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浮图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章
    但薛陵可不敢有丝毫轻慢之心,他一面记诵口诀,一面依法演练,到了傍晚之时,六个招式全都学会了。
    师徒两人略事休息进食,饭后已是暮色迷蒙,薛陵忽然问道:“师父,那六艘八幡船不知已经向岸边驶来了没有?”
    欧阳元章独自到峭壁高处瞧了一会,回来道:“那六艘巨舰都不点灯,已向岸边驶来。
    不过我猜想他们不会靠近海岸,定必用快艇运载倭寇登陆。”
    薛陵流露忧色,道:“石田弘一旦举事,指挥使杨震为了卸责,定必加罪于水军守备于成和千户陈汝龙二人身上,威海卫失去这两人,将来局势如何变化,殊足忧虑。”
    他把石田弘的话详细禀告过,最后道:“那石田弘虽说于、陈两将算不上大器之才,反倒是总旗何元凯是个了不起的将才,但何元凯官卑职微,很难迁擢到握有大权的地步,而于、陈二人一去,将来威海卫势必沦陷在倭寇手中………”
    欧阳元章摆摆手,道:“为师不喜欢管这等闲事,也懒得动脑筋多想,我且问你,你可是想求为师出手,把破狱而出的石田弘等一概拿下?”
    薛陵沉吟道:“这也不行,石田弘若是被擒回的话,势必惨遭斩首之祸,他的生死固不足惜,可是他一旦身死,部属就将分裂为数股,为患沿海,杀孽更为惨重,所以石田弘决不能死。”
    欧阳元章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薛陵但觉此事十分为难,一时想不出主意。欧阳元章道:“那么还是你自己去处理的好。”薛陵大吃一惊,道:“闻说石田弘乃是倭寇中第一把高手,刀法精奇,弟子焉能抗御?”
    欧阳元章微笑道:“胡说,你是我的徒弟,石田弘算什么东西,你已学会了巨灵手,这一门绝艺天下无双,怕他何来?”
    薛陵大喜道:“既是如此,弟子便敢一试。”
    欧阳元章打个哈哈,道:“没有这么容易,你现在前往只有送死!为师自有妙法,可以让你前往。”
    他命薛陵跟他入室,两人对面盘膝坐好,各出一掌相抵。
    欧阳元章道:“两炷香之后,为师的一身功力都转借给你,其时你出手对敌,便跟我现在差不多,足可以天下无敌了!”
    薛陵讶道:“想不到功力也可以转借,便望师父快快施为,以免误了大事。”
    欧阳元章道:“别急,还有很重要的话未说,那就是此事只有五个时辰的效力,过了五个时辰,你借去的功力便将散去大半,无法归还给我。而为师不得你归还功力的话,马上就变成了普通之人一般,以为师这等年纪,不出三个月就衰老而亡。”
    薛陵大惊道:“既是如此危险可怕,弟子情愿不假借师父的功力,免得一旦赶不及回来,铸成大错,那时弟子自杀也没用处。”
    欧阳元章笑道:“这也不要太过紧张,因噎废食,君子不取。五个时辰的时间不算短,从现在起计,已经可以到天色透亮之时啦,难道这么久你还回不来?假使当真为势所迫而赶不及回来,为师也不怪你,那时候你借去的功力虽是散了一半,但存留下来的一半,也是可以抵旁人数十年苦修之功了。对于你仍然大大益处,不必多虑。”
    薛陵想了又想,问道:“师父还未把退功之法传授给弟子呢!”
    欧阳元章道:“这很容易,你走后我仍然在此打坐,一掌前伸,若是过了时间,我的手便自然垂下,人也昏迷不醒人事,你见到我手已垂下,便无须再白费气力,任我自醒,那样我就可以多活一些日子。如是手掌未垂,你便依如今的姿势打坐,双掌互抵,催送功力贯注掌上,自然便把功力还给为师了。”
    薛陵肃然道:“弟子无论如何也能在天亮以前赶回来,决不有误。”说时,心中暗想我若果不能在期前赶回,岂不是成了弑师之徒,那时我焉有何面目立足世上?
    欧阳元章似是一点也不把危险放在心上,说道:“很好,你即速凝神定虑,收纳我传过去的真元内力。”
    霎时间一阵热得发滚的气流,从掌上透传入薛陵体内,初时薛陵感到全身四肢百骸都发涨,似欲裂开,稍后才渐渐好转,于是感到全身真力弥漫,心神也浮躁不宁起来。
    他牢牢记得师父说过“凝神定虑”的话,所以紧守心关,摒除一切杂念,幸而他的内功入门功力扎得很稳,不久,便已心平气和,身体也渐觉正常。
    他依照本门的运功心法,调行真气,久而久之,已达到调融圆满的境界。睁眼一瞧,两双互抵的手掌不知何时已分开。师父瞑目寂然不动,手掌仍然向前伸出,他起身跪下叩谢过师恩,这才走出石屋。
    才一走动,便感到真力充弥盈满,他为了小心起见,先在屋外平坦旷地上比划那巨灵六手,但觉掌势出处,真有无坚弗摧之势。不过他的头发却不竖起,大概是真气还不能贯透毛发,而全身衣服却蓬蓬勃勃地涨起,生似他浑身毛孔都有气力冲出一般。
    此时天已黑齐,薛陵不敢怠慢,放步向城内奔去,数十里路眨眼便到,城内通衢要道都有灯火照耀,但民居却全部漆黑无光。
    一路上他已筹备好初步计划,这时避开城门灯火,潜踪匿迹地掩到城下,双臂一振,身形升空飞起,轻飘飘落在墙头。
    他从城墙上的箭垛间隙闪身而入,一溜烟跃入城内,迅即隐入黑暗之中,四顾一眼,得知形迹不曾败露,略觉放心,当下便向卫衙奔去,极力避开大道要冲之处,多从屋上跃过,不一会,已迫近卫衙。
    卫衙四下戒备森严,灯火明亮,他躲在东首一座屋顶的暗影中,正在张望,斗然间听到数丈外隐约传来奇异而低微的声响,连忙定睛望去,过了一会,便见到有一条人影匿伏在瓦面之处。
    他耳目之聪与平时大不相同,灵敏无比,虽在黑夜之中,仍然瞧得见是个黑衣劲装大汉,面上留着一个眼罩,遮住上半截面孔。这等装扮,一望而知此人必是倭寇方面的奸细,又是本卫居民,所以才怕面貌被认出。
    薛陵沉住气查看了片刻,这才绕道转到那人后面,最后匿伏在离那蒙面大汉丈许的暗影中。
    那蒙面大汉一直凝望着卫衙,没有其他行动。薛陵忖道:“这蒙面奸细在此处必有作用,倘若我这刻下手,恰好他的同伴以秘密讯号跟他联络,便将被对方发觉有变,目下还是忍一忍的好。”
    这样子足足匿伏了个把时辰之久,薛陵算一算时间,还有两个半时辰便天亮了,心中不禁焦躁起来。
    他考虑了一下,轻轻跃起,悄无声息的飘落在那人背后,正要伸手向背后穴道点去,那大汉突然低噫了声,伸长脖子向右前方望去。
    薛陵也不禁转眼望去,但见卫衙大门对面的一排屋宇上,一点红光乍闪乍灭。
    这个大汉迅即扬起右手,掌中也有红光闪动,并且发出细微的嘶嘶之声。
    他一面发出讯号回报,一面向左方望去,那边的屋顶上也有一点红光闪动,然后,所有的讯号都消失了。
    薛陵不明其故,迅即跃退,在原处匿起身形。屏息静气地等待变故发生,谁知道一等又过了半个时辰,四下仍然静寂如故。
    他心中老是惦记着师父把功力借给他之事,所以希望越快越好,早点回去才能安心。
    又等了老大一会工夫,薛陵一长身,再度纵落那大汉的身后,斗然间衙门对面屋顶上又发出闪闪红光,这个大汉立即同样施为,这一次薛陵发觉有六点红光闪动。
    他等那大汉不打讯号之时,一伸手揪住他的后颈,左手食指暗运劲力,按在他胁下的“极泉穴”上。
    那大汉全身急剧地颤抖起来,一方面感到四肢筋络都在收缩,奇痛钻骨攻心,一方又觉得奇痒无比,这痛痒两种感觉各有难以忍受之处,只是那么一刹那工夫,这大汉可真宁愿死掉也不愿再熬受下去。
    薛陵手指劲力一收,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是谁?红光闪动是什么意思?若敢不说,或是有一字虚字,我发誓让你挨足三日三夜痛痒交集之苦才杀死你。”
    他极力使声音冷酷狠毒,表示不是戏言,这才略略放松揿颈的五指,那大汉心胆皆寒,颤声道:“小的一定从实供出………”
    薛陵冷冷道:“很好,若然没有虚假,事后便放你逃生。”
    那蒙面大汉忙道:“小的李武,乃是本卫人氏,一向与石田首领暗通消息,今晚他要破狱而出,我们一共八人,其中三个是倭子,负责守望卫衙四周,如无伏兵,便发讯号回报。”
    薛陵道:“石田弘打算破狱之事我早就知晓,我只问你他们杀出本卫之后,在何处登艇回返大船?”
    蒙面大汉道:“这个小的可不大清楚……”说完又怕薛陵整他,连忙又道:“本卫正面水师艇舰甚多,他们一定不会往港口出海,或者会到百数十里外的海边登舟回舰也说不定。”
    薛陵问道:“你除了打讯号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工作?”
    蒙面大汉道:“小的正要从实禀告,那就是当石田首领冲出卫衙之时,我们就一齐放火,搅乱本卫军心。这座屋子底下已堆放得有许多易燃之物。”
    薛陵沉吟一下,道:“你放火之后,岂不是须得离开本卫?”
    李武道:“是的,我们都奉命放火之后,加入他们人群中离开本卫。”
    薛陵心中一动,问道:“你认识石田弘么?”李武道:“小的未见过首领,一向是跟左方那张杰联络的,只有张杰晓得他的底细。”
    薛陵道:“换句话说,石田的人通通未见过你?”
    李武道:“不但未见过,听张保说只有石田首领一个人知道我们的姓名。据说石田首领一向保持秘密,所以纵使是他的亲信被捕,也休想审讯得出石田首领潜伏在各地的人马。”
    薛陵一掌拍在他穴道上,道:“你已被我掌力所伤,日后气力渐衰,不能再为非作歹,等一会你可依计划纵火,然后速速逃命,如若不听我的命令,那是你自作自受,须恕不得我手辣。”
    说罢,飞纵而去,眨眼间已绕到左方另一个蒙面奸细匿伏之处。
    他勉强沉住气等候,但觉时间过得特别快,而石田弘却迟迟不举事。
    过了一阵,突然一盘炮响,冲破了深夜寂静。卫所门前的逻卒都闻盘惊顾,而此时卫衙内已传出震耳的杀声。
    卫衙四面八方一齐起火,霎时间火光冲天。薛陵等到那蒙面大汉点火之后,这才一跃而下,抓住他的肩膀,道:“你可是张杰?”
    对方一惊,用力挣脱身子,转头道:“不错,你是谁?”
    薛陵道:“我是勾魂判官。”举掌迎面劈去。这时张杰已掣出长刀,可是眼睁睁的瞧着他手掌击到,竟无法出刀招架,若是有旁观之人,定然以为他故意不出刀试一试对方掌力。
    但其实他被这一记巨灵六手威力所罩,心中但感无法招架,一怔之下,已被敌掌劈中,“砰”一声,飞开数丈,登时惨死。
    薛陵过去抬起长刀,又摘下张杰的眼罩,自已戴上,然后跃上屋顶。
    但见卫衙前的广场上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一群步卒,一共大约有五十人,分为五队,步伐整齐,转眼间已布成一个三角形的阵势,尖端在前。这五队军士其中有两队左手持盾,右手持刀,两队则用盾和枪,一队手持劲弓长箭。
    衙内杀声震耳,许多伤败的军士溃逃出来,接着一群身体横矮的汉子执刀涌出大门。他们手中各持刀枪矛战,凡是使刀的,都是一式倭寇习用的窄长利刀,用双手握柄,砍杀敌人之时显得份外膘悍凶狠。
    惨叫之声充盈耳际,但见那些从衙内溃退出来的军士们霎时间又倒下七八个,其中大半是身首分离,四面熊熊火光照耀之下,鲜血狂喷,形状极是惨酷可怖。
    那些矮汉们都是石田弘从千余部属中挑选出来的好手,凶悍无比,冲入明军之内,宛如猛虎扑入羊群。刀光连闪,加上凶厉的喝杀之声,血肉横飞,组成十分惨酷可怖的场面。
    薛陵热血直涌,忠君爱国之念像火一般燃烧起他的敌忾怒气,他提着长刀纵身一跃,宛如飞燕一般越过数间屋舍,落在墙头,此时他只要扑下去,底下便是平坦广场了。
    这一利那间他忽然见到了敞胸昂然的石田弘,石田的身量并不高,外形与其他倭兵好手并无分别,然而他却有一种特别的气概。虽在刀枪乱杀之中,仍然昂首阔步的走去。
    他的长刀竟不曾出鞘,好像不必参加这场屠杀,然而薛陵这一瞥之下,已亲眼见他长刀闪电般出鞘两次,每次拔刀都劈翻一个敌人,然后又像拔出之时那么迅快的纳刀归鞘。
    薛陵心想:“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劲敌,我今日得逢千载罕有的机缘,承蒙师父借与一身功力,岂能轻轻放过这等不可一世的敌手?”
    战场上的震耳杀声突然间被一阵雷鸣似的鼓声淹没,溃败奔逃的明军顿时精神大振,恢复神智,各各觅隙伺瑕四散避开,转眼之间,偌大的广场中变成了两军对垒的阵势。
    倭寇们各各伏低身子,举刀遮掩面门要害,他们可以用这个姿势迅速的扑近敌军,由于身躯伏低,便减少被劲箭侵袭的面积。
    那五十名军士布成的三角形锥阵两侧都以盾牌严密衔接,变成盾墙,尖锥形向着数目比他们还多的敌人,并不向前移动。
    原来对方一则个个强悍矫健,刀法精妙。二则都散伏地上,面积甚大。因此明军这个三角阵不能向前移动,否则便把后面空隙露出,予敌人可乘之机,只有在一种情形之下可以向前冲击,那就是察明对方主帅所在,突然冲刺过去,一举击杀了敌人主帅。
    这刻只有石田弘一个人挺立如山,眼中射出闪电般的光芒,查看敌人的坚阵有何破绽。
    明军三角阵的尖锥突然扬起一面红旗,这个阵势立时生出变化,但见紧密衔接的长形盾牌都微微旋转,每面盾牌之间便露出尺许空隙。
    大约有十支劲箭嗤嗤连声电射而出,都密集指向挺立着的石田弘。
    石田弘大吼一声,举刀在手,旋身一舞,把袭到的劲箭全都磕飞,他大吼声中,已有二十余名倭人分向三角阵的两面扑去,刀枪并举,去势异常凶猛。
    但盾牌间隙之中二十支长枪迅急挑刺出去,立即把敌人击退,还刺死了三名敌人。
    倭人急急撤退,又伏在地上。这第一回合,是明军得胜,要知石田弘挺立不动之意,便是要明军鼓箭集袭自己,如此他的部属便可以乘机迫到盾前冲杀,那知对方长枪突出,这些长枪手藉着盾牌手掩护,不必防御,尽是攻势,所以凌厉无匹,一举击退了敌人。
    四下的军士们都是初见这等小型对阵交锋的场面,人人瞧得呆了,都忘了趁机上前或逃走。
    薛陵瞧见三角阵的尖锥那人正是何元凯,心想他训练好这个阵法,很不容易,该当让他先逞一逞威风,好教倭寇们听闻他的大名,以后才有先声尊人之势。当下抑制住自己出手的卫动欲望,凝神观战。
    石田弘拔刀在手,或左或右的挥动几下,然后大吼一声,四下的倭寇都厉声大叫着跃起身,生像是发动总攻击。
    明军三角阵仍然飞起一面红旗,弓弦声响处,十支劲箭全部密集石田弘身上。
    石田弘已奔前数步,被这一阵劲箭迎面袭到,只好挥刀磕拨,不觉又退回原处。此时其余六七十名倭人个个都一跃即伏,没有乘隙往前攻,因此石田弘挡过这十支劲箭之后,若然再度上前,仍然得被箭阵阻住。
    这第二个回合又是何元凯得胜,只因石田弘乃是命令部属作出佯攻之状,以便把对方劲箭吸引开,则他便可乘机迫到盾墙边,仗着高强的武功冲开缺口,其时石田弘部属悉数涌到,敌阵非破不可,可是何元凯料敌如神,不为所动,下令箭手全力对付石田弘,使得石田弘计策失败。
    薛陵心中大大喝采,低头一望,但见一个明军背靠石墙,正在观战,他灵机一动,悄悄飘落,一伸手就点住那军士的穴道,随即抱住他跃起,越过石墙,落在这一边,他迅快把那军士的号衣剥下来,又把头盔摘下,通通穿上之后,轻轻一跃,又越墙落在广场这一边。
    此时薛陵已变成一名军士,夜间火光之下,很难瞧出他下半身裤鞋不同于军士的破绽。
    石田弘再度挥刀,但见对方阵中飞起一面黄旗,这分明表示阵势应变的策略与扬起红旗时不同。但石田弘号令已下,势成骑虎,已无法中止,当即大吼挥刀扑去。
    六七十名倭寇齐齐跃起挥刀猛冲,杀声震天。明军三角阵中弦声连响,那些箭手都分别向最靠近自己的敌人瞄射,一口气连发三矢,十个人加起来就是三十支劲箭了。是以但见劲羽横飞,倭寇方面伤亡了六七个人之多。
    不过这时已被敌人迫到盾墙之前,弓箭已失作用,轮到长枪上阵。
    那些倭寇们无一不是刀法精良的凶悍好手,这一回竟没有一人被长枪所伤,但听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盾墙已被倭刀砍得摇晃不定。
    石田弘本人攻到锥尖,他一心一意要杀死这个极厉害的对手,因此到了敌阵尖端之时,手中长刀运足劲道,向盾牌劈去。
    “当”的大响一声,石田弘只震得手腕微麻,而那面盾牌却只晃摇了一下,石田弘大惊失色,心想此阵如此的奇奥坚固,无疑是何元凯的“铁旗兵”,今日若不能除去此将,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他眼露凶光,已打算凌空跃起越过盾牌这一重障碍,大施屠戮。以他的身手功力,自可作此打算。除了他石田弘之外,所有百数十股倭寇的首领都办不到。
    要知石田弘刚才的一刀,力道凌厉凶猛无比,而他所砍劈的部位是阵尖的两面大盾的合缝,也比是一个巨蚌张开双壳,合缝向外,成为此阵的锋锥。
    以石田弘的功力,纵是两名膂力极强的大汉合力抵受这一击,也得连人带盾翻滚开老远,然而这两面盾牌居然只摇晃了一下,可见得这两人何等高明。
    他一念及此,顿时打消凌空扑入阵内的打算,但仍然心有未甘,再度挥刀力劈。
    “当”地大响一声,那两面盾牌硬如磐石,不可动摇。
    石田弘暗念对方阵中难道竟有这等高手出力?此念一生,便迅即后退,细加观察。
    盾牌后面的何元凯举手抹一抹额头冷汗,掣出一面蓝旗,迎空招展,阵内的鼓手敲击出一阵凶猛凌厉的节奏,一听而知明军要展开反攻。
    此时那三角阵的两边都挤满了凶悍倭寇力攻不休,大有踏破盾墙之意。而盾牌间隙中则刀枪齐出,极力抵挡。
    雄浑劲猛的鼓声一起,明军三角阵缓缓移动,但相反的却是渐渐后退。
    当阵势拔移之时,阵尖的两名盾牌手各自推起盾脚的一支钢棒,随着纲棒推起之势,每盾各有一支尖锐的铝柱从硬泥中缩起,这根铝柱嵌在盾脚离地两尺之处,插入硬泥之时,形成三角支架,巨盾的上部则用人力抵住。
    而这两面长盾接缝之处乃是整个铁架相连,根本不能分开,从外面看好像是两盾凑合,其实却是一具特制的双盾。
    由于这两盾乃是一个整体,底下又有两根尖锐钢柱插入地上作为支架,故此石田弘那两刃力道虽猛,仍然无法劈翻。
    何元凯制作此盾固然极具巧思,但也想不到这一来使得石川弘误以为有高手潜伏在内,所以不敢凌空扑击,因而躲过一场大劫。
    这个三角阵一移动,敌方之人互相挤迫,脚步虚浮,反而不利,霎时间已伤亡了七八名之多。
    明军的三角阵缓缓后退,一直到石墙边,三角阵的底部用这一堵石墙填塞住,更加坚固。
    倭寇方面一共已伤亡了二十余名,占全数的三分之一。广场四周的明军却越聚越多。
    石田弘一看情势不妙,宏声下令退却。
    他们退得真快,眨眼间左面已没有倭寇,通通转到右面,接着向南方急退。
    石田弘却独自上前填补空隙,攻向三角阵右方当中的盾牌,他勇猛无匹,长刀过处,登时砍开一个缺口。
    他杀得性起,侧身硬冲,但见缺口之内刀枪无数,都指住自己,实在闯不进去。然而石田弘仍不死心,长刀连挥,左右两侧的两名军士登时殒命跌倒。
    鼓声忽快忽慢的震耳而响,整座三角阵像潮水一般缩退,只一眨眼间,石田弘发觉自己所向之处,正是此阵忽然形成的一个尖角。
    石田弘厉喝一声,提刀而退,阵内迅部飞出劲箭追击,但为数甚稀,因此石田弘随手磕拨,霎时退远。
    倭寇们把南面的明军冲破一道缺口,呼啸而去。冲出之时,杀死了许多明军。石田弘随后而出,大刀左右连挥,每一次挥动都有惨叫之声跟随。
    他堪堪奔出广场,突然感到有异,陡地斜跃两尺,长刀迅快反手劈出。
    “当”的一声,一把长刀架住了他反手这一刀,两刀相碰时火花迸射,响声震耳。
    石田弘急急再跃出三尺,虎躯一旋,正对敌人,心想这敌人好强劲的刀法腕力,竟是生平第一次碰到。
    闪眼一瞧,只见对方只是一名步卒,手提大刀,眼神如电,显然是功力精湛之士。
    石田弘耳听部属呼啸之声已出去三四丈,却毫不心慌,朗声道:“我是石田弘,你报上名来。”
    那明军自然就是薛陵,火光只照到他半边面庞。
    他晓得对方无法瞧得清楚他的面貌,当下冷哼一声,举起长刀,踏中宫,走洪门,迎面劈去。
    石田弘一望而知,这一刀乃是中原刀法中很普通的家数,心中大是诧讶,喝道:“原来是五虎断魂刀家派………”一面挥刀横削,疾如闪电。
    “当”的一站,两刀相击,闪出一溜火星。石田弘但觉对方刀势余劲未尽,还可以直劈下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借势跃开。
    他虽是避得快,但也觉得敌刀从身边划过,寒气森森,宽大的衣袖竟被削去一角。
    他并非不能再战,而是被敌人的刀风镇慑住,斗志全消,赶紧放步疾奔。
    一面奔逃,一面听到敌人的脚步声紧紧追蹑在后面七八尺之处。他本是日本极出色的“兵法家”,即中土所谓武林高手。
    这时从敌人脚步声听出对方气势强悍,意志坚如钢铁,实是无法击倒的敌人。
    这一刹那间,石田弘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一是他修习兵法至今,身经百战,从未遇过敌手,这个明军高手竟能在气势上胜过他,实是此生的奇耻大辱。
    又一个念头是:我好不容易碰到对方,该当回身奋战,虽死无憾。
    另一个念头是:这敌人不知是谁,我若要取胜,自应先行脱身,查明之后,才找机会跟他决战。
    这真是石田弘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经验,他往常才智过人,任何情况之下都能当机立断,一往无前。所以他从没有在气势上败给敌人之事发生,然而此刻他却拿不定迎战或快逃的主意。
    部属们呼啸之声还在十余丈之外,他们已冲过城门,向南方沿海疾奔。
    石田弘和后面的敌人也到了海边,四下甚是黑暗。而石田弘也不必回头就知道后面跟着的敌人便是刚才那个刀法奇高的明军了。
    前面忽然闪耀出火光,霎时间已和石田弘接近,却是五个凶悍结实的中年汉子,一手持炬,一手提刀。
    他们穿着颜色缤纷的宽袖外衣,腰间束带,个个虬髯绕颊,像貌凶恶异常。
    石田弘低叱一声,他们立刻排成一条横阵,挡住道路。转眼间薛陵已经踏入火炬光线照耀得到的地方。
    他已抛弃了头盔,却戴上眼罩,面颊间染有血迹,简直把面庞轮廓也遮掩住了。
    挡路的五个倭人气势不凡,薛陵记起何元凯的话,顿时知道这五人必是以凶暴着名的石田五虎将。
    他胸中涌起替许多惨死在他们刀下的同胞复仇的狂热意念,这使得他眼中射出凶光,捉刀向他们一步步迫去。
    那五虎将虽是横行一时,凶残成性,但也不是不识进退的人,一则首领也显得气馁,二则此人步伐坚定,眼露杀气,可见得对方十分厉害。
    石田弘喘一口气,厉声喝道:“你是谁?”
    薛陵眼睛不离那五虎将,也不答话,霎时已迫到五步之内,那五虎将一同散开,把火炬丢在地上,都是双手持刀,五人团团围绕住薛陵。
    石田弘捡起一支火炬,凝神细看这一场拚斗,希望藉此看出对方破绽,以便出手制胜毙敌。
    薛陵从前学过不少家派的拳棒刀剑,也练得极为纯熟,然而这刻在五把狭长的倭刀包围圈中,但觉没有一招可以取用的。另一方脑海中却浮现出刚刚学会的“巨灵手”。
    他一扬手把大刀丢在地上,东首穿蓝白两色的虬髯凶汉狞笑道:“嘿!嘿!丢了刀也难逃一死。”说的是汉话,甚是流利。
    薛陵提聚起功力,先向这个倭人攻去,因是在他右方,所以打横身一跨步,迫到五尺以内,使出巨灵手六式中的“右手”挥掌扫去。
    此时但见他一身衣服无风自动,拂拂有声,双眼闪射出如雷般的光芒。
    这一掌扫劈出去不快不慢,但对方如此凶悍之人,竟也感到无法招架而心胆皆寒,又觉得对方的眼光如黑夜中的闪电一般笼罩自己,不论如何抵挡闪避,也逃不出对方的神目。
    他只那么一怔,掌力已击中他胸口,“砰”一声整个人飞开数丈之外。
    薛陵大喝一声,后退两步,反掌一招“后手”猛攻背后的敌人,掌力到处,便把敌人劈飞老远。
    剩下的三人胸中只有一念,便是“逃走”,他们刚刚拔腿,薛陵已疾跨数步,一招“前手”直劈正面之敌。
    又闻“砰”的大响一声,敌人像纸扎一般应掌飞开。此时那两个仅余的虎将已抱头鼠窜,石田弘丢掉手中火炬,握刀作势,大喝道:“石田来也!”
    石田弘这一喝气定神足,威势迫人。
    薛陵心中一凛,忖道:“石田兄真是当今罕见的豪雄之士,我一出手格毙了他手下三员大将,反而挑起他的斗志,这等胸襟修养和意志,实在使人佩服。”
    此时双方已成对峙之势,一个持刀,一个空手。
    火炬已灭,双方都瞧不见面目。
    石田弘激发起满腔雄心斗志,越是久久未有机会出手,就越发气势雄壮。
    他多年以来一直纵横海陆,未逢敌手,目下忽然碰上这等强敌,在他反而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除此之外,他认定这个强敌心狠手辣,决计不会罢休,一任自己上天入地的奔逃,他仍然不肯放松一步。所以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作拚死的一斗了。
    两人在黑暗中对峙了良久,突然数丈外火光复起,原来有一队明军赶到,火炬的光线照出这两个正要出手决斗之人,这队军士立刻停步。
    明军对方也有人点燃火炬,映出长刀宽袖的人影,却是石田弘的部属,两虎将也在其中。
    率领明军之人,正是雄才过人的何元凯,他一挥手发出命令,全队数十人悄无声息的布下阵势,以防敌方冲杀,而这些军士们移动之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显见纪律如铁,训练极精。
    对方跃出四人,各持倭刀,绕到薛陵身后,作势欲袭。情势如此紧张之际,明军数十人仍然毫无声息,竟没有人胆敢出声警告薛陵。
    薛陵好像不知身后有人偷袭,右掌原式封住胸前,双目凝注着石田弘。
    他双眼之中也发出凌厉的光芒,形成一种无形的力量,而石田弘好像因此而无法出刀攻杀。
    四个倭寇中有两个蓦地厉声大喝,声音凶猛之极,使人不寒而悚。喝声中齐齐挥刀分劈薛陵左右两胁。
    薛陵一侧身,闪过一把倭刀,右手横拍出去。砰的一声,右边的一个应手飞出数丈。
    他紧接着以左手拍出,瞧来掌势不快,但左边正在急退的敌人却无法避开,又是“砰”
    的一声,飞开老远。
    他略一旋身作势,其余的两人曳刀急逃。直到此时,石田弘才有机会出刀,一声杀呀,刀光电闪劈出。
    薛陵倒跃寻丈,避开他这一击,哑声道:“我的大刀在你脚下。”
    石田弘低头一瞧,道:“不错,还给你。”用脚尖一蹴,大刀擦地飞去,停在薛陵跟前。薛陵拾起大刀,石田弘道:“阁下刀法远不及掌法,为何舍长用短?”
    薛陵微笑一下,露出牙齿,道:“本人久闻东瀛刀法另具威力,今日机会难逢,自须一试才能甘心。”
    石田弘道:“这道理还说得过去,但阁下这一身打扮,分明是我布置在此地的人。因此,不论你是借用他们的服饰也好,真的曾为我出力也可,对今晚的举事,你已是事先得悉,何以不向官方告密?却使一己之力苦苦追杀不舍?”
    薛陵还未回答,明军阵内发出一阵急鼓。石田弘那边的人吃过这队明军的亏,一听鼓声,便不由得向后退去。
    石田弘心想那何元凯训练的这一旗精兵实在难惹,加以他智计百出,防不胜防,若不及早撤退,只怕部下还要有多人伤亡。
    当下挺身扑去,挥刀急劈。薛陵举刀封架,双方都以迅快手法攻拆,霎时间已互拚了十余刀,发出一连串繁密响声。
    两刀相交时迸射出串串火星,明军阵内除了鼓声之外,众军士又一齐呐喊,杀声震耳。
    饶他石田弘如何强悍,这刻也不禁心胆摇动,气势全消,突然暴出战圈,曳刀疾逃。
    这一回薛陵不再追赶,何元凯从阵中奔出,正要开口,薛陵横跃数丈,转瞬间已隐没在黑暗中。
    何元凯怃然若失地向薛陵背影投瞥一眼,随即麾军追赶敌人。
    薛陵在黑暗中倾听了一阵,得知四面八方都有明军围截石田弘这一群敌人。
    但杀声渐渐去远,可知石田弘有突围而出的力量。他仰天长长吁一口气,便举步向东北方奔去。
    一路上都碰到明军,但他身法迅快,都一一闪避,到达海滩,仰头一望天色,但见天际已微露曙光。
    他一直奔入石屋之内,心想总算赶得回来,不致连累恩师,觉得很是安慰。然而眼光到处,只见师父白皑皑的头顶已经向前俯垂,右手也落在地上。
    薛陵胸口如被重拳一击,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他轻轻叫了几声师父,老人动也不动。
    他极力平静下来,先点上灯火,仔细观察师父情形,但见他皮肤泛白,除了背脊挺直之外,好似全身各部份都没有了气力。
    最后,他硬住头皮触摸一下师父的身体,但觉僵硬冰冷,不过还有呼吸,可知未曾死去。
    薛陵沉吟了一会,便在师父面前盘膝趺坐,伸出一掌,抓住师父的手掌,然后运集功力调聚掌心,极力向他掌心输送。然而此举一无用处,老人毫无反应。
    薛陵突然悲从中来,伏在地上放声恸哭。这一刹那间,他凄凉悲惨的身世,和可怕的种种遭遇都掠过心头,使他首次感到人生的奇怪莫测和命遇的残酷。
    这位老人家欧阳元章应该是他此生的一个转机,然而仍然跟以前一样,噩运总是紧紧的追蹑着他,使这位高手也因自己之故而惨遭大变。
    他恸哭了一阵,发泄出心中的悲愤郁闷,不知不觉扒伏在地上沉沉睡着。
    到他回醒之时,已经满地阳光,海涛不断的冲上沙滩,又复退落,发出有韵律的潮声。
    他回醒之时,心中觉得异常的平静舒服,竟是多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心境,过了一会之后,脑中记起惨酷可怕的现实,顿时痛苦不堪,低低呻吟几声,抬头望去,只见老人仍然垂手挺坐,宛如化石。
    薛陵起身整肃衣冠,洗净面手,过后回到老人面则,行了跪叩大礼,道:“老恩师啊,弟子福薄德鲜,以致父母惨遭极刑,而最后连累得老恩师也变成这等模样,弟子纵是十分眷恋生命,但这等痛苦如何能堪。因此万望老恩师宥恕弟子的罪孽,弟子这就自刎捐生,到黄泉之下找寻双亲………”
    他已预备好那柄随身短刀,这时取在手中,长叹一声,道:“老恩师千万恕罪,弟子不能侍奉您老,也是万分遗憾之事!”
    欧阳元章的头颅缓缓抬起来,睁开双眼,道:“你一死了之,教为师如何是好?”
    薛陵手中的短刀掉在地上,又惊又喜,呐呐道:“老恩师,啊!您老竟没有事么?”
    欧阳元章有气无力地道:“没有事?为师全身僵硬,气脉衰弱,恐怕活不上三两年就得向阎王爷报到了。”
    薛陵俯伏在地上,哀哀道:“弟子只恨不能以身代师,您老别说啦,弟子心中好比有几把利刀在刺挖一般。”
    欧阳元章叹道:“孩子不必自责过深,为师一时大意,忘了年龄老大,筋骨已衰,所以未到时限便支持不住,你若好好侍奉为师,说不定还可以活上十年八年。不过………”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过为师永久是这等姿势,手足都不能动弹,无论是吃饭穿衣以至大小便,都要假你之助,这等情形只怕你也吃不消。”
    薛陵道:“恩师在世一日,弟子誓不离开。您老的一切都是弟子的事,你老人家千万安心静养。”他的口气坚决无比,使人不能不信。
    晃眼间,过了一旬之久,这十天当中,薛陵全心全力的侍奉师父,举凡进食便溺盥洗更衣等等都一手包办,还须抽暇找些有趣的话跟老头子聊聊,藉以解闷。
    他不但口中不提武功之事,脑子里当真也忘了这回事,到第十一日的早晨,欧阳元章跟他说道:“你真是个至情至性,心口如一的好孩子………”他长长叹息一声,又道:“但为师这等样子活不去也没有什么味道,别说你辛劳不堪,连为师也觉得烦腻之极,宁可早点死掉。”
    薛陵惊道:“老恩师这话从何说起?您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弟子决计也不要活啦!”
    欧阳元章道:“假使为师再活十年八年,岂不是误人误己?”
    薛陵道:“老恩师最好多活几十年,唉!弟子平生不肯打诳,很多人都能够相信我,反而老恩师一直都心存疑念,这才是弟子最痛苦的事。”
    欧阳元章不禁一怔,自言自语道:“对!对!我竟没有替你想到这一点。”
    他突然精神一振,道:“为师要到沙滩上坐坐。”
    薛陵把老人抱到沙滩,面向大海,朝日笼罩着茫茫碧海,旷阔无垠,使人胸中顿时大感开朗。
    欧阳老人呼吸着海风,精神越见健旺,道:“你且依照为师以前指点过你的运气之法做上一趟,瞧瞧情形如何再告诉我。”
    薛陵如言趺坐沙上,调息呼吸,运起内功。过了三炷香之久,才睁开双眼,道:“启禀师尊,弟子但觉气机精纯,丹田中发出的真气,随心所欲的运行四肢百骸,通体舒畅,气力充盈。”
    欧阳老人道:“很好,你起身演练本门秘艺巨灵六手让我瞧瞧。”
    薛陵一跃而起,拽开架式,提聚功力,向前、后、左、右、上、下各劈一掌,他每一出手之时,身上衣服都鼓汤起来,自然而然的具有摧毁一切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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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欧阳元章大声喝采,随即命他在对面坐好,说道:“为师借与你的功力虽是已散去大半,可是你一则天性勇毅过人,是以施展这一路绝艺之时,自然具有凌厉无前的气势,这是千万人之中也难发现的天赋气质。二则你悟性极强,十分颖慧,旁人要学几十遍才记得的招数、手法,你只须学一次就使得很好。”
    薛陵见老人甚是高兴,心下也快活起来,满面泛起欢喜之色,道:“只要恩师觉得开心,弟子便日日练给恩师瞧看。”
    欧阳元章微笑道:“有一件事为师可以告诉你的,那就是我不须多久就能够恢复如常,甚且连武功也不曾减弱,以前说得那么严重,只不过想彻底的试一试你的心术而已。”
    薛陵闻言简直欢喜得呆了,欧阳老人歉然地望着他,又道:“其实像你这等好孩子何须多加试探?况且是邵玉华姑娘命你前来………”他开始谴责自己的不是,薛陵开口既不是,不开口又不是,感到万分尴尬。
    幸好欧阳老人甚是豪放豁达,最后哈哈一笑,道:“现在应该开始传授你一些杂七杂八的功夫了,要知本门以巨灵手为主,但常言道是『牡丹虽好,还须绿叶扶持』,倘若单单练成巨灵手的话,日常应用之时,势必大感不够。”
    沙滩上一老一少的心情都十分开朗,尤其是薛陵揭开了满天阴霾,移开了心中万钧巨石这份轻松快活当真是说之不尽。
    打这一日开始,欧阳老人把许多人寰罕闻的绝技,逐项传授给他,像缩骨、变形、天视、地听、闭气、神拿等等,一时说之不尽。
    有暇之时,欧阳老人便纵论天下武功奥旨精义,各门功夫和种种兵刃优劣得失。薛陵心知老恩师已是一代宗匠的身份,每一句话都不是随口编说的,因此举凡师父所说的话,无不牢牢记在心中。
    他们在海滨不见人迹,大有山中岁月之感。薛陵每月除了练功之外,还得打渔弄炊,极是忙碌,所以但觉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是天黑,也就是过了一天。
    也不知过了几个月,薛陵已练成了许多种奇异功夫。单单那“巨灵手”进步极慢,原来这巨灵手不特以功力气势为主,这功力一道须得日积月累方有成就,无法躐等而进,其次这巨灵手虽是法度简易,可是要味得神髓却极是艰难。
    有一日薛陵收到一份礼物,乃是一些内外替换衣服以及蔬菜面粉等物,还有一封书简。
    他禀明欧阳老人,得他允许才行拆阅。此函乃是何元凯所书,说他因半年前追击石田弘有功,擢升甚速。而本卫原先的指挥使杨震虽是诿过逃责,以致千斤陈汝龙革职,但他后来因别案牵连,也遭贬斥,现在是原先的水军守备升任指挥使,他本人则擢任水军守备。此外他又提及目前沿海大势,倭寇仍然十分猖獗,不过却是东南沿海受害最惨,东北沿海祸害较轻,此一情势似乎与石田弘掌握了东北沿海诸倭之事有关,石田弘已是倭寇十几个大首领之一,麾下控制的战舰多达二十艘。
    最后,他说若然薛陵不见外的话,每十日便派人送一次粮食,照样放在离石屋数十丈外的巨大洞穴之内。
    欧阳老人倒没有反对,却不许薛陵作覆,免得惹出许多麻烦,扰乱了他的心神。
    又过了两三个月功夫,何元凯已擢升为本卫指挥使,权柄渐重,可以大展雄图。
    这一日,天气晴朗,薛陵独自驾了小舟,出海捕鱼。他驾舟之术已经十分高明,但见小舟破浪疾驶,在海面上留下一道白线。
    此举也是练功法门之一。在内力修为上极有裨益。所以他每日必定驾舟出海,习以为常。
    不久,他已处身碧波白浪间,举目四望,不见山川。薛陵但觉胸中畅快,不禁引吭长啸。
    浪涛虽然汹涌,但他的一叶扁舟随者波涛起伏,极是平稳。忽见远处海面有一根白色水柱破水升起,高达十余尺。
    薛陵心中一凛,忖道:“我第一次纵情远航,就碰上了巨鲸,但愿不要发生事故才好!”一面想时,一面抹头回驶。但驶出不远,便感到海水中波涛险恶,似是有一种冲激之力,使他小舟速度大减。薛陵保持看镇定,回头一瞧,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数十丈远处,一道水柱喷出,并且现出一座黑色的巨大物体。这正是鲸鱼类中的“须鲸”,喜欢把庞大无比的背脊露出水面。
    但这不足为奇,使人感到可怕的是在这条小山似的巨鲸四周,浪花腾涌喷溅中,无数一两丈长的巨鲨奔窜跳跃,从四面八面向巨鲸攻击噬咬。
    那条须鲸体积虽是庞大无比,可是碰上这一群饥饿凶恶的鲨群,竟没有御敌之法,一味摇摆急游,因此波浪山立,滥声震耳,大有风云变色之势。
    一晃眼间小舟已卷入汹涌波涛之内,顿时大为颠簸,或是滴溜溜的打旋。许多长大的恶鲨从舟上猛急窜过,只要有一条落在舟上或是碰上,小舟定要粉碎。
    薛陵虽是沉稳胆大之士,但在这等险境之中,也不禁冒出一头大汗。他深知恶鲨的厉害,只要小舟破碎,人落水中,不消转眼工夫,自己便被群鲨撕为无数碎片吞入肚中。
    蓦地一条长达丈半的恶鲨从浪涛中跃出水面,直向小舟飞坠。
    薛陵眼视四面,耳听八方,在这等奔涛如雷,仍然瞧个真切。赶紧抓起木桨,提聚功力,向鲨鱼白色的肚子点去。
    他使的内家借力手法,若是在平地上,这条巨鲨虽然来势凶猛有若雷霆,但还有七八分信心可以把恶鲨借力汤开。然而这刻脚下小舟转摇颠簸,站得稳身子已经不易,自然很难使出这等奥妙上乘的借力功夫。
    木桨才出,小舟忽然猛烈的倾侧,薛陵整个人的方向都歪开数尺,木桨便点不中恶鲨。
    薛陵心想:我命休矣!却听砰的大响一声,那条恶鲨擦着船舷落在浪涛之中,原来小船这么一侧,不但使薛陵木桨点个空,连带也避过恶鲨猛砸之劫。
    他一口大气还未透完,便又有一条恶鲨从另一面跃离海水,像箭一般凌空射到。
    薛陵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心中已估计出这条恶鲨的冲力决不少于万钧之重。尤其是它刚好对正船腹头下尾上的斜插下来,其势更是锐厉难当。
    他晓得纵然使得出借力功夫,也很难在这等惊涛骇浪之中把恶鲨汤开。当即毫不迟疑的伸奖入水,运力一拨,小舟滴溜溜疾旋开来,那条恶鲨又恰好是擦舷而过,真是间不容发,险到极点。
    在这等波翻浪涌的海面上实在不该转移小舟方向,要知小舟能够不翻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事,因此薛陵这万不得已之举却惹来覆舟之险。
    但见一个突然涌出水面七八尺高的巨浪奔雷般扫到,小舟升到巨浪颠峰时,余势犹劲,猛可被抛起在空中。
    薛陵暗暗向自己说道:“千万要沉住气,无论如何也得保存小舟,否则就得葬身鱼腹……”
    他在心中叨念着安慰自己之时,小舟已在空中翻个身,像个长形的木盘向海面扣覆而下。
    薛陵抓紧木桨,借着小舟翻转之势,突然窜起,其时他双足猛力一蹬船舷,加强小舟翻转之力。
    百忙中偷眼一看,只见小舟在空气中翻转一下,恰好在碰到海水之时完全翻了过来,因此又恢复了舟船仰浮在水的态势。
    然而他本人却向两丈外的海面落下,目光到处,七八条凶狞巨鲨正在腾溜急旋。这些巨鲨虽然不是在等他落下,但他这一撞下去,势要被它们的利齿撕为粉碎而不用超过一秒钟的时间。
    薛陵心中已不容任何念头转动,眼见一条巨鲨乎然破水跃起,不知不觉用右手中紧紧抓住的木桨向鲨鱼头部点去木桨一触及鱼首,一股极强的力道反震回来,薛陵的心突然噗咚噗咚的急跳着,赶快吸一口真气,借这股反震之力,呼一声飞起丈许,然后向小舟那边斜斜飘落。
    当他双脚再踏到船板之时,但觉恍如隔世,可是这场可怕的噩梦还在继续中。
    那条须鲸被饥饿的鲨群凶猛攻噬之下,遍体受创。海风中充满了血腥气味,它虽然利用巨大无伦的尾巴和极大的嘴巴连连还击,但收效不大,因此它鼻孔中喷出的水柱更为急激,衡上半空。
    小舟连接有四次被突然升起的巨浪抛离海面,这是因为那条巨鲸已经与小舟很接近,所以海水中千百股劲急激流形成的巨浪特别的多。幸而每一次薛陵都镇定地利用精纯武功,定住小舟,不让小舟翻转。
    一条巨鲨在小舟前方落水,坚强有力的尾巴拍中船头,登时一阵巨响,薛陵还以为小舟已经散开,定睛一望,还好的是船头只毁去一点,还不碍事。
    薛陵放眼一望,四面八方都是恶鲨,为数不知多少,而那条庞大如小山般的巨鲸便在数丈之外,海水奔腾怒吼,震耳欲聋。
    他迅即瞧清楚眼下已面临绝望的形势,由于须鲸及鲨群做成的激流漩涡,任何舟船也别想冲得出去,何况这刻时时有覆舟之危,根本无法操舟行驶。
    其次,他也瞧见那庞然的须鲸被恶鲨群不断地咬噬的情形,这使得他胸中涌起一股不平之气,恨不得拔出背上的长剑放手大杀那鲨群一阵。
    正在这危机瞬息之间,他忽然触发了一个灵感,迅快地忖:“是了,我想脱险已经绝望无疑,如欲大杀鲨群以消胸中恶气,却有一个法子。”
    这个完全属于报复和尽力除害的念头,使他对于他自身的安全不再加考虑,事实上,也是无法两全之事。
    须鲸更加迫近,七八条巨鲨跃出水面,交织在空中。薛陵口中长啸一声,木桨交给左手,右手迅快掣出锋快长剑,闪耀出一道森森寒芒,划空而起。
    他是连人带剑升起,在半空中一连刺中三条巨鲨,另处又用木桨点中一条,他本可以用内家重手法运剑力劈,鲨皮虽是坚韧,不甚畏惧刀剑,可是碰上他这种内家高手,却也难逃皮破骨断之厄。
    可是薛陵已考虑到手中的长剑到底是凡兵顽铁,若以重手法砍劈的话,固然可以立刻斩毙恶鲨,但最多使用一阵就得断折毁损,而他还想大杀一阵,岂可以毁损了手中利器。
    因此他改用灵巧手法,每一剑都从鲨鱼眼珠处刺入,如此便是利用长剑的锋锐而不是使用剑刃,就是连续刺上一千次也不会毁去长剑。
    他左手的木桨也是利用直戳的巧劲,免得一下子就击折了。
    四条被他击中的恶鲨一齐掉下,有两条砸在小舟上,巨响连声中,小舟已散裂为无数破片。
    薛陵的身子直向巨鲸飞去,霎时已落在它小山一般的躯体上。
    他双足一碰鲸身,就发觉这条巨鲸身躯极是滑溜,难以站稳,倘若挪到背脊最顶之处,自然容易站稳,可是离水面太远,便无法击杀恶鲨了。
    薛陵恃着一身武功,随看巨鲸翻腾摇摆之势挪移重心,一时之间不会滑落水中,一方面看准前面突出来巨大的鳍翅,想出一个法子。
    要知须鲸又名露脊鲸,躯体广阔,长达六七丈,当它把背脊露在水面之时,当真有如一座小山。它的头部极大,占全身约三分之一,口极大,没有牙齿,但上颚有纤维质的坚硬薄片三百六十多枚,每一枚都有八九尺长,好像是巨大的门板一样。它的嘴巴虽大,但喉咙却很狭细,只能吞食一些较小的食物,觅食很方便,只要吸一大口海水,然后从齿缝中把海水排出,食物便留存在口中。
    须鲸没有脊鳍,胸鳍在眼睛后面下方,有一部份时时露出水面,薛陵所见的正是胸鳍的上端,他吸一口真气,趁巨鲸上升之时,刷地跃去,落在眼后微凹之处。
    他伸出一足挂住鳍根,虽然仍旧不易站稳,可是总算有多少可以着力的物事,在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便觉得牢靠多了。
    薛陵随即又生一计,迅速用长剑把木桨末端削尖,又劈刻成一个倒勾,然后看准鳍上其中一根骨缝刺入去,用倒钩勾住那根骨头。
    那巨鲸身遭许多创伤,这一点点小意思倒不在意,没有什么反应。
    薛陵叫一声谢天谢地,便用双膝夹住木桨,试过很是稳固,才放心倚赖这根木钩。
    他又长啸一声,挥剑向长剑所及的恶鲨刺去。鲨群本来数目就多,加以游动迅速,忽来忽往,因此显得更多。
    薛陵虽然在固定的一点上,可是已够他大杀一阵的了。这回他用不着照顾脚下的小舟,一心一意刺戮恶鲨,不一会就刺中了二十多条恶鲨的眼睛。
    突然间鲨鱼群中起了一阵异常的骚乱,原来那些被刺中眼睛的恶鲨一则奇疼难熬,二则瞎了一边眼睛,所以分辨不出同类,一碰上就咬。
    恶鲨群自相戮杀起来,更加凶猛可怕,突然间有两条巨鲨向薛陵飞袭。
    薛陵一侧身让过其一,随手出剑刺中眼睛,另一条则从后侧袭到的,他只好一掌扫劈出去。
    “砰”地大响一声,那条恶鲨震歪数尺,砸在鲸身,力道极猛,巨鲸似是感到有敌人落在背上,一阵剧烈摇摆之后,便向海中潜下。
    海水淹到薛陵脚上之时,他暗暗叫声不好,连忙伏低身子贴着鲸躯,免得被海水冲走。
    可是在水中他就没有法子可以攻击恶鲨,相反的只有被袭之厄。他心中暗暗大骂这条鲸鱼混账,但骂也没有用,一转眼间已完全浸入冰冷的海水之中。
    此刻虽是有剑在手,但在海水中一则运转不灵,二则瞧不清楚,根本没有作用。
    巨鲸一面下沉,一面向前急游,速度极快。薛陵仍然感到巨鲨的侵袭。现下可就不知几时会被巨鲨咬中一口,然后被其余的恶鲨嗅着血腥味追来,把他撕成粉碎。
    他觉得生存的机会实在太以渺茫,何况纵然侥幸从鲨吻中逃生,这条巨鲸一直游到茫茫大海之中,有生之日只怕决计瞧不见陆地了。
    绝境是一件事,求生的意念又是另一回事,他迅即记起自己所学的绝艺中有一宗是“缩骨神功”,由于他是童身,而又得到师父借助增益内力,所以日下已可以把身体缩小到像个小童一般。
    他立刻施展缩骨神功,把身体缩小,并且尽力将身躯窝藏在鳍根的最深凹之处,此处,又用长剑封住向外的空隙,最低限度鲨鱼袭到之时先碰到长剑,也能有所警觉。
    突然间海水压力大增,显然巨鲸已潜到很深,海水的颜色变得很黯黑,他空自张大双眼,却一点也瞧不见任何事物。
    巨鲸潜行的速度一点也不曾减少,薛陵须得非常用力才能不被海水冲离鲸身,这已是躲贴在鳍后才如此,若不是有巨鳍挡住大部份海水冲力,他早就脱离鲸身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剑上没有什么动静,在他感觉之中好像已没有恶鲨侵袭。他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鲨群发生骚乱,正在自相残杀,所以被巨鲸潜落海底逃掉。
    时间变得十分悠长难渡,他努力调息体内气机,尽力不使气浊,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支持得很久,因为他若是不要消耗气力抓紧木钩的话,那是潜浸水中几日几夜也不妨事,可是目下情况不同,能够支持这么久已经很难得了。
    他很奇怪巨鲸为何能够潜行这么久而体力还不衰竭,假如它疲倦了,自然要浮上水面休息,可是巨鲸不休不止的向前急行,好像永远也不会疲倦一般。
    又不知过了多久,薛陵已准备离开鲸身,忽然感到压力渐渐减轻,心中不禁大喜,忖道:“大鲸鱼啊,不枉我为你刺杀不少恶鲨,你快快浮到水面,让我吸几口空气,然后你爱怎样都行……”
    海水渐渐明亮,不久,他身上一轻,终于破水而出,回到空气中,他先长长的呼吸几下,把体内浊气完全驱出,然后凝神四望,但见水天相接,一片青碧,竟不知身在大洋中的什么地方。
    薛陵在海边居住了大半年,已经晓得海洋之大,远不是他以前所能梦想得到的,此刻但见碧海连天无涯无际,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巨掠身上负伤多处,又经过一番挣扎恶斗和长程迅游,此刻似是疲乏无力的浮在海面,鼻孔中的水柱喷得急促而不高,要知鲸鱼须要呼吸,鼻孔中的水柱便是如此作用,此时急促而不高射,显然已经力乏。
    天色虽然已近黄昏,但在海上仍然很明亮,薛陵是早上出海的,经历了一场大险大难之后,不知不觉已耗费了一日。
    他小心的贴上鲸背,放眼四望,四周围都是水天相接,瞧不见陆地影子。
    他茫然忖道:“巨鲸一向生活在海中,受伤之后,会不会游近陆地?倘若它一直游向茫茫大海之内,我纵是能够活下去,不曾渴死饿死,但独个儿在鲸背上活个三五年,只怕也得发狂啦!”
    想到此处,连打几个寒噤,不久,天色已黑,他已回到鳍后老地方,因为他怕巨鲸忽然沉下,没得抓持,定被海水冲走,他并且在天黑齐以前用长剑刺中一条尺长的海鱼,胡乱把鳞及首尾肠肚去掉,便生吃起来。
    这等吃法在他早已习惯,倒不觉苦。天上星宿罗列,月亮半圆,他如何睡得着?只好睁眼望着夜空,胡思乱想,而在紊乱思绪中,齐茵的娇美的面庞清晰异常地出现在他脑海。
    他解下腰带,把自己手腕和木浆牢牢系紧,如此他一旦睡着滑落水中,还可以回到原处,然后,他一手勾住木浆,闭目假寐。
    到了半夜时分,他突然醒来,倒不是他滑落水中,而是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或者是一种气味惊醒的。
    他先是侧耳而听,海风中好像传来一种响声,甚是低微,却不是幻觉。
    这几乎是难以置信之事,他解开腰带,悄悄跃上鲸背,举目眺望。
    远处的海面上闪动着昏黄色的灯光,薛陵大吃一惊,忖道:“我敢是发烧了,所以神智模糊不清?”牵手摸摸额间,却很正常。
    然后,他已瞧出那是一艘巨舰的灯光,总数不止一盏,瞧来好像在那儿停泊着不动,这又是诡奇难解的疑团,因为巨鲸没有游动,一直浮在水面,所以他晓得四下都见不到陆地,而这艘巨舰却在大海中停泊,这是什么道理?纵然是此舰没有其他目的地,但食粮贮水总是有限,又有风暴之险,因此任何船只都不会停泊在茫茫大海之中的。
    他把长剑横衔口中,回头向巨鲸瞧一眼,忖道:“鲸鱼啊,再见了,我无论如何都得游到那般巨舰去,纵然那是倭寇的八幡船,也非去不可!”
    接着便尽力用最轻巧的身法跃入水中,迅快向巨幡停泊之处泅去。
    当他已迫近巨舰之时,大概已是天色快亮了。薛陵吸一口真气,加快泅去,相距数丈,他已完全放心,暗念:“此舰纵是起锚航驶,我也不愁被抛弃在大海之中了。”
    为了怕被舰上之人发觉,他潜入水中,直到舰下才冒出水面,只因这艘巨舰竟是倭寇的八幡船,他可不能露出形迹,更不能公开求救。
    在靠近船尾处他找到一条粗索,便悄悄的攀升。
    薛陵可是全仗武功高强,体内真力生生不息,才不致于疲倦乏力,如若换了普通的人,纵然水性极佳,但泅游这么远一般水程,这刻定然四肢乏力无疑。
    他揉升到舷边,抬头一望,天边已露出曙光。他暗暗吃一惊,忖道:“再过些时,全船之人都起来,那时再觅藏匿的地方就不容易了。”
    眼光从船面甲板溜过,但见尾楼上灯光之下,有一名倭人靠着栏杆,正在打瞌睡。
    薛陵寻思一下,把口中长剑放下,向海水投去,长剑刺开海水,悄然无声息的沉没水中。
    紧接着他跃入船面,一下子就隐入黑暗中,溜到一个舱门,侧首一听,没有什么声息,便迅即进去。
    从陡直的木梯落在舱内,却是一条甬道向中心走去,不一会,便听到锅勺之声。
    他竭力镇静着再上前,有一道敞开的门户,窥视之下,里面是厨房,有两个人正在炊煮,此外,还有四五个人睡在两侧重重架设的窄板床上。
    厨房内有几道门户四通八达,薛陵看准其中一道关闭着的门户,心想这儿大概是贮藏粮食的仓库。暗暗吸了口真气,无声无息地跃入去,落在门前。
    这道门是否能拉得开?会不会发出响声惊动了那两个正在做事的人?薛陵一点也不知道,只在心中默祷,伸手轻轻一拉,那道木门居然应手而开。
    门开之时微微发出响声,薛陵不管三七廿一闪入门内,随手拉上,动作之快,有如闪电。
    那两个弄炊之人果然惊动了,回头一看,全无事故,当下也不以为意,继绩他们的工作。
    薛陵拉上门之后,一面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一面转眼打量,敢情真是一间贮藏粮食的仓房,四下堆放满一箱箱和一袋袋的东西,发出奇异的气味。
    仓房内有许多坚固的木架,由地上直到上面的船板,架上都放有大包小包的物事,因有木板钉隔,又是轻便之物,所以纵是船身剧烈摇晃也不怕掉下。
    这样,一间相当宽大的仓房便被木架间隔为许多格子,同时地面通道上还有方形的舱门,大概是底下的舱内还堆放得有粮食。
    要知这八幡船上有二三百人之众,所以粮食占去极多的地方贮藏,以备一时迷航海上不致有断粮之虞。薛陵大为放心,一直走到最内部,靠着舱墙,想道:“此处安全不过,还可以觅机偷食物充饥,只要此舰有一日靠岸,我就可以脱困了,但只有大小便不易解决,小便尚可,大便时发散极刺鼻的臭味,当必被他们发觉。又若三五日还忍得住,再久的话,那就非大解不可,这又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不过他目前没有时间担忧这些,在角落中坐下,靠墙处有两排麻袋堆起,他伸手摸一下,发觉是食米。
    想了一想,又有计较,先取起靠内的一袋,搬到别处去,那儿便留下一个凹处。
    他此举只是备而不用,因为仓内被木架隔成许多格子。以他的武功身手,随时可以在这些格子间闪避对力的视线,决计不会被敌人发现。
    倚靠看麻袋睡了一会,船身摇晃不定,使他发觉此船已开始航驶,厨房无时无刻不传来声响,可知船上人数甚多,所以厨中忙个不停。
    大约到了午间,好像又停止航行。他挪一个地方,背脊靠着舱墙闭目假寐。忽然间,隐隐听到说话之声,而且不是叽哩咕噜的倭语。薛陵精神一振,心想:“此船之上那得有汉人?”
    语声是透过舱墙一道极细的裂缝透传过来,薛陵把耳朵贴在裂缝上,凝神听去。
    只听一个声粗嗓暴之人说道:“阿宏,你对大首领和黑田船长说,敝上的为人外和内刚,所以特别请他们注意的就是谒见时礼数不可有丝毫简慢。”
    当下便有一人用倭语说了一遍,接着便有一个声音低沉的人用倭语说了几句。通译向阿宏说道:“大首领言道,三海王威布三大洋,他谒见时将执臣下之礼。”
    薛陵不禁大吃一惊,忖道:“我的老天,是谁具有如许威权,连倭寇的大首领也向他执臣下之礼?大首领已等如石田弘兄的地位,可不是等闲人物可比。这三海王外号中的『三海』二字,想是指渤海黄海和东海而言。若然他当真能威布三海,那大首领要向他执臣下之礼,可就不见得是很惊人之事了。”
    邻室中一个沙哑声音说道:“赤鲨君侯是主上最推重的五鲨候之一,想必时时入官晋谒主上,大概不会弄错地点。”
    此人声音从未听过,因此薛陵推想得出此人必是黑田船长无疑。他迅快的向墙上四下张望,忽见上面尺许处隐隐透入一丝光线,赶紧移眼贴隙,凝神窥视。
    目光透过细隙,只见那边是四力船舱,当中一张坚木方桌,四面各有一张高背椅,都似是钉牢在船板上,纵是颠簸摇摆,也不会移动。
    背向着他的高背椅上没有人坐,其余三椅上都坐得有人,正面对着他那张椅上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只眼射出阴鸷的光芒,穿着黄色夹袍,宽袖的外挂上有个飞鱼图案的纹章。
    左方的矮短汉子衣服也差不多,只不过外挂上的飞鱼纹章较小,从而得知他地位较低,定是黑田船长无疑。
    右方的是个雄伟大漠,相貌凶恶,身披银灰色长衫,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红布扁形包袱。他右手搁在包袱上,因此薛陵瞧见他指上戴着一只红宝石的巨大戒指。
    此人身边站着一个形貌猥琐的汉子,不问而知乃是专司通译的舌人阿宏。
    他瞧清楚这几个人之后,心中还在回味那黑田船长为何会提及地点的这个问题。而从黑田船长的口中,他又得知那长衫客乃是三海王手下五鲨候之一,五鲨侯想必就是五名高手。
    薛陵一听见“鲨”字就头痛讨厌,暗中已生出敌意。
    赤鲨侯哈哈一笑,道:“不会错,这水晶宫我已到过不知多少次,焉能差误?”
    黑田船长干笑一声,说道:“黑田失言,请君侯见谅。可是心中仍然感到奇怪,难道那水晶宫真的是在海底不成?若然如此,又从何处出入?”
    赤鲨侯得意的顾盼他们一眼,开始说话,这时不但黑田露出十分注意的神情,连薛陵也不禁耸起耳朵去听。
    赤鲨侯道:“问的好,阿宏且退。”那舌人连忙离开这会议室。
    他才接着道:“此是许多人都想知道的大秘密,将来两位也不可以向外泄漏。”
    黑田船长向那大首领望了一眼,大首领缓缓道:“我听得懂,不用翻译。”
    赤鲨侯又道:“两位自然不会泄漏机密,尤其是北条大首领图谋成功的话,将来也只有大首领一个人人进过水晶宫,别的人再也没有资格前往,现在本侯告诉两位,这水晶宫果真是在海底,咱们潜水进去。”
    北条大首领和黑田船长都吃一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黑田船长道:“君侯恕黑田多口,请问水晶宫中可是充满了海水?”
    赤鲨俟笑道:“都是水的话,人如何能居住其中?”
    黑田船长道:“对呀,主上虽然不是凡人,武功高深无比,但也不能长久居住在水中啊!”
    赤鲨侯面色一沉,道:“你可说错了,主上倒是宁可长期住在水中,但是别的人却不行。要知水晶宫中并不是只有主上一个人。”
    黑田船长连连领首,露出惶恐的神情。赤鲨侯又道:“你心中好像还有疑问?”
    黑田船长忙道:“正是,若然从海底进宫,海水不会灌入宫中?再者出入一次,身上都要弄湿,也很不方便啊!”
    赤鲨侯傲然一笑,道:“这出入之法乃是秘密中的秘密,不过,即使让别人晓得,也毫无办法可施。这便是水晶宫中有一艘特制的金船,利用空气的浮力,可以上升或下沉,上升时容易,下沉时就须借助宫中长缆之力,才能加快速度和潜进水晶宫的入口甬道。”
    他停歇一下,北条大首领问道:“我们都乘坐金船入宫的了?”
    赤鲨侯道:“不错,那金船体圆而长,一次可乘搭两人,进入甬道后,船头便插入一个圆洞之内。这时,船尾有两重钢门一齐关闭,隔住海水。然后船头两尺远的甬道钢门打开,金船船头的小门这刻也可以开启了。”
    薛陵恍然大悟,忖道:“原来如此,这样流入宫中的海水只不过是船头到钢门的两尺空间那么多而已。这出入之法如此奥妙,纵是千军万马到此也毫无办法。同时水宫中不放出金船的话,天下第一等的高手也混不进去。”想到这一点,稍觉安心,因为他被挑触起的好奇心因此而消灭了。
    这时,北条大首领突然站起身,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本人心中有个疑团,无法解答,还望朱先生指教。”
    朱赤鲨道:“好说了,大首领但说不妨。”
    北条缓缓道:“本人无法无能,比起石田弘远有未及。但三海王却肯答应助我除去石田弘,使我成为真正的大首领,不知是何缘故?”
    朱赤鲨反问道:“石田弘如何比得上你?”
    北条道主“他武功智计比我强胜不少,而且性情不如我的残暴嗜杀,这些都大有关系,对不对?”
    他暗示由于三海王是中华人氏,而他却大肆残杀中国人,三海王怎会反而看中他?更何况智勇都不及石田弘?
    朱赤鲨道:“若论智略武功,你可不比石田弘差。而主上看中你的正是你残暴嗜杀的性格。”
    北条和黑田都不禁一楞,薛陵反而从迷惘中惊醒,恍然忖道:“若是如此,这三海王定必与那邪恶无比的万孽法师有关,但石田宏岂是等闲人物?他们计谋虽毒,也不容易得手。”
    想时,又发觉自己对石田弘印象好得多,因为石田弘的仁义有道,竟是千真万确之事。
    这等人虽是沦落为横行海上的大盗,但仍然值得敬重。
    朱赤鲨狞声笑道:“只因敝主上的性情也是喜爱这等残暴之事,所以决意要让你统率所有的八幡船,横行全国沿海,大大残杀生灵,造成一场浩劫。”
    北条不禁放声大笑,透露出心中的欣慰快意。朱赤鲨纵是举出千百个理由,但却远及不上这么一个理由就足够使北条千信万信。
    薛陵也不感惊讶,但却感到这些凶残成性之人使他作呕,恨不得出去把他们一一杀死。
    朱赤鲨说道:“只要大首领你宣誓效忠,服下药物,马上就把石田弘交给你亲手处死!”
    北条惊喜交集地沉吟片刻,才道:“好,只要能亲手杀死石田弘。”他惊的是“服药”
    之言,喜的是石田弘已落在三海王手中,可见得三海王何等厉害。
    薛陵心中一阵急跳,大惊忖道:“什么?石田兄已落在三海王手中?唉!瞧来这个神秘人物厉害得很,但我仍须想个什么办法救一救石田兄才行。”
    那边又传来话声,敢是谈到北条当上正式的大首领宝座之后,应该如何大大的进袭中国。
    朱赤鲨忽然说道:“十国沿海七十五城卫除了其中一卫之外,其余都可任意杀掠。这一卫便是威海卫,大首领定要记在心中,免得出事而敝主也无法帮助。”
    北条道:“本人一定记在心中,但不知原因何在?”
    朱赤鲨道:“因为那儿有一位武林高手,举世无敌,你若是把他惹出来,谁也救你不得。”
    北条道:“本人已听说过那位欧阳老人的,一向觉得不大可信,谁知道竟是真……”
    薛陵听到这话,不禁大为兴奋,忖道:“以前师父说万孽法师只怕他老人家和孤云山民徐斯,果然不假,我不要弱了师父威名才好。”
    邻室之人开始饮酒进食,薛陵闭目沉思,想找出解救石田弘的法子,然而他连眼下倒底在大海中的什么地方都不晓得,纵然有法子救出石田弘,又如何能回到陆上?而最辣手的还是如何出入水晶宫的问题。
    他不但考虑过用强力威胁朱赤鲨带他进宫,以至于利用缩骨法觑机匿藏金船之内等等方法,甚至考虑到潜水下去之途。
    可是这些都行不通,左思右想,竟没有一条计策可行,他虽是机智过人之士,这刻也只好承认完全失败,石田弘的命运已无法改变。。
    过了不知多久,北条的声音传过来道:“君侯何时动身入宫?”
    朱赤鲨道:“黄昏时分,咱们乘坐小船前往,金船出现之处离岸边只有一里左右,请船长下令严禁部属登岸或是落水窥探。”
    黑田船长讶道:“难道不用先向宫中报告?宫中怎知我们已经抵达?”
    朱赤鲨道:“咱们现在正是停泊在宫上,宫中可以瞧见咱们船底的宝石闪光。”
    这话北条和黑田二人心中都觉得难以置信,但可不敢露出这意思。
    薛陵抱头苦想了好一阵,仍然觉得毫无办法。但可以安慰的一点是此处离陆地竟不甚远,现下但须想个法子泅到岸上,即可脱身。
    但如何能无声无息地离开此船呢?即使是能够溜到船舷,可是投水之时,总不兔发出声响。
    外面锅匀乱响,他突然泛起一个主意,忖道:“我如此这般。总可以给他们带来一场大麻烦,说不定延迟北条入宫的时间,以致石田兄可以得救。”
    当下立即起身,到外一格的走道上揭起四方舱盖,踏梯而下。这底下是个大舱,装有不少粮包,他从粮包上爬行,不久,就到与邻舱隔开的木壁。
    他在墙壁上上下下拍了数十掌,只要有人一碰,立即穿透。之后,他又在粮包上爬来爬去,找到一处空地,脚踏船底。
    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弯腰出掌向船底拍去。“砰”的一声,船底的木头虽是坚硬无比,仍然被他掌力拍碎,登时一股劲急水箭直冲上来。
    薛陵如若不是避得快,非给这股水箭冲跌一交不可,伸手抓到洞口,运足指力一抓,便把洞口抓裂一把。
    如此再三再四,破洞虽然更大,但冒上来的水势更为强劲,他虽然把破洞开到一如身躯般巨大,也无法从水箭中挤出外面。
    薛陵一瞧不对,连忙改弦易辙,跳上粮包,横移过去,到达船只侧面的墙壁。此时舱内水声震耳,想来不须太久就可以灌满。
    他连拍两掌,登时露出一个比巴掌大一倍的破洞,阳光从海面上反射映入舱内,四下顿时明亮得多。
    这个破洞离水面只有尺许,若不是他在堆高的粮包上,只怕此洞仍然是在水面之下了。
    他施展缩骨神通,一下子就从洞中钻出,落在水中,毫不迟疑地潜入深处,直向对面的方向泅去。
    原来当他钻出以前,已从洞内瞧见对方就是陆地,大约只有数里之遥。
    他在水中泅得极快,稳定地保持着方向。大约泅游了不多远,他已发现此处一共只有两丈余深,他潜得太深了,几乎碰到礁石。
    当他前泅之时,一路都探索海底,发现许许多多的礁岩从泥沙突出,这是十分奇怪的现象,倒像是整座礁岩沉没在海底一般。
    最后,他到达岸边,在坚岩间爬上去,常人至此总须休息歇力,但他却反而精神奕奕,小心翼翼的一路爬上去,转过岩层,但见到处都是石头,间中有些苍松古柏,瞧起来很是荒凉。
    他的目光被突起的山丘隔住,当下迅即奔去,转到丘后,放眼一望,心中叫声苦,原来那边地势斜倾平坦,除了有些树木之外,便是沙石。并且可以瞧得出四面皆海,敢情是个小岛。
    不过在西北角,似乎略有不同,他迳向西北角奔去,走出里许,但见一片沙滩,延伸入海。在左方的石崖瑚角处,倒有不少破旧房子,都是石砌的墙,但其中有许多间屋顶已破。
    他不禁感到安慰些,奔向那些房屋,越近越觉不对,好像都是空屋,没人居住。
    这些房舍自然是渔民所居之所,纵然通通出海,也不致于无人在家看守。可是他逐家瞧过之后,居然空无一人,而且从种种迹象判断,这些屋舍最少也空搁了数十年以上的时间。
    不过他在其中一家屋子内,见到墙上写有“莫邪岛居民某某”等字样,因而得知此岛之名,而他也知道这莫邪岛在什么地方,离文登县一湾之隔,虽说不易泅渡,但总算知道了座落何方,设法离开之时,也不致于盲冲瞎闯。
    他沉思了一阵,便到岛中最高处向海上了望,但见那艘停泊在东方数里之遥的八幡船上,一片骚乱,船身也下沉了不少。船上之人奔走不停,许多小艇已放落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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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薛陵瞧了一阵,心中大为得意,晓得这艘巨舰虽然绝不会因其中两舱灌水而沉没,但因船身下沉不少,已很难移驶,再者须得草草修理过,抽掉积水才能安全,而此举也不是十天八天弄得好的。
    眼光落在东面的海岸,都是连绵的岩壁,看来竟是一直从海底伸出老远。
    薛陵定一定神,努力运用他的智慧,他出身簪缨世家,因此后来常常研读兵书,对天文地理也用过功。用兵家最须讲究地形地势及地质,故而他瞧了海岸形势,便觉大有想头。
    然而他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使他觉得大有想头,因此,他在巨岩间走来走去,努力捕捉飘忽无定的一丝灵感。
    此时,海面上数艘小艇向此岛驶来,每一艇载有十人左右。薛陵早先打量此岛形势之时,已发现全岛面积虽不算小,可是能够供他藏身的地方最好还是向东西海岸,该处岩无数,谁也别想找到他,于是赶快奔去。
    他在岩隙间注视那些倭寇的动静,只见他们全部寂静无声,由北条大首领黑田船长率领着,而那个性朱的赤鲨侯也有份。
    那些倭寇们身手部很矫健,可是在薛陵眼中,却特别惊讶于北条和朱赤鲨两人的脚底功夫。
    这两人速度都差不多,北条步法较为扎实,朱赤鲨身法较为灵巧,一望而知他们都是高手之流。薛陵暗中拿石田弘比较,那北条的武功恐怕不会弱于他。
    这一群人上岸后迅即分成十多队,分头奔去,竟是搜索之意,薛陵暗暗伸一下舌头,忖道:“我若不是躲在这一大片岩礁之间,势必要被他们搜出来。”
    整个海岛不久就被竹哨声布满,这是各队向黑田船长联络的讯号,刺耳的哨子声此起彼落,良久,想是已查遍全岛,并无所获,大夥儿向东边聚合。
    他们集合的地点离薛陵尚有两三箭之遥,薛陵运足目力注视对方动态,但见北条对这一大片岩礁颇出十分注意的神情。过了一会,大夥儿散开向这一大片岩礁涌来。
    薛陵虽然不慌,但也十分佩服那北条的脑筋见地高人一等,果然不愧是野心勃勃的倭寇首领。
    他依照预先瞧好的路线向后退,从他最初藏身之处以迄濒临海水的峭壁其间共有五个据点。退到第二个据点时,便停下来观望形势。
    但见那百余倭兵都掣刀于手,分散开向岩石地带渗入搜索。而那北条等三人却攀上一块高岩顶察看部属的行动。
    薛陵便退到第三个据点,心想这百余倭兵如此穷搜不舍,终必要把我迫落海中潜匿,倒不如早一步退到峭壁,索性潜水藏匿。
    那些倭兵们都噤声前进,他们并非怕被对方知道,而是奉令不得作声,除非碰见敌人,倘若人人不作声,则任何一声叫喊都能惊动全体倭兵。
    辨陵发觉此计很对,便迅快后退,一直返到峭壁上,掉头一看,那艘巨舰停泊在远处,然而沿岸却有十多艘小艇散开守望着这一带的峭壁海岸。
    他俯视了一阵,心中惊想道:“敢情对方熟知岛上形势,晓得若有敌人,定必匿藏在这一带,所以先搜索别处,然后集中全力搜索这一区,另一方面指令那十余小艇散开监视海岸。我只好设法隐匿身形地攀爬落去,希望无声无息地潜入水中。”
    放眼四看,右方底下海面处有数块巨岩,如若能够溜到岩后,便可以躲过对方的监视而潜入海中。
    他默察过如何溜下去的方法和路线,迅即动身,先是仗着迅快身法接连几下飞跃,已落下五丈有余。
    这时略略一停,从石缝中向外窥视,但见一艘小艇正好掉头荡回来,艇上之人恰能瞧见这一带,这刻暂时不能行动,须等他荡开小艇或是因故转回头才能跃出。
    他回眼打量一下这藏身之处,发觉乃是一个深洼,大约有五六尺方圆的平坦石面,在靠石壁的底部好像有个洞穴,过去一瞧,穴洞只有尺许方圆,一个壮健汉子决计钻不进去。
    然而这却难不倒薛陵,因为他练就缩骨神通,身体可以收缩到比六七岁的小童还要幼小。所以他向洞内探视,发觉里面宽大得多,好像还有别的岩隙可供匿藏,当下更不迟疑,运功缩体,很快钻了入去。
    下降了七八尺,就陡然宽阔,他只须贴身石角下面,对方便望不见他。
    他缩入石角底下,又发觉还有个洞穴,比入口还小一点,但仍然阻他不住,一迳钻入。
    钻过一段数尺长的窄小石洞之后,忽然宽大,可以容他恢复常态通行。他望住黝暗弯曲的通路,决定不必再向深处走入。
    薛陵耐心地躲了好久,尖锐的竹哨子传入耳中,他估量大概是对方一无所获之后,发出收兵的讯号,然而他丝毫没有出去瞧瞧的打算,因为他已发现对方智计过人,说不定是诱敌之计。
    过了一阵,他觉得无聊起来,转身向弯曲的通道走去,心想这条狭窄的通道向下斜落,总会碰到海水。或者可以在海水中抓到一两条鱼解渴充饥。
    走了一程,有些地方须得蛇行穿越,并且越来越暗。
    在黑暗中他忽然停住,因为他发觉自己处身在一个两丈方圆的石室之内,室顶连他下来的通道一共有三条,都微微透下亮光,可见得那另外的两条通路都可以出去,在他脚下的地面上也有三个洞穴。
    他乃是嗅到一阵烟火的气味才停下来,这似乎是十分奇异的现象,此地怎会有烟火气味?
    查看了一下,便判明当中的一个洞口当真冒出一些烟气,他立刻研想到水晶宫,倘若水晶宫深藏海底,而有一部份伸展到这下面,也不是十分稀奇之事。
    他寻思了一下,便闭住呼吸,向那个有烟气冒出的洞穴钻入,不一会已溜下数丈,估计早就深没海水之下了,而此刻居然还没有海水淹入,可见得这条路可以通入水晶宫无疑。
    这个偶然的发现使他兴奋万分,他推测这三条可通天光的孔道一定是水晶宫透气要道,而且谁也不能出入,除非炼过缩骨神通。
    但他心中却泛起惕凛戒惧之念,只因这个巨大秘密世上竟无一人得知,那三海王居然能威震凶横无比的倭寇,定有无限神通。尤其是石田弘已落在三海王手中,可见得这三海王真有本事。
    因此他只要略为大意,便可能丧生在这一处秘密地方,纵是老恩师亲自出马,也别想查出这番经过以及找到此地。
    他一面想一面下降,烟气渐浓,但并未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下面已隐隐传出锅杓的响声,也有其他的气味。他一直下降到灯光透入之处,见是垂直下通的孔穴,约有六七尺,可以见到再下面便是一间石室,炉灶正在底下,有人在炒菜,从双手可以推测出是个女子。
    他一直闭住呼吸,只偶然吸进一点空气以便推测底下是什么处所,现在既然瞧得见,便用不着再吸气了。
    不久,他突然感到双眼刺痛,流出泪水,低头一看,原来那锅中已改炒辣椒,想是十分辛辣,所以刺激得他双目流泪。
    但这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倘若他不曾闭住呼吸,势必鼻子喉咙发痒而咳嗽不止,底下的人听到声音,焉能还不发觉?
    过了一会,锅杓声已经停止。他悄悄溜下去,小心探视底下情形,但见那是一间颇为宽敞的石室,厨房用具一应俱全。
    房内寂然无人,他一松手便头下脚上地向铁锅栽落,但落到半途,一躬腰便斜斜飘开丈许,身子也翻转过来,双脚落地。
    这厨房之内毫无地方可供藏匿,所以他赶快奔出门外,放眼一瞧,外面是一条很长的甬道,每隔两丈就点着一盏灯,甬道的两壁和上面都粉垩过,光滑而明亮。
    薛陵忖道:“我在这条甬道中走动时,若然碰上对方之人,便再也无法隐起身形,这便如何是好?”
    这可只是无法可想的事,他凶心一起,杀机盈胸,又想道:“那么我只好见一个就杀一个了,反正会被三海王留在宫中之人总不会是好脚色,杀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安心的。”
    下了决心,便奔出甬道,才走了四五丈,尽头处转出一人,双方瞧得真切。
    当对方出现之时,薛陵已早一步发动,迅如奔马般赶去,一霎眼间已奔过十丈距离,到达对方面前。
    对方刚刚瞧清楚他的装束样子,正要惊叫。薛陵一伸手就点中她胸口,登时僵立无声。
    但这次出手却没有取他性命,只因这个发现他秘密之人是个妙龄少女,面貌韶秀,裸露着双膀和双膝以下的小腿,丰腴洁白。
    薛陵迫前一步,探头左右张望,但见又是一条横亘眼前,与这一条甬道恰成丁字形,两端都相当的长,并且可以见到有不少房门。
    这条甬道中幸好无人走动,他一伸手抱起那少女迅即后退,转眼间回到厨房之内。
    现在他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他伸手解开了她的穴道,说道:“不要害怕,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惊恐地望住他,薛陵苦笑一下,道:“我虽然衣服破烂,头发蓬乱,胡须很长,瞧起来很可怕,但我却不是坏人,请你相信我。”
    那少女听他口气温柔,又已瞧出他是个年青男子,虽是形状扎眼,但却有一种慑人的气概,当下心中略安,道:“我叫做阿杏,你是谁?”
    薛陵木想告诉她说不要管我是谁,可是迅即改变此念,说道:“我叫阿陵,刚才是你在炒辣椒么?”
    她点点头。
    薛陵道:“唉!差点把我呛死啦!”
    她觉得好笑地抿一抿嘴,道:“你在那儿?”
    薛陵道:“我在上面。”他指一指通气洞,又道:“这儿叫做水晶宫么?”
    阿杏道:“正是,你若是乘搭金船进来,就可以见到一座牌坊,上面有水晶宫三个大字。”
    薛陵道:“只有你一个人管炊事么?”
    她摇摇头,道:“还有两个人。”
    薛陵登时警戒地向门处望去。
    阿杏笑道:“现在已过了午膳,那两个都去睡觉啦!她们年纪小,整天吃饱睡,睡醒吃,无忧无虑,倒也快活。”
    薛陵听了这话,才知道她手下还有两名小丫头听候差遣,登时对她的地位高估一些。
    她睁大双眼把他瞧看了一阵,问道:“你饿不饿?”
    薛陵点头道:“简直饿坏啦,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
    阿杏取出两盆菜,又盛一大碗冷面条,又舀了一碗鱼汤,道:“吃吧!”
    薛陵赶紧动手,忽儿就吃个碗底朝天。
    他抹抹嘴,问道:“你不怕我加害于你么?还拿东西喂我?”
    阿杏道:“怕也没用,反正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得很,一出手就点住我的穴道,而我却连躲也躲不掉。”
    薛陵道:“这样你便肯让我吃饱么?”
    她摇摇头,倒了一盆水,让他梳洗。这一来薛陵就像样得多了。她端详一下,微笑道:
    “可惜剃刀不在这里,否则让你刮刮胡子,一定很好看。”
    薛陵问道:“你可肯帮助我?”
    阿杏面色沉下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薛陵耸耸肩,道:“这可没有什么理由,但照我猜想,你在这水晶宫的日子不会过得很好,对不对?”
    阿杏道:“有一段时期过得不好,但近半年来还不错,因为我已被主人看中,快要做他的滕妾,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今晚。”
    薛陵震惊地瞧住她,过了一会,才呐呐道:“贵主人叫什么名字?他有多大年纪了?”
    阿杏道:“他姓华名元,大概是五六十岁,他的本事大极了,你的武功虽高,恐怕还不是他的敌手。”
    薛陵呐呐道:“他……他……”
    阿杏道:“他什么?”
    薛陵本想问她这三海王华元的相貌如何,是美是丑?可是忽然想到这一问甚是不妥,一来男人不一定长得俊美,才能博得女子欢心,二来假使他长得很丑,而阿杏也不想嫁给他,便又如何?他薛陵能拯救她么?拯救之后如何安排她呢?而事实上他眼下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别说拯救别人了。
    他苦笑一下,道:“没有什么,找只不过想问一问贵上的武功是什么家派,但你怎会知道呢?”
    阿杏傲然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大门的第二名大弟子,他的师父便是开山祖师。还有一点我说出来你未必晓得,那就是这大门的武功与那刻有千百宗绝学的金浮图大有渊源。你知道不知道金浮图是什么?”
    薛陵当真不知道“金浮图”是什么物事,愕然摇头。阿杏得意的道:“你连金浮图也不晓得,自然不是我主人的敌手。据说这金浮图乃是中土一处极着名的地方……”她敢情也不甚了了,所以解说错了。
    薛陵沉吟道:“我虽是不曾踏遍中土,但若是很有名的地方,总会有个耳闻。浮图两字本是塔的意思,直译就是金塔,可是我从未听过天下有一处地方叫做金塔。”
    阿杏耸耸肩,道:“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譬喻这水晶宫,已经有数十年历史,但你还是第一个进入本官的外人。唉!对了,我该怎么办呢?我居然一直没有想到这件事,还一味跟你闲聊……”
    她说的自然是指薛陵闯入水晶宫之事,薛陵心中一乐,想道:“好糊涂的姑娘,你能怎样办呢?我若不解开你的穴道,你还不是跟一个死人差不多?”
    但听呵杏自言自语道:“若是被主人发觉,他定难活命。那样我等于害死了一个人,这教我以后如何睡得安稳?”
    薛陵暗暗放心,想道:“她心地甚是善良,生怕害死了我以致睡不着觉。”
    呵杏又接着道:“可是我若是知情不报,便须惨受本宫十三种毒刑,想起来只有比夜夜作恶梦还要使人害怕。”
    薛陵一听登时不安起来,暗想既是如此,只好把你穴道点住,此举乃是被迫而为,实在是没有法子之事。当下暗自提聚功力,准备出手。但阿杏似是难决定,兀自沉吟自语。
    薛陵灵机一触,忖道:“我何不以中土的繁华打动她,使她愿意逃离水晶宫。若是此计能够行得通,我便有了内应之人,要救出石田兄可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他假装无意地谈起京城以及各省通都大邑的繁华热闹,又描述好些名胜古迹以及风景幽美的地方,阿杏果然听得十分神往,露出钦羡之色。
    她道:“假使我能够到各地游逛一趟,那就太好了,唉!我这个心愿,这一辈子别想达到。”
    薛陵道:“那也未必,你若肯离开此地,不是可以自由自在的到各地游逛了么?”
    呵杏道:“困难多着呢,最主要的是主人决不肯放我走,他怕泄漏本宫秘密,凡是入宫执役之人,这一辈子别想出去。”
    薛陵迫:“你偷偷逃跑便行啦,我可以帮助你。”
    她睁大眼睛,道:“真的?”
    薛陵道:“我何必骗你,不过当然是有条件的。”
    她道:“什么条件?”
    薛陵道:“你帮我把一位朋友救出去。”
    阿杏默然半晌,道:“原来那个石田弘是你的朋友,他就快没命啦!”
    薛陵道:“所以我才急着要救他,你可有法子使我跟他见面说话?”
    阿杏道:“有法子,可是他不但穴道被制,而且服过一种药物,四肢软麻,动弹不得,你那有办法救他出宫?”
    呵杏这番话很有道理,须知这水晶宫深藏海底,不比别的地方可以突围而出。加上石田弘被囚,对方点了穴服过药物,全身无力,更增添一重困难。
    薛陵转念忖道:“反正石田弘已经陷身绝境,何不尽人事挣扎一下,左右不过是一死而已!”
    当下说道:“不要紧,你先让我见见他。”
    阿杏招手道:“随我来。”
    当先向甬道走去,走了四丈左右,便停步在左方墙边,伸手在墙上一摸,墙上突然现出一道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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