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解山庄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落红
    对方一共是四个人,其中三名直逼三员铁捕,另一个在奋力开枷--开的是“独一棍”严良的枷锁。
    攻击三名铁捕的汉子,每一个的武功显然都在他们的对手之上,招式凌厉又凶猛,探取的完全是狂风暴风般的打法,无论是钱锐,窦黄陂、佟仁和,任谁都落了下风,休说戒护囚犯的任务难以达到,甚至连自家的安危皆成了问题。
    那正挥动手中月牙斧,劈斩严良木伽的仁兄,生得五短身材,偏偏顶了一张青渗渗的马脸,他全视贯注,一心一意要裂枷断锁,救出严良,但见斧刃起落,木屑纷飞,光景快要水到渠成了。
    庄翼的身形有如鹰隼驭云,掠空而至,白袍蓬张下,木色剑青芒骤闪,连连三度翻滚,剑华大盛,凝为光柱如桶,暴射那马脸仁兄。
    只要稍具武学根基的练家子,便不会亲眼见过,亦大多有个耳闻,这手剑法,即乃“身剑合一”的至高功力显示了,修剑修到这个境界,巳属炉火纯青的上乘剑术,一般习武者,根本就没有脱身的机会!
    马脸仁兄的本领大概也抗不住庄翼这长虹贯日似的一剑,他条觉警兆,口里一声怪吼,人已贴地窜出,慌乱中不及选择退路,竟一头撞上了那边的半截树椿,”咚”声闷响,身子又再反弹回来。
    照情形看,马脸仁兄该已死定了,庄翼也如此认为,光辉璀灿的柱形剑华霍然以斜角下旋,直射那反弹回来的五短身躯!
    斜刺里,一条银蛇般的冷焰骤映,眩掣之快,彷佛阴霾间的电光闪现,只是人们不及眨眼的倾刻,已经重重扫击上矫舞盘射的光柱,而密集脆亮的磕撞声即盈耳四溢,各形各状的芒彩莹辉,便碎玉溅珠一样流走飞过,明灭隐现,景像极其诡异夺目!
    光柱立,庄翼的身形偏出丈外,歪歪扭扭的绕掠成一个弯弧,才在猛力振臂倒翻之下踉跟跄落地--他心头明白,这一下遇到真正的硬把子了!
    那个人,三旬左右的年纪,一双三角眼,尖鼻削腮,两颊无肉,脸孔上没有丁点表情,尤其那双三角眼中神色阴鸷冷硬,寒凛如刃,全身上下透露出来的气息,正合着“狠酷寡绝”四个字了。
    他手里执着一条软鞭,一条银芒塞雪,亮丽光洁的软鞭,鞭身长可及丈,前细若钓竿,后粗约儿臂,这条软鞭极有轫度,颇富弹性,握在他手中,像煞一条银蛇,不停波颤蠕动,其形恶十分!
    一看到对方所使的兵器,庄翼马上就知道碰着的主儿是谁了--“无心”花落红,江湖上鼎鼎大名,亦是恶誉昭张的“三魔四毒”之一,姓花的便是那三魔里的头号魔星,他那条软鞭,亦有名堂,称做“飞瀑”,是用极纯的缅钢炼铸,软硬由心,百坚不摧,绝对是一件便于远攻近袭的利器!
    庄翼凝视着花落红那条闪闪生寒的软鞭,立时已可肯定苟寿祥是死在谁的手里,不错,苟寿祥是老江湖,也有相当的武功基础,但一朝放单遇上花落红,则绝无幸理,如果姓花的再狙下杀手,苟寿祥的机会便更渺茫了。
    双目不眨,花落红的声音低沉沙亚:“你猜得很正确,那狗腿子是我杀的,他号称”铁捕“,却名不符实,这种吃冤枉粮的角色,只会丢人现眼,所以,便没有混世面的必要!”
    吸一口气,庄翼忍住心叶的抽痛,淡淡的道:““无心”花落红?”
    花落红颔首:“到底是六扇门的头儿,见识不少。”
    庄翼道:“看来,你们劫夺的目标是严良,以你的名气和份量,严良竟能搭上线,未免令人纳罕,花落杠,莫非你交往的层次降低了?”
    微微昂起面孔,花落红冷硬的道:“天下事,有些是不能拿常情论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群连,亦非有一定的准则,布衣王侯,谁敢说其中绝对不俱渊源?”
    庄翼望着横在胸前,宛若一泓秋水莹映的木色剑,腔调平静:“你犯下大错,花落红,苟寿祥的一条命不能白搭!”
    花落红哼了哼:“我知道我来此是做什么,我也知道做了以后将要面对的形势,同时,我亦早有解决的办法,庄翼,我所宰杀的鹰爪孙,你的手下并不是第一个!”
    庄翼道:“你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机会,花落红。”
    一丝残酷的笑意浮上花落红的唇角,他道:“让我们试试,更明白点说,我这趟来,就是专程为了对付你而来的!”
    庄翼没有答话,回应的是他那一泓秋水也似的木色剑。
    剑锋是一蓬灯闪的星点,是人把流灿的光束,是黏卷的溯潮,是翻滚的霭雾,而软鞭“飞瀑”“咻”声扬起,有若一条净亮的银蛇腾绕掣掠,于青辉交织中穿射浮沉,双方这一较上手,便是个缠斗的局面了。
    另一头,“白面煞”佟仁和的肩膀蓦地被削脱一块人肉,肉有碗口般大,血糊糊的还沾黏着小块白骨,他痛得整张面孔骤然纽曲,多油脂的两腮往上抽紧,脚步歪斜的一刹,他的对手--那个中等身材,满脸精悍之气的汉子倏往侧走,一柄反握左手的鬼头刀抖出七朵刀花,连串追罩向佟仁和。
    忍住肩头上火炙般的剧痛,佟仁和正面仆地,就在快要触及地面的须臾,他突兀一个半旋回转,两手紧握着短山叉,死力反刺敌人。
    那人冷冷一笑,右手飞推左肘,腰身猛塌,斜挥的鬼头刀闪电般下沉,“当”声击开双叉,镝刃所过,佟仁和的右耳连着面颊上的大片腮肉业已颤生的切落!
    这时,窦黄陂顾不得自身的险况,他“咯登”挫牙,拼着背脊上结结赏赏重挨他的对手一记杖,猛往前冲,缅刀暴挥,鲜血溅处,那使鬼头刀的汉子半个脑袋已飞抛而起,带着两只鼓瞪眼球的半个脑袋洒沥着乳白色的脑浆与腥赤的血水,还未落向它该落的定点,窦黄陂的左胁咯崩有声,肋骨竟吃那追蹑而至的敌人敲断三根!
    眼前已是一头脸鲜血浸染的佟仁和,视线早已被淋漓的血渍沾糊得迷蒙不清,他只估量着大概的方向,整个身子横撞出去,这一撞之力,活比怒牛闯栏,固然当胸挨了一记,但那使杖的敌人亦被他兜头撞了个四仰八叉。
    窦黄陂缅刀猝斩,“嗤”的一声轻响,那人不及挺身跃起,肚腹问已经开了膛,两尺多长的血口子,由胸骨起直划到丹田下,于走,五脏六肺便如同挤,之时的眠蛇,猛一下全从翻卷的裂口处涌冒而出,瘰沥纠缠,四溢流!
    正逼得钱锐气喘吁吁,步步后退的另一个麻脸仁兄,见状之下不禁又惊又怒,他虎吼风生,手上一根铁勾扁担猛挥疾扫,迫使钱锐狼狈躲闪,随即抽身横扑,照面间,冲着窦黄陂便是力可断碑的十七扁担!
    如今的窦黄陂,除了背脊上挨的一枚之外,肋骨也断了三根,面对人家那排山倒海似的狂攻,休说十七扁担:即使七扁担怕亦抗不过,他人在拼命躲闪,缅刀才起,已被击震得大开大荡,而钱锐隔得又远,根本便来不及适时救援,眼啾着这位“毒弥勒”就要遭殃遇险了——闪动掣掠的青锋倏然抖显,九剑汇成一朵碧莲,莲瓣嗡张,硬是咬住银鞭斜扭四尺,庄翼整个身躯暴施而出,顿时又幻光柱如桶,划破空气,在恁般刺耳的锐啸中凌虚穿刺,刹那间,铁勾扁担崩折碎断,四散飞坠,麻脸汉子双手乱挥乱舞,连速跳动,身上的鲜血分从十一处伤口齐涌同标,不用再加细察,谁都知道这位仁兄已不会是个活人了。
    银鞭的尾梢彷若流星的曳尾,含着厉烈的怨气长扫而至,庄翼剑刃倒贴上肩,“铿”的一声金铁交击随带火花串并,他姿势前仆,上半身从两腿当中翻穿而过,人便贴地猝升,木色剑是一溜横跨天际的青虹,透肩将花落红顶了一个踉跄!
    刚刚站稳脚步的花落红,左肩已是一片殷赤,他手握银鞭,脸色僵寒,双瞳中依然毫无表情,像是天地间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与他完全不生关连。
    庄翼长剑斜指,一滴滴的血珠子顺着剑尖滚落,他的左肩白袍绽裂,露出肌肤上一条瘀肿的痕印,他这一剑之得,显然亦非全无代价。
    慢慢的移动脚步,花落红调匀呼吸,目光不瞬,照形势看,他并未打算即此罢休,临阵对仗的意义,在他来说,决不是点到为止。
    于是,银鞭只在微微一抖之下,便以惊人的快速居中直戮庄翼,鞭身笔挺,宛同枪矛!
    等到鞭尖刺至自己胸口之前三寸,庄翼才猛然后仰,这一仰之势,人已倒射空中两丈,锋刃旋飞,“霍”声微颤,一道蒙蒙剑气已将他全身卷裹,花落红暴起寻丈,软鞭洒出流光如暴,似玉泉重叠,又若悬河垂挂,全力攻击过去。
    青蒙蒙的剑气还掩覆着庄翼的身子回绕,另一抹冷电已以些微偏斜的角度折转疾射——
    情况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花落红的银鞭碰上庄翼护身的剑气,在刹那的撞击后长剑折射,姓花的遇上的是同一柄剑,剑的蜕变分离仅乃时间的分厘之差,差隙竟细密至此,看起来便恍若两剑齐现,一剑庄翼凭以自卫,另一剑则直飞对方。
    花落红不曾料到庄翼的手法诡异至此,等他强攻无果,剑已飞来,仓惶中,他只好以连串的筋斗倒翻回腾,但却迟了一步,木色剑擦过他的腹部深钉入土,这擦割之力,巳足令花落红的左手不敢稍离伤口,他紧捂腹腔,软鞭反点于地,几度跃闪,人已踪影杏然!
    庄翼的形容十分疲惫,他步履满跚的先过去拾回长剑,举目四顾,三名囚徒业已一个不见,窦黄陂半跪地上,痛得哼哼喘息,佟仁和血染头脸,状如厉鬼,却少了钱锐,另外,那五短身材的马脸朋友亦不知何时走了活人。
    归剑入鞘,庄翼来到两员手下跟前,平静不波的道:“你们还撑得住么?”
    窦黄陂裂裂声巴,额头上黄豆般大的汗粒直往下淌,他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成……老总,挺得住……”
    佟仁和伸手抹一把血,哑着声道:“我也只是皮肉之告,老总,操他的娘的是怕就此破了相……”
    嘿嘿乾笑,窦黄陂犹不忘苦中逗乐:“老佟……好在你原本亦不够俊俏,脸上加块疤,少只耳朵,更显得有性格……”
    佟仁和瞪大眼睛骂道:“死肥头,我叫你幸灾乐祸,那使杖的王八蛋怎不多敲断你几根肋骨!”
    庄翼泠泠的道:“你们两个扯蛋怎的也不看看时候?我问你们,人呢?”
    窦黄陂忙道:“回老总的话,那三个狗娘养的囚犯约模是乘乱溜了,我忙着拼命,也没看清他们是什么辰光跑的,倒是钱锐巳经追人去啦……”
    佟仁和接着道:“老总,我看见严良是被一个马脸短身的家伙拉走,那家伙撞在树桩上先晕迷了一阵,醒过来就跑去招呼严良开溜!”
    略一沉吟,庄翼道:“只这片刻前后,谅他们也跑不多远,你两个就地歇息,等我抓人回来。”
    窦黄陂叹着气道:“老总,我从来就不装扮熊,但这一次,可真帮不上忙了……”
    庄翼转身自去,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把你们自己照顾好就行。”
    首先,庄翼研判三名囚徒必然是分成三个不同的方向逃窜,这是逃犯们一向的惯例,以免同伙结伴,一网成擒,而无论他们是怎么个逃法,照如今的时间计算,都不可能逸出山区十五里的范围之外——六扇门的捕快们亦有他们传统的经验,地形、天候、时辰,逃犯的体能状况加上负载的刑具轻重,就可以大略推测出逃逸者的距离远近,要伤脑筋的地方,只在于方向的决定。
    庄翼选择的方向,是背朝押解目地的来时路。
    人们都有一种共同心态——排拒他所不想去的地方,而且,隔得越远越好,三名囚犯当然不想去“靖名府”,因为那将是他们生命的终点,背道而驰,潜意识里也就觉得生机在望了。
    庄翼掠走的身法极快,似一股淡淡的白雾卷荡于旷野之中,他四处游闪,倏现倏隐,晨光熹微里,有形似鬼魅般的妖异。
    忽然,庄翼听到一声轻响,仅只轻微的一响,有如枯枝折断的声音。
    身形成一个倒弧往声响传来的方向飘去,庄翼落地时的轻悄宛若棉絮,在那堆萎黄的草丛里,首先入眼的是一颗疙瘩遍布的癞痢头。
    似乎是刚摔了一跤,何小癞子正十分狼狈的自杂草中挣扎站起,他混身满脸的泥秽脏污,衣衫更形破烂,看样子,只这短短的一时半刻逃亡生涯,业已给这位采花大盗吃了不少苦头。
    好不容易喘吁吁的站直身躯,何小癞子抬眼之下,赫然见到庄翼当面而立,犹冲着自家颔首微笑,状若老友重逢,还透着一股子热切。
    呆窒片刻,何小癞子长叹一声,凄凄哀哀的露出一抹苦笑:“我就料到逃不掉,老总,果然就遇上了你,唉,恶梦成真啦……”
    庄翼微微一笑,道:“即知逃不掉,为什么还要逃?岂不是自找罪受?”
    何小癞子冻得直打哆嗉:“老总,为了活命,好歹总得试一试,但有一线希望,又怎甘心放弃?”
    庄党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回吧,何恨。”
    何小癞子相当光棍,不再多话,垂头丧气的转身便走,两足足踝间拖着那条镣,仍然一步一哗啦——真难为他是如何逃过这一段路的。
    庄翼跟在何小癞子后面,木色剑连着雕镂莲花图纹的青铜剑鞘斜插腰间,他根本就没有拔剑警戒的意思,对他而言,单一个何小癞子,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两人一前一后,才要接近一处山坳,庄翼已先听到山坳子里传来隐隐的金铁敲击声,那声音像是用什么钝器在相对敲打,时断时续,带几分谨慎又鬼崇的味道。
    他抢先几步,低声喝道:“停下来,何恨。”
    何小癞子站住脚步,喃喃的道:“又叫在劫难逃,那严良该躲不躲,能藏不藏,这一番敲打岂非引鬼上门,白寻死路?”
    庄翼注视着何小癞子,七情不动的道:“何恨,你遗词用句,最好留神,否则白吃一顿生活,何苦来哉?”
    低下头,何小癞子瑟缩着道:“我只是替姓严的不值,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偏偏又把机会砸了……”
    庄翼道:“用不着替他操心,何恨,记住你自己已然自身难保!”
    何小癞子刚想开口说什么,骤觉腰眼一麻,人已双腿发软,颓然倒地——他神智依旧清醒就是不能动弹,而且无法出声,他明白乃被庄翼制住穴道,而且,人家只一个动作便同时制住了他的哑穴与软麻穴!
    没有再瞥何小癞子一眼,庄翼身若惊鸿,飞掠而去;山坳子里,断续的敲打声仍在隐隐传响。
    初来的一场雪业已融化,山区里雾气极重,呼吸间都感受得到那股浓郁的潮湿,地面不但崎岖,而且泥泞不堪,坳子外的枯林参差于白蒙蒙的氲氤之中,特别显得狰狞阴森,有似一个个出没无常的妖魔鬼怪……
    庄翼很快就找到了敲打声的来处——在山坳最靠进里的一土壁之下,两块木枷早已散抛左右,严良双手撑地而坐,两脚前伸,把足踝中间的镣平摆在一块石头上,那五短身材的马脸汉子手擎月牙斧,正叮叮当当的在砍劈环,忙得挺带劲哩。
    何小癞子反应不差,当他也听到这阵阵的敲击声响之际,便已判定是严良在做破除镣的工作,因为单只严良有人接应,而干这种活儿必须两个人才能配合,他猜得没错,和庄翼的想法完全一样。
    缓步走到近前,庄翼斜斜倚在一棵树干上,颇为有趣的看着两位仁兄进行中的把戏,由于敲打声的影响,他们二位一时皆未发觉庄翼业已摸来身边。马脸汉子大口喘气,暂且停手抹汗,此刻,庄翼才轻轻开口——这样生恐了对方:“累了吧?这玩意挺结实的。”
    双手后撑于地的严良猛一机伶,“唬”声跳起,大概势子过急,脚间的镣扳得他身子打横,歪出几步,又一屁股跌坐回去!
    那位马脸仁兄则顿然张口结舌,呆乌似的僵楞不动,他望向庄翼,神情活像活见鬼亳无二致。
    庄翼不带丁点笑意的笑了笑:“徒劳无功的事最为恼人,二位这一趟算是白费心思了。”
    严良头脸上的鞭痕尚未消褪,他挣赤了面孔,气急败坏的咆哮:“你你你……你个阴魂不散的杀胚,你是怎么追来这里的?”
    庄翼形色安详的道:“我是凭两条腿走来的,当然,还承蒙二位的一番敲打才导引了正确方向。”
    严良咬牙切齿的道:“花落红呢?花落红人在那里?”
    随手一指,庄翼闲闲的道:“他走了,现在只怕已经走得很远。”
    怔了怔,严良不禁又惊又怒:“花落红不是有头无尾的人,从来不是,他也从不轻易退却——”讲到这里,严良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你,你杀了花落红?”
    庄翼摇头道:“我没有如此幸运,而且我得承认,姓花的武功一流。”
    严良叫道:“如此说来,你至少伤了他——花落红不在万不得已的信况下,决不背弃他的承诺!”
    庄翼的眼神冷了下来:“严良,我清楚你为什么这样关切花落红,因为他是你唯一的指望,也是你求生图存的最后机会,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花落红救不了你,你认了命吧!”
    严良转脸冲着那五短身材的仁兄急吼:“雷昌,咱们不受他的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并肩子向他豁上再说!”
    叫雷昌的这一位不但没有严良的昂扬斗志,甚且早就尽了气,他苦着一张马脸,呐呐的道:“严老大,不是小弟我含糊什么,事情恐怕不若你想像中那么简单,你合计一下,如果连花无心都胜不了他,你我便加在一起亦包准落个丢盔曳甲,姓庄的那几下子,我们笃定接不住……”
    不曾料到和自己搭配多年,平素里吃香喝辣,秤金分银的老伙计,临到紧要关头居然是这么个孬法,严良忍不住勃然大怒,红着两眼叫骂:“我操你的老娘亲,雷昌,亏你也是黑道上打滚的老混混,亏你扛着那块”过山熊“的招牌闯了这些年,没想到你他娘全身上下竟没有一根硬骨头,你说说,你还算个人物,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么?”
    所谓男子汉、大丈夫、仅乃徒托虚幻的溢美之词,如何比得活生生的性命重要?而生死之事,最为现实不过,人只一口气不来,任是什么慷慨激烈,九天风云,便全化烟尘,既使聚世间赞颂于一身,又管鸟用?
    这个道理,雷昌极是心领神会,他也知道,庄翼的目标不是他,但要退让一步、就极可能海阔天空,固然与严良是老伴当,然则事到如今,自保为重,其他的再也顾不得了;欠欠身,他的形色十分凄惶:“严老大务请宽涵,对老大你来说,小弟我并非未尽棉薄,该做的小弟都已做了,无奈人算不如天算,大势如此,夫复何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有死路一条,老大高明,好歹看开一步吧……”
    几乎一口气没喘上来,严良凸瞪双眼,额暴青筋,手如戟指,直着嗓门嗥号:“我瞎了眼……我失了心……雷昌,你这个窝囊废,狗杂碎,邪荩龟孙,我怎么早没看清你?早没把你揪出来?我操你娘,你说的还算是人说的话么?临难苟免,遇危思变,你你你,你竟把老子的性命当儿戏?”
    雷昌仍是一脸凄惶,表露着那样的不得已:“请莫见怪,严老大,形势比人强啊,小弟我心余力绌,只有向老人告罪了……”
    严良胸口起伏剧烈,已经激愤得说不出话来,雷昌趁机走前几步,同庄翼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去:“小的雷昌,匪号”过山熊“,只因一时昧于情感,碍在颜面,未能审查时势,贸然参予劫囚之举,自知罪孽深重,惶疚之极,有犯总提调虎威之处,千乞总提调看在小的深知痛悔份上,高抬贵手,大度恕过——”目睹这一场窝里反的把戏,庄翼早将雷昌心态摸得一清二楚,他正乐得少费手脚,因而从从容容,顺水推舟的道:“就一句话,雷昌,只要退去,我决不追究便是。”
    雷昌立即深深一躬,二话不说,转身疾去,乖乖,走得可真快。
    严良膛目望着昔日的老伙伴弃己而去,一阵莫名奇妙的悲愤之后,情绪大为沮丧,那股子“与汝偕亡”的激亦不禁消散殆净,他楞呵呵坐在地下,满脸茫然失措,光景活脱像个失散了爹娘的孩子。
    庄翼招招手,道:“用不着伤感了,严良,人与人之间的聚离分合,恩怨缠连,原本就是这么回事,当真能以舍生取义的角儿你以为还有多少?走吧,你尚有一段路哩。”
    吃力的爬起身来,严良犹在哺哺咒骂:“给我等看瞧……我要是逃不出去,算他运气,只要老天有眼,让我重获生机,且看我怎么剥他的皮,吃他的肉……”
    庄翼莞道:“你的机会不大,严良,实在不大。”
    重重一哼,严良道:“别那么有自信,姓庄的!”
    庄翼道:“你先请,严老大。”
    拖着脚镣,严良刚刚朝前跨行两步,庄翼已另指了一个方向:“这一边,严老大。”
    惊恐的睁大眼睛,严良骇声道:“为什么要走这一边?应该朝直走才能回到你的手下那裹,姓庄的,你想干什么?公报私仇,未经过堂结案便杀人灭口?”
    庄翼笑道:“你过于紧张,也过于错估我了,我并不想现在杀你,从这边走,是因为你还有一个难友,得一起押回去。”
    了口唾液,严良的反应居然有几分幸灾乐祸:“谁?是那一个倒霉鬼?”
    庄翼道:“何恨。”
    严良突兀笑出声来,手抚肚皮,笑得混身打颤:“他奶奶的,连我都回了笼,这个采花贼还想逃?个王八羔子不思谋求外援,端想混水摸鱼,靠别人卖命的辰光来占便宜,活该他撞正大板!”
    庄翼拉着严良往前走,几乎是并肩而行:“你们心里怎么想,我都明白,个个打算逃,却又不甘人家逃,若脱走的行动失败被逮回来,更巴望每一个逃脱的同伙全抓回来,意思是有祸不能独当,要死,也该大伙死做一堆,豁达大度的道理,在囚犯群中是行不通的!”
    严良怒道:“姓庄的,你是坐着说话腰不痛,等待杀头的人不是你,你又如何知道我们现下的心情?感应得到我们那一股怨气?”
    庄翼笑笑,道:“在这等情况下,心境白然不佳,至于怨气,你们不该存有什么怨气,严良,当列位杀人越货,奸淫掳掠之际,可也曾顾及那些受害者的怨气?“翻一翻白眼,严良闷不做声。
    庄翼道:“违法犯罪之徒,往往都有一个歪理,所以他们最后多会聚集到同一个地方,得到同样的下场——”严良嘿嘿冷笑:“不要太有自信,姓庄的,好戏还在后头。”
    庄翼道:“严良,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严良粗声道:“什么事?”
    庄翼语气十分平静,就若在请老友谈心:“我根本不在乎你有什么打算,或者你还有什么其他预谋,我所须求的,只是一点时间,一点极短暂的时间,譬喻说,眨眨眼的功夫就足够了。”
    严良悻悻的道:“什么意思?”
    庄翼道:“对于我所押解的犯人,在遭遇特殊情况时,我俱有先斩后奏的权力,换句话说,一旦形势危急,我可以就地执法,你大概晓得,我拔剑的速度非常快,快到瞬息之间,即能完成执法任务。”
    猛一咬牙,严良恨声道:“原来你所说的须要一点时间,就是这个意思,娘的皮,你们六扇门光指我们杀人越货,其实比起心狠手辣,单你庄某一个便犹胜我们十分!”
    庄翼露齿一笑:“有两句俗词儿,不知你听过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身在公门,多少有点权限,为的也只是维护王法,保障良民,所谓州官放火,仅乃执法的手段罢了!”
    严良一时语塞,不知拿什么话来辩驳,只好不甘不服的道:“姓庄的,想不到你剑利之外,口唇也利,我不和你扯谈,但要换个场面,你就知道谁有理了;如今我人在矮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能争论个乌?”
    庄翼拍拍严良的肩膀,表示他总算开了窍,然后,他找到何小癞子,过去解开小癞子的穴道,一人押着两囚走向回程。
    天已大亮,林野山壑间的雾气消散了大半,但气温还是低,地面仍然泥泞滑湿,庄翼行来轻松,严良与何恨两个可就够苦了,刑具的负荷,令他们移动艰难,数次跌跤,弄得狼狈不堪,这时他们才回想到,怎先前逃亡的辰光,竟不觉如此累赘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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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第四章易囚
    佟仁和脸上及肩头的受创部位,已经包扎妥当,不过扎住伤口的布面,仍有血渍渗出,窦黄陂的腰胁闲,也由临时折下的树枝做成夹棍,因陋就简的将断骨草草固定,两个人没精打彩的坐在那裹,似是两只斗败了的公鸡。
    钱锐也在,他独自站在一边发楞,而现场没有艾青禾的影子,很显然,钱锐的追捕行动业已徒劳无功,他未能逮回他的猎物。
    见到庄翼的一刹那,三位铁捕真是又喜又愧,喜的是好歹截住了俩名逃犯,愧的是他们一点忙也没帮上,尤其钱锐,更是讪讪的有些抬不起头来。
    庄翼先令严良与何恨就地坐下,才淡淡的问钱锐:“没追着艾青禾?”
    双手不停互搓,钱锐尴尬的道:“来回搜寻了七八里路,就是没看到那王八蛋的踪影,大概方向弄岔;老总,也怪我无能……”
    庄翼道:“逃了犯人再去追,本来就不是十捏八攒的事,追得回来算运气,追不回来只有认倒霉,用不着自责,一切后果由我来承当!”
    钱锐的感激之清溢于言表,他哑声道:“多谢老总周全,我一定会再尽力试试!“庄翼点点头,转向窦黄陂交待:“窦黄陂,你同佟仁和两个监守犯人,钱锐跟我去办件事,马上回来。”
    窦资陂再也忍不住了,揭出他心裹一直想问清楚的那桩疑虑:“老总,请告诉我们,老苟到底怎么样了?直到如今,我们边不知他的下落?”
    “瓦罐不??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这样的结局,难说亦在意料之中,但三个人骤闻苟寿祥的恶耗,仍不免悻恸悲愤,情绪不稳;窦黄陂双目含泪,咽噎着道:“老总……已经证实了?”
    庄翼的唇角痉挛了一下:“我亲眼目睹,错不了。”
    钱锐挫着牙问:“可知是那个狗娘养的下此毒手?”
    庄翼道:“我没有看到苟寿祥是被谁所害,但是,我可以肯定杀他的人必为”无心“花落红,因为在这一拔来敌之中,只有花落红俱此能耐,如果他隐伏暗处骤而发难,苟寿祥自保的机率就更小了……”
    抹去泪水,佟仁和抽着鼻子道:“老总要替苟寿祥做主,我们必须索回这笔血债!”
    钱锐也激动的道:“任是千山万水,天涯海角,我们也要找到花落红,逼他偿命!”
    庄翼摆摆手,道:“用词要小心,我们不是”索讨血债“,更不能逼人”偿命”,伙计们,这叫缉凶归案,当然,若凶手拒捕,我们乃有法例可循?走吧,钱锐,先让苟寿祥入土为安。”
    三位铁捕自能意会,他们身为执法者,天经地义要比一般人更要遵行律例,虽属公仇,亦不合私报,但是,在任务进行的过程中,却有多种变通的方式可供选择,如何达成目地且不违职守,其运用之妙,便存乎一心了。
    目送庄翼、钱锐的身影消失于前面的山路尽头,窦黄陂和佟仁和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他们吃的是这碗刀头饭,固然旱知道它一贯的凶险性及意外率,但真到事情临头,总也难免兴起与常人一般的愁怅情怀,生存叠上生活,日子都是这么艰辛……。
    午间到了这座小镇,一行众人业已人困马乏,两名囚犯差点虚脱不说,窦黄陂、佟仁和亦体气孱弱到挺不住了,庄翼先找了一家名叫“全兴”的客栈落脚,又立即交侍钱锐出去延请跌打郎中,为两名手下接骨疗伤。
    情形已达这步田地,庄翼少不得大费周章,任务仍须继续,但窦黄陂,佟仁和两个却重创在身,不仅不宜随队偕行,尚得就地留医,朝下去,只有他自己与钱锐押送人犯了,这一路来,波折横生,枝节不断,剩下的一段旅途,还不知会有什么麻烦呢。
    到傍晚,钱锐来敲庄翼的房门,在他听到回应进房之后,才发现屋裹尚未点灯,一片黝暗中,庄翼正背负双手,面窗而立。
    心事写在庄翼的颜容上,室内光线晦沉,却越映现出他的面孔更见苍白。
    钱锐先把腊烛点起,晕黄的烛焰漾勤着柔和的光波,轻轻溢满房间各个角落,这时,才仿佛有了一丝暖意,也使原先凝聚的窒重气氛略略松散。
    看了钱锐一眼,庄翼的声音有些疲惫:“谁在监管两名犯人?”
    钱锐笑这:“这一班暂由老佟偏劳,他伤得虽说不清,到底仍算皮肉之伤,不若窦胖子断骨折筋,使不上力道,下一班,我就轮上了……”
    庄翼道:“严良的木枷已经捐坏,可曾用其他刑具代替?”
    钱锐点头道:“老总放心,我巳拿备份的铁铐给他铐了起来,两个家伙腰间的牛绳绑在巨梁上,还打了死结,既便没有人看守,他们想跑也不容易。”
    拖了把竹椅坐下,庄翼缓缓的道:“我们在这裹不能多耽搁,交接人犯的日期就要到了,误了期限,总是不妥;窦黄陂和佟仁和负伤在身,不能叫他们硬撑,两个人暂且就地留医,治好了伤,再迳行回原衙门报到,这亦是说,往下的路程,便只有你我负责押解囚犯了。”
    钱锐道:“实际情况如此,也非得这么辨不可,老总,我相信达成任务没有问题。”
    庄翼苦笑道:“话可别说得太满,半路上冒出一个花落红,已令我心裹打豉,谁知道后头又会遇到什么牛鬼蛇神?钱锐,这些东西比我们估量中的门道要高!”
    钱锐颔首道:“老总的看法极是,我们迄今尚未查出,跟随花落红前来劫囚的那一伙人都是些什么来历出身,只听老总说过,其中一个叫”过山熊“雷昌,这名号很陌生,不知是那山那庙的角色,我看得把其中的牵连整个搞清楚,才能切实掌握姓严的企图……。”
    庄翼沉吟着道:“最直接了当的法子,是逼问姓严的,叫他吐实。”
    钱锐自告奋勇:“老总,让我今晚就试。”
    庄翼道:“也好,不过要隐密点,记住这可不是在咱们牢房裹问案,此地乃是客栈,别弄得鸡毛子喊叫的招人烦厌!”
    钱锐道:“我省得?老总,该进晚膳了,不知道老总想吃点什么?”
    在竹椅上伸了个懒腰,庄翼的动作,挤压得椅子不停“咯吱”做响:“你们先叫东西吃吧,我现在还不大饿,再晚点,楼下饭堂有卖吃的,我随便吃点就行。”
    钱锐笑道:“人是铁,饭是钢呐,老总;千万别委屈了自己的五脏庙!”
    等钱锐推门出去,庄翼的眼神又凝在黄蒙蒙的灯火里,他烦恼清楚,心息明??
    ,仔细思量着未来行程的安排与戒护,同时,他不期然的忖度着,那“草上烟”艾青禾,如今可能的下落在那裹?
    客栈的楼下,是摆了十几张木桌的酒馆,兼卖吃食,地方相当宽敞,也算乾净,在隔了一排花格木条屏风的裹座,庄翼正一人独酌,桌上有三碟小菜,而四两一壶的白乾,已经空了两壶,现在,庄翼又招呼堂官送酒。
    大概初更了吧,客栈的门板都已关上,整个酒馆裹,只剩下庄翼一个客人,大多数的灯火已熄,单点着柜台与庄翼桌上的两盏油灯,掌柜的留一名伙计下来,端侍候这位独自夜饮的顾客。
    举凡吃惯车船店脚街这几门行道饭的人,招子都特别亮,反应亦较快,留下来侍候庄翼的这名伙计,早就看出庄翼不是寻常人物,从人家的气质、风范、貌相,从人家搁置在桌边的铜鞘长剑上,全显示出那种超拔不凡的韵息,而无须任何有形的表露,顾盼之间,那等威慑的气势业已逼人而来。
    所以,这位年轻的伙计便半点不敢怠慢的殷勤侍候着,人站在柜台边,眼睛却不时向格子屏风后梭溜,但要客人稍有示意,他便早旱趋前候差了。
    店里的光度幽暗,也很沉静,只有偶尔的轻碰杯沿声传来,庄翼的酒喝得慢,喝的无声,对他来说,这也算一种倥偬职业后的享受吧。
    一般的情形下,像这个时辰,这等天气裹,应该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但是,事情往往不能以常规去论断,在隐隐入耳的一阵马蹄声之后,突然蹄声停??,跟着门板被轻轻拍响。
    门外有风有雪,一定冷得紧、冻得慌,然而这叩门的人却非常有涵养,有耐心,叩门叩得如此温文尔雅,丝毫不带急迫的意味,未曾露面,那股子从容的气度已经感应过来。
    店伙计起先楞了楞;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接客,叩门声又响,他才趋前走到庄翼看得见的角度,拿眼睛徵询庄翼的意思。
    庄翼呷了口酒,微笑道:“这是你们的店,伙计。”
    年轻伙计呵呵腰,上前启下一房门板,冷风“呼”的卷了进来,冻得他一哆嗉,一条红色身影已侧身闪入;那身红,红得好艳、好鲜、好扎眼!
    乖乖,来人居然是个女的?
    店伙计先顾不得招呼来客,赶紧准备合上门板堵住风寒,那女人却突然伸手斜挡在空隙中,声音柔柔的,轻轻的响起:“别忙,外面还有我的坐骑,你且去安置它进廊上料,未后再来张罗我。”
    伙计只有答应着冒风去了,这时,红衣女人才回过身来,这一转身,原本暗淡的店堂竟似骤而一亮,天爷,真是极美的一个尤物?柳叶眉,丹凤眼,挺俏的鼻子,粉嫩的樱唇,而露在猩红斗篷外的每一寸肌肤,无不白洁光蕴,宛如凝脂,再衬上她窕窕的身段,凹凸有致的曲线,这娘们简直迷得死人!
    女人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当风华浓熟之际,看上去不但美,而且别有一种娇柔婉约的内涵,除了她的装扮,她寅夜投店的行为,任谁也嗅不到她身上一丁半点的江湖气息!
    她站在店堂当中,慢条撕理脱去斗篷,展示出内穿的一袭同样猩红色彩的紧身衣裤,镶牡丹花边的领口配着刺绣云纹暗印的狭长袖腕,裤缝两侧缀连着密密的,细致的浮凸蛇形图,周身上下一片红,红得就像一团火!
    当然,庄翼旱就看清楚了对方;职业性的本能反应,亦令他提高警觉,通常而言,任何不正常的事态??生,总会多少含蕴着危机,不论险兆明显与否,审慎以对,留意观察,绝对是错不了的。
    那女人眼波一溜,尽管店里的空桌空椅那么多,她却偏不挑拣,莲步轻移,腰肢款摆,竟毫无迟疑的来到庄翼桌前。
    贴近了身,庄翼闲到从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幽香,嗯,香味很隽永,很清雅,彷佛桂子初绽,金蕊传芳,味道非常柔馨,令人心神皆爽。
    庄翼拾眼注视对方,女人也决不畏避的正视庄翼,同时,灿然而笑,宛若朝霞。
    一笑之后,那女人柔柔的开口道:“我姓苏,叫苏捷,总提调,我可以坐下来吗?”
    往翼指指对面的位子,也笑了笑:“请。”
    苏婕拉开椅子,从容落坐,顺手轻抚梳理整齐的乌黑鬓角,轻声轻气的道:“冒味打扰总提调,还请见谅。”
    庄翼举杯喝酒,道:“不用客气,苏婕。”
    粉红的舌尖轻舔嘴唇,苏婕道:“总提调,你不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你的身份,不问我坐到你桌边是何用意?”
    庄翼静静的道:“苏婕,现年二十七岁,湘籍白阳枝人氏,艺出崆峒一派,号称”赤炼蛇“,艳如桃李,毒似蛇??,七年以来,涉及大小刑案一十三桩,唯皆查无实据,尚难定罪?这个档录之中的苏婕,大约就是姑娘你了?”
    吃吃一笑,苏婕道:“你们六扇门也真有一套,居然把我的来历出身记载得这么详细,嗯,好一个”艳如桃李”“毒似蛇??“,又好一个”查无实据”“尚难定罪“,不知是那位幕府师爷的妙笔所记?更难得的是,你竟一字不忘,全存脑中!”
    庄翼耸耸肩,道:“这是我的本份,苏婕,我原是吃这行饭的。”
    双手亘叠在桌上,苏婕笑吟吟的这:“在这风雪交加的晚上,我兼程赶来谒见总提调,为的是和总提调做个交易,相当公平,又互取所须的交易。”
    庄翼的眉稍微扬,道:“怎么说?”
    苏婕正要开口,那店伙计已经一头钻进门来,只这片刻,已冻得他脸色泛青,呵手跺脚,忙着上回门柱,又匆匆寻找苏婕的坐处,及至看到这位大姑娘竟和庄翼同桌,不由满头雾水!怎么看;他们也不似是旧相识呀。
    略微犹豫,店伙计还是走了过来,冲着苏婕欠身陪笑:“姑娘,辰光晚了,不知姑娘是住宿还是打尖?若要吃点什么,厨房已经封灶,只有些现成卤味可供挑拣,不过馒头倒仍温在蒸宠裹……”
    “我只是坐一会,与朋友谈件事就走,什么都不要,你无妨添双筷子加只酒盅,再续两壶酒来,菜嘛,凑和着这几个碟子够啦。”
    店伙计唯唯喏喏,退了下去,很快就送来杯筷外带两壶白乾,等他走开之后,苏婕替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双手举起,目光直视庄翼:“在谈正事之前,总提调,容我敬你一杯。”
    说完话,不等庄翼有所表示,她已一仰脖颈,酒到杯乾。
    能喝酒的人,自有一??惯性的架势,从他喝酒的举止神情上,便能分断出酒量的深浅宏微,无论是喝得快,??得慢,大多前几口酒的反应便可猜度梗概,而眼前的苏婕,毫无疑问酒量甚佳。
    庄翼也跟着一饮尽杯,又把两只酒杯斟满,边笑道:“你很能喝,苏婕。”
    苏婕大方的道:“像这??白乾,我至少有两斤的量,遇上心情好,多个斤把半斤也不至醉倒,喝酒最怕碰到不对脾胃的人,那??酒,叼两口就足以反呕了!”
    庄翼就着桌上的灯光,端详对面的丽人,在灯光烘托下,苏婕的脸宠略现红晕,白玉似的双颊透着一抹丹酡,真个娇艳欲滴,不禁令人暗兴暇思。
    苏婕亦察觉到庄翼的目光灼亮逼人,她笑道:“总提调,你常常都是这样注视女儿家吗?”
    庄翼摇头:“不,只在遇上漂亮的女人时,我才如此凝神。”
    苏婕眼睛一眨,道:“这顶高帽子戴得好,明知不一定,在心里乜受用十分。”
    庄翼道:“护我们谈谈正事吧,苏婕,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
    笑颜微敛,苏婕正色道:“总提调,在你这趟押解的人犯中,有个姓何名恨,混号小癞子的人?”
    庄翼坦然道:“不错,是有这么一号人物,为什么你对他感到兴趣?”
    苏婕表情陋夷的撇撇唇角,极为不屑的道:“我封姓何的一点兴遍也没有,提到他,甚至使我翻胃,姓何的简直不能被称为”人“,他是一头充满兽欲的畜牲,单只枉披着一张人皮罢了!”
    庄翼平静的道:“看样子,你相当憎恶那何小癞子?”
    重重点头,苏婕道:“但是,我要他,总提调,我们今晚的交易,他算你的本注!”
    庄翼道:“那么,你的本注又是什么?”
    苏婕语声很轻:“艾青禾,”草上烟“艾青禾。”
    双目一亮,庄翼颇觉意外的道:“你是说,艾青禾在你手上?”
    苏婕微带矜持的道:“至少在我掌握之中,总提调,没碰着艾青禾,我怎会知道你们的行踪,沿途赶来?”
    “嗯”了一声,庄翼沉吟着道:“什么理由使你以艾青禾来交换何恨?”
    苏婕道:“总提调,这是我的私事,可不可以不说?”
    庄翼眠一口酒,道:“我必须明白内中因果,从而才能决定是否完成这笔交易,苏婕,他们都是我的犯人,在责任上说,其重要性对我并无轩轾。”
    咬着嘴唇,苏婕考虑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好吧,既然你坚持,我无妨向你明说了,只不过,倘请总提调代为守密,只因此事涉及一个女人的名节及隐私,不宜张扬!”
    庄翼道:“我答应你,纵然交易不成,我也会替你保密。”
    苏婕沉默须臾,似乎在盘算如何开头叙述,然后,她语调??慢的道:“事情发生在半年以前,时间是一个雨夜,何小癞子被七名仇家围堵在一间酱园后面的荒地上,他经过一番颃颉,终于负伤不敌,算他命大,竟能拼死突脱,逃进酱园躲藏,那晚上又是风又是雨,四处漆黑一片,他的仇家再三搜寻不得结果,只好幸然而去,赶到天亮,何小癞子人躺在两口酱缸的隙缝中间?奄奄一息如同癞狗,是酱园的女主人发现了他,不由心起恻隐,连忙着人抬他进屋,不但即刻延医救治,日后更衣食起居照料有加,等这何小癞子养好了伤,养足了精力,又在一个风雨之夜,他竟然恩将仇报,强奸了那片酱园的女主人……”
    庄庄翼微瞌双眼,似笑非笑:“照何恨的真性来说,他这样做亳不稀奇,你的评论很对,这个人不是人,只是一头枉披着人皮的畜牲!”
    苏婕愠道:“总提调,你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讶,一点也不觉得愤怒?”
    庄翼道:“关于何??,我有非常深刻的了解,因而他的此等作为,我并不感到??
    讶,他要不这么做,才叫意外,至于愤怒,苏婕,对一头畜牲,你还有什么情绪可供表达?”
    哼了哼,苏婕道:“我可没你这么有理性,我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什么因,就该得什么果,总提调,任何犯下罪行的人,都要付出代??!”
    庄翼道:“他已经准备付出代??了,苏婕,王法不会姑息他!”
    苏婕硬着声道:“王法太远,王法亦难有立即的效果,这比如隔靴搔痒,不切实际,我要用我的方式来消边这桩怨恚,来洗清这段羞辱!”
    吁一口气,庄翼道:“恕我冒味,苏婕,那个女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一阵愕然之后,苏婕“噗”声笑了:“总提调,不知你是依据什么连想到我身上?你看我像是开酱园的吗?再说,我虽则本事平平,学艺欠精,凭何恨那??角色,还绝封讨不了我的便宜,你把我看差了……”
    庄翼道:“那么,酱园的女主人是谁?”
    迟疑片刻,苏婕道:“你不须要知道吧?”
    庄翼正容道:“我讲过,我要明白内中因由,才能决定是否宜行交易,苏婕,如果我连受害的苦主都不知道是何等人,事情的可信度便难免降低,将来又如何自圆其说?”
    咬咬牙,苏婕终于十分勉强的道:“好,我就坦白告诉你?酱园的女主人叫岳玲,是一个丧夫多年的寡妇……”
    庄翼道:“和你的关系是?”
    一仰头,苏婕赌气似的道:“我的嫂子,我哥哥的未亡人!”
    庄翼拿起酒壶,倒酒杯中,却不即饮,只以左手三指轻轻旋动酒杯,神态深沉。
    望着酒杯在一转又一转的旋动,苏婕很有耐性的等待着,只是呼吸略现急促。
    过了半响,庄翼开口道:“苏婕,我如何印证你的话有多少真实性?”
    苏婕一听此问,忍不住心火上升:“我可以答覆你,总提调,其一,我苏婕自来不打妄语,其二,我不是吃撑了没事做,冒着寒风冷雪大半夜赶来向你一个陌生人揭露我寡嫂的隐痛?这样说,你认为够不够,满不满意?”
    庄翼道:“如果你换走何小癞子,想必要置他于死地?”
    苏婕爽脆的道:“这还用说?”
    庄翼凝重的道:“其实何须多此一举?何小癞子押到”靖名府“,亦决无生望,迟早死路一条,苏婕,为什么不名正言顺的交给官府来办这件事?”
    苏婕冷冷的问:“官方判他死罪,是要他怎么个死法?”
    庄翼道:“当然是斩决。”
    冷笑一声,苏婕首度柳眉吊起,原来盈盈如波的双眸斗然赤芒闪动,其形态之阴狠酷毒,直如一条昂首吐信,侍要噬扑猎物之前的赤练蛇:“一刀砍下,人头落地,总提调,是这种斩决方式吧?”
    庄翼无奈的道:“差不多便是如此。”
    苏婕道:“何小癞子淫人妻女,坏人名节,强暴奸杀无数,凡此种种,俱属滔天罪孽,恶贯满盈,对这等雷劈火烧的变态禽兽,蚩能只合一刀之快?”
    庄翼解释着道:“苏婕,这是王法,治罪向有定律,执刑亦须不违规例,朝纪分明,不容逾越…”
    “嗤”了一声,苏婕不屑的道:“总提调,我也是老江湖了,你这??陈腔滥调,无妨拿去唬别人,可少在我面前摆弄,你们六扇门没有那么公正严明,官衙公堂也欠缺一定的是非法理,表面功夫谁都会仿,其实因人因事的不同,你们内部的弹性大着了!”
    庄翼并没有反驳苏婕的话,因为苏婕所讲的亦非全无道理,至少,在部份公门之中是存有这样的现象,他个人就曾多次亲身体验,司衙上下,陋习深重,的确有其黑暗的一面,然而眼下却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只好拿话岔开:“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苏婕,由衙门来做这件事?人交给我们,一切由我们代劳,不但名正言顺;也省却你一番手脚?”
    苏婕端起桌上酒杯,一抑头乾了,笑得十分古怪的道:“如果我开头一直打的是这个谱,又何苦来找你谈什么交易?总提调,这也算是交易吗?裹外裹,便宜全叫你一个人占了!”
    庄翼凝神思考了根久,语气沉重的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不过,我有个条件。”
    苏婕掩饰着内心的兴奋,故意平淡的道:“什么条件?总提调,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可不作兴拖泥带水!”
    庄翼道:“你宽怀,这个条件小之又小,在你来说易如反掌,对我而言,便赖以交差了。”
    苏婕戒慎的道:“先说说看,是什么条件?”
    双手互合搁在桌上,庄翼道:“事过之后,我要你切下何小癞子的一只左耳交给我,我拿这只耳朵上报结案。”
    苏婕笑了:“这是你们的规矩?”
    庄翼道:“不错,便当他图逃拒捕,我有权就地格杀!”
    苏婕若有所思的道:“听艾青禾说,那骆修身也是落得这种下场,总提调,你亦如法泡制啦?”
    庄翼道:“骆修身的左耳,已存放在钱锐的石灰包裹,这是手续,缺不得的。”
    推椅起立,苏婕道:“我们就这么决定,总提调,你预计什么时候离此上路?”
    庄翼略略盘算,道:“至迟后天上午就得走,解期快到了。”
    苏婕颔首道:“没有问题,我明天以前,就把姓何的人耳送来,总提调,现在可以做交换了吧?”
    庄翼颇为意外的道:“现在?现在如何交换?艾青禾莫非就在附近?”
    诡密的一笑,苏婕道:“总提调,你上楼去提人,我负责马上把姓艾的交给你,双方就在此地易货!”
    把活生生的两个大男人说成“货物”,充分表明了苏婕对这两个人的卑视与轻蔑,她虽然本身行为亦够乖癖凶悍,却绝对是个嫉恶如仇的角色。
    于是,庄翼取剑上楼,才一转身,苏婕已招呼伙计开门牵马,她披上斗篷,走出门外,从腰囊裹拿出一只三寸长短的银哨来,凑进双唇发力吹鸣,一阵尖锐的哨音随即破空传扬,在寒冷的雪雾间波颤回荡?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正是大家寻梦的辰光,苏婕却根本下甩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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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蹑雪
    钱锐押着混身哆嗦不停的何小癞子站立店堂当中,可怜姓何的一张脸孔业已冻得白里泛青,他缩着脖子,又气又惊又迷惘的连声抗议:“钱爷,这算是搞什么玩意?半夜三更把人从热铺盖卷里硬拧起来?我既便是名死囚,在杀头之前总也该受个”人“的待遇吧?你们这么不明不白的作贱我,就不怕顶上三尺有神灵?钱锐阴恻恻的道:“少他娘的唠叨,何小癞子,我只是奉命行事,你有话,尽管问我们头儿去!”
    背负双手站在门边的庄翼,一面注视着店门口苏婕的动静,一面半侧过面来道:“何恨,押你到这里,我们算是交差了,等一歇,就有人来接手喽。”
    呆了呆,何恨疑惧的道:“不是说要解到”靖名府“么?怎的半截腰上就交差啦?你们又把我交给谁?为什么只换解我一个人,不把严良一起带下来?”
    庄翼若无其事的道:“这些你用不着问,到了时候,你自会明白。”
    何恨本能的感觉不妙,他突然大声嘶号起来:“总提调,你们可是执法之人,不能知法犯法,我将来判死判活是另一码事,好歹劫要过堂定案才合律列,你们岂可滥用职权,私自授受?我移审的所在是”靖名府“,来到地头,我决不认帐||”低叱一声,钱锐的大巴掌斜呼在小癞子后脑勺上,打得何小癞子猛一个踉跄,钱锐已恶狠狠的咒骂起来:“狗操的何小癞子,这是什么场合,什么辰光?容得你如此吆喝嚷嚷?你给我放安静点,怎么安排你怎么做,送你去那里你就去那里,此时此处,还有你表示意见的余地?你乖乖的听差遣,休要自找苦吃!”
    这时,门外街上一阵蹄声嘈杂,更起几声吆喝,片刻后,四名如狼似虎,反穿羊反袄裤的大汉,巳押着一个身材高细,黑肤突眼的人物涌了进来,这位仁兄,哈,可不正是暂别一宵的“草上烟”艾青禾么?“苏婕跟在后面,气定神闲来到庄翼身前,左手拇指一伸,倒点着艾青禾:“总提调,请验明正身。望一眼枷镣已除,劫换成五花大绑的艾青禾,庄翼微笑道:“不错,正是该犯无讹。”
    苏婕指着何小癞子,重重的道:“请总提调依约行事。”
    庄翼转向钱锐,道:“把人交给苏姑娘。”
    钱锐早得示意,心中有数,他用力提起何恨后领,三把两把,已将拼命挣扎退缩的何某推到苏婕这边,苏婕一个眼色,那四名人汉立时交艾青禾于钱锐手中,反过身来已架起了何小癞子。
    在四名大汉铁钳似的掌握下,何小癞子不禁又叫又闹,直着嗓门乾豪:“反了反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朝律?居然不顾上命,擅做主张,私下纵解人犯,自营勾当,我看你们要如何收场……”
    苏婕双目冷锐如箭的逼视着何恨,一开口,便以酒落一地的冰珠子,其声硬脆:“何恨,你是什么东西,你又算那一类的淫邪畜牲?就凭你的所行所为,还配谈王法,谈朝律?
    王法朝律是治理人的规则,决不适用于禽兽,你也用不着过堂听审了,我们这里,就正好打你下十八层地狱!”
    既使在这种情况下,何小癞子面对苏婕的一刹,仍不由眼睛发亮,直勾勾的盯着苏婕不放,嘴巴半张,竟是馋像毕露。
    庄翼看在眼里,连连摇头,真叫吃屎的狗,总断不了那条路,现下已是要命的关口,何小癞子一颗色心劫仍难掩遮,而且,居然连对象都不论了!
    突兀间,苏婕飞起一脚,但见脚起,“劈啪”两响,原来她不屑用手教训何恨,乃换用脚底??了姓何的两记耳光。
    脚底的力量似乎比手掌还重,两响之后,何恨立时双颊瘀肿,唇角流血,他奋力扭扯身躯,满嘴喷着血沫子吼号:“你,你这贱人,你凭什么打我?姓庄的,你又有什么权力把我交给这个泼辣妇道?我决计不听你们摆布,我定要争抗到底……”
    庄翼轻声向苏婕道:“再闹下去,整座客栈的客人都要被他吵醒了,苏婕,你早点把他带走吧。”
    苏婕冲着四名大汉,冷冷的道:“把嘴给他封住!”
    四个人齐声道喏,其中一个眉心有着疤痕的汉子只一翻手,核桃大小的一枚胶球巳准确无比的塞入何小癞子口里,他顿时脸孔挣红,鼻息急促,咿咿唔唔的再也并不出一句话来。
    一挥手,苏婕道:“带走!”
    就像拖一条狗似的,四员大汉连拽加推,七手八脚已将何小癞子架出客栈,不俄顷,蹄声骤起,约模走把人押走了。
    回身向庄翼点头致意,苏婕道:“多谢成全,总提调。”
    庄翼拱拱手,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苏婕斩钉截铁的道:“放心,明晚以前,一准办到。”
    说完话,她匆匆辞去,而甫闻奔马之声,声音巳经十分遥远了。
    那位年轻的店伙计,站在偶处目睹全场好戏,劫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他当然不敢问也不想问,人在这种地方混生活,辰光一久眼皮子就杂了,事不关己,自则然得越远越好。
    庄翼和钱锐押着艾青和回房||这是一个大房间,靠墙砌一座土匠,??上??有厚褥,房间另一边,砖地上也平??着两床毛毯,一床严良占着,多出何小癞子的一床,正好给艾青禾用。
    钱锐动作熟练,只三两下子便把艾青禾加上牛绳,绳的这一端绕过屋顶横梁打上死结,如此一番手脚,人若是想跑,可就难了。
    裹在毛毯中的严良,半睁开眼睛瞄了瞄再度回伙的艾青禾,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甚至连吭亦不吭一声,转个身,管自睡觉。
    房间里,只有宝黄坡一个人,他倚着棉被斜靠墙上,气算还算不差。
    庄翼走近??前,压着嗓门道:“佟仁和跟出去了?”
    点点头,宝黄坡也小声道:“早就伏守到街口那一头啦,他是以逸待劳,对方一朝离开,缀尾他就摸上去……”
    顺势坐到??沿,庄翼搓搓手,道:“也真难为佟仁和了,人还带着伤,在这风寒雪飞的午夜里犹要摸黑出任务,但盼他小心谨慎,一切顺当,别出漏子才好。”
    宝黄坡低笑道:“老总宽心,佟仁和伤势是不轻,好在连皮带肉,未及筋骨,肩膀上的那一记尚可忍得,对行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他本身又长于跟踪追蹑,称得上老经验,这趟差,苦是苦了点,劫包能胜任……”
    庄翼看了看地下侧身躺着的严良,道:“这家伙没给你惹麻烦吧?”
    宝黄坡道:“没有,这一向老实得紧。”
    钱锐凑过来,拉了张椅子坐到一边,带几分忧心的道:“老总,你派老佟去跟踪那娘们,莫不成想打谱再把何小癞子抢回来?”
    庄翼道:“走有这样的意思,你知道,钱锐,我们私下交换人犯,是不合规定的,上面万一查下来,多少总有不便,我使的这一计不算高明,但也只有这么做了。”
    钱锐摸着下巴道:“我一直在思忖,老总,一个何小癞换一个艾青禾,是不是恰当?”
    庄翼肯定的道:。
    “这笔交易我们决未吃亏,你想想,艾青禾在苏婕手上,设若谈判不成,她很可能在一气之下纵放艾青禾,此乃我们不能掌握之数,眼前把姓艾的换回来;何小癞子到了苏婕手中,则必死无疑,这是我们能以掌握之数,只要人犯别露了面去招遥,就不会出纰漏,我们的原则是应受王法治裁的人必须受到治裁,至于走否经过正式程序,非常状况之下,也唯有迁就于非常手段了……”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若我的计较难行,就只好这么去打算,当然,能把何小癞子弄回来,还是弄回来为上策,在尽可能的情形里,仍得以制度优先。”
    宝黄陂小声道:“老总,你不怕这么做会得罪苏婕?”
    庄翼道:“天下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暂且走一步,算一步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钱锐:“可曾向严良采供?”
    钱锐忙道:“还没来得及办这件事,老总就交待有新情况了,可要现在问?”
    庄翼摇手道:“等过了今晚再说吧,事情一样样的来,凑在一起,容易乱套。”
    那边,回笼未久的艾青禾似是憋不住了,他挣扎着坐将起来,悻悻的道:“各位解差老爷,容我问各位进几句金玉良言,你们不用再做那样的美梦了,今天我裁在苏婕那娘们手里,我认命,至少我还能比何小癞子多活几天,何小癞子一落入苏婕的掌握,我怕他连一个时辰都耗不下去,苏婕会迫不及待的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小癞子此番惨矣哉!”
    钱锐一声狞笑,道:“个狗操的,你自己早就弄得灰头土脸,吃人家摆治得四平八稳,尚有什么资格向我们进言?何小癞子的事,我们有我们的因应之道,犯得着你来放些马后炮?”
    庄翼目注艾青禾,沉缓的道:“那苏婕,你以前认识她?”
    艾青禾叹一口气,道:“有过数面之缘,交情泛泛而已,我知道这婆娘的厉害,一直远着她,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她利用,要得团团转,未了更一头裁得爬不起来……“庄翼道:“艾青禾,你在山区里不是逃掉了么?怎的又同苏婕搭轧上?”
    苦着一张脸,艾青禾哑着声道:“算我倒霉,走了这么一步背时运||当我负责刑具,正在一脚高,一脚底,漫无目标乱窜时,刚到达山下一条土路傍,正巧遇上苏婕领着他的一干手下策骑而过,他们原已奔出老远,劫又调回头来,两下朝面,我在那种穷途末路的情境下,直以为碰上救星了,他乡遇故人嘛,那婆娘起先很够意思,拆除了我的枷锁后,还领我去她驻足的地方吃喝一顿,接着就问我的现况,落难的始未,我,唉,我在心怀感激之余,自然通盘托出,毫无保留,如今回思,她在听到何恨何小癞子的名字时,神色颇有变化,探询得越加仔细,连你们沿途经由的路线都记录下来,我劫如何知晓,我那当口正是自己在卖自己的性命啊……”
    庄翼同情的道:“你也是老混混了,怎历就这样疏忽大意?连人前三分话,莫抛一片心的道理都不懂?”
    艾青禾摇头道:“谁会想到事情竟起如此变化?她凶是凶,狠是狠,我好歹和她无怨然仇,没有丝毫?,何况她还搭救了我,帮我出困?人在蒙恩的心情下,说起话来便少斟酌了,我劫做梦也梦不到她与何小癞子之间尚有这么一段梁子,唉名真个自作孽,不可活……”
    庄翼眠眠嘴,道:“她什么时候困起你来的?”
    艾青禾的表情痛苦,又恼又恨:“什么时候?我只说完了话,她出房去打了一转回来,前后不过盏茶光景,这婆娘就突然出手掀翻了我,我正晕头晕脑,还没搞清楚怎么码事之前,她一声令下,着人把我困了个密密实实,动弹不得,像这等说翻脸就翻脸的人,尤其是女人,我生平犹乃首次遇到!”
    笑了笑,庄翼道:“她有没有同你解说之所以这么对你的原因?”
    艾青禾点点头,道:“这,她倒是跟我讲明白了,她说,人有无头鬼,不合有冤死鬼,所以她把做翻我的原因及将要进行的步骤一一表明,并且向我再三致歉……”
    庄翼道:“你怎么说?”
    艾青禾说话像在呻吟:“人到了那步田地,还有什么话可说?我只恨自己愚蠢,幼稚,只恨祖坟风水不好,背时背运,我,我怎么就把人家一辈子都碰不上的霉事全碰上了?”
    钱锐接口道:“是以从现在开始,你还是本本份份的好,别再出花样,玩把戏,规规矩矩跟我们去”靖名府“交差应卯,否则,包你另有罪受!”
    艾青禾不知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话,跟着又是一声太息,形色沮丧之极。
    庄翼忽道:“你认为,艾青禾,苏婕会很快下何小癞子的手?”
    ??了口唾沫,艾青禾乾涩的道:“这是绝对的,她恨何小癞子恨得入骨,你没看到她提到何小癞子时那种咬牙切齿,目露凶光的模样,我还很少看见一个人有这么强烈的恨意,如果说,她活生生咬下何小癞子身上几块人肉,我也毫不奇怪!”
    钱锐望着庄翼,疑虑的道:“照艾青禾的说法,老总,何小癞子怕是弄不回来了……”
    庄翼不置可否的道:“试试看吧,万一计不可行,我们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站起身来,钱锐走到窗边,稍稍推窗朝外看看天色,轻声道:“时辰不早了,老佟该露面啦。”
    庄翼道:“稍安勿燥,钱锐。”
    ??上的宝黄陂,把被子往上拉,笑道:“老钱,你知不知道老总为什么不派你出这趟差?”
    钱锐征了征,道:“莫非是避免”走水“,还会为什么?老总是顾虑到假设苏婕早已探清我们的现况,便不会怀疑我们派人跟纵,因为三个人里面两个受伤,只我一个囫囵,囫囵的既在现场,苏婕就大大放心了,这不过走老总的一道金蝉计……”
    宝黄陂捉狭的道:说得不错,劫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老总怕你粗手大脚,一不留神落人苏婕手里,她一看你顺眼,说不定招了你做养老女婿,老总就失掉一个仔臂助啦……“虽吃宝黄陂一番调侃,钱锐劫并不生气,只笑笃一句:“去你娘的。”
    房门就在此际被轻轻推开,半边脸颊包扎着白布,肩头隆起的佟仁和已快步走入,身着棉袍棉靴的他,依旧冻嘴唇泛紫,迎门一阵暖气,先令他长叮一声,紧绷的面孔肌肉随即松弛下来。
    钱锐赶忙把佟仁和让到??上,边迫不及待的问:“事情怎么样?可探到苏婕的落脚处了?”
    庄翼往一侧挪了挪位,好使佟仁和坐得宽松些,一面向钱锐道:“别急,让佟仁和喘口气再说话。”
    钱锐又从里着棉姐的瓷壶里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递给佟仁和,对方接了过去,在两手中间,表情受用十分;钱锐笑道:“对,对,不急,不急,老佟,你先喝口热茶,驱驱寒气,事情慢慢讲,慢慢讲……”
    半杯热茶下肚,佟仁和身上暖了过来,这才清了清嗓门开口说话:“老总,那苏婕驻足的所在,离此不远,约模只有七八里地,是一座名叫”大坎沟“的村子,她大概是租用了不少,似乎不止今晚上露面的那四个……”
    庄翼道:“苏婕在这荒村野店,驻留大批人马,显然别有所图,不知道她又在进行什么勾当?我猜想,何小癞子的事,仅为她主要目地之外的另一收获。”
    钱锐兴致勃勃的道:“何妨去刺探一番?老总,说不定我们也能搏回一个大彩头!”
    庄翼横了钱锐一眼,道:“如今那有多余的人手来办闲差?一个弄不好,恐怕连我们本身的任务都要砸,题外的枝节,能少管就少管,钱锐,现在可不是邀功的时候!”
    嘿嘿乾笑着,钱锐讪讪的道:“我的意思,呃,是说可以邀调当地的捕快来帮我们办事……”
    庄翼道:“这种小地方的差役,太平粮吃惯了,有能耐去对付像苏婕此等的厉害人物?
    到时误了事不要紧,别再赔上几条人命,那就不好收场啦!”
    钱锐陪笑道:“我只是说说,老总,当然全凭老总作主。”
    侧过脸去,庄翼向佟仁和道:“你一路跟随对方,可曾露了形迹?”
    佟仁和自负的道:“回老总的话,我沿途掩遮得很恰当,他们没有发觉有人追蹑,天色暗,有风雪,加上苏婕后走,她那四名手下先行,我缀着那四个人,就比缀着苏婕简单得多,一路下去他们几乎连头都不曾回过。”
    于是,庄翼又详细问明“大坎沟”的方位路线及苏婕所居留的民宅位置,等佟仁和说完,他已一一牢记在心。
    末了,佟仁和道:“老总是打算现在就摸过去,还是等到明晚?”
    庄翼道:“当然是现在,若拖到明晚,只能去替何小癞子收??了!”
    佟仁和有些担忧的道:“可是,老总,天快亮了,这个时候去办事,容易曝露形迹||”伸腿下??,庄翼无奈的道:“天晓得,但形势所逼,实在没有什么圜转的空间,既令冒险,亦只有冒他一次!”
    钱锐跟着道:“老总,我陪你走上一趟吧?”
    庄翼略微抄扎,边笑笑道:“你替我守在这里监管人犯,此乃正办,苏婕那边,我自忖还应付得了,就算事败,要跑起来我也比你跑得快。”
    钱锐搔搔脑袋,自嘲的道,“呃,这倒也是实情……”
    宝黄陂又在拿言语了:“老钱,看光景,你还真想做那苏婕的养老女婿?”
    钱锐没好气的道:“我倒想认你当丈人哩!”
    将木色剑斜插后腰,庄翼加叮咛:“没有事不可擅离人犯,眼色活亮点,少出房门,钱锐,佟仁和同宝黄陂身子带伤,行动不便,一切都须你多担待了。”
    钱锐上身微躬,道:“我省得,老总。”
    庄翼不再多说,推窗而出,但见白色的影像倏晃,人已大鸟般凌空三丈,他双臂平伸,两脚轻曲,已以一个极其优美的半弧侧掠向左前方位||那正是“大坎沟”座落的所在。
    东边天际,果有些蒙蒙亮了,好在亮得很隐,很沉缓,光度仍不足映清物事,而雪花绵密,寒风仍急,对夜行探微,依然帮助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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