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浮图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
    那黄衣少女却格格笑道:“别害怕,我还没有弄死你的打算。”
    只见她把一根七八寸长的乌黑钢丝,收回袖中,这根钢丝瞧来可软可硬,尖端锋锐无比。
    她刚才乃是趁金明池得意洋洋之时,暗中用这锋锐无比的钢丝,剌了他肚子一下,虽然扎入不深,而且非是穴道,但金明池已感到一阵平生未曾受过的剧疼攻心,不禁踉跄倒退。
    这时金明池不但疼得直不起腰,而且全无气力可以反击对方,他双手捂着肚子,怒哼连声,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黄衣少女笑道:“金大英雄,恕我告辞啦!”
    拧身跃上墙头,笑声中身形迅即隐没。
    金明池气恼难当,暗想我金明池技压天下,却被一个女子如此戏弄侮辱,如何忍得住这口气,这么一想,怒从心起,恶向胆生,深深吸一口真气,顿时功行百穴,气达四梢,只一弹指之间,已抑制住那阵剧疼,一长身,也上了墙头。
    黄衣少女这刻已奔出齐家庄,跃上一匹长程健马,侧身坐在鞍上,催马迅快驰去。
    她不时回头查看是否有人追来,等到健马放蹄驰出数里之外,这才放心地长呼一口气,解下背上长剑,挂在鞍边。
    她可没有远离此地的打算,还准备回到齐家庄去找人,所以驱马转入一条岔道,便缓辔徐行,不一会,行到一处山坡,但见草地碧绿如茵,山风从树间穿掠过,发出阵阵涛声,间有悦耳鸟鸣,景色幽美。
    她暂时抛开心中思绪,放怀欣赏这怡人景色,一面曼声唱道:“不是爱风尘,已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是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歌声娇脆悦耳,如出谷黄莺,韵味甚佳。离她数丈远的一稞大树之后,有个长衫男子,好像听得有点发呆,竟随着婉转歌声,摇头摆脑。
    黄衣少女跃落马下,缓缓向那人藏身的树荫走去,口中又唱道:“柔肠祺肝,新愁千万叠,偶记年前人乍别,秦台玉箫声断绝。雁底关山,马头明月............”这一支小曲唱得凄怆怨慕,感叹伤悲。
    树后突然转出那长衫男子,黄衣少女大吃一惊,退了几步,定睛望去,原来那人便是金明池。
    她被那小曲词意勾触起的怅惘情怀,由于这金明池忽然出现,因而风消云逝。心想这人武功真是深不可测,我的“柔金锋”淬有毒药,任何人被柔金锋刺中一下,非但剧疼难当,而且个把时辰之内,不能行动。
    但这金明池只在顷刻之间,就制伏毒性,蹑尾跟踪.........但她面上可没有流露出骇怕之色,只用惊讶的口吻道:“你几时找到此地来的?”
    金明池冷冷道:“你以为凭那一点微末之技,就可以拦阻得住我么?我见你折到这边来,还以为与什么人会见,所以才暂时藏起身形........”他话声略停,接着又道:“你这丫头为人虽是狡猾毒辣,但唱的小曲倒是好听得很。第一支没有别的意思,倒还罢了。第二支曲词中说什么与人离别,我却想知道那人是谁?”
    黄衣少女耸耸肩,道:“那是元人作的小令,又不是我作的,你唯有去问问那作曲人才能知道了。”
    金明池心想:好个利口快嘴的小妮子,这话明明是说我死了之后到阴间去问那作曲之人,这妮子很会绕弯骂人,今日我非教她吃点苦头不可。
    他面上也不曾露出丝毫喜怒之色,举步向她走去,一面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来的好。”
    说话之时,两人相距又只有一尺,金明池比她高出不少,因此稍稍低头瞧着她,眼中射出电闪般的精光。
    黄衣少女仰起面庞,亳无惧色地跟他对瞧,笑嘻嘻道:“假如我不说呢?”
    金明池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那么我就不再客气,打断你一条腿或者拗折你一只胳臂。”
    黄衣少女向他做个鬼脸,蓦然跃退七八尺,叫道:“那也未必,你以为一定抓得住我?”
    她身法之快,却也大出金明池意料之外,不禁一怔,忖道:“记得她最初独自在齐家庄内搜索时,飞身上落之际,决计瞧不出具有这等轻身功夫,因此,假若她在当时已经收敛几成功夫,这等心计,实在使人震骇了!”
    要知其时那黄衣少女在庄中四下搜索人迹,根本不知道金明池暗下跟随,而她在无人之时仍然不忘伪装,则心计之工,果然足以令人咋舌!
    金明池心中转念也不过是瞬息间事,当下已欺身迫去,右手抬起,作出攫抓之势,他身形移动之时,上半身全然不动,好像在水上滑行一般,迅快无比,晃眼已欺到黄衣少女面前。
    黄衣少女惊叫道:“哟,好快!”
    香肩一晃,向左方闪开。
    金明池嘿嘿冷笑,道:“身法真不错,可惜碰上了我,不免要栽个筋斗。”
    但见他如影随形般迫去,眨眼间,两人一追一逃的绕奔了数十丈那么一个大圈子。
    他们的身法截然不同,一个是忽进忽退,快逾掣电。一个却始终那么稳定地跟踪疾追,纵然当黄衣少女疾跃之时被拉开一段距离,但迅即又被赶上,迫得黄衣少女不能略有迟滞,必须不停地纵跃。
    黄衣少女用尽种种出奇身法,都甩不掉这个像影子一般的敌人,于是转念要试一试他真正的功力到底如何,才肯心服,三跃两跃到了马匹旁边,迅即取下鞍边长剑,阳光之下,映起森森寒光,一望而知,乃是一把上佳百炼精钢的利剑。她娇叱一声:“姓金的莫欺人太甚,看剑!”
    转身挥剑迅刺,但见她剑势如狂风骤雨,毒辣异常,猛攻过去。金明池似是无法阻遏她这股锋锐之气,因此连连闪避,反而被她迫退了两三丈远。
    然而奇怪的是,这黄衣少女毫无欣喜之容,反而流露出忧惧之色,同时也不趁占得上风之际,突然跃出圈外逃走,反而越发全力催动剑法,紧紧迫攻。
    一顿饭之久,黄衣少女粉面上已沁出点点汗珠,樱口中微微发出喘声。
    金明池突然哈哈一笑,身形向左侧跃开,上半身已倾前数尺,忽地疾旋回来,宽袖一拂,恰好卷住她的长剑,黄衣少女猛力一挣,堪堪挣脱,却见对方另一只大袖挟着锋锐的劲风,疾扫面门,心知若是被他扫中,非眼瞎鼻塌不可。
    她大急之下,提剑横向自己面部撩去,这一剑不把下巴撩开,也得割下一只鼻子。
    这等招数古今罕见,金明池不禁一怔神,“嚓”一声剑锋自下而上,把他衣袖削去一截,金明池呵呵一笑,道:“好手法,但你的脸如果缩得不及剑快,又或是我不曾一怔神,袖势略滞的话,你仍然难以自救。”
    说话之时,黄衣少女已缩退了七八尺,胸脯急剧地起伏,喘得十分厉害。
    金明池又道:“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很佩服你的机警灵变,这一招固然是神来之笔,而你早先竟能窥破我的用意,在占得上风之时,不唯不趁机逃走,而且竭力多方掩饰,不让我瞧出你的武功路数。这种机智聪明,实在使我佩服!”
    黄衣少女喘息略为平复,她皱一下鼻子,道:“你这人好生强横不过,专门欺负人,老天爷一定会弄些飞来横祸降临在你身上。”
    金明池笑道:“你叫老天爷也不行,快快说出姓名。”
    边说边欺过去,眉目间邪气大盛,凡是女人,都会晓得他打的什么主意。
    黄衣少女惊惧地连连后退,她好像已深知对方武功比她高明得多,甚至连她最擅长的轻功也比不过对方,逃既逃不了,打又打不过,所以十分惊恐。
    她一直退到鞍边,后背触到马腹,无法再退,而金明池已迫近两尺之内。
    于是她哀求地瞧望着对方,表现出一种非常可怜的神情。
    殊不知这种神态反而会激起男人的兽性,尤其是当对方存有熊熊欲念之时,更是如此。
    金明池邪笑道:“小妞儿,你若是乖乖就范,包你一生享用不尽。若是胆敢再施暗算,我就用十分残暴的手段对付你。”
    她失声而叫,双手做出掩面的姿势,一丝黑线,无声无息的从她袖内透衣弹射出来,这一下极是诡奇迅快,旁的人恐怕连瞧见也难。
    然而黑线才现,金明池左手疾落,以食中两指,稳稳的夹住那条乌黑钢丝。这便是使他早先吃过亏的“柔金锋”,金明池的邪态,其实有大半是装出来的,本意也是尽力迫她,看她敢不敢使出暗器,双方都是极尽险诈之能事。
    他冷笑一声,道:“好大胆的小妞儿,我不把你.........”说到这儿,话声忽然中断,代之而起的黄衣少女娇笑之声。而她这时已经站在七八尺之外。她乃是一弯腰从马腹下倒钻跃开的。
    金明池面色苍白,像一具木人般屹立不动,他心中尽是忿怒火焰,正要打算要不要拼着损失三两成功力,硬是提聚起真力过去扑击。
    原来他话只说到一半,蓦地足踝间一疼,顿时全身麻木,情形比起上一次又不相同。上一次被她的柔金锋扎入肚间肌肉,只是一阵无比的剧疼袭到心头,使他全身感到麻木不仁。
    而这一次疼得不厉害,但麻木之感却比上一次严重得多。
    他深知凡是毒性越厉害的,就越不会疼痛,只感到麻木。因此,他若是仗着精纯功力,硬是提聚起真力向对方扑击,诚然可以泄忿,但此举却能使他功力减弱两三成之多。
    他这一身修为,乃是经过万苦千辛和千锤百炼之功,才能得有今日的地步,两三成功力可真非同小可。此所以他虽是满胸恶气,恨不得立刻取她性命以泄忿,却又不舍得减损功力。
    黄衣少女嘻嘻笑道:“想不到我脚下也有暗器吧?本来我大可乘此机会取你性命,但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这场过节,马马虎虎拉倒便是。”
    她拉过马匹,一跃上鞍。
    忽听金明池冷冷道:“想不到隐湖秘屋一祺,已有了出色当行的门人,但你的见识未免太差了一点。”
    黄衣少女心中一凛,忖道:“这厮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若是旁人中了我右脚这支柔金锋,非昏睡七昼夜不能回醒,而他不但不昏倒,还能开口说话,这真是骇人听闻之事.........”她淡淡一笑,道:“我也承认见识得少,金大英雄何不指教指教?”
    金明池冷冷道:“反正我迟早要取你性命,你不妨趁这良机尽量挖苦嘲笑,一个人最多死一回,对不对?至于我说你见识差一点的缘故,那就是你们隐湖秘屋这一派,虽是数百年以诡变多诈着称武林,却于武功之道太嫌浅薄,譬喻说你刚才说想取我性命,其实我举手就可以震断你心祺,不过我还不想这么做,我要设法捉住你,把你一身暗器全部毁去,然后慢慢折磨,直到你自己情愿死掉!”
    黄衣少女打个寒噤,恨恨的瞪他一眼,骂道:“你简直是头豺狼,没有半点人性。我承认已经十分害怕,但我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你称心如意,我发誓要你付出极重大的代价才能达到目的。”
    她向地上呸了一口唾沫,随即催马疾驰而去。
    本来她还要到齐家庄去,但与这金明池冲突之后,可真使她感到心寒不过,所以改变主意,向东南方驰去。
    太阳已偏到西边,快要与天边的高山接触。这黄衣少女单人匹马,已驰入连绵的山区中,她勒住马,四望一眼,接着从鞍袋中取出一大叠地图,拣出其一,打开来细看一会,便策马向右侧的山道驰去。
    她那精详的地图中,指出越过这座山岭之后,便有村落人家,然后再向前走,就可离开山区。
    才走到岭腰,忽然听到一阵奇异的声音,隐隐随风传来。黄衣少女吃惊地勒马倾听,但什么都没有,不禁讶道:“我明明听见好像有人呼救?”
    她自家话声甫歇,便听到山风中果然传来惨厉的叫声,当即一跃下马,循声奔去。
    转来绕去,已奔到一座峭壁之下,那峭壁高耸入云,壁间有不少松树从石缝中向外斜生,又有许多老根交缠,因此仰望上去,峭壁的形状甚是古怪。
    靠近峭壁的草丛中,突然传出一声惨叫,把她骇了一大跳。当即循声奔去,拨开高密的乱草,只见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躺在草中。
    这人虽是狼狈得可怕,但双眼瞪得很大。他本是穿着质料极佳的长衫,大约是五六旬的老者,面庞瘦削,眼光中仍然有一股威严。
    黄衣少女柔声道:“老伯怎么啦?”
    那老者吸一口气,才道:“我从崖上失足跌下来,幸而被峭壁间的松树挡了好几下,才没有粉身碎骨。”
    黄衣少女点点头,取来一瓶水,掏出药物。一面目光流动向四下瞧看。
    她微微一笑,喂他服下四粒丹药,给他喝了不少水,又设法垫高他背部,才道:“我替你老包扎一下身上的伤势。”
    那老者道:“姑娘已经瞧出不少道理啦?”
    黄衣少女道:“不错,第一点是你老根本不是失足跌落此处的。”
    那老者转动一下满身血污的身躯,几乎发出呻吟之声,但终于忍住。
    他道:“姑娘可是说老夫是从崖石跌下来的?”
    黄衣少女道:“你老是从上面跌下来无疑,只看你手断腿折的伤势便可以知道。我已经给你服下灵药,三旬之内,骨头断折之处仍可以接续。同时又可以暂时止住伤痛,但你老好像仍然疼痛难当,想必另有内伤。”
    老者点头道:“姑娘实在眼力锐利,心思细密之极,老夫甚为佩服。”
    黄衣少女道:“你老在别处掉落地面,但仗着坚毅过人的意志和勇气,还支撑着移到此地。初时我不明白其故,现在知道你身上还有内伤,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是因为有强敌把你击伤,跌落崖下,但你深知敌人手段厉害,定会落崖查看究竟,才奋力逃走,躲在此处。”
    老者叹道:“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这些过程就好像是亲眼目睹的一般。”
    黄衣少女微微一笑,道:“现在你老可以说出姓名来历了吧?”
    老者沉吟一下,道:“可以是可以,但说出来,对姑娘有害无益,还是不说的好。”
    黄衣少女眼珠一转,道:“让我想想看,大概可以猜测得出你是谁?”
    她举步缓缓绕个圈子,回到树丛中,用自信的声音道:“你老是齐南山老前辈,对不对?”
    那老者顿时讶住,过了一会,才道:“姑娘是谁?以前见过老失么?”
    这话不啻承认了。
    黄衣少女笑道:“没有,我以前从未踏入过江湖一步,而我出身于隐湖秘屋,这也是天下武林从来无人到过的地方,所以我们这一辈子从未见过面,可以断言。”
    齐南山道:“原来姑娘是隐湖秘屋一祺,怪不得聪明才智冠绝当世,老夫敢说贵派行将享名扬誉于江湖之中,即是因为贵派出了姑娘这末一位高手之故。”
    黄衣少女道:“谢谢你老的夸奖,但我瞧我已经活不久啦!”
    齐南山惊道:“为什么?”
    她道:“因为我得罪了金明池那个邪恶魔头,这个人武功之高,真是可以压倒当代武林,为人又十分诡诈灵警,恐怕很少人斗得过他。”
    齐南山点头道:“这话诚然不错,但他似乎还不是十分邪恶无道之人,像姑娘这等明丽妩媚的女孩子,他怎么忍心向你下煞手?”
    黄衣少女把得罪金明池的经过说出,最后说道:“不出两个时辰,那恶魔就将追到此地。齐庄主不妨拭目以看。但这样也好,齐庄主的内伤恐怕只有这等手段才能医治。”
    齐南山道:“他内功深厚高强,果然可以助我获得生机,但他岂肯为我耗费真元?”
    黄衣少女道:“我教你一个法子,他非救你不可!”
    她面上流露出欢愉之色,好像很乐于帮助齐南山。齐南山本是城府深沉,足智多谋之士,江湖经验丰富之极,心想:她与我毫无渊源,纵是出于善意教我得救之道,但也断无如此欢欣之理,瞧来其中定必有诈。
    但他没有点破,甚至连一点点使对方起疑的表情也没有。黄衣少女道:“你见到他时,可用金浮图之钥向他换回一条性命。”
    齐南山讶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黄衣少女笑道:“你用不着瞒我,我听过好些人叙述昨夜之事之后,便晓得那枚金钥定是膺物。我还可以坦白告诉你,由于你听了我说有法子使他救你的话,而你神色不动,可见得心中对我甚表疑惑。”
    齐南山这时对她的才智实在佩服无比,道:“常闻隐湖秘屋一派,拥有鬼谷阴符真经,又有武侯遗书,擅能设论推理,观人心事,至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更是出色当行之事。
    如今看了姑娘,可知这个传闻丝毫不假。”
    他略略一顿,又道:“只不知贵派为何近百年以来无人出现于江湖?”
    黄衣少女道:“告诉你也不妨,但你却不能告诉别的人。”
    她等齐南山颔首答应了,才道:“敝派历代都限于女子之身,才能传艺,所以不易找到奇才杰出的传人,但家师其实才智聪明比我强胜百倍,而她老人家不曾踏入江湖之故,一则她笃信清净无为之道,放心于自然之中,不屑与世人争一日之长短。二则她老人家运气不佳,不能过得敝派出山的大关。”
    齐南山大感兴趣,道:“这真是闻所未闻的秘传掌故,敢问贵派设下什么大关,限制门人出山?”
    黄衣少女道:“敝派有一面铜鼓,甚是巨大。鼓内放有三百块竹简,每方简上,都刻有一个极为深奥的难题。这三百个难题,内容广泛无比,包括占卜星相、经史子集、算经历法、奇门遁甲、行军布阵、水陆武功,甚至旁及琴棋书画,山川地理,谜语金石等等。每个门人入门十载,便举行考试,任凭摸出一简作答。这个难题便是决定终身的关头。容得出来,便可以到江湖中闯荡,如若答之不出,便永远闭门精研苦学,永不出世。”
    齐南山简直听得呆了,后来才道:“原来须得如此博学多才,方能入世,怪不得百年以来,不闻贵派有人到江湖中行走了。”
    黄衣少女道:“咱们言归正传,我此来齐家庄,乃是追查一个人的下落,不知庄主能不能坦白赐告?”
    她突然露出忧色,道:“其实知道不知道也没有用处啦!反正我迟早终被那金明池抓住。”
    齐南山道:“以姑娘如此足智多谋,何愁逃不出他的毒手?说老实话,老夫也认为金明池他若是捉住姑娘的话,恐怕不会让姑娘逃生。”
    黄衣少女道:“这厮武功之高,心计之精,大出我意料之外,我单凭智计,大概无济于事,这且不去说他,我想请问庄主的,便是关于朱公明叛徒薛陵的行踪下落,庄主可曾知道?”
    齐南山讶道:“原来姑娘是为他而来。”
    他把当初薛陵逃入内宅之后,失去踪迹之事说出,最后道:“姑娘可是要帮助朱公明捕杀那薛陵?”
    黄衣少女道:“按理说,朱公明乃是武林同钦的大侠,而你竟不作任何称呼,直叫其名,可见得他在你心中并非当世大侠,如此推论,你有点意思劝我不必助纣为虐之心。”
    齐南山点点头,道:“这朱公明实在是个世上最大的伪君子,可惜盛名已成,无法使他露出原形罢了,所以我相信那薛陵恐怕是含冤负屈也未可知呢!”
    黄衣少女细加盘问他入内搜索的详情,自然提及齐茵驾车离庄之事,她问完之后,笑道:“令媛早已带他出庄,纵他逃走了。”
    齐南山想了一下,道:“小女有时很骄纵任性,说不定会这么做法。但她不知朱公明乃是伪君子,怎么帮助一个犯恶戒的叛徒?”
    黄衣少女道:“信不信只好由你,现在我要躲在崖上,直到金明池迫到此处,齐庄主如肯搭救,便告诉他说,早在你三个时辰以前,我已经向东南方走了,接着用金钥换命,他若是答应,则施救之后,还要跟你前往取钥,则我的危机便可解除了,否则以他的武功智谋,我逃不出百里之远,便将落网被擒。”
    齐南山突然间吐出一口热血,其中夹杂着有紫黑色的血块。
    他喘息一会,才道:“若是这么做法能救得你一命,老夫当不推辞,然而.........”
    他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黄衣少女漆黑的眼珠,灵活地转动一下,说道:“齐庄主还有什么顾虑呢?啊!是不是不想被金明池得去那枚金钥?还有就是不信我无法逃出金明池的追捕,只不知对也不对?”
    齐南山忖道:“此女委实聪敏机灵之极,完全把老夫心意猜中,但正因她太过聪明,我才觉得不能信任她,又倘若牺牲她性命而能救回我自由,我也只好牺牲她了。”
    他一面在心中暗暗筹思计谋,一面应道:“姑娘猜得不错,老夫平生言出必行,所以不能轻易答应。”
    黄衣少女笑一笑,道:“这样更好了,倘若你一口就答应了我,我反而不放心哩!”
    她抬头望望天色,又道:“不要紧,那恶魔还有个把时辰才能迫到此地。”
    齐南山精神一振,道:“你凭什么确信他能够追上你?”
    黄衣少女笑而不答,但她的神情却表示此事毫无疑问。齐南山昔年在江湖中走动,曾经下苦功精研追踪搜索敌踪之道,对这一门功夫极有心得。
    但一任他多方设想,仍然找不出答案。
    当下说出心中筹妥的办法,道:“暂且不提那金明池是否能够追到,姑娘可不可以先助我运功行气,暂时压抑伤势?”
    黄衣少女爽快地道:“这个有何不可。”
    当下绕到齐南山身后,盘膝跌坐,伸出一只玉掌,抵住他命门穴上。
    齐南山澄神定虑,提聚真气,缓缓循经脉穿行,但觉她掌上发出一股热流,从命门穴传入体内,很快就与自已那股滞弱的真气会合,顿时声势大增,速度加快。
    他这一运功行气,这才发现自己当时虽然只中了敌人一掌,然而五脏六腑间伤势离奇,似是对方这一掌之力,竟然伤及人体十二正经中的“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和“手少阳三焦经”,此外,还连带伤及奇经八脉中的“任脉”。
    如此复杂严重的伤势,设若当初回醒之时,就勉强运功行气的话,非猝然发作,当场惨死不可。
    目下幸而得到这黄衣少女所赠的灵药,加以她内力之助,才能顺利打通了闭塞受伤诸经脉,使血气流达受伤的脏腑。此举宛如从鬼门关拾回一条性命一般。
    这一趟运功耗费去半个时辰之久,齐南山睁眼道谢之后,说道:“姑娘请把坐骑藏起来,再到此处商议。”
    黄衣少女道:“此举徒劳无益,难道能瞒得过金明池的耳目么?”
    齐南山坚持道:“姑娘最好听老夫的话去仿。”
    黄衣少女嗯一声,起身走去。齐南山望住她的背影,陡然间触忆起自已的独生爱女,心中泛涌起无限慈爱之情,忍不住大声问道:“姑娘你高姓芳名?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她回转身子,俏丽的面上流露出微愕的痕迹,但随即说道:“我姓纪名香琼,自幼父母双亡。你老想必不知,敝沥向来择徒传艺之时,必须拣取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才带返隐湖秘屋,若是有了牵累,怎能安心地一辈子不出隐湖一步?”
    齐南山道:“承蒙姑娘坦白见告。”
    他眼中溢射出怜爱的光芒,随即移目望天,缓缓道:“这样说来,纪姑娘的身世果然是十分孤苦,唉!使我不由得记起了我的小女........”纪香琼迅即转身走开,以免对方瞧见她眼中涌出的泪水。
    她便是这么一个多才多艺,而又多情善感的女孩子。
    不久,她轻悄地走回来,道:“我已经藏起马匹,而且尽力把痕迹消灭。”
    齐南山颔首道:“那么,孩子,你先到崖上找寻足以藏身之处,不过以老夫的推想,金明池恐怕不会找到这儿来。”
    这就变成两个人的意见相反,要等事实证明,谁对谁不对了。
    纪香琼在石崖左上方四丈之处,找到可以藏身的地点,便躲在里面。
    齐南山一点也不浪费时间,自个儿小心地调息用功,催动血气,一则可把功力逐渐提聚,二则内脏伤处有新鲜血液迅快流过,可以加速复元。
    天色渐渐昏黑,又过了一阵,已经完全黑齐,纪香琼离开匿处,走到齐南山身边,道:
    “我竟猜错啦!”
    齐南山道:“幸而你猜错了,我知道那人是个狠毒心肠之人,若是抓到你,一定会用狠毒的手段对付你。”
    他轻轻叹息一声,又道:“我因你而想起小女,之后我就十分替她担心,暗暗决定不惜用金浮图之钥以救你脱险,这话只不知你信是不信?”
    纪香琼感激地道:“我信,唉!你的女儿运气真好,有这末爱怜她的父亲,她今年几岁了?
    ”齐南山道:“十八岁啦,姑娘你呢?”
    纪香琼道:“我已经二十一岁,可以叫她做妹妹。我叫你老做伯伯,你老叫我的名字就行啦!”
    齐南山欣然道:“好极了,我刚刚想到一个主意,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纪香琼问道:“什么主意?”
    齐南山道:“你先帮我找一处隐秘之地,静居养伤。然后,我把金钥交给你,希望你能够打开那道『财势之门』,成为天下间最有财势之人。”
    纪香琼忖想一下,道:“实在不瞒伯伯,我一个女孩子有没有财势还不要紧,但既是伯伯殷勤嘱咐,此事到底如何行法以后再说,眼下先找一处隐秘地方倒是最要紧的。”
    齐南山缓缓起身,走了几步,才道:“幸而还可以举步,不过我的内伤少说也得养个三五载才能痊愈,这真教人泄气。”
    他们走到山路上,纪香琼一路扶着他,这时嘱他稍候,自已奔到林内牵马。
    齐南山暗自忖道:“此女虽是聪明绝世,博学多才,但到底少与世人交往,不大深知人间的险诈可怕,我本有意诚心与她合作,但又怕她反覆背信。我瞧还是多试探几次,等到知道可以信任之时,才对她推心置腹不迟。”
    须知齐南山极需纪香琼的帮助,才能安心养伤,以及托她代办一些要事。
    然而他乃是阅历甚丰之人,深知人心的险恶奸诈,对任何人都不敢轻信。
    一会儿功夫,纪香琼把坐骑牵到,她从行囊中取出一件男装长衫,道:“齐伯伯且换过那一身血衣,待我埋在地下,免得留下痕迹。这件外衣是我准备不时之需的,后来发觉太长太大,正好给你换上。”
    齐南山见她心思细密无比,便如言换下血迹斑斑的外衣,一切收拾好之后,他便骑马上路,纪香琼则是步行。
    夜色中走了个把时辰,已出了山区。这时纪香琼已更易了男装,她的一举一动,都曾经训练过,竟瞧不出一点女孩子的神态。
    清晨之时,遥见数里外有个市集,纪香琼独自步行前往购买食物,齐南山可不敢露面,以免泄漏了行藏。两人饱餐之后,精神大振。齐南山道:“为了安全起见,咱们日间不走,待夜色降临时才动身。今晚黄昏时出发,不须一个时辰,可以抵达新安县,你不妨到城中购买需用之物和食物。
    但咱们不歇在城内,仍在城外幽僻处露宿。”
    纪香琼沉吟一下,道:“伯伯如此小心,可知仇家一定是十分厉害精明之人,同时势力甚大,我猜得对不对?”
    齐南山道:“厉害精明倒是不错,但势力很大却谈不到。”说时,心中暗想:我若完全否认,她决不相信,这样承认了一半,她定必会深信不疑,这一来她就很难猜测得出那仇人是谁了。
    纪香琼沉吟忖想了好一会,终于没有开口,齐南山瞧在眼中,便知道自己计策生效,她果然不曾猜测出那仇家是谁。
    他们如此日宿夜行,形迹隐密无比,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藏匿起来,而日间购买食物也是轮流出面,齐南山听从纪香琼的建议,早就把胡须剃掉,改变了装束,他们每日购物时轮流出面的缘故,用意是减少每个人被旁人见到的次数,因而敌人追踪查问之时,就很难找到线索了。
    半个月之后,他们到达山东济南府,齐南山这时才告诉纪香琼道:“多年前,我秘密在此地购置下房屋,遣派可靠家人携眷居住其中,多年来除了我偶然到此探看之外,不许他们回到齐家庄,自问甚秘密,应当可以歇息养伤,你如此这般走法,便可到达,先到里面等候,我随后便到。”
    纪香琼这时,也不由得暗暗佩服齐南山的老谋深算,竟在多年以前,已布置好秘密居处,同时对于他步步谨慎细心,更为佩服,心想世上之事,往往由于大功行将告成之时,一时大意,便前功尽废,此老对最后一程也不放松,仍然分开入城,可说是细密谨慎之至。不久,他们在城南一间屋宇内会面,纪香琼道:“齐伯伯,我已查看过这间屋宇四周环境,实在十分幽静,适合你老休养,我打算马上就走,继续设法找寻那薛陵的下落。”
    齐南山在躺椅上舒适地伸一下腰肢,然后闭目寻思,过了一会,才睁开眼睛,道:“你现在不宜前往,我举出其中利害让你参考,首先是找寻薛陵之事,你唯一的线索是先到江南找着茵儿询问,可是你却没有考虑到,那就是金明池也会到江南去找寻齐茵,由于他不晓得你的姓名及前赴齐家庄的用意,心想只有找到茵儿才能查出我的下落,然后再找到我查问你是谁,到达齐家庄有何事情?再者他或许本来就要找我,所以你此赴江南,多半会碰上金明池。”
    这番话只说得纪香琼做声不得,她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只因欠缺经验阅历,所以虑事不周。
    齐南山接着又道:“其次,我虽是把金浮图之钥交给你,可是你也不能立即前赴大雪山,因为那一群取得假钥的高手们得悉被骗之后,势必留在当地伺窥,你起码也要忍耐一年半载才可以前往。”
    纪香琼道:“我早说过不要金浮图之钥!”
    齐南山叹口气道:“我负伤在身,短期内决计不能复元,又有强敌紧紧追蹑查索,当真一步也不能出得这大门,除了希望让你开启金浮图的秘门,成为天下最有财势的人之外,还有谁可以指望?”
    纪香琼道:“何不把金钥送给齐茵妹妹?”
    齐南山道:“不行,这枚金钥,天下之人无不唾涎三尺,焉能安然送达她手中?再说唯有你如此博学多才的聪明人,才能保有此钥,不被别人夺去,等到你成为天下最有财势的人之时,我只求你为我做一件事,那时候我死亦可以瞑目了!”
    他不说出托她办什么事,纪香琼知道问也无用,索性不问。她心口相商地思量要不要接受金钥,齐南山又道:“你不必匆匆决定,反正你暂时不走,过些日子再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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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纪香琼听从齐南山的话,暂时在济南隐居下来,此处且说薛陵的遭遇经过。
    他出走之时,朱公明等人尚在庄内,因此他安然驰走,向东钻行。薛陵他深知朱公明精明毒辣,势力极大,因此化装为乞丐,弃马步行。一路上餐风露宿,备加辛苦,这一日,已踏入广饶县境。
    他经过两个村落,已感到有异,不久又经过一座村寨,这个村寨很大,四周有高大坚牢的寨墙,约有数千户人家。入寨之后,但见一片冷落死寂,好像是经过兵荒马乱之后的光景。
    薛陵诧讶忖道:“这几处村庄,俱是如此冷落光景,不知是何缘故?我且趁买点吃食之时探询一下.........”他虽是乞丐装束,但一路上总是花钱购买食物。
    当下找着一户人家,屋内有个中年庄稼汉子,他才一探头,还未开口,那庄稼汉子怒声骂道:“瞎了眼的小贼,敢是活得不耐烦了,快给我滚得远远的,不然就敲断你的狗腿!”
    薛陵一怔,心想:这厮火气真大!懒得与他争辩,连忙走开。说也奇怪,这一路上民俗淳厚,人人乐善好施,但此寨之内,家家户户的人,无不十分凶恶,都是未等薛陵开口,就火气冲天地把他轰走。
    他连挨七八户人家臭骂之后,心中感到事出有因,决不是此地之人都用火药当饭,以致火气特大。眼光连转,发觉有一户人家之内是个老婆婆,当即掏出二三十枚铜钱,走到门前,先摊开手掌,让那老婆婆瞧见铜钱,才道:“我可不是上门乞讨,婆婆别骂我。”
    老婆婆裂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道:“罪过!罪过!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怎会张口骂你?”
    薛陵问道:“婆婆这儿可有吃的东西?卖点给我行不行?”
    老婆婆点点头,拿了两个馍馍给他,道:“不要钱。”
    薛陵不肯,道:“我说过不是乞讨来的,请婆婆把钱收下。”
    老婆婆一面摇头,一面向门外的天空望去,忽然笑容消失,叹一口气,道:“天色又快黑啦!”
    薛陵不禁也转头望一望天空,发觉还只是未牌时分,离天黑还早着,登时大感糊涂,问道:“难道这儿比别处天黑得早么?”
    老婆婆道:“不是天黑比别处早,而是害怕天黑,所以一过了午时,家家户户都心烦害怕。”
    薛陵恍然地哦了一声,道:“那就怪不得我老是挨骂了,大家心里又烦又怕,自然脾气不好。”
    老婆婆直着眼睛向外瞧看,喃喃道:“他们还不回来,待会儿要好好的嘱咐他们才行,免得明儿又给忘了。”
    她转眼望住薛陵道:“我说的是两个小孙子和一个孙媳妇,他们都到庄地里赶活,这时候还不回来,唉!真急死人了!”
    薛陵躬身行了一礼,道:“婆婆,你老人家行个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蹩闷得难受,这会才未牌时分,那有庄稼人这么早就不干活的?”
    老婆婆讶道:“什么!你都不晓得?我劝你快快走,赶过三十里路就不妨事啦!这几日正是闹妖怪,几十里地之内的村庄,家家户户都骇死了。”
    薛陵这才明白了内中缘由,问道:“这妖怪怎样子闹法?难道还会吃人不成?”
    老婆婆面色一变,低声道:“小声点,我年纪大的人不妨,但你年纪轻轻,正是那妖怪爱吃的。”
    她泛起恐怖的表情,又道:“两年前已闹过一次,一共闹了一个月,周围十四个村庄,一共被妖怪吃了十六个人,那可不是真的把人吃掉,只是吸血,但被妖怪吸过血的人,有的骇得疯疯癫癫,不疯癫的也几个月不能走动,后来虽是能够行走,可是面黄肌瘦,四肢无力,都不能下田作活,你说可怕不可怕?”
    薛陵道:“没有人禀告官府么?”
    老婆婆道:“前年告到官里去,派来几个捕头查究,这些公人光会大吃大喝,都不办事,最后有一个被妖怪吸了血,便通通跑啦,现在是谁也不管这事,别处地方之人也不敢提起,生怕把妖怪惹到他们村里去。”
    薛陵骇然道:有没有见过妖怪的?那妖怪是怎生模样........”他略略一顿,便又压低声音道:“婆婆啊,你老人家或者不知道,有种恶毒的强徒坏得很,专会装神扮鬼,吓唬良善之人。”
    他这么一说,登时搏得那老婆婆的信任,便也低声道:“也有人这么说来着,可是听那几个被妖怪吸过血而又没有死的人说,那妖怪身高体大,蓝面红须,眼如铜铃,发出的凶光可以把人骇死,黑色的嘴唇,两角突出两根獠牙,能够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她喘一口气,才又道:“总之,这可真是个妖怪,附近的道士、和尚统统走个干净,谁也不敢惹他。”
    薛陵倚在门边沉吟忖想,那老婆婆直着眼向外面张望,薛陵见了心中一阵侧然,想道:
    “倘使她的小孙子们遭遇不测,可真难为了这个倚闾而望的老祖母了,我可不信有什么妖怪鬼魅,好歹查究一下此事,只可惜我武艺低微,说不定会死在那恶徒手中,但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当下向老婆婆探询妖怪出没之地,得悉那妖怪每次掳摄了人之后,翌日,村民就结夥到西北方八九里路的一座慈恩寺找寻,总是在大殿上找到,薛陵有意无意的又问出她的孙子们就在里许外的田里做活,便告辞而去。
    出得寨门,放目望去,但见四下田地中杳无人迹,一片荒凉惨淡的景象,使他深深叹一口气,同时也因此而下了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他放步向西北方奔去,绕过一片杂林,但见数箭之遥一块靠着树林边的田地上,有三个人正在做活。
    薛陵望去之时,彷佛见到一条影子在树林中闪动了一下,心中怦地一跳,忖道:“难道事情就这么巧,赶上我绕了过来,那林中本来有恶徒正要出现掳人,见到了我便缩回去?”
    他心生一计,突然间,大叫一声,等田里的三个人全部望过来之时,才跌坐在地上,双手按着肚子,发出尖锐的呻吟声。
    那三人是两男一女,互相商量之下,便一齐放下手中的活,举步奔来瞧看,到了切近,乃是两个壮伟的青年人和一个长得忠厚端正的小媳妇。
    他们虽然见到薛陵是个乞丐,仍然露出关心的神情,过来询问何处不适。
    薛陵一面呻吟,一面断续的说道:“你们.........快点回家.........妖怪.........
    就要出现.........把我扛起来.........一道走就行啦!”
    他们都现出惊愕之容,那小媳妇最先说道:“我们且照他的话做。”
    原来她见薛陵虽是乞丐形状,可是剑眉虎目,她凭仗女子天生的敏锐直觉,感到可以相信这乞丐的话,所以出这个主意。
    那两个壮健青年自家没有主,便听从妇人的话,合力扛起薛陵,住回路走去。绕过杂林之后,薛陵一挺身站稳身子,挥手道:“你们快回去,你家老祖母心焦得很啦,我还要瞧瞧那妖怪是什么东西?”
    他们都骇得面色发白,小媳妇道:“那物事怎生瞧看,你一个人最好别留在此地。”
    薛陵微微一笑,道:“我可不信世上真有邪魔鬼怪。”
    他暗中摸一摸贴肉绑在前臂上的小匕首,接着又道:“若是真有妖怪,那叫做时运不济,命该如此。”
    他说得很是认真和镇定,使人一望而知不是开玩笑,也当真毫不畏惧,那小媳妇痴痴的望着他,心想: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薛陵目送这三人隐没在寨门之后,才转身走出杂林,脚步飘浮,表现出病中衰弱的样子。良久才走到那一排树林旁边,忽然一阵怪异的低响,传入耳中。
    薛陵已经尽其所能的收敛起眼神,面上本就已涂成黄色,所以外表倒很像扶病而行一般,他缓缓地无心地转眼向那怪异声响望去,不禁骇了一跳,原来一颗大树旁边,站看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高达八尺,常人只能齐他胸际。
    他鼻孔中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宽阔的胸膛起伏不定,喷气之时,把两腮双颊上的红毛吹得乱动,形状煞是骇人,而且一望而知不是有人假扮。
    这巨大怪物身上穿着衣服,可是裸露出双臂和双腿,筋肉葫芦赤毛甚长,底下登一双软底靴,这副打扮真是不伦不类。
    薛陵发呆的瞧着他,那巨大怪物发出一阵震耳的咆哮声,双手拍胸蓬蓬乱响,虽是凶恶可怖,但细瞧却似是十分高兴欢愉。
    那怪物跨开长脚,向前迈步,但又缩了回去,似是不敢走上来。
    薛陵收摄心神,胆气更壮,开口问道:“喂!你是谁?”他还记得自己装病之举,所以声音中仍然有气无力。
    那巨大怪物厉啸一声,远扬数里,薛陵装出耳朵疼痛,举手捂住两耳,啸声一歇,那怪物竟自口吐人言,道:“老天啊,你是第一个问我是谁的人,胆子可真不小,难道你竟认为我算得是人么?”
    他言语流畅,口舌便给,倒是十分使薛陵惊讶之事,薛陵点点头,道:一当然是人啦,不是人是什么?”
    那怪人道:“人人都叫我妖怪,只有你把我当做人看,这可真太难得啦,你不用害怕,我决不伤害你。”薛陵微笑道:“你的外形确实有点骇人,不过我流浪天下,四海为家,奇怪事物见得多了,倒也不觉害怕。”
    那怪人仰天瞧瞧天色,说道:“我虽不想伤害你,但到时候就情不自禁了,你叫什么名字?”
    薛陵摇摇头,道:“你叫我一声小叫化就得啦!你贵姓大名?”
    怪人道:“我现在已不能用以前的姓名啦,但你叫我什么才好呢?”他用巨大而长着锋利指甲的手,搔搔焦黄的乱发,沉吟忖想。
    薛陵涌起满腔探求秘密的欲望,他想知道这怪人是谁?什么叫做“到时候”?他以前竟是另有姓名?那么是不是后来才变成这等模样?
    那怪人狞笑数声,说道:“有了,我本来姓江,现在长得像山精海怪一般,就叫做山精吧!江山精,江山精,这名字倒是挺合适的。”
    薛陵心中道:“我敢打赌,世上已没有比这山精两字更合适贴切的名字了,他原本姓江,只不知名字是什么?”想时,连连点头道:“就用这个名字也好,只不知山精大哥你本是何处人氏?怎会.........怎会........”江山精巨眼一瞪,凶光四射,狞声道:“怎会什么?”
    薛陵本想问他怎会变成这般模样,但这刻觉得似乎不便老是触及对方心病,便改口道:
    “你怎会来到此地?”
    江山精举手搔搔头皮,道:“我自家也不晓得,糊里糊涂就到了这处。”他的一举一动,纵是细微至说话时嘴唇的掀动,也使人觉得十分凶恶可怕。
    薛陵好不容易才制止自己移开目光,事实上,眼前那张面庞太丑陋凶恶了,简直教人不愿多瞧一眼,他微笑道:“山精大哥,小弟有个疑问想请教你,只不知该说不该说?”
    江山精点点头,但凶睛一转,便停住在碧朗长空之间,怔了一下,才道:“不能问啦,你快走,再说下去就来不及了。”
    薛陵奇道:“什么事来不及?”
    江山精厉啸一声,一晃身凌空跃到他面前,身法之快,大出薛陵意科之外,他大喝道:
    “快走,不然我凶性发作,便不知道你是谁啦!”
    薛陵心头一凛,问道:“你的凶性几时发作?”
    江山精长臂一伸,巨大如蒲扇的手掌已抓住他左臂,那五只粗大的手指,力气巨大无此,握得薛陵臂骨欲裂。他一挥手,薛陵整个人离地向前疾冲,飞出两丈有多,双脚才沾到地面。
    耳听江山精咆哮叫道:“马上就要发作,快跑,不要回头。”
    薛陵虽然有胆跟他一拼,只要他没有邪法,总还有一点机会。但这江山精对他毫无恶意,用尽方法使他脱离魔爪,就凭他这一份好心美德,岂忍与他决斗。
    他不知不觉放步飞奔,眨眼间,已冲出老远。回头一瞥,那江山精竟像是一阵清风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陵大感诧异,脚步略缓,正在考虑要不要回转去查看,突然间,一阵震耳响声传来,但见那排树木内一阵骚勋,许多树木折断倒下,响声不绝。
    他顿时晓得那江山精业已凶性发作,正在树林中对树木发作。以这等声势瞧来,他的神力实在骇人听闻,纵是内外兼修之士,恐怕也难当得他的一击之威,而他本人身上这一点不三不四的武功,更加无法抵挡。
    薛陵脚下加快,转瞬间,已达数里之外,早就瞧不见那座树林,因此也不知道江山精后来的情形。
    他缓下速度,心中蓦地泛起后悔内疚之情,忖道:“我这一走了事,但江山精会不会闯入村寨之内,祸及村民?唉!我这等贪生怕死的行为,岂是侠义之士的行径,怎对得起忠义凛烈的先父英灵?”
    他痛苦的长叹一声,停下脚步,忽见左方里许有座丛林古刹,心中一动,顿时打消了转回去之念,直向那座寺庙奔去。
    不一会,到达庙外,但见山门上题着“慈恩寺”三个大字,这正是乡人纠众到此寻回被掳者的地方,想必就是江山精盘踞的巢穴。
    当下疾步入内,放轻脚步,小心查看四下动静,踏入大雄宝殿,但见殿内方砖上犹有不少黑色的血渍。
    他明知凶险万分,但心中毫无畏怯之意,一直奔入后殿,这座慈恩寺倒也不小,深达三进,第二进大殿和两侧的侧院都杳无人踪,便奔入第三进。
    四下一搜,都无异状,也没有别的怪人在内,他在一处院落内凝身止步,想道:“江山精如若踞宿此地,必定有迹象可见,目下却找不出他藏身之处,倒是十分令人不解,难道他另有宿处不成?”
    一面寻思,一面转眼张望,忽然见到高出院墙不少的一座钟楼,那口巨钟在最顶之处,下面乃是石砌台架,僧人如欲鸣钟,须得从石台内的梯子攀上。
    他钻入钟楼内一瞧,上面还有一层木楼板,当下跃到楼上,只见两丈方圆的楼板上有许多啃过的骨头,还有半头猪,一大截牛腿,俱是鲜血淋漓。
    上面巨钟吊架上一条粗索垂下来,乃是悬挂巨钟之后剩余的,不但垂到楼板上,还多余不少,堆成一个索圈。
    薛陵瞧来瞧去,测度出吊架离楼板达丈半之高,那口巨钟甚是巨大,重逾千斤,当下有了计较。
    他先揉升上吊架,移到巨钟顶的横木上,用匕首割断索结这一边多余的巨索,此举甚是费力,但终于被他割断了。
    这口巨钟用粗索吊起之故,乃是准备铸造铜环钢链之后,才松开绳结放下巨钟,所以余下很长的一段粗索,以备吊落巨钟之用。
    薛陵把粗索绕过横木,在巨钟顶端的孔洞穿过缚牢,然后垂索而下,先把这一端打个活结,摆放在楼板当中。然后又跃出钟楼之外,拣定距楼丈许的竹丛中一根长竹。
    薛陵费了不少气力,才把这一株长竹扳得弯曲,竹端嵌入钟楼石缝之内,便不弹起,在长竹顶端,他使用两根后来才找到的绳索缚牢,一条用作拉出竹尖,好让长竹弹起,另一条别有作用,暂时不管。
    连试三次,对这根长竹弹起的速度和强度,感到满意,这才把长竹嵌好,把第二根绳子缚在钟楼内垂下来的粗索的活结附近。
    这一来若是有人踏入活结圈内,外面扯动长竹顶端的细绳,长竹从石缝内滑去,疾然弹起,使另一条细绳带动了活结,向上提起急拉,可以收紧活结。
    不过此举也是徒劳无功,因为被粗索活结套住之人,最多跌上一交,甚至被长竹的弹力拉出钟楼之外,也不致于有什么伤害,尤其是这个圈套是对付江山精之用,他身体伟巨,力大无穷,可以测度得出那根长竹之力不能把他扯跌,更无法把他拖出钟楼之外,再说即使可以拖出钟楼之外,他还不是一举手间就可以恢复自由。
    当然薛陵另有安排,第一是这个打着活结的粗索虽然很长,可是他量好所需长度,割断了一部份,使得这个活结恰好是平放在楼板,不长也不短。第二是他再攀升巨钟顶端,十分小心的用匕首割划原本吊住巨钟的粗索,割断了三分之二,便停手不动。此时他满头大汗,深恐这余下的三分之一粗索承受不住巨钟的重量,巨钟因而跌坠,若是就此罢手,又怕等一会那江山精中了圈套,乱扯乱绷之时,仍然没把这三分之一的粗索震断。
    要知他布下这整个圈套,主要的得靠这口巨钟掉下来时把江山精砸死,但要巨钟砸下来,非用那活结的圈套不可,假使江山精被活结收紧,他这等凶暴,一定绷扯粗索,这时由于粗索的另一端绕过横木而系在钟顶上,他一扯起巨钟,除非不松手,松手的话,那巨钟向下沉坠,自然能把原本吊住巨钟的粗索绷断,因为这根粗索业已被薛陵割开了三分之二。
    他定神想了一会,收起匕首,极其小心地离开,之后,他拿着缚着长竹尖端的细绳,一直走到另一丛修竹之中,设法爬上丈许之处,恰好瞧见钟楼上的情形。
    这一番手脚,费去很长的时间和许多精力,只累得他气喘不已,四肢微感酸软。
    天色已近黄昏,薛陵心中大为着急,心想:那江山精若是等到天黑之后才回来,那时已瞧不见他的脚是否踏入活结圈中,便无从发动机关了。
    正在着急之时,突然一阵狞厉啼声传入耳中,初听那啸声好像距离很远,但转眼间,啸声再起,已到了附近,不久,一条长大人影落在院内。
    薛陵凝神定虑,极力减低呼吸之声,心中紧张之极,暗呼今日是祸是福,全靠这个机关灵或不灵了。
    江山精挟着一个年青村人,在院内团团直转,但见他好几次张开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要向那村人身上咬去,但堪堪咬中,便又停住。
    薛陵怎样也想不通江山精这个茹毛饮血之人,为何不敢食人?尤其是分明瞧出他十分垂涎欲滴的样子,却总是不敢当真咬下。
    江山精团团转了一会,突然间,嘴巴贴在那人颈侧,滋滋有声的吮吸起来,薛陵知道人体中以颈侧的大动脉最便于吸血,所以明白他在干什么。
    他只好硬着心肠不管这村人的生死,过了一阵,江山精挟住村人一跃而去。
    薛陵暗想:他一定把那村人弃置在大殿上,眼看天色渐暗,心中的焦急真是难以形容。
    幸而片刻间,江山精就回转来,他在老远便腾身向钟楼纵去,真有点像腾云驾雾。他到了楼板上,大步走到角落,取起牛腿,张口大嚼,这一次他虽是经过中心位置,即不曾踏入活结之内。
    薛陵急出一头热汗,瞪大双眼,心中直叫道:“老天爷帮帮忙,教那江山精踏入绳圈之内。”
    那江山精只咬嚼了四五口生牛肉,便把牛腿丢下,转步走去。
    薛陵眼睛瞪得快要突出眶外,只见他巨腿提起,跨到活结绳圈上空,接着向下踏落,这一脚可正踏在活结绳圈之内。
    薛陵更不迟疑,用力一扯手中细绳,绳子把嵌入石缝内的竹尖拉出来,便迅急向上弹起。
    长竹一弹起,便带动那个活结,向斜上方升起,由于江山精的粗腿被套住,活结自动收紧,便牢牢束住他的小腿。
    以那根长竹弹起之势,力道甚猛,若是常人,非摔一大交不可,但江山精力大无穷,身壮如山,站得稳如磐石,动也不转。
    他口中发出咆哮之声,举脚挥甩,但活结已收紧,那里甩得掉?
    他登时大大冒火,抓住粗索乱拉乱摇,他力大无穷,随手一拉,竟把上面那口千斤重的巨钟拉起数寸,接着向上松之时,那口钟便向下沉,一下子坠断了原本吊系巨钟的绳索。
    那口巨钟迅急向下砸落,江山精虽是力大身重,但一则不曾防范,二则他身躯怎可与千斤重的巨钟相比,登时一交跌倒,一条粗腿被活结粗索向上扯升。
    巨钟砸下来之时,恰好江山精身躯向上升,两下一凑,碰个正着,“砰”的一声巨响,江山精被巨钟碰开,而且钟因这一下相碰而生出的缓冲力量,使得下坠之势减慢,故此落在楼板之时,虽然又是一声巨响,整座钟楼都剧烈震动,尚幸终于不曾把钟楼砸坍。
    江山精倒吊在空中,全身软垂,动也不动,好像已被砸死。
    薛陵大喜过望,迅即从竹丛中跃出,奔上钟楼,但见江山精巨大的身躯在空中微微晃荡,双睛已闭,口角流涎,可是鼻中仍然有粗重的呼吸之声。
    他把袖内小臂上缚着的匕首拔下来,向他胸口比划一下,作势欲刺。
    但他陡然间泛起一阵痛苦和怜悯,想道:“他虽是十分凶恶,可是仍然保存得有一点人性,晓得凶性将发,劝我快走,又不忍得生噬人肉,只吸几口鲜血就把人丢弃在大殿上。由此可见得他本是性情良善之人,只不知何故变成这等骇人的模样。”
    然而他的理智又告诉他,倘若不趁这刻赶快下手,让他回醒,便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他咬牙举起匕首,脑海中迅快想道:“江山精虽是无心为恶,无奈凶性难以控制,若不狠心杀死他,只怕他还要害死不少善良的百姓。”
    此念掠过心头,更不迟疑,手中匕首运力向他胸口刺去。
    只听“啪”的一响,匕首如中败革,竟刺不进去,薛陵大惊道:“他居然刀枪不入,若不是我胡乱设计使用那口巨钟把他碰昏,谁也别想弄死他。”
    当下又用匕首刺了好几处,仍然刺不透他坚厚的皮肉,薛陵心知这与自己乏力有关,但纵然一身气力俱在,可是对方皮肉如此坚厚,谅也刺不到他的心脏,因此最多令他略受皮肉之伤,决难把他弄死。
    这时他心情又难过又紧张,前前后后查看了一下,好像都没有致命的部位,忽然间,见到他太阳穴上青筋突起,那是倒吊着血液集中头部之故。
    他试用匕首刺向江山精的太阳穴,然而纹风不动,但由于那两条粗大的青筋触发了他的灵机,仔细瞧瞧他头侧的动脉,但见突得更高,颜色似是此太阳穴的血脉粗得多。
    薛陵用匕首插向青筋侧边,用力一挑,轻响一声,一股鲜血溅射出来,腥臭无比。
    他强自抑压住那股恶心之感,退开一旁,顷刻之间,江山精头面全身鲜血,楼板上已流了一地,腥气扑人。
    那江山精因是倒吊之故,血液从伤口流出来,甚是急疾,过了好一会功夫,他突然间身躯一动,双睛缓缓翻开。
    当他恢复知觉之后,便剧烈挣扎,但他神智未清,竟不晓得弯竖起腰身去解足上之缚,反而大声咆哮吼叫,挥拳乱舞。
    他果真力大无穷,这一阵挣扎,弄得整座钟楼都摇震不休,好像就要坍倒似的,幸而那根悬吊巨钟的粗索和横梁都十分坚牢,没有断折。
    薛陵已躲起来,但心中十分耽忧,一则恐怕他把钟楼弄倒脱身,二则怕伤口自合,不再流血。
    天色业已全黑,江山精的咆哮声十分恐怖,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声。
    薛陵心想自己反正不能再查看他的情形,便离开钟楼,走到大殿上。
    他用火摺点燃殿上的长明灯,荧荧灯光之下,但见一个人躺在地上,上前一看,正是早先被江山精吸了血的乡人,他设法想救醒他,以便问一问经过情形,但那农家少年一直昏迷不醒,由于这一件事,薛陵心中觉得好过一些,觉得自己弄死江山精之举,实在是义不容辞的事。
    他在别一个院落的禅房内躺下,一面侧耳倾听钟楼的声响,这一夜真是漫长难渡,他在不时随风传来的咆哮声中时醒时睡。
    这真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恐布经历,但他自觉仍然有胆量可以支持承受,须知他很可能忽然惊醒之时,发觉江山精狰狞地站在床前,世间之人,无不怕死,但若是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这惧怕之心,定然减少许多。这就是说,人类都害怕不可知的事物,因此虽然是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薛陵,仍然感到惊恐怖惧,因为他不知道江山精会不会挣脱束缚和找到此处来报仇?
    天色微明之时,四下一片岑寂,薛陵经过一夜的紧张等待,这刻反而沉沉睡着。
    他在梦中陡然被一阵声响惊醒,托地跳下禅榻,揉揉双眼,定一定神,侧耳而听,分辨出这阵声响乃是从大殿那边传来。
    这时红日满窗,把长夜中使人不安的黑暗完全驱散。他悄悄走出禅房,向大殿走去,在殿外便停步聆听,阵阵哀伤的哭声传入耳中,夹杂着有几个男人劝慰之声。于是他稍稍放心地从门缝张望出去,但见十多名掮着锄铲的乡人,围住那个昏迷的农家少年,在少年身边有个妇人掩面大哭。
    过了一阵,这些人通通走了,也把少年扛走。整座古寺又陷入寂静之中。
    这些乡人们都不敢到寺内各处查看,薛陵因此想道:“那江山精如若已死,我便得想个法,告诉乡民们,否则他们还要惊恐许久,将来说不定会被奸人趁机利用他们畏惧的心理,而做出种种恶事。”
    当下悄悄转身向钟楼走去,心中十分紧张。到了钟楼之下,侧耳聆听片刻,毫无声息,于是壮起胆子,从木梯轻轻爬上去。
    他的头刚刚伸上来,一声惨哼传入耳中,骇得他那颗心大跳特跳,暗想:原来江山精还未死去。
    但薛陵旋即瞧清楚江山精仍然倒吊在粗索上,两条长臂乏力地垂下,满楼板的鲜血,此刻业已凝固,呈现一种使人恶心的紫青色。
    他口中偶尔还发出呻吟之声,薛陵踏上去,叫道:“江兄,江兄………”
    江山精似是没有听见,口中喃喃的发出一些声音。薛陵仔细一瞧,他颈上大动脉的伤口,仍然有血滴出,不禁大感骇然,忖道:“他流了一整夜的血,至今未干,若是用大水缸盛装的话,最少也可以盛满几个大水缸。”
    他已听明白对方口中不断的声音是要水喝,心下大为悯然,想道:“他纵是罪大恶极,也不该受此酷刑。不管他会不会把我弄死,我仍然要把他放下来。”
    此意一决,更不迟疑,纵上去抓住绳索,用匕首力割,眨眼间,“砰”的一声大响,江山精已掉落在楼板上。
    薛陵很快就去提了一桶清水,用巨大的木瓢舀起,送到他嘴唇边,由于江山精无法抬起巨大沉重的头颅,所以薛陵只好托起他的头,弄得一身皆是腥黏的血。
    江山精连喝了六七瓢,这才停止,巨睛缓缓睁开,瞧见了薛陵,他有气无力地道:“是你把我杀死的?”
    薛陵难过地道:“不错,江兄虽是有恩于我,然而为了千百无辜良善乡民,在下不得不这么做,还望江兄能够见谅。”
    他准备忍受江山精的辱骂,可是江山精却没有这样做,反而长叹一声,道:“我早该自行了断,唉!试想活得这么令人可怖,还有什么意思?更别说残害了许多良民性命。”
    薛陵肃然起敬,道:“江兄有这等仁义胸怀,在下真是失敬得很。”
    江山精裂一下大嘴,缓缓道:“我原本是武林豪侠之士,不幸被万孽法师选中,以致后来身败名裂,变为精怪之类,虽然命运如此,但也是我意志不坚之过。”
    薛陵大惊道:“江兄,你说什么?难道你以前不是这等模样的么?”
    江山精闭目良久,薛陵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时却发觉他睁开眼睛,援缓地说道:
    “我以前不但武功过得去,人也长得不俗,加上擅于词令,所以在江湖上颇闯下一点名气,也有不少红粉垂青。但最后我仍然过不了『色欲』之关,沦落至此。”
    薛陵急急迫问道:“万孽法师是谁?”
    江山精道:“他的外貌潇洒正直,有如得道真仙,然而其实他是个万恶之首,罪孽如山似海,古往今来,无人可及。”他的声音渐渐兴奋起来,又道:“我可不是身受其害才这样极力诋毁他,事实上他真是万恶之首,因为这世上的恶人,大半是由他制造出来,像我只不过是很普通平凡的例子,这万孽法师若是把他制造的怪物统统放出世间,登时可以使天下大乱。不过,他透露出这天下间还有几个人能够制他死命,所以他不敢这样做,只放出一些人面兽心的伪善之徒,这些恶人很难被人发觉,所以更无人得知他们乃是被万孽法师制造出来的。”
    薛陵心中叫一声“我的老天”,饶他素常胸怀大志,气吞河岳,可是这等惊人的大秘密,却听得他暗暗胆寒。
    此时,江山精庞大的身躯缩小了许多,但薛陵一点也不曾注意到。
    江山精又道:“那万孽法师常说人性本恶,一个人做善事,谈仁义,都是违反本性之举。而他只不过修炼种种神通,把人类与生俱来的恶性引导出来,使他从今以后不会违反本性行事!”
    薛陵万万想不到这里面还有如许道理,不禁怔住。
    须知这世间不乏为非作歹之人,但这等人作下种种恶孽,却很少有理论支持他的行为。
    这些为恶之人,绝大多数是自私成性,贪婪无度,所以变得十分残酷无情,这些作恶之人,只不过是独行其是,不会影响到别人的想法。然而这万孽法师却有理论支持他的邪恶,以此自然有不少邪恶之徒信奉他的理论,而变成以宗教的热诚去为非作歹了。
    薛陵虽然没有想得这么多,可是他深心之中隐隐觉得这万孽法师十分可怕,是个可以使天下善良之人得不到安宁的魔鬼。
    他不知不觉激起胸中豪侠之气,心想:若是能够除去这个万恶之首,那就等如做了无数的善事了,当下问道:“万孽法师武功很高强么?”
    江山精道:“高强极了,最要命的是他全身所学没有一宗不是十分诡奇恶毒的,以武功而言,他炼成许多种绝艺,都十分稀奇古怪,使敌人简直无从防备,以他的点穴手法来说,人身有几处不关重要的穴道,到了他手中,却变成了死穴,不但无法救治,而且当场狂哭或是狂笑而死,使人感到十分可布。”
    他喘息一下,又道:“他的绝学多着呢,精擅奇门遁甲阵图变化,这门绝艺使他修成玄门的五遁隐身法,那就是说他凭藉阵法的奥妙,使别人瞧过去发生幻觉,瞧不见他的人,只见到树木石头或者是一堆火等等。我曾经研究过他这宗绍艺,由于我晓得他炼成一种特别强大的精神力量,所以我相信这一门五遁隐身法,还包含得有这等精神力量在内。”
    薛陵讶道:“江兄胸中所学也渊博得很,在下见识浅陋,真是望尘莫及。”
    江山精乏力地叹息一声,说道:“我本来饱读圣贤诗书,平生作为都无愧于心,可是不幸落在那恶魔手中,终于过不了色欲大关,被他趁机使用药物,把我变成了怪物,你大概也知道,每个人的本性中总是存留有兽性,他的药物便是利用我的兽性,压倒我学问修养之功,便变成这等茹毛饮血的妖怪。
    薛陵一方面听得毛发耸竖,一方面暗自倒抽一口冷气,忖道:“这位江兄懂得如此之多,还不免身败名裂,我读书不成学剑又不成的人,如何能诛除那万恶之首?”
    他突然间发觉江山精的身躯已缩小到像是常人一般大小,不禁惊讶的说出来。江山精泛起一丝微笑,此时,连他的面孔也恢复了人形,他道:“我深心之中的一点良知、灵光,终于战胜了兽性,在这最后关头总算恢复了人性,真是值得安慰之事。”
    他的话声忽然变得十分微弱,以致后来他说些什么话,薛陵都听不清楚。
    薛陵想起一事,急忙大叫道:“江兄,江兄,那万孽法师住在什么地方?”
    江山精嘴巴张开,可是喉咙间格格有声,竟说不出话,薛陵急忙又问了一遍,江山精用力地吐出好些声音,可是薛陵只听明白他说什么“陵”和什么“古墓”等字。
    江山精瞑目长逝,身躯很快就僵硬了,薛陵把尸体搬落钟楼之下,找个钢铲埋好尸体,然后洗干净身上血迹,这时已是午后时分,他奔到那座村寨之内,找到那位老婆婆,她的孙子们和孙媳妇都认得他,因此薛陵告诉他们说妖怪已除之事,他们也有几分相信。
    薛陵晓得已不必多说,反正过一段日子之后,妖怪绝迹,他们非信不可。
    于是他继续行程,向濒海的威海卫进发,数日之后,他已到达威海卫。那时候,此城修筑未久,城内居民还不甚多,不过由于常年有重兵驻扎,故此市面还算热闹,薛陵无暇游览,匆匆忙忙向港口海边走去。
    他穿过市街之时,便已发觉许多人用惊诧的目光瞧望着他,薛陵心下微感诧异,忖道:
    “我装扮乞丐已有多日,没有人瞧出破绽,但此处之人都惊诧的瞧望我,不知是何缘故?”
    他不时碰到一队队的官兵,在他细心察看之下,觉得这些官兵步伐不整,微有紊乱之象,可见得统带此城兵马的将官,治军不严。
    明代倭寇之乱,由来已久,当元末明初之际,日本因有南北朝之争,南朝失败,遗民多避入海中,遂成海盗,到明初朱洪武统一天下,以前与他对敌过的张士诚、方国珍余党不少逃亡海上,加入倭寇,作他们的向导。
    明太祖虽然运用过政治手腕,遣使日本,而日本国王良怀也奉表称臣,然而倭寇之患如故,因此,明太祖知道空言不能止祸,便命信国公汤和巡视海上,山东、江南北、浙东西沿海五十九城,威海卫便是其时修筑的。后来又在福建等地建十六城,藉民为兵,以资守卫。
    现下正是嘉靖卅三年,倭寇之势最盛,这是因为严嵩当国持政,贪墨弄权,朝政紊乱,边防不修。加上近十余年来,沿海人民被繁重的杂役所迫,多逃避入倭,去年沿海告急,严嵩派他的党羽赵文华督促海防,这赵文华不学无术,既无治寇办法,又贪污凶横,侵饷冒功,对于沿海的昌国、上海、金山诸城镇,沦失在侯寇手中之事,毫无办法,反而使诸军失去斗志,倭寇益发得势横行。当时倭寇都是阔衣宽袖,沿海之人称为蝴蝶兵,他们的船舶多奉“八幡菩萨”,所以称为八幡船,沿海居民一见八幡船和蝴蝶兵,都很惧怕。所以往往一小群数十名蝴蝶兵,就在沿海转战千里,如入无人之境。
    这便是当时倭祸的大略形势,薛陵一向很关心国事,所以以前虽然住在北方内陆,但对倭寇祸边之事,也略知梗概,他刚刚走到通向港口的城门,但见禁卫森严,城门上下内外,都有许多官兵把守。
    他心中一动,忖道:“是的,我这一身装束,来到这海滨防倭重地,自然会惹人注目,试想流浪乞讨之人,怎会跑到这等地方觅食呢?”
    心中忖想之际,已到了城门边,两名持戈军士拦住他,盘问姓名来历与及何事出城。
    薛陵报出真卖姓名,又说出要到城外寻访一位世交老丈,正在说时,一名军官过来,他长相十分精干,虽然阶级甚低,却有一股慑人的威严气概。
    那两名军士似是十分畏惧这位官长,语气态度都很和霭,不敢叱叱喝喝,薛陵对这名军官登时大生好感,心想:军中若然都是这等严明军官,定必能大得当地民心。
    他忍不住向那军官请教姓名,那军官掠过一丝讶异之色,旋即答道:“本旗何元凯,现在请你到卫所走一趟,待本旗派人查明你所言各节属实,当即放行。”
    薛陵忖道:“海防重地,事关国家安危,自应严格查核出入之人。”
    于是只好跟他向回路走去,不一会,只见一座府衙,旗帜飘扬,禁卫森严,衙前守着“威海卫行都司”,他们进衙之后,薛陵被安置在一间大房子内,里面官兵进进出出,还有许多人民申请各事,甚是热闹。
    那旗牌官何元凯吩咐两名军士看守薛陵,自去报告及派人查问薛陵所说往访之人,薛陵已说明是广寒玉女邵玉华派他前来,心想那位欧阳元章老前辈听得邵玉华之名,定必肯为他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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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过了许久,何元凯另率两名军士进来,面色沉寒,冷冷道:“那位欧阳老人说不会有人找他,现在你跟我走。”
    薛陵不禁一怔,但转念便默然跟他走出这间大房子。
    他们走进一间小房间之内,薛陵双手芭被铐住,何元凯在长桌后面坐下,那两名军士分挟薛陵左右,先命他跪下,何元凯问道:“薛陵,你最好供出真实姓名以及混入本城的用意,本旗知道你不是凡俗的人,所以要求亲自问讯,免得你被别的人胡乱侮辱。”
    薛陵道:“小的前此所说字字皆实,只不知欧阳老伯何以如此答覆?”
    何元凯凝视他片刻,突然起身,道:“好,你先行收押,让你好好的想一两日,本旗才再行讯问。”
    不久。薛陵被囚禁在一间巨大的地下室之内,这间地下室四周皆是铁栏隔成的小室,地下室的中央还有一个方形的巨大铁笼,也分隔成许多小间,每间可囚一人。
    他被收押在东首墙边的一间,左右都有犯人,薛陵过后才查看两边的犯人,都是身躯矮短粗壮的健汉,都满面胡髭,甚是污垢,可是他们眼中都闪出凶横的光芒,似是这铁笼虽是囚禁得住他们的身体,可是都不能使他们的意志屈朋。
    这她下室内囚禁得有七八十人,是以空气污浊,佩刀的军士们不断地巡逛于这间地底牢狱的通道间。
    过了两日,薛陵内心仍然十分安静,而在这两日无所事事的时间中,他已观察出左右两邻的犯人,都是姓情凶悍,孔武有力的人,同时也不像是中华人民。而左邻那一个态度沉着和举止间的稳健,使他深信此人身份不低,武功也有相当成就无疑。
    他也被左邻的犯人密切观察着,到了第三日,左邻的犯人等军士巡过去,低低喂了一声。
    薛陵举目向他望去,只听那人迅快的谈了几句话,然而他一点也听不懂,便摇摇头,道:“对不起,我听不懂。”
    那人立刻用汉语道:“我是石田弘,你是谁?”
    薛陵道:“我姓薛名陵,石兄有何见教?”
    石田弘笑一笑,但嘴角的两条弧纹都表示他是意志坚强的人,他道:“薛兄叫错了,我姓石田,不是姓石。”
    薛陵讶道:“原来如此,在下孤陋寡闻,石田兄真要见笑。”
    石田弘道:“我虽是来到贵国多年,可是很少听过贵国北方口音,我一向都在东南沿海一带,这回虽是在山东海边,可是他的口音与你的也不一样。”
    薛陵只摇摇头,心中却在暗忖:此人为何要与自己攀谈?石由弘又问道:“薛兄何故被捕入狱?”
    薛陵道:“他们认为我是奸细。”
    石田弘立刻追问道:“那么你是不是?”
    薛陵本想讽他几句,可是终于忍住,苦笑一下,道:“我只是流浪至此,想投奔一个世伯。”
    石田弘露出不相信的样子,道:“你读过书,为何会流浪,又何必到这等海边穷僻之地?”
    薛陵心中一动,忖道:“我平生不愿打诳,虽然这刻对付倭寇不必固执,可是我若是说出实话,反而有利而无害。”
    当下答道:“这也怪不得你不相信,不错,我读过书,而且是警缨世家,先父在世之时,曾官拜左都御史,为朝廷九卿之一,可是五年前被奸相所害……”他此生还是第一次提起满门遇害之事,竟又是向一个异国之人述说,心中感触丛集,悲从中来,不由得玺泪夺眶而出,语不成声。
    石田弘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但他沉缅在悲伤之中,根本没有听见。
    直到下午,石田弘见他恢复平静,便又挑搭他开口。石田弘道:“我听说贵朝人主昏庸,信任奸臣,因此害死了不知多少忠良,我很信你难过,合会之事。”
    薛陵长叹一声,石田弘又道:“你心里恨不恨害死令尊之人?”
    薛陵道:“当然恨啦,但我有什么办法?唉!”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心想钓饵已发生作用,鱼儿上钩啦!
    石田弘微笑道:“虽说没有办法,只在乎你自己是不是个英雄好汉,胆敢跟全国的人对抗而已。”
    薛陵真的听不懂,问道:“这话怎说?”
    石田弘道:“举世之人,不论是贵国或在敝国,都说每个臣民必须忠君爱国,但我石田弘可不信这一套,我只知道这世上人跟山中野兽海底鱼类一样,大的吃小的,强的欺凌弱的,因此,只要我是强者,我就要别人都听我的话,谁敢与我作对或是于我有仇,我就全力报复,不管对方是什么人。”
    他流露出一种豪壮强横的神态,使得薛陵深深相信他真是这未一个人,他问道:“那么石田兄对贵国皇上也敢叛逆作对么?”
    石田弘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我们根本就不服从现在的日本国王,我们跟日本的战舰打仗,掠劫日本商船,一点也不客气。”
    这等话,在薛陵心中,只有引起不以为然之感,可是他一点也不流露出来,石田弘又道:“我的父母都被良怀国王部属所杀,田地房屋都被他们霸占了,所以我立誓报仇,只要有一日我的势力够壮够大,我就挥军直攻京都,把良怀王杀死。”
    他这番话无形中是劝薛陵也学他的榜样,设法扩展势力,攻击大明皇帝,薛陵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虽然他心中觉得不以为然,可是又感到未尝没有道理,必须加以思索才行。
    石田弘此后下再打扰他的沉思,他从这个年青轩昂而又非常沉着的对方面庞上,观察出他心中思潮汹涌,其中有很多是非常大的念头。所以他自家不禁常常流露出吃闯的样子。
    这石田弘以他天生那股枭雄的性格,觉察出这个年青人与众不同,若是得他加入自己的阵营,足足可以抵得上千百个人,而且凭他的号召,一定可以吸引许多大明朝的人民,势力因而迅速扩展,靠他的帮助,说不定短期内真可以挥军直攻京都。
    要知石田弘为寇多年,由于他的雄才大略,因此他与一般倭寇首领不同,他精通汉语,又极为留意明朝的局势,深知明世宗耽惰道教,宠信严嵩,朝政败坏,国势衰弱,四年前,即嘉靖廿九年,曾发生史称“庚戌之玉”,其时鞑靼部的酋长俺答,率寇直犯京师,天下震动,但世宗居然全不知情,严嵩一手遮天,还诬杀了两名勤王的大将。俺答在近畿大掠八日之后,满载而归。经此一役之后,明朝虚实完全被敌寇所知,骚扰边境更急,而沿海倭寇之祸,也日益严重。
    石田弘不独知道明朝国势虚实,还知道“左都御吏”位高望隆,又往往奉使出外巡抚,是以与各地的封弭大吏都曾发生闯系,全国知名,所以这薛陵本身既有一种贵重自威的气质,本就可以使大明朝人民附从,加上他父亲以前的声望,更是相得益彰,而他石田弘以前肛次想招纳大明朝人民以扩展声势的野心,都因他本身是日本人而失败,这一回定可由此实现了。
    他们沉默了一整天,翌日清晨,薛陵平静地向石田弘笑道:“你的话我仔细想过,果然很有道理。”
    石田弘道:“不但如此,你还想了许多以前从来梦想不到的事情,对不对?”
    薛陵点点头,石田弘道:“很好,我将把你当做自己的兄弟你日后帮我攻打日本国王,我帮你攻打大明。”薛陵正要反对入夥,石田弘不容他说话,已接着说道:“今天晚上,我们便要举事,我要请你到我的船上瞧瞧,当然,还有许多享受是你想不到的。”
    薛陵讶道:“举事?就在今日晚上?”
    石田弘自信地一笑,道:“不错,就在今天晚上。本卫的指挥使杨震很骄横而愚懦,但他手下劫有几个人才,如水军守备于成,千户陈汝龙,总旗何元凯等。这杨震指挥使虽然不大重用这些人才,可是有这三人在此,威海卫无法攻破。所以我挑选了六十名勇武之士,在各种情形下,混入此地,等候时机。”
    薛陵大感兴趣,问道:“等候什么时机?”
    石田弘道:“等候监军使者巡到此地,今晚杨震陪监军使者到文登县作乐,我们便破狱而出,回到船上,不须损伤一人,就可以使杨震亲自杀害这些人才。”
    薛陵啊一声,道:“原来如此,杨震为了卸责,自然要找人代罪,但一定会找到这几个人头上么?”
    石田弘道:“水军守备和千户两个是一定逃不了的,其天这两人还不十分放在我眼中,我认为那个目前只是统辖五十个人的总旗官何元凯,才是真正的大将之才,他若是飞黄腾达,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远远避开他,一是派刺客杀死他,若是正面对抗,一定不是他的敌手。”
    薛陵听了之后,印象十分深刻,忽然两名军士走来,打开牢门,把薛陵抓出来。薛陵问道:“你们干什么?”
    一个军士扬手给他一个大嘴巴,怨声斥骂,另一个军士似乎脾气较好,道:“去吧,百户要亲自审讯你。”
    薛陵彷佛听到石田弘冷笑一声说“那是一个党妆”,这话自然是说那百户。
    他被军士们押到一个小房间中,一阵步声随后进来,薛陵举目一瞥,原来是何元凯。
    何元凯一挥手,军士们悉数退出,他顺手掩紧室门,道:“薛兄请坐。”
    薛陵讶异地依言坐下,何元凯劫在他面前缓缓走动,一面说道:“我第一眼见到兄台之时,就深知兄台不是贪图财帛背义卖国之人。”
    薛陵更感鹰奇,不禁问道:“然则官长下令拘禁小民,竟是另有用心的了?”
    何元凯点头道:“不错,只不知我这一番安排有没有白白使兄台受苦而毫无所获?”
    薛陵恍然忖道:“原来他利用我入狱打探消息,怪不得我恰好被收押在石田的隔邻,石田兄曾说他才略过人,可惜官小职卑,无法施展所长,现在我可面临考验啦!石田弘把我当个好朋友,一切都不限瞒,我为了『信义』两字,万万不能泄露他的计策,但为了国家,还有那几个捍卫国土的人才不致被害,劫不得不坦白告诉他。”
    何元凯好像知道他心中正在游移交战,所以不打扰他,过了许久,薛陵长叹一声,分明己作了决定,他才说道:“不论薛兄愿不愿意坦告详情,我决定亲自送你出城。”
    薛陵心中泛涌起知己之感,然而正因此而更为难受,因为石田弘也是这般看重自己,极为推许。
    他沉吟一会,才道:“小民确实获悉一些重大消息,可惜想不出两全其美之法,这实在使我左右为难。”
    何元凯微微一笑,道:“原来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石田弘,薛兄定想问我如何猜得出,我不妨坦白奉告,那就是在倭寇的许多着名人物中,石田弘是最有胆识才略之人,只有他敢使用这等奇计,故意让我们居住,我早就发免这些囚犯们大部份都是武艺高强之士,他们都不肯透露谁是领袖,可是我从他们眼光中瞧出他们对石田弘的尊崇敬仰,要知倭寇他们大都凶横反覆,几乎没有一个首领不是被部属刺杀的,只有石田弘这一股倭寇纪律最是严明,他的部属都全心全力拥戴他……”
    薛陵仍然不大明白,何元凯稍为停顿一下,又道:“我只要知道他是石田弘,便有制他之法,可是……唉!”他忽然忧虑地叹息一声。
    薛陵见他有了制敌之法,卸反而忧虑起来,实在摸不着头脑,不禁茫然问道:“官长何故忽然长叹?”
    何元凯拍拍他的肩膊道:“你是英雄豪杰之士,咱们交个朋友,请你别叫我官长,我不妨告诉你,那就是我虽有制敌之计,奈何官职卑微,恐怕不被上司采纳,本卫乃是海防重镇,如若有失,那时节倭寇打通南北沿海路线,本来分裂为无数股各自为政的局面,便将结束,代之而起的是他们将会盟推举大首领,统率所有倭寇,作有计划的侵略,这一来敌寇势力便由分而合,增强了不知多少倍,成为本朝无法克服的大患。”
    薛陵不由得微微动容,忖道:“原来如此重要,怪不得石田兄不惜胄大险也要把镇守此城的将略之士除去,日后便以垂手进占威海卫了。”
    何元凯又道:“除此之外,还有更可怕的担忧,便是本卫一旦失守,倭寇便可以横行侵略渤海辽东,大势所趋,要与东肤及河套俺答部互通声气,海陆交侵,大明朝岌岌可危,将沦亡于夷敌之手,只恐连宋代渡江南抉的局面也不可得了。”
    这一席话把薛陵听得万分佩服,暗忖无怪石田兄对他极为推崇钦佩,敢情真是个眼光卓越,极具远见的大将之才,可惜屈居人下,无由施展平生抱负。
    当下问道:“何兄高瞻远瞩,圩衡世局,实在不是常人可及,只不知何兄将以何计对付石田弘?”
    何元凯沉思有顷,道:“石田故意入牢,用心不外两途,一是等候适当机会,内外应合,他手下这一群武勇之士突然发难的话,足可使本卫大乱一阵,并且牵制港口水军的防御,本卫说不定一夜之间,沦于敌手。”
    薛陵颔首道:“的确大有可能,第二个用心呢?”
    何元凯道:“只有石田弘等杰出雄略之士,我才敢作第二个猜测,那就是他施用至高无上的离间军心之法,借刀杀人,把本衍两三位受军民爱戴之士害死,然后,他等到本卫因乏人主持而力量微弱之时,才率众占领本卫,打通东北与东南沿海之路,他既可因而不伤实力,又增声望,或可当选为大首领。”
    薛陵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话可说,何元凯替他打开手铐,取出一套衣服给他,道:“薛兄助我证实那人便是石田氏,已经为国为民立下功劳,但我们的命运也许同样可怜,这些功劳永远不为世知,现在我先送你出城去见欧阳老人,我再赶回还来得及。”
    薛陵没有什么话好说,换上那套粗厚的皮袄,略加洗盥,何元凯见他顿时英姿焕发,判若两人,不禁喝声采,道:“老弟仪容出众,气度不凡,将来定然有番作为无疑,咱们走吧!”
    两人一齐出城,到了港口海边,但见刘公岛屹立海口,把海岛分成东西二口,形势雄奇险要,何元凯带他向北方走去,一面说道:“欧阳老人在此地居住了数十年,性情奇怪,所以无人不知,数十年来,他没有朋友,也不跟别人谈话,老弟算得上是第一个前往找他的人,来意想必与武艺有关,对不对?”
    薛陵道:“何大哥料事如神,小弟十分佩服。”
    何元凯道:“欧阳老人所居的石屋,恰是面对海滩,这处海滩左右数十里都是礁岩峭壁,船不能泊,只有这处海滩是个可以登岸的缺口,但本卫数十年来惯例不设防于此,就是有欧阳老人之故,据说许多年以前,曾有一股倭寇从这处缺口登岸,卫所闻讯派役赶去,只见沙滩上有一百多个尸首,还有一部已被海浪卷去,从此之后,咱们既不设防,倭寇也不敢在那儿打主意,本衙之人把那块海滩称为老人滩。”
    不久,他们走到峭壁边缘,右面是浪涛卷拍的大海,但左面前方都是一片海滩,再过去便又是拔峭起的岩壁。
    何元凯指着那一处海滩,道:“那便是老人滩啦!”
    薛陵略一打量,但见囊海滩二十余丈的岩石间,有一座石屋,面向大海,门窗都洞开,因此屋内之人可以直览海上风光,不过此刻海风既劲且寒,若不是身负绝艺,很难长期忍受海风吹刮之苦。
    何元凯又道:“老弟去吧,这老人滩不是平常人能够随便踏入去的。”
    薛陵与他行礼辞别,颇有依依之感,他独自沿着险狭的山径向下走,才走了数丈,忽又奔回来,问道:“何兄敢是先下手为强,把石田弘杀死?”
    何元凯道:“有道是射入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若是先下手取他性命,那时节狱中诸囚,群龙无首,不难一网打尽了,不过……”
    他沉吟一下,又道:“不过那石田弘智勇双全,乃是诸倭首领中最是雄才大略之士,我反而不想取他性命。”
    薛陵初时甚是不解,继而想出一个道理,暗道:“是了,何兄乃是当世英杰之士,一则想留下这等堪以匹敌的对手,二则不想乘人之危,所以有纵虎之心。”
    然而他很快就推翻了这个假想,心道:“何兄眼下位不过总旗,无权无势,焉能独当一面对付那石田兄?”
    正在寻思不已,只听何元凯道:“老弟不甚明白敌寇历年掠劫情形,所以很难猜得出我的用心,我其实是为了本朝良民百姓着想,才不肯趁机除去石田,这石田弘向来以侵掠日本商船为主,偶然犯及本朝五土,也不过是夺财掠物而去,极少杀人,因此沿海居民每见蝴蝶兵侵至,打的是”石田“旗号时,都大为放心,换句话说,石田氏很得沿海民心,所以他的行踪去向最难查究出来,他麾下拥有六艘八幡船,人数逾千,军法极严,他自家统率一舰,其余五舰舰长称为『五虎将』,都是勇力过人脾气乖戾之士,只服石田统率,因此,倘若石田被杀,这一股倭寇便将分为五六股,为害之大,难以想像。”
    薛陵恍然地哦一声,拱手道:“多蒙何兄掬诚赐告,在下就此告辞。”
    这回他一直奔落悬崖之下,向岩间的石屋奔去,心中一面忧虑地想道:“何兄虽然不想诛除石田,但他焉有妙策,既可以化解大祸,又得以保全石田兄性命?”
    不久,他已走到石屋面前,忽见一个身躯魁伟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走出。
    这个老头子腰肢毕直,双目神光炯炯,举动间毫无一丝龙锺老态。
    双手倒翦背后,睁眼打量薛陵,神态凛凛生威,薛陵正要开口,这位老人已道:“你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那石田氏的刀法凌厉无匹,中土名家虽多,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老人声音宏亮之极,两人相距两丈,犹自震耳生疼,薛陵大惊道:“然则何兄纵有妙策,只怕也用不上啦?”
    老人点点头,突然转开话头,道:“你的内功根基倒还扎实,但外功有限,而且路子不同,变成各自为政的局面,对付寻常之人尚可,碰上好手你就不足与人为敌了。”
    薛陵躬身道:“老前辈有所不知,小可虽有师承门户,但多年以来,炼的都是初入门时的内功口诀,至于手法、招数,都是小可暗中偷学别的名家的手法,都只得一鳞半爪,白白辜负了多年宝贵时间。”
    老人道:“你师父是谁?”
    薛陵道:“便是金刀大侠朱公明。”
    老人淡然点点头,一望而知他根本未听过朱公明的声名。
    他道:“你到此地找我,当然是为了有关武功之事,是不是想我传你几手?”
    薛陵恭恭敬敬地应道:“正是如此,但望老前辈允许小可拜列门墙之下。”
    老人笑一下,道:“我欧阳元章虽然已活了许多年,可是罕得踏入江湖,你这末一个小孩子居然会来找我,倒也奇怪,你要求我收你为徒,容易得很,只须为我做一件事,若是成功,你便是我的弟子。”
    薛陵忖道:“虽然广寒玉女邵老前辈与他有旧,说出详细情形便必蒙收录,但我若是能够不靠邵老前辈的情面而得列他门墙之中,岂非更好?”
    当下朗声道:“小可决意尽力而为,虽死无憾。”
    欧阳元章颔首道:“这样才是有志气的人。”
    他旋转半个身子,薛陵便见到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中有一副精钢手铐锁着,欧阳元章又道:“我外号无手将军,便因为我炼的功夫太过霸道,一出手就置人于死地,所以用这副手铐锁住双手,免得动辄伤人性命。”
    薛陵疑惑地想道:“他双手反铐背后,平日如何穿衣取食?”
    欧阳元章又道:“钥匙就在我手中,你接过钥匙,替我打开手铐,我双手一旦恢复自由,便将情不自禁的给你一击,你若能不死,就是我的传人了。”
    薛陵惊讶得目瞪口呆,心想他说过一出手就置人于死地,我难道有躲得过的本领不成?
    欧阳元章道:“我一出手定必击中对方心窝,万无一失,因此你只须注意心窝的部位就行了。”
    薛陵可不是怕死,但今日若是不明不白的死在老人手底,岂不冤枉?当即决定把广寒玉女邵玉华着他前来的经过说出,免得无辜丧生,他道:“小可还有下情奉禀。”
    欧阳元章冷冷瞪他一眼,道:“你既是得人指点到此地来拜我为师,难道连我的惯例也不晓得?你若是毫无把握,那就快快滚蛋,不许罗嗦!”
    薛陵又是一怔,忖道:“原来这是他老人家的惯例,好吧,我反正也是穷途末路,纵然送了性命,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毅然应道:“那么老前辈把钥匙赐下。”
    欧阳元章手一松,一枚钢钥掉在地上,薛陵过去捡起来,迅即打开手铐,欧阳元章一掌向右侧丈许远的石头摇摇拍去,砰的一声,石头上尘屑纷飞,登时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他仰天洪声笑道:“痛快!痛快!已经好几十年未曾有过这等出手的机会了,孩子,你准备好了没有?”
    薛陵尽其所能,摆出门户,却是他从太极名手董诩林偷学到的手法。
    欧阳元章手起一掌,向他胸口拍落,但见他掌势才发,满头白发突然竖起,形相威猛无比。
    薛陵顿时泛起无法抵御之感,他虽是已经摆开门户,可是却感到全无作用,唯一的法子就是赶紧倒退纵逃。
    逃念一生,便向后方跃出去,那知对方的手掌好像具有吸力一般,使他费了无穷气力,才移得脚步,然而这刻已经太迟了,但见欧阳元章掌势落处,“砰”一声拍中薛陵心窝。
    薛陵身子本就向后力跃,加上对方一掌之力,因此直是飞出三丈有余才落在地上。
    欧阳元章睁目遥望,但见那个英俊少年,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僵卧地上,动也不动,他先是一怔,接着涌起满胸遗憾怜惜之情,仰天长啸一声,啸声中蕴含无限悲愤怆凉。他缓缓走到薛陵身边,但目光却投向波浪奔腾的海面,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原以为孩子你是玉华遣来的人,应当受得住我这一击,那知道你竟不是她差来的,唉!早知你不是受她差遣,我就为你废弃惯例便又何妨?唉!这个寂寞的世界我久已厌倦啦………”他想起了凄凉孤寂的岁月,不由得打一个寒噤。
    老人屹立不动,宛如石像,过了不知多久,地上一阵低微的呻吟声惊动了他,欧阳元章难以置信地向脚下的人望去,但见这个俊秀英挺的少年,已睁开眼睛,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口中微微发出呻吟声。
    他急促地蹲下去,伸手轻拍他穴道,口中说道:“孩子,照平日一般运功调气,不久就可以恢复如常。”
    薛陵恢复神智,听他这么说,连忙照做,但觉他的手掌落时虽轻,但手掌提起之后,还有余劲直钻入骨,震得骨头都感到酥软。
    此刻间,他的真气变得十分坚厚凝固,迅快地穿行于经脉间,这时欧阳元章好似知道他已经开始运功催动血气,立刻停止轻拍的手法,左手托住他后颈骨,扶他坐起,另一只手掌覆按在他背后“命门穴”上。
    薛陵但觉一股热流从对方手掌上传入自己体内,这股热流极为凶横,一下子就里住自己的真气,接着在经脉间横冲直撞,所穿行的次序都位与自己以前惯熟的方法大不相同。
    他本是十分聪明的人,霎时间,就恍然悟出这是欧阳元章转授他内功法门,连忙潜心体会和记住。
    这一门内功心法繁复得多,而且曾经以破竹之势冲开六七处他以前功力未及的脉穴,当其时,薛陵也发生喘不过气和心力大变的现象,幸而卧阳元章的内力雄厚绝伦,直有雷霆万钧之势,卒之使他转弱为强,化危为安。
    良久,他已摸出头绪,而此时欧阳元章的内力也已不引导他的真气运行,而是任他自行指使。
    薛陵初时弄错了几处,但运行了三周天之后,便不再发生错误,同时他渐渐的更感灵台空澈澄明,如游太空之境,心灵中不着一念。
    欧阳元章收回手掌,站起身躯,微笑地打量那端坐入定的少年一眼,便向海边走去。
    他心胸欢畅,举目遥望海上,脑海中泛起广寒玉女邵玉华的婷婷倩影,由于这个孩子的出现,使他知道邵玉华依然无恙,因此心中欢慰之极。
    遥远的海浪中,似乎有数点黑影,欧阳元章定一定神,迅即奔上左方离地十余丈高的峰顶,运足目力望去。那数点黑影竟是艨艟巨舰,一共六艘,他居住海边多年,一望而知乃是倭寇的八幡船。
    他瞧了好一会工夫,发觉这六艘巨舰移动得极缓慢,这等速度两三日也靠不了岸,但舰首明明都指向威海卫,老人微微一笑,心想:若不是听见那何元凯和薛陵的对话,决猜测不出这些八幡船何故行驶得如此缓慢,现下却晓得这六艘巨舰是等到天色昏暗之时,才加快速度驶来,这刻留连在远处,为的是避免被水师发觉。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薛陵从定中醒转,但觉四肢百骸都轻健异常,他瞧见欧阳元章在石屋中,便起身走去,在门外停步躬身道:“晚辈薛陵,幸蒙邵老前辈指点,到此叩见欧阳老前辈。”
    欧阳元章道:“老夫的『巨灵手』生平罕得有人能够逃生,她若不是把老夫送她的信物给你护身,此刻焉有命在?进来吧!”
    薛陵踏入屋内,只见四下陈设粗陋,桌椅皆是石制,但却十分干净,他跪下去恭敬叩拜,欧阳元章道:“你若是拜我为师,就多叩几个头。”声调中透露出无限欢喜之意。
    薛陵一连叩了二十多个头,欧阳元章才教他起身,道:“前些日子有个讨厌的人到过此地,他居然也能在为师的巨灵手奇功之下逃生,所以今日我虽则望你是玉华遣来之人,可是又怕是那个可厌的家伙的师兄弟,所以先试一记,这次多用两成功力,若然你没有佩带我的信物,非死不可。”薛陵伸手在心窝处一摸,这才发觉那块银叶已经不在。
    欧阳元章的神情显得极是轻松愉快,他道:“为师跟玉华的往事慢慢再告诉你,目下须得告诉你的,便是玉华她虽是闭关潜修神功,这一辈子只怕与她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但为师仍然欢悦难禁,因为她遣你带了这件信物前来,便是告诉我说,经过五十年之久,她已经从我和孤云山民徐斯两者之间,作了选择,徐斯虽是长得比我漂亮英俊,而又博学多才,可是他终于败北啦!”
    薛陵也欢喜得跳起老高,道:“原来如此,真是太好啦!”他虽是阅历不深,可是这时却体会出老人深厚真诚的爱情,这是一种超然的感情,因为他们已没有重逢相聚的机会,但他们只须互爱,便已感到十分富足满意了。
    欧阳元章告诉他道:“前些日子徐斯遣派他的徒弟金明池到此,诈称是玉华遣派他来的,为师几乎上当,幸好及时察觉,记起我和她之间的约定,便给他一记巨灵手,他虽是躲不开,但仍能卸去大部份力道,兼之我只用二成功力,所以不曾伤了他,那斯急急逃走,为师也没有追他,不过却因此想到徐斯已有传人,瞧来已尽得他一身所学,而我却孤寂如故,一旦物故,便让徐斯从此称雄世上,心中正十分难过,你恰好赶到。”
    说到后来,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薛陵可没听过金明池的名字,因为金明池在齐家庄出现之时,他已离开。
    他把不久以前碰上江山精之事告诉了师父,欧阳元章道:“万孽法师是世上第一号的大坏蛋,我认得他,他有个弟弟袁怪叟,武功十分高强,当世之间,大概只输给玉华、我和徐斯三人而已………”
    他话声微顿,薛陵忍不住插嘴道:“徒儿以前的师父朱公明就是袁怪叟的传人,不过徒儿一直都不知道,后来邵老前辈说出才知道的。”
    欧阳元章啊了一声,道:“原来朱公明是小袁的徒弟,那么这个家伙必也是阴阳怪气,很喜欢为非作恶的人无疑。”
    薛陵垂头不语,欧阳元章大感奇怪,催问数次,才知道薛陵不愿意评论以前做过他师父的人,欧阳元章脾性倔强,定要他把所知的说出来,薛陵只好说道:“据邵老前辈说,袁怪叟为人十分古怪,但朱大侠居然能忍受诸般凌辱而学得一身绝艺,可见得他城府极深,当世罕见,必是大奸大恶之人。”
    欧阳元章道:“这只是她说的,你自己怎生说?”
    薛陵道:“弟子蒙他收养授艺,本来感激万分,谁知他一直不传武功心法,这一次更设计陷害,让那现任提督锦衣卫梁奉追杀我,弟子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欧阳元章摆摆手,道:“为师武功虽然高强,但算计测度之事,却束手无策,这些难题你自家慢慢研究,咱们先弄点东西果腹,然后传授武功。”
    他带了薛陵到海边,顺便告诉他有六艘八幡船躲在远处浪涛之事,薛陵晓得这六艘巨舰,必是石田弘的部众,不由得暗暗替何元凯担心起来。
    欧阳元章从崖下一个洞穴中拖出一艘小船,两人登舟,扬帆驶出海中,舟中有鱼叉和钓具等物,欧阳元章用巨虾作鱼饵,钓到一条三尺长的大鱼。
    薛陵知道以后自己就得钓鱼果腹,所以十分认真去学,包括操舟在内。
    他们煮了一锅鱼肉面条,草草饱餐一顿,欧阳元章便开始传授他武功。
    他们在海滩上,欧阳元章道:“本门武功,以巨灵手为主,其余轻功、软硬功、气功旁至缩骨等术,也得修习,不过总须以巨灵手为主,这门功夫全然是攻势,一出手就须制胜,如若不能制胜,那就只好挨打了,所以护身气功也十分重要,免得一出阵就被敌人打死。”
    他自家觉得很有趣地呵呵大笑数声,薛陵也禁不住微微而笑。欧阳元章又道:“本门的巨灵手简单不过,只有六招,没有什么变化,妙处全在出击之时的气势,再以内劲的刚柔和速度的快慢配合气势,遂成宇内绝响,正因手法简单古朴,所以极难练得有成就,有如写字下棋和弹奏乐器,要学会法度很容易,人人都办得到,但求其精妙,却比诸其他繁复的玩艺困难得多。”
    薛陵恍然大悟,细细咀嚼斯言。
    欧阳元章让他寻思一会,才道:“但这里面又有内行外行的分别,你想一想,然后试举例说明。”
    薛陵沉吟片刻,便道:“弟子先说易学难精的道理,譬如学书及学画,书法入门时容易得多,但若不是痛下苦功,加上天分过人,便难有成就,甚且求其端正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学画比学书难得多,但只要手法娴熟,明白取景布局及大山深浅比例之法,便能画出一幅中规中矩的画。”
    欧阳元章点点头,道:“还有呢?”
    薛陵道:“书、画这两门,若然同属粗劣手笔,在外行人看时,书法的丑陋一望而知,但粗劣之画,外行人眼中却不一定瞧得出来,此所以书、画两道,虽然都是欲求精妙不易,可是当外行人评鉴之时,画比书容易藏拙得多,至于要品味精妙之际,则两者都须行家才办得到。”
    欧阳元章道:“举例切当,足见你天赋极高,颖悟过人,老实告诉你,当初咱们见面之时,为师早就看中了你的资质,所以其后误以为你已死时,心中难受万分。今日你投身本门,为师不但期望你异日能光大门户,扬名天下,而为了你本身的安危着想,你也得拚命炼好武功,将来你第一个仇敌,将是徐斯的徒弟金明池,此人阴枭狠毒,只要得知你是我的弟子,定要千方百计取你性命。其次,你以前的师父朱公明也一定不肯放松,很可能由他身上引出袁怪叟,这个老怪功力精深无比,也是个极危险的敌人,再加由老怪身上惹出他哥哥万孽法师,那就更为可怕了!”
    他指出薛陵将来最为可怕的敌人之后,话题回到武功上,说道:“本门的巨灵手共是六招,分为前手、后手、左手、右手、上手、下手等六个架式,变化很简单,但炼到有成就之时,威力无穷,一出手就能制敌死命,现在为师炼给你瞧,这六个架式你很容易就学会,但要发挥威力,恐怕最少也得三五载之后才能办得到。”
    这位老人当即演炼这巨灵六手,但见他须发戟竖,威风凛凛,向前后左右上下各发一掌,便算是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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