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镖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三章生判官重见天日
    金如水轻轻道:“侄女回去吧!”语声虽低,但沈雁飞坐处并不太远,本应听到,但奇怪的是他生像一点也没有发觉。原来这也是阵法妙用,此际虽然提高嗓子说话,其实也不虞他听得见。
    秦玉娇应一声,懒懒回转身。
    不大一会儿工夫,两人已出了众香国。秦玉娇道:“今天天气真不错,叔叔你的运气也真不错,沈雁飞果然自投罗网来了。”
    金如水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傲笑,道:“我这众香国迷魂夺魄阵法,天下再没有什么人能够进出自如。”
    秦玉娇勉强阿议地笑一笑,闲扯道:“侄女在百花山住了不少时间,但至今未见过叔叔出来散步或随便溜溜,为什么你老喜欢躲在屋子里呢?”
    金如水为了听她说话,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这时答道:“我的一生尽是诸般苦难,哪能像你们年轻人般有那些闲情逸致呢?现在咱们走快点,看看谁能先回到屋子。”
    秦玉娇心中着急,明知冯征必定未曾弄开铁栅,金如水这一撞上了,敢不糟透。但心中尽管发急,脚下可延缓不得,敢情百花山主金如水已当先疾走。
    冯征这时用力地挫那铁柱,把内家真力都运上了,这样固然有效些,但却发出极尖锐的挫铁声,老远便可听到。他道:“再挫断一根铁柱,勉强可以钻出来啦。”
    生判官沈鉴叹道:“若不是雁飞来了,我这条老命便打算扔在这儿。”
    房门外有人冷冷接口道:“你的老命还是扔在此地吧!”
    冯征已听出接口之人,乃是百花山主金如水,但头也不抬,益发用力去挫。百花山主金如水大喝一声,疾然扑进来,一腿踢去。这一腿力量如山,若然踢中,定必裂皮折骨而死。
    冯征手掌一用力,身形贴着铁柱,飞上顶端。
    生判官沈鉴沉声道:“贤侄把钢锉给我。”这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冯征想道:“对呀,我该把老家伙堵截在外面,让沈伯父慢慢挫。”皆因他明知百花山上除了秦玉娇之外,别无高手,而秦玉娇已是这边的人,故此不怕沈鉴会遭暗算或被阻止。
    百花山主金如水暗中运功,一双铁拳已变为黑色,净等冯征扑下来时,迎头痛击。哪知仰面等了片刻,那冯征猴在铁柱上,毫无下来之意,便骂道:“大胆叛贼下来吃我一掌。”
    冯征把钢锉扔给沈鉴答道:“别忙,我这里安全得很,你要打的话,要不便跑上来,要不便到外面去。”原来他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知道百花山主金如水定不肯贸然仰攻。
    百花山主金如水忖道:“我且诱他出去,然后放于将他击毙或擒住。这老头可命侄女看守住,料他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当下答道:“山主就教你死得称心如意,出去吧。”人随声起,飞出门外。冯征一跳下来,生判官沈鉴已道:“贤侄你用兵刃,那厮练有阴毒掌力。”他点点光头,掣出金线网,权充兵器,便纵出门外。
    百花山主金如水见他提着一面金光闪闪的网,心中微凛。只因他到底是勾漏山魔宫出来的人物,见多识广。知道岭南百毒门中毒物最多,尤其是举凡兵器甚至衣服,也碰触不得,是以觉得自己空手吃亏,赶紧在身边不远处折下一支树枝,长约四尺。以他这等内家好手而言,这一支树枝,已不啻三尺龙泉。他振吭叫道:“玉娇侄女快来。”
    秦玉娇应声纵到,百花山主金如水道:“你替我押住阵脚。”原来这时冯征高屋子不远,若说出真意,只怕冯征会退回去守住门口。
    哪知冯征并不怕这一着,跃过来喝声打字,先发制人,金线网横扫而至。百花山主金如水倏然已闪开去,身形滑溜无比。只见他树枝一圈,截住冯征退路,口中厉声道:“侄女看守住那老家伙,别让他挫断铁柱。”
    秦玉娇芳心大乱,不知如何是好,须知她本可出手帮助冯征,无奈那百花山主金如水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还有那众香国阵法做掩护,她一出手,必须把百花山主金如水擒住才可,如若不然,则不但叛迹败露,而那百花山主金如水借着奥妙阵法,定可断绝他们进生之路,再挨得修罗扇秦宣真来时,几个人都得碎尸万段。但她如不出手,则冯征可能毁在百花山主金如水手下。可是这一来她身份未曾败露,仍然可以暗中设法把生判官沈鉴和沈雁飞救出生天。
    她心中虽乱但必须立刻决定,当下毅然一咬牙,宁舍冯征一命,也不能露出叛迹,朗声应道:“金叔叔放心,侄女看守住那老头……”话声未歇,已纵人屋去。
    百花山主金如水阴阴一笑,道:“本山主早已觉得你这厮可疑,但暂时容忍不发而已,其实你即使逃下山去,难道就能插翅飞走?嘿,嘿……”话声一落,树枝倏然一颤,化作四五支枝影,平刺出去。这一下已用了七成真力,因此威力极大。
    冯征健腕一振,金线网撒开有如圆伞,硬来封蔽。两下一触,金如水暗中一惊,想不到敌人内力如是强劲,忽然间已增加至九成功力。
    冯征光头一摇,退开半丈,沉声道:“百花山主威名果然不虚。”百花山主金如水阴阴道:“怪不得你敢来做奸细,再接我一招。”话声未歇,欺身扑攻,霎时间平地涌起无数树枝影子。
    原来两人以内家真力换了一招,虽是金如水赢了一点儿,但冯征自料仍然大可一拼,他也仅仅使出八九成功力而已,当下施展出百毒门奇诡招数,逆袭戾攻,明明一式“遮天蔽日”之后,应该续使“渔翁撒网”,他却反而偷步侧旋,逆攻敌肋,令人觉得别扭得很。那百花山主金如水的树枝使开了,不但风声劲烈,最厉害的是身形特别滑溜,有如鬼魅出没,飘忽无常。正好彼此各有特长,暂时打个不分上下。
    看看又有一百五十招以上,冯征的招数渐被金如水摸出七八成。原来冯征膂力甚强,平生不擅作用软兵器。对上这等高手,在兵器方面首先觉出不能得心应手,因此许多险绝招数使不出来。败象一逞,屋子里偷偷观战的秦玉娇便自胆跳心惊,走进暗间一看,生判官沈鉴已挫开两支铁柱,勉强可以钻出来。
    她道:“冯大哥不成啦,你老暂时匆出来,以免被金叔叔看穿。”生判官沈鉴愣一下,道:“难道咱们眼睁睁地让冯贤任命丧此地?”
    老人家理直义正的一句话,可把秦玉娇问得张口结舌,一肚子苦衷说不出来。生判官沈鉴不由分说,已钻了出来。捡起那两截尺许长的铁柱,暂充兵器,正想冲出去。秦玉娇往门口一站,颦眉道:“我……我暂时不能让我父亲知道我的叛迹啊!”
    生判官沈鉴问道:“令尊是哪一位?”
    “他……他便是七星庄主修罗扇秦宣真。”
    此言一出,沈鉴为之一怔,倏然扔掉两截铁柱,退回铁栅边道:“老夫也决不能受你之恩。”
    秦玉娇面色一变,急不择言地问道:“那么你是决不能和我父亲释嫌修好的了?”
    “当然,除非时光能够倒流,还我十七年青春岁月。”
    秦玉娇一想也对,人家失了十多年自由,妻离子散,还饱受折磨,此仇此根,除了用血之外,如何洗得清。登时想到自己和沈雁飞的好事,只怕波折重重。除非她和父亲断绝了父女关系。可是那样子人家还看得起她么?一想到这里,那么倔强的人,却也禁不住掩面失声而泣。
    生判官沈鉴凝视她片刻,轻轻叹口气道:“对不起,秦姑娘,老夫可是不得已用啊!”
    秦玉娇倏然昂起头,道:“不要紧。”泪痕犹自闪闪可见,但她已变得冷静如石。
    外面的冯征正被百花山主金如水以精修数十年的内家功力,迫得危殆之极。摹听一声叱喝,从山下传来。两人都听到了,冯征为之大喜,忽然凶猛地反攻,一时扯回平手之局。
    金如水眼光一溜,只见一个人抛丸掷地飞驰上来,速度之快,平生未见。不由得暗中一惊,想道:“那沈雁飞怎的功夫如此高强?”
    沈雁飞眨眼间已跃登山腰旷地。百花山主金如水喝道:“叛徒过来一同送死。”沈雁飞哈哈一笑,刷地打开修罗扇,宛如平地涌起一轮红日,疾然扑到,伸扇一卷,金如水那根树枝登时被他托起。冯征托地跳出圈子,拾网守住往峰下的路,大声道:“二弟别让他跑了。”
    沈雁飞说声知道,修罗扇霎时已使出修罗七式.只见满天扇影,红光耀眼。他在招式中更夹以天下高人也得忌惮的阴气奇功,百花山主金如水走了十余招,发觉不妙.改使拼命招数,专拣那同归于尽的招式使出来,反而把沈雁飞弄得施展不开。
    片刻工夫,已换了五六十招.沈雁飞逐步后退,守多于攻。百花山主金如水长笑一声,引吭大叫道:“秦侄女赶快下山。”
    秦玉娇失魂落魄地出来,直奔山下,冯征当然不去拦她。
    又是七招过去,沈雁飞觑准时机,大喝一声,修罗扇改直拍为横扫,啪的一响,把金如水手中树杜卷飞.人影一闪,百花山主金如水敢情已准备退却,是以人影一闪,已到冯征身前。
    冯征提网拦时,身后破空之声甚是劲烈,赶紧一侧身,一块拳头般大的石头,劲飞过去。
    石头来路一个女性口音叫道:“金叔叔快下来。”冯征一听乃是秦玉娇口音,为之一怔,竟任得百花山主金如水闯过。沈雁飞何尝不是发愣,也没追赶。否则以他的轻功,追到峰脚,定可追上。
    “奇怪,”他喃喃道:“大哥,你可曾见过我父亲?”
    “有啊,他老人家就在那所屋子里。”
    两人一齐冲人屋中,走进内间,只见生判官沈鉴靠着铁柱,一味出神。
    沈雁飞第一次看见父亲,在他脑海中,父亲的印象模糊得简直记不起,如今一见这位须发俱白的老人,嘴角眉梢俱有一种沉毅味道,心中为之一定,大声叫道:“父亲,不肖儿沈雁飞叩见。”
    生判官沈鉴啊一声.眼光落在这俊美的儿子身上,但再也移不开。他把沈雁飞跪下的身形拉起来,微笑道:“难为你怎么练的一直武功?”
    三人走出室外,阳光遍地.天晴气朗.峰下万花如海,一片灿烂生判官沈鉴深深吸一口气,面上的表情难以描刻。
    沈雁飞依慕地瞧着父亲,心中却不无感慨,忖道:“可怜父亲被幽囚了十多年,相信许久没有见过阳光。更别说自由自在地活动。我无论如何也得将他老人家救出去,然后……”
    生判官沈鉴开始询问沈雁飞这些年的生活情况和习艺经过。沈雁飞毫不隐瞒地扼要说了,生判官沈鉴可真想不到妻子和儿子有这么多变化,听得他不住地轻轻喟叹。最后他道:
    “怪不得刚才你师姐秦玉娇听我说和秦宣真誓不再立,立刻颜色大变。”当下他也把屋中的一幕说出来。
    沈雁飞如有所悟,登时全身都觉得极为轻松。
    三人开始商量出山之计,眼前这花涛树海的众香国奇阵便足够难以闯过,何况那道黑水河,一旦将最后一道巨缆也砍断,也是插翅难飞。商量了一阵,毫无结果。
    沈雁飞道:“唯有激得那百花山主金如水出手,想尽法子把他收拾掉,师姐必不拒绝带我们出山。”
    生判官沈鉴默然不语,冯征立刻道:“如能均得那金如水,何须秦姑娘带路,稍稍一逼供,那金如水还不是乖乖说出来。”
    生判官沈鉴听了,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沈雁飞也恍然悟出父亲心中怨毒已深,决不肯领秦家之情。
    三人落到峰脚,沈雁飞暗中留心一看,敢情早先引他出阵的白线已不在了。原来那秦玉娇早先人阵找到百花山主金如水,在离开之时,暗中将专程回房取的一团白线,捻断成一段段寸许的线段,沿途丢在地上。离开之前,更以一节树枝,打在沈雁飞身前,教他惊动注意。沈雁飞果然不愧是青出于蓝的七星庄嫡传弟子,不须好久,便循着一段段白线闯出众香国,及时上山援助冯征。
    他大声向百花山主金如水挑战,说了不少侮辱的话,俱无回音。他可是领教过此阵的滋味,无论如何也不肯冲动而闻入去。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俱无良策,沈雁飞无可奈何地提议道:“我们唯有越过此山,另找别的通路。”冯征摇头道:“难道金如水不怕仇人从别的道路潜人山中?他布置此山三十年,必有不能飞越之险,这才安心经营这个阵法。”
    生判官沈鉴道:“咱们可不能急躁,再研究一下也不迟。”
    沈雁飞又挑战了一会儿,阵中全无声响,他可就暴跳如雷起来,大骂道:“金如水你是人还是乌龟,尽是把头缩起来,这不是乌龟么?你要敢出来,我沈雁飞两招便能把你打倒。”
    冯征一听这牛可吹不得,正想制止他要他改口,只听数丈之外飘来一个冷峻的声音道:
    “沈雁飞你说话可得算数,这一会儿工夫你可把金某骂惨了。”
    三人一齐循声而视,只见一丛花树旁边,站着百花山主金如水。
    沈雁飞好不容易才引得他现身,硬着头皮应道:“我沈某名声虽不及你响亮,但说话可比你响亮。我不必像你一般凭仗阵法来逃命。只要你敢跟我动手,保管只须两招。”
    “嘿,嘿,本山主见过不少夜郎自大的家伙,可真少见像你这么狂的人。其实你吹这等大气也不见得光鲜,试问你一身本领从何而来,还不是我那秦兄长传授于你,如此忘本之人,亏你自以为了不起。”
    沈雁飞星目一转,已瞥见父亲面色不对,一横心喝道:“姓金的不消罗嗦,我不用七星庄主所传的招数,你就没话说了吧?”
    百花山主金如水身畔人影一闪,出现了秦玉娇,她面寒如铁,硬邦邦地道:“沈雁飞你说什么话?”百花山主金如水却哈哈一笑道:“若你不用秦大哥所传武学招数,本山主接不住你两招,立刻恭送你们出山。本山主自去向秦大哥请罪。”
    沈雁飞收起修罗扇,走前丈许,招手道:“来吧,但山主之言可不能更改。”
    百花山主金如水肺都气炸了,跃到他面前,冷冷道:“你可以用兵器,本山主空手接你两招。”他也是老谋深算,虽在气愤之中,仍不自乱步骤,一味扣紧两招这句诺言。
    沈雁飞傲然道:“你用兵器也可以,我却空手就够了。”
    冯征越听越不是味道,暗中寻思道:“二弟这般托大,莫非是诡言欺骗,一上手便用全力缠斗。事实上若不是这样,金如水决不肯挺身出斗。”
    百花山主金如水问道:“倘若你两招不赢,那就没得说了吧?”
    沈雁飞道:“不错,若我赢不了你,你想我怎样?先说出来听听。”
    “本山主不要你怎样,只要你少用污言辱我。以后你有办法出山,是你的事,不过两招之后,你可不得耍赖死缠。”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生判官沈鉴叫道:“雁飞你回来一下。”百花山主金如水讥嘲地道:“令尊有绝着要教你哩。”
    沈雁飞不睬他,锐利的眼光扫过秦玉娇面上,只见她的表情非笑非哭,说不出来。
    回到父亲身旁,沈鉴低声而坚决地道:“雁飞,你既然定下约言,可得遵守。”
    沈雁飞道:“孩儿一定遵守诺言。”
    沈鉴叹口气,道:“你去吧,可要小心。”
    沈雁飞心中十分佩服父亲这种临危不苟的正义精神,自觉十分荣幸有这么一位父亲。从他叹的那口气,可以想得出父亲悲哀的心情,只因沈雁飞和人家约定两招,对手却是百花山主金如水,因此他已想到沈雁飞也许是施展同归于尽的招数。
    沈雁飞大声道:“山主请准备。”
    “你动手吧。”百花山主金如水冷森森回答。暗中已行功运气,严密防备。
    沈雁飞直欺身来,百花山主金如水不知他葫芦中卖什么药,被迫得逐步后退。
    他喝道:“沈雁飞你再不发招,本山主可要先下手了。”
    沈雁飞岸然道:“我们的约定中,没有限制你不能发招,你尽管动手好了。”
    百花山主金如水梦想不到天下间居然有人敢对他如此轻视,激得怒火熊熊,怒发冲冠,但面上反而甚是平静,倏然长啸一声,掌化“平沙落雁”之式,夹着阴柔劲力,直取敌人中盘。
    沈雁飞使个假步,诈作右闪,其实却疾然滑到左边去,在这转瞬间,已看到敌人铁掌其黑如墨,心中大大凛骇,付道:“这一番我的性命只怕不保。”
    百花山主金如水身形滑溜无比,飘忽如鬼,眨眼间绕着沈雁飞前后左右各攻了一掌,他可是个老江湖,因此尽管沈雁飞的行为激得他心中怒极,但出手仍然十分有分寸,势蓄不尽,掌上只使出六成功力。哪知他这一小心谨慎,反而便宜了沈雁飞。
    秦玉娇的面色倏阴倏晴,一时希望沈雁飞取胜,一时又望他败阵。忽听沈雁飞大喝一声,身形破空而起,然后电急照头罩下,手足大张,招式奇特。
    这一招正是沈雁飞从那只神蛛处悟出来的极凌厉奥妙的招数,他一共悟了两招,都极尽奇妙之能事。当日在岭南和金剑老人剧斗,也曾使出其中一招而赢了威震南天数十年的金银双剑。
    百花山主金如水猛觉敌人四肢并用,这一罩下来,简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人。在这瞬息之间,他连变了五招,仍然没有一招可以严密守住全身,怒嘿一声,上身扑地倒下,单掌一撑地面,斜闪六七尺远。饶他应变得快,沈雁飞已一腿扫下,百忙中只好顺势一脚踢上去。两腿相交,他已斜翻出六七尺,但沈雁飞可也就借这两脚相交之力,斜飞开去,身形才起又落,仍是向他罩扑下来。这个当儿,冯征心思灵敏,暴然喝一声彩,叫道:“山主快滚!”
    这一叫把百花山主金如水叫僵了,不能再用贴地回滚的招数逃生。
    沈雁飞这一下全力下去,四肢齐舞,忽然化出八九只手脚,宛如只巨大无朋的蜘蛛。
    百花山主金如水一生未见过这种招数,瞬息间连变许多招,猛觉敌腿已堪堪踢到肩上,危机一发,把心一横,撇下敌腿不管,倏然一掌击向敌人小腹。他的掌力阴阴柔柔,虽出全力,却不觉凶猛。
    沈雁飞一脚把他踢个踉跄欲扑,但自家小腹也挨了对方一掌。
    人影倏分,各各对面凝视。沈雁飞缓缓道:“我的脚尖先跟在你肩头,故此我赢了。”
    百花山主金如水有如坠落在冰山雪海之中,一切都僵硬了,完全不能思想,一个人若太过长久过着刻板平静的生活,那是很难忍受和适应任何打击和挫折,尤其是这一种武林人最重视的名誉的打击。他也不会奇怪沈雁飞何以被他打了一掌之后,并不立即倒毙之事。须知勾记山魔宫毒掌驰名于世,除了阴柔无形而专破各种护身功夫之外,还有一种特别的毒力,能够附着在敌人身上,两个时辰之后方始失效。这种毒力来源乃是一种称为九幽毒水,产于勾漏山魔宫后面千丈幽壑之中,他们魔宫之人,用那九幽毒水锻炼双掌三年之后,便赋有这种出奇的毒性。
    沈雁飞收掉阴气奇功时,忽然打个寒嗟,却不知何故,没有放在心上,慢慢地怒视了秦玉娇一眼,朗声道:“请问山主,我等可否出山了?”
    百花山主金如水面如死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贤侄女你替我送他们出去,并且不要回来,老夫这就焚山重人江湖,日后如若不死,再找沈雁飞你领教。贤任女请转告令尊,说老夫有负所托,已无面目相见。”说完不等秦玉娇说什么话,转身疾奔而去。
    秦玉娇呆了一下,便道:“我要拿一点东西,请等一下。”说完也奔到屋子里。
    生判官沈鉴仰天大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老夫此时不知是悲是喜。”
    冯征忽然惊问道:“二弟,你怎样了?”
    沈雁飞面色惨白,身形摇摇,强自支撑道:“不要紧,我好像有点头晕。”
    冯征过来抓住他的手腕,略一把脉,便道:“不好,原来那厮掌上有毒,快服下我百毒门的解毒灵丹。”
    沈雁飞依言取药,手指已有点麻木不仁,待得服药下去,隔了片刻,浑身复又舒畅如初。
    秦玉娇拿着个小包出来,容颜惨淡。她带领他们出阵,生判官沈鉴和冯征稍稍落后,沈雁飞低低问道:“师姐你怎样啦?早先为什么打冯大哥一石头?”
    她幽幽道:“我做错了一件事,我想。”
    “谁都不免做错多事,在漫长的一生之中。”沈雁飞忘记这两句话是谁说的,但引用出来觉得很合适。
    “我也知道凡是人原不免做错许多事,可是我最错是在两年以前。”
    “两年以前?和现在还有什么关联么?”
    秦玉娇心中想叫出来,她真想教他知道这个错事便是两年前一见到他便爱上他这回事。
    可是自尊心终于使她矜持不说,只淡淡一笑。
    走了片刻,她突然问道:“雁飞,假如你父亲一定要杀死我爹爹,你能不能帮助通融一下?”
    沈雁飞发现她的声音有点颤抖,显然这件事对她十二万分重要,眼珠一转,决然道:
    “那还用说么?事实上我自己也很透你父亲的毒辣和冷酷。”
    她果然震动一下,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即使为了我的缘故也不成么?”
    “正是为了你的缘故,我才更不能放松,否则将来天下人都骂我因妻子而忘了父仇,这罪名我可受不了。”
    “你绝不能改变主意的?是么?”
    “不能更改。”他简短有力地答。
    “那么……那么我以后离开你呢?”
    “你离开我?”
    “我的意思是我们永不相见,有如从不曾认识的陌路人。”
    “那当然可以。”他肯定地回答,声音中掩饰不住心中愉快。
    她愕然瞥他一眼,心中羞债交集。现在她已知道他的真意。美丽的梦想果然像天边的彩虹,虽然五彩缤纷,夺人眼目,可是终究是虚无的幻影,悲哀之海虽是无边无际,可是愤怒却暂时作为一叶扁舟,载乘着她一时不至于没顶。
    但她没有发作出来,慢慢道:“好吧,我明白了,日后你要守着你的诺言,不能伤害我父亲一根汗毛。”
    沈雁飞本来有点担忧,如今可就放心了,高高兴兴地跟着她走出花树范围。几个人全是一身武功,那黑水河仍有一根巨缆,故此仍可借此渡河。秦玉娇任什么话都不说,过了河便疾奔而去。
    冯征打心底里佩服这位义弟手腕之高强,能使女人们俯首贴耳,一任他驱遣。沈雁飞没有告诉父亲这件事,三人急急忙忙,赶回鄂境,这时和张法。杨婉贞约定之期早已过了,是以不去襄阳,径奔江陵。
    生判官沈鉴真是说不尽心中感慨,但也十分紧张,尤其是步人江陵城内,更加心跳得厉害。
    门庭依旧,人面已非,当他们发觉那座屋子空空如也,触目但见满地灰尘,屋角蛛网,生判官沈鉴脑中嗡一声,顿时为之呆住,心中波涛激天,一时只愿立刻也相随于幽冥地府,原来他以为妻子乃是死了。
    沈雁飞急忙到左邻右舍打听,仅知道母亲突然失踪,这件事不单有关的人觉得奇怪,便整个江陵城的人,无不诧异。
    沈雁飞回来,先劝慰父亲几句,然后把母亲失踪之事说出。结论说青城山那场盛会,修罗扇秦宣真与那终南孤鹤尚煌仇深如海,一定会到场观战,会期就在数日之后,他们目下赶紧动身,直奔青城。只要见到秦宣真,便可问出下落。
    他说得甚是慷慨激烈,冯征在这数日行程中,已知他与秦玉桥约定之事,因此扬扬光头,暗自猜想。
    生判官沈鉴心如火焚,立刻要他们动身赶路,好歹要早一点到青城,一则可以休息备战,二则老友张中元在青城山上,正好找他叙叙旧。
    于是三人歇了脚不到一个时辰,便匆匆离开。
    他们离开沈宅不久,又有几个人来到,原来乃是白云老尼、沈夫人、吴小琴和祝可卿四人。
    她们刚刚到了厅中,隔邻一个中年妇人匆匆进来,沈夫人一见便起立让她落座,道:
    “王大娘坐坐,唆,你走得太急了。”
    王大嫂喘气道:“用呀,沈夫人你路上没碰到你的少爷么?早先回来,带着一个老头子和一个秃头的汉子,坐了一会儿刚刚出去,你们就来了。”
    沈夫人、吴小琴、祝可卿三人面色为之一变,白云老尼慧眼如电,慈眉轻轻一皱,便如有所悟地颌首微笑。
    那白云老尼悟的是那吴小琴其后久居不走,随后又和她们一道到江陵来,她已觉察出吴小琴有点奇怪,怀疑地何以这么耐性地跟随着她们?因此在静坐之际,偶然触想起这个问题,忽然想出她可能和沈夫人有什么关系。
    如今那年轻人的消息,居然能令她这个终日漠然的人也为之变色内情可想而知。
    可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去追赶,白云老尼因已和她约定赴青城山大会,预计在明晨起程,这刻已近日暮,故此也不追赶。
    吴小琴陷入情感的狂风暴雨中,早秋的星辰甚是明朗,中宵风露下,她悄然仁立在庭前。
    凉夜凄凄,鸣备悲切,这位身世孤单伶仃,但冰心花貌,兰质傲骨的姑娘,芳心片片而碎。近日她和祝可卿的感情很好,这是一则祝可卿太温柔而令人怜爱。二则吴小琴对于她肚中的骨肉,忽然生出感情,因为她假定沈雁飞巳葬身江陵,这是他唯一的骨肉。他既然死了,也就没有什么可争的了,只等替他完成那未了的仇恨后,她便飘然出世,再无所牵挂和追求。因此对他仅有的一点骨肉,的确生出感情,因而对祝可卿十分体贴。
    现在情势大不相同,尤其糟糕的是沈夫人已认了这点未出世的骨血是沈家胤嗣,因此祝可卿已名正言顺地变成沈家之人。沈雁飞纵然真心爱自己,但即使能勉违双亲严命而不认视可卿是妻子,可是能奈她肚中的骨血何?因此这件事从宽处想,便是吴小琴能不能和她并存的问题,她能不能和祝可卿一同分享这个丈夫?
    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纵使是练过最上乘的武功,但也受不住这种心灵上的压力,她微微呻吟一声。
    脚步声轻轻传人她耳中,跟着有人温柔地抱着她的腰肢,道:“夜深了,风冷露重,回房休息吧,好么?”声音温蔼异常,她猛一转头而视,恰好碰着一对澄澈深邃的眼睛,里面蕴含着无穷智慧和对人生的悲悯。
    这对智慧的眼光直射到她心底,她来不及关闭心扉,已被那对眼睛一览无遗。于是她第一次完全地软弱下来,抽咽半声,倒在那人怀中。
    白云老尼慈蔼地抚摸着她,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不该要求得太多啊,命运老是这样,当你不要求之时,什么东西都呈现在眼前,任你挑选。可是当你一有所求,她便变得异常吝惜。你是个好孩子,而且十分不平凡,可是你冷静地想想,千百年来,芸芸众生中,总有比你更不平凡的人吧?但他们是否能得到所要的一切呢?”
    她挣扎似地道:“可是我不甘心妥协啊,命运呀,我痛恨你。”
    白云老尼悲哀地沉思起来,她记得自己也曾经不甘向命运妥协,可是日子流逝,岁月迁移,今晚她却劝一个像昔年的她的姑娘妥协。她悲哀地回溯那寂寞消逝的青春,那一去永不回来的韶华。于是,她为之震惊起来。
    “好孩子,你是个不平凡的姑娘,因此冷静地考虑,不要冲动,更不要鲁莽,我佛慈悲,容许我暂时违背你的理论吧,孩子,你要珍惜现在,哪怕过后觉得十分短促和不实在,但你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机会可以抓住这不实在的瞬间。”
    吴小琴开始稍为平静地思索起来,但片刻之后,她虽随着白云老尼回到房中安歇,然而当她把头疲倦地靠在枕头上时,她低低自语道:“我决不能妥协!”
    翌晨,沈夫人和祝可卿依依不舍地送走白云老尼和吴小琴。她们两人仍然按照原来计划,直赴青城。
    白云老尼分析情势道:“青城的追风剑客董毅和终南孤鹤尚煌这次公开决斗,这可是非常轰动的一件大事。因此不论正邪两道的高手,都将闻风而至。一则开开眼界,看看究竟青城和终南哪一派占胜;二则借此一会,还可以叙旧或了断一些恩怨。光是正派方面,好些高手之间也有甚深误会,譬喻武林尊称为玄门三老的黄山金长公和武当天梧子,彼此便有宿怨。那武当天梧子十年前火性未除,虽然明知黄山金长公比他老上一辈,武功自有过人之处。但天梧子本身乃是名门正派,剑术高强,并不将黄山金长公放在眼内,认为金长公借那冷云丹驰名于世,侥幸挤身玄门三老的名位。那时曾经说过不逊之言。恰好不久天梧子便下山修积外功,就在他离山之时,金长公这位年逾古稀的玄门长老,居然寻上武当。这时武当老一辈的高手古木真君早已羽化,除了天格子之外,便是天机于为首。天机子这时当然替天格子出头,当下在比剑坪上剧斗了八百招,金长公以手中拂尘卷飞了天机子的宝剑,扬长回黄山。天梧子回山之后,并没有什么动静。我想天梧子定然测出那金长公武功高强,最少也和他不差上下,没有取胜把握,岂敢以劳犯逸?故此十年来容忍下来,可是这梁子已结定了,这次终南孤鹤尚煌故意约他们来青城,当然也是希望乘便看看人家的武功。”
    白云老记稍稍一顿,继续道:“因为终南孤鹤有独霸天下之心,尤其对于剑术大家,更想早知底蕴。他和追风剑董我这场比赛,一定留到压轴表演,这样在事前便可先测探出武当派的剑法如何了。”
    吴小琴到底是个武林高手,谈论起这些事,便不禁全神贯注,暂时忘掉自身烦恼。她道:“光是这两场拼斗,就大有可观啦!”
    白云老尼道:“还有哩,你可知道五阴手凌霄何故从江湖上隐迹的么?”
    吴小琴点点头道:“我听老爹说过了,他昔年见那五阴手凌霄阴阳怪气的,不正不邪,行事令人又好笑又好恨,因此找上他,以金龙旗卷飞他的五阴鬼手,还打了他一掌。”
    “对了,管球就是这种脾气,他曾说过要不就是正派,否则就人黑道,像那五阴手凌霄确是他所最看不过眼的,因此以那支金龙旗,打败了五阴手凌霄。此事武林中人鲜有知悉者。那五阴手凌霄年纪比我们轻一点,此刻大概是七十五六上下,若他听闻你在荆山指日峰救沈夫人的身法,只怕会重人江湖,找寻你算帐。这次青城大会,他多半会现身露面。当然这是假设他还没有故世的话。”
    吴小琴眨一眨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没有说话。
    白云老尼又道:“昔年还有两个高手,称为阴阳二魔宣氏兄妹,他们可跟青城派和贫尼及峨嵋大乘寺已经圆寂的锡龙大师有极深的嫌隙。贫尼不知大乘寺现今方丈忍悟大师会不会到场,假如他不到的话,那阴阳二魔宣氏兄妹乘此机会到青城捣乱,只怕单靠贫尼一人,尚嫌力量单薄呢!”
    吴小琴微笑一下,道:“老师父若不笑我多事,我倒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到时再看看情形吧。”
    她们两人在路上可没有什么事故发生,单表这时的青城山上,上元观这座极为清虚寂静的有名道观,如今可显得相当热闹。
    张法和杨婉贞早已回到山上,拜见过青城山第一位人物追风剑董毅。瞽目老人张中元安住观中已有一段时候,看来因心境较为开朗,精神甚好。
    傅伟和张明霞两人已深陷爱河,无由自拔,他们这一对可算得上珠联壁合,追风剑董毅已暗中有数,却可怜杨婉贞为师妹担着如天心事,但又毫无办法。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距离约会的七月初一只有短促的数天。现任观主的玄光道人不时面露愁色。这位忠厚端谨的观主深知情势恶劣,除了那南孤鹤尚煌之外,本派面临的危机倒是一干久无音讯的老魔头,特别是昔年和上两辈的老观主通定真人齐名的阴阳二魔宣氏兄妹,虽说其后他们站脚不住而远走域外,但这一次保不定会突然出现。那时节青城派焉得不冰消瓦解?因此他早就暗命弟子出关寻找二师叔灵隐真人下落。另一方面,又请了峨嵋派大乘寺方丈有道高僧忍悟大师届期来青城一行。假如这两位援手都到齐,即使阴阳二魔宣氏兄妹出现,也可与之拼一下。以他想来,玄门三老仅剩的两老,届时如能稍释个人恩怨,相信也肯为了玄门而助一臂之力。这一点虽不确定,但只要灵隐真人和忍悟大师在场,总不会成了一面倒的局势。
    可是只剩下两天便是七月初一了,不但灵隐真人鹤驾未到,便同在四川的峨嵋大乘寺忍悟大师也未曾到。
    黄昏时候,张明霞愁郁在心中好久,再也忍耐不住了,便约了傅伟,一同到后山走走。
    青城是宇内有数灵山,风景幽绝,尤其是在黄昏时候,天边霞彩绮幻,五色缤纷,把峰顶飘涉的云雾都渲染得极为绮丽,还有点神秘的味道。
    他们走上一座山巅,观看黄昏美景,傅伟可被她那种深刻而飘渺的愁郁弄得悲哀起来,垂头沉思。
    过了一会儿,张明霞幽幽道:“现在我才明白古人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两句的真正意义,我想,世上的一切总是在将终结时最为美丽,可是转眼便完了,又有什么用呢?”
    傅伟惊道:“霞妹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明霞欲语又止,结果叹口气,随步向前走,转过一座石岩,忽见前面突然断绝,乃是一处悬崖。走近去一看,其下云雾沉沉,不知有多少万丈之深。峭直的崖壁偶然也有一两块突出的石头。她道:“这里和上元观后的那片悬崖多像啊!”傅伟嗯了一声。只听她又道:
    “傅哥哥,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之不能……不能爱你,内有苦衷么?”
    傅伟精神一振,道:“我记得,但我一都不敢问你,因为我怕一问你便把你失去。”
    “把我失去,唉,不错,你将失去我。我是个天下间最忍心残酷的人。让我告诉你这苦衷,当年我曾发过这样的一个誓,若是我此生爱上了任何男人,我就……就从万丈悬崖处跳下去,就像这样。”她忽然向前一跃,傅伟骇然一拉,没有把她拉住,登时魂飞魄散。
    却听张明霞的声音从脚下传上来:“傅哥哥,我骇着你了,但我还未真跳下去呢。”
    傅伟踏前低头一看,敢情她已看准形势,在下面寻丈处有块大石伸出来,上面仅有两尺长的地位,而突出峭壁也不过一尺左右。因此这时张明霞要站得稳,必须把身躯尽量贴住峭壁。
    傅伟俯头看她,不但看出她危险的情形,更俯瞰到其深莫测的无底深渊,因此骇出一身冷汗,柔声道:“霞妹妹别胡思乱想,来,把手递给我。”
    他一面俯下身,伸出壮健有力的手。
    张明霞似乎对脚下的危险十分漠视,满不在乎地娇笑一声道:“我不把手给你。”身躯撒娇地扭动一下,碰在石壁上,差点儿把自己挤出石头外面。
    傅伟手心流出冷汗,他觉察得出她那一声娇笑中,蕴含着一种惨淡造作的味道。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坚定地道:“霞妹妹,把手给我,你一向最听我的话,来,把手伸上来。”
    张明霞似乎被他坚定的声音所屈服,情绪渐渐平复,犹豫一下之后,便慢慢伸出玉手。
    傅伟坚决地等侯着她,现在只要她手被握住,他将以平生未尝用过那么大的劲道,硬把她扯上来。最要紧的是只要她的情绪稳定,不要发狂起来往下跳就可以了。
    她的手指尖触到他满是冷汗的掌缘,只差一两寸,傅伟便可以把她抓牢。但她忽然把手收回。这动作是这么剧烈,因此她险些立足不牢,身躯摇晃几下。
    傅伟骇得闭了一会儿眼睛,因为他伏在石上,半个身子又探出的壁之外,那无底的深渊使他头晕目眩。而她刚才这种突然的动作,也足够令一个心脏较弱的人为之忍受不了而死去。
    他的企图失败了,这使得他觉得悲哀无比。凭他以所有的爱情,也不能令她递手给他,这个失败差点儿令他先她一步跳下去。
    现在假如对面的山峰有人,看见了这一幕,必定为了这两人魂飞魄散。在那峭直光滑的岩壁上,附着一个姑娘,她脚下的石头只突出尺许,因此在远处看起来简直就像没有足以落脚的东西。在她头上数尺之处即是那峭壁的顶层,一个年轻男子为了拯救这位姑娘,身躯已饰着伸出大半,但他虽然把手臂完全伸长,仍然够不着那姑娘,除非她也把手尽量伸高。
    旁观的人,会觉得稍大一点的山风,也能把那姑娘刮下峭壁,因为她的衣袂在风中飘扬不定,使人不由自主地会生出这个联想。至于那个年轻人更显得惊险.只差一点儿便要掉下来似的。尤其是悬崖上毫无可供攀抓着力,那是太容易滑坠下来。
    张明霞向下看了几眼,似乎也有点儿害怕起来,把身躯紧贴石壁,不言不语。片刻工夫,她便陷于沉思之中。
    傅伟又着急又颓丧,因为他毕竟失败了,可是纵然失败,也不得不为她那种心绪迷茫的情景而着急啊。
    “傅哥哥,你下来和我一块儿站着好么?”她的声音把他惊动,正要再尝试一次叫她上来,却听她又道:“我一个人怕呢。”傅伟立刻血液奔流,昂然道:“别怕,我这就下来。”
    他非常小心地端详好落脚的位置,要不是在这其深万丈的峭壁,别说还有尺许位置,便只有两寸方圆,他匆匆一瞥之后,仍可踩正非常正确的位置。
    普通人叫他站在这峭壁边缘处,准会自动失去身体平衡而摔下去。这是一种心理现象压迫得生理失常之故。唯有像傅伟、张明霞这种受过高度训练的人能够支持得住。不过,这也不是容易办到之事,胆气稍差,仍然是会失足跌下去的。
    他一横心,跳将下去,非常端正地踏在那尺许方圆的石头上。这块石头共有两尺余长,张明霞占了一半,因此只剩下尺许。他觉得这场考验比什么方法都要严厉,不仅如此,最糟的是他还未摸清楚张明霞究竟会不会真个跳下去。照她有这股勇气跳下这块石头的行动看来,她可能敢跳下无底深渊。
    张明霞伸手搂住他的腰,把头颅靠在他胸前,轻轻道:“傅哥哥,啊,从这件事看来,你的确是非常认真地爱我,而我也是非常真挚地爱你,否则,我们便不敢跳下来了。”
    傅伟面向着晴空,不远处有朵浮云,冉冉飘过。他苦笑一下,想道:“用这方法才能测度出情感的深度,未免太玄妙了吧!”
    “我有个故事非告诉你不可。”她闭上眼睛,柔和地说:“而且要在这里告诉你。”
    “我在听着哩,什么故事快告诉我吧。”
    “这故事关系着我的身世,是个十分悲修的故事。但在未说出来之前,我问问你,假如我要求你一道跳下去,你肯不肯呢?”
    “我们跳下去?为什么?”
    “别问我为什么,回答我,你肯么?”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既然你坚持这答案,我就告诉你吧,我肯。”
    张明霞笑了,肩膊懂得他的肋腋有点痒痒的感觉。
    “大概在二十多年前,啊,不,在十六七年前,我那时刚刚一周岁傅伟抬头望望崖顶,她立刻道:“我们就在这里谈活,好么?”博伟只得点点头。
    “我父亲也是武林人物,而且是鼎鼎有名的少林派俗家弟子,当时被认为是年轻一辈中资质最高的一个。在他投身少林之前,险些被勾漏山魔宫的人收罗了去,这是因为他的天赋根骨太好之故。他练了十年武功,在少林弟子中,已算是甚为出色的人物。那时候他已三十岁有多。”
    “哦,令尊是二十岁才开始练武的?”
    “是的,但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那年他不知为了什么事而到峨嵋,便认识了我母亲龙女姚小玉,他们可算得是前世冤孽,一见钟情。那时候我父亲已准备受大戒,行那三师七证之礼。就是为了我母亲,便从此不返少林。
    “我母亲自此也不复在峨嵋山出现踪迹,他们跑到南边,建立一个小家庭。我父亲虽知少林不会对他怎样,但却羞见同门,更不敢见那对他期望极殷的梦昙老禅师,故此远走南边。但人地生疏,住了一年之后,便觉生计艰难,终于走入黑道……”
    傅伟啊了一声,被张明霞白他一眼,使得下面要评论的话半途咽住,就此无疾而终。
    “既入黑道,当然识得此道中人,过后年余工夫,他便和南方剧盗黑燕子聂升结为生死好友。那黑燕子聂升一个月中总有二十八天在我家里食宿……”
    傅伟歉然一笑,轻轻道:“黑燕子聂升虽是黑道中人,但既与令尊论交,你应称他叔叔才对,你说对么?”
    她又白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那黑燕子聂升还有来头哩2原来他原本是峨嵋派弟子,早年和我母亲青梅竹马,一起玩到大的。在他被逐出门墙离山之时,他已有二十三四岁,而我母亲也有十七八岁。那时母亲还为他暗中哭了好几天,以后一直偷偷想念着他,直至我父亲忽然和她相逢才息止这个心。”
    她停一下,傅伟但觉事态不妙,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可怖感觉,便不出声。
    “故此后来在南方遇见,才会和我家来往得如此亲密。现在可要说到事情发生的一天了,不过在事情发生之前,有一桩事必须先提及的,便是那黑燕子聂升预先曾交给母亲一包毒药,说是南疆野山中一种奇毒之药,服后立刻昏睡而死,毫无痛苦,而且也决无挽救之法。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独往岭南有事,必须三日后方能回来。我母亲把我哄睡之后,忽然嗅到一阵异香,登时头晕目眩。这时窗外跳人一个头如包斗,披着大红袍的和尚,他那狰狞的面孔直凑到母亲面前,哑声狞笑说他是勾漏山魔宫勾魂尊者,昔年和父亲有一面之缘,如今特来拜访他,我母亲心中虽然清醒,但手脚都动不得,这正是名传天下的勾漏山魔宫诸宝之一的摄魂铃魔草妙用。那勾魂尊者五鼓时才从容遁走。可怜我母亲受了污辱,竟然死活都不由自主,直至三日之后,父亲归来,才由父亲解救恢复自由。那时我母亲便要寻死,父亲爱她深挚无比,苦苦相劝,并且日夜提防,还请了黑燕子聂升来帮忙防范。可是过了不久,那黑燕子聂升居然同意让母亲服毒,服的就是他那一包毒药。”
    傅伟眼睛都睁大了,轰忿道:“这等朋友,真是犬系不如。”
    张明霞打个寒噗,道:“还有下文哩。我母亲服毒后立刻身亡,黑燕子聂升才假装发现.惊动了父亲.但那时尸骨已寒。父亲无可奈何,立誓复仇。便匆匆即日埋葬了我母亲,把我托付黑燕子聂升代为抚养,将历年所积蓄的财物都给了他,然后上勾漏山去。
    “这耻辱本应立即报复才是,我父亲之所以暂时容忍,有三个缘故,第一是那勾魂尊者武功高强,希奇古怪的邪门甚多,我父亲一定不是他的敌手,去了等如白白送死,第二要防范我母亲,怕她自尽。第三也怕立即要去报分的话,太过刺激我母亲,倒不如假作对这暴力的失身,不放在心上。其实他十数日间,头发已白了大半。可以想得出他心中之仇恨痛苦。
    现在既然母亲死了,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便决意上山决一死战。
    “那时我父亲名声已甚大,他是少林一代高僧梦昙老禅师的嫡传门徒,武功自是不弱,虽说数年来没甚进步,但也足以独霸一方。
    “当他秘密到了勾漏山魔宫,才发觉魔宫中只剩下几个不管事的小沙弥,暗访细查之下,才知勾漏山魔宫已得到消息,恰好勾魂尊者不知云游何处,那魔宫中除了勾魂尊者之外,别无高手,故此都匿藏起来,等候勾魂尊者两日后回来,这才复返魔官。
    “我父亲觉得十分奇怪,除了黑燕子聂升之外,可没有别人知道他报仇的消息,但魔宫中居然已有防范,岂不奇怪?
    “但他随即想到那勾魂尊者既于下此事,当然会提防他报复,又因自己不能回宫,故此命人传讯他们躲避一时也是有的,便不多想,进宫把所有的小沙弥都斩成肉泥,本想一把火烧光这座魔宫。正在点燃火炬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计谋,便暂时不放火,免得惊动那勾魂尊者。
    “我父亲已查探了勾魂尊者何时返宫,本来还有两昼夜,但他怕错过了,因此就在山上呆呆等候。
    “直到第二天昏暮之时,那勾魂尊者回山来了。果然长得头如笆斗,身披大红袈裟。
    “我父亲便嘶声叫起救命来,原来他乃是跳落在一处峭壁突石头上,就像我们这里的一块。身上衣服都扯破了,生像失足掉下去。他蹲在那里.一似胆子已吓破,不敢站起身来。
    “勾魂尊者抱腹大笑,声震四谷,然后倏然跃到离我父亲落脚处尚有五尺远的—块突出的石头,伸出手着我父亲也伸手拉住。”
    说到这里,她突然住口吵说,凝望傅伟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父亲之事不关重要,重要的是我母亲。”
    “你母亲不是已眼药自尽了么?还有什么事呢?”
    “所以你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大傻瓜,容易蒙骗得很。”
    “大傻瓜,这有什么被骗的?霞妹妹请你快说吧,我真受不了。”
    “说出来你也难以置信,我母亲七日之后,便复活过来。”
    “但你母亲已埋葬了呀!”他诧道:“难道不是真的?”
    “一点也不假,她已葬得好好的,坟墓都弄得十分漂亮。但事实上她没有真个死掉,七日以后,她又复活了。那黑燕子聂升把坟墓撬开,将母亲弄出来。
    “黑燕子聂升说是他每天徘徊在墓地,真到那天,听到墓中发出异声,当时妨不住把坟墓撬开。”
    傅伟听到这里,他本是联盟人,不觉失声道:“鬼话,墓中的声音也听得到么?分明那毒药有古怪。
    “对了,你总算明白了一些,我母亲被救之后,可就让那黑燕子聂升的花言巧语哄得不寻死了。因为聂升说我父亲已死在勾漏山魔宫勾魂尊者手下,现在唯有把我养大,想法子投明师,复血仇。母亲一想也对,便不寻死。”
    “过了半年,黑燕子聂升始终对我母亲那么殷勤,而又不露出任何意思。使得母亲感动异常,因为她明白黑燕子聂升心中爱她,只不敢说出来而已。
    “又过了半年,母亲反而憋不住了,终于愿意以身相报,正式改嫁给他。”
    傅伟啊一声,张明霞凝瞥他一眼,道:“你觉得我母亲太过水性杨花,不能从一而终是不?你要知道,他们早在童年时便彼此暗恋,又为了要他好好培养我的缘故,才有把关系弄得紧密一点。”
    他忍不住插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霞妹,我只不过惋叹伯母被奸人所欺而已,还有伯父是不是真的死了呢?”
    她深深叹口气,稍为平静一点,道:“你不是这样想就好了。”
    “我当然不会这样想,假如一个人要用那么多的心计和时间耐心来获得爱情,这个人的手段虽是卑鄙,但他的爱情却算得上伟大。”
    “你真的这样想么?那太好了,告诉你,黑燕子聂升三日后便猝然暴毙,你知道为什么?我母亲亲手刺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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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五阴手慨授绝艺
    傅伟又啊一声,表示惊诧,这结局来得这么快,的确是匪夷所思。“是不是伯父没有死,回来揭穿了这阴谋?”
    她摇摇头,道:“不是,我母亲自己揭破阴谋的,原来那黑燕子布的假局本来巧妙无比,可是百密一疏,他没有割掉小腹上那粒肉瘤,故此我母亲发现和那自称勾魂尊者的恶人一模一样,终于痛苦了两天之后,把他一刀刺死。
    “你早先说过那聂升的爱情算得伟大,因为他有这份心机耐性来夺取我母亲的劳心,我母亲正因此故,才觉得爱情的确有极可怕的一面。故此她对此怀有偏激的见解,同时对武功也有一种偏见。她把我抚养到五岁,然后托付给师父散花仙子叶清,她们当年可是同门至好呢,遗言不要我学武艺,那么就不妨碍我的爱情或婚事,若我一定要练武,那也无不可,只要我立下重音,此生永不爱任何一个男人,尽管去学……”
    “我……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十分消沉,仿佛大地已经沉没了。
    “我已立下重誓假如我爱上男人的话,便得从万丈悬崖上跳下自杀,这誓言是由我师父主持的,因此我即使不顾一切而和你要好,但武林中肯让一个叛逆师门的人安然立足么?你师父又怎样想法?”
    傅伟叹口气,忽然问道:“你父亲后来怎样呢?”
    “他么?他拉着勾魂尊者的手,然后微笑地告诉他说,他们之间有夺妻之恨,于是自己用力向前一跳……”
    她点点头,眼光茫然地移向脚上,那无底的深壑,正张开大口,等待着他们投身下来似的。
    傅伟开始不安地担心起来,暗自忖道:“她为什么要在这时告诉我?”他觉得张明霞环抱着他腰部的手臂,令他感到十分不安。
    这种不安之感越来越浓厚,原来她的手果然加重了力量。她轻轻道:“傅哥哥,我们也跳下去吧,让我们一同到另一个世界,过那快乐无忧的生活,啊,但愿我知道那个世界是怎样的世界。”
    傅伟觉得自己已达到不能忍受的边缘,他须要痛快的结局,要不是一同纵上上面的实地,便跳下那无底的深壑中,他忽然仰天悲啸一声,胸中万千幽恨痛苦,都从这一声悲啸中抒发出来。
    张明霞奇异地凝视着他,歇了好一会儿,才道:“傅哥哥,你恨我迫你太甚么?”
    “不是。”他显得有点粗鲁地回答:“我只恨造化弄人,为什么偏偏把我们两个都弄到一些我们无能为力的泥沼中,霞妹妹,你想,我们的一生,别的人何以能够于涉呢?命运对我们不是太不公平么?”
    张明霞直觉地感知傅伟心中受创甚深,因此她为之心痛得很。暮色已笼罩了大地,正如她心头一般,漫天黑云,把一切都笼罩住。
    傅伟喃喃道:“霞妹妹,请你说一句话,那就是我们现在要怎样做,我都听你的,只要一句话,跳下去或者回观,请你立刻说。”
    他屏住呼吸,等候最后的判决。时间生像停顿凝结住,那檀口吐出几个字,便是他们的结局了。
    张明霞犹疑好久,终于不能决定,于是她想出一个办法。
    “我们就在这里站着,三更一过,仍然没有人来找到我们,我们便跳下去。若在三更之前,有人找到我们,那么就暂时不提这件事,先回上元观再说。”
    这个办法倒不如干脆跳下去更好,须知这青城山峰峦无数,观中之人纵然明知他们失踪,全观出动搜山,搜个十天八天,也难发现他们,何况只限到三更时候,其次退一步想,纵然暂时不死,回到观中,但日后这件事总得彻底解决,糊里糊涂地拖个尾巴,徒然增加痛苦负担而已,不过傅伟可没有反对,和她一道默默等候时间消逝。
    上元观中这时一片寂静,道侣们在晚斋之后,都做晚课。
    观后传来阵阵松涛之声,有如穷荒大海边,浪涛亘古不停地拍击着岸石。
    一缕萧声,袅袅破空而起,音调十分悲凄,松涛之声虽然响亮,但这萧声却非常清晰地飘散入观中。许多道侣都为之而停止了功课,凝神地侧耳去听。每个人深心中的凄凉寂寞,都被这萧声勾引起来,心弦奏出幽怨的和声。
    一个年纪非常老的道人,轻轻叹息一声。这一声叹息惊动了四五个中年道人,他们都诧异地瞧着那位老道人。
    “我今年已经是八十五岁了。”老道人用苍老的声音缓缓说,但字音仍然咬得非常清楚。“这一生中已不知听过多少遍这萧声。那时候我还未曾老髦,每逢听到这萧声,心中总是痛恨异常。可是阔别了数十年之后,现在又蓦然听到这熟悉的策声,竟然觉得十分亲切,怀恋着时岁月之心,油然而生。”
    一个中年道人问道:“师叔祖你当年为什么恨这萧声,不是很好听么?吹萧的人又是谁呢?”
    老道人没有回答,闭上眼睛,似乎在萧声中重温年轻的心境。
    杨婉贞在观中到处乱闯,原来她找张明霞已找了许久,无意中闯入一个静室,忽然啊了一声,裣衽行礼道:“对不起,把观主惊动了,我在找师妹呢。”
    观主玄光道人盘膝坐在檀木榻上,面上过出谈谈愁色。
    “不要紧。”观主玄光道人简短地答了一句,便留神倾听那奇异的凄咽萧声。
    “请恕我打扰,是谁在吹萧呢?吹得太好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动人的萧声。”
    玄光道人面上愁容突然加重,他道:“十二年前,我师祖通定真人尚未羽化之前,便曾经告诉过贫道,数十年前,本观道侣常受两种乐器声音侵扰,一种是这萧声,能够掩住如海松涛的声音,故此一听便知。另一种便是琴声。他老人家那时担忧地说,这两种乐声若果再被发现时,只怕青城派已人才零落,危机甚深。”
    杨境贞十分困惑,但又不便细语,唯唯恭听。玄光道人继续道:“师祖说这两种乐声都能使修道人心波荡漾,猿马猖狂。如今一听之下,果然师祖谕示一点不错。”
    “观主不能想点办法制止那萧声么?当年老真人如何处理的呢?”
    玄光道人叹口气,道:“此所以师祖会说青城人才凋零这句话啊,如能制止,贫道还怕什么?”
    杨婉贞自知失言,玉脸为之一红。只听玄光道人道:“贫道说出来姑娘一定明白,那萧声便是昔年阴阳二魔宣氏兄妹的一桩绝艺。阴魔宣华枝是一支玉萧,阳魔宣华岳是一张古琴。萧琴合奏的话,乐则令人忘形,手舞足用,悲哀至极,则鸟落长空,鱼沉海底。修道之人夜阑静听,道心为之波动,自不在话下。”
    她恍然点头道:“原来是阴阳二魔,家师亦曾述及当年这兄妹两人,时常分在峨嵋青城扰乱,其后怨仇甚深。可是现在他们不是七十多岁了么?难道还要生事?”
    须知当年阴阳二魔分头在峨嵋青城生事而结怨,其中关系男女之情。阳魔宣华岳钟情于白衣女侠叶秀,阴魔宣华枝则暗恋通定真人。故此知悉底蕴的杨婉贞会如此说法。
    玄光道人道:“所以如今他们忽然出现,这才叫人戒惧。我想怨恨蕴积了数十年,如不毁观杀人,恐怕不肯罢休。”
    杨好贞漫然嗯一声,心中却神往地想着那阳魔宜华岳是不是此刻也在峨嵋迎风奏舞?她神往的是当年师伯白衣女侠叶秀,可不知她长得多美,以致有这么多人舍命追求。像天下第一高手金龙旗管俅,也为她单思苦恋了数十年,还有黄山金长公,也是拜倒在她裙下的不贰之臣。凡是爱恋上她的人,结果都是鳏寡终老或是遁人空门。
    萧声哀怨无比,使人遐思飞越,情泪欲滴,不由自主地记忆起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
    玄光道人霍然起身,杨婉贞见他脸色凝重,忍不住问道:“观主你想到哪儿去?”
    他庄严地道:“贫道本身可不怕那萧声,但本观道侣却难以忍受。贫道必需像故师祖般去把那阴魔驱逐下山。”
    杨婉贞一想那明魔宣华校可比玄光观主大上两辈,修为之功相差太远,只怕斗那阴魔不过,便婉声道:“观主请你稍等一下好么?这萧声实在难得听到呢!”
    玄光道人被她劝住,这时杨婉贞已忘了找寻张明霞之事,一心一意想着如何留住观主,不要轻易和那阴魔决斗。
    萧声忽然转为和平安详的曲调,悠扬动听,全观的人都侧耳凝听,不知不觉已到了初更时候。
    突然萧声变为高亢激烈,直有穿云裂石之势,隐隐带出杀伐的味道。
    玄光道人忽然起座,道:“她现在挑战了,贫道岂能躲避?”
    杨婉贞道:“我认为她是测验观主道心,否则她不会闯人观来么?”这话颇有道理。玄光观主微笑一下,重复坐下,道:“其实我也认为她是故意扰乱,贫道一出去,多半被她耻笑几句便离开。但贫道初膺重任,又不想被人误解为怕事。”
    杨闻贞随声附和着,其实玄光观主委实怕事,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何须隐讳。
    萧声忽而激烈,忽而悲哀,袅袅不绝,全观道侣,没有一个人能够安寝。
    二更已过,张法忽然找到观主静室,把她拉出来,问杨婉贞道:“你可找着了霞妹?爹很关心这件事哩,我认为也该早点解决,以免日后闹出悲剧,如何是好?”
    “话说得不错,可是有什么解决方法?我真怕摊开牌,或者会迫使师妹加速做出不幸的事,我真怕……”
    张法安慰她道:“嗅,这件事又不是你惹起头的,别怕,霞妹不会那么糊涂的,但你得立刻制止她和傅兄来往。”
    她道:“那么你和我一起找她吧?”
    张法怜惜地偷偷亲她一下,便和她走出上元现。
    这时傅伟和张明霞两人,紧贴着冰冷坚硬的石壁,一味抬头望天。傅伟明知死定,倒也不紧张了,看看天上星斗,便道:“霞妹妹,现在已是二更过了。”
    张明霞埋首在他胸前,半晌才道:“对不起。”
    傅伟朗声一笑,道:“千古艰难唯一死,我能和你同月同日死掉,已经满足了。”
    她道:“我老是听到隐隐萧声,觉得十分悲惨。”
    “哪有什么萧声,我们上元观例不许吹奏乐器,那不过是山风松涛罢了。”静默了好一会儿,他轻轻道:“就快到三更了。”他说这句话,就像在提醒旁人的时间般,十分自然。
    张明霞却失声哭泣起来,道:“我不愿死,我不愿死啊……”,哭声越来越大,泪珠把傅伟胸前弄湿了一大片。
    傅伟一面呵慰她一面怅然想道:“我又何尝愿意死呢。你死了我不能独活,而你却终究非死不可,那么不如早点寻个痛快,我又何尝愿意死的啊……”
    两人同样沉浸在无底永恒的悲哀中,但又有一种奇异的满足。因为他们互相献出生命来证明他们的爱情,这一点的确足以令人满足,但却不免仍有极深的悲哀。
    “我想现在是三更了。”傅伟喃喃地说,一面将手臂反抱着她的肩膀,逐渐增加力量,一面低头又吻她。他准备在热吻中,一齐掉向万丈悬崖之下,天地混炖,一切复归于迷茫。
    他们的嘴唇刚刚碰触在一起,这一刹那,傅伟便打算用力滚下悬崖去。
    忽然蹄声得得,非常清晰地传来,跟着有人喊道:“师妹,师妹,你在哪里?”
    这一声叫喊,有如五雷轰顶,刹时两人都醒过来。
    傅伟抱住张明霞一块儿跃上悬崖边,大大喘一口气。只见杨婉贞和张法两人,跟着张明霞那头通灵白驴后面。敢情杨婉贞忽然想起以往常用那头白驴找回张明霞练功吃饭等,故此这次又用上它。果然片刻之间,已找到张明霞。
    杨婉贞、张法两人得知此事之后,也没有半点良策,只好先回观去再说,或者以后大胆禀明师父,看看有没有解决方法。
    这时正好是三更,阴魔宣华枝的萧声冉冉消逝,群山在夜幕之下,恢复了本来的寂静。
    这时青城山下一个村落中,一个人孤独地在大路上负手徘徊,这孤独的人正是沈雁飞。
    他和父亲沈鉴义兄冯征人黑时来到青城,因黑夜上山不便,而且他们也不能住在观中,故此在山间一个村落出重金租了一栋房屋。
    各人有一间房,他练完功正想安歇,忽然发觉玉葫芦中的神蛛骚动不安,以为它要出去觅食,便走出屋子,把神蛛放出来。
    原来这神蛛因吸食过百毒门特制灵丹,变得常年蛰伏,能忍饥渴。
    十天八天才放出来自行觅取毒虫毒蛇之类充饥,它吃饱了自会回来。
    可是那只神蛛不但不走反而跳到他肩头上,沈雁飞觉得奇怪,但也没有留意,因练功后精神饱满,不想睡觉,便负手徘徊,净想心事。
    一箭之远处,忽然悠扬响起一阵箫声,沈雁飞乍闻哀音,不觉为之一怔,随即便深深沉浸在哀愁的回忆中。
    那萧声似乎娓娓细诉世上的坎坷,青春岁月尽在无声中蹉跎,最渴想获得的,却成了一场梦幻,只留下令人叹息滴泪的往事。
    热泪盈眶,悄悄沿着面颊泪下来。他想活下去,而且和最深爱的琴妹妹,一齐活下去,可是,最渴望的终成梦幻。
    生命的追求和一切雄心壮志,都不这是幻想中的烟云变幻,瞬息间所有都消逝无踪。
    他异常悲哀地信步前行,直向萧声来路走去。
    蓦地那萧声变得高亢激烈,隐隐带着战伐之声。
    沈雁飞猛一失声,有如在梦中惊醒过来似的。侧耳一听,更发觉那萧飘忽往来,一似那吹萧的人,合着萧声的节拍在舞蹈。但却是一场非常剧烈的舞蹈,旋律往来之快,令人想象到在一阵旋风中的枯叶。
    好奇之心顿然大盛,悄悄从路旁丛树间掩过去一看,只见数丈之外,一条人影纵横飞舞,衣袂同用,身法之灵活和脚下方位的奥妙,组成非常美观悦目的舞蹈。说是舞蹈当然不大恰当,因为沈雁飞这种大行家眼中,一望而知乃是武林中一种脚法的绝技,同时所占的面积广达两丈方圆,倏东倏西,简直捉摸不定,却极有法度,而且好看得很。
    沈雁飞看了一会儿,这才发觉这个人是个女的,她可不是自己发神经黑夜跳舞,却是在那两丈方圆之地内,和一桩天下至毒之物比赛。在她裙裾之间,一团拳头大的淡绿光茫,电射往来。不过这团绿光虽然极快,总无法扑得中那女人衣裙。
    他肩上的神蛛簌簌而动,沈雁飞心中感激地吁口气,想道:“从今以后,我生命的威胁便可解除了。那绿光不是范北江的神蛛么?”同时他也恍然那神蛛何以会在葫芦中骚动不安和不肯远出觅食之故,敢情这等毒物气机相引,已知主人有难。
    萧声激昂地高奏不已,那女人身形越舞越快,举手投足都合乎节拍。沈雁飞登时沉浸在这种极上乘的身法绝技上,极留心地观察她的步法方位,与及拿捏的时间。
    那只神蛛似乎被她萧声所操纵,扑跃不已。沈雁飞感觉到肩上的神蛛也异常不安,似是跃跃欲动,连忙取出葫芦把它收起来。
    那女人飘舞到疾处,宛如变化出四五个人,变幻莫测,使得那只神蛛屡屡受愚扑错了方向。一旁的沈雁飞看得心喜难禁,原来他从神蛛扑错的经过细细推究,参合以他非常熟谙的各种阵法,居然把这种奇妙的身法摸出八成。萧声突然裂帛般的一响,人影划空而起,然后像风中落花般缓缓旋飘下地。
    看到这一手,沈雁飞恍然大悟这女人使的身法,敢憎是昔年高手阴阳二度宣氏兄妹所增长的一套天魔舞身法。他们兄妹一萧一琴,俱有乱人心神的妙律,配合上这一套天魔舞身法,闪避中乐声不绝,敌人便会斗志渐懈而终于束手就擒。
    这时那女人自空而降,萧声突然又变为非常悲哀的调子,那只神蛛刚才那么凶,曲调乍变,便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那女人身形落在神蛛之前,只见她青巾包头,裙裾长曳于地,身材窈窕,面目却看不清楚。她突然停住萧声,低头凝视着那只神蛛。眨眼工夫,那神蛛又站起来,忽然电闪般向她扑去,快得出奇地已从裙脚爬到后面去。
    沈雁飞在黑暗中屹立有如一尊石膏像,眼睛眨也不眨,只见那女人长裙无风自动,绿光一闪,斜飞上半空。敢情那女人早已有备,暗运真气护身,那只神蛛刚一绕到后面,已被她用那种类乎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反弹上半空,萧声袅袅破空又起,这一次变成凄绝人寰的调子,沈雁飞好端端为之垂下几颗泪珠,那只神蛛从空中跌下地来,便立刻低伏不敢动弹。
    那女人衣袂飘飘地绕着那只神蛛走圈子,沈雁飞虽在悲怆无比的心境下,仍然可以理会到那女人的萧声,竟然能够单对某一对头而发。当时为之一惊,想到那萧声假如是针对着自己,是否还能够动弹。他一惊觉此中奥妙,自然而然地按捺心神来抵抗萧声,片刻工夫已明白了自己只要像平日练功时那样子摒除杂念,运行真气,灵台立刻渣滓尽除,智珠活泼。他心里也不悲伤了,对这个名震天下的阴魔宣华校却起了一种好奇的欲望,希望能够看见她的容貌。她的身材那么窈窕,但她终究是七旬以上的老婆子,还能够保持青春容颜么?好奇心一动,倒也忘却范北江那只神蛛乃是冲着他而来的这回事。
    山村中鸡啼已经是第五遍,秋天夜晚较之夏天为长,因此要鸡啼六七遍才天亮,这时可也就是四更过后。
    只见那女人飘然隐没在黑暗中,萧声冉冉随风消逝,他到底没有瞧见那阴魔宣华枝的面孔。
    低头一望,那只萎缩地上的神蛛也没有踪影,登时骇出一身冷汗,赶紧纵起半空,看清楚落脚之处并没有绿光,真不知它往哪儿去了。
    他一掠三丈地跑回屋子,冲人冯征房间,把冯征弄起来,告诉他一切发生的情形。冯征也为之跌足道:“这如何是好,那神蛛十分灵警,来时可能范北江教它小心,故此它知你未睡,反而潜匿起来了。”
    沈雁飞道:“大哥咱们立刻上青城山或者到别处去吧!”
    “它还不是一样跟着?唉,有了,”他高兴地跳起来,道:“咱们这就去追踪,把那只神蛛弄死,不就完了。”
    “对啊!”沈雁飞迷迷糊糊地应一声,但怎样追踪法?他就不知道了。
    “二弟你把你的神蛛放出来,就可以追踪到。”
    沈雁飞一听迫不及待地把神蛛放出来,发出命令,那只神蛛登时暴涨,一下子飞出门外。
    两人紧紧跟随,转眼间已奔出六七里,黑夜中但见四周鬼影幢幢,来叫虫鸣,组成了令人心悸的怪声。
    忽见远处灯火一闪,两人都吃一惊,沈雁飞悄声道:“大哥,神蛛莫非是会错意?要不然难道范北江在附近么?”
    冯征摸摸秃头,道:“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极为小心地朝那倏隐修现的灯光处走去,敢情距离得还远哩。
    直到走近了,才隐隐约约看出是座破庙。沈雁飞知道冯征眼力不比自己,便告诉了他。
    冯征摸头沉吟一下,轻轻道:“这么说多半是范北江了。我们别的都不怕,就防他那只蝎母和那群天蓝蝎,二弟你对付范北江,我对付那些毒物。”
    两人非常轻巧地潜近去,先把神蛛收起,相距还有十多丈,便听到破庙中传来细微的叮当琴声。
    冯征止住沈雁飞,轻轻道:“二弟,范北江不会弹琴啊!”
    沈雁飞道:“我知道是谁了,是那阳魔宣华岳,他弄的是琴,他妹妹吹萧,都是一般厉害。”
    琴韵倏然高亢地叮叮数响,县然而止,光是那么数声,已使这庙外两人心头怔忡不安。
    跟着琴声再响起来,有如天上忽然洒下一场珠雨,都落在极大的玉盘上,又脆又密,悦耳之极。
    两人此时都守住心神,慢慢蹑足走过去,到了庙后,那儿有个缺洞,两人分从两边掂高脚尖偷偷向内觑望。只见庙中破败不堪,可是十分于净,破神桌上,一盏油灯点得光亮异常,照见一个老头子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张矮脚几,几上一面古色盎然的琴。
    另外一个女人坐在椅上,背向着他们。同时头上扎着青巾,故此看不出年纪大小。她面前一张破桌上,摆着一支两尺四寸的白玉萧,萧下压着一只其大如拳的蜘蛛,正是范北江那只神蛛。
    沈雁飞这时可就恍然那神蛛敢情是被她用萧声引走,怪不得忽然不知去向。
    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停手不弹,道:“旧游如梦,云山虽然依旧,但人面全非,峨嵋山上,那尼庵依然矗立在老地方……”他没有再说下去,伸手抚琴,叮叮数声,令人神魂飞越,情怀悲怆。
    桌上神蛛倏然一动,白玉萧骨碌碌滚开。那女人快如闪电般伸指一弹,那只神蛛登时肚腹洞穿,尸体飞开寻丈之外。
    冯征暗中一笑,想道:“那神蛛是被我们引得动弹的啊!忽然萧琴一齐奏弄起来。
    这阵合奏的乐声起初极是幼细,宛如从别个世界飘落在这黑夜深山中。彼方是那么沓冥遥远,而且非常陌生,使人不敢向往,可是又不能不去,当那么一天来临,任何人都要到达那暗昧陌生的国土。
    阳魔宣华岳白皑皑的头颅微向前倾,十只手指俱长着其白如玉的指甲,长达两寸。他生像沉浸在琴萧合奏的乐声中,因而遗忘了自己。
    冯征渐觉心神飘荡,似欲跟随天风中的乐声,冉冉飞逝。但他身为一派未来掌门人,定力高强,猛然一惊,知道不妙,赶快扯扯沈雁飞的衣袖,疾然退纵出去。沈雁飞想瞧瞧那女人的面貌,故此不肯即退,用手势比划一下,冯征摇摇头便先回去。
    沈雁飞再听了一会儿,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母亲苍老的容貌,祝可卿婉转承欢的娇容,秦玉娇痛苦伤心的表情,最后,吴小琴美绝人寰的容颜占据了心中所有的空间。
    琴弦冷冷一弹,沈雁飞愁心碎裂,萧声袅袅飞散,宛如那颗愁心碎成千万缕,随着尘烟风沙,消灭于无有之乡。
    几颗珠泪掉下来,发出轻微的声息,那琴萧声韵流传飘杨间倏然音响俱歇,一片寂然。
    宣华岳徐徐抬起白头,叹口气道:“那人还没倒下呢。”
    那女人移开唇边的玉箫,忽然转脸向墙洞瞧来,沈雁飞骇一跳,只听老头子宣华岳又道:“自从我琴音中发现有人蹑踪来窥,到现在时候已不短了,二妹……”
    沈雁飞这才知道人家早就晓得他们窥探,更不迟疑,涌身退纵开去,两个起落,已出去六丈,脚尖方一探地,只见破庙内冒出两条人影,轻如飞烟,快疾无俦,直向他身形之处纵来,沈雁飞不想和他们搭话,转身疾走,他的脚程是一纵三丈过外,后面两人虽然轻功超卓,但仍达不到三丈之远。沈雁飞不敢一直返村,便向山深处急驰。走了一程,后面两人嗟讶之声隐隐可闻,跟着听到宣华岳宏声招呼道:“前面是哪位高人,我宣氏兄妹渴欲一见。”
    叫声未歇,沈雁飞一头已钻人树林中。
    绕了个大圈返村,已过五更,天边已略呈曙光。他回到房中休息好久,紊乱的心情兀未恢复平静。现在威胁生命的神蛛已经毙命,他不必再悬想自己会在睡梦之中,忽然死掉。可是他究竟能否欢欣?他知道这答案。
    早餐过后,他叙述昨夜之事给父亲听,说到那个阴魔宣华枝,不禁伸伸舌头,道:“我从未想到一个女人的容貌竟会像个骷髅般可怖,和那阳魔宣华岳红红润润的脸庞,恰好成了极强烈的对照。”
    冯征笑道:“此所以你才不愿意和他们搭话,若果换个美人,二弟说不定会向她讨教几乎吹萧的秘技哩,哈哈……”
    生判官沈鉴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冯征又道:“我知道二弟的轻功,相信已举世无匹,像那阴阳二魔修练再久,功力再强,但决不能够跃过三丈之远。故此我十分放心二弟逃命是绝不成问题。”
    沈鉴喟道:“若是老夫这等饱历忧患的人,听到阴阳二魔萧琴合奏的曲调,必定伤心悲怆以至于不能举步。”
    两个年轻人这时便不敢再说什么,开始商议上山之事。最后决定若果三人浩浩荡荡上山,可不知张中元处在什么地位,不知会不会扰及青城道士们的清修,故此由跑得最快的沈雁飞独自上山,把情形看看,或是回来叫他们上山,或是请神眼张中元下来叙旧。
    沈雁飞衔命寻路上山,一路便见观庙极多,这刻因是初秋,游人甚众,这一来他倒不便施展脚程上山。
    正走之间,忽见路畔不远处,一块突兀大石上面,一个长衫老人坐在那儿。他坐的是搬上去的一块方石,在他面前,还有一大一小的两块石头。大的那块就俨如一张小桌,小的那块和他所坐的一般大小,花纹色泽无不相同,就像原来是一块长石条弄开似的。
    一株老松高长,亭亭松阴恰如一把遮阳大伞。沈雁飞好奇地停用张望一下,只见那老人红面白髯,神情潇洒,一眼望去就像图画中的处士。在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面棋秤,还有两个盛黑白子的瓷瓶。
    他讶然想道:“这位老人家跟谁对奔呢?难道自得其乐么?”
    那长衫老人忽然向石下路上的游人扫瞥一眼,那两道眼光就像闪电一般明亮锐利。
    沈雁飞赶快移开眼睛。只听那老人道:“哈哈,我老人家算定你会来的。”
    沈雁飞偷眼一觑,只见那老人家面向着自己,正用一只手向自己指着呢。不由得为之一愣,想不起和这位老人几时见过。
    “来吧,别客气,时间还早着,奕一局再上山不迟。”
    沈雁飞无可奈何地抬头望他,只见老人正向着他微笑。
    “快来,老夫棋瘾大发,哦,难道不认识我老人家?”
    “我何尝认识你?”沈雁飞在肚中咕哝,委委屈屈地走向那块大石。
    “呵呵,阿弥陀佛,原来是凌老檀樾,贫憎真个眼拙。”宏亮的语声从后面响起来,把沈雁飞吓了一跳,赶快止步转身。眼前一花,一团灰影已擦肩而过,赶快又转身追看,只瞧见灰色的憎袍上面,一颗光秃秃而肥肉甚多的头颅。
    “原来我表错情了。”他差点笑出声来,想道:“不过他们两人的语声中气充沛异常,必是怀有武功之士,且让我瞧瞧那和尚是谁。”
    那和尚在石下止步,合十躬身为礼,然后道:“昔日峨嵋山小沙弥拜识高人,匆匆一别,即今已逾三十年,回溯前尘不过弹指间耳,凌老檀樾英姿不改,可以想见别后功行弥深,贫憎钦佩之至。”
    红面白髯老人洪声笑道:“承蒙峨嵋大乘寺方丈高僧谬奖,荣幸何如。”
    沈雁飞一听那胖和尚竟是当今峨嵋大乘寺方丈忍悟大师,更生瞻仰之心。这时才注意到忍悟大师手中倒提着的月牙方便铲。竟有鸭卵那么粗的柄杆,如是精钢所制,怕有四十斤以上的重量。原来那忍悟大师二十年前身为大乘寺监寺大师时,曾因事离山踏入江湖。这和尚天生侠胆义肠,好伸手管不平之事,那时节由南至北,由西往东。没有人不知峨嵋这位高手忍悟大师的法号。他如天上慧星,偶尔一现.自后便返山潜修,其后更接掌方丈大位。但那划空而过的眩目光芒,自后永留痕迹,至今江湖上尚津津乐道。
    他索性在路畔一块石头坐下憩息,却听忍悟大师道:“贫憎本不敢有违雅兴,但老檀樾乃是局外闲人,足以笑傲神仙,贫僧却不得不再往前走,真是言之有愧。”
    姓凌的老人微笑默然,不再挽留,于是忍悟大师施了一礼,继续上山而去。
    沈雁飞思忖道:“这个姓凌的三十年前已见过思悟大师,听两人的口气,这老人辈分不小,也是当时高手之一,那么是谁呢?姓凌的,呀,莫非就是五阴手凌霄?是了,一定是他!”想到这里,不由得目射奇光,凝视那老人。
    凌老人双目如电般扫射一匝,和沈雁飞的眼神一触,为之一怔,招手道:“年轻壮士请上来。”
    沈雁飞被他雄壮的声音所吸引,起身走到石下,纵将上去,眼前一花,只见一只铁手,大如蒲扇,五指尖利异常,带着强劲异常的风声,直抓面门。
    他看到这只铁手手肘下沉,立刻知道下一式将要变为“腾云摘星”之式,本能地反而一提真气,身形升高数尺。
    那只铁手果然往下一沉,随即已知招数落空,倏然电掣也似地收回去。沈雁飞坠下石上,这才看清楚那只铁手敢情是那凌老人的兵器,长约三尺。只见那凌老人哈哈一笑,铁手在石上碰击一下,五只钢指倏然缩紧成为一个拳头。乍眼一看,真看不出这个拳头能够张开。
    “好身手,你贵姓名f
    沈雁飞迟疑一下,便拱拱手,反问道:“敢问你老人家可是昔年名震武林的五阴手凌霄老前辈?”
    老人眼睛一睁,目光如电,道:“好眼力,你如何认出老夫?”
    沈雁飞眼珠一转,忽然有个计较,便躬身道:“老前辈成名如日中天,小可岂有不知之理。只恨多年来都不能拜识尊颜,以致今日虽然轻功略有成就,但其他方面一无所成。”
    五用手凌霄拂髯道:“真是咄咄怪事,老夫这番静极思动,重涉江湖。便闻说有个女娃子的路数,极似昔年的金龙旗管俅心法,故此跑到青城来凑热闹……得,得,你眼珠别转,我不问你师承来历和你的姓名便是。但老夫却想知道一点,你先坐下来……”
    沈雁飞心中大喜,便在他对面的小方石上落座,心中咕哝道:“这番若学得五阴手三几式绝招,用处可就大了。”
    “老夫且问你,是否参加这次青城大会,想露一手?”
    “是啊,”沈雁飞跳起来,道:“老前辈真是神目如电,把小可心思都看见了。”
    五阴手凌霄又拂髯一笑,道:“你有什么把戏全在我老人家肚子里,还能逃得了。老夫可以把近数十年所新创的五手绝招传你,但有一个条件……”
    沈雁飞眼珠一转,问道:“敢问老前辈是个什么条件?小可办得到么?”
    “哈,哈,别慌,你以为老夫要收徒弟,你无法对师长开口么?错了,老夫还不想收徒弟呢!”
    沈雁飞暗自好笑,却不敢露出神色。
    “老夫只要你学会这五式五阴手之后,明日大会之上,若然那女娃子出现,你得为老夫效力,但仅限以这五式绝招和她动手。不论相识与否,都得尽全力进攻,生死只关天命,这条件你可答应?”
    沈雁飞想也不必想,因为他所识的几个女性诸如张明霞、杨婉贞、秦玉娇,都有明明白白的师承,于是改口答道:“小可一定办得到,一定办得到。”
    五阴手凌霄面色一沉,其寒如水,道:“你先发个重誓。”
    沈雁飞肃容道:“小可如有违背斯言,定遭刀山剑树刺身之厄。”
    “哈哈,好罢,你且随我来。”说完拿起棋抨,叠为两折,与及其两瓶棋子,跃下大石,一径绕到山后,寻到一处平坦的草地,四面僻静无人,便道:“咱们就在这里传艺。”
    沈雁飞垂手肃立,只听五阴手凌霄道:“昔年我败在金龙旗管俅旗下,这支五阴鬼手被他以金龙旗卷飞,于是打那时起,我便息影江湖,隐居在雁荡山苦练武功。一晃三十余年,除了在内功火候上稍有寸进之外,实在并无所得,因此心灰意冷,打算终老雁荡,不复踏入江湖一步。
    “要知老夫当年极是自负,那天和金龙旗管俅剧斗了好久,他忽然使出三手怪招,老夫简直没有喘息之机,兵器便自脱手。一时情绪震荡过甚,竟然记不住他三手连环怪招竟是如何出手,故此日后苦思冥索,终因忘记了对方招数而无灵感,数十年弹指而逝,却依然故我,教老夫如何能不灰心?这时因久亦不闻金龙旗管球音讯,料他年纪老大,恐怕已比我早一步故世,心灰意冷之余,也就准备结束此身。虽然还有一个大仇人,但那人身怀异术,睹面亦不相识,此仇亦等于无法报得,故此终于决定懒得再活下去,便在雁荡山一处无底幽壑跳下去,大概下坠了数百丈,老夫已昏昏迷迷,忽然身躯大震,原来是碰在绕崖而生的丛树上,然后滚下斜坡,也不知失了知觉多久,就在快醒之时,忽然做了一个梦,竟是梦见当日和金龙旗管俅大战的情景,当他金龙旗映日一展,金光耀眼而卷住我的五阴鬼手时,老夫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梦境犹自历历如在眼前,那金龙旗管俅的三手怪招也记得清清楚楚。老夫惊魂乍定,便又喜不自禁,于是此后短短的一年中,创出五式五阴鬼手绝招。”
    沈雁飞长长吐一口气,道:“老前辈你这五手绝招,可真得之不易哪!”
    五目手凌霄怅然微喟道:“人生如我,可谓毫无价值,回想年少时豪气干云,恍如一梦。”
    他开始把这五手绝招传给沈雁飞,沈雁飞天资颖悟,本身武功又极高强,真是一点便透。仅仅因不够纯熟而不能一气呵成而已。
    五阴手凌霄高兴异常,他一向的为人便是这样,爱恶一凭己意,虽非奸邪之辈,但也算不得正派。但这种人自有可爱之处,那便是性情率直,毫不矫揉做作。
    沈雁飞感觉出这五手绝招奥妙无比,假使自己练得纯熟,加以变化而能发出阴气,那就足以傲视天下,故此对五阴手凌霄异常感激,跪倒磕个头,道:“虽然老前辈不算是小可师父,但此恩实不啻于师尊,请受小可之礼。”
    五用手凌霄朗声一笑,转身欲走,沈雁飞但觉无以为报,赶快过去拦住他说道:“老前辈暂留玉步,小可知道此思难报,但总希望略表寸心,如蒙不弃,敢请老前辈把另一个仇人事迹赐告小可。”
    “那个人么?说了也没有什么用,纵然他站在我面前,我也无法认出,甚至你便可能是他,而我却把压箱底的玩艺都教给你,哈哈!”
    他豁达的笑声,反而使得沈雁飞非常好奇起来。世上哪有连仇人站在眼前也认不出之理?莫非是从未见过?那么总归有名有姓,或是容貌上的特征?总之绝不该说得连细心访查丝毫无法才对。
    “你年纪轻轻,倒是蛮固执的,好吧,老夫不妨说出来,让你增长点见识。这人在三十五年前,曾经像彗星似地划过天空,光芒极盛,可是仅仅一瞬间,就永远消失了。那时他有个外号是千面人,真姓名则谁也不晓得。你可听过千面人这个名字?没有么?当然你不会知道,要知三十五年时间不算短,而千面人又没有什么特出绝技流传武林,故此现在的人便罕有知道的。他仗以成名的绝技,便是化装功夫,真是扮哪个似哪个,至亲近的人,也难辨认出来。他的武功大概不错,因此起初他混迹江湖,常常假扮别人去做案,从未失过手。而那个背黑锅的,却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被捕,事主指认犯人时都矢誓说不会认错,结果那个真犯便逍遥法外。他跟我的关系也很简单,只为了他不知几时见过我,我在武林中声名不错,他便常常扮了我去做些坏事,后来得罪了相嵋高手白衣女侠叶秀。叶秀和我本来稔熟,那次放过了我,其实是那可恶的千面人。之后那金龙旗管俅却为她出头,把我挫败在金龙旗下,你想追源祸始,真正的仇人是不是那千面人呢?我虽明知是他,但到哪里去寻他?据我这次重人江湖打听到消息,从许多方面推测,那千面人似乎在安居数十年之后,又有静极思动的迹象。”
    “真是那么相像?这等事教人以置信。”沈雁飞道:“但小可一定随时留心,假使有一天碰见这厮,小可必尽力而为,必要时杀死他也不算残忍。这种人留在世上也没有用,老前辈以为对么?”
    五阴手凌霄朗笑一声,徐徐走开,就像闲云野鹤般飘然而逝,不知云归何处。沈雁飞把心思放回在那五手绝招上,自个儿一直练到晌午,猛可记起上山之事,不觉哑然失笑,赶快重复寻路上山。
    快到上元观时,因山路陡峭危险,游人已绝踪迹。忽见一个长衫斯文人,在前面描招摇摆地走。乍看无甚出奇,但行家同中,已发觉那人脚下又稳又快。
    沈雁飞惊讶地想一下,他并非惊讶那人的脚下功夫不惜,而是奇怪这人穿着斯文,取路直趋上元观,不知是哪一方的高人。当下脚底加紧,直追上去,离开十余丈远,便故意弄出声响。
    那人口头一望,沈雁飞哎了一声,朗声道:“老前辈去上元观么?”
    敢情他又碰上了五阴手凌霄,不过这番五阴手凌霄已换了件淡青长衫,看起来生像年轻一些。
    他向沈雁飞点点头,冷淡地晤一声。沈雁飞想道:“这些高手异人总是性情古怪,脾气难测,早先和我很亲热,现在却其冷如冰。”想是这样想,但他已听惯异人行径,倒不奇怪,赶将上去,道:“小可也是要到上元观去。”
    “你找哪个?”
    沈雁飞诧异地瞧瞧他,他又道:“你这样瞧我做甚?”
    “老前辈怎么两个时辰工夫,就看起来年轻许多?还有声音也变粗了一点儿?你怎么啦?”
    五阴手凌霄仰天大笑一声,举手摸摸脸庞,道:“我忽然年轻了,是么?”沈雁飞再细看一眼,觉得好笑起来,道:“不,不,大概是老前辈你换了衣服,所以一时错觉,其实看清楚还不是和刚才一样。”
    “你到上元观找谁?”他又问。
    “小可去找一位伯父,他老人家可是借地寄身,只因还有别人要见他,故此小可去问问他是否方便在观中接见。”
    “哦,你跟观中道士们不熟,”他露出一点儿失望之容:“现在是一个道号玄光的道人做观主啦!”
    “啊,那玄光观主乃是小可一个朋友的师兄,即是追风剑董毅的弟子傅伟,他和小可是朋友。”
    “追风剑不住在山上,他家居灌园。”
    “小可知道,但傅伟一定在山上,以前我们虽没有约定,但他一定在山上。”
    “那么咱们一同走吧,呀,你看,上了这坡,便是青城山上元观了,亦即是武林最有名的几个剑派之一。”
    那上元观金碧辉煌,矗立在阳光下,气象万千。在观门前面一大片非常平坦柔软的草坪,观左侧和观后都是千仞悬崖,因此这上元观除了建筑得宏丽庄严之外,还有点儿奥秘危险的味道。
    踏人观门,立刻感觉到地方极大,屋宇无数。当中是三清神殿,两边都有配殿。
    一个中年道人迎将出来,稽首问道:“两位施主驾临敝观是随喜抑是访友?”
    沈雁飞看看五阴手凌霄,见他正在打量这观中形势,只好答道:“在下是来访友,敢问道长此地可有一位姓傅名伟的人?”
    那中年道人面上露出笑容,道:“施主原来是傅师弟的朋友,请到后面小厅待茶,贫道立即命人唤傅师弟出来。”
    沈雁飞连连道谢,随那中年道人穿过三清神殿,来到后面出边一个偏院中,在小厅落座,五阴手凌霄也跟着进来。中年道人请他们坐下之后,便转身出去。
    沈雁飞测览过四下陈设,便道:“这里可是老前辈旧游之地?”回头一看,敢情厅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那中年道人恰恰又进来,发现只有沈雁飞一个人,便问道:“刚才那位老施主可是与尊驾同行的?”
    沈雁飞微微一怔,只好道:“是的,他便是数十年前享有盛誉的五阴手凌霄前辈。此刻他大概到前面瞻仰。”
    中年道人啊了一声,道:“原来是凌老施主,听忍悟大师说,早上曾在半山碰到他。”
    这时沈雁飞正在想着那五阴手凌霄为何没有带着那支五阴鬼手,他真想借来见识一下。
    口中便晤晤应着。一会儿傅伟、张法、杨婉贞、张明霞都出来,一见果然是沈雁飞,便都热烈地招呼他。
    傅伟告诉那中年道人说:“玄能师兄,这便是鼎鼎有名的沈雁飞,你竟没瞧出来吗?”
    玄能道人笑道:“贫道可不是事后诸葛,果真早先已猜想是沈施主呢!”
    沈雁飞心中甚喜,因为他自从离开七星庄至今,没有好久工夫,但万儿已算是闯开了。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他此日纵然身故,将来这名字仍在江湖上传说不衰。
    四个年轻人拥着他到后面,左绕右弯,穿过许多院落房间,到了一座雅静的院子。只见瞽目老人张中元扶杖站在院门等他。杨婉贞首先喜叫道:“义父,沈伯伯已被救出来了,就在山下哩。”
    神眼张中元啊了一声,咬住嘴唇,白须微颤,情绪甚是激动。
    沈雁飞枪上一步,道:“家父着小侄向张伯父致意说,因违已久,对于昔年共生死的故人,想念日深。”
    张中元长长叹一声,道:“天道无私,常与善人。我那老上司一生仗义热肠,虽受多年折磨,到底熬过来了,贤侄快带老夫下山。”
    沈雁飞忙道:“家父本来也渴欲立刻上山来与张伯父叙旧,可是因不知方便与否,故此命小侄先来看看。”
    傅伟应声道:“沈兄想得太周到了,其实老伯若不嫌弃,大可以移驾敝观小住。”
    沈雁飞一转眼看见傅伟诚挚的神色,不禁慨然道:“傅兄果是一代名家高徒,气度深宏大量。我想反正会期是约定初一至初三。终南孤鹤尚煌未必会在初一来到,因此如能寄足贵观,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当下计议仍由沈雁飞回去请生判官沈鉴和冯征两人上山。张中元特别派张法前去,以示敬意。杨婉贞也要一道前往,竟是先拜晤沈鉴为快的意思。张中元也允许了。于是三人匆匆离开上元观。
    刚走了一箭之远,忽然后面傅伟直追上来,问道:“沈兄刚才可是和五阴手凌霄一同来的?”
    沈雁飞道:“是呀,有什么事么?”
    傅伟脸色微变,道:“那厮把我青城叛徒顾聪救走了。有两位把守观后道侣的亲眼目睹,但因那厮功夫甚佳,把他们都点住穴道。”
    沈雁飞这一惊非同小可,敢情他为了父亲之事,完全把五阴手凌霄忘掉,这时失色道:
    “岂有此理,他这不是利用了我么?”
    “正是因与沈兄同来,本观道侣们才对他全不戒备。”
    “我这就去找他,啊,不,我和张法兄杨姑娘先下山去,由他们两位把家父护送上山。
    对了,我还忘了解释,那五阴手凌霄和我是在半路上认识的,他还传了我五阴手绝招。后来我再往上元观走,又碰见了他。他也没说什么,便和我一道进观。我不知他竟然怀有阴谋,所以
    傅伟轻喟一声,道:“沈兄不必解释,小弟自然相信你是无心,不过此事相当严重。因为顾聪被捕之后,隔了不久,江湖上的消息已传到山上来,原来那颀聪已把敝观一桩秘密泄漏了出去。这个秘密与沈兄也有点关连,随后小弟再慢慢详说,沈见你去请伯父来敝观,小弟立刻要在附近搜索一下。”
    两下都不暇多言,匆匆又分手,沈张杨两男一女,顾不得避忌俗人眼目,一径施展轻功,直扑下山。
    到达那山村中,沈雁飞匆匆把经过说了,便毅然要独自找那五阴手凌霄。这几个人虽然都是侠骨义胆的人物,但都明白若是沈雁飞也不济事的话,他们去了也是白废,当下由得他独自行动。
    沈雁飞灵机一动,并不上山,沿着山麓由东面绕向西面。但那青城山乃是道家十大洞天之一,称为宝仙九室之洞天,群峰环列,状如城郭,纵使以他这般脚程,匝绕一周,也得花个十天八天。
    沈雁飞何尝不知道这事实,但他认为五阴手凌霄劫走顾聪,明知青城不肯干休,纵然知道青城第一位剑客追风剑董毅不在山上,但那峨嵋大乘寺方丈忍悟大师岂是好意的?因此必定不敢堂皇出山,而只能从山中小径曲折地潜出青城。他们这样一耽误,他这个笨主意也许就碰上了。
    走了一程,忽然来到一座山谷,只见谷中树绿草青,问中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花,含芬吐芳。人得谷中,果然觉得此谷特别暖和,午后的阳光晒在藏草繁树上,浮动着一种芬芳鲜美的气息。
    忽见谷心一排树下,筑着一间茅屋,他脚步不停地直奔过去,一面想道:“在此谷中隐居,可真算找到好地方。青城真不愧为天下有数的灵山。”
    猛见茅屋后有一块半亩方圆的水田,规则地植立着稻禾。这还不奇,奇的是水田中两条人影风驰电掣地追逐往来,其快无比。这两条人影可不是踩在水泥中,而是以绝顶轻功。凭借那一振振的青禾借力,因此两下虽在眨眼间已换了三四掌,但只闻极轻微的拍掌声。
    沈雁飞是个大行家,一看这两人身法,已知人家起码都有一甲子以上的火候,故此气脉悠长,脚下认位准确。不过心中究不无疑惑。因为轻功练到高处,固然能够借草尖之力换也纵跃,但任何高手也至多换个几次,已算非常了不起的功夫,哪能像他们一般风驰电掣地缠斗不休。定睛细细一看,恍然大悟,敢情那青禾种的虽是平均,但按着九宫方位,却暗中另藏可以承受较重力量的青竹桩。饶是这样,以这两人这种身手看来,已是当今第一流高手的造诣了。
    再定睛一看,其中一人赫然便是那五明手凌霄,心中为之大喜,慢慢走到田边,边走边打量五阴手凌霄的对手。
    只见那人一身宽阔道袍,发白如雪,相貌清古,进退往来之时,袍袂飘舞,真有松鹤之姿。
    两人起斗越急,俱是年逾七旬之人,功力深湛,阅历丰富,攻时沉稳辣狠,守时有如金汤城池,牢固无比。
    沈雁飞想道:“五阴手凌霄成名多年,能和他争衡的,当年也没有几个人。这位老道长是谁呢?”’
    人影纵横飞舞得神速之极,若换了常人,真看不清楚这两人的衣着,更别说相貌了。那位老道长仙姿清古,身形特快,轻功之高,一时无两,相信尽力腾跃,可达三丈之远。五阴手凌霄虽然轻功方面也超绝之极,但只怕和那老道长比起来,要落后一些,大概要相隔一尺。不过他招数功力方面显然奥妙凌厉一些,因此恰好各有所长而扯个平。
    沈雁飞这时可就不匆忙了,站在田边细细视察两人的招数和身法。特别对于凌霄的招数,更加细心揣摩,一个时辰之后,他相信自己已知道五阴手凌霄弱点何在。这时忽又记起昨夜明度宣华枝的天魔舞身法,于是他以那位轻功特高的老道长作为假想敌人,自己却用记忆得异常深刻的天魔舞身法来对抗,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已经悟出许多奥妙无比的道理。当下立刻又夹用五阴手凌霄所传的五手绝招对抗,果然能在天魔赛身法中施用出来。
    纯熟之后,甚至可加上自己从神蛛学来的两手绝招,更觉妙不可言,简直凌厉无匹。那修罗七扇本已够妙绝的了,可是比起他这七手绝招,加上天魔舞身法,反而显得逊色很多。
    要知他因服了黄山金长公的冷云丹,又用下白云老尼的杨枝宝露,已集佛道两家灵药之专长在一身,脱胎换骨,伐毛洗髓,轻功之佳,举世无二。故此以他这种特异天赋功力之人,往往有些绝妙招数,都未能完全发挥他本身的功力。举例来说,那修罗七式本来奥妙不在五阴手凌霄的五手绝招之下,可是因为没有配合上天魔舞身法,沈雁飞便不能彻底施展他轻功上的威力,因而和他现在所溶合贯通的七绝招,便有上下床之别了。
    那五阴手凌霄白髯飘飘,出手越来越沉重凌厉,但沈雁飞却知他支持不久,因为脚下并非实地,只要真气运转略见粗浊,脚下立刻便要险状百出。
    俊眼一转,先舍下拼斗中的两人,抢人茅屋中。只见此屋十分于净,屋中除了一榻一桌和一把椅子之外,别无家具。桌上摆着凌霄的棋杆的棋子,还有那支五阴鬼手。另一边放着一支拂尘,旁边摆着一本道经。
    他想道:“欲知这个老道长是谁,须从这本道经上寻出来。”赶快看时,却是本手抄的黄庭经,下面题着黄山金长公斋沐焚香恭录的字样。当下轻啊一声,想道:“我曾受金长公灵丹助长功力之恩,虽然不是他直接赐我,但饮水思源,功不可没。目下这机会正好……”
    当下奔出屋去,走到田边,大声叫道:“黄山金长公和五阴手凌霄都是齐名高人,两位何必再斗?”
    金长公和凌霄其实早已看见了他。听他一叫,为之一怔,五阴手凌霄尚未真败,忙趁这机会跳上来。金长公绰有余力,单足点在禾中青竹尖上,身形稳如泰山,洪声问道:“壮士如何得知贫道名号?”
    沈雁飞见他功力果然精纯无比,这刻尚能开声说话,便抱拳行礼道:“黄山金长公老道长仙名远播,天下谁人不识?”
    金长公为之大悦,身形一拔,飘飞到实地。五阴手凌霄哈哈一笑,道:“这孩子灵警聪明无比,真是百年罕睹的人材。”
    此言一出,沈雁飞对他敌念消了大半,微笑道:“老前辈谬奖了,小可只奇怪为何茅屋中没有人在?”话中之意,即是问他顾聪藏在何处。
    五阴手凌霄不知在也不懂,道:“那茅屋么?本是金兄的一位道侣修真之地,此次金兄重居西蜀,故此特来见见故人,谁知那位道兄已经羽化。当然老夫也认得这位道兄,正好也来探访,便和金兄碰上了。你可是以前来过?”
    沈雁飞一听心中又火了,想道:“以你这等成名的前辈人物,居然还来装佯的一手,真是浪得虚名。”面色一沉,冷冷道:“小可是奇怪没有青城派的人呢!”
    五阴手凌霄竟不答话,径对金长公道,“金兄的灵丹已教凌某心服,的确不枉你数十年守丹工夫岁月,可惜我已老了,否则真想向你讨取一粒吃吃哩……”
    金长公淡淡一笑,道:“凌兄你侠迹雁荡,成绩更是惊人,贫道佩服。”
    说到这里,颇有话不投机之意,五阴手凌霄转身走向茅屋,沈雁飞忍耐不住,忽然身形一动,已拦在五阴手凌霄面前,面上堆起笑容,道:“老前辈且留步,小可拜赐授艺之恩,铭感五内。不过还未曾试过招,未免美中不足.万望老前辈成全”
    凌霄听了一愣,道:“你要和夫夫进招?”登时目射奇光,朗声一笑,道:“好,咱们不妨来试一下。”
    金长公露出不悦之色.瞅着汉雁飞冷哼一声,分明看不起他这这个无礼的要求。
    沈雁飞也不理会,朗声道:“老前辈恕小可放肆了。”话声甫毕,倏然闪身斜飞,反掌即向对方臂上消药、臂儒两穴攻去。他一出手,那黄山全长公便为之一怔,肚中暗叫一声好功夫,登时把不满轻视之心收起。沈雁飞这一招虚虚实实,一见五阴手凌霄身形微旋,他脚尖也自一探地,忽地一错身,似进实退,竟然绕到对方身后。
    五阴手凌霄但觉这少年身法虽是疾快神速,却相当熟稔,猛可一旋身,以正面相对。沈雁飞正要他如此,自己是以逸待劳,蓦然右掌穿出,其快如风,急取对方胸前要穴。这一掌正是五阴手凌霄所教绝招之一,后面跟着来是左右手交替源源攻击,凌霄如何不知,因觉出这少年蒙上力量强雄凌厉无比,竟又不敢轻视硬对,赶紧往后面一撤身。沈雁飞天魔舞身法有如附骨之疽,招式不改,距离亦未变动,登时把旁观的全长公骇出冷汗,暗叫一声罢了,雄心壮志顿时消逝得有如春梦秋云。
    五阴手凌霄迫不得已,到底要举掌硬迎,啪啪两声,左右手各对了一掌,凌霄可是借力而退,沈雁飞身形稍稍一挫,便又跟踪扑上。五手绝招日合上天魔舞身法,出招换式的时间居然比凌霄所传的快了一线。这一线的时间虽然微不足道,可是这等高人出手,生死也不过是一发之间而已,稍一拿捏得不对,准保血溅当场。因此沈雁飞争取到的一线时间,使得那五手绝招源源使出来时,威力倍增。凌霄左撑右拒,危险百出,纵使修为功深,额上也禁不住沁出冷汗。
    沈雁飞头脑灵活无比,虽在狂喜之中,仍然不减效用。只见他排山倒海般攻出五招之后,倏然露出破绽。五阴手凌霄好不容易才有这个还手的机会,石破天惊地大喝一声,欺身疾进,双手分处,晃眼化为四五条手臂,分袭沈雁飞上中两盘要穴。这一招威力绝大,玄妙莫测,沈雁飞纵然有备,也不由得心惊。暗运阴气奇功护身,双拿出处,封住对方攻势,但还是有一处被对方攻人,掌力刚刚触到他身上,沈雁飞已借力退开两丈有余,那情形恰像是被风力攻走的轻絮一般。
    金长公见他身法轻快无伦,竟以轻功见长,不觉为之技痒,宽袖一摆,有如大高横空,由上空扑下。沈雁飞闪开数尺,等他落地之后,作势欲起之际,也自同时一纵,捷如飞鸟。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在谷中飘转电掣地绕了一圈,沈雁飞回到原先所立之地,竟没让金长公追近一尺。其实他如用全力,金长公最少也得落后数尺。
    凌霄沉声道:“你是宣氏兄妹的什么人?”敢待他已记起沈雁飞的身法乃是阴阳二魔的天魔舞身法。其实他最大惑不解的,反而是刚才打了一掌,掌力分明已到达敌体,但对方丝毫无恙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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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千面人祸乱武林
    沈雁飞庄容答道:“小可不过在昨天晚上窃见阴魔宣华枝自己在表演,所以学会一点。”说到这里,那黄山金长公已使出内家大腾挪法,毫无风声地到了他背后两尺之处。
    要知内家大腾挪法乃是短距离内一种极上乘的身法,不但神速绝伦,而且毫无风声。故此金长公到了沈雁飞背后而沈雁飞尚且不觉。这时全长公只要一举手便足以制敌死命。
    沈雁飞懵然不觉,从容道:“小可幸而追上老前辈,请老前辈高抬贵手,把人赐还小可。此刻青城上元观上下不安,都为了老前辈把人带走……”
    金长公的手掌已到了沈雁飞背上,倏然一落,只用三只手指,抓住他的后颈。沈雁飞陡觉全身一麻,已动弹不得。五阴手凌霄看了摇摇头,金长公却问道:“青城上元观发生了什么事?小子快说!”
    沈雁飞冷冷道:“你用这等鬼蜮手段,沈某决不服你。”
    凌霄道:“金兄先放手,这厮来找我要人,老夫可真莫名其妙。”
    金长公哼一声,放手退开几步,防他反击。沈雁飞转回头向他一笑,道:“谢谢老道长,我算是多了一层经验。”然后扭回头对凌霄道:“凌老前辈你和小可一道到上元观去,带走了青城叛徒顾聪……”
    “慢着,老夫几时和你到上元观去的?”
    “中午的时候,你不是和小可一道走的?”
    五阴手凌霄呵呵大笑,道:“金见你看奇不奇,居然有此怪事。”
    金长公道:“小子你别胡说,他和贫道从早晨对弈至今,中午可没有离开半步。”
    沈雁飞眼睛连眨,叫疲乏:“这就奇了,小可还和凌老前辈说了许多话。那时候你换了一件淡青色的长衫,没有携带兵器。老道长你大可以到上元观问一下。
    五阴手凌霄俯首寻思片刻,道:“你起个誓,说是真个见到我。“小可如有虚言,五雷轰顶。”
    黄山金长公乃是玄门中人,往昔和青城派也有交情,故此显然十分关心,道:“凌兄你搅什么鬼,快把人交出来吧,那顾聪可恶透顶,目下江湖上都传说上元观中藏着断肠镖那件宝贝,都是这厮想法子使师门惹祸。”
    “那么金兄你也相信是我干的好事了?。凌霄带笑质问,可是那笑容透出阴森味道。”
    金长公露出防备神色,道:“他不是已罚了重誓,难道有假不成?贫道劝你还是把人交出来算啦!”
    沈雁飞心想道:“等他们交上手,我便四处细察一下,那顾聪可能还在附近藏匿着。”
    五阴手凌霄仰天大笑道:“这个消息太好了。哈哈……喂,孩子你不是说过要替老夫效劳么?目下千面人已泄露踪迹,也许平生大恨可由此而雪了,哈哈……”
    金长公和沈雁飞都为之愕然,沈雁飞咕哝道:“那么怎么办呢?那厮除非和顾聪一道走,否则我可认不出来。”
    凌霄看看,已是申末之际,便道:“千面人志既在青城藏宝,定然尚在附近。咱们现在立刻去搜寻,料必有所发现。不过咱们要规定一个暗号,以免又被那厮蒙骗。”
    他们悄声约好暗号之后,便立刻分头人山搜寻千面人和顾聪踪迹。
    单表沈雁飞这一路,他仍照原定计划,穿过这座山谷,绕麓搜索。那金长公和凌霄已不知打哪儿走了。出得谷去,只见青山绵亘,矗立遮天。顺着山麓飞驰了十多里,忽见山石后人影一门,心中微动,诈作不知,照直急驰而过,刚刚过了两丈,便以极快身法,闪人一块大石后面。
    山坡处尽是嶙峋怪石,又高又大,他借着石头掩护身形,反抄过去。耳中忽听窃窃低语声,暗中轩眉一笑,隐身在语声后面的大石顶。
    只听有人嗟讶道:“咦,那厮怎的就走没了影?真有那么快的脚程?”
    另一个人道:“他走得就像鸟飞般快,可真正难惹。”
    沈雁飞又轩眉一笑,不过有点奇怪的是那两人语声都没有顾聪的份儿。这时已知这里仅有两人,料那千面人定在其中,心想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非立下煞手不可。
    那两人弄着什么,他暗运一口真气,倏然长啸一声,双臂一振,身形拔空而起。到了空中,猛然化为鱼鹰人水之势,头下脚上,搜索地面。只见两个道人全是一手倒提长剑。一只手拿着一枚响炮之类的东西,正要施放。他真气一沉,身形疾如电掣般急冲疾泻而下,宛如鹰隼下击,激起风声呼呼。那两道人分明是青城上元现道侣装束,但沈雁飞认定那千面人擅长变化,毫不犹疑地全力下击,在这顷刻间已掣出修罗扇,映出一天红光。
    两道人又来不及发放响炮,齐齐挺剑指着沈雁飞,两柄长剑精光耀眼。沈雁飞冷哼一声,修罗扇疾然一卷,阴气涌出,竟把两支长剑带得歪往一旁。他的右手已如毒蛇般地直取右边道人前胸步廊穴。同时横脚一勾,急袭左边那道人的后脑府风穴。
    这种奋不顾身的招式,如非深仇大浪,等闲不能使用。两道人齐齐失声一叫,身形微滞,竟然躲之不及。
    沈雁飞忽然吓出一身冷汗,这倒不是那两个道人的长剑从下面疾划上来,因为他的修罗肩上阴气仍能封住这两支剑。倒是他觉得这两道人武功不够预想中高明而大惊。试想那千面人数十年前已经成名,岂能连躲避他进攻也显得迟滞?一念之转,快如电闪。登时手脚俱挪开一点,而且将八成真力减到最少。
    两道人俱觉出长剑和身体轻轻一震,分开数步。沈雁飞已站在地上,朗声道:“两位道长可是从青城上元观来的?”
    他们这时才回味过来早先竟是多么危险,鬓发间沁出冷汗,竟答不回话。
    “小可沈雁飞,和傅伟兄乃是好朋友,刚才无心得罪,盼道长们海量包涵。”说到这里,两个道人忽然一齐转身,分头疾退。弄得沈雁飞怔在当地,拦又不是,不拦住又莫名其妙。
    正在发怔之际,忽听一声佛号,从乱石中转出一个人,原来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女尼,正是当日赠他杨枝宝露的白云老尼。
    不过沈雁飞从未和她见过面,故而不识得她。
    “阿弥陀佛,当日石陵镇一别,沈施主如今英姿越见焕发,噫,沈施主诧容满面,敢是不识贫尼?你可还记得有人对你提过白云这个法号。”
    沈雁飞失声道:“暧,你是紫竹庵的白云大师?小可不但听过,而且还要拜谢大师赐药之恩。”
    白云老尼面色一沉,道:“贫尼自分出世已久,本没有什么机会再施用武功,可是你这自甘下流的人,迫得贫尼要重作冯妇,试试你究有多大的气候。”
    沈雁飞皱眉道:“大师此话怎说?小可已改邪归正……”
    “住口,贫尼眼睛尚未昏花,早先在山腰处已见到你的恶迹,刚才又看见你表演绝技。
    来吧,不要多废唇舌,贫尼年纪虽老,但却不容易打发呢!”
    沈雁飞懊恼之极,仰天长笑一声,四山回应。白云老尼慈眉轻皱,想道:“悔不该把灵药给他服了,使他内功精湛如此。”
    石后忽又转出一人,一身雪白衣裳,头上还用一条白丝巾,包扎着一头云发,乍看来就像守孝的素服。
    这位白衣姑娘眉清目秀,真个是秋水为神玉为骨,冷艳无双。沈雁飞目光一扫将过去,哎的一叫,目瞪口呆。
    敢情这位姑娘乃是日夕难忘的吴水琴,她冷冷瞥了沈雁飞一眼,便向白云老尼道:“老师父把他让给我吧。”
    沈雁飞心中想大叫一声琴妹妹,这月来的阔别,生像已经历了几十年。可是他又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已被一道深渊隔开,他毫无法子可以超越,因此这一声琴妹妹,只在他心里响着。
    白云老尼坚决地摇摇头道:“你是知道青城派对我的意义,对么?”
    吴小琴紧紧闭着嘴唇,歇了片刻,她道:“好吧,老师父,我就置身事外!”
    她话声甫歇,身形一晃,已退回石后,沈雁飞觉得她的声音十分陌生,宛如听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在说话。错眼间已不见了她的踪迹,也不感到奇怪(他一向不知道吴小琴懂得武功),只有一阵空虚绝望袭上心头不,使得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白云老尼缓缓走前几步,忽然被他那种奇异的神情愣住,歇了一会儿,她徐徐道:“沈雁飞,她已经走了,她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否则她会把你杀死。”
    “我……我还活着么?”他哺哺说,头颅无力地垂下来:“琴妹妹又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记得曾经有一度,我把她从那个世界里带领出来……现在她又回去了……”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远处划个弧形飞过来,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音,沈雁飞怔怔不动,啪的一声,石头正好击在他身上,把他击得退了一步。
    白云老尼嗟道:“她去得更远了。”眼光收回来,只见沈雁飞面色苍白如死,忽然捧胸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白云老尼忽然跃过去,一掌拍在他后心,沈雁飞又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举袖揩揩唇边血迹,惘然道:“琴妹妹走了,她真的走了……可是为什么呢?”白云老尼本身从情天恨海中熬过来,深知沈雁飞此时心中的悲痛,无可伦比。登时对他甚是同情,她本想指点迷津,告知他吴小琴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如此怨愤,但她老人家又深深疼爱那温柔如水的祝可卿,故此不好说出来。否则异日沈雁飞遇着祝可卿的话,必定会把她杀死。
    她同情地叹息一声,觉得这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老是这个模样,所渴望的偏得不到,祸咎却随时随地隐藏在附近,一有机会,它便降临头上。于是这位洞彻世情的老尼飘洒地走开,忽然回头慈祥地道:“沈雁飞,你好自为之,切勿妄开杀戒,回头是岸。”说到这里,已走出好几丈,人与语声渐渐远去。剩下陷在哀伤中的沈雁飞,孤零零地在夕阳下独立神伤。
    且说吴小琴把沈雁飞打了一石头,远远看见他吐血光景,芳心有如被把利刀不住地剜着似的,眼泪直流,悲叫一声,转身疾奔。
    这时她方寸已乱,神智好像有点昏迷,也不知走了多少个十里,黄昏已降临大地,暮色凄迷,气氛荒凉可悲。
    忽然有两个人拦在谷口,她本能地停下脚步。那两人之中,一个红面白髯的老人,身穿淡青色长衫,一个是个蓬首垢面的少年,脸色枯败难看,但却十分熟悉。
    那白髯老人眼中陡然一亮,赞声好漂亮的妞儿,那蓬首垢面少年却身躯一震。吴小琴没理睬他们,一径从他们的身边慢慢走过,刚走出四五步,那少年叫道:“吴小琴!”
    吴小琴停住脚步,偶然回头,只见那少年道:“你不认识我么?吴小琴。”
    白髯老人忽然一伸手,把那少年穴道点住,本立不动,自家却走到吴小琴面前,笑嘻嘻道:“吴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呀?老夫五阴手凌霄,你可曾听过我的名字?”
    这老头儿嘻嘻笑着,一面挨近去,倏然电闪般一手抓去,抓向吴小琴玉臂上曲池穴。
    五阴手凌霄虽然出手如电,但却抓个空,吴小琴精神一振,尖声笑道:“原来你就是五阴手凌霄,哈哈,本姑娘正想找你哩……”她的笑声非常狂放,有点不大正常。
    白髯老人霜眉一皱,脸上露出狡笑,问道:“你找我老人家干什么?”
    吴小琴站了片刻,脑中翻涌血气渐渐下降,神智渐复。四顾一眼,便轻咦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到了什么地方?那个人不是青城叛徒顾聪么?”
    五阴手凌霄趁她眼光移开,倏然又伸手抓到,其快无比,吴小琴手肘一抬,撞将出去,啪的一响,她反而退了一步。五阴手凌霄面色大变,敢情吴小琴退了一步之后,他才发觉一股柔力潜迫上身,登时不由自主地退了大半丈远,差点跌倒,只见他一转身,如飞而退,顺手把顾聪提起,没人山林深密处。
    吴小琴愣了半天,忽然记起青城叛徒顾聪曾经设计陷害她和沈雁飞之事。同时又忆起五阴手凌霄乃是她师父的对头。这两个人全都不应放过,可是她再想一下,便叹口气,懒懒向后转,准备走出山外。
    刚走了十几步路,只见树林中钻出一人,笑嘻嘻拦住去路。吴小琴星目一膘,芳心大震,原来这人便是沈雁飞。
    这刻满腔幽怨,忍捺不住哇地哭出声来。沈雁飞为之一怔,没有说话。
    吴小琴泪珠满脸,伤心万状,却不明白伤心些什么。可是见他不来安慰,更感到委屈。
    沈雁飞呆了一阵,便走近她身前,抽出一条汗巾,为她拭泪。吴小琴真愿意倒在他怀中痛哭个够,但仍然矜持不肯倒过去。汗巾按在她面上,忽然嗅到一阵香气,头脑立刻为之昏迷。
    但她动力湛深无比,猛可提住那口真气,怒骂道:“你使什么坏?”
    跟着闭上眼睛,娇躯摇摇欲倒。口听沈雁飞呵呵大笑,叫道:“倒也,倒也!”
    吴小琴身躯向前一倾,沈雁飞伸手来扶,只听她哼一声,忽然一掌推去。
    沈雁飞大叫一声,震退半丈之远,登时抱腹蹲倒地上。吴小琴这一掌本能取他性命,但临到发力时,芳心忽软,只用上三成力量。不过到底用了真力,头脑更加发晕,连忙提气奋余力跃走。
    且说那五阴手凌霄和金长公两人,各奔一方,那五阴手凌霄熟请青城山地势,一径外奔后山崎岖难走的路径。不过他自知千面人曾经假冒他,那青城派的人如碰上他的话,必定会生出误会,因此十分小心。到后山搜查了许多地方,不时碰到上元观的道人,他必须避开,故而耽搁不少时间。
    正在搜索之时,忽听响炮三鸣,跟着又见前面有两个道人走来,便问在一旁。
    两个道人带着笑容,提剑直奔向上元观方向。一个道人大声道:“我们总算运气不错,偏偏派着是搜拿沈雁飞的差事,如今他既然被捕,我们可以稍为休息一下了。”
    另外那个道人笑道:“你想得蛮如意的,只怕一回观中,又派出来追缉五阴手凌霄啦……”说到这里,忽听响炮连鸣四声。这道人接着诧道:“连顾聪也抓回来了,那小子怎的落了单?”
    五阴子凌霄忖道:“别忙,沈雁飞莫非就是那孩子?他不是曾经自称沈某?暧,原来是七星庄秦宣真的叛徒,最近他的名头可大啦,现在他被困上元观,事因千面人假扮我而起的,看来我得先去救了他再算。不过真奇怪,以他那一身本事,尚且被擒,难道青城上元现出了什么名手?”这可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凌霄本来自负极高,但和沈雁飞打了一场之后,心中不无惴惴之感。
    于是他放开脚程,从别路绕回上元观去,这时暮色已深,加之上元观的道人们绝没想到真的五阴手凌霄会潜回观中,故此近观一带反而疏忽之甚。
    此处附带先表明一笔的,便是吴小琴所遇的五阴子凌霄,既与顾聪同路,当然是千面人假扮的。
    这时上元观中灯火辉煌,五阴手凌霄从后面潜入,远远瞧见有个院子里,两个老头正在厅中喝酒畅谈,倒像这观中没有发生什么事的。他还瞧见其中一个双目已瞽,因此脚上特别小心,这是因为失去视觉的人,听觉必定特别灵敏之故。
    越过这院子,跃登屋背,一径扑向北帝殿,因为他知道凡是观中处理什么紧急事情,都在这北帝殿中。
    果然殿中灯烛辉煌,光如白昼,两排道人雁行而立,分列殿的两旁,当中倒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五花大绑,正是沈雁飞。另一个结曲如虾,横卧地上,看来已经死了,却是青城叛徒顾聪。
    当中上首香案之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神情庄严肃穆,颔下三绝黑须,飘然有出尘之概。这位道人乃是本观观主玄光真人。
    这时有两个道侣站在沈雁飞后面,其中一个刚在禀告经过情形。五阴手凌霄虽然只听到后面大半,已明白那沈雁飞被擒的缘故,乃是因身上负伤,倒在地上,故此上元观搜索逃犯的道侣,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捆住擒了回观。
    沈雁飞浑身俱被捆住,闭住双目,身躯微颤,显然是在行功运气。
    凌霄在屋脊隐蔽处看得清楚,移目又见那玄光观主正在拂须寻思,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蓄势待发。
    玄光观主一抬目,已瞥见沈雁飞运功情形,便下领道:“把沈雁飞穴道点住,解开绳索,等本观主和傅伟师弟谈过再作处置。”
    排首一个中年道人朗声道:“观主容禀,这厮手底毒辣,杀死本观两位道侣,务请观主从严惩处,先废了他一身武功再说。”
    玄光观主道:“玄明师弟不必多言。”
    那两个站在沈雁飞身后的道人,其中一个倏然俯身,骄指如前向沈雁飞腹上阴交穴点去。猛听屋顶有人如雷般大喝一声,沈雁飞也四肢一振;把绳索都完全震断,但双胞和双踝间仍有一种鹿筋细绳未断,一条人影有如天际陨星般疾坠下来。人未到掌力先至,把那个弯腰点穴的道人懂得滚开大半丈。
    殿中仍然鸦雀无声,可是剑光耀眼,原来那两排道人都佩着宝剑,这时齐齐掣剑在手,但因观主未曾下令,故此全无动静。}叮来的人正是五明手凌霄,他虽是成名多年,但仍不敢轻视上元观这一群道人,顾不得替沈雁飞弄断鹿筋细绳。双目灼灼,一径凝视玄光观主。
    “老夫五阴手凌霄,闻得上元观传令搜捕老夫下落,特来送死。”
    玄光观主那么忠厚的人,此时双目也泛针刺人寒光,冷冷道:“很好,本观在凌施主限中,不过是座破庙,要来就来,要去就去,嘿嘿地上的沈雁飞这时面色转白,停止了挣扎,大概是负伤中安运真力所致。
    五阴手凌霄哈哈大笑道:“老夫亲来钦仰青城上元观大名,百年的通定真人,更是老夫佩服的剑客。想不到睽别多年,重到青城,却反被贵观缉捕。不过贵观主的气度也不愧为一派领袖,在这种情势之下,仍然不曾下令群殴,老夫衷心赞佩。”
    玄光观主峻声道:“请问凌施主,敝观叛徒可是被你处死的?”
    五阴手凌霄肃容道:“不是。”
    “可是由施主救他出现的?”
    他又朗声应道:“不是。”
    两排雁立的道人听了他肯定的答案,都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玄光观主仰天而笑道:“施主故意刁难贫道,竟是何意?”
    五阴手凌霄低头看看沈雁飞,只见他面如金纸,露出痛苦之色,细看一眼,忽然惊问道:“沈雁飞,是谁把你伤了?”
    玄光观主为之脸色一沉,两旁的道人也面现怒容。原来五阴手凌霄不答观主之言,反而去问沈雁飞伤势,不但有轻视观主之意,而且也令人想到他这句问话,分明是为他撑腰做后台之意。
    沈雁飞闭着眼睛,只哼卿一声,凌霄在囊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三粒丹药,便待喂他。
    玄光观主倏然一跃,到了五阴手凌霄之前,峻声道:“凌施主莫怪贫道无礼。”说到这里,右手一抬,接住飞过来的一支青光闪闪的松纹古剑。伸剑一震,嗡嗡响处,剑风四射。他又遭:“贫道今晚要领教施主的五阴鬼手,若是贫道输了,施主尽管救治此人。”
    五阴手凌霄抬目凝视着他,歇了片刻,才道:“观主难道不知沈雁飞危在旦夕?若要老夫先较量技艺,除非你有冰骨桃花散,否则再延片刻,沈雁飞性命不保。”
    猛听一个娇滴滴的嗓子道:“冰骨桃花散在此。”人影一晃,香风满地,原来是杨婉贞,她手中托着一包粉红色的药末,俏生生站在玄光观主身畔。
    五阴手凌霄定睛一看,果然是青城派昔年刀伤圣药冰骨桃花散。但他已知青城派自从通定真人羽化之后,此药方子已经失传,何以忽又出现,而且还是个女孩子?不觉诧然凝瞧杨婉贞一眼。殿中一众道人,除了玄光观主明知杨婉贞、张明霞来历,因祖师昔年谆谆遗嘱不许对白衣女侠叶秀报复,故此并无芥蒂之外。其余的道人均觉得诧异,原来他们不知杨婉贞师承来历,是以又窃窃私语起来。
    凌霄道:“好,既有此药,老夫的丹丸可得藏拙啦!上元观中果是藏龙卧虎,老夫和观主比划一下倒无不可,但老夫若侥幸占了上风,只请观主答允一事。”
    玄光观主应声道:“施主赢了贫道宝剑,尽管把此人带走。”
    五阴手凌霄摇头道:“把他救活就成了,你们之间的怨仇我犯不上招惹,但观主可得赐告伤他之人,老夫只找寻那位高手。”
    众人听了都莫名其妙起来,要说他不为沈雁飞撑腰,却又要观主交出伤他之人,说是护着沈雁飞,但又说不要把他带走,真个莫测高深。
    玄光观主道:“施主可将人带走,但伤他之人,贫道却不知道。”
    凌霄怒道:“你真护着那凶手?”
    忽然人影直扑下来,卷起满殿风声,玄光和杨婉贞齐齐一抖剑,霞光重重,护住地上两人。
    那人倏然现身,原来是位玄门羽士,得道全真。童颜鹤发,手中一支拂尘,一卷道经。
    来者原来是黄山金长公。
    他对玄光观主稽首道:“贫道金长公,适才已见观主一切处置,果不愧为青城派掌门,贫道钦佩之甚。”
    玄光观主也稽首还礼,未及开言,只见金长公陡地一摇拂尘,一阵狂飘,直卷五阴手凌霄。凌霄抬手拂髯,掌心微微,向外一吐,接住金长公这一下。彼此内力不相上下身稳如山。
    金长公朗声道:“冷云丹天下无双。”
    五阴手凌霄应声道:“五阴手武林称霸。”
    众人一听,都十分诧异起来,怎么这两位年逾古稀的高人,一见面就自夸自话?便诧异地等他们矜夸下去。
    金长公摆一下拂尘,指指地下的沈雁飞道:“他不能说话了么?”
    凌霄点头道:“除非用冰骨桃花散。”
    众人听了这两句问答,一时都摸不着头脑。
    金长公道:“先刻凌兄在屋脊上,难道没听到沈雁飞被擒经过?观主何尝知道是谁?”
    五阴手凌霄哈哈一笑,道:“老夫岂有不知,但你看,我若慢慢解释的话,岂不太示弱些?而且我也听不完全,不知那伤他之人,到底是否本观请来的好手。”
    金长公瞧瞧沈雁飞的形状,点头道:“怪不得你会着急。”
    凌宵登时像被人揭着伤痕似的暴怒起来,道:“老夫岂须慢慢解释。”
    金长公歉然一笑,道:“凌兄别误会贫道之意。”他干咳一声,转面向诧愕的玄光观主道:“这位凌兄并非救走贵观叛徒那位,当时贫道正与凌兄对奕,他不可能有分身之术。这宗乱子乃是一个外号千面人的家伙弄出来的,贫道可用名誉担保凌兄不是那人。我们那时得到沈雁飞通知,便约好了暗号,以免再被那千面人蒙蔽,刚才我们通了暗号,的确不讹……”
    众人发出恍悟的轻啊声,玄光观主道:“前辈之言,贫道焉能不信,说起来倒是贫道粗心之失,致使凌施主蒙受不白之冤。”
    凌霄这时也泛起笑容,大段中空气也立刻弛缓下来。金长公道:“女施主的冰骨桃花散可否赐沈雁飞一点儿,贫道真想不通他何以会杀死贵观的人,他本来帮着去追捕那千面人和贵派叛徒下落的历!”
    杨境贞连忙上前,挑了一点儿运一口真气,吹人沈雁飞鼻子中。
    殿中寂然无声,都等待着沈雁飞醒来后如何答复。但等了片刻,沈雁飞仍然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那冰骨桃花散乃天下第一的刀伤圣药,似他这种内伤,虽然不能治好,但仍能使他立刻减轻伤势和消减痛苦,人也立时清醒。
    如今这一失效,凌霄便怀疑地瞧瞧杨婉贞,因为他可不知道通定真人昔年已将此方传给白衣女侠叶秀,由叶秀传与她妹子散花仙子叶清,杨婉贞则是散花仙女叶清的首徒。
    金长公却知悉这一段往事,霜眉斜竖,忖道:“冰骨桃花断无失效之理,难道这小子真的杀了本观道侣,因而诈作昏迷而想抵赖过去?”
    杨婉贞一则奇怪,二则脸上挂不住,又挑了一点,正要吹送人沈雁飞鼻孔中。金长公突伸拂尘拦住,道:“姑娘且慢,这等灵药不宜糟塌。”
    五阴手凌霄接嘴道:“这药会不会收藏过久,失去灵效?”这句问话,正是殿中许多道人的心声。
    金长公肃容道:“非也,此药一点不失灵效,依贫道看来,其中恐有蹊跷。”
    此言一出,沈雁飞立刻欠伸而起,流露出惊讶的样子,四下打量。
    金长公朗朗道:“冷云丹天下无双。”
    五阴手凌霄接嘴念道:“五阴手武林称霸……”
    尚未念完,沈雁飞因吸引住全殿目光,此时他忽然讶叫一声,举手指住殿顶。全殿的人都顺着上他手指之处望去。忽听砰砰砰大响三声,满殿冒起浓烟,白茫茫一片,咫尺不见人面。
    金长公、凌霄。玄光观主和杨婉贞四人齐齐叱喝连声,涌身分头飞出大殿。
    外面一片暗黑,凉风习习,并无夜行人影。五阴手凌霄厉声道:“金道兄,咱们又被那厮当面骗过。”
    不一会儿殿中浓烟稍稀,已不见了沈雁飞的人影。两排雁立的道人各各持剑作势。却没有移动半步。于是大家才知道说了半天的千面人,竟然就在眼前。
    大家又跃回殿中,金长公缓缓道:“那厮乔装之术,天下第一,的确见面也难辨真伪。
    咱们如今得把观中所有的人聚集在一起,验明真伪,然后再约定暗号,这才分头追捕,便万无一失了。”
    玄光观主现出难色,道:“本观道侣总数在三百人左右,另外加上别处来的道侣,不下三百四十人。本观之人尚好辨认,但外处来的道侣,便难盘出真伪。”
    凌霄眼睁睁让宿仇逃走,气得直吹胡子,杨婉贞忽然道:“那千面人虽说得到冰骨桃花解救,但药量甚少,故此他不敢运气纵跃,只能从地上逃走。咱们此刻立即搜观,相信尚可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五阴手凌霄应声叫好,玄光观主虽然明知困难甚多,但只好尽尽人事。当下约定一个暗号,便是先打招呼者竖举三指,对方立即竖两指回报。另外响钟传命所有本观道侣来北帝殿中聚集。
    钟声宏亮地响彻青城高处,殿中这时只走剩两名道侣,好安排听到钟声而来此殿的人。
    其余的人,都分头搜索全观。
    杨婉贞不好独搜,便持剑紧随着玄光观主,到处搜查。只见全观道侣,听到响亮的钟声,都纷纷向北帝殿走去。
    片刻间偌大一座道观,寂然无声。玄光观主悄悄对杨婉贞道:“那千面人机警非常,必定会改装为道侣,混在北帝殿中。”
    杨婉贞认真地点头道:“观主所猜极是,我们不如回去暗中监视在殿外。”
    这时已绕到后面,杨婉贞又道:“幸亏观主凡事持重,换了别人,怕不也把沈伯伯锁拿起来。”
    玄光观主听得飘飘然,便道:“那厮如混至北帝殿中,便不必着急,不如先到院子去,把此事始末大略告知沈老施主。”
    两人刚要步人院中,忽见生判官沈鉴大踏步出来。他一见玄光观主,连忙施了一礼,便想说话。玄光观主稽首作答,却先发言道:“沈施主想是听到钟声惊扰?”
    生判官沈鉴道:“不是。”他歇一下,瞧见两人都露出诧色,便又道:“在下非常惭愧,承蒙贵观容许庇栖,却反而使得贵观上下不安。”
    玄光观主疑惑的道:“施主此话怎说?贫道不懂。”
    生判官沈鉴毅然道:“劣子在贵观中闹出事情,在下可不能包庇于他,请两位施轻脚步,随在下进来。”
    玄光观主忙道:“施主想于什么?”
    杨境贞却紧张起来,道:“观主呀,那厮在里面呢!”
    生判官沈鉴面色一变,却没有说什么,面上露出悲壮的表情,当先走进院子。脚下陷得较重,口中故意大声道:“奇怪,这钟声真响嘛话声和步声把后面跟着的两人完全掩饰住。房中瞽目老人张中元正倒了一杯茶,给一个人喝,那人正是沈雁飞。
    玄光观主由正门抢先进去,松文古剑一摆,沉声道:“狡贼哪儿走。”
    沈雁飞一看是玄光观主,倏然跃起来,踢开后窗,便想逃跑。窗外一支利剑挟着劲烈剑风戮到,有人娇叱一声回去。沈雁飞果然听话地飘退数尺,后窗那人随即跳进来,原来是杨婉贞。
    这时沈雁飞面色苍白,显然曾妄真力而内伤加剧。玄光观主运功聚力,准备作致命的一击,但他为人沉稳,并不立刻发动,朗声道:“冷云丹天下无双。”杨婉贞会意接口道:
    “五阴手武林称霸。”
    他们对答了这两句话,可把那两个老头子闹糊涂了,全都为之一怔,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抬出别人的名头。
    沈雁飞勉力大声道:“沈雁飞宇内第一。”此言一出,不但沈鉴、张中元两人发怔,那玄光观主和杨婉贞也为之一愣,不知他答的可是当初约定的暗号,这真叫做弄巧反拙,杨婉贞冷笑道:“我一剑便可知是否真的沈雁飞。”说罢墓地一剑刺去,势狠招辣,沈雁飞一闪没闪开,显出受伤迟滞模样。
    杨婉贞在危急之中,运真力收住剑势,秀眉大皱,玄光观主挺剑上前,剑尖指到沈雁飞咽喉,正待问话。
    猛然一阵狂风,把房中灯烛吹熄。
    玄光观主忽觉有人跃近身旁,左手便使个擒使手法,谁知右手剑微微一震,蓦地斜荡开去。仓促间竟没丝毫办法挽救,眼见黑影一问而过,把沈雁飞扶起跃到窗边。
    一道火光从横门打到,杨境贞已从微弱的火光中,瞧见那救沈雁飞的人,正是当日同乘一船的吴小琴。想也来不及想,叫道:“吴小琴,你不能这样。”
    那人影脚尖一挑,把快要沾地的大折子挑起来。这个火折原来是生判官沈鉴露的一手,他到底曾任数省总捕头,在这个当儿,明知来人武功极高,但以他们这些人,居然给一个连穿什么颜色衣服的人救走沈雁飞也不知道,岂不笑话,只见吴小琴霍地伸手,把火折子接在手中。
    她环视室中一眼,冷然遭:“你们是谁?他若不被我打伤,凭你们就能把他擒住么?”
    “我是他的父亲。”生判官沈鉴挺身出来,义正词严地道:“我可能当他罪有应得而死之后,也痛不欲生,寻个自尽。但天下万事,俱有一个理字,我不能教青城上元观的师父们不明不白地枉死。”
    吴小琴嘎了一声,冷峻的眼光,忽然变得温和起来,打量着这个须发皆白但气宇轩昂的人。她的确十分佩服这位公门高手,同时因沈夫人对他的深情挚爱,使她想到这个男人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记得曾经读过谁的两句诗说,“博得美人心肯死,项王此处是英雄。”这两句诗不从楚霸王拔山扛鼎方面称赞他英雄,却在博得人心肯死这一点着笔,令人低回咀嚼,回味无穷。吴小琴这刻正是要看看这个男人有什么魔力,使得沈夫人这般死心塌地,矢死靡他。
    沈鉴再道:“上元观当今观主心地厚道慈悲,为人正派热肠,沈雁飞凭什么叛负玄光观主?姑娘又凭什么要救他?”
    吴小琴在他大义凛然的眼光下,变得十分黯然,缓缓道:“我知道你老说得对,可是……请原谅我,我得把他带走,也许我会和他一起葬身在绝壑中,因为我恨他。”
    几个人都为之一愣,无言可对。吴小琴幽幽一叹,道:“请你们都原谅我。”倏然转身飞出窗户。他们眼见她那绝世轻功,自忖追不上她,只好任她飘然远飙。
    玄光观主立刻回到北帝殿,解散掉召集来的道侣们。这时傅伟、张法、张明霞等都陆续回观,听了此事,大家都十分惊讶。冯征却一去古无踪迹,没有回来。
    一夕无事,翌日已是七月初一,正是终南孤鹤尚煌约定的第一天,他早已声明是在七月初一至初三的三日内,到青城上元观来。
    追风剑董毅已到山上,这位在青城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剑客一到观中,生像一服镇静的药剂,观中道人们都恢复平静的态度。
    还是清晨时分,武林高人陆续出现。
    首先跨人观门的,便是曾在本观露面的金长公和凌霄。
    这时三清殿中,除了几个小道童之外,那追风剑董毅正和峨嵋大乘寺方丈忍悟大师闲谈。玄光观主不在场,等于表示青城派并不参与这等血腥的打斗场合。
    大家见过,傅伟便将昨晚吴小琴把沈雁飞救走的情形告知金凌两人,并且请问他们,和沈雁飞约定的暗号是不是沈雁飞宇内第一这句话。
    金长公呵呵而笑,道:“不是,那千面人的确狡黠,又吃他骗了一次。”
    五阴手凌霄面色却十分阴沉,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忍悟大师念声佛号,道:“凌老植樾照例棋不离身,贫僧如今已闲着没事,可以奉陪老擅樾玩一局。”
    于是两人到一旁下棋。
    忽燃一个道人进来报道:“观外有两位老人家,自称阴阳双魔宣氏兄妹。”
    追风剑董毅和峨嵋忍悟大师对望一眼,傅伟却以手按剑。原来忍悟大师此来,就是专门要帮忙上元现对付这两个魔头c
    追风到董毅大声道:“有请。”
    金长公霜眉一皱,道:“两个老妖怪,可别替贫道引见。”说着,离座走到忍悟大师背后,看他们下棋。
    阴阳二魔宣氏兄妹进得殿来,眼光一扫,阳魔宣华岳朗声一笑,道:“原来老凌也来了。”他没有提到金长公,原来金长公在那时最少露面,只识得青城峨嵋高手,却未与这二魔见过。
    五阴手凌霄只扬扬手,便又思索了一下,阴魔宣华枝走过去,她那奇丑的脸容,倒把金长公吓了一跳。
    她伸手作出要摸忍悟大师光头的姿势,忍悟大师岂能让她乱摸;暗中已运气于袖,打算连头也不回,便拂她双腿。
    哪知阴魔宣生枝干枯的手掌一翻,好像要缩回来,其实一股阴力,印向金长公去。金长公拂尘微摇,怒道:“你搅什么鬼,”
    宣华枝冷笑道:“原来是黄山牛鼻子老道,怪不得我兄妹进来,便连头也不回。”
    五阴手凌霄生气地粗声道:“喂,你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人家在下棋呀!”
    她不理睬他,抽出青玉萧,便凄凄咽咽地吹将起来。殿中专司伺候的道童们登时听得如痴如醉。
    忍悟大师和五阴手凌霄继续下棋,数子之后,忍悟大帅赞道:“凌老檀樾这几子真是国手功力,贫僧佩服。”两句话说得虽不高亢,却甚清越柔和,殿中道童们立刻清醒。
    凌霄哈哈笑道:“不瞒你说,早先我有点心事,故此下子都不知所云。现在被那婆娘一胡混,反而专心一志起来。”
    他这么粗鲁的说话,阴魔宣华枝却没生气,反而停止不吹,问道:“和尚是哪里来的?”阳魔宣华岳大声道:“他是大乘寺当今方丈,难道你连他那念经的法门都看不出来么?”
    阴魔宣华枝冷笑道:“一个秃驴罢了。”
    忍悟大师霍然起立,面露嗔容。
    原来忍悟大师为人正派,况且又是峨嵋山大乘寺方丈,平生未曾有人敢当面口出这等不逊之言,故而忍耐不住,站将起来。
    阴魔宣华枝已知其意,冷恻恻道:“方丈不须急忙,下完这一局还不迟哩!”
    阳魔宣华岳把古琴放在几上,鼓奏起来,曲调平滑流畅,有如山间清泉水声淙淙,又如鸟语猿啼,令人忘俗。
    忍悟大师到底是有道高僧,转嗔为笑,朗声道:“一切业障,皆由妄想生,善哉,善哉。”
    阳魔宣华岳登时琴音微乱,但瞬即恢复常态,宣华校也抽出青玉萧,袅袅相和。
    所有的人,无不小心戒备,凝神一志,以免被魔音所惑。但又没有谁肯首先发话制止阴阳二魔所为,那样太使人误会是受不住魔音熬心。
    琴音老是那么平静流畅,萧声反而不时跳出落魄惊心的音符,仿佛一畅流泉,从高山大岭处流下来,水性本是自然向下而流,无奈溪涧怪石险滩,障阻丛生,故此水流不时鸣跃激湍。
    几个小道童木立如鸡,神志涣散。追风剑董毅一看不妙,那阴阳二魔的琴萧久已擅名于世,这刻还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序曲,小道童们已熬受不住,暗想现在必须当机立断,以免闹出笑话
    阳度宣华岳忽然中断琴曲,冷涩地道:“那些小孩子们不宜在此。”
    追风剑董毅立刻命小道童们走开,刹那间他们便走个于净。于是琴萧之声又起,这次一开始便宛如有千军万马,杀人观来,又如山崩海啸,海天风暴,巨浪排空。
    屋宇为之簌簌震动,直有崩坍之势。在这等汹汹声势中,最令人奇怪的是棋子落坏的清脆声,依然可以听到。棋声虽小,却有如在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中,偶尔闪动着灯塔的微光,教人在仓皇无计之中,又有点安慰。
    阴阳二魔全神贯注在琴萧之上,殿中之人,面上都装出夷然之色,其实心中都不大好受,故此外面有个人走到殿门张望一下,然后走开的情形,竟没有一个人发觉。
    追风剑董毅心中焦躁起来,须知他本人功力固然深厚,一时三刻之内,决无意外。可是上元现已推他是第一位剑客,其余的人功力当然难与他相比。这琴萧之声并非仅限于此殿,因此他为了观中数百道侣的情形而焦躁起来。
    他可想得不错,不但数百道侣怔忡不安,心魂欲飞。便生判官沈鉴和神眼张中元两人,听了这等魔音乐曲,竟禁不住相对呼吁,但觉前尘如梦,此生已无足恋,屡萌轻生之念。
    蓦然当的一声巨响,超出萧琴魔音之上。阴阳二魔齐齐一震,脸色凝重地继续吹奏。萧声忽地变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似秋夜蚤鸣,怨妇宵啼,悲悲切切,使人同情不已,正在这时,琴音忽起,曲调凄清无比,两种乐声一合,登时木叶萧萧飘落,凄怆无比,殿中众人,这时都面色凝重,不像早先那么轻松了。
    又是当的一声钟鸣,响彻云霄,聋聩皆发,有如盛夏中冰雪沃头,清凉人骨。
    追风剑董级认得是本观古钟之音,暗中大喜,不知是哪位高人驾到,力克二魔凶焰。当下回头示意,傅伟知机,趁这时古钟余音统统,心中一片澄莹之际,赶紧离殿。
    阴阳二魔宣氏兄妹生似心灵受创,虽是魔音不歇,但效用大减。不过这仅仅是指顾问之事,转瞬间他们又恢复过来,合力奏出一闯鱼龙曼衍的曲词。
    众人如同处身在山阴道上,五光十色,目不暇给,正在眼花绝乱之际,心中似乎微痒,却又无法搔抓,竟说不出是股什么味道。
    忍悟大师佛法精深,一听魔音之妙,出乎意料之外,自己屡想张嘴作狮子吼,无奈敌方合两人之力,所奏曲调,竟然无懈可击,因此老是吼不出来,暗自诵声佛号,直在期望那钟声再响。
    观中此时一片骚动,那些离三清宝殿近的院落,里面的道侣们许多都心迷意乱,随着魔音起舞,只要舞到急时,乐声骤歇,这些起舞之人,便将吐血而死。
    追风剑董毅倏然跃起来,伸手掣剑,便要冲过去。恰在同时之间,峨嵋大乘寺方丈忍悟大师,掣方便铲。他原是受上元观主玄光真人专诚邀来,为的是对付这两个魔头,这刻时机迫促,他也掣出方便铲。
    金长公一旋身,拂尘摆处,也要扑去。这个老道人却因玄门一脉,息息相关,故此打算出手。
    于是只剩下五阴手凌霄危坐不动,他这个人正正邪邪,行事并无一定准则。
    三人正要出手,宣氏兄妹一齐眼皮抬起,冷森森四道眼光,和他们的目光碰个正着。三位高手都为之一愣,心中涌起异乎寻常的愧意,竟然全都中止扑去之势。
    金长公到底修为最久,而且也熟知这二魔的本事,猛然发觉这种惭愧之意也是对方的古怪,便冷哼一声,但侧顾董毅忍悟两人俱无动静,自己便也生像不好单独上前。
    钟声至今未起,竟不知是何缘故。追风剑董毅心中一动,正想去瞧瞧究竟。
    观门外忽然撞人一人来,手舞足蹈,笑声不绝,众人视之,原来是沈雁飞。
    殿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位沈雁飞是真是假,只见他又笑又跳,狂舞一通。五阴手凌霄霍然离座,疾纵过去,伸手便抓。萧声高亢一响,沈雁飞随之一跳,身形十分古怪地恰好避开五阴手凌霄这一抓,五阴手凌霄基然一阵狂怒,双目圆睁。
    当当当钟声三响,全观之人,心神震撼不已,却顿时全都清醒过来。
    五阴手凌霄心中一阵惭愧,敢情刚才抓人不到之时,心神也被魔音所侵,故而这般狂怒,眼见沈雁飞这时呆立不动,细看一眼,回首大笑道:“金兄请看,这不是假冒的千面人么?”
    金长公过来一看,道:“不错,正是金龙旗管怵的金龙掌力所伤,那正是昨夜同样的伤法。”
    这时阴阳二魔被久已不响的钟声忽然震荡心灵,一时未曾恢复。忍悟大师叹道:“善哉,二魔本来魔音曼妙,无懈可击,却因妄演威力,用萧声令那千面人跳起,故此那位敲钟的高人乘隙而人。”
    沈雁飞慢慢恢复神智,刚看清身在何处,便自伤重难支,跌倒地上。
    五阴手凌霄问道:“千面人,你可认得老夫丁’沈雁飞头也不抬,五阴手凌霄真怕他又施诡计,倏然掣出五阴鬼手,要点住他的穴道。
    忽地钟声又起,悠悠扬扬,一声接一声地敲下去,钟韵舒恬安祥之极,五阴手凌霄一腔杀机,立时涤尽。
    过了片刻,钟声忽歇,阴阳二魔宣氏兄妹有如脱押猛虎,陡地跳起来,满面戾厉之色,携琴取萧,便待向观后钟楼闯去。
    忽然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堵住门户,阴阳二魔一看,都愣然止步。
    那位老尼面上一片和平恬静,宝相庄严。殿中之人全都认得是昔年武林高手之一峨嵋白衣女侠叶秀。想不到已人空门,而且修为功深,盎然于面。
    追风剑董毅连忙过来迎接,白衣女侠叶秀即是如今的白云老尼破颜微笑道:“贫尼愧对贵观上下,岂有落座之位?”
    “晚辈已悉详情,虽无先师遗命,亦不敢仇视大师。”’白云老尼立刻现出怆然之色,轻轻叹一声,道:“你果真如此想法?但其余的人呢?他们也肯这样想么?”
    追风剑董毅道:“晚辈胆敢担承一切,务请大师赏光略坐片刻。”
    这几句对话,听得众人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半点头绪。只因白云老尼数年前虽然误杀通定真人,其实却非本意。通定真人明知内情,临危时曾将昔年负伊的往事告诉灵修真人和董毅两人,并遗命他们不得仇视白云老尼。那灵修、董级两人在年轻随侍通定真人时,屡曾拜晤过白云老尼,早知她的心事,都十分同情她,故此真个没有仇视她。
    白云老尼刚要举步,阳魔宣华岳倏然拦住道:“叶秀你几时出家了?刚才可是你敲的钟?”
    她点点头,道:“那是我佛家祛魔妙音,贫尼本着佛家慈悲心肠,故此还留了一点情,你们兄妹还打算怎样?”
    宣华枝一双阴毒的眼睛,凝注在她面上,数十年的情敌,骤然相逢,虽是通定真人物化已久,而且对方也人了佛门,但妒恨之火,仍然难以抑制。这时冷冷道:“我们兄妹既领教过你的妙音,少不得还要领教你的降魔大法。”
    “且慢。”喝声中一条人影凌空飞坠,其快无比,原来是五阴手凌霄。他威严地对宣氏兄妹道:“你们的帐慢慢再算,我还有一笔要先和她结清。”
    阴阳二魔一听此言,心中暗喜,只因多他一个,白云老尼势要处于下风。追风剑董毅也看出这一点,登时挺身上前,虎视着凌霄。
    五阴手凌霄毫不介意,等宣氏兄妹退开之后,便道:“叶秀请你过来,老朽要替你引见一人。”
    白云老尼诵声佛号,夷然随他而走。
    五明手凌霄忽然停步,问道:“你可认得地下这人?”
    白了老尼慈眉轻皱、道:“他是沈雁飞。哎呀,是被金龙掌力所伤怪不得如此厉害,吴小琴在这里么?”
    “她不在.我也想找她哩!”五阴手凌霄答道:“可是你认错了人这人怎会是沈雁飞?”
    宣华枝忍不住大声道:“老凌你这是算帐还是求和?”
    五阴手凌霄没有理他,淡淡一笑,又瞧着白云老尼。白云老尼细瞧片刻,道:“你是什么意思?他是沈雁飞呀,不过细看之后,好像有点太过苍老。”
    五阴手凌霄仰天大笑一声,道:“如今转人正题了。你虽认不得此人,但此人却见过你,而且承你看我的面子,饶了他一命。喂,你可认得这位大师?”他用脚踢踢地上假扮沈雁飞的千面人,但他却不动弹。
    金长公走过来,稽首道:“叶姑娘别来无恙,还认得这个故人么?”
    白云老尼合十低声道:“金道长鹤颜犹昔,贫尼刚才早已惊见。”她说得十分温柔动听,温润的嗓子,听起来好像是个妙龄女郎的口音。阳魔宣华岳直在发得,自个儿黯然地叹口气,宣华枝愠然低声道:“你不是已忘了她,还叹什么气?”
    “唉,情难自己啊,你不也是生她的气么?为的是谁呢?”她哥哥反唇相讥,不过语声甚低,无人听到。
    全长公含笑退开一旁,道:“凌兄请继续解释,贫道亦可作证。”
    “叶秀我非要怪你一点不可。”五阴手凌霄说,不过面上含着笑容,显然没有什么恶意。“我怪你的地方是你当年艳名传播天下,委实长得太美了,故此生出许多事故,你看,这儿就是一个例证。这厮便是那可恶该死的千面人,对了,我一说穿,你便明白七八分了,是不?当日那个对你疯言疯语的我,其实是他,现在你可明白了?”
    白云老尼歉然一笑,合十躬身道:“当日错怪阁下,实在抱歉。不过这个千面人假装得太像了。”
    这时峨嵋山大乘寺方丈忍悟大师提着方便铲过来,他比叶秀晚了一辈,因此以后辈之礼上来相见,白云老尼如见亲人般喜欢非常。
    阴魔宣华校见五阴手凌霄并非同仇敌代,便不耐烦起来,重重地冷哼一声。可是她也得估量一下,光凭忍悟大师和追风剑董毅,已经不一定能占上风,如今加多个白云老尼,昔年他们兄妹已斗不过她,如今只怕更非敌手,故此未敢贸然发话。哼了一声之后,见没什么反应,便和宣华岳商量,决定等候时机。
    大家落座,还未来及谈些什么话,已有道人来报说,武当山天梧子道长驾到。
    金长公面色微变,凝目瞧着殿门,只见走进来两个人,先头一个正是仙风道骨的天梧子。
    大家都知道这天梧子尽得武当上一代高手古木真君的真传,如今在武当派中,算得上第一位高手。只因他当年气盛一些,为了武林人把他和黄山金长公。青城灵修真人合称玄门三老。
    那黄山金长公一向少在江湖走动,没有什么出奇的本事可以谈说。于是他认为金长公不配和他们相提并论,同列玄门三老。
    这话被金长公听闻,真是怒发冲冠,便上武当找天梧子算帐,却没有碰上。
    以后虽然再没有什么事,但心病仍在,经过这些年来,天梧子道行深进,颇海当年孟浪,可是要他道歉解释,那又是不可能的事。
    是以终南孤鹤尚煌故意把这两个老道人请来,使青城派头痛一下。只因他们彼此同属玄门一脉,势难坐视这两位老道长作殊死之斗。
    天梧子明知不来赴会最上算,无奈又知江湖上已沸沸腾腾地谈论此事,不能让师门丢这个脸。
    在天梧子道长身后,便是英姿飒飒的张法。
    金长公面色一沉,一似立刻便要发作。追风剑董毅如何会不明白,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白云老尼有心替青城出点力,这时微笑道:“金道长昔年精于绘事,如今想必更有精进。”
    金长公平生十分崇敬这位峨嵋高手,勉强捺住性子,道:“贫道不过是信笔涂鸦,何劳大师挂齿。”
    白云老尼道:“昔年道长为贫尼绘了一像,至今仍在。偶尔取出观看,回忆当年,不免感慨系之。”
    追风剑董毅已趁这个当儿,把武当天梧子迎进殿中。但因大家都站着,便也站着和众人打招呼。
    天格子等白云大师说话略停,便向金长公稽首道:“久仰道长大名,至今方晤拜仙颜,真有恨晚之慨。”
    他说得异常客气诚挚,董毅为之松口气,想道:“他们只要有一个肯下气些,大概便没有问题。”
    金长公也稽首回礼,冷冷道:“道兄言重了,武当派是武林中出名大派,但昔日贫道曾经专程上山趋访候教,可惜缘悭一面,否则早就相识了。”
    原来他心眼儿多,以为天梧子那句恨晚的话,存有讽意。
    天梧子当然受不住,也冷冷道:“贫道听闻道长会移驾青城,故此特地兼程赶来。”
    “好得很,”金长公冷笑一声,抬眼环视殿中,忽然闭口不语。天梧子既然没有输软,便也不出语撩拨,却十分奇怪他为何住口。
    追风剑董毅立刻请大家就座,阴阳二魔宣氏兄妹也乖乖坐了。于是董毅向大家抱拳为礼,道:“如今终南派尚老师仍未来到,董某意欲趁这空暇,了却一桩事,敢请在座各位高人前辈做证。”
    众人都讶异得很,不知他要了结什么事。只见董毅单独向五阴手凌霄道:“在下便是要审问这千面人何故侵犯敝观,把敝派叛徒救走,还杀害了本观弟子。”
    五阴手凌霄忙道:“董大侠请便。”
    追风剑董毅一击掌,一个道人托着一个漆盘进来,上面放着一个瓷瓶。董毅从瓷瓶中倒出一点粉红色的药未,登时满殿飘散着一股桃花香味。
    白云老尼善目微睁,这股熟悉的香味,挑起她无数记忆。同时她知道自从通定真人猝然亡故,青城派应该已经绝传此药,因此她惊讶地想一下,认为她妹妹散花仙子叶清可能已经在此观中。
    董毅亲自把冰骨桃花吹进地上千面人的鼻子中,候得他微微蠕动,这才点住他的穴道,搭起在椅上。
    “尊驾可是千面人?”
    沈雁飞睁开眼睛,缓缓地四下打量一眼,傲然道:“不错。”他这一正式承认,算是替无辜的五阴手凌霄和沈雁飞刷掉罪嫌。
    “敝观和尊驾毫无瓜葛,请问你何以要搅扰敝观,救走敝派叛徒以及杀害敝观弟子?”
    “不错,区区与你青城毫无恩怨。可是……”大家都伸长脖子,听他说出缘故。
    “可是区区想得到那支断肠镖。”
    追风剑董毅心中对那断肠镖诅咒一声,沉重而清晰地道:“那么你承认杀害敝观弟子之事了?”
    千面人忽然笑起来,道:“两个杂毛有什么要紧的?”
    金长公和天梧子立时怒形于色。董毅也算是半个玄门中人,忍不住怒道:“你不必这样找死法!”
    阴阳二魔宣氏兄妹却嘿嘿嘲笑出声。
    千面人斜甩着眼睛,道:“我有个徒弟,已得我一身真传,你敢杀害我,小心日后他报仇!”
    这几句恐吓的话,真是说得的不伦不类。五阴手凌霄大怒道:“等老夫劈死这厮,日后好把那害人的徒弟也除掉。”
    董毅剑眉一皱,忖道:“这厮满嘴鬼话,看来是只求速死,倒不知是什么意思?”
    只听千面人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阳魔宣华岳大声答道:“已经巳时一刻了,千面人你真有种。”
    千面人掠过一丝淡淡的骇容,倏然露齿狞笑道:“比你们两兄妹可强得多了,是不?这殿中的人,没一个是你们兄妹的朋友,但你们却恬不知耻。”
    阴魔宣华枝咬牙骂道:“千面人你少放屁,否则教你死也死不痛快。”
    千面人听了此言,果然露出惊骇之色,但一掠即过,回骂道:“像你这个丑鬼,只好背后相思一世罢了。”
    阳魔宣华岳一生最是维护这个妹子,怒哼一声,举指一排,琴上响起仙翁数声。
    殿中诸人都感到这寥寥数声,动心荡魄,不知他是否施展魔音绝技,赶紧凝神之时。啪地微响一声,琴中飞出一丝白光电射千面人胸前紫宫穴。
    千面人身躯根本不能移动,只好等死。追风剑董毅大喝一怕,劈出一掌,掌风直扫那丝白光。
    可是他早被琴声牵掣,及至出手,已迟了一点,况且相隔又有大半丈之远。掌力呼地过处;只把那丝白光括歪一点。
    千面人痛哼一声,立刻闭上眼睛,那丝白光,已没人右胸。
    追风剑董毅怒道:“姓宣的滚出来,董某先领教你的功夫,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惊人绝技,胆敢不把天下人放在眼中。”
    五阴手凌霄身形一晃,已到了千面人椅子前面,细看一眼,大声道:“董大侠,这厮气息未绝。”
    阳魔宣华岳一拂琴弦,仙翁一声,然后仰天笑道:“那厮恶言伤人,你们忍得住,我可不肯忍。”
    这话不但伤了董毅,更将全长公和天梧子两位玄门长老损惨了,齐齐起座,但正因一齐起身,对望一眼之后,反而又复坐下。
    追风剑董毅忙回头顾视,再挑一点冰魂桃花,吹入他鼻中。千面人呻吟一声,睁开眼睛。五阴手凌霄伸手揭起他衣襟,只见位属足少阳胆经的最末一个穴道,有一点红印。另外在右胸上有个小指大的洞口,此时激泉也似地喷出鲜血,晃眼把下面天池穴上那点红印也淹没了。
    凌霄见多识广,恍然哦了一声,问道:“昨夜把你救出观去的姑娘现在哪里?”
    千面人缓缓道:“我如今快死了,不妨把实话告诉你,算是你替我背了数十年黑锅的酬报。昨夜她把我负下山去,先替我把那金龙掌伤势治好七八成,后来又负我出山,却因我人老心不老,惹恼了她,一肘把我撞翻地上,咯了一口血,她便含泪顿脚走了……”他歇了一下,脑海中清晰地浮起吴小琴亭亭情影。
    他自知死在顷刻,而这时候的神智清明,正是垂死前回光返照。
    没有人能够扭转命运,而这濒死前的刹那,更是自动地放弃一切挣扎。正因如此,他才能完全抛撇了名利欲念,客观地回顾过去。
    有位哲人说过:“说谎的恶习,唯有在死神之前才能改过。”可见得垂死之时,都能客观地对世事评估其价值。
    他记得自己一生放荡荒谬,直到昨天晚上,他对那位清丽如水仙花的姑娘毛手毛脚之后,忽然觉得不安起来。于是自动停止了一切动作,本来这种假冒他人而骗取女人的心灵和肉体,在他已不知做过多少次。可是这一次他忽然有点惭愧不安,觉得毫无意义,因为这一切终归不是他的。
    吴小琴身躯发抖得很厉害,当她想到沈雁飞这一切动作,都曾经施诸别人身上,她就觉得头脑欲裂,喉咙于燥得厉害。妒恨越来越浓,终于猛一停步,手肘一撞,把背上的沈雁飞撞在地上。
    她想一脚践踏死这个可恶的人,可是她只能流下两行泪珠。他咯一口血,颜色鲜红得刺眼……
    如今回想起来,千面人仍有愧意。但这是他生平第一回觉得羞耻,同时也是最后的一次。
    “……我吃了这一肘,未愈的金龙掌伤又加重了,正晃悠悠的前走,忽然三个人冲出来,品字形将我围住。我知道他们把我错认为沈雁飞。因为他们眼中都露出凶光,我这才觉得自己太倒霉了。这么多的人谁不可以假冒,偏偏冒个祸胚子,到处都是仇人。我对他们说,不必大动于戈,要到哪儿就上哪儿。那三个家伙便带我到一个小村里。”
    “你在那里碰到黑道上第一位人物修罗扇秦宣真了,对么?”五阴手凌霄接嘴问道。
    “是的,正是那厮。”
    众人正在诧异五阴手凌霄何以知道,董毅几乎想问出口来。
    千面人已继续道:“你看到我天池穴上的子午阎罗炼印了么?此是他秘传修罗炼狱诸般毒手中最厉害的一种。我刚才算算时间,伤势马上要发作了,故此我才速求一死,你们如今可明白了?”
    “那么你再来敝观干什么?”董毅问。
    “他们把我锁在一个房子里,只有一个半尺大的洞中口透风,但他们不知我千面人擅长缩骨之术,故此我容容易易便逃出来。我只要伤势发作前得到断肠镖上的通灵珍珠,我便有办法医治。”
    追风剑董毅哼一声,严肃地道:“如今董某当着列位之前宣布,本观确曾得到过那断肠镖。”
    阴阳二魔宣氏兄妹眼睛一亮,都站起来,五阴手凌霄也目射奇光,鹰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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