁飞手腕之上,大叫道:“金刚箍不见啦!”
    敢情他们把那家玩艺称为金刚箍。
    沈雁飞见被他识破,心中大骇,顾不得会不会受伤,猛吸一口真气,运布四肢百骸,双腕潜运内力,蓦然一震。
    手上几匝铁索,暴响一声,齐齐震断。
    这种功力,的是武林罕闻,他的动作极快,双腕一自由,跟着双臂一振,上半身铁索完全掉落。
    那三人全都惊得呆住,沈雁飞冷哼一声,猛一点头,背后那限铁尺,呼地飞起,把屋顶打穿个大洞。
    吴老五猛然一翻身,直冲向门去,沈雁飞怒喝一声站住,这家伙也真听话,立刻停步。
    吴小琴漠然看着门外,这一阵响动,她连头也不回转一下。
    沈雁飞在炕上一翻身,趁势使出金蛟剪的脚法,下半身的铁链乒乒乓乓地断落在炕上。
    吴老五踌躇地移前两尺,沈雁飞冷冷道:“姓吴的撒腿跑吧,我若不在两丈之内,把你劈死掌下,往后我不姓沈!”
    两句话反而把两个公人吓得毛骨悚然,遍体冷汗。
    吴老五缓缓转身,道:“小的可不敢逃,但求比爷格外施恩。”
    沈雁飞跳下抗,瞥视那两名公人一眼,但见他们惊怯万分,冷汗点点,不由得心怀畅快,仰天长笑。
    蓦然笑声收歇,就像给谁突然截断似的。
    但听吴老五狠声道:“娃沈的你不得妄动,我可不当她是亲侄女。”那两名公人急急如漏网之鱼,走到门边去,那吴老五一手抓住吴小琴的头发,一手拿着光芒闪闪的匕首,指着她的后心。
    形势大变,沈雁飞愣住不动,但他随即暴怒叫道:“吴老五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和她有什么暖味?”
    吴老五沉声道:“不管怎样,她对你总有解危之恩,姓沈的你看着办吧。”
    沈雁飞嘿然无语,眼光落在吴小琴面上,忽然发觉她有一副整齐雪白的牙齿,这是因为她头发被抓,护痛地仰起面,张开嘴唇,露出一排编贝似的牙齿。
    “好狠毒的入娘贼,放开手滚吧,下次别砍在我手里。”
    吴老五不管他骂什么,欣然一笑,露出轻松的样子,大声道:“君子一言。”
    沈雁飞打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快马一鞭。”眼见吴老五松了手,和那两名公人走出屋门。
    脚步声很快便远去,犬吠之声,又复远近相应。
    他愤愤地挥挥拳头:“这个狗养的,好生狠毒。”
    吴小琴道:“你真个不去追赶他们?”
    沈雁飞摇摇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也走吧。”
    两人在夜色中往南走了十多里。
    沈雁飞指着一株大树,道:“你且憩坐一会儿,我还得回城一趟。”吴小琴默默地照着他意思做了。
    沈雁飞想道:“带着她虽然有点不便,但也不太碍手脚。”心中但觉轻松不少。
    他此刻非得赶快回城取回那本师门秘籍不可,银子还是其次,至于那张羊皮纸地图,他本是无意揣在怀中,此时却已经淡忘掉。
    吴老五和那两名公人这时一路飞奔,巴不得早点结束这黑夜中的路程,沈雁飞不消半刻工夫,已经超过他们。
    那三人直奔吴老五屋子,只因他们必须好好商量一下。沈雁飞早他们一步,已经进了屋子。
    房中点着一根腊烛,此时烛蕊欹垂,光线黯谈,他更不迟疑,直扑床前,撩起帐子抓起一个妇人。
    他可是叉着脖子把那妇人抓起来,红绡被褪处,那妇人竟是光着身子,宛如一头白羊。
    沈雁飞吐口唾沫,沉声道:“我问的话,若不从实说出,马上打烂你的脑袋。”那妇人身软如棉,不但毫不挣动,而且不说话。
    沈雁飞一掌击在她背上,那妇人身躯一震,喉咙间呜咽做声。
    沈雁飞问道:“我的东西藏在哪里?快说。”
    那妇人惊得话也说不出米,用手指指床上架着的一口箱子,沈雁飞一松手,她可就扑倒床上,却也不曾扯被把裸露的身体遮盖住。
    吴老五等人的步声已快到大门,他伸手把箱子拿下来,扭掉锁头,打开箱盖,只见箱子里尽是丝绸的衣裳。
    连忙一件件摔开,箱底放着五锭元宝,白花花耀人眼目,细看却不是他的银子,这才明白那妇人吓得昏了头,净晓得往藏银之处指点。
    他尽力压低声音,狠狠道:“我只要自己的东西,都藏在哪儿?”
    那妇人只是哆嗦,哪里听得入耳。
    他怒哼一声,想道:“我和吴老五之约,只限于他们三人,这婆娘不在其内,自然可以下毒手。”
    想罢伸手一戳,那妇人身躯震动一下,便寂然无声地死掉。
    地吐了一口闷气,先把后面窗打开,又捡了两锭元宝,揣在怀中,然后闪身躲在床头布帐之内。
    吴老五一进门,便大声招呼他浑家,叫了数声没人应,便一头撞进房来。
    房中情景使得他骇叫一声,抢到床前,那妇人只因被那堆衣服遮住面孔,故此不知已死。
    两名公门捕快一听他的叫声都岔了,知道有变,齐齐抢进房来。
    吴老五移开衣裳,但见他妻子睁眉突眼,嘴巴大张,已无半丝气息,不由得惊呆了。
    两位捕快这时顾不得避嫌,一个在那妇人裸露的尸体上找寻致死之因,一个却立即走到窗边,探头外窥。
    “定是那小贼先一步出来了,把五嫂子用点穴法弄死。”
    窗边那个公人接口道:“事后便打这儿逃走,喂,老五,你倒是查查看丢了什么没有?”
    吴老五面色忽然变得非常苍白,颤声问道:“李头儿,她仅仅是被点穴而死的吗?”
    姓李的捕快瞪他一眼,吴老五立刻背转身躯。
    布帐后的沈雁飞过一下可就莫名其妙起来,忽见那李头儿俯身低头,搬开那妇人大腿,察看隐私之处。
    这一来他心头怒火便熊熊升起,想道:“好小子,敢情是怕我先奸后杀,哼,这臭婆娘算得什么!”
    其实这妇人倒是长得一身细白皮肉,而且甚是丰满,怎样也不能形容为臭婆媳。
    可是沈雁飞心中陡然掠过视可卿的倩影娇容,这一比就差得太远,于是便泛起被侮辱的感觉。
    李头儿朗朗道:“老五放心,此外别无他事。”
    吴老五长长吁口气,转回身躯,却已瞧不见妻子裸尸,原来李头儿已扯起红绫被盖上。
    “这也罢了,我且看看箱子里的五锭元宝还在不在?”
    李捕头道:“那厮定是意欲找回他的失物,五嫂子又不肯说,因此遭他毒手。”
    吴老五忽地叫道:“这儿只剩下三锭元宝。”
    语声未歇,便满床找寻起来,连被子揭开,露出妻子裸露的尸体也不稍顾,口中更是满口小贼地骂个不停。
    沈雁飞见他这般爱惜财物,以致连死去的妻子也不顾借,觉得此人卑鄙之极,同时又被他骂得怒火直冒,几乎按捺不住。
    “那小贼子会不会到官库处找寻失物呢?”另外那个公人怀疑地问道:“咱们可得赶快捎个信报警才好。”
    “那就让他白忙好了。”李捕头非常有把握地说:“反正那厮志不在银子,定然着眼在那本秘籍上。”
    “对练武之人,尤其像他那等身手,简直遍地是根子,何须挂心?”吴老五跌足埋怨道:“我的银子是丢定啦,若果贾头儿不坚持要将那本劳什子册子带在身上,随便丢在桌子上,让那小贼瞧见拿跑,可不就没事了。”
    话中之急,终是心疼银子,对于妻子之死,显然毫不伤心。
    沈雁飞虽更觉不齿这吴老五为人,但这时反倒怒气全消,一心一意在盘算怎样夺回那本秘籍。
    他的眼光一径盯牢在姓贾捕快身上,只见他一身公服,却裹扎得十分利落,怀中微微拱起,分明囊中有物。
    李捕头当先走出房去,一面道:“咱们出去再从长商议。”
    王人出了外面小厅子里。
    沈雁飞抓耳搔头,尽想计策,难就难在他必须格守自己誓诺,决不能自食前言,现身把他击倒然后夺回秘籍。
    想来想去,的确无计可施,隐隐听到贾捕头得意地大笑道:“……这本秘籍若是送到官中,等于送回那厮手中……”
    他气恼之极,倏然一掌拍在那张红木圆桌面上,哗啦啦暴响连声,整张桌子吃他一掌震得四分五裂,他自家也在响声中越窗而出。
    出了城外,到达那棵大树处,只见吴小琴倚树而立,还在等候他。
    他一语不发,挥挥手便径自先走。
    吴小琴也没问他,默然在后头跟着。
    走到四更许时分,已到了百里外的遂平。
    一件事令他稍感惊奇的,便是吴小琴一直跟着他走了这么远路。却没有说个“乏”字。
    不过他毫不理会这可异之事,大概是因为吴小琴是那么地漠视一切,以致把沈雁飞影响得对她的一切也漠然起来。
    他一直苦苦思索怎样才能夺回那本秘籍而又不违背自己诺言的方法。
    须知他当时已应诺让他们滚蛋,是以除非他们因别事而撞在他手中,也可以对他有所行动,否则所有在他应诺以前之事,俱得作罢,决不能借故寻事。
    两人在城门停步,低矮的土城本来无法阻挡这位俊美的少年,但他却忽然想起一桩事,便不关心地掉头而走。
    吴小琴默默地跟着他,走过许多阡陌,在一座小岗后停步。
    沈雁飞指指满是绿草的山坡道:“咱们只好在这里歇歇。”
    吴小琴应了一声,便靠近着他并排坐下,之后,又学他的样子躺下来。
    她虽穿得褴褛难看,但沈雁飞并没有嗅到污垢的味道。他烦燥地问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在这里休息的缘故?”
    她默然半晌,道:“我不是说过怎样的生活我都不在乎。”
    沈雁飞哼了一声,道:“废话,我答应你带你到处走走,你便肯解开那金刚箍,还敢说不在乎?”
    “随便你想吧!”她淡淡应了一句。
    “嘻,随便你想吧!”他冷笑地讥讽道:“女人天生便是精于装腔作势……”然而这句话他没有完全说出来。
    因为他忽然记起母亲,她可是半点也不装腔作势,每天黄昏时,总到那小山顶的石头上坐着等候。
    吴小琴道:“其实我是见你太过热爱人生,所以让你恢复自由。”
    沈雁飞闭上眼睛,极力设法驱掉母亲可怜的面影,因此不耐烦地道:“闭嘴吧,我还得解决你的问题。”
    吴小琴果然默默不语,并且连眼睛也闭上。
    沈雁飞心中甚是紊乱,一时想到如何夺回师门秘籍的问题,一时又想到这个不似姑娘家的姑娘的问题。
    原来方才他忽然走回头路,乃是悟起带着这样一个姑娘,只怕一投店时,便要招来公门中人盘诘不休。
    他竟不能集中精神去想,忽觉旁边的吴小琴已经睡着了,心中蓦地暴怒起来,用力推醒他,叫道:“这里是睡觉之地吗?我也不敢阖眼,你倒安乐起来。”
    吴小琴道:“好吧,我不睡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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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设巧计孤鹤铩羽
    沈雁飞忽然在暗中狞笑一下,冷冷道:“你是假不在乎呢?抑是真的?我倒要试个明白。”
    说着,忽然翻个身,一只脚勾住她双脚,一面动手去脱地衣裳。吴小琴动也不动,任得他把自己脱得精光。
    现在看来她果然不是假装出漠视一切的态度。
    沈雁飞有力的手掌,在她身上摩挲遍尽,虽觉得她的躯体触手软滑,并且隐隐一缕香气,袭人鼻中,然而他心中实在浮不起一丝欲念,因此毫不感到刺激。
    可是他仍然继续执行计划,忽地跨压她身上。
    吴小琴这时推开他,道:“你不能这样。”
    沈后飞放声大笑,翻身卧回原处,舒服地摊直身躯:“我以为你真个不在乎呢,如果连这个也能淡然置之,姓沈的可就心服口服。”
    “本来我的确不在乎这个。”她说,一面穿衣服,一面道:“可是某些后果,却是我个人之事,与天下人都不发生关系,此所以我不肯让这后果实现。”
    “闭嘴,你还狡辩些什么。”
    她默然了,可是显然有点不安,在她那素无表情的面庞上,不住地掠过感情波动的痕迹。
    沈雁飞闭目静心定虑,借以排除疲劳。
    一个时辰之后,他睁开眼,但见朝霞满天,晨风更加清新。
    他坐起身,道:“你就在这里别动,我到城里给你买一套男人衣服,然后就可以自由走动了。”
    她眨眨眼睛,并不置答。
    沈雁飞不满地站起身,匆匆走向城去。
    在路上,他忽然从刚刚发现吴小琴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上,想起她那编贝也似的皓齿。
    她的头发把面庞遮了大半,但仍可察觉她面色细如白玉,她的手脚也十分纤美。
    他耸耸肩,把这团思想抛开,一直进城。
    先是吃了两个大饼充当早点,另外买了两个揣在怀中,然后找到一家买衣服的铺子。
    这时人家还未开门,他硬给拍开,买了一整套,包括衣服鞋袜。
    他一踏出店门,猛然一怔,原来一个人迎面而来,却是那青城高手追风剑董毅的弟子傅伟。
    他也为之一愣,然后仰天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又碰头了。”沈雁飞眼珠一转,心中忽然大大欢喜,故意问道:“傅兄肩上伤势已痊愈了吧?”
    傅伟听他提起伤势,分明故意挖苦,面包一沉,道:“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沈雁飞四下看了一眼,道:“这里不方便,走,咱们到郊外去打一场真的。”
    傅伟岂甘示弱,傲然道:“此言正合我意,你先走领路。”
    两人脚程何等快速,转眼已出了城,离开大路,穿阡越陌,到了那山岗旁边。
    沈雁飞停步道:“实不瞒你,我还有个同伴。”
    傅伟带点怒气道:“随便你找多少人,傅某也不怕。”
    他道:“傅兄想错了,我那同伴毫不懂武功,并不能帮助我,而且……我沈雁飞又岂是须人相助之辈。”
    傅伟在鼻孔中哼一声。
    他又道:“但我有些事要向她交代一下,所以请你等等。”
    “去吧。”傅伟终是名家弟子,做不出什么恶状,而且心地光明,也没有怀疑什么:
    “只是别逃跑了就行。”
    沈雁飞冷笑一声,故意气地道:“我倒是非快点不可,否则你独个儿静下来,想想不对路,溜之大吉也未可料。”
    他一边说着,一面已转人岗后。
    吴小琴仍仰卧在草地上。
    他把手中东西扔在她身旁,然后迫近她,低声道:“我为了替你买东西……”说着把怀中的大饼摸出来给她,吴小琴接过便吃,他继续道:“路上碰见一个仇人,等会儿我便要和他苦战一场……”
    她咽下口中的大饼,低低问道:“你不会输给他吧?”
    他摇摇头,又道:“打完之后,也许我们会立刻离开,你就留在这儿等我,除了去买点吃食之外,一直在此处等我好了。”
    吴小琴瞅着他那露出狡笑的面容,点头答允了,问道:“你有什么好计划吗?”
    沈雁飞轻优地捏捏她的面颊,道:一你不是漠视一切的吗?哈,哈……”
    态度轻松之极,显见心中甚是高兴。
    他分了一锭元宝给她,便转出山岗,向傅伟道:“这里离大路够远,不怕惊世骇俗,而且地方也够大,咱们就在这里交手吧?”
    傅伟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之色,但瞬即消失,昂然道:“好,就这么办。”
    沈雁飞探腕掣出修罗扇,朝阳之下,幻起千百道红霞。
    傅伟也自掣下百炼青钢剑,一道青光出匣,冷芒闪闪。
    沈雁飞冷冷道:“还有句话先说明白,咱们这一战定要分出高低胜败,否则不得住手。”
    傅伟朗笑一声,道:“毕竟是七星庄少庄主,口气自然豪壮。很好,这一战非定个强弱名分不可。”
    沈雁飞抱拳道:“傅少侠请。”
    态度甚是客气而郑重。
    傅伟见他忽倨忽恭,真不知他安下什么心肠,也自抱剑为礼:“少庄主请。”
    两人立刻活开步眼,四目灼灼,互相凝视,盘旋了两个圈子。
    沈雁飞一扇扇去,一团强烈冷风,直扑对方面门,跟着猱身而进,左手骄指如戟,虚实兼有地探戳过去。直指对方胸前紫宫穴。
    傅伟微微一侧头,让过那冷风,身形凝立不动,候得敌指将近点到,倏地一吸气,肚腹内凹半尺有余,青光闪处,斜削出去。
    沈雁飞早知青城剑法奥妙神奇,变幻无方,这时见对方一出手,招数功力精纯之极,赶快猛一撤回左手,右手扇刷刷连声,疾攻过去。
    修罗七扇神妙毒辣,久著武林,但此刻沈雁飞并没有使出这一路绝招。
    傅伟左手剑诀一领对方眼神,右手到使出大罗十八剑一式“丁子捧心”,那道青莹莹的剑光,明着是裹腕缠臂,实则吞吐不定,以攻敌为主。
    沈雁飞喝声“好剑法”,疾闪开去,瞬息之间,顺攻了两扇。
    谁知大罗十八剑,玄妙精奇之极,这时一使开了,立刻青光大盛,迫攻而来,宛若长江大河,滚滚而至,又似春蚕吐丝,绵绵不绝。
    眨眼之间,沈雁飞全身笼罩在青光剑影之中,空自扇出如风,真力极强,却也仅能拒撑住,扇圈缩得甚小。
    朝阳斜照在碧茸茸的陡坡上,光线渐渐强烈。
    坡上的两人,此时各施绝学,但见蒙蒙青气,裹住一圈红影,幻出千百道霞光虹彩,耀目生辉。
    岗后一个人走出来,一身书童打扮,然而面如白玉,目似朗星,顾盼之间,神彩流动。
    沈雁飞百忙中偷眼一觑,忽地大为惊异,心神稍分,锵地微响,一缕青光已探将进来。
    那个书童模样的人正是吴小琴改装而成,这刻却呀地轻轻一叫。
    沈雁飞嘿然一喝,暮地使出修罗七扇绝学,手中扇努力一封,底下已无声无息地踹出一脚。
    傅伟明知这一剑对方封拦不住,可是敌人这一脚,时间部位都极妙极绝,使得他无法不稍稍踏偏一步。
    这一来剑上真力不能贯足,锵地响处,各自分开。
    沈雁飞本可乘机反攻,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以他们这种高手争战,时机瞬息,稍纵即逝。
    傅伟朗声一叱,青光暴涨,复又卷土重来,急攻猛袭。
    吴小琴很快回复那漠然的神色,在草坡上抱膝而坐,眼光也移到朗朗晴空。
    春意弥漫大地,草绿得特别可爱,其中有些不知名的小花,紫红黄白,点缀其中,更把春的味道勾刻出来。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沐浴在煦暖的日光中,的确令人十分舒服。
    可是她却觉得一生之中,以现在最不舒服,皓白的贝齿咬在鲜红的嘴唇上,姿势极为好看和可爱。
    那边两人兀自斗得昏天暗地,青虹映眼,每一招一式,都凌厉之极,只要稍一疏神,便立有血溅碧草之战。
    沈雁飞神情冷冷,眼中不时露出狂态欲发的凶光,可是他一直没有使出压箱底的本领修罗七扇,仅以其他扇招应战,可是他的功力,似乎比之以前纯厚得多,加上连日来屡经拼命的遭遇,招数之间也显见老练得多。
    饶是这样,也被对方神奇奥妙的大罗十八剑,攻得防守多还手少。也不知斗了多久,吴小琴盈盈起立,白玉也似的脸庞,已被太阳晒得红泛丹染,更加好看。
    她记得岗后有几株高树,故此一径走向岗后,躺在树荫下纳凉。
    日已西斜,天气以这时最热。
    沈雁飞和傅伟两人,脸额和身上都出了汗。
    傅伟已使尽师门绝招,仍然未曾打赢敌人,这还不打紧,最可怕的是渐觉困果,这是内家好手最忌的现象,证明真力消耗过度。
    心中想道:“姓沈的纵然没奈我何,可是这样斗下去两人岂非要活活累死。”
    当下暗中稍作准备,倏然尽奋余力,嘿然一喝,再度使出大罗十八刻的双飞连环绝招。
    先是一式“鸿飞冥冥”,猛可一纵身,离地寻丈之高,青光敛束,虹挂而下,这一剑真力完全凝聚剑尖,风声尖锐刺耳。
    看来真如鸿飞冥冥,既不知所去,更不知其所以来。
    沈雁飞眼中凶光四射,摇扇封削,连响数声,到底被迫退数步。
    傅伟剑势未尽,倏然青钢剑震啸一声,闪出无数剑影,亦上亦下,罩向对方身形。
    这一式称为“柳花飞”,那许多边剑光青霞,状像柳花飞舞,上下不定。
    沈雁飞有点狼狈地封架不歇,倏然舌绽春雷,喝声中那柄修罗扇啪地打开,身随扇转,瞬息之间,滴溜溜转了好多圈。
    登时风声激荡,威势大是不同。
    傅伟但觉敌人潜力陡增,宛如刹那间已筑起一堵无法攻破的无形墙壁,心中一惊,猛听对方又大喝一声,他的剑招尚未使完,已吃对方震开一步,霎时剑气黯然消歇,翻见红影平地涌起,直攻过来。
    傅伟一看不对,力图平反败局,出奇着,走险把,剑化“夜渡关山”之式,直指对方前胸,以攻为守。
    沈雁飞眸子一闪,猛可撤身跳出圈于,引吭大叫道:“住手,我有话说。”
    傅伟也自收剑止步,胸前起伏急促,已呈气喘之象,嗔目戟指道:“你说。”
    沈雁飞稍为喘息一下。然后道;“咱们打了一整天,还未能分出高下,依我看来,即使再打下去也难分胜负。”
    傅伟一听倒是实情,便点点头。
    沈雁飞冷哼一声,道:“可是咱们开始动手之前,曾经说过非分个胜负不可,对吗?”
    傅伟又点点头。
    “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决不能自食其言,你纵然想罢手,却也不行。”
    傅伟怒道:“谁曾想罢手来?”
    沈雁飞冷冷一笑,反问道:一那么咱们怎能分出胜负呢?”
    眼见对方只会怒目而视,暗中得意地笑起未,但面上更显得冰冷。歇了片刻,傅伟一挥青钢剑,嗡地一响,劲风默射,然后怒道:“那么你等些什么?”
    沈雁飞摆手道:“别忙,我正在动脑筋,也许有较为高明的解决方法。”
    傅伟只好一咬牙,凝目无言。
    又歇了片刻,太阳坠得更低了,光线已渐渐变得萎靡无力。
    沈雁飞的声音冲破岑寂,他道:“我提议一个方法,以定胜负。那就是咱们想出一件东西,地点要远一点。然后一齐出发,看看谁先将之得到手。这一来,轻功、内功,以至本身机智都分出个高下。”
    傅伟立刻昂然答应。
    沈雁飞冷笑一声,道:“还有哪,本来是说先得该物者胜,但也许路上碰上某些意外,故此这办法也算不得公平。”
    “那么你都说的不是废话吗?”他忿忿地问。
    沈雁飞道:“是废话吗?但你先听听下面扑救办法再评论吧,假如先得物者,在回到此处的途中,无法保护该物的话,只算是个扯平之局。”
    傅伟斩钉截铁地道:“好,我同意你的办法。”
    沈雁飞道:“那么你想件什么东西出来,咱们好各尽所能,斗力斗智。”
    傅伟沉吟一下,忽地色然而喜,道:“有了,记得在遂平城东,有座道观,名叫太玄观,此观历史甚久,神前摆着的香炉,都刻有现名。
    咱们就以香炉为必争之物。”
    沈雁飞起初同意地点点头,但立即又摇头道:“据我想来,这样不大妥当。第一,遂平离此仅有十数里,以咱们的脚程,眨眼即至,路程太短了,显不出脚下真正的功力。第二,太玄观中定然不会有人看守香炉,因此咱们还不是手到拿来,丝毫不必动脑筋,便不能斗智。第三,诺大一座道观,香炉当不止一个,如何计算得输赢?”
    傅伟听了觉得大是道理,嗯了一声,道:“那么遂平是不能列人考虑的地点了?郾城如何呢?”
    沈雁飞大点其头道:“好极,郾城离此百里之外,用来斗脚程长力,那是再恰当没有了。”
    “咱们必须想出一件东西,除了适合咱们的条件之外,还得不遗害别人才可以,对吗?”傅伟正义凛然地声明和反问他。
    沈雁飞只好点头赞许,心中却极不受用。
    因为对方特地提出这个声明,不啻隐含恐怕沈雁飞非是正派之人,因而蔑视别人的权利而妄出主意。
    “这样吧,咱们谁能先到郾城,在那靠近南门的大街有一位活字为生的老先生处,买得一张……”傅伟道。
    沈雁飞听到这里,立刻截断地的话头,道:“不行,咱们此去,当在夜间到达郾城,试问如何见得着人?况且其中没有什么可斗智之处,不如这样吧,反正咱们是各显身手,就以郾城知县的官印为鹄的!”
    他瞪视着对方,就希望他反对。
    傅伟果然不悦地摇头道:一这怎么可以?”
    沈雁飞拍手道:“有了,记得昨天在郾城时,便听闻该县衙门中,有一个姓贾的公人,是个最会欺凌弱小,敲诈勒索无所不为的混帐东西,我也不认识此人,就用他来做个目标好了。”
    傅伟身为侠义中人,一向憎恶为非作歹之人,听到那公人恶迹彰彰,心中已有几分活动,问道:“难道咱们取他头颅回来吗?”
    “不是,不是,人命关天,岂可儿戏?”沈雁飞煞有介事地说:“咱们跟他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一方面既可解决咱们的胜负问题,另一方面也可警戒于他,让他知道暗中有人注意他之所为,使他以后凡事多考虑一下”
    傅伟甚是赞同,忙问是个什么办法。
    沈雁飞道:“你帮忙想想吧,但必须是件他身上之物才妥当。这是因为咱们还要斗机智,既不认识此人,又不知他住处,黑夜里要寻他岂是易事?这便是斗智的所在,然后咱们还得讲究取物时不得惊动他。”
    傅伟完全同意,沉吟忖思一会儿,道:“就拿他的帽子吧?”
    “不行,帽子太容易了。”他也放意做出苦思冥索之状,过了一会儿,才凛然道:“有了,咱们就以他怀中盛物之囊作为必得之物,届时打开来看看,尽有证明他身分的东西,正是一方面可以斗斗智力,这是指必须想出个妥当取得的办法,一方面又能够从该囊证明是否他的物件。”
    他装出漫不经心地瞧着对方,傅伟想一下,道:“不行,我没有学过夜盗千家的技艺。”
    沈雁飞心中暗自着急,但眼珠一转,已有应付的话,当下哈哈朗笑一声,傲然遭:“我沈雁飞也是铁铮铮的好汉子,宁可明火执杖,抢劫杀人,也不屑作那鸡鸣狗盗的玩意儿。这一点你不会疑惑吧?”
    傅伟听听也是道理,只好点头。
    “那么你是觉得此事太难,没有必胜的把握,故此推搪?”
    傅伟被他咄咄相逼,心头火发,断然遭:“好,咱们就以那姓贾的囊袋作为必争之物。”
    沈雁飞放声长笑,道:“傅少侠豪气过人,沈某亦必全力以赴。即使一时失手,被少侠先得,也必定在回途中夺回。”
    两人商量一下细节,便决定立即动身。
    傅伟提出一限制条件,便是绝不得伤任何一人性命。
    沈雁飞心内窃笑,当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下各自施展夜行术,霎时像两缕黑烟,直奔北方而去。
    走出十多里,沈雁飞故意落后一箭之地,让傅伟赶在前头。
    他们放尽脚程奔驰,宛如风卷云翻,大半个时辰之后,已走出五十来里地。
    沈雁飞显得甚是从容,远远跟着。
    暮色苍茫,远处平林漠漠,翠色笼烟,已瞧不见傅伟的影子。
    他得意地前奔,转过一片林子,忽见官道中间,三个人正在拼斗争执,遍地剑光飞光流转,竟然阻住去路。
    沈雁飞一看那斗剑的三人,不觉惊得呆了。
    敢情那三人一个正是傅伟,他帮助一个女的,合力向一个中年秀士进攻。
    沈雁飞也认得那个女的,一身淡青衣裳,瓜子脸,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这暮色四合之际,不住打闪。
    他四下一看,但见三四丈外,一头白驴兀立不动。
    正是那位在许州莫名其妙地跟他打了一场的姑娘。
    至于那个被他们联手合击的人,更加使沈雁飞惊骇,敢情正是名震天下的终南孤鹤尚煌。
    他手中拿着一支三尺许的树枝,权当宝剑,竟把傅伟和那位姑娘一青一白两道剑光,逼得险象环生,自救不暇。
    沈雁飞仅仅一瞥,已发觉别说博伟的大罗十八剑神奇奥妙,乃是自己所熟知,光论那位姑娘那道矫健神速的白虹,所使的招数,无不精妙毒辣之极,也是一套武林罕见的上乘剑法。
    然而凭这两位后起的使剑名家,依然无奈终南孤鹤尚煌如何,反而是居于下风,败象已萌。
    他此时想走,绝不成问题,因为虽然终南孤鹤尚煌已占上风,但他仍须全神贯注,不敢稍懈。
    那位姑娘怒叫一声,白虹倏然飞舞得更急,着着都是拼命的招数。傅伟也暴叱一声,步她后尘,大罗十八剑精奥尽施,竟然也是奋不顾身的光景。
    沈雁飞脑筋一动,已料出傅伟和这位姑娘并非有什么深远渊源,只看他们打了这一阵,仍没有一言半语联络,这一点上面可想而知。
    在他粗略地想来,大概傅伟对这位姑娘有着非比寻常的感情,故此拔剑相助。
    最使他诧异的,倒是那终南孤鹤尚煌这时显然有点狼狈,七八招过处,沈雁飞已瞧出端倪,便是每当那位姑娘舍命进攻之时,他总似有所顾忌,不肯施展辣手毒招。
    要知这两位年轻人并非庸手,饶他终南孤鹤尚煌剑术如神,功力深厚,也却因不能放手反击而束手缚脚。
    沈雁飞闪过一个奇异的思想:“我本应悄悄离开才对,可是目下这个师门强仇正在有机可乘之际,我不如也参加一手,希望出其不意,能够一举成功。”
    傅伟虽说是全神贯注,目不旁鹜,但闪展腾挪之间,方位屡变,是以七八招过后,也就瞧见了沈雁飞。
    终南孤鹤尚煌当然早就看到,反而那位姑娘一点儿也没有察觉,正在舍命进攻。
    傅伟似乎更因沈雁飞的出现而急躁起来,剑风更响得锐烈,大有赶快结束此战之意。
    沈雁飞主意打个不停,脚下缓缓前移,就在剑圈外半丈处站定,右手暗暗探袖扣住扇把,准备随时出手痛击。
    又过了一阵,夜色已临。
    终南孤鹤尚煌犹自闭口力战不休,既不进也不退,那位姑娘空自将长剑使得有如惊涛翻白,急浪堆雪,配合起博伟神奇无方的大罗十八剑,也不过迫得对方不暇还攻而已,而且到底是姜是老的辣,不但越显守得严密,特别在内功方面,人家显然气脉悠长,火候精纯,局势反而稳定下来。
    沈雁飞乃是等候天色黑了,然后才出手痛击,并且暗中察视好四下地势,预备逃路。
    他暗中微笑一下,想道:“傅伟虽然越见焦急,但攻势反而削弱;这是气力不继之象。
    我正希望他这样,那么等会儿要夺回秘籍,也多几分把握。这尚老儿打到如今,一言不发,相信已曾向那倔强固执的姑娘说得唇焦舌敝,结果说僵了,是以此刻进退两难。”
    那边的白驴鸣叫一声,沈雁飞哥然惊觉,忖道:“但也不能让他们两人过度疲累啊!”
    念头一掠即过,眼见青白两虹并起急攻之际,蓦地掣扇出袖,并不打开,身形迅疾得如同电光一闪,已冲进剑圈里面,使出修罗七扇的绝妙招数,忽敲忽点,凌厉毒辣得无以复加。
    以终南孤鹤尚煌那么一号人物,这时也禁不住失声一噫,手中树枝骤紧,急急封拦,可是青白两道虹光已因得此助力,威势倍增,登时光华大盛,形成长驱急攻之势。
    沈雁飞的修罗七扇使开来,源源力攻,果然神威凛凛。
    那柄扇忽张忽阖,指东打西,点削敲拍,诡毒无匹,眼见七八招过处,终南孤鹤尚煌剑圈越缩越小,大有势穷力拙之象。
    沈雁飞心中大喜,更加戮力以赴,只盼能够一举成功,把这位名震宇内的师门强仇击毙,那时节自家也名扬天下,威震武林。
    陡听终南孤鹤尚煌怒叱一声,三人俱为之心神一震。
    但见他左掌右剑,劈刺而出,登时把左边的傅伟,对面的沈雁飞都逼退两步。
    可是哧地一响,右侧的姑娘那柄长剑,已从他助下搠入尺许之多。傅伟见到这情形,忽地失声一叫,收剑凝身。
    沈雁飞却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抢上去狂攻猛袭。
    然而终南孤鹤尚煌并没有倒下去,嘿然一声,手中树枝严如极锋利的长剑般力划而出,顺势滴溜溜一族身。
    那姑娘呀地一叫,长剑脱手飞出。
    她心中知道早先一剑刺去,看来虽似透助搠入,其实却刺个空,敢情敌人内功已达炉火纯青之境,身躯在瞬息间缩得极薄,是以夷然无伤。
    这时一旋身,衣坚似铁,硬生生把她的长剑扭飞,同时反震之力极强,把她推退数步。
    沈雁飞不禁暗叫一声:“这翻休矣!”
    但觉敌人树枝划过后,余势犹劲,的是一代名家身手,赶快侧身让过,复又舍命攻上。
    傅伟起先是惊见对方果真被那姑娘一剑认肋下搠入,心中不忍,自动停手,这时才知道对方称尊武林,岂会这么容易使丧命?现在一见沈雁飞孤身奋攻,忙又挥剑帮助。
    终南孤鹤尚煌虽说是设计弄飞那姑娘之剑,但长衫已破,到底是盛名之累,暗中已冒真火,这时蓦然剑掌齐施,三招之内,把沈雁飞两人震退数步。
    蹄声响处,那头白驴已走到那姑娘身边,口中咬着那柄长剑,那姑娘接过那长剑,立刻挥剑欲上,终南孤鹤尚煌倏忽如鬼魅般舍下两人,欺到她面前,三招未到已把她追退四五步,而且再次震飞了她的长剑。
    这等身手,果然卓绝一代。
    沈雁飞心中倒吸一口冷气,已生逃走之念。
    却听终南孤鹤尚煌怒声长笑道:“数十年来,已罕曾遇过如此桀傲蔑视尚某之人,一是青城门下,一是修罗弟子。呔,都报上名来,尚某好差人报讯,收葬尸首。”
    傅伟应声道:“晚辈傅伟,家师……”
    他那话未说出来,终南孤鹤尚煌已挥手道:“够了,你师父是追风剑董毅。你呢?”
    傅伟不禁大为佩服,敢情人家仅仅从他剑法精微之处,已辨认出他是青城方今最强的剑客董毅门下。
    暗自忖道:“虽然你认出我来历,但我青城派素与终南派毫无渊源,特别是你这孤僻忤世的人,我师父根本就讨厌你这种夜郎自大的行径,早曾有过你比剑之意。”
    沈雁飞过:“小可姓沈名雁飞,久仰终南山里人少清剑法,为天下剑术之冠,适才一战,果然盛誉不虚。”
    终南孤鹤尚想本知他是秦宣真之徒,这时听他说起终南山里人,那正是当年他力挫修罗扇秦宣真之后,故意送一柄折扇以羞辱他,肩上画着一只大白鹤,并且题着“终南山里人”
    五个字。
    不禁傲笑一声,环顾三人眼,但见那姑娘又从那头白驴口中取回长剑,当下冷冷道:
    “你们三人道路不同,怎会联成一起,我真不大明白。”
    他又环视三人一眼,那两道眼光威棱闪闪,冰冷异常,使得那持剑欲扑的姑娘也为之一怔,不知不觉地改直扑为横移,凑到傅伟身旁。
    终南孤鹤尚煌冰冷的声音继续道:“现在你们好好联合,话先说在前头,我出手决不再留情。”
    沈、傅两人都直觉出他的话乃是对那姑娘而说的,果然那姑娘哼了一声。
    沈雁飞眼珠一转,赶快大声道:“且慢,姓尚的你总是一派掌门人身分,”我们不管如何自负,也不过是初出师门之辈。”
    他歇一下,听到对方冷冷一笑之声,似有轻篾的意思,同时也感到傅伟和那姑娘用奇异的责备眼光瞧他,意思是怪他不该说出几近求饶的话,于是他继续朗声道:“但我们并没有丝毫怯俱于你成名之意,甚至抱有必胜的决心。光凭我们三人师门来历,若是联手夹攻,尚且不胜,我们可是死也瞑目。然而我们到底年纪太轻,经验不足,你敢让我们先私下商议再行动手吗?”
    终南孤鹤尚煌傲然挥手道:“就依你的,但不能耽误太久。”说完了,自家一跺脚,退开三丈多远。
    沈雁飞立刻转到两人面前,低声道:“咱们是打还是不打?”
    傅伟和那姑娘一时愣住,都不回答。
    他继续道:“要真打呢,咱们随便哪个都比人家差得太远,只好讲究个合作方式,要不拘手段,抽冷子打暗器样样都来才可以。”
    傅伟怫然不悦道:“这怎么可以?大丈夫宁死也不能这样。”词色之间,凛然不屈,看来的确发诸真心。
    沈雁飞眼光落在那姑娘面上,看她的反应,但见她本来想说什么,却忽然忍住了,垂下目光。
    “这就是了,咱们既不真打,可得准备逃走,姑娘你贵姓芳名?在下好称呼。”
    那位姑娘轻轻吐出“张明霞”三个字。
    沈雁飞点点头,道:“哦,是张姑娘。喂,傅兄你对在下之见,以为如何?时间无多,咱们可得同舟共济,解决眼前困难。”
    傅伟耸耸肩,道:“你为什么要插上一手?刚才笔直往郾城去不就成了?”
    沈雁飞挥挥手,不耐烦地道:“反正咱们这个约定不会失效,对吗?”
    傅伟点点头。
    沈雁飞又道:“你们既无异议,咱们现在就讨论逃走的法子,那尚老儿负天下名望,说话绝不能不算数,他已动了真火,咱们一个应付不好,定然落个血溅古道。”
    三人默然一会儿。
    张明霞低哼一声,道:“他一定搪得住我们拼命吗?”
    沈雁飞眉头微皱,忖道:“我不是为了需要姓傅的替我弄回那本秘籍,要管你们才怪哩。”口中却道:“那个自然,我认为姑娘你如能改使左手剑,乘隙用右掌发出神力,一方面傅兄从旁扰乱,另一方面在下发出扇上钢骨,极可能把那厮毁掉。”
    说完这番话,心中暗想道:“你们肯听我这主意也使得,能把那老几毁了,当然更是佳事。”
    傅伟默然不语,须知他乃是正派名门的青城弟子,师门戒律已不准他随便杀人,更何况对方乃是终南派前辈?此人一生除性情孤僻刚愎,与同道亦均不往还之外,并无任何恶迹,他若是把终南孤鹤尚煌杀死,已难逃师门严责,更何况使用这等卑鄙手段?然而他又一筹莫展,纵使他不为个人安危着想,也得为了身边的她而考虑,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一瞬间,忽地一幕刚成过去的往事涌上心头。
    那天晚上,他负伤回到客店,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老道人,正在室中等他。
    老道人一见他这等情景,惊问原委,傅伟说了,老道人面现恐色,立刻背剑越屋而去。
    书中交代,这位火气甚大的老道人,乃是傅伟同辈师兄,即是方今青城派掌门人上元观观主灵修老道长座下第二位大弟子,道号玄均。
    青城派如今排辈是“通灵宝极天”五字,老观主灵修乃是灵字辈,那追风剑客董毅也是灵字辈,是以傅伟年纪虽轻,但在青城派中辈分排行却极高。
    玄均道人在上元现百余道侣中,既是出名火爆的脾气,而在同门之中,除了师父灵修道人和大师兄宝光道人未曾认真交过手之外,其余的都与他相差甚远。
    是以玄均一向自负为青城派数一数二的高手,他背剑飞出客店之后,傅伟目已便敷药裹扎,等了不久,玄均气愤愤地回来,说是沈雁飞已经逃掉。
    他大刺刺地出主意,非要搜索往北一带地面不可,即是从这里直到七星庄的地面归他,至于赶回江陵禀告师叔追风剑董毅的事,则派傅伟去完成。
    傅伟当然要听从师兄之命,第二日早上便往南出发,自个儿骑在马上,心情极为恶劣,同时肩上那处伤痛,似乎有恶化的情形。
    才走出二十余里路,猛可大吃一惊,连跨下坐骑已停在路中也不晓得,一个劲儿直着眼睛发怔。
    原来他忽然想到可能沈雁飞那精钢扇骨上附有奇毒,起初不会发作,过了若干时候才令人发现,是以他经过一宵之后,如今才感到不安,这一下真个把他骇住了。
    他那个样子太可笑了,以致官道上往来的人,都禁不住奇怪地瞧他。
    刚好前后都有大车来到,本来已不太宽广的道路,让他在当中一站,碰头的两辆大车便挤不过去。
    在他面前那赶车的瞧见他眼睛发直的样子,一时也给怔住,没敢吃喝,他背后那个赶车的却因马上骑士一身劲装疾服,斜背着一口长剑,他们这等人见识广、眼皮杂,一见那等装束,便也不敢大呼小叫,只把手中皮鞭挥得噼啪作响。
    銮铃之声响处,一道白线从他后面直驰而来,却因大车挡路,骤然一慢,路人可就看出这道白线敢情是位极标致的大姑娘,一身淡青衣裳,背上也斜插着长剑,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使人看了莫名所以地心跳起来。
    这位姑娘正是败在沈雁飞手下的张明霞,她一见大车阻路,略一顾盼,已知其故,当下又驱驴前走。
    那头白驴甚是通灵,舍开大道当中,抄着路边绕过去,却因路边又有行人,故此不能快走。
    那个赶车的手中鞭子啪地一响,傅伟猛一惊觉,眼光往旁边一移,正好和一对明亮如一泓秋水的眼光碰个正着,心头不禁一震。
    张明霞本是扭头看他,这时见他惊醒,样子甚是可笑,又想起他早先那种错愣茫然的神情,暗想这人呆得奇怪,不由得嫣然露齿一笑。
    傅伟立刻又因这倾国倾城的一笑而愣住。
    张明霞眼力何等厉害,虽然乍然已回转头,但眼角仍然瞧见他的样子,心中怒气忽生,蓦地又转头瞪他一眼。
    这一眼瞪得博伟浑身毛发尽竖,暗自忖道:“这是多么令人奇怪啊,刚才的一笑,不但百媚俱生,六宫失色,更使人如沐春风,心头煦暖。
    然而后来的一眼,却又是那么地冰冷,冰冷之中又含有极端的鄙蔑,我的天,一个人的情感变化岂能如此悬殊啊!”
    不过她这一眼可把他又从迷惘中唤醒,一看整条道路拥塞不通,所有的人都直着眼睛瞧他,不禁老大没意思,脸上一热,赶紧挥鞭催马。
    放眼前望,只见一道白线,滚滚远逝,刹时隐没不见。
    他慨叹一声,按辔徐行,但党心里老是浮动着那对水汪汪的眼睛,怎样也抹不掉。
    大约走了六七里路,觉得有点困累,忽然想起自己连日来为了赶路,几乎没一夜是睡上两个时辰,特别是昨晚因为伤败在沈雁飞手底,虽然身躯躺在床上,但整夜目不交睫,一直暴躁和凌乱地想着交手的情形,以及以后遇上时如何应付,折腾到天亮,使起身出发。
    他勉强运功行气,抵御伤口的毒气蔓延(他认为是毒发),故此面色变得十分苍白。
    前面的一程路,已少行人,他一牵马头,斜穿入一片林子,因为他听到泉声淙淙,突保觉得烦恼起来,故此一径离开官道,直趋泉声之处。
    这片林子甚小,眨眼穿过,林外果然有道小溪,清澈非常,于是他迟缓地下马。
    他跪倒在溪边,双手拘水而饮,平静的溪水凭添无数方涟漪。
    然而他瞧见溪水破碎的倒映中,好像不止他自己的面影。
    他愣然停止任何动作,歇了一会儿,溪水渐渐平静,终于回复镜面般光滑,于是他看见一位姑娘的面庞,正俯身陪着溪水倒映出来的他。
    通过溪水的反映,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傅伟但觉心跳得慌,沉不住气,忍不住回转头去瞧她。
    这位姑娘正是路上遇着的那位,淡青衣裳,瓜子脸,还有那对水汪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两道眼光在他面上溜来溜去,把他溜得心中直在发慌。
    他暗中对自己说道:“别老是慌乱啊,人家又不会把你吃掉。”可是越说越慌,竟不知站起来好,抑是仍然跪在那边。
    几下清越的钟响声,随风隐隐传来,她的眼睛从他的面上移开,一径投向小溪那边。
    傅伟记得那边是一片疏林,并没有瞧见寺庙之类,便也讶异地回头去瞧。
    她的声音升起来:“你受了伤吗?”
    傅伟虽然觉得她的语气甚是冰冷,却仍然受宠若惊,缓缓站起来,回转身对着她,点点头:“是的。”
    她忽然撇开这话题,问道:“你认识那庙中的人?”
    傅伟微笑一下,道:“不,我还不知那儿有个庙宇呢!”
    他发觉她的面色开霁不少,便乘机问道:“在下傅伟,未敢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她用冰冷的眼光瞧着他,没有回答。
    傅伟觉得十分窘困,便掩饰地道:“姑娘那匹白驴太神骏了,在下生平还是第一次瞧见。”
    她立刻变得高兴起来,道:“这匹白驴是我师父给我的礼物,世上再没有第二匹了,它听得懂我的话呢,你信不信?”
    傅伟哪敢摇头,口中还得赞叹一声。
    她又道:“我姓张,名明霞,现在让我瞧瞧你的伤势。”
    他服从地把上衣脱下半边,拉掉裹伤的布条,露出伤口。
    她只看了一眼,便皱眉道:“已经伤到一点筋骨,但你仍然让手臂用力,怎会好得了?”
    傅伟茫然地看着她,张明霞补充道:“你用这种普通的止血生肌的刀伤药,应该把手臂悬挂着才可以。”
    他恍然地点点头。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探囊摸出一个小瓶,打开封盖,倒出一点粉红色的药未,霎时四下浮动着一阵细细甜香。
    他微微一怔道:“这可是冰骨桃花?”
    她脸色一沉道:“那么你还要不要呢?”
    傅伟愣一下,反问道:“为什么不要?这不是治刀伤的圣药吗?”她不再言语了,把盛药的手掌移近他的伤处,然后用另外那只手伸指一弹,傅伟伤口结的那块厚厚的痂,应指而飞。
    他还未感到疼痛,张明霞已噗地一口气把药末吹到伤口上,立觉一阵冰凉,传人心中。
    她敏捷地替他包裹好,手法利落之极。
    傅伟满口称谢,她只淡淡一笑。
    他告诉她,自己要立刻南下,找师父追风剑董毅,然后还要北上七星庄,向修罗扇秦宣真交涉一件事,他私人则非再找沈雁飞打一场不可。
    张明霞渐渐露出笑容,沈雁飞的影子浮现上她心头,但已不是那张带着嘲笑的面容。
    “我还要到那边去一趟。”她说。
    傅伟诧异地瞧着她,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疏林中,然后骑上那匹马,一径出林而去。
    他身体的痛苦已经解除,心灵上虽然像是失落掉一些什么,但到底丰富了,他终于有了一些什么可以想念。
    依旧是同样的大地山川,可是此刻生像加上一点光彩,晴朗的春日,微暧的东风,还有泥土的气息,他感觉有点异样。
    他暗中潜存着一定能够和她重逢的意念,这使得他在失落什么之后,仍然有点安慰。
    于是,他忽然想起那冰骨桃花,这是很久以前,武林中非常著名的一样刀伤圣药。
    他在不久以前,听师父董毅无意中谈起青城派不像武林其他各宗派有一两种灵效的伤药,其实别有缘故。
    数十年前青城派还有一种刀伤圣药,不但普通刀剑之伤可以立刻治愈,甚且虽然已伤了筋骨,只要筋未寸断、骨未腐碎,都可以药到春回,这种药就叫做冰骨桃花,世世代代规定仅准掌门人知道此方。
    可是自从数十年前师祖通定真人坐化,便成为广陵绝响。
    傅伟虽未曾见过,但他听师父讲究得十分清楚,故此一见便知乃是冰骨桃花。
    现在问题来了,为什么青城派已经绝传而外人反而有此灵药?她为什么会在他识穿之时,冷硬地问他要不要?可是傅伟却没有想到这些,只老是在想着她奇怪的态度,冷热极为悬殊的感情变化等等。
    下午时分,他已到达郾城,晚上宿在遂平,翌早起来,刚刚走出店门,忽然听到沈雁飞的声音,于是他连伙计牵马出来也不理会,匆匆循声音来路走去。
    那时沈雁飞已进店买衣服,故此他徘徊了一阵,才碰到沈雁飞。
    更想不到的是在途中遇着张明霞和终南孤鹤尚煌在剧战。
    他也是太过关心,故此不会想想以终南孤鹤尚煌那么一号人物,怎会和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动起手?而且在他赶到以前的七八招中,还没有把她打败。
    他一拔到上去就拼,大罗十八到乃是青城派镇山到法,不比等闲。长剑划起一道青荧荧的光虹,疾卷过去,终南孤鹤尚煌闪眼一瞥,立刻以最快手法,弄了一支树枝,聊当宝剑,便和他们打起来。
    沈雁飞随后便到,这个当儿傅伟和张明霞还没交谈过一言半语。
    终南孤鹤尚煌当然知道青城派和张明霞出身来历有点不对劲,是以一时弄糊涂了,及至沈雁飞一出手,他更加为之迷惑不已。
    “咱们已没有选择的机会,”沈雁飞郑重地道:“你们两位且听听我的安排可对,然后立刻决定。”
    当下他低语一番,张明霞瞅住傅伟,只见他垂首默然。
    沈雁飞轻轻道:“老实说,咱们犯不上毁在姓尚的手中。”
    终南孤鹤尚煌在那边咳嗽了一声,冷冷道:“你们商量好了没有?”张明霞忽地决然道:“就是这么办。”
    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径停留在傅伟面上。
    傅伟一抬头,被她眼光所摄,竟说不出个不字。
    三人走进林中,随即又出来。
    终南孤鹤尚煌身形微晃,已到了三人面前。
    他们立刻敏捷地散开,采取包围之势。
    沈雁飞首先发难,红彤乍闪,修罗角飘飘急攻而去。
    终南孤鹤尚煌动也不动,等候那最后的一刹那,然后发招,猛觉左侧一缕剑风袭至,居然比对面的修罗扇还快一点攻至。
    终南孤鹤尚煌虽知右侧必有敌人守候,但因那两般兵器先后递到,相差无几,腾不出时间连拆两招,只好自陷绝地,往右边一移,手中树枝连看也不看,劲划而出。
    要是这时右方有敌到攻到,必定大大吃亏,谁知他这一一划竟然划个空,内力和势式刚刚卸却之时,一缕寒风,蹈隙攻入。
    终南孤鹤尚煌心中喝彩,想道:“这三个小娃娃配合得太好了,美中不足的是这一剑内力太弱了一点,不能收到应得的牵掣之功。”
    他身随剑动,猛一旋身,树枝疾点修罗扇的来路,左手剑诀陡然削出,风声锐利之极,宛如是柄真刻。
    这只左手对付的正是右侧功力较弱的一位,眼角但见左边青虹暴涨,削戳而至。
    同时沈雁飞为了冒险求胜,竟然运聚全身功力,那柄修罗扇笔直劲扫,啪地一响,沈后飞但觉敌人力量奇大,差点儿钢扇出手。
    可是他的苦头没有白吃,就在对方树枝剑式微挫之际,青白两道虹光,经天匝地般飞舞起来,霎时各各攻了七人招之多。
    沈雁飞也咬牙奋力,那柄修罗扇幻起团团红影,上下不定,夹攻上去。
    终南孤鹤尚煌心中微凛,万想不到这三位年轻好手如此善于把握机会,自己功力纵高,但一时发挥不出,只好用尽一身小巧功夫,闪展腾挪,暂避敌方这股锐气,一面把剑圈缩小,护住全身。
    眨眼间又是十招过去,三人越战越得势,尤其是张明霞使的是左手剑,虽说功力更见减弱,但因全是反式,故此更不好招架。
    须知沈展飞在七星庄日夕锻炼,除了本身武功已具深厚火候之外,尤擅合击之术,七星庄中之人,只要够上三人,便可施展三才阵法,抵御强敌。
    如今既是沈雁飞亲自策应,另外两位又是年轻一辈中使剑名手,故此虽是仅仅三言两语,已能配合得极是佳妙。
    终南孤鹤尚煌心中怒极,不觉冷笑连声,树枝上内力潜增,而且已不再纵跃闪避。
    但见他忽然迟缓下来,然而那三人反而觉得艰困起来.每一招发出,只要挨近敌人的树枝,立刻阻力潜生,无法再越雷池一步。
    沈雁飞脑筋灵活之极,这时惊忖道:“糟了,尚老儿竟不惜使出这种极耗真元的上乘内家功夫,只要我们攻势再缓下来,立刻便会被他反攻得不能喘气……”念头尚未转完,已自低啸一声,发出第一次暗号。
    傅伟陡然舌绽春雷般大喝一声,青虹光华大盛,施展出大罗十八剑最毒辣的连环双飞剑。先是一式“鸿飞冥冥”,一溜青光破空而起,却是起得急,落得快,疾罩向敌人身形。
    然而终南孤鹤尚煌委实功力太强,居然无隙可乘,傅伟第二式跟着使将出来,这一招名为“柳花飞”,霎时青光点点,飘摇飞舞,纷纷袭向对方。
    说时迟,那时快,张明霞冷叱一声,娇躯背转,一式“龙尾挥风”反掌拍出。
    强劲绝伦的掌力排山倒海般冲击而出,卷得地上砂飞石走,沈雁飞修罗扇化为斜举之式,瞪大眼睛,只要敌人稍露空隙,扇上钢骨便将电射出去。
    终南抓鹤尚煌面色变了一下,陡然左掌疾击而出。
    沈雁飞大喝一声,手中修罗扇骨已疾射而出,同时之间,傅伟长剑洒出点点青光,也乘隙攻进。
    两股掌力早一步触上,嘭地一声,终南孤鹤尚煌忽然失去踪迹。
    沈雁飞一瞧势头不对,立刻再发暗号。
    这时两丈外清啸之声起处,那人疾扑而来,声音似乎还没有他的人来得快。
    沈傅两人齐齐撤退两三步,于是便变成张明霞首当其冲的形势。
    那人正是给南孤鹤尚煌,此人武功精深,应变之快,不可测度,在那三面受攻,危机一发之时,他居然能够借张明霞的掌力飞退两丈有余,其疾无比,他吃瘪在几个小辈手中,焉肯罢休,立时又电急扑回。
    张明霞叫了一声,声音未歇,又是一式“龙尾挥凤”,反掌扫出。这一掌的威势更是不同,尤其她放意放低一点儿,掌力把地上的砂石都卷起来,硬碰向终南孤鹤尚煌飞来的身形。
    同时之间,白驴驰掠而过。
    终南孤鹤尚煌大喝一声,双掌并出,以数十年苦修精练之功,尽力反击。
    砰地大响一声,他疾扑之势骤止,但觉对方的力量大得出奇,饶是他已用尽全身功力,仅就是扯平而已。
    一片砂尘烟雾,弥漫飞扬,响亮的蹄声,似乎已出去了十多丈。
    终南孤鹤尚煌心想:“莫非几个小娃儿闹鬼逃走?”
    一面想着,一面挥掌击散沙尘,果见那头白驴施展出日行千里的脚程,滚滚驰逝。
    驴背上立着三人,第一个是沈雁飞,第二是傅伟,第三个是张明霞,仅此匆匆一瞥,仍可发觉出张明霞立脚未稳,傅伟用一只手拉着她。
    眨眼间那头白驴其去如风,又出去了一箭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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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夺革囊两雄争斗
    沈雁飞迎着劲急天风,哈哈大笑,道:“谅那老儿不能追上。”傅伟全副心神摆在身后的人儿上,此时两手相握,如触电流,情醉思飞,心驰神往,一点也听不到沈雁飞说什么话。
    张明霞贴近他的耳朵道:“唉,真险,刚才我差点赶不及。”
    傅伟微微一笑,心中想道:“你若不能赶上,我决不让沈雁飞独自先逃。”
    耳中又听张明霞道:“终南孤鹤尚煌果然没有追来,沈雁飞的办法真行。”
    他忽然感到十分不舒服,即使是轻描淡写的赞美话,也十分难以忍受。
    “可惜显得太过胆怯了,终不能向人夸耀。”她又补充道,并且回头去看着终南孤鹤尚煌的踪迹。
    这时已驰出好远,早先激斗之地,已瞧不见。
    她的秀发擦着傅伟的脖子,使他觉得怪痒的,却痒得非常舒服。
    沈雁飞在最前面执鞭,指挥那匹白驴去向,绿野平畴电转向后飞逝。这时尚未长成青纱帐,是以左边一片旷畴,放眼无穷。
    张明霞秀眉一皱,猛然挣脱被傅伟握着的玉手,想道:“这个人不怀好意。”霎时面色变得非常难看。
    傅伟却毫不知道,但张明霞挣回五手的动作却使他有点讪汕,面也红了。
    歇了一会儿,沈雁飞忽然斜纵寻丈之高,朗声叫道:“姓傅的记住咱们的死约会。”他的动作骤出不意,使得傅伟站立不稳,双腿一分,便坠坐在驴背上。
    张明霞也摇摇欲跌,傅伟反臂一抄,抄住她双腿,白驴疾驰如风卷云翻,瞬息间又去了二十许丈之远。
    故此等到傅伟扭头去礁时,沈雁飞已隐没在一个小岗后面。
    他不禁诧异地想道:“那厮行事委实令人莫测高深。”忽觉背上一疼,原来是张明霞用一对膝盖顶住他背上穴道。
    她怒声道:“赶快放手,”
    傅伟如响斯应,立将手臂撤回,非常尴尬地解释道:“对不起,在下因想着别的事,故此冒犯姑娘。”
    说到这里,那头白驴已经放缓了速度,于是他又清晰地道:“姑娘切勿误会,只因那厮行踪奇觉,心计甚多,故此非仔细想想以防他一手不可。”
    他跳下白驴,发觉乃是处身田地中的一道陌上,不觉失声道:“唉,原来那厮早就把我们弄到田野中了,这里乃是郾城的西北角,咱们还得绕回去。”
    张明霞改立为坐,四面眺瞥一眼,不禁点头道:“啊,真是这样,他的诡计真多。”
    傅伟突然觉得对沈雁飞更为恼根,虽然他认为恼他并不公平,因为人家总算仗义帮忙过自己,大丈夫恩怨分明,岂能淡忘此恩,可是他仍然不能自已地愤怒起来。
    张明霞一圈驴头,改向东南而走,傅伟默然跟在后面,直奔郾城。初更时分,已到了郾城。
    一路上傅伟已告诉张明霞关于订约的经过,依张明霞说沈雁飞此举必有深意,可是傅伟却总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故此两人一直辩论。
    其实博伟可不敢跟她争辩,只是较为坚持地反复讨论这件事而已。一进了郾城,张明霞冷笑一声,道:“你既然不信,等着瞧好了,我才不管你们这些闲事哩。”说完,一催白驴,忽然绕路走了。
    傅伟老大不是味道,呆了一阵,便信步而走。
    郾城不比许州等大地方,因此二更之际,已是灯火阑珊。
    他边走边想道:“她越来越像块冰了,唉,我还是早点把她忘掉的好,反正我暂时不会有工夫谈到这个。”
    他始终没有想到她身世可疑之处,每个人都会这样,在动了感情之后,对方的一切都不敢往坏处想。
    “现在我怎么办呢?那姓贾的公人不知住在哪里,最要紧的还是这县衙内别要有两个娃贾的,那才嘈哪!”
    在黯暗的街上,他不住他左张右望,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似的,不禁暗暗一笑。
    才走了十余步,骤觉风凉飕飕,跟着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凉风中湿气极重,他心下惴怙想道:“不好,这场雨恐怕不小呢!”当下赶快前奔,朝前面光亮之处走去,打算找个人问问县衙在哪儿。
    转个弯后,才发觉早先所见光亮,敢情是一处大宅院,门外悬着两个白色的大灯笼。
    他抬头一瞥,但见一边用蓝字写着“贾府”两个大字,另一边蓝字较多和体积较小,他只瞧见九十有三的字样,心想道:“这人好长命,九十三岁才死掉。”
    雨势忽然加大,他一个箭步,到了大门檐下站着。
    这时也无心去着灯笼上写的丧主是老太爷抑是老夫人,反正事不关己,已不劳心,同时也因雨下大了,路上没有人行走,无法询问。
    那道大门只是虚掩着,因此,他从隙缝瞧见里面有个门房,此时灯光甚亮。
    他正在烦躁之时,大门忽然呀地开了,一个苍老的嗓子说道:“这位爷是避雨的吗?”
    他回头一看,大门内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家人,蔼然带笑地瞧着他。他连忙点点头。
    老家人又道:“外面风大,檐下挡不住雨,不如进来门房里避避。”他称谢了,一想这正是打听往县衙的好机会,便随着老家人走进门房。
    交谈数语之后,他已知道这老家人乃是贾府老汉,名叫贾进荣,一向跟随那故世已达一年的老主人贾老太爷,便是大门外悬挂着两个白灯笼写着的那位老太爷。
    只因他的孙子贾忠被派在门房看守门户,故此他也歇在这里,好帮个忙。
    傅伟不必细想,已知这位老人家一定十分孤伶,故此与爱孙相依为命,心下恻然。
    当时又探明往县衙如何走法,看着雨势益发大了,心中想道:“这场雨不知何时才停,我不如冒雨前去。”
    正想之间,有人走进房来,他扫目一瞥,原来是个二十许的少年,从他身上的衣服,可以推想到是本府家人,大概就是老家人贾进荣的孙子贾忠。
    这一猜果然不错,但见贾忠面有不悦之色。
    傅伟明知道这人不喜欢他的祖父随便让人进来之故,便笑了说道:“我这就要走了,看来这场雨会下个没完。”
    贾进荣忙道:“傅相公再等一会儿,雨这么大,淋了当心要受寒,你们年轻人总是什么都不怕,一点不顾惜身体。”
    说到这里,似乎也自知唠叨,便转变话题道:“我们府上的老爷最是怜惜人家,往常僧尼道丐等经过,总要布施一点,何况傅相公一个出门人,请进来避避雨才是正理。”
    傅伟明知他借题发挥,教训他孙子贾忠,一时不好意思离开,只好陪笑应着。
    “老太爷生前积善无数,结果得到仙人指引,就在去年今日,无疾而终。那可不是像普通人般死掉,却是得道升天,傅相公你想想,普通人怎能预知日期?而且一点也没有差错,说是三更,便是三更正。”
    傅伟虽不信神鬼之事,此时竟也听出味道,问道:“哦?老太爷预先已宣布死期?”
    老家人不悦道:“不是死期,那是凡人才会死,老太爷是升仙啦!”傅伟含笑点头,心中真个为了有人能预知必死之时而讶异不置。
    “这可是积善之人才有仙人接引啊,前三天老爷也预示时刻,就在今夜三更。”
    傅伟凛然动容,想道:“难道世上真有神仙?今晚三更若果本宅老爷果然无疾而终,谁欲不信也无以解释。”
    当下问道:“一年前老太爷升天,可是无疾而终,如今的老爷身子可好?”
    他的眼光掠过贾忠,只见他脸上忽露诧异,却敛掉带有敌意的眼神。
    “老太爷当然是无疾而终,他老人象升天嘛,现在老爷身体好极了。”
    贾忠微哼一声,道:“可是老太爷死后第二天,全身都变成黑色。”他的祖父气愤地喝叱他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你懂得些什么,老太爷当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贾忠撇撇嘴,忽然问道:“贾头儿来了没有?他说今晚一定来的。”傅伟心中大喜,但见老家人摇摇那皤白的头颅,于是忽然变得忧虑起来,想道:“会不会沈雁飞已经先一步,故此姓贾的公人无暇来此?”
    外面的雨越发下得大了,灯光从门窗透射出去,只有白蒙蒙一片,看不出三尺远,院子里的水已积了大半尺之深,眼看快要淹上廊去。
    贾忠面有喜色,自语道:“这一场雨也许就把勾魂的阴差挡住。”傅伟以为他言中所指的是贾捕头,不禁一愣,随即想起一事,便淡淡一笑,问道:“老太爷仙去之后,浑身变黑,是不是非常僵木的姿势呢?”
    “正是这样。”贾忠答道;“那姿势也真奇怪,单膝跪着,两只手像是推拒什么似的。”
    傅伟哼了一声,觉察出时间又过了不少,只听贾忠又补充道:“老太爷那时候身体非常好,耳目灵敏。”
    他的祖父愠声道:“偏你有这么多咕哝,仙人来接引老太爷,老人爷当然赶紧要跪下。”
    傅伟应声是啊,一面起身走到门边,但见那黑的天宛如破裂了,雨水倾盆而下,院中的水排泄不及,竟是越积越深。
    “现在正是夜行人施展身手的最好机会,听那贾忠之言,似乎他已发觉本宅老太爷之死有点蹊跷,今晚又轮到尚存的老爷。根据他们描述的话,那位老太爷根本使是被人以重手法点穴而死,听说江湖上有些著名的匪党帮会,处置对头时,往往预告以死期,然后届时下手,倘若那人泄漏风声,合家便均有危险。反之,则决不加害家属,如今莫非就是这一套吗?”
    他咬唇皱眉地望着外面有加无减的雨势,又想道:“姑不论本宅老爷的为人如何,我身为侠义中人,也应查个水落石出,倘若真是神鬼之事,当然没有办法,但若是江湖寻仇,我可得阻止惨剧发生。”
    大门咕略一响,忽然开了,一个人冒雨冲将进来。
    傅伟本以为那人会在大门限内行停一下,然后再到这门房来,谁知那人脚步不停,疾奔过来,而且来势甚快,转眼快要碰上。
    傅伟是何等身手,侧闪如风,早已让开门口进路,耳听后面的贾忠啊呀一声,便知自己已露行藏。
    那人到了门口时,啪地一响,摔掉一件什么东西,但身形不停,一直冲进屋里。
    傅伟眼尖,已瞧见被那人摔掉的,乃是一顶斗笠和一件蓑衣。
    贾忠大声招呼道:“贾老爷来得正好。”
    那人抖抖身躯,然后把身上那大幅油布解下来,却是个公人装束。傅伟犹疑一下,想道:“我是先打此人革囊的主意呢?抑是赶快进内宅去?啊呀,时间将届,我若走迟一步只恐宅主人无辜送命。”
    贾捕头双目炯炯,死盯他一眼,问道:“这位是什么人?”
    傅伟仍然委决不下,急得脸色也变白了,这时见老家人和他的孙子都不回答,不觉呐呐道:“在下路过本宅,忽然下雨,承蒙那位老人家让进屋内稍避。”
    贾忠在贾捕头身边低语两句,傅伟一看情势不妙,蓦地飘身退出门口,就像一阵风般卷起地上的竹笠蓑衣,倏然已出了大门。
    耳中兀自听到吆喝之声,他披上蓑衣,戴好斗笠,蹿下台阶,乓地弄了一脚水,原来街上也淹了几尺深的水。
    他不管这许多,沿着墙根奔去,走出两丈许,猛然拔起半空,飘飘落在墙头。
    此时四下全是蒙蒙水气,雨声嘈杂,他的眼力不比寻常,到底让他瞧出宅内许多处尚有灯光。
    电光一闪,划过黑漆的天空,他借着这一刹那的光亮,疾纵急蹿,眨眼已超过两座屋宇。
    哗啦啦震响一声,那雷落在附近,震耳欲聋。
    他愣然侧耳而听,心中想道:“刚才雷声震响时,似乎听到女人尖叫之声,我……我不会听错吧!”然而此刻除了雨声之外,别无异响。
    他又超过一座屋顶,然后跃下地去,厅子里灯烛明亮,坐着三四个女人,还有两个年轻男子。
    一个年纪最老的夫人此时掩面而泣,浑身颤抖,余下的女人年纪较轻,似是她的媳妇,也不晓得来安慰她,就连地的两个儿子,全都是面色灰白惨败,呆立如木鸡。
    他忖度地势,绕到后面,但见一个窗户关得严严的,却透出灯光来。
    当下更不犹疑,伸手撮住窗门木线,潜运内力,轻轻一拉,那窗户应手而开,他的人也同时进了房中。
    这个房间显然有点凌乱,靠内墙一张大床上,一个人盘膝而坐,须发已经灰白,却坐得极为端正,动也不动。
    傅伟一晃身已到了床前,定眼睛瞧时,那老人瞑目端坐,动也不动,他身上的雨水流溅床上,因此他赶快脱掉蓑衣竹笠,摔在地上。
    竹笠和蓑衣摔在地上时发出响声,但那老人依旧静坐不动。
    傅伟凑近去,细细一看,蓦地大吃一惊,想道:“我已来迟一步,这位主人已经死啦!”
    一面想着,一面伸手去解开老人胸前衣服,但见前胸上面七点小指尖般大小的黑印,排列得就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似的。
    他大大愤怒起来,一面替那已死的老人掖好衣服,一面想道:“原来就是七星庄干的好事,这笔帐非记住不可。”
    猛听外面有步履之声,直向这里走来,急忙到门边找条缝儿窥看,敢情是那姓贾的公人,由贾忠陪着,沿着走廊走来。
    他回头一瞥,除了那已打开的窗户之外,房进尚有一门,若是另一房间,则该房和这个房间乃是并排对着那条走廊。
    他猜到大概是书房之类,便想过去暂躲起来,忽听那房门咔地一响,似是有人在外面拉开门,他冷不防倒吓了一跳,脚顿处已飞出窗外,连地上竹笠蓑衣都来不及拿回,到了外面被那倾贫大雨兜头淋着,登时全身都湿了。
    极亮的电光闪划过漆黑长空,跟着隐隐雷声自天边传来。
    他闪到小院门的檐下,想道:“啊呀,刚才雷声大响时,刚好是三更正,咳,傅伟啊傅伟,你若不是犹疑不决,便能够碰上那七星庄的凶手了。”他很很地伸手击自己一个刮子。
    雷声自远而近,隆隆不绝,轰地雷响一声,声势猛恶。
    一个女人尖叫之声从屋中传出来,随即变为哀哀痛哭。
    他不必去瞧,已知乃是早先所见那个掩面而泣的夫人,同时也就明白了刚才那次雷响时,隐隐听到女人尖叫的声音,也是她所发出,因为那时刚好是三更正。
    他觉得这种遭遇的确太以悲惨残酷,漆黑的深夜中,风、雨、雷、电,组成了悲绝哀号的旋律。
    他一纵身,飞到窗户上面,单手一按窗楣,身子倒翻上去,贴着墙壁,然后慢慢向房内窥看。
    只见一室尽是女人,那个年纪最老的夫人,趴在床上哀哭,他留下的竹笠和蓑衣,已被人踢到通往书房的门边。
    几个男人冲进来,其中一个正是贾捕头,他匆匆一瞥,已经发现了竹笠蓑衣,便过去捡起来。
    傅伟看得眉头紧锁,想道:“这番糟糕,他见到此两物,还不认定是我所为吗?三天两日之后,各州府都会有我的图形行文缉拿。”
    却见那贸捕头还来不及检察蓑衣,忽然担开前面的木门,疾冲过去。
    傅伟心中一动,想道:“莫非他发现了什么线索?我可得助他一臂之力。”
    于是不遑去听那贾忠如何论及竹笠蓑衣之事,单臂一挺,整个人直翻飞起半空,就在密雨之中,双腿一拳一蹬,化为“黄莺渡柳”之势,平飞到屋檐上。
    眨眼间他已越过屋顶,落在那边的后院中,只见两丈外一个人冒雨走动,细细一看,敢情是那贾捕头,这时已草草戴住竹笠,披上蓑衣。
    他缩在墙角后,细察动静,片刻间贾捕头走回廊上,书房里也走出一人,却是贾忠,雨水沿着脖子中流人去,使他觉得很不舒服,但他却毫不理会,凝神听他们说话。
    贾忠大声问道:“那小贼已跑掉吗?”
    贾捕头晃身摇脱蓑衣,同时拿下竹笠,口中道:“刚才我听到书房中有响声,进去瞧不见什么,但又听到那厢咕咚一声,好像有人跌倒地上,连忙出去瞧瞧,但却没发觉人影,你说奇不奇?你家老爷怎样了?”
    贾忠摇摇头,叹息一声,忽然叫道:“咦,你身上是什么气味?”贾捕头略一顾现,跺足骂道:“那小贼好损,竟在蓑衣里涂上人粪。”
    傅伟不觉愣住,想道:“怎的会有人粪?这话从何说起?”
    念头尚未转完,只听贾忠说道:“唉,反正那小贼已溜跑,老爷你不必急着办事,先洗洗身上,换套衣服再说。”
    贾捕头也忍耐不住身上臭气,便随贾忠往前面走。
    约摸过了盏茶时分,傅伟纵出贾府,怀着满腔义愤,在倾盆大雨中,奔驰于街道上。
    街上近尺深的积水,被他践踏得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
    现在他虽然已趁那贾捕头洗澡换衣服时,把那革囊偷到手中,然而在他脑海中,老是晃动着那未亡人的哀哭样子。
    “等我寻到沈雁飞,交代完赌约之事,便要清结这笔血帐,虽然不能令七星在的凶手归案,但我却要替天行道,把那厮杀死,以命偿……”
    在他后面一箭之遥,一条黑影紧缀不舍,这条黑影正是诡计多端的沈雁飞,他一点不似傅伟狼狈,因为他全身雨靠,半滴也没有沾上。
    出了城外,越走雨势越小,终于在六七里路远时,已经完全没有雨了。
    沈雁飞摔掉身上雨靠,倏然展开脚程,疾追上去。
    转眼已经追及,傅伟也发觉了,倏然止步转身,一见乃是沈雁飞,不觉锵一声掣下百炼青钢剑,黑夜中但见青光一闪,冷气森森。
    沈雁飞摆手道:“喂,你急什么?莫非你已把那东西得到手?”
    傅伟一扬左手提着的革囊,忿忿道:“你过来我就是一剑。”
    “咦,你为什么变得如此凶恶?”沈雁飞果真迷惑了。
    话声中却欺身过去,刷一声修罗扇疾划出去,左手五指如钩,便去夺囊。
    傅伟滑步一闪,青钢剑撩处,叮地微响,心中忽然惊骇起来,暗想道:“不好,白天时和地剧战一场,已耗气力不少,跟着又与终南孤鹤尚煌苦战一场,力气已差点耗尽,此后又一直没有休息,故此内力大弱,从这一剑看来,我们强弱已分。”
    沈雁飞暗自得意,哈哈一笑,挥扇来攻,十招不到,已把傅伟迫出官道,退到田埂上。
    两边俱是麦田,但此时积水未退,水光荡漾,原来也是那场已经过的大雨遗迹。
    傅伟咬牙施展开师门绝妙剑法大罗十八剑,只守不攻,形势忽然好转,原来他们脚下的田埂,宽才尺许,两边田里都有水,沈雁飞只好从正面进攻,威力因之大减。
    沈雁飞懊恼地挥扇奋攻,不时乘隙向前面张望,只见由近而远,都有水光荡漾,心中陡然掠过一个歹毒念头:“他已显示筋疲力尽之态,现在虽一时收拾不下,但缠战下去,大概可以使他累死。”
    主意一决,扇上压力潜增,招式反而弛缓下来。
    这种打法更加凶险,因为两人均不能左右闪避,唯有破招拆式,傅伟以疲乏之躯,再拼内力,当然甚是危殆。
    傅伟高一脚低一脚,沿着田埂直往后风不时因对方左手狡狠地夺囊而弄得差点踏了田里。
    这样子边退边打,总有二百来招过去,傅伟已喘出声,沈雁飞虽然好些,却也觉得有点力乏。
    他们退走了七八里路,忽然又到了另外一条大路上,此路乃是斜向西北。
    沈雁飞嘿嘿冷笑,静夜之中笑声传出老远,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驴鸣,沈雁飞这时改直攻为攒打,但见扇形四下飘飞,把傅伟围困中心。
    傅伟此时犹作困兽之斗,大罗十八剑绵绵不绝,使将开来。沈雁飞倏然大喝一声,满空扇形俱收,化作三团强风,连番袭至,砰然一响,青光剑罩裂开缝隙,沈雁飞左手一探,已将革囊夺到手中。
    忽觉脑后风生,劲锐异常,赶紧一低头,却听傅伟奋喝一声,剑掌齐施,反攻进扇圈之内,连忙挥扇招架时,那革囊又被傅伟抢回。
    他心知有异,先不忙着夺回革羹,横跃升半丈,回头一瞥,只见一片黝黑,夜风萧萧,哪有一丝人影。
    傅伟也退开一旁,喘息不已,陡听十余丈外蹄声响处,一团白影急驰而来,转眼已到了切近,原来是张明霞来到。
    沈雁飞倒抽一口冷气,想道:“姓傅的帮手来了,刚才定是她暗中闹鬼,还以为我不知呢!好,我且不动声色,否则她老羞成怒,和我动手,我此时可抵挡不住她。”
    张明霞不理睬沈雁飞,却向傅伟道:“你已累了吗?上来,我送你一程。”
    傅伟想不到得她青睐,心中既惊且喜,喘着气应了一声走近白驴边,忽然想起和沈雁飞所订之约,乃是双方在回程还可争在此囊,若果他骑驴而去,岂非违背约,便道:“谢谢你,但我暂时还不能。”
    张明霞愠道:“我知道,可是你太笨了,人家趁你疲倦便动手拦截,这算得公平吗?”
    沈雁飞勃然大怒,但没有做声,心中想道:“娃傅的若不是我在暗中弄鬼,他能把囊偷到手中?我可也没有闲着啊!”
    张明霞并不坚持他上驴,却伸出玉手道:“给我瞧瞧。”
    傅伟不好太过违拂她的意思,只好把囊递给她。
    沈雁飞把修罗扇收回袖中,徐徐移步,暗中留意搜索地上,果然发觉有几片金钱大的榆叶,心里冷笑一声,思忖道:“女人们不大讲道理,不能像对付博伟般激她,目前只好以智取之。”
    只听傅伟问道:“姑娘是要到哪儿去?”
    张明霞把那囊放在怀中,并不开看,沈雁飞松了口气。
    她道:“昨夜我进城之后,无意中探听出终南孤鹤尚煌的行踪。”她歇一下,拿那水汪汪的眼睛瞟一下沈雁飞,使俯身悄悄道:“听说修罗扇秦宣真把名震西北的大魔头五山牧童赵仰高一扇打碎脑袋,并且召调昔年的黑道手下,要问什么人寻仇。终南孤鹤尚煌匆匆赶往许昌,似乎与此事有关。我准备去瞧瞧热闹,但忽然下起大雨,我从西关出城,玉儿把我驮到这里,才躲开那场暴雨,我就在那边一座农舍里借宿,玉儿忽然弄醒我,才知道你们在这里苦斗。”
    沈雁飞见他们卿卿哝哝,心中想道:“他们不知商议什么计策整治我,好哇,咱们不妨斗斗智。”
    他冷笑一声,问道:“傅伟你已休息够了吧?”
    傅伟怒道:“谁说要休息的。”
    张明霞轻轻道:“咱们合力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傅伟摇摇头,道:“等这件事了结之后,咱们再对付他。”
    沈雁飞这时已走得较近,竟然听在耳中,眼珠一转,忖道:“看来这个妞儿撇不开了,若果他们两人合力对付我的话,我可吃不消,必须如此这般,把他们哄到江陵,和瘟太岁穆铭会合,那时才可以正面为敌。”
    于是他走开丈余,靠在一棵树身上,暗中调息运功。
    原来他和傅伟等分手之后,先一步进城,一下子便找到贾捕头的下落。
    此后一直暗缀其后,也没有休息片刻。
    贾捕头后来到贾府去,他暗中跟着,忽见傅伟抢了斗笠蓑衣出来,心中大奇,先舍下傅伟,在门房外听明白个中详情,便寻到那老爷的房间。
    这时傅伟正在检视死因,他躲在隔壁的书房中,见到贾捕头等人来了,便故意在房门弄出响声,把傅伟吓走,然后出来用病人之粪涂在蓑衣里面,又闪在书房内。
    他故意弄出异响,等贾捕头冲到书房查看,然后又在外面咯咚一响,像是有人滑脚跌在地上。引得贾捕头技蓑衣出来察视。
    故此贾捕头才有沐浴更衣之事,傅伟也因此才把那革囊取到手中。他休息了好一会儿,除了觉得饥饿非常之外,一切都恢复常态。
    只见傅伟兀自闭目调元运功。
    张明霞端坐在白驴背上,仰头望天,他发觉有机可乘,登时目射凶光,态度从容地走过去。
    张明霞动也不动,依旧抬头望天。
    沈雁飞轻轻道:“喂,咱们可以动身了吧?”手搭在傅伟肩头,傅伟哎一声,但觉浑身其气化成数十百股,到处乱窜,不由得踣跌地上。
    沈雁飞自家反而骇了一跳,想道:“我不过潜运内力,稍为阻截他真气运行,使他一时不能恢复疲劳而已,怎的如此厉害?”
    一道白虹电射而至,沈雁飞一跺脚,飘退寻丈,那道白虹如影随形,急袭而至,沈雁飞但觉对方招数神妙之甚,不敢大意,瞬息间掣出修罗扇,运力一封。
    剑扇相触,响了一声,张明霞连人带到被地震退两步,沈雁飞不由得又是一愣。
    张明霞怒骂一声无耻小贼,重复挥剑疾刺。
    沈雁飞心中狐疑,故用险招,扇藏小腹之间,俟得敌剑离前胸半尺时,倏地一穿一封,叮的一声,张明霞又被他震退两步。
    他心中诧想道:“我的内力又大有进境,怪哉。”念头一掠即过,蓦地挥扇反攻。
    傅伟到底是名门高徒,自幼练武,这时急急凝神定虑,强收四散的真气,过了片刻,总算如了心愿,可是满身大汗,人也萎顿不堪,那边两人叱咤苦战之声,使他也松了一口气之后,便不禁分心去瞧。
    但见沈雁飞一柄修罗扇挥霍纵横,气势如虹,已将张明霞攻得只有招架之功,不由得心头大震。
    他自知无力往援,却又不忍见到心上人狼狈之状,暗中咬咬牙,振吭叫道:“沈雁飞你住手。”
    沈雁飞哼一声,于是收扇斜跃开一旁。
    张明霞却跃回他身边,问道:“你怎样了?”
    傅伟精神一振,起身伸手道:“请把囊给我。”
    张明霞不知他用意何在,便默然把那个革囊还给他,傅伟用眼睛示意,然后愤愤地把那革囊随手一扔,大声道:“咱们只算扯平。”
    那囊呼地飞起半空,沈雁飞心大喜,唯恐那囊掉在田里水中,赶快施展身法,疾追而去,接在手中。
    只听蹄声大响,回头一瞥,那头脚程特快的白驴已载着两人沿路向南驰去。
    他微微一笑,想道:“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这个法子本来是我教的啊!”
    一面想着,一面低头去掏那革囊。
    忽然脸色大变,半晌收不回那只手。
    他随即恨恨一掉那革囊,想道:“原来被博伟拿去了秘籍,这回追上了,定要取他性命。”
    傅伟和张明霞一骑如飞,霎时已驰出数里之遥,傅伟坐在后面,抱着张明霞的纤腰,心中不无飘飘然之感。
    “他会不会追来呢?”张明霞回头问。
    傅伟道:“追倒不会,但他要从此路南下。”
    “我送你到遂平吧,你不是有匹马吗?”
    傅伟感激得很,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又道:“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送你到江陵?”
    傅伟心中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口中却说不出来,含糊地道谢了。
    驴行极快,个把时辰之后,已到了遂平。
    他要了两个房间,好准备明晨再动身上路,哪知到了翌日早晨,忽然病倒。
    原来这是因为沈雁飞趁他要紧关头时震阻住他的真气运行,其时他以疲乏之躯,本来就觉得不妥,加上身上尽湿,便被风寒所侵,于是便不能立刻动身,幸而张明霞未走,便上街找个大夫来替他诊看。
    过了一天,病势稍愈,却嫌浑身疲软无力,故此打算歇息到午后再动身。
    午饭后,张明霞拿着方子去抓药,回来时神色略见张惶。
    傅伟觉察出来,便问道:“姑娘你碰见谁了?”
    张明霞摇摇头道:“没碰见谁。”说着便替他煎药。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药味,傅伟看着她低着身子扇火,动作甚是优美,忽然泛起一缕遐思,痴想道:“我此生若有一个这样的妻子厮守在一起,再没有别的要求了。”想着想着,忽然面都红了。
    她见炉中炭火炽红,便起身袅袅走到榻边,曲膝坐下,看了他一眼,便道:“啊,你是不是又发热了?”一面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他的面颊益发红了,期艾道:“不,我觉得很好。”
    张明霞沉吟一下,想道:“他怎会无缘无故面红耳热起来。”芳心打个转,已猜出几分。
    当下真想挨住他细语询问,但陡地一些事涌上心头,面包立时变了。
    她道:“把这碗药喝下去之后,休息一会儿,我便送你南下,然后我也得办自己的事去。”声音骤然变得冷冷的。
    傅伟生像忽然失脚掉在冰窖里,说不出这滋味多难受。
    她见他怔怔瞧着煎药火炉,面色由红变白,心中不忍起来,轻轻叹息一声,忙低着头走到火炉边,伸手拿扇装着扇火,猛觉手背上一阵凉沁沁的,原来是几滴泪珠掉在手上。
    傅伟咬着嘴唇,努力忍住心中纷乱的情绪,歇了片刻,问道:“你要办的什么事呢?可用得着我略效绵薄?”
    她摇摇头,想道:“我本身有什么事可办的呢?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唉,我必须赶紧离开他,以免作茧自缚。”
    这时店中一片寂静,这是因为该店的客人多半晚宿晓行,故此午后极是安静。
    她走出店外,看了一会儿,回到店中,先把那药用两个碗轮流倒来倒去,口中不断地吹着,一会儿药便凉了。
    傅伟静静地看她做这一切事,心中忽然浮起凄凉之感。
    他虽然不明白这位美丽的少女对他心意如何,但有一点他确知的,便是她必定要离开他而远去。
    于是他像个被遗弃的人般,凄凉地轻喟一声。
    他一口气把那碗药喝进肚中。张明霞拿着空碗,先要他躺下,然后道:“刚才我出去抓药,忽然瞧见墙上贴着告示,还画着一个人像,我远远瞧一眼,便发觉那人像画的正是你的相貌。于是我看看那些字,原来是官方悬赏五百两银子,要缉拿你这个杀人凶手,江洋大盗哩。”
    傅伟眼睛也惊大了,半晌才道:“悬赏的银子定是贾府所出的,唉,这冤枉只怕难以洗脱。”
    当下他把在贾府偷囊的情形告诉她,最后愤愤道:“试想七星庄秦宣真有什么权力可以任意支配别人的生命?尤其是预先告知死期,这更是最残忍歹毒的方法,直把那人先在心灵上折磨得奄奄一息,比之肉体所受的痛苦大上千百倍都不止。故此关于此事,我已立誓决不放过七星庄之人。现在敢情好,我已是官中黑人,想洗脱此罪,更非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张明霞见他愤怒得头筋暴现,便不敢再说刺激他的话,柔声劝他休息一会儿。
    他们在申牌时分出发,却因傅伟的坐骑不比张明霞的白驴玉儿,故此晚上才到礁山。
    张明霞十分怜惜他病体初愈,故此主张歇宿一宵再走。
    傅伟道:“这里离遂平不及百里,官中悬赏缉拿公文早应到达,我们去宿店岂非自惹麻烦?”
    “可是你不能不休息呀!”她坚持道:“我们两人一起投宿,也许人家不会注意。”
    “为什么呢?大家会认出我的样子啊!”
    她瞟他一眼,见他反问得十分诚恳,知道他真个不懂,便道:“你听我之言行事好了。”说罢扭转脸,却无端红了。
    两人纵骑入城,城内虽有张贴悬赏图形,但因人夜灯火朦胧,故此容易混过。
    到了城内,张明霞买了一贴膏药,着他贴在眉角,自己却迅速地将披肩秀发,挽成一个髻。
    傅伟乍回头瞧起她,不觉眼都直了。
    她催驴上前,和他并排而走,薄嗔道:“把贵眼移开吧,你可以这样瞧人的吗?”
    傅伟衷心赞美道:“你是天下最美的人,无论怎样装扮,都美不可言。”
    她佯嗔啐他一口,但芳心中却快乐无比。
    走到客厅门前,她才悄悄道:“你就要一个套间够了,让人家以为我们易……”下面的话,她的确说不出来,却早已红飞双颊,更添几分妩媚。
    傅伟并非傻子,听了此话,心中咚咚大跳一阵。
    两人走进店时,伙计诌笑迎客,他吸了一口气,回头道:“娘子,咱们就要个套间吧?”
    张明霞但觉耳中嗡一声响,可是面上还得装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扯着傅伟的衣袖,一径随伙计走过东跨院去。
    店里的人眼光都被这位艳丽如花的小娘子吸引住,无暇去看傅伟。再者人家也不会疑心带着家眷之人,会是悬赏缉拿的凶手大盗。
    张明霞道:“如今晚了,随便叫点什么吃吧?”
    傅伟道:“娘子说得是,喂,伙计,这儿可有什么吃的?”
    张明霞被他声声娘子的叫得羞不可抑,便把两个包袱移到内间去。这一夜傅伟宿在内间,张明至反而睡在外间。
    傅伟睡觉之后,面上兀自流露出笑容。
    张明霞却辗转反侧,没法子睡得着。
    她记得自己从幼时已失怙峙,一向跟着师父叶清,她是一位严肃的独身妇人,从来不苟言笑,这样使得比她大一岁的师姐杨婉贞也学得极为严肃,终日不闻人语。
    五年前她正好十五岁时,眼见师父只传技于她师姐杨婉贞,却不肯传她武艺,暗中大为气苦。
    便再三向师父哀求,师父叶清老是不肯,有一次露了口风,说她太过美丽,不宜练武。
    张明霞心中不服,只因师姐杨婉贞也是出落得风致娉婷,面貌可人。最奇怪的是师父叶清,十余年来不但不觉其老,反而更加好看了,别人见到她总以为最多是三十左右的人,其实已达六旬。她非常羡慕师姐一顿脚便能跃起两丈余高的本领,而且她也有着一种被摒弃的落漠和恐惧,于是她再三哀恳师父教他武艺。
    叶清见她果是意诚,有一天便将她父母双亡的一段凄厉的故事告诉她,说明这是她母亲生前托孤时的意思,不可让她练武,除非立誓永绝人世男女欢好之情。
    张明霞那时岂识什么是男女之情,坚决要练武功,便在祖师之前立誓,此生不爱任何男子,如有违背,便从万丈悬崖跳下跌死。
    一晃五年,她已练就一身惊人功夫,这次奉师命往许昌府郊区的一所尼庵参谒庵主净云师太,这位净云师太,实是叶秀的师妹,叶清是为了多年来未曾得过她亲姐姐叶秀的音讯,而在许多年前,已风闻叶秀遁入空门,故此当净云师太驻锡许昌,并且当了庵主,遣人告她之时,便派张明霞参谒净云,探问姐姐叶秀的消息。
    在她想来,她姐姐和净云同是空门中人,大概较为互知踪迹,须知那叶秀比叶清年纪大上二十有多,以骨肉之情而论,则几乎母亲与长姐之间,另一方面地是代师传授,叶清和净云都是她教出来的功夫。
    净云师太并无所闻于叶秀行踪,张明霞住了两天,经过许昌府,恰好遇到沈雁飞,败了之后,懊恼欲死。
    后来又听闻终南孤鹤尚煌在本地,立刻便设法追查下落。
    这是因为终南孤鹤尚煌昔年和她师父叶清有过一段情爱恩怨,叶清便是因他之故而终生不嫁,并且深恨男人。
    她一直跟到郾城郊外才追上终南孤鹤尚煌,她一出手,终南孤鹤尚煌便知此女来历,于是边打边解释,缠战了半天,张明霞一句也不相信,狠狠地尽展师父绝技,意欲为师报仇。
    一直到傅伟撞来,沈雁飞也相继出手,终南孤鹤尚煌赫然震怒,准备真下辣手,这才听从沈雁飞的诡计逃走。
    她直觉地把沈雁飞当做坏男人的代表,他是那么优美潇洒,宛如玉树临风,足令所有的怀春少女们一见倾心。
    然而他却是那么狡猾自私,永远无法猜出那张俊美的面庞后面,那脑海中转着些什么念头。
    不过这位青城派的高徒,却迥然别有一种印象,那是诚实、侠义、淳厚、坚毅等的综合,使人觉得他非常可靠。
    奇怪的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已在极短促的时间,对这位名门高徒种下情根,她只反复地想着师父所说世间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句话究竟对不对?思潮起伏,辗转难眠,她不禁频频叹气,街上更鼓已打过二更,在黑暗中,她宛如瞧得见时光悄悄地流逝。
    忽然传来一片喧声,细听时原来是有公人查店。
    她大吃一惊,想道:“莫非已被人看穿底细?”
    一面想着,一面起来把床铺弄好,故意打开靠跨院的窗户,然后走入内间,和在躺在傅伟身旁。
    傅伟久经训练,立刻惊醒,问知原委,便等待事情发生。
    脚步纷沓之声,走到门外,张明霞不知不觉钻入衾中,傅伟双目炯炯,全神注意外面声响,一面伸手搂着她。
    外间隐隐透入灯光,她凑在他耳边道:“我故意把窗子打开,等他们可以在外面用灯照见房中。”
    片刻间脚步声过去了,傅伟吁一口气,悄声道:“他们终于没有被发现。”
    忽觉张明霞埋首他胳臂里,动也不动,不觉愣了一下,这才发觉两人搂抱在一起的绮丽情景,登时心荡神飞,不知身在何方。
    他喃喃道:“但愿时光从此停顿。”
    张明霞心中叫道:“我也愿永远这样。”
    歇了片刻,她忽然啜泣抽噎起来。
    傅伟失措地把她整个搂抱住,可是她抽噎得更厉害了。
    傅伟但觉自己拙笨不堪,搜遍脑袋也想不出怎样安慰她才好。
    张明霞倏然挣脱他的怀抱,径自回到外间睡觉,现在弄到傅伟睡不着了,折腾到天亮,两人起来梳洗,只见张明霞眼皮略见浮肿,显然也是整宵没有睡好。
    他们开始出发,傅伟但觉她忽然变得极为冰冷,直到离江陵尚有百余里的荆门,尚是如此。
    这荆门位当荆襄要路,商旅不绝,他们到达时不过是中午时分。
    两人用过午饭之后,便并辔而行。
    西面群山万壑,翠岚映日,两人默默无言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入一条岔道,走了一程,但见桃李夹道,蜂飞蝶舞,春风漫在大地每一个角落。
    傅伟轻轻喟叹一声,想道:“如果没有和她相逢,纵然遍地春色撩人,却难令我投以一瞥。唉,她的心好像固封在冰块里面,冷得令人难受。”
    张明霞低垂着眼睛,不望前路,漫然道:“前面就是江陵了。”
    傅伟嗯了一声,想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乍抬头一望不禁失声道:“啊,我们走错了,还不晓得,这是往西去的路。”
    她不好意思地跟着他圈回坐骑,想道:“唉,我连走错路也不晓得,分明告诉他我心中有事。”
    想到这里面色变了一下,继续寻思道:“如今我再也不能欺骗自己,我确实是爱上他了,但我立过誓言,若果爱上男子的话,要在万丈悬崖跳下,唉,我得赶快离开他,以免误人误己。”
    傅伟勒马道:“这里南去百余里路,便是江陵,我想还是我独个儿去就得了。”
    张明霞惘然摇摇头,目前情形非常明显,两人都已产生了感情,不但没有暧昧地隐藏含蓄,反而是表现得太快和过份,因此她不必费时间去猜他对自己的心意如何。
    她终于淡淡一笑,用那水汪汪的眼睛瞅他一眼,道:“我说过送你到江陵,难道你不许我送毕全程?”
    傅伟叹口气,苦笑道:“我哪里会不愿意你送我呢?”
    走了数里,她指指远处一座青翠山头,道:“王昭君是古今四大美人之一,她天香国色的容颜,你不会怀疑吧、’傅伟不明她话中之意,只好摇摇头。
    “可是她一去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难道是红颜薄命,古今如斯?这座青青峰头,使我想起黄沙浩漫中的青冢。”
    傅伟心中更加迷糊,应道:“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相信大凡世间上美好的东西,都特别容易毁灭消歇。”
    她扭头瞧着他,眼中射出一丝寒光,冷冷道:“别的姑且不论,但美人的不幸,总是男人一手造成。”
    傅伟听到这里,心中如睹一线光明,故意怀疑地道:“你此言从何说起,须知身蒙其害的人,尚且不能指出祸首,难道你……”
    张明霞理直气壮地道:“当局者迷,当然不能分辨出害己的是谁,我自己虽然没有这经验,但我知道很多。”
    傅伟问道:“是师父告诉你的?”
    原来他已知她双亲已亡,故此单指师父。
    她点点头。
    傅伟又道:“所以你也恨天下的男人?”
    这句话问得大胆异常,连他自己也不知何以会问出来。
    她白他一眼,没有言语。
    傅伟心中一阵怅然,想道:“可惜我毫无所长,博取不到她的感情而令她改变成见。”
    他悄悄凝视她的侧影,挺直的鼻子,修长的眉毛,还有紧闭着的樱唇,加上桃花般娇嫩的面颊,形成极为美丽的形象,心中越发怅惘不已,暗自叹道:“尽道有些堪恨处,纵使无情也动人。”
    太阳渐渐西移,终于现出红色,两骑时快时慢,居然也快到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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