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解山庄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五章
    翠红轩里,丝竹管弦之声轻雅幽扬,一间净室内,摆一桌盛筵,主客是庄翼、钱锐,陪客为“靖名府”府尹李品端、六班总捕头姚贵才,另加一个刑案师爷文兆,执壶的有四个打扮得绮罗珠玉、花红柳绿的年轻粉头,酒酣耳熟,莺声燕语之余,李府尹双手举起雕镂精细的银质酒盅,敬向庄翼:“来来来,总提调,一路辛苦,兄弟敬你一杯。”
    庄翼爽快的一仰脖子乾了,李品端又跟着敬过钱锐,在这种场合,虽是私下应酢宴聚,不必过于讲究品秩级职,却也不能大而化之,钱锐不敢逾越,连忙站起受了这位官序仅次于知府的李府尹一杯。
    让菜之后,李品端轻摸着自己唇上的八字胡,笑呵呵的道:“总提调,今晚上是酒粗菜陋,过于简慢,好在二位还有几天逗留,正可再做盘桓,本来呢,知府袁大人要亲自招呼,不巧刘御史也在今天刚到,那边不能不去应付应付,才特别交待兄弟做陪,聊算接风……”
    庄翼笑着抬抬身子:“不敢当,府尹太客气了。”
    李品端又关切的道:“这一路来,听说很不平静?那几个杀胚,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吧?”
    庄翼道:“还好,府尹知道,但凡起解重犯,沿途就很少不生枝节的。”
    须眉皆白,肥头大耳的“靖名府”六班总捕头姚贵才声音洪亮的插口道:“总提调,说老实话,前几天袁大人还私下告诉我,怕你这趟差到不了地头,袁大人早看过那四员送犯的录表,在接到『移赎』之后,免不了忧心忡忡,直挂虑路上出纰漏,还是你行,终究把人押到啦!”
    庄翼摇头叹气:“实在惭愧,四员人犯只解到两员,老大哥这么夸奖,我可越发无地自容了!”
    姚贵才忙道:“什么话,活口能带到两个,已是天大的不易,这四名死囚,个个犯案累累,心狠手辣,有如凶神恶煞,别说一次解上四员,就算对付一个,也足伤透脑筋,总提调,还是你有本事,有能耐,换成是我,只怕早就砸锅喽!”
    连连摆手,庄翼苦笑道:“这是老大哥给我脸上贴金……”
    李品端搭道:“不过我的看法也和姚头儿一样,无论死活,总提请总算完满交差,本来嘛,一旦遇上难以预知的异变,解差就有权宜处置的规定,那四名死囚,横竖迟早一个死字,早死晚死全一个样,倒是总提调代为行刑,我们府里的刽子手可要少收几两补贴银子了!”
    坐间起一阵哄笑,刑案师爷文兆道:“活有活口,死有证物,总提调可谓功德圆满,大人的意思,另有犒赏,到时候说不得我们尚要叨扰总提调一杯哩……”
    庄翼拱手道:“犒赏如何且不去说,改一日总要回请各位,一则略伸对各位维护成全的谢忱,二则也好多聚一时,我这里就先口头邀约了。”
    于是,主客之间,又开始杯觥交错,热闹起来,四个大姑娘,也就粉蝶穿花般更显得服侍殷勤了。
    ***
    本来,“靖名府”替庄翼安排的留宿处是隔着知府衙门只有一街之距的“行差馆”,但庄翼嫌那地方太嘈杂,且熟人又多,日常见面光是招呼就打不完,如再加上临时增添的应酬,留在“靖名府”的这几天,就甭想办完公事了,因而他托姚贵才给他订下一家清静客栈的后院雅房,两暗一明成套三间,全包下了。
    回到客栈,自有专门侍候的伙计前来招呼,砌上新茶,打好洗脸水,切实巴结一番、始小心退下,等庄翼净过脸手,坐下喝第一口茶的辰光,业已时起二更。
    两间寝居,他与钱锐各占一间,钱锐许是累过了头,亦了无睡意,进房去躺了一会又蹩出来,虽不停打着哈欠,精神倒还不差。
    庄翼望了钱锐一眼,笑笑道:“睡不着?”
    顺手拖一把椅子坐下来,钱锐边搓揉着面颊:“约模是酒性作怪,原是喝够量容易困觉,今晚上喝得不上不下,反倒精神来了。”
    庄翼放回茶杯,道:“我知道你这顿饭吃得不舒坦,酒也未能开怀,这种场合,难免拘谨。”
    钱锐摇头道:“娘的,满座都是我的上官,老总你无所谓,那三个面前可疏失不得,万一叫人家指说老总纵容部属,欠教规矩,岂非也坏了老总英名?一朝心里顾忌,吃喝起来连酒带菜便走味了!”
    庄翼道:“官场的一套,不应付也不行,却亦不是毫无好处,今天办交待,顺顺当当,一点麻烦都没有,这就是有人维护的效验,你晓得,我们这趟差,并非十全十美,要挑毛病,瑕疵仍在,如果有人存心找碴,虽没什么大不了,罗嗦起来一样讨厌,是以平日里人情来往,可不能过于轻忽……”
    钱锐听到什么似的吃吃笑了起来:“老总,还记得今天一大早见到应尔清应老刀子的老景不?他一看到是你,那张皱皮老脸上立即堆满谄笑,原先踏出房门时所表现的不耐与踞傲化得可真快,一壁紧走,一壁系襟扣,后来那一揖,哈哈,快沾地啦……”
    庄翼道:“也难怪他一肚皮不高兴,大清早嘛,还不到当班的时候,我们就把人家从热被窝里拖了起来,叫他怎么会愉快?不过,应老刀子再怎么刁钻跋扈,对我还挺个面子,能凑合就凑合了。”
    钱锐问道:“老总,应尔清对你如此恭谨驯服,一定有原因在,可否说来听听?”
    取过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庄翼好整以暇的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在大前年吧,老应出了一次纰漏——和一个布贩子的老婆通奸,夜里吃本夫回家撞见,人家可不管你姓应的干什么典史不典史,纠集了邻舍几个粗壮汉子,便把老应困将起来,先拖到黑巷子一顿好揍,跟着就要送官究办;那晚上也叫巧,我刚参加一处酬酢回来,路经巷口,听到里面杀猪般嗥号,又有吼骂叱喝声不断,一时好奇闯了进去,这才搞明白是怎么一码事……”
    钱锐笑道:“那时之前,老总已经认识应尔清啦?”
    点点头,庄翼道:“我们早就见过,且已打了几次交道,只因这老小子刮皮孤寒,又尖刻难缠,所以公事之外极少往还;那晚上他的情形可真够狼狈,鼻青脸肿另加五花大绑,不但衣衫破损,脚上鞋子亦掉了一只,当时他一望到是我,那神情,嗯,就和看见亲人到场似的,说多兴奋就有多兴奋!”
    钱锐趣味盎然,急道:“老总必然替他解了围?”
    庄翼道:“这还用说?我先表明身份,把人松绑,然后问明原委,就事论断,很快便平过节,双方一拍两散……”
    钱锐道:“这么俐落?”
    庄翼笑了:“类似风化之事,最有效的莫过银子,我替老应垫付二百两纹银,里外便通通摆平,之后他要还我也被我婉拒了,就此应老刀子就对我另眼看待,也算交了个朋友。”
    钱锐手抚胸口,笑得呛咳连连:“难怪老总提到这老家伙时是一付成竹在胸,把握十足的模样,应老刀子欠着你这大的一个情,怎能不对老总刻意巴结,曲尽奉承?”
    庄翼道:“这档子事,对外不必提,免得传出去不好听,尤其此中涉人隐私,更属忌讳,连佟仁和窦黄陂他们,我都从未说过……”
    钱锐忙道:“老总宽念,我自知轻重。”
    伸了个懒腰,庄翼道:“该睡了,你还不困么?”
    钱锐摇头道:“老总累了请先去安置,我这会还挺精神,想再坐一歇再睡。”
    庄翼刚从椅上起身,脚步尚未曾移动,房门已轻轻传来几声啄剥声——有人在敲门,非常温文有礼的在敲门。
    房中的两个人都不免有些愕然,三更半夜了,是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而且,事先没有听到丁点脚步声响,来得未免有点古怪。
    钱铳看了看庄翼,庄翼微微点头,于是,钱锐大步走到门边,启闩之前,出声朝外询问:“是那一位?”
    须臾的沉寂之后,门外响起一个稳定又清晰的声音:“在下皇甫秀彦,求见庄总提调。”
    猛然间心口像被捣了一拳,钱锐形色大变,几乎手足失措的回头急以眼色求告于庄翼—
    —他万万没有料到,“一真门”那边这么快就有了反应!
    庄翼的表情亦透着三分怔忡,但很快就恢复平常,他面对房门,从容的道:“有请皇甫兄。”
    于是,钱锐拔闩开门,当门而立的,果然正是皇甫秀彦,这位“一真门”大门主座前的得力人物,依旧丰神俊朗,面带笑容,就好像是寅夜前来拜会老友一样。
    相形之下,钱锐的表情就不免尴尬了,他呵呵腰,往门边一让:“皇甫老兄,请进。”
    皇甫秀彦颔首致意,潇潇洒洒的进入门来,冲着庄翼拱手笑道:“深夜造访,时地两不宜,无奈上命在身,难以推辞,失礼之处,还望总提调曲谅。”
    庄翼抱拳道:“皇甫兄客气了,来,随便坐。”
    坐定之后,皇甫秀彦信目打量着室内陈设,闲闲的道:“这套雅房相当不错,清静整洁,自成一格,小客栈有如此环境,倒不多见。”
    庄翼亲自端上茶来,笑应道:“是『靖名府』总梳头姚贵才姚大哥替我找的,他地面熟,知道那里有好住处,本来安排在『行差馆』留宿,被我推了,那边实在太嘈杂……”
    皇甫秀彦接过茶,道谢一声,先撮唇吹开浮在杯面上的叶根,才轻啜一口,好整以暇的道:“总提调,公事交待过了?”
    庄翼不由脸孔微热,有些不自在的道:“初步交接算是办妥了,这两天还有几桩例行手续待理,譬如说领回文、填例报、清结差费等等,都是些琐事……”
    点点头,皇甫秀彦道:“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吧?”
    庄翼谨慎的道:“某方面说,是如此。”
    皇甫秀彦笑道:“莫非尚不尽然?”
    庄翼道:“皇甫兄该明白我所指为何。”
    稍微沉默之后,皇甫秀彦缓缓的道:“今日一早一晚,接踵来谒总提调,但心情却是两般,头一遭,急切盼望,此一遭,惶无奈;整天来回三百里奔波,苦的不是这付皮囊,是那人天交战的矛盾!”
    庄翼没有回答,只望着桌上的烛光发怔。
    皇甫秀彦又喝了一口茶,音调低沉:“总提调,你把严良处决了?”
    吸一口气,庄翼坦承不讳:“是的。”
    顿了顿,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皇甫秀彦道:“我们在那片破庙后头挖出他的尸体,另方面,我们也自『靖名府』的内线处得悉严良并未解到,总提调,不管你如何处理这件事,至少你还算帮了一点忙。”
    庄翼讪讪的道:“此话怎说?”
    皇甫秀彦道:“严良是一剑毙命,你没有使他受太大的痛苦,那一剑直穿心脏,很准,严良的遗容十分安详,不曾有挣扎的迹象!”
    庄翼不知说什么好,仅剩苦笑的份,钱锐站在门边,一会搔头搓手,一会龀牙裂嘴,这一刻,他不禁庆幸,亏得干总提调的不是他。
    皇甫秀彦又轻声道:“我们已将严良的尸体运送回去,对他的大师伯,好歹有个最低限度的交待。”
    庄翼苦笑道:“皇甫兄,你我见面之后,可是一路皆有贵方人马暗地跟踪追蹑?”
    皇甫秀彦道:“不错,我们的人缀在远处,原是打算接应严良出困的——假如你肯放他的话。”
    庄翼不答,皇甫秀彦续道:“结果,我们却替他收了,这样也好,总算多少尽了点心力。”
    桌上的烛火突然跳了跳,并起一朵花蕊。
    乾咳一声,庄翼道:“这件事,皇甫兄,并非我有意违抗鸥老的嘱托,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严良双手血腥,背负多条性命,是个十恶不赦的凶煞,无论天理国法人情,皆不可赎,如若私纵于他,我个人的职守问题不足为论,但对道德良知却不能交待,皇甫兄,那些千古冤魂,又有谁去悲悯怜惜?”
    皇甫秀彦叹息着道:“所以,大掌门也左右为难。”
    庄翼忙问:“鸥老现在的情绪如何?是不是很恼我?”
    皇甫秀彦神色凝重:“老实说,总提调,麻烦不是出在大掌门,而是出在他兄弟——也就是严良的师伯身上,他不肯罢休,大掌门一则碍于亲情,再则尊严受损,加上本门上下一部份所属群情愤激,咸认你不够道义,存心给『一真门』难堪,因此,大掌门的压力就很重了……”
    庄翼无可奈何的道:“鸥老的处境我能够想像,他老人家可已决定如何反应?”
    凝视着庄翼,皇甫秀彦恳切的道:“总提调,虽然我们之间才见过两面,但我个人对你的骨格与担当却十分钦佩,你的确是条汉子,以我自己来说,实不愿做出任何与你为敌的事,但门派的决定,却非我的力量能以左右……”
    庄翼冷静的道:“我明白。”
    皇甫秀彦目光转向微微摇曳的烛火,语带艰涩:“今晚上连夜赶来,便是向总提调转达本门的回应——大掌门不再过问此事,但为安抚他兄弟的怨意及平息若干所属的愤怒,大掌门同意派遣本门五名人手随同他兄弟施展报复,而无论有任何结果,这桩公案即行终止。”
    庄翼仔细问道:“皇甫兄,可否请你进一步说明,所谓『无论任何结果』,是指什么意思?“皇甫秀彦道:“就是说,他们在报复行动中,不管是知难而退,锻羽而归,或是被斩尽杀绝,进退图转之间,完全由仳们决定,雷他们认为够了,事情便告结束,这其中,本门不再做任何支缓,当然,亦不限制他们的报复手段。”
    舔舔嘴唇,庄翼道:“如果要了我的命,他们大概就不会再追究了。”
    皇甫秀彦严肃的道:“反过来说,总提调,如果你要了他们的命,也就追究不下去了。”
    庄翼沉思半晌,问道:“鸥老确实是这么裁定的?我是说,他老人家不会怨我采取反制行动吧?”
    皇甫秀彦断然道:“绝对不会,大掌门说过,人人都有自保的权利,而且这一组人派出之后,成败与否,皆为定论,『一真门』必将比桩恩怨,一笔勾消!”
    庄翼放低了声音:“皇甫兄,这五个人里,可曾包括有你?”
    皇甫秀彦笑得十分无奈:“有我。”
    庄翼遗憾的道:“该不会是你自动请缨吧?”
    皇甫秀彦摇头:“不是,大掌门那位兄弟执意要我参加,大掌门拗不过只好允了,但其他四位,却乃主动参与,我很抱歉,不能告诉你那四个人是谁。”
    庄翼道:“没关系,等见过面就知道了;皇甫兄,鸥老那位同母异父的兄弟,也就是严良的大师伯,能不能见告他的尊名大姓?我也好心里有底。”
    皇甫秀彦道:“他姓古,叫古瑞奇,有个称号『大棍王』,据我所知,他在那根栗木棍上的造诣相当不凡,严良浑名『独一棍』,就是受了他这位大师伯不少夹磨。”
    拱拱手,庄翼道:“多承指点,皇甫兄,对了。”
    放回茶杯,皇甫秀彦离坐而起,微笑道:“就此告辞,总提调,请多保重。”
    庄翼有着难以言重的苦楚,只有再度拱手,算是领情。
    待皇甫秀彦离去后,钱锐先把门关好,人靠在门上,忧心忡忡的道:“老总,我看事情麻烦了……”
    庄翼沉重的点头:“是有点麻烦,比我想像中的情况要糟。”
    钱锐又恨声道:“不是我对叶老爷子不敬,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武林中犹且声名赫赫,不可一世,没想到度量却这么浅,一点容人的胸襟都没有,老总在他面前,算是晚辈,晚辈犯了错,他做前辈的多少该宽谅点,何况老总还不是犯错,他强人所难先就不对,自己不加反省,却硬要以势压力,这叫什么大老作风?”
    庄翼道:“鸥老也有他的难言之隐,不这么表示一下,不足以服众……”
    哼了一声,钱锐道:“打开始他就不该揽下这桩事,是他欠考虑,不曾把前因后果想仔细,如今目地未达,反倒把过错扣到老总头上,认定老总不给面子,有辱他的尊严,居然要对老总大张挞阀起来,娘的,拳头大就能代表真理?简直欺人太甚!”
    庄翼坐回椅上,双手支颐:“其实,鸥老已算格外留情了,他『一真门』旗下兵多将广,好手如云,莫说派五个人来对付我,便五十名亦易加反掌,而且他还表示过,此五人派出之后,不论后果如何,全案即告终止,钱锐,鸥老为一门之主,有些时候,做法必须旰衡大局,不能单顾某一方面,他的苦衷,我们也应谅解……”
    钱锐不服的道:“老总的想法我很清楚,还顾着和叶老爷子旧有的情份,又总觉得这档子事对他多少有点愧疚,不过任何——都有个是非之分,叶老爷子如此施为,那里尚有什么是非观念?又怎生令人心服?”
    庄翼道:“看开点就好,这个人间世上,没有多少讲道理的事。”
    钱锐忽问:“老总,不知你有没有发觉,此中蕴藏的危机?”
    庄翼啜一口冷茶,道:“我早感觉到了,鸥老派出来的五个人,其他四个是什等角色虽不知晓,但只看皇甫秀彦身为堂中之一,便可料到那四个亦非省油之灯,必属『一真门』的佼佼者无疑,此外,鸥老已明许他便可以不择手段来报复,又未限定他们在『一真门』外另邀帮手,这里面弹性就大了,他们的弹性一大,我们的危机则相对增加,往后的日子,够险恶的!”
    钱锐悻悻道:“要是在日后的争斗里,咱们赔上性命,叶老爷子也不过就是装模作样,表示哀悼一番,再说些不负责任的空话而已,真正的内情,引发流血的始由,他必然概加抹煞,一定不提,老总,叶老爷子表面慈悲,骨子里等于拿我们的生死当他权术下的牺牲!”
    庄翼颔首认同:“一点不错,所以我方才已经说过,这个人间世上,没有多少讲道理的事!“钱锐着急的道:“我们该怎赔办?老总,叶老爷子也讲明了,人人都有自保的权利,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因应反制?”
    庄翼冷静的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斩尽杀绝,永除后患!”
    用力拍手,钱锐道:“说得好,老总,我完全好同!”
    脸色微显苍白,庄翼又道:“待将那五人全数窄杀之后,再看鸥老要如何断处。”
    钱锐补充道:“不止五个,老总,加上那古瑞奇,共是六员才对!”
    庄翼笑笑:“连皇甫秀彦也要一起除掉?”
    钱锐慢吞吞的道:“这要看他是否对我们同样抱有慈悲胸怀而定,老总,皇甫秀彦表面上温文和气,态度友好,真要等到列阵为敌,血刃相向的那一刻,他是个什么姿态,可就难说了!”
    庄翼道:“皇甫秀彦这个人,倒不似个翻脸无情的角色,不过,我们怎么对他,端看他要怎么对我们了。”
    双臂环胸,钱锐意气昂扬的道:“老总,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带进入情况啦,该怎么防、怎么守,你要先有个定规,该调人马调人马,该布眼线布眼线,娘的,天下之大,不只他『一真门』唯我独尊!”
    庄翼神色深沉的道:“我不等他们来,钱锐,我会先下手。”
    钱锐兴奋的大笑:“好家伙,巨灵公子不愧是巨灵公子,老总,就凭这等气势,我就不信他『一真门』能吃得定!”
    庄翼叹了口气:“不要全往好处想,钱锐,对方若没有几分把握,也不敢放出风声,明目张胆的叫阵,尤其『一真门』的传统自来行事谨慎,策划周密,一向谋定而动,且他们人面广、关系参,某些地方,比我们要占便宜……”
    钱锐恶狠狠的道:“管他娘,老总,我们豁上了!”
    庄翼眼底已透出倦意,语声低哑:“这两天赶紧办完公事,我们就立即回转『老龙口』,别在这里搞得风风雨雨,招人物议,那怕半路上见真章,亦强似在此地打滥仗!”
    钱锐默然无语,庄翼推椅而起,打了个哈欠,说一声“睡吧”,迳自进入内室,门外,留下漫漫的冷寂,钱锐突兀没来由的起两次寒噤,投眼窗格,才发觉曙光已现,天,就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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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风波
    回到“老龙口”,沿途上竟然奇迹似的风不吹、草不动,一路平安,不但钱锐大感意外,连久经阵仗的庄翼都觉得纳罕不已。
    先在衙门里把公事交待清楚,庄翼又领着钱锐匆匆赶到佟仁和,窦黄陂两个人家中探慰,这两位仁兄敢情已自行归队,伤势也大痊愈,看光景,再养息个把半个月,就能如常当差了。
    殉职的苟寿祥是单身,没有家累,虽省去庄翼的一趟悼唁之苦,但却益增内心的愀然,他已暗暗算计过,要如何迎回苟寿祥的遗骇,并且替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下属风风光光办一场后事。
    庄翼的家居,座落在“老龙口”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可是闹中取静,深处于一条横巷的巷底,不是什么巨宅大院,仅乃红门砖墙,三楹瓦屋而已,平时他极少在家,大多独住在“总提调司”后面为他专设的一幢小巧精舍里,此地住的是他老爹庄元,另一个老兼厨子,一个女负责洗衣并打杂而已。
    由钱锐叫开门,前来应门的正是老人家潘升,一见是庄翼回来,不由眉开眼笑,一边执着少主人的手膀子不停端详,边捞捞叨叨的诉起苦来:“唉呀呀,少爷你总算是回来了,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老爷毛病又犯啦,前几天,把『香绮楼』的小全子带回家,整日价人前进出,又是亲人又是抱,打情骂俏也不知避讳,小全子那骚娘们还真当她是家主婆了呢,连我和魏嫂都指使起来,少爷,你看看这像话不像话?”
    庄翼站住脚步,悄声问:“那女人走了么?”
    潘升气咻咻的道:“昨晚上才走,还是司里来了人,说『靖名府』那边有驿差快报,少爷只这一两天便可到家,老爷一听少爷要回来,就赶紧打发那婆娘走了……”
    庄翼笑了笑,道:“你小声点,别嚷嚷,老爷这个嗜好,你也看过多少年了,人嘛,不管老小,总有点偏爱,只要不离谱,就好歹顺着他老人家吧。”
    花白的眉毛鼾动,潘升咕哝着道:“都是少爷把老爷惯坏了,打夫人过身不到三年,老爷就开始在外头拈花惹草,唱起风流戏来,找的都是些不三不四、妖里妖气的半老婆娘,好几次还争风吃醋,和人家差点大打出手,少爷你总回护着他,冲着外人陪笑陪礼,以你的身份,不叫不值么?”
    一傍的钱锐早就见怪不怪,笑吃吃的插嘴道:“老潘,你好生侍候着老爷子就打了,不关你的事少管,何苦自个去寻烦恼?”
    说着,三个人已来到小厅门前,门开处,头发乌亮、满面红光,身着锦袍缎鞋的庄元正负手而立,那气派,果然不愧是官家老太爷的架势。
    抢上一步,庄翼单膝点地,轻轻的道:“爹,儿子来跟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洪声一笑,容貌轮廓颇与乃子有似的庄元虚虚伸手:“起来吧,我的儿。”
    钱锐是同样动作,必恭必敬的道:“钱锐向老爷子叩头!”
    庄元虚挨一把,笑道:“免了免了,告诉你们多少次,我老头子最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一来一往有多费事?
    好了,进屋里坐,潘升,去给少爷和钱捕头倒茶!”
    别看潘升在背地后罗罗嗦嗦,真当着庄元的面,却中规中矩,半点不敢逾越,听得吩咐,他急急应喏一声,赶紧张罗茶水去了。
    进入厅门,待坐定之后,脸上油净水滑的庄元摸着下巴,斜乜庄翼:“儿子,潘升那老狗头,又在你面前说我的闲言闲语了吧?”
    庄翼陪笑道:“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孩儿叙述一下这些日来,爹的生活起居情形……”
    鼻孔里哼了哼,庄元道:“下人管主子的事,天下可有这个道理?都是你宠着他,时时不忘他是我家几十年来的老人,总惦记他大半辈子的辛劳,如今可好,给他三分颜色,这老狗头居然要开染坊了,连我朋友来家坐坐,他也竟敢拿脸子,你说,我气是不气?“庄翼忙道:“爹请息怒,孩儿回头再斥责他,爹身子要紧,何必与下人一般见识?”
    手抚胸口,庄元又转向钱锐,冀图引起共鸣:“钱捕头,你倒是说句公道话,我老头子有埋还是无理?”
    有理无理皆属有理,钱锐岂敢造次?
    他忍住笑,目光下垂:“老爷子还错得了?有理,当然有理……”
    满意的沉咳一声,庄元这才问道:“『靖名府』的差事,都办妥了?”
    庄翼道:“妥了,爹。”
    庄元点点头:“还顺当么?”
    庄翼搓着手:“尚好。”
    这时,潘升端上茶来,又悄然退下,望着潘升的背影,庄元得意的一笑,意思很明显—
    —你这个老狗头,竟敢和我作对?也不想想,胳膊拗得过大腿么?
    庄翼看在眼里,只当不见,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闲闲的道:“这阵子,爹手头还宽吧?”
    庄元像抓住了话柄,立即借题发挥:“宽?宽什么?上次你给了我四百两银子,早用完了,要不是有人适时又送来千把银子,我这些天来还得打饥荒哩!”
    怔了怔,庄翼道:“爹,所谓上次,不过是我去『靖名府』之前,合共没有多少天,你老人家就把四百两银子全花了?”
    庄元幸幸的道:“四百两银子,你当是座金山?莫非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不过推了一把庄,就已输得半文不剩,又跟场子里借了五百两,不到一个时辰亦耗光了,人家好心好意,还要再借,是我怕牵累了你,不肯借了,这年头,钱不顶钱使啊!“庄翼没有吭声,默默低头喝茶。
    钱锐忍不住道:“老爷子是去那家赌场赌的?”
    庄元脱口道:“就是刀疤老辛那一家嘛!”
    钱锐紧接着问:“刀疤老辛?辛同春?”
    又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庄元有几分不好意思的道:“不错……”
    庄翼慢吞吞的开口道:“爹,是谁又给你老人家送来了千把银子?”
    略一支唔,庄元始含混的道:“呃,一个姓黄的……”
    庄翼并不放松的道:“那个姓黄的?”
    庄元窒噎片刻,颇见吃力的道:“叫黄什么来着?哦,对了,黄明,是叫黄明……”
    庄翼道:“黄明?『大安县』班房干『三都头』的那个黄明?”
    庄元乾笑道:“这个人挺能干,对你老爹我也十分的巴结,你不在家的辰光,人家可是走动得勤快,虽说不算晨昏定省,那份心却有了,嘘寒问暖的,又送这送那,比起亲儿子,亦不遑多让哩……”
    庄翼直截了当的道:“爹,黄明一个小小的『大安县』副捕头,一个月才多少晌钱?他为什么凭白无故的给爹送银子?最近他县里捕头开了缺,他想谋这个差事,是吧?”
    笑是仍在笑,不过却笑得相当尴尬,庄元讪讪的道:“人往高处爬,水向低处流,黄明有意更上层楼,想谋个好前程,还也没什么不对,他托了好些路子,才和爹见上面,若求多帮他这个忙,呃,我看他人还不错,口头上就先允了!”
    一股气自胸膈间升了上来,庄翼又硬生生压制下去——听他老爹的说法,活脱干总提调的人就是他老太爷自已一样,“口头上就先允了”,这岂非关起门来起道号、坐在家里封官箴么?却将法制、传规置于何地?
    钱锐一看妙头不对.赶忙开口道:“老总,这件事可以再商议,黄明的记录没什么大毛病,似可考虑,况且老爷子亦是一番成人之美的好意,等于提掖后进嘛,自然乐观其成……”
    庄元也知道儿子不高兴了,跟着解释:“我的儿,黄明是你的下属,做上官的,理当替下属争前程,谋福利,这样子才能受到部众爱戴,进而政通人和,一帆风顺,爹也是在为你建立关系,拉拢人心,自己有班底,总比外头弄一个来好做事……”
    庄翼面无表情的道:“话是不错,爹,却不该用这等方式,爹收了黄明的银子,等于替孩儿受贿,黄明行贿以谋职,心术先就不正,如何能够让他『更上层楼』?以孩儿看,他这『二都头』是否保得住,那大有问题!”
    庄元楞了好一会,猛的一拍桌子,气急败坏的吼喝起来:“反了反了,简直反了,儿子居然胆敢顶撞老子,和老子唱反调,这还了得?庄翼,你是翅膀长硬啦?官当大啦?就忘记你小的时候,我是怎生含辛菇苦养活这个家,老牛拖车一样拉拔你长大?送你上学,送你习艺,眼看着将一个人事不懂的小仔娃调教成今天十州八府的总提调,儿子做了总提调,老子就不值钱了,老子不过一介草民,不过一个柴扉寒士,何堪敬重?人心险啊,世情薄,连自己亲生的骨肉都如此不知顺从,人活着还有什意意思?!”
    庄翼站起身来,垂着双手聆教——这些“教诲”,尽管已听过无数次,每逢此等节骨眼上,仍得照听不误,否则,下面尚有更热闹的场面出现。
    当然,钱锐也坐不住了,跟着起立,一边还要劝解庄老太爷:“老爷子且请息怒,我们老总决不敢对老爷子稍存不敬之心,只是朝廷有法统,官家有制度,晋级升等,得照规矩来,老总是怕老爷子不明此中原委,贸然做了承诺,倒令他为难,老爷子面上亦欠光彩……”
    重重一哼,庄元喝了口茶顺气,然后才余怒未息的道:“那,我既已允了黄明,如今却怎生是好?”
    偷觑了庄翼一眼,钱锐未便答覆,只有含混的道:“这还得再研议,老爷子,事情也不急在眼前,『大安县』的补缺公文尚未呈到司里呢。”
    用手指点着庄翼,庄元大声道:“你给我切实合计合计,爹的一张老脸要还不要,端看你这孝顺儿子了!”
    庄翼欠身道:“孩儿自当斟酌。”
    钱锐机灵的接道:“老总,衙门里还有公事要办,我们该向老爷子详安了。”
    不待庄翼有所表示,坐在太师椅上的庄元已气呼呼的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别叫我这糟老头子耽误了你们的要公!”
    于是,庄翼与钱锐行礼退下,出得门来,两个人全不由自主的长吁一声,又相视苦笑不已。
    ***
    小小的一酒肆,五张白木桌子擦洗得乾乾净,墙壁粉白,青砖地面一尘不染,长条孰食柜就摆在厨房前头,一方肉案置于柜傍,随时可以依照客人指定的孰食切割,小馆子,气氛宁静怡人。
    庄翼和钱锐分踞一桌两端,桌上是两锡壶白乾,三碟卤味,外带一小盘盐水煮花生,他们都是这家“小洞天”的常客,都偏好这里的一份清爽。
    天刚入黑,店里只他们一桌客人,一抑脖子乾尽小盅里的酒,钱锐抹了抹嘴角:“乖乖,老爷子的脾气可真大,说冒火就冒火,老总在外头八面威风,一回家对着老爷子就没辙了,老父大如天,真叫一点不假!”
    庄翼摇摇头,挟一块卤牛肉进口:“我爹……唉,也不知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出过多少纰漏,只要一不顺他的意,就是你今天看到的场面出现,再要往下说,就更不好听了;他不想想我的难处,天下事,那能如此大包大揽?”
    钱锐道:“黄明托老爷子谋的那个差,老总是个什么打算?”
    庄翼喝了口酒,皱着眉道:“首先,那一千两银子你明天在我户头里提了去还他,占缺的事,并非我说了就算,他县里要报上来,还得知府大人点头,到我这里才能画准,前两关缺一不可,你见到黄明的时候,无妨向他说清楚。”
    钱锐笑道:“这像伙想谋优差,过程同关节上不会不明白,该办什么手续,必然心里有数,在我看,县里他一定打点好了,府里说不准也早已疏通过,唯一没有把握的就只老总这边,所以才千方百计搬出老爷子来撑腰,他绝对知道,府县的关卡固然要紧,最后老总不批可,前面的心血也是白搭!”
    庄翼又想起一件事,冷着声道:“辛同春的生意越做越杂了,居然连我老爹也拖进他场子去搅合,谁晓得这里面有没有施展手脚?这件事你明天一并去处理一下。”
    点点头,钱锐道:“老爷子输的钱,讨回来吧?”
    庄翼道:“这倒不用了,只叫他别再让我爹下场去赌就行,这玩意是无底洞,凭我们的一点身家,怎么抗得住?”
    钱锐正要说话,厨下老板娘已转了出来,白白胖胖的一个中年妇道,圆脸素眉,蓝布衣裙浆冼得挺洁爽落,就和她的这小店一样实乾净。
    老板娘可不是空手出来,她端着一碗热汤,笑容可掬的摆上桌面:“老总,钱捕头,这是我刚熬起来的酸辣汤,又稠又浓,二位——,也趁便解酒,要添什么招呼一声,我人就在后头……”
    钱锐嘿嘿笑道:“孟家嫂子,你真个越来越能干了,本来还雇了个小后生帮忙打杂,如今全里外一肩挑啦,也不怕累着?”
    老板娘摊摊手道:“生意淡,多一个人多份开销,我自己能张罗下来也就凑合了;钱捕头,这阵子没见老总和你赏光,许是又出远差去了?”
    庄翼接口道:“不错,跑了一趟『靖名府』,今天大早才赶回来,刚交待过公事,就马上来捧你的场喽!”
    老板娘迭声道谢,寒暄几句之后又下厨去了,钱锐让过庄翼,自己掏一匙热汤撮唇细饮,“啧”“啧”有声:“味道真好,老总,你——,香辣兼俱,烫得过瘾,孟家嫂子的酸辣汤,堪称一绝。”
    庄翼也掏了一匙入口,汤汁含在嘴里尚未及吞下,店门“砰”的一声已被推开,两名身着公服,帽插孔雀翎的差人气急败坏的奔将进来,店小客稀,当然一打眼就看到了庄翼和钱锐。
    两名差人快步走近,齐齐单膝点地行礼,其中那个精瘦汉子边喘边道:“禀总提调,出命案了,半个时辰之前,长顺大街『满丰楼』有两桌客人打了起来,双方都动了家伙,当场便闹了个一死一伤,我们的人据报赶往,尚遭到拒捕,混战之下,好歹抓住两员,逃掉一个,我们田头儿着令赶紧有请总提调前往发落!”
    庄翼放下筷子,不慌不忙的道:“你们班房的人可有折损?”
    精瘦汉子抹着汗道:“伤了五个,好在不算严重,都是皮肉之创……”
    庄翼道:“人犯押在那里?”
    那差人忙道:“全带回县衙牢房了。”
    庄翼望着钱锐,道:“算帐吧,余头多给。”
    叹口气站了起来,钱锐摇头道:“屁股还没坐热,那些天杀的又在胡闹了,唉,真是劳碌命啊……”
    庄翼没有作声,这种情形,他遇多了,干上这一行,便殊少自己的时间,由不得随心所欲,谁说不是劳碌命呢?
    ***
    县衙的监牢设在地下,类似暗窖,沿着十几级石阶下来,先是一间刑房,推开与刑房相隔的那扇铁门,有条仅有两尺宽窄的甬道,甬道两侧,便是一格一格狭隘的牢室,牢室之外,竖着儿臂粗的铁栅,一门一道大锁,关防甚严。
    透着潮气的石壁上,铁护兜里插有几只油脂火把,青红色的火苗子哔哔叭叭的燃烧着,时吐黑烟,味道呛鼻难闻,加上牢里那股湿腐阴晦的气息,一般人还真待不下去呢。
    庄翼可是这里的熟客,每月怕不来上个十趟八趟?“老龙口”及县冶属地,亦为府衙所在,两边各有一座监牢,另外“总提调司”还凑上一脚,三牢房,他闭着眼都能摸到。
    田头儿田达是“老龙口”的捕快头子,自然也是庄翼的直辖下属,这当口,他陪着庄翼来到牢房,他的八名手下早已分两列排开,侍候着了。
    刑房的四壁上挂满各式刑具,映着青虚虚、赤毒毒的火把光芒,影像幻动,气氛越见阴森可怖,当中一张陈旧却结实的八仙桌,桌面摆一只蜡烛,一叠文卷,只等着庄翼朝上座了。
    田达的个头矮胖,脑袋秃亮妻无毛,小鼻子小眼睛,除了目光锐利之外,倒看不出是个六扇门中的角色;此际,他欠欠上身,裂嘴笑道:“老总,你先请坐。”
    庄翼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翻动着桌上文卷,沉声问道:“被杀的那个,你说是南门口开教场的胡冲、混号『金钱豹』的胡冲?”
    田达笑嘻嘻的道:“就是那,他除了开教场,另还设了两家私窑子,一当,平日里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仗着一干徒众作威作福,举凡放印子钱,逼良为娼,贱买高卖的勾当干得不少,我抓过他好几次,最后都不了了之……”
    庄翼道:“怎么说?”
    田达放低了声音:“他拜了个好老头子,『筏帮』的洪三爷,每到节骨眼上,洪三爷就来了片子求请,不放一马怎么成?好在不是什么大事,只有睁只眼、闭只眼睛,如今倒好,有人连我的麻烦也解决啦,姓胡的要是不死,迟早会梳出大纰漏!”
    庄翼看了日达一眼,道:“这些事你以前怎么没跟我提过?洪三爷我熟,可以同他打商量,地方上如果闹得太不成话,责任是要你担当的,卖面子该有个限度,离谱就不行了!”
    田达有些惶恐的道:“是,总提调,我只是不敢拿这些小事来烦你,平日你已经够忙的……”
    伸直腰,庄翼道:“凶手是什么人?”
    田达忙道:“目前只知道姓仇,叫仇什么,是何出身来历尚不知道,因为姓仇的受了伤,出事前又喝了酒,到现在还迷迷糊糊的未会清醒,喷过几次水,人却仍然晕沉……”
    庄翼道:“姓仇的多大年纪?”
    达遗道:“看上去约模三十出头的样子,他受伤后混身血污,又呕吐得一塌糊涂,形态相当狼狈,不过,大致的年龄总错不了。”
    庄翼指指里面:“逮着这两个,是那一边的人?”
    田达道:“都是胡冲的手下,听说在他教场里当教头,娘的,两个家伙全生得腰粗膀阔,牛高马大,要好几个弟兄才服侍得住他们一个,费了不少劲!”
    庄翼又问:“现场逃掉一个,是什么身份?”
    田达道:“逃掉那个,和凶手是一路的,据报身手相当了得,在我们人马赶到的辰光,他一个人独斗姓胡的手下两名教颈,竟是半步不让,我们要抓人,他还意图回头救援凶手突围,幸亏我们派去的伙计不少,才堪去堵住了他,却没法子把他拦下来……”
    略一沉吟,庄翼道:“这显然又是江湖中人,田达,我们弟兄伤了五员,都是那一方面拒捕?”
    田达苦笑道:“两边都有动手,谁也不肯甘于受缚。”
    庄翼道:“查出来他们冲突的原因了么?”
    点点头,田达道:“全是喝酒惹的祸,双方上『满丰楼』的时候,都已带着酒意,大概不是喝头一巡了,胡冲他们嗓门大,在酒楼又吵又闹,后来有个堂客经过,姓胡的仗着几分醉意,趁机会毛手毛脚,大吃豆腐,那堂客哭叫起来,姓仇的这边看不惯,上前干涉,没几句话便大打出手,双方混战成一团,眨眨眼,就他娘出人命啦!“当时概略的情形加何,庄翼已大部了然于心,他想了想,道:“姓胡的这边,原先与姓仇的一方是否相识?”
    田达道:“双方都不认得,要是认得,就打不起来了。”
    庄翼“嗯”了一声,边翻开桌上文卷:“胡冲的这两个手下,一个叫徐宽、一个叫郑念龙?”
    田达道:“是这两个姓名,我们派人查过,身份不假。”
    庄翼问道:“那姓仇的,也关在里头?”
    田达解释着道:“杀人重犯,不管有理无理,照律要先押起来,姓仇的虽然有伤在身,亦不能开例,万一吃他逃脱,这个责任可担待不起!”
    庄翼笑笑,道:“那么,人是在比地喽?”
    田达道:“姓仇的是『单囚』。”
    合上文卷,庄翼道:“事情已经很明显,案子虽大,内容却十分简单,只等问过姓仇的口供,叫他画押,然后呈请过堂定罪就成,我看,那徐宽和郑念龙两个也不必再问了,决斗殴伤人,凶顽拒捕的名目办人即可,你还有什么意见么?”
    搔搔光秃的脑袋,田达道:“全遵总提调的吩咐,只有一桩,要是『筏帮』的洪三爷又来片子替胡冲的两名手下说情,总提调可得替我挡一挡!”
    庄翼一笑而起:“你尽管朝我身上推便是。”
    他脚步才跨,又若有所思的问:“对了,姓仇的受了伤,可曾延医诊治?”
    田达乾笑道:“这等罪犯,不给他一顿鞭子已算客气了,那还有资格看郎中?”
    庄翼不以为然的道:“罪犯也是人,何况官司尚未定谳?要是罪不致死,却被我们折腾死了,于心何安?田达,马上给姓仇的找郎中来看,不得廷误!”
    田达忙道:“是,送过总提调,我即刻就办!”
    庄翼摆摆手,道:“不用送了,你先『撒班”吧,寒天冻夜,别叫大伙都耗着,我到班房找钱锐,他代我去那边探视五个受伤的伙计,时间上也差不多了。”
    田达笑道:“又照老例,每人三两银子?”
    踏上石阶,庄翼边走边道:“三两银子不少了,都不是什么大伤,每个人买上几斤五花肉,两只老母鸡补一补,包管活蹦乱跳,犹胜昔往!”
    推开厚重的铁门,他来到牢房的院落里,迎面一阵冷风,吹得他不由打了个寒噤,不知什么时候,夜空又云霾低迷,更在滚滚涌动,天色一片晕黑晦沉,看光景,只怕又要下雪了。
    庄翼的眼皮子有点滞涩,哈欠不停,现在,他最期盼的莫过于头睡一大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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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第十七章强横
    近午时,庄翼才一觉醒来,算算已有老长一段日子不曾这么舒坦的困场好觉了,人是那等神清气爽法,伸伸腰,抡抡胳膊,都感到特别有劲。
    梳洗过后,他换过一袭乾净白袍,闲闲下楼,楼下的小书房里,一杯香茗早已泡好搁在桌上,他端起杯子,先轻轻用杯盖拨拂茶面上飘浮的几片叶梗,然后才浅啜一口,茶尚微温,余香仍在,不过,再烫一点味道会更好。
    这幢精舍,就座落在“总提调司”后面,相距又约百多步远近,是幢两层楼的小巧建筑,二楼有一间宽敞的卧室,一间客房,多带一角暖阁,楼下是客堂,饭厅、书房,后面另有厨间及下人的寝居,有个中年男仆阿忠专门侍候庄翼,是处非常安逸的居住环境。
    外面果然已在下雪,绵绵密密的,雪花有鹅掌般大,天地间业已是一片白皑皑的银色世界,北风凄厉的号着,时而带起尖锐的呼啸掠过,但室内却温暖如春,铜盆炭炉烧得火旺,那股子热呼呼的感觉.令人窝心。
    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庄翼在盘算,许是阿忠来招呼开饭了。
    他懒洋洋的回应一声,门开处,进来的不是阿忠,而是钱锐。一看钱锐的形色,庄翼就知道必然有事,他指指桌前的椅子,道:“不忙,坐下说话。”
    钱锐用力抹一把脸,拉椅子坐下,边唉声叹气的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老总,咱们又有麻烦了。”
    庄翼从容的道:“你是要现在告诉我,还是吃过饭以后再说?”
    钱锐急迫的道:“老总,我如今那还有胃口吃饭?你在知道事情始末之后,怕也吃不下啦!“笑了笑,庄翼道:“我定力比你强,就因为吃得饱睡得足,人要有精神,才能面对横逆,表现勇毅,如果体气衰孱而引至恍恍忽忽,心智涣散,还能应付什么事?”
    钱锐苦着脸道:“就算我定力不够吧,老总,好歹容我先行禀陈再说。”
    庄翼道:“我在听着。”
    钱锐不由自主的放低了声音:“昨晚上『满丰楼』那桩人命案子,凶手的身份底细已经查出来了!”
    庄翼暗里松了口气,两手互叉:“是谁查出来的?这样正好,早查明白早结案,省得黏缠。”
    钱锐大摇其头:“要是像老总说的这么简单,我也不必急姥姥赶来传讯了,老总,案子难结喽!”
    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庄翼问:“怎么说?”
    钱锐的表情有些痛苦:“那姓仇的是个什么来龙去脉,可不是我们的人查出来的,姓仇的家里来人啦,一大早赶到司里,指名道姓要找我,我正好出去办理老总昨天交待的事,人家就一直坐在签押房等,待我回来和对方见了面,一谈之下,唉,头都大了……“庄翼道:“姓仇的到底是何路数?”
    钱锐哑着声道:“他的原名叫仇贤,老总,『孤霞岭』『起霸山庄』的庄主『八荒相国』仇劲节就是他的老父,这个仇贤,乃是仇劲节的独生儿子?”
    于是,庄翼僵住了,他怔忡半晌,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方才的轻松感早已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沉重的压力,就像胸膈间搁一块厚实的石头,翳窒得连呼吸都变粗浊了。
    说起“起霸山庄”,真个大名鼎鼎,威震天下,不但才雄势盛,基业稳固,更且在江湖黑白雨道上俱有深远的影响力,山庄庄主“八荒相国”仇劲节武功超凡入圣,老谋深算,是个领袖群伦、智勇双全的卓越人物,手下死士成群,奇才不缺,打个哈欠便如狂飙骤起,横扫三山,似这样的一号主儿,只宜善交,不宜结恶,然则他的独子偏偏犯了命案,系牢中,杀人者死的律列虽非一成不变,但想来罪亦不轻,现在他家里已有信息传来,不论信息内容为何,必然将凭添困扰,殆无疑问。
    一见庄翼脸色不好,钱锐就更加犯愁了;他忧心忡忡的道:“你看,老总,我们关进牢里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人物,是不是要命?真叫背运啊,『一真门』叶老爷子的麻烦正将开始,这边『起霸山庄』的混水又淌上了,姓仇的比姓叶的犹要难缠三分,你说该怎么办好?”
    庄翼静默了一会,才阴沉的道:“仇劲节派了什么人来?都说了些什么?”
    钱锐忙道:“『起霸山庄』来的人是他们『大总督』战百胜,五十来岁,面团团白胖胖,如同富家翁,见面相当客气,先表明身份,接着告诉我仇贤的来历,并转达了仇劲节对此事极度关切的立场,老总,注意他的用词,他再三引用这个字眼,便等于是提出警告,娘的,话说得婉转,可是那股胁慑味道却叫人难以消受……”
    庄翼心里有气,泠泠的问:“他可曾提出任何要求?”
    钱锐道:“还没有,他说这次的来意,只是使我们明白姓仇的到底为何许人,进一步的接触,他们会主动连络,他希望我立即将这个讯息传报老总!”
    庄翼不快的道:“人要自重,才能获得人重,姓战的以为‘总提调司’是什么地方?容得他来传谕下令?”
    钱锐无精打彩的道:“有什么办法?人家『起霸山庄』是大码头,大基业,那战百胜约模平时发号施令惯了,到那里也都是这付嘴脸,我当时又不知道老总的态度如何,也不敢轻易待慢了他……”
    庄翼道:“他说过什么时候再做进一步接触么?”
    摇摇头,钱锐道:“只表示会很快。”
    有人在轻轻敲门,又粗又黑、面目憨厚的阿忠探进半个身子来:“少爷,开饭啦,钱捕头也请一道吧。”
    果其不然,庄翼此刻业已食欲全无,他挥挥手,满心烦燥的道:“你自已先吃吧,我们还不饿。”
    阿忠清楚庄翼的脾气,没敢多说,赶紧又把身子缩将回去。
    钱锐陪笑道:“老总怎底不去吃点?听阿忠说,你睡到近午才起来,尚粒米未进哩。”
    瞪了钱锐一眼,庄翼道:“烦都烦死了,如何还有心情举着?你也少说风凉话,大乐子尚在后头……“钱锐叹一口气道:“真是风波不断,枝节横生,趁那一天得去卜上一卦,看看怎生解运!”
    庄翼不禁冷嗤一声:“我们自己多加把劲吧,钱锐,天助自助之人,不豁上力,是没有奇迹发生的。”
    钱锐乾笑着道:“这个道理我懂,只是近来诸事不顺,意外频发,人他娘都变得有点心虚了……”
    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庄翼道:“司里有事要办么?”
    钱锐道:“没啥鸟事,今天老总用不着去应卯了;黄明那里,我已跑了一趟,他本来坚持不收那一千银子,是我义正严词,狠狠训斥了他一顿,他才诚惶诚恐的收下来,不过再三恳求我回禀老总,务请成全他上进的心愿……”
    庄翼慢吞吞的道:“县里他打点好了?”
    钱锐笑道:“我猜得不错,连他娘的公文都已缮妥,只待出门啦,这小千还真有点门道!”
    庄翼问:“府里呢?他也疏通过啦?”
    钱锐道:“我私下问过他,他说差不多了,只要再送一次礼,关节即可打通。”
    庄翼颇生感触的道:“升一级差可也小容易,上下打点,里外巴结,要下多少本钱才能如愿?黄明也算不惜工本,耗尽心血了,想来成全他一次,亦未不可。”
    钱锐颔首道:“另外老太爷那里也可交待了,免得他老人家又聒得你耳根不清宁。”
    庄翼正想再说什么,阿忠又探进头来,缓声细气的道:“少爷,外面有个白白胖胖的体面人客求见少爷,还递得有名帖!”
    钱锐一听,赶忙上前由阿忠手里接过一张大红洒金的名片,名片上只有龙飞凤舞,笔酣墨饱的三个大字——“战百胜”!
    庄翼瞄了一眼,道:“来得好快。”
    递过名片,钱锐问道:“老总,在那里见?”
    庄翼道:“肃客前厅吧。”
    于是,钱锐快步出去,领着阿忠往迎战百胜。
    陈设清雅的小厅里,庄翼含笑卓立,尽管内心里大不愉快,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如何练达处世,他早已磨得炉火纯青了。
    身着宝蓝长袍,外套紫貂皮嵌肩的战百胜步履安详从容的踱了进来,见到庄翼,一掀袍摆抢上两步,微微欠着上劈,笑呵呵的开口道:“尊驾想就是庄翼庄总提调了?”
    庄翼双手拘拳,正容道:“刑部直辖河溯总提调司总提调庄翼幸会战大总管。”
    战百胜莞尔道:“客气客气,我这个总管是自己封的,你总提调却是朝廷命官、百姓青天,两相一比,不能并论啦。”
    庄翼谦让几句,主客即分开坐下,阿忠送上茶来,悄然退避,钱锐则按规矩垂手肃立在庄翼身后,双方先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战百胜清了清嗓门,开口说话:“总提调,有关我们少东家的事,大概钱头儿已经向你禀报过了?”
    庄翼道:“不错.昨夜『满丰楼』的命案,没想到牵扯进去的竟是仇庄主的少君。”
    面上笑容不改,战百胜道:“有关这桩不幸的意外,我们庄主极为关切,在得到消息后,马上就饬兄弟我尽速赶来,一则解详情,二则么,也好向总提调讨个情!”
    庄翼淡淡的道:“好说,好说。”
    战百胜接着道:“依总提调的看法,我们少东主会落个什么罪名?”
    庄翼想了想,道:“战大总管,照说,我只是有地方上靖安保民、肃奸除恶的责任,并无审判之权,简单点讲,我可以抓人,却管不着惩处,这乃是府县衙门的专职,不过大总管既然见问,我就以往的经验大略推断一下,不敢说包准,但亦不致离谱;照令少主的案情而言,固然犯了人命,却是在酒后并无预谋他状况下发生,且其遵因出于义愤,虽失手致人于死,应属误杀,我想罪名正该不会太重,可也决非无罪,五、七年的牢狱之灾怕免不了,或者,流徒出关一段时间亦有可能……”
    战百胜笑着道:“总提调也说过了,我们少东家是处在酒后神智不清、难以自我抑制的状况下出事,而且他为的是帮助一个妇道免于遭受羞辱,发之义愤,旨在济危,用心至善,杀的又是一个无恶不作,鱼肉乡里的土霸,正是替天行遗,为民除害,不受表扬已属委屈,如果再系之囹圄,甚至流徒他方,这,未免有点不合情理?”
    庄翼平静的道:“大总管,我们现在谈的是法,不是情理,令少主的犯行可悯,犯意可恕,但于法不容,无论他杀的是什么人,那到底是一条人命。”
    战百胜依然一团和气的道:“敝少东家既然『犯行可悯、犯意可恕』,我是不是能够代表我们庄主,向总提调讨一个人情?”
    果然来了——庄翼不动声色的道:“坦白说,大总管,那要看我的能力办得到、办不到。”
    战百胜神情已转为严肃:“总提调,『起霸山庄』是个什么地方,它所代表的意义,想你不会不明白,我们庄主仇公在武林中的名位,江湖上的份量,料你亦心中有数,他的独子仇贤,如果因为这么一丁点芝麻绿豆大小,且其行无愧无咋的事,而受到这种不公平又过度严苛的待遇,恐怕仇公不会任由发展而袖手不问,此项立场,我要先向总提调慎重声明!”
    庄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
    白胖的面孔上已浮现一抹赤光,战百胜提高了声调:“容我直话直说,总提调,我们庄主仇公的意思,请你马上放人,不得有误,你这份情,他会记着,来日必有补报!”
    冷冷一笑,庄翼语气僵硬:“很抱歉,大总管,我只能尽量照拂令少主,使他在里面多得方便,至于放人,我没有这个权力,也不能这么做。”
    战百胜重重的道:“总提调,你是在抗拒仇公的指示、执意与『起霸山庄』为难?!”
    庄翼沉下脸来:。
    “仇庄主没有资格『指示』我,大总管,我并非他属下的一员,我也并无意与『起霸山庄』为难,但是,『起霸山庄』却也不要同我为难才好!”
    眼瞳中的光芒森严凌厉,战百胜阴寒的道:“总提调,你对我们仇公已犯了大不敬,你可知道这将有什么后果?”
    庄翼七情不动的道:“仇庄主威震江湖,名扬五岳,是一位望重天下的前辈,我一向尊敬有加,越其如此,仇庄主的气度风范越该获得我们后生晚辈的钦式才对,这种强人所难,漠视法理而诉之威迫利诱的行为,我以正言争谏,并没有错,仇庄主如认作冒犯,我也只有遗憾了。”
    霍然站起,战百胜怒道:“好个利嘴利舌的庄翼,我最后问你一句,是放人不放?!”
    庄翼端坐椅上,双目直视对方:“大总管,碍难从命。”
    一拂衣袖,战百胜转身即走:“你不要后悔,庄翼!”
    钱锐急步趋前送客,不久回来,面孔上的神情阴睛不定。
    茶已凉了,庄翼举杯喝了一口,满心滋味冷寂。
    搓着手,钱锐闷声道:“事情砸了,老总。”
    庄翼声音平板的道:“不砸又怎么办?依他们的不成?”
    咽了口唾沫,钱锐说话稍见吃力:“老总,姓战的不是一个人来的……”
    “哦”了一声,庄翼道:“外面有人等着?”
    钱锐道:“一共四个人在等他,顶着雪一字排开在那里,就像四根石桩,四个人一式的羊皮翻毛大氅,三块瓦的毡帽,模样凶悍得紧……”
    庄翼望望手下一眼:“你心里犯嘀咕了?”
    钱锐坦然道:“老实说,有一点,仇劲节可不是好对付的……”
    庄翼静静的问:“钱锐,假如方才你换做我,你会不会这么办?”
    思忖一下,钱锐道:“我想我会,可能用词上不及老总这么强硬。”
    庄翼感慨的道:“钱锐,天下有可忍之事,有孰不可忍之事,原则但在一个『骨节』之上,只要不逾格,结善缘总比结恶缘好,一旦逾格,就不能拿自己的尊严来糟塌了……”
    钱锐肃然道:“总提调说得是。”
    庄翼背负双手,在厅中踱了几步,忽然笑道:“现在,你饿不饿?”
    没想到庄翼在这个时候会问出这么一句话,钱锐裂裂嘴,道:“我还好,老总。”
    庄翼若无其事的道:“叫这姓战的一气,反而把我气饿了,得弄点东西祭祭五脏庙才是。”
    铲锐道:“那,我去招呼阿忠,把饭菜再热一热!”
    不用他招呼,阿忠已蹩进厅门,伸手倒指门外:“少爷,有个姓辛的要见你,大块头,左脸齐耳根横到下巴,浮着一条刀痕,邪里邪气的,看来不是什么好路数……”
    虽是下人,日常跟随主子耳濡目染之余,一开口居然也带着三分差办的语气;庄翼看了钱锐一眼,道:“这不就是刀疤老辛,辛同春么?”
    钱锐道:“错不了,就是他,奇怪,这小子跑来干什么?”
    庄翼道:“昨晚上我叫你去他那里一趟,处理我老爹的事,你去过没有?”
    钱锐忙道:“还没来得及去哩,上午忙活黄明的事,『大安县』一趟来回,时间就耗掉了,回来又碰上姓战的一阵搅合,抽不山空来,原打算下午去的……”
    庄翼迷惑的道:“辛同春会有什么事找我?他平时最怕跟我朝面,如今竟主动上门求面,岂不透着稀罕?”
    钱锐低声道:“会不会特为来解释老爷子的事?”
    庄翼道:“难说,其实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犯不着如此慎而将重,我看他另有所陈!”
    转脸对向阿忠,他接着道:“请姓辛的进来。”
    阿忠出去片刻,长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辛同春已跟了进来,别看这刀疤老辛的块头巨大,态度却是诚惶诚恐,一付若“待罪在身”的模样,他蹑着手脚,上身微躬,摆出的架势好像随时随地都准备跪地叩头。
    庄翼冲着辛同春一笑:“老辛,久不相见了,今天难得,大风雪里你还有兴致串我的门子……”
    辛同春赶紧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堆起那样谦卑的笑容:“提调大人说笑了,小的那有资格来串提调大人的门子?只因今天一大早才知道大人回衙的消息,一来是跟大人请安,二来,小的有下情上禀,说不晓得小的听到的风言风语,是不是对大人有用……”
    原来辛同春是来通风报信的,庄翼先让他坐下,才气定神闲的道:“说吧,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辛同春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道:“是前两天,小的一个拜把兄弟跟小的提到,他有个『一真门』的朋友来找过他,详细询问大人的住处、司衙所在、甚至大人经常落脚的各个地方,小的这拜把兄弟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但看在朋友面上,还是答应替他代为打听,可是心中疑惑,晚上就来说与小的知晓,小的虽然在道上不算入流,却也分得清利害轻重,当下便告诉小的兄弟,暂且把事压下,万勿轻举妄动,等小的禀明大人之后再做定夺,待小的兄弟一走,小的就马上请人引见大人,不想大人尚公差未回,这两天,可急煞小的了,幸而今天大早有口信传来,说大人业已返转,小的才斗胆登门求见,将所知所闻,奏禀大人……”
    庄翼沉吟未语,钱锐却笑道:“老辛,你这份孝心可投对了门,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赶忙抬抬屁股,辛同春谄笑道:“小的一向承蒙提调大人和钱头儿的照顾,敢不尽心尽力巴结二位?只是力薄人微,但恐帮不上二位的大忙……”
    钱铳大刺刺的道:“各尽本份,老辛,你已经算帮上忙了。”
    这时,庄翼开口道:“你那拜把兄弟,是干什么的?”
    辛同春规规矩矩的回话:“他叫彭大,是渡口码头上的管事二哥,本地人氏,人头地头都熟……”
    庄翼又道:“彭大『一真门』的那个朋友姓甚名谁?”
    辛同春道:“那人姓周,叫周,是『一真门』下的杂务外办,平目专门跑外办事,关系不少。”
    哼了哼,钱锐道:“老总,他们已展开『前置作业』了。”
    庄翼缓缓的问:“彭大许了姓周的几天回消息?”
    辛同春正容道:“三天到五天。”
    庄翼道:“那么快了,今天已是第三天——老辛,你愿意把这个忙帮到底么?”
    辛同春差一点就要指天盟誓:“回大人的话,但要大人答应一句,小的那怕上刀山、下油锅,肝脑涂地,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大人的事就是小的的事,两肋插刀亦义无反顾!”
    “嗯”了一声,庄翼颔首道:“很好,老辛,你附耳过来!”
    辛同春立即起身,弯腰上前,庄翼轻轻说明自己的计划,辛同春则不停点头,钱锐在傍边一边听着一边想笑,他笑的不是庄翼的谋略,而是辛同春那付德性。
    等辛同春去后,庄翼却变得沉默起来,他一言不发,只好整以暇的拿一块丝棉开始拭剑,非常细心的慢慢拭擦,森青的芒彩熠熠生辉,寒那有如秋水,反映着他的面容一片肃然,倒把钱锐也看得噤然不敢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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