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解山庄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章恩义
    唐麟飞身来近,喘息着问:“还撑得住吧?荒?”
    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朱汉甲笑得一片惨白:“放心,死不了……那李大个这一刀砍得真准……”
    唐麟满怀愧疚的道:“是我害了你,荒,我未能及时截住姓李的……”
    朱汉甲摇头,声音低哑:“一点都不怪你,混战滥杀的场面,谁敢说控制全局?至少,你巳替我连本带利捞回来了!”
    不等唐麟再说什么,他又催促道:“别婆婆妈妈的了,小白脸,司徒大哥那边就快挺不住啦,你还不去帮上一把?”
    其实,何止司徒胆快挺不住了?苏婕的情况也一样危急,唐麟自则看得分明,当下不再多话,转身便朝“地剑”何退之、“人剑”齐大松那边扑去。
    这里形势的演变,范威当然瞧在眼中,他那股恨、那股愤恼,激得他面孔通红,虬髯倒竖,两只眼球鼓突得宛同一对牛蛋子,唐麟身形甫动,他已大吼起来:“何退之、齐大松、你们切切不可放过这姓唐的小子,必要结他和司徒胆一同凌迟碎剐,碎万段!”
    “地刚”何退之长剑荡开,留了一个空隙让唐麟进入,然后,剑光如波,即时回涌,浩漫浑厚的寒彩便交纤罩卷过来,宛似要将唐麟吞没。
    唐麟的反应冷静而沉着,他毫不慌乱,更不紧张,黑网张合飞扬,像煞一朵收放旋舞的巨伞,而短矛穿掣闪飞,尤若流火烁金,不但幻化无穷,攻拒之间准狠之极,倒是半点不退不让!
    范威气冲牛斗,大铁链横挥急扫,形同拼命,他一边厉声喝叫:“三位仁兄,手下请务必加劲,如今形势有异,再也延宕不得,且放倒一个是一个,摆平一双算一双,千万不能叫他们缓过气来,否则,横着出去的就是我们!”
    长丧门剑点刺如风,莫才英口乾舌燥的回应:“这已是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了,当里的,姓苏的婆娘犹如困兽,困兽负伤而斗,最为凶险,我们也不能不防着她反噬……”
    范威大怒:“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光顾着自己苟活?我他娘的损兵折将,不全为了搭救你们?我豁得出去,你们莫非豁不出去?江湖义气不能叫我一个人讲,各位也该表现表现!”
    莫才英不吭声了,此时此地,他可不敢把范威惹翻,如果姓范的抽身一走,他们兄弟三个包管死路一条,为了性命,虽遭一顿呵责,也只有逆来顺受,但求过了这一关,则更西南北,海阔天空,谁还他奶奶沾得着谁?
    两人的话尾才落,苏婕忽然背部暴窜,她娇小的身子从曲大贵的流星中间穿过,“吻”
    短剑的蓝光彷佛毒蛇的眸瞳反射,只那么一闪,曲大贵的眉心倏凉,一溜鲜血已艳汪汪的冒将起来。
    曲大贵往后意退,双相连的银搭力回绞,苏婕身形弹起,躲开范威与莫才英的夹攻,然倒滚,身剑合并为一,怒矢般猝射刚刚冲上来的柴斌。
    粗重的狼牙棒尽管在柴斌的手上舞得轮转,却不及阻挡苏婕这凌厉又突如其来的一击,冷焰伸缩于须臾,柴斌整个人已蓦地平飞而起,像喝醉了酒似的,手舞足蹈横捧而出。
    胸口间的鲜血,极似一朵又一朵连续盛开的红花,红花绽现随即浸漫,当柴斌倒在地下的时候,前襟业已被血渍染成大片猩赤。
    莫才英立时心胆俱裂,更加悲愤交集,长丧门剑追着苏婕身影流灿,边嘶声嗥号:“你个黑心黑肝的毒妇,有本事就连让我们兄弟也一并超渡了去!”
    苏婕腾挪掠走,形似鹰隼振翅,起落游之间,不仅其快无比,更且无以捉摸,范威却紧钉不放,亦步亦趋,莫才莫和曲大贵也由较大幅度的移动逐渐缩紧攻击正面,片歇之后,苏婕的闪斗方式已经受到困阻,眼见她再次陷入包围圈中。
    幽形二鬼现在才叫真拼了命,范威积怨亦深,尤不容苏婕生出,三个人齐心合力,久战之下的苏婕便越感后劲不继,欲振无从,疲累交加的她,目前不止是搏杀、是抗拒,犹似挣扎像一个溺者,但求浮上水面透一口气,可是水里的吸力却拉住她、扯住她,一步步往下沉……范威目睹此情,怪笑如枭:“就是这一刻了,二位老兄,贱人已是油枯灯尽,在劫难逃!”
    双眼中的光芒突然红得像在滴血,苏婕的身子一个豹跃弹起,连人带剑横撞范威,去势之急,恍同飞鸿惊枝,颇有“与尔偕亡”的意味。
    早已留神防范的范威,虽说戒惕在心,苏婕这豁死一击,其动作之猛烈,出剑之凌厉,仍然使他大为震撼,铁链反挥旋抖,劲道匹溢下,彷佛巨杵交错,盘索断抛,竭力想阻退苏婕这突发又狠酷的迸袭。
    粗糙的铲环撩过苏婕的背脊,带起片片沾血黏肉的衣絮,有如赤蝶翩舞,苏婕的躯体坠落,短剑划过范威胸膛,又在他右腿鼠蹊部位两次洞穿,随着剑刃的扬起,四处伤口全往外翻,痛得范威面孔歪扭,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长丧门剑寒芒眩映,苏婕的左肩立见血光,她向前猛一踉跄,曲大贵的流星已双双飞到,苏婕奋力弓背挫腰,却只躲过一,另一重重打上她的左胁,将她整个人撞了个转,再也支持不住的单膝屈跪下来。
    莫才英一声狞笑,双手高举长丧门剑,使劲砍向后颈——敢情他真个是要拎人头哩。
    全身是血的苏婕,根本连站立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如何还能抗拒莫才英这贯足劲道的一剑?而司徒胆、驼背老人、唐麟三个又被他们强大的对手紧紧缠着,更难抽身相援,那一头的朱汉甲看得清切,嘶声长嚎着连滚带爬的想赶来搭救,时间距离上却显已不及。
    一块拳头大小,有有角的石头,便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暴射而至,石头先砸中莫才英高举的长丧门剑,力量之大,不但当场把厚重的剑锋砸出了弧度,更砸脱了莫才英的双手,石块固然立时并碎,细小的石屑分裂溅飞,倒有多半嵌进了莫才英的头脸颈胸之中,光景像是他挨了一蓬火铳里喷出来的铁沙子!
    几乎和第一块石头不分先后掷来,第二块石头的目标却换成曲大贵,由于石头的来速太快,又完全在意料之外,曲大贵躲则躲矣,躲过了石头原欲攻击的脑袋部位,右肩胛便顶替了这一记,但见石头倒弹而起,曲大贵已怪嗥着滚跌地下,肩胛上挨的这一记,居然给他打脱了臼!
    这突如其来的变异,不仅把莫才英、曲大贵两人震慑得呆若木鸡,连范威和其他杀中的各人亦不由纷纷停手,惊愕莫名,他们不知这是什么人隐于暗处施放冷箭,然而,他们却知道这施放冷箭的人必属顶尖高手无疑。
    因为,对方投掷的只是两块石头,两块极其寻常的石头,而这两块俯首即是的石头,却砸破了两个老江湖的胆,莫才莫与曲大贵都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决非一干庸才可比,这样的两个人物,竟连两块石头也躲不开,且双双见红挂彩,那出手者的功力,亦就不言可喻了。
    石头没有再继续飞来,在一片如死的沉寂中,只有人们粗浊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范威的两眼骨碌碌向四面梭溜,更不自觉的往后倒退,他感受到一股强大又无形的压力在冥冥中逼来,他也警觉到凶险的徵兆——最可怕的敌人,是看不见的敌人,如果这个敌人又非常强悍,那就更可伯了。
    清了清喉咙,莫才英惊魂未定的沙着嗓门道:“当家的……你看要怎么办好?”
    “情形不大妙,显然有人隐在喑里和我们作对……”
    这等于废话,莫才英苦着脸道:“我是说,呃,当家的,下一步该怎么走法?”
    脸色阴暗下来,范威挫着牙道:“现在状况不明,对方伏在暗处,不知多少人马又实力若干?我们久战兵疲,且完全暴露于对方监视之下,局面是大不利……”
    莫才英低声道:“当家的意思,是撤退啦!”
    范威勉强点头:“耗下去只怕吃亏更大!”
    目光狠毒的瞪向苏婕,莫才英不甘的道:“姓苏的贱人眼瞅着便要授首当前,就这么将她放过,委实让我恼恨,为山仇仞,功亏一篑,当家的,我不下这口气!”
    范威也是极为无奈的道:“忍着点吧,才英兄,你该想想那两块石头是在什么关口下飞来的?对方显然是有意给那婆娘伯援,他救了第一次,必有第二次,要不信,你再冲着贱人出手试试,说不定连炸药都抛过来了!”
    莫才英恨恨的道:“留下苏婕毒妇,定然后患无穷,这贱人心胸狭隘,睚盼必报,不杀她,我们朝后恐怕难有安宁的日子好过……”
    范威叹一口气:“莫非我还不知道?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横竖这段梁子也了不了,以后包管有得热闹,好歹再一遭解决吧!”
    于是,范威招呼他的手下——“三才剑”焦光甫、何退之、齐大松缓步后撤,连地下同伴的尸体都没有意思去照顾,莫才英亦只好把他兄弟的三具遗骸也暂且留着,却不忘牵走他的坐骑。
    司徒胆和唐麟、驼背老者等静静峙立,目注敌人在极度戒慎的情形下退去,他们不曾乘机追击,因为他们明白,目前欠缺追击的十足能力,而且,场面惨烈凄惶,亦正待收拾。
    慢慢的,苏婕从单膝半跪的姿势站立起来,她披发裂衣,容颜晦涩,混身染血更步履浮动,唯一未变的是赤毒的双眸,眸中不见丝毫泪痕!***
    不错,暗中出手掷石,搭救了苏婕一命的人正是庄翼,在这种情形下,他又能如此施为,至于当形势继续恶劣下去,他是否会有更进一步的行动,连他自己也不敢确定,总之,眼前的反应,他认为恰到好处。
    苏婕的危机既已解决,他当然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他仍得去忙他的事看看何小癞子抓得着抓不着,万一给姓何的溜掉,他还有差事要干,好歹,得把严良及艾青禾两个送到地头再说。
    一道上没见何小癞子半点踪迹,庄翼白着一张脸回到客栈,钱锐、窦黄陂、佟仁和三个观颜察色,便知他们老总折腾大半夜,八成亦乃师出无功,空忙活了;钱锐先端上一杯热茶,仍忍不佳问道:“老总,苏婕那边的情形怎么样?何小癞子没弄回来?”
    坐下长长吁一口气,庄翼就杯啜茶,沉重的摇了摇头:“姓何的不但刁滑,更且狠毒无比,苏婕遭到突变,她留下的人竟未能看住何小癞子,人跑了不说,把两名守卫也宰了!”
    简单扼要的将夜来经过说了一遍,庄翼越讲越嗟叹,情绪低落得很。
    三个人静静听完,不免有些怔忡的互相觑视,仍由钱锐开口道:“这样说来,何小癞子逃之夭夭以外,连苏捷那伙人也跨了啦?”
    庄翼道:“不能说跨了,元气大丧却是真的,这个女人也实在太刚愎自用,想怎么就怎么样,一点弹性都没有,对方在毫无转寰余地之下,只好挺而走险,逼上梁山,唉,却落得个遍地骸,两败俱伤!”
    钱锐舐舐嘴唇,这:“那,眼看着苏婕今晚上也不能实践诺言了?”
    抬起眼晴,庄翼道:“你是说把何小癞子的耳朵送来?”
    钱锐颔首:“不知她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嗤”了一声,庄翼道:“人跑了是我亲眼目睹,连我跟着去追都没能追上,苏婕如今只剩下半条命,再加上损兵折将之余,又拿什么本事去逮人?既逮不到人,那来的耳朵交给我们?你不用花脑筋去想,只弯动弯动脚指头也该算出来……”
    钱锐赶忙陪笑这:“老总可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怕到时交不了差。”
    哼了哼,庄翼道:“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上头有话,自则由我去担待。”
    佟仁和接口道:“听说『靖名府』的那个典史很难缠,老总,你可得先有个底。”
    庄翼道:“『靖名府』的典史姓应,叫应尔清,背后有个浑号,人称『应老刀子』,为人吝苛悭啬,遇事挑剔刁黠,出了名的不是东西,官秩虽不入流,节骨眼上找起碴来却够麻烦,不过你们放心,别人对姓应的头大,我倒有法子治他,应老刀子再是奸狡,一旦和我碰上,他也只有打恭作揖,俯首听命的份!”
    佟仁和笑道:“照说,以应尔清的品级,和老总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可是俗话说得好:不怕官,只怕管,验收人犯是他的职司,他若找麻烦,来个公事公办,楞要对数对人,否则不会签押,老总可也不能与他硬干,却不知另有什么治他的法子?”
    庄翼喝一口茶,道:“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应刀子在别人眼里是把两面光的锋口,我看他只能算个杂碎,没什么大不了。”
    乾咳一声,钱锐道:“该如姓应的连骆修身那只耳朵也不承认,老总,我们又该怎么办?”
    庄翼从容的道:“他不会不承认。”
    钱锐脱口道:“同以见得?”
    庄翼道:“因为是我说的;我告诉他那是谁的耳记,就是谁的耳记。”
    一直没开口的窦黄陂插进来道:“老钱,你也跟了老总这么些年,老总的门道和能耐,就算你不完全清楚,至少亦该知晓个大概,可是听你这几话,足见你对老总的底子还摸得太浅,『巨灵公子』的行情,只怕你尚懵懂不明哩!”
    钱锐不明的道:“笑话,我这随老总身边的辰光,比我吃公粮的日子短不多少,老总的身价底细,我还有不明白的?”
    窦黄陂似笑非笑的道:“有关老总的事情,你不明白的只怕不少,我敢说,你就没有我知道得多!“钱锐尚待争辩,庄翼已有些不耐的道:“好了好了,正事还搁着没办,扯这些闲篇做什,何小癞子抓不回来,我们可不能拖着不走,今天好好歇息一天,入黑上路!”
    窦黄陂道:“我和老佟是不是一道?”
    庄翼道:“不用,你两个仍照原先讲定的,在这里把伤势养好再说,或着我们转程来接,或着你们自行回家,我会另外通知你们。”
    钱锐搓搓手,道:“天气不大好,老总,夜行顾忌太多,我们何不在白昼起解?”
    庄翼瞪了钱锐一眼,没好气的道:“晚上行动,较易掩蔽行藏,且可减少曝露机率,难道你不晓得?我们这趟差事,时间上已经有了廷误,不能再磨蹭,早一天到也好早点安心。”
    钱锐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讪讪的过去提起茶壶,将庄翼手中的茶杯斟满。
    打了个哈欠,庄翼起身道:“我回房去睡一会,这边你们要当心,别出纰漏。”
    三位铁捕齐声答应,庄翼已自行推门而出,他心里很烦,也很闷,虽说要睡一会,可是却毫无睡意,那种长久以来的职业倦怠感,又深深的向他袭来。
    实在是睡不着.庄翼虽然觉得很累、很乏,可是一合上眼便思潮赶伏,杂念丛生,他在床上躺了好一阵,辗转反侧之余,清觉得似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声,也曾有过多次失眠的经验,他知道此刻若不能入梦,再躺下去也是枉然,便索性起床,略做梳洗,独自个从房里溜出客栈。
    辰光约摸近午时,天阴,云暗,风不大,气温却相当低。
    庄翼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他只希望走倦了以后,说不定回去还能找补一场小睡,晚间里起程上路,可以预见的又将是一夜辛劳。
    脑子里也不知想些什么,不知不觉下,人已出了小镇,来到镇效。
    旷野荒林的景致不但孤寒,更似涌起一阵蚀骨的森冷,庄翼裹紧衫,信步而行,目光随意流览,看在眼里却不入心中。
    忽然,他似乎隐隐听到了一些什么声音,一些十分奇怪的声音,像是咽噎,也像是断继续抽气,宛若躯体挣扎扭动,同时还渗杂着磨擦撕扯的轻响,他侧耳细辨,却越听越迷糊了。
    一面猜测声音的内涵,庄翼已本能的向音源的来处摸去,多年的惯性反应,使他在接近任何可碍场合时,脚步皆自然转为轻俏敏捷,矫如豹蹑蛇潜,半点声音不起。
    异声传来的所在,是一个山壁下凹陷不深的石洞里,洞外蔓生着纠结的枯藤萎草,尚横竖倒叠着几根泛黑的朽木,要不是有声音传出,想找这个石贯粗砺的洞穴,还真不容易哩。
    这个石洞,的确是浅,大概有一人多高,两臂宽窄,朝内陷进去亦不过五六尺左右,因而只要往里打眼一看,即可全景入目,钜细无遗。
    庄翼隐身在几根倒折的枯木之后,从枯木相叠的隙缝间向洞里张望,这一看,看得他差点便双睛鼓脱眼眶,更险些呛出一口血来!
    石洞中的景像怪异而荒诞,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妖淫意味——凸凹不平的地下,成“大”
    字形摊开的人赫然竟是苏婕,“赤蛇”苏婕,她的手足被跨张的伸展开来,四肢的关节部位都被麻绳捆紧,连着小截木桩钉入地面,她双目闭合,不佳抽气,原先娇艳俏美的一张面容变得又青又紫,人在簌簌颤抖,偶而全身痉挛掣动,模样显得非常痛苦。
    洞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庄翼做梦都没想到的何小癞子何恨,何恨正手握苏婕惯使的“吻”短剑两柄中的一柄,形式半蹲半跪,在慢条斯理的割裂苏婕身上的衣裙,他每切开一条布絮,就高高举起,接着松指飘落,这何小癞子,现在像换了一个人,两眼眼珠突鼓,闪动着野兽般狂暴的光焰,五官歪扭,嘴巴半张,唇角流淌黏涎,面孔火烧似的通红,他吁吁喘息,时而呵呵怪笑,就和心性全失,起了疯癫一样。
    衣裙被条条割裂抛落的苏婕,在失去遮蔽后的胴体是白哲细润的,也是丰腴玲珑的,然而,除了那片羊脂也似眩目的白,亦更是血迹斑斑,红肿处处,她背脊早已是皮掀内绽,赤漓交融,左肩上一道三寸长短的血口子,裂肌翻卷,尚凝结着紫褐色的血痂,此外,她的左胁肿起,明显的有肋骨折断的现象,如玉的细致,雪般的莹洁是她肤色的展布,但血渍红滟,朵朵浸染,便又是另一种的凄楚了。
    何小癞子根本无视于这样的凄楚,他仍然照样进行他的工作,不停发出兽性的,原始意味的怪笑低嗥,甚至伸手按捺苏婕肿胀的左胁,每在苏婕颤声呻吟里,他却笑得益加疯狂了。
    这时,苏婕外面的衣裙已被割剥一空,露出她胸腹间湖水绿的肚兜来,肚兜以丝带连系于颈背之间,现在,何小癞子正吃吃涎笑着拿剑刃挑断上头的丝带。
    令庄翼大惑不解的是,苏婕怎么会来到这里?又如何栽在何小癞子手中?那场流血横的鏖战才只结束了不及两个时辰,苏婕身负重创,她原该宽地治伤养歇才是正办,却怎生搞成这样一个结面?
    脑子里尽管充满疑窦,事实的情况已不容他多做思量,身形一起,人已落在何恨背后,别看姓何的淫心大起,反应仍然十分灵敏,挑割肚兜丝带的短剑蓦向上扬,同时贴胁回刺,动作快速,狠准兼俱。
    庄翼没有运用兵器,他上身微侧,“叭”的一声巳伸手扣上何恨执剑的右腕腕脉,何小癞子可不认命,双脚暴飞,猛庄翼小腹。
    那双脚来得快,庄翼的身法更快,只见他猛然一个旋步,何小癞子怪叫半声,整个躯体抛起三尺,又重重倒翻过去,经这一抛一翻,他的右臂立即脱臼,扭曲成恁般怪异的角度,软软垂搭下来。
    “呛郎”脆响中,短剑坠手,何小癞子的脸红紫发绀,如同一付猪肝,他以左手紧捂右肩,痛得满头大汗,吁喘若牛。
    庄翼从腰间抽出一条细韧的牛皮索来,三下两下,便熟练俐落的将何小癞子倒剪,困了个结实,牛皮索的这一头,他顺势绑在一根枯木上,又打了个死结。
    何小癞子口鼻间涕涎流淌,一边跺脚号叫:“真他娘背时背运啊,明明已逃出生天,明明快要报那一箭之仇,老天无眼,怎的又叫我撞上姓庄的恶胚?我何恨的命就这么苦,这么歹啊……”
    庄翼冷泠的道:“我现在信了,何恨。”
    拙噎一声,何小癞子声似狠嗥:“我不服,我不甘,我他娘说什么也要和你们耗到底!”
    举手两认耳光,打得何恨嘴喷血,身子倒仰,庄翼左脚倏勾,姓何的又一屁股跌坐下来,由于双手倒绑,平衡不易,脱臼的臂肘触及地面,乖乖,那一声惨叫,就和杀猪无异了。
    拍拍手,庄翼回过身来,但见苏婕依旧紧闭双眼,急促吸气,身子抖个不停,这一阵,她彷佛已把她的魂神脱离了躯壳,将这付皮囊抛却了;极度的强傲与极度的羞窘相较,那种不堪是椎心刺骨的,是深刻得无以复加的,便以生死称量,怕亦无足轻重……。
    庄翼了解苏婕现在的心情,更能体悟到她的痛楚,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又脱下长衫,轻轻为苏婕盖上,然后,拾回短剑,切断绑住她手足间的绳索——关节部位深陷的瘀痕,令他不由自主的揉抚再三,油然生怜。
    过了好一阵,苏婕才缓缓睁开眼睛,血红的双眸,仍然无泪。
    庄翼俯视着苏婕,好温柔好温柔地道:“觉得好些了吗?”
    苏婕几乎不易察觉的点点头,语声暗哑艰涩:“谢谢你,总提调。”
    庄翼嘴角牵动了一下,道:“不必客气。”
    苏婕闭闭眼,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庄翼微微一笑:“我也正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叹了口气,苏婕道:“昨天夜里到今天上午,我发生了一些事……等我赶回住处,才知道何恨已经跑了,不但跑了人,还把我派来看守他的两个手下也一并杀害……总提调,我答应过你,晚上要送他的一只耳朵来,我不能失信,只好立刻分遣人手,四面去追,很凑巧,姓何的竟被我追上,或者说,是他故意现身引我来追……”
    庄翼疑惑的道:“凭你的身手,苏婕,怎会着了他的道?”
    苏婕沙沙的道:“姓何的早已布下陷阱,总提调,那是一种名叫『吊环』的东西……用竹蔑为环,浅埋地面,并弯拗树枝连接环索,以树枝的弹力,把误踏入『吊环』之内的猎物倒吊悬空……他一共做了八个『吊环』,我在追他的当口,一时不察踏进『吊环』,在身子飞起的一刹,我人已被震荡得半晕……我,我原先受的伤不轻,否则,何恨这点鬼休技俩还坑不了我……”
    庄翼道:“何小癞子如何能事先得知你的行动,从而现身相诱?”
    苏婕苦笑:“据他说,他一直就未离开左近,从头到尾都在暗里窥探我们,他目睹我们所有的遭遇,也判断到我会不顾一切对他展开追杀……”
    庄翼默然,他想到在苏婕的人马力并范威及“幽形五鬼”的时候,现场某一个隐蔽处,何小癞子亦必定伏踞一隅,坐观成败,更说不定心中早已盘算好他下几步的行动了——这狗娘养的!
    呛咳一声,苏婕的面庞上浮映着一抹病态的红晕:“怎么不说话了,总提调?”
    庄翼定了定神,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苏婕道:“和我有关的?”
    庄翼颔首:“和你有关——苏婕,先不谈这个,你的伤势很重,不能耽误延医的时间,我送你回去,马上找大夫治疗,其他的押后再说!”
    苏婕十分虚脱的道:“有个请求,也是愧托,总提调……”
    庄翼忙道:“请说无妨。”
    吸一口气,苏婕道:“何恨是你抓到的,我很愧疚未能履行诺言,请总提调谅解我已尽了力量……他的那只耳朵,使烦总提调代割了吧……”
    庄翼道:“在这程情况下,你还有精神整治他?”
    苏婕的牙齿磨挫,声音并自唇缝:“但有一口气在,我就要何恨活剐在我面的!”
    庄翼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随你吧,你有舍命践诺的信守,我就有依约行事的责任,不过,自已的身体也要紧,仇恨是很伤心神的。”
    苏婕凝视庄翼,又一次道:“谢谢你,总提调。”
    于是,庄翼非常小心的用长衫裹住苏婕的身子,将她平抱起夹,犹不忘收妥一对“吻”
    短剑,自行插在腰际,然后,他走出去解开困绑何小癞子的皮索,抱一个、牵一个,大步行去。
    天色更阴暗了,风也括得越发尖锐冷峭,看样子,又要飘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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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长夜
    夜深沉,远处有隐约的犬吠声传来,犬吠声夹杂在凄厉的北风呼号里,听在人耳,落在人心,就益发有一股子苍茫悲凉的味道了。
    直到如今,那位白发如银,背脊微显佝偻的老郎中才从苏婕的房内推门而出,他满面倦容,额头见汗,频频拿一条布巾揩擦双手,模样活脱经过了一段长途跋。好不容易始抵达目地,表情上浮现着堪可松一口气的满足。
    庄翼斜坐一偶,只静静注视着老郎中的神态,司徒胆、唐麟、驼背老人却一涌而上,迎着郎中纷纷询问苏婕的伤情,老郎中长长吁气,笑得十分疲惫:“各位放心,姑娘的伤势轻是不轻,好歹总算稳住了;她的外伤本来不太严重。坏就坏在失血过多,最麻烦的是左边肋骨断了两根,骨折之后又不曾立时静歇,反而使力活动,那两根断骨差一点就透肌穿肉啦,这么一弄,便大大增添了我接合断骨的麻烦,要不是我经验还够,咳,真不敢说后果如何哩……”
    司徒胆忙道:“大夫,照你这么说,我们家小姐的伤势已经无碍啦?”
    老郎中微微皱眉道:“应该是不会再生变化,不过,姑娘失血甚多,难免元气亏损,有伤本和,要好生调理养息,宜适量进补以平虚耗,在身子康复之前,切忌发力运劲,做任何激烈动作,我这就去开方子,各位照方抓药,按时煎给姑娘服用,大概两个月后,人就能下床行走,至多三个月,痊愈可期…司徒胆又道:“那,大夫你是不是每天都来看看?”
    老郎中颔首:“头一个月,我每天都要来诊视一次,一月过后,则三五天看一趟即可,往后复元期间,我来不来都无甚要紧了。”
    唐麟接口逍:“我断手的伙计呢?他又怎么办?”
    老郎中笑笑:“方子找合并在一起开,小哥,我每趟来,也就连你那伙计的伤势一遭看了。”
    说着,他坐向桌前,目光巡梭:“拜托那一位去房里把我的药箱打出来,另外,请备妥文房四宝,我好开方子。”
    司徒胆和唐麟分头办事,驼背老者则自怀中掏出一士银票点数,大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架势。
    老郎中看了角偶处的庄翼一眼,开口道:“不知那一位是庄翼提调?”
    庄翼回应道:“在下就是。”
    老郎中指指苏婕的房门,道:“方才姑娘有话给我,请庄翼提调稍停入内一晤。”
    庄翼略微犹豫,方道:“她的身体状况,不碍事么?”
    老郎中笑道:“固然相当孱弱,但说几句话,却不关紧。”
    庄翼道:“那么,等一会我就进去看她。”
    这时,司徒胆已把老郎中那只檀木药箱打了出来,唐麟也取过笔墨纸砚摆置桌上,老郎中一边沉吟,一边提笔处方,屋里一时反倒安静下来。
    司徒胆面对庄翼,十分亲切的道:“总提调,折腾这一阵,约莫饿了吧?待会我送大夫回镇上,顺便称点宵夜回来,请总提调凑合填饥。”
    庄翼欠欠身子,道:“不劳司徒兄,见过苏姑娘之后,我还得赶去客栈会合我那批伴当,差事不能耽误,若照原定的行程,我们早该上路多时了……”
    司徒胆诧异的道:“在这个时侯,这种天气下起解?”
    庄翼苦笑道:“吃公门饭,往往身不由主,上命所限,如何还有挑拣的余地?”
    司徒胆道:“平日里看六扇门的人个个趾高气扬,活神活现,想不到也有这么些苦头,以总提调的身份来说,在此一行当中业已是拔尖的了,却亦难免风霜雨雪之累,看人看事,真个不能端看表面……”
    一般而言,江湖无论黑白两道,对公衙捕快大多下意识中怀有敌意,有种排斥或戒惧的心态,司徒胆算是比较温和明理的,然则言谈之间隐含不很友善的弦外之音,庄翼早已习惯,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司徒胆也察觉到庄翼反应上的含蓄,他有些尴尬的错开话题:“是了,方才小姐交待,有请总提调|”庄翼站起身来,道:“我这就进去。”
    推开门,是一间陈设极其简单的房间,不怎么宽敝,室内仅一床一柜外加一桌一椅而已,庄翼就着桌上的烛光端详拥被侧卧的苏婕,一张俏脸儿惨白泛青,竟透着那等的憔幸黯淡。
    看到庄翼进来。苏婕微微抬起身子,满含歉意的道:“总提调,我动不了,不能下床相迎,还请你见谅……”
    庄翼摆摆手。忙道:“别动别动,就那么躺着就好,大夫说遇,两佰月之内切忌运劲使力。”
    苏婕轻声道:“请总提调劳驾自己端张椅子……”
    把房内唯一的那张竹椅拖到床前,庄翼面对着苏婕坐下,由于双方距离接近,苏婕的模样他看得更清楚,白的额头上有淡青色的筋络浮现,只一天功夫,两颊已见消瘦,甚至连原来丰润红郁的唇片都失去了光泽,人显得分外怜生生的单薄。
    苏婕忽然笑了:“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是吗?”
    庄翼乾咳一声。道:“不,不丑,只走,呃,有点憔悴……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谁也精神不起来。”
    苏婕静静的道:“刚才,我请郎中传话的时候,还直在耽心你已经走了……”
    庄翼道:“原本是早该走的,但在你的伤势明朗之前,我实在不放心离开。”
    苏婕问:“为什么?”
    怔了怔,庄翼有些吃力的道:“我想,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这份关怀吧?”
    苏婕咬咬下唇,道:“人与人之间,除了那种特殊的情份,彼此不相关怀的例子太多了……总提调,多谢你的垂注。”
    庄翼移开视线,沉缓的道:“不容气。”
    看着庄翼,苏婕道:“有件事,想问问总提调。”
    庄翼道:“且说无妨。”
    苏婕低声道:“在我被范威和莫才英、曲大贵、柴彬他们数人围攻,正生死一发的时候,有人掷石相救,总提调,那个人,是不是你?”
    没想到苏婕会问这档子事,庄翼正在迟疑要不要承认,苏婕已冰雪聪明的知道了答案:“我确定,救我的人必然是你!”
    庄翼搓搓手,道:“你怎么能如此确信?”
    苏婕的声音温柔极了:“因为我实在想不起第二个人有这种可能……总提调,人只有一条命,可是,你竟连续救了我两次!”
    庄翼道:“这只是凑巧……”
    苏婕的眼眶红润,嗓调哽咽:“总提调……我一生不曾受过任何人的恩惠,没想到,头一遭蒙受德泽。就是这么如山的厚重,父母养我育找,而总提调,你却使我再世为人……”
    庄翼赶紧道:“言重,苏婕,你言重了!”
    吸一口气,苏婕咽着声道:“总提调,我,我该如何来报答你?”
    庄翼连连摇头:“我帮你是因为我乐意帮你,何须回报,又岂望口报?”
    默然半晌,苏婕幽幽的道:“总提调,你不但救了我的命,更挽回了我的名节……一个人的生死并不顶重要,更重要的是清白,尤其是一个女人的清白,如果死得肮脏,死得污秽,就比死亡本身犹要来得痛苦悲哀了……”
    庄翼温言相慰:“苏婕,不要再去回思这些事。它们已经成为过去……想些愉快的历验吧,心情开朗,才有助你的健康。”
    苏婕忽道:“我什皮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庄翼无奈的道:“吃公家饭的人,经常是身不由主的,奉差办事,东奔西跑,个人如何能以拿捏?不过,我想人的交往离合也是缘份,该见的时候,总见得着吧?”
    苏婕唇角浮起一扶笑意:“有你这几句话,至少表示你并不讨厌看到我,总提调,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大概有法子知道你的行踪,该见的时候,我们总会相见……”
    庄翼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赶忙定下神来,故做平淡的道:“苏婕,你好生调养,江湖路险,往后更须格外谨慎戒惕!”
    苏婕柔柔的道:“你要走了?”
    庄翼道:“任务在身,不得不走,干我们这一行,实在有苦难言。”
    微扬起苍白的脸庞,苏婕道:“那何恨,总提调,你带他走吧。”
    庄翼颇为意外的道:“你不是要杀他替你嫂子雪恨么?费了这许多周折,怎么又改变初衷啦?”
    苏婕坦然道:“我一直就没有改变初衷,只是,我知道这样做会替你增加麻烦,不管麻烦大小,那怕只添你一丝一毫的困扰,也是我所不愿……”
    庄翼拱拱手,道:“领情之至。”
    苏婕问道:“总提调,何恨该不会过堂之后打成无罪开释吧?”
    庄翼笑道:“绝不可能,国有王法+律例俱在,姓何的既便祖坟冒烟,他也死定了!”
    本能的撇撇唇角,苏婕道:“也没有这么个光明正大法,公门中的那一套样,玄妙诡异,黑慕重重,把戏可多了,我亲自目睹的。就能说上几十椿巧变案例给你听!”
    庄翼道:“我相信,因为我看得比你更多,但是何小癞子的这一椿,包他翻不了案。”
    苏婕神情带几分凝重的道:“沿途上,你千万要留意他,这个人的阴狠狡滑已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能逃命,他没有做不出来的事!”
    庄翼道:“我明白,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苏婕深深注视庄翼,含泪微笑:“保重,总提调。”
    推椅起立庄翼俯首道:“你也一样,苏婕。”
    苏婕闭上双眼,不再说话,只是鼻息唏嗦,睫毛上沾着泪珠,泪珠又顺颊滚落,亮晶晶的有如朝露。
    庄翼转身出门,离去之前,忍不住再次回顾……。
    xx
    风云中,两人双骑押解着的是三名囚犯,三名囚犯腰间困着的牛绳只握在钱锐一个人手里,他深感责任重大,一路上半点不敢懈怠。
    雪本来不大也不密,但北风吹得紧峭,雪花也就张狂了许多,漫空旋舞着,飘回着,不用多久,人身马身上全已是白苍苍的一片。
    严良、艾青禾、何小癞三但吃的苦头可就更大了,三个人弓背佝腰,缩着脑袋,在扑头扑面的风雪里往前挣走,一脚高一脚低的踩在雪地间,好不艰辛。
    抹一把脸孔上的雪水,钱锐扯开喉咙嚷嚷:“老总,这一夜,要走到什么时候呀?”
    庄翼的半张面孔掩遮在罩袍的袍领里,他大声回应:“天亮吧,天亮歇息。”
    打了个寒噤,钱锐不如道是冻得慌抑或听到待跋至天亮吓得慌,嗓门都有些发颤:”这天气,老总,怕熬不住哇……”
    庄翼冷着声道:“你好歹挺着点吧,钱锐,咬咬牙就熬过去了。”
    口鼻间喷着白蒙蒙的雾气,钱锐连起几个哆嗦:“可别半路上把人犯冻死啦。”
    马鞍上的庄翼不禁笑出声来:“钱锐,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慈悲心怀了?人犯的死活由我负责,你不必过虑,倒是自己得把持住,莫叫一场风雪吹跨下来。”
    钱锐没有吭声,左手上紧抓三条牛绳,迅使劲抖动,活像真个在催促三头牲口卖力前奔一样,其实庄翼明白,钱锐乃是另谋发泄罢了。
    一路奔行。乃至快天亮的辰光,不但三个囚犯累得像三个龟孙子,就连骑在马上的庄翼和钱锐也大感吃不消,两张脸全冻紫了。
    曙色初现的冬晨,先是一片晕晦的灰沉雾霭代替了原先那无边无尽的黑暗,没多久,灰沉的雾霭遂渐转变为茫茫的乳白,四、周飘浮着如烟似风的氤氲。人马经过,便一波波的往两侧散去,雪已经停了,风也吹括得不若夜来的冷冽。但那股子寒意,却反有越来越重的趋势,要不是经常处在活动状态中,这一夜下来,恐怕连人带牲口,早都冻僵啦。
    钱锐自己觉得面孔的肌肉业已麻木不仁,伸手在腮上捏一把,居然没啥感觉,他望望天色,委委屈屈的道:“老总,天已亮罗,大亮罗……”
    庄翼伸伸腰,道:“这一夜兼程钻赶,总算多少找补回些耽搁的时间,钱锐,人马也倦了,且觅地打尖吧。移目四顾,钱锐苦着脸道:“雾茫茫的一片。倒不如来到了那里?唉,人都冻湖涂啦!”
    庄翼道:“一边往前走,一边找地方,不急。”
    钱锐哑着声道:“我是不急,老总,我这付臭皮囊可罩不住了,身上寒,肚中饥,两眼看出去发花发黑,再不歇息,六扇门里就得放我抚恤金啦!”
    庄翼正待说什么,前面的艾青禾已回头大叫:“你们看见没有?左边荒地上有一户人家?屋顶烟囱里还在冒烟哩!”
    钱锐顺着艾青禾所说的方向望去,果不然看到雾霭浮沉中有幢土砖屋若隐若现,而四野荒寂,就这么孤伶伶的一座房子起在旷野间,看上去有点怪异,令人不期然感觉到一股子阴森森的鬼气。
    艾青禾与奋的接着叫嚷:“看到了吧?就在那边,正合大伙打尖歇腿,再没有更好的所在啦……”
    “呸”了一声,钱锐叱道:“娘的个皮,你高与个什么劲?要在何处歇息,岂容得你来作主?这要看我——不,看我们老总的意思定夺,你只闭上嘴听吩咐就行!”
    艾青禾悻悻的申辩道:“我是在替你们分忧分劳,帮二位出主意,这又错了?”
    跟着,何小癞也沙沙的接腔道:“先不管大家是个什么身份,眼下全困在冰天雪地里,好歹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同舟共济嘛,犯得着非要论那尊卑大小?”
    钱锐瞪着何小癞子,语带诮:“你是马不知脸长,小癞子,谁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我一在阳界,一在阴曹,幽明路隔,人鬼殊途,可他娘差远去喽!”
    何小癞子扬着脸回顶:“时辰不到,你可别把话说早了,姓钱的,至少我现还好端端的活着,往后的事,谁也打不了包票!”
    钱锐怒骂一声,就待抽出鞭子笞人,庄翼轻轻摆手,道:“别理他,就到前面那户人家落脚吧。”
    钱锐压住火气,一声催赶三名人犯猛跑,三个徒囚亦因温也可期,目标在望,也挥得十分起劲,这一次,倒少了许多埋怨。
    土砖屋建立的所在,是一片荒无的空地,前无林,后无坡,只见处处枯草萎藤丛露于积雪之上,周遭怪石散布,残土堆集,环境相当杂乱,要不是有这场雪花掩盖,恐怕就更不堪瞧了。
    骑马屋前,庄翼皱着眉道:“这房子,不像有人居住……”
    钱锐忙道:“有人住,有人住,老总,你没见屋顶上还在冒炊烟?要是房子没人,那烟是怎么来的?伸出手去,庄翼道:“绳子给我,你去和房主人办交涉。”
    钱锐交过三条牛绳,翻身下马。急步趋前拍门,拍不几下,那扇灰中泛白的木门业已”
    呀”然启开,一个头顶光秃,脖颈歪斜的老人当门而立,赤着一双风火眼正惊疑不定的打量着钱锐。
    拱拱手,钱锐生怕吓着面前的老家伙,刻意和气有加,笑容可掬:“呃,老丈,我们是河朝总班房的刑差,一路押解二名重犯前往”靖名府”,赶了一晚上路,想借贵宅子歇歇脚,打打尖,入黑就走,还望老丈行个方便。”
    歪脖子老人犹犹豫豫的直从钱锐肩头窥视他后面那一票人马,不肯立刻答应,钱锐有点发急,赶紧又道:“你不用害怕,三名人犯早已困绑结实,不虞意外,而且我们干解差的都有武功在身,足可压制,只到入黑,我们即时离开,不会替你增加麻烦!”
    老人支唔着道:“这,这我做不了主,呃,得问问我那老伴儿肯不肯……”
    钱锐火了:“老丈,我他娘把话说清楚,同你借地方,是对你客气,其实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我们可是有衙门的行解公文,有虎头腰牌的官差,你若不识抬举,嘿嘿,休怪办你一个”阻差公干”的罪名,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歪脖子老人似乎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屋里头适时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像似刀刮锅底,不怎么悦耳:“我说老头子,你在和谁说话呀?这久不关门,北风全灌进屋里来啦……”
    歪脖子老人费力的扭转头去,赶忙招呼:“你,你出来一下,老伴,是个官差要借咱们的房子打尖,不借还不行哩!”
    那个“老伴”的身影映入钱锐眼睛的当口,不禁令这位“铁捕”大吃一惊,我的天爷,他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能生得如此人高马大,近八尺的躯干,腰粗膀阔,人站在面前,就和一座肉山没有两样!
    女人既属歪脖子老头的浑家,年龄当然不小,看上去约模六十上下,灰白斑杂的稀疏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这婆娘不但长得粗壮,一付尊范也和她的身材互为配合|满脸横肉,虎目狮鼻,说起话来,尤其哑低沉:“老头子,这一位,就是你说的官差了?”
    歪脖子老头忙不迭的道:“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我们不借房子,呃,就要办我们一个什么罪……”
    凸瞪着眼珠,老妇人盯着钱锐道:“你真是官差?”
    钱锐不耐烦的自腰板带内摸出他的“虎头腰牌”||是一付巴掌宽窄的铜质信物。腰牌正中,浮突出一只雕刻精细的虎头,虎头下面,镂镌着姓名、级职及所属的衙门;他把东西凑近至老妇鼻端之下,大声道:“看清楚没有?这玩意还有假冒不成?”
    那婆娘往后退了一步,笑吟吟的道:“果然是位官差,各位要借房子歇腿,我们做小民百姓的如何敢说一个”不”字?行当然是行,不过呢,总不作与白住吧?”
    钱锐没好气的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占你便宜,房饭钱照算,半个崩子不少!”
    老妇人紧接着问:“算多少呀?”
    钱锐重重的道:“五两银子,你不吃亏吧?”
    老妇人立时眉开眼笑,边让开堵在门口的庞大身躯,边殷勤巴结的道:“不吃亏,不吃亏,差爷,外头冷,还不赶快招呼你的伙计们进屋来烤烤火、驱驱寒?”
    钱锐回过头去比了个手式,于走,庄翼下马,押着三名人犯来近,老妇人先是让客进门,又吩咐她那歪脖子老公:“还不快把牲口牵到避风处去?记得替牲口上料,加盖几条麻袋,畜牲也怕冻……”
    歪脖子老人答应着出去张罗,老妇已掩上门,抉手快脚的拨旺炉子里的炭火,又坐上一铁壶水,冲着钱锐毗牙笑道:“各位先请随意歇息,我这就去灶下弄些热食,马上就好……
    “
    钱锐板着脸道:“可要快。”
    老妇人点头不迭,一阵风似的卷向后面厨房去了。
    庄翼坐在一张咯吱有声的旧太师椅上,最靠近炉火,严良、艾青禾兴何小癞子则并无坐在椅上的资格,三个人并排挤在地下,多少亦享受得到热力散发出来的温暖,此时此景,业已不啻是天上人间了。
    这片土砖房,由建造的格局上看,只得一明一暗两间而已,明间当客堂兼膳厅,暗间大概便是寝居之处,后头约模尚附有厨灶,却想也想得到又是如何狭隘。
    钱锐伸手在炉火上反覆烘烤,嘴里连连虚气,这一阵好冻,现在才算稍获舒解,那熊熊的炉火,简直透进心窝里去啦。
    目光打量着房间四周,庄翼缓缓的道:“这对老夫妇,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钱锐漫不经心的道:“管他是干什么的?一对老庄蝴孙,咱们养足精神,吃饱上路,这一辈子说不定都搭辄不上了!”
    庄翼道:“老年人会住在这种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荒郊野地,实在有点奇怪,附近既无庄稼田亩,亦未见门市买卖,怎么求生活,就令人费解了。”
    钱锐笑道:“老总,你是吃这一行饭吃久了,处处启疑,事事在心,两个老家伙怎么生活,其实与我们何干?他们不都好端端的活下来了嘛?当不住有儿有女,每月稍银子来孝敬他们哩。”
    庄翼莞不语,这时,老妇人又从后面绕出,手上端了一只漆痕斑剥的托盘,盘上置有陶瓷瓷杯,她放下盘子,扣起炉火上的铁壶砌茶,热气升腾里,茶香四溢,闻味道便知不是什么好茶,但这时辰嗅到这股茶香,茶的品级无形中已连升三等。
    按好陶壶盖闷了一阵,老妇人动作俐落的将五个茶盅斟满,又在壶里续上水,把铁壶坐回炉火上,然后,她双手背着腰前围裙,笑语钱锐:“吃的马上就来,差爷,乡下没什么好东西,我熬了一大锅面疙瘩,打后的白菜配上五花肉,爆的香葱蒜头,包管开胃!”
    忍不住“咕”声一口垂沫。钱锐急佬佬的催促:“别先顾着说话,你倒快点去张罗,这一夜未进杯水粒米,人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墙啦!”
    老妇人一面答应,又快步去了厨房,不片刻,沸腾的肉香面香便飘散出来,令人不由不想到那一锅滚烫的面疙瘩翻浮于嫩白的菜叶与油亮的肉片间,还点缀着葱花蒜瓣,乖乖,又一锅多浓多稠的热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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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第十一章诡变
    缺痕斑斑的粗瓷海碗每个人手上都捧了一只,也不管碗里的面疙瘩火热滚烫,就那么唏咿呼噜的啜食起来.只庄翼还斯文些,好歹仍用一双竹筷进餐,其他各位,连这一道手续都免啦!
    三名人犯脖子颈上的木枷,早在客栈起解前业已卸置下来,沿路只以手铐脚镣为戒具,庄翼之所以如此施之,一则何小癞子、艾青禾的枷套已失,并无存备可抵,二则不戴枷套,行动起来比较轻便,尚有一利是他先时未曾想及的——囚犯吃更西亦不必那么费事了。
    庄翼随身携带着一种物,名叫“大凉黄”,此呈粉未状的淡黄色,这玩意是六扇门里的人专家拿来测毒用的,只要撒少许“大凉黄”粉末至任何怀疑含毒的物体上,如果俱毒性,在“大凉黄”撒下之后,就会立起泡沫反应,设若无毒,则没有反应,功效颇为灵验,庄翼固然同样饿得慌,却仍在进食之前,悄悄做过试验了,正如钱锐所言,公门饭吃得久,经巳养成他“处处起疑,事事存心”的习惯啦。
    当然,面疙瘩是无毒的。
    钱锐巳添了第二碗面疙瘩,三名人犯却已三碗下肚,个个举起空碗,还待加续第四碗,老妇人里外忙活掏补,模样竟十分带劲。
    临到庄翼吃完,歪脖子老头蹙进门来,冻得连鼻尖都红了,他用力搓揉双手,呵白气,一扭头见到庄翼的空碗,赶忙趋前欲接:“
    “差爷,来,我去替你添!”
    庄翼摇头道:“谢了,这一大碗已经足饱。”
    歪脖子老人转身端茶,双手奉上:“那,来盅热茶消食,茶不是好茶,在我们家,可也只能拿来敬客……”
    庄翼接过茶杯,顺势递出海碗,啜茶之前,少不得又暗做测试,他望着波纹不兴的茶液,深深喝了一大口。
    老妇人钻了出来.笑容可掬的问钱锐:“怎么样,吃得还对胃吧?”
    钱锐嘿嘿一笑:“这可是白花花的五两银子哩,老大娘,不对胃,行么?”
    那婆娘不以为忤的裂着嘴道:“差爷厚赏?我怎么不明白?难就难在我们这种寒家小户,委实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待客,就以疙瘩汤里那一斤五花肉来说吧,原是我们老两口留着祭灶用的,如今也全孝敬各位啦,往下去,只能吃窝头喝稀粥喽……”
    钱锐眼睛一翻,道:“老大娘,你不用哭穷,五两银子买一口大肥猪都够了,还怕这一冬没有油荤进补?祭灶那天,供上个大猪头,不比一斤五花肉能封灶王爷的嘴?”
    老妇人笑道:“不能这么排呀,差爷,朝后还得活哩……”
    钱锐哼了哼,懒得再说。
    等大伙吃饱.老俩口收拾妥当,三名人犯先已歪做一堆,钱锐亦受命休歇,他仰坐椅上,不片刻已打起呼噜,唯一睁着眼不能寻梦的,就单数庄翼了。
    歪脖子老头行经一旁,看到正襟危坐的庄翼,有些不解的问:“你怎么不盹一盹呀?差爷。”
    庄翼揉揉面颊.道:“我在轮值警卫。”
    歪脖子老人观楞楞的道:“警卫?警什么卫?”
    指指三个鼾声大作的囚犯,庄翼道:“怕他们跑了。”
    歪脖子老人大大摇头:“你是小心过度了,差爷,别说他们三个戴着手铐脚镣动弹不得,就以外头的天气来说,冰天雪地,风吹得像锥子,人到了旷野,耗不过两三个时辰包管冻僵,跑,往那里跑上?”
    庄翼笑了笑:“话是这么说,不过谨慎点好,这三块料一个比一个来得刁钻,多防着总没有错。”
    歪脖子老人倒不走了,拖了只小扳凳坐在近庄翼椅前,看光景,是有陪着庄翼长聊的意思。
    厨房那边传来哗哗的洗涤声,老妇人大概正在清理锅碗,处置善后吧。
    庄翼喝一口茶,闲闲的道:“这屋里,就只你们老夫妻两个?”
    歪脖子老者叹着气道:“房子是又破又旧了,不过却是祖业,凑合着尚能遮风避两,强似住在窝棚,倒也生有两男两女,女儿早出嫁啦,一个儿子十五年前下了关东,这一去就再无音信稍回来,另一个儿子在镇上当学徒,三两月才能返转一趟,唉,有儿有女,倒和没有一样……”
    庄翼同情的道:“老来孤寒,最是堪怜,你们出嫁的闺女,莫非不会回来探视么?”
    歪脖子老人笑得凄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女儿一上轿,就成别人家的人喽,那还顾得到娘家?
    如果嫁得好,犹多少有个补贴,嫁不好,自己日子都难过,老爹老娘,就更帮衬不上啦……”
    庄翼颔首道:“说得也是,清穷日子,该在年轻辰光消磨,到老来,若还为了隔宿之粮发愁,委实是一种悲哀。”
    眨动着一双赤漓漓、烂糊糊的风火眼,歪脖子老人道:“唉,所以这世道里,就有太多饱汉不知饿与的景况啦!譬如说,差爷你们出手赏的五两银子吧,五两白花银,在你们看来不算什么,我们寒家小户却足够数月吃食,买不得一口大肥猪,光诸杂诸零碎亦堪堪油嘴油上他个小半载……“庄翼笑道:“你也犯不着借题发挥,老丈,我叫我那伙计再补你五两银子就是。”
    歪脖子老人顿时眉开眼笑:“差爷此话,可是当真?”
    庄翼道:“区区几两银子,难道我还会言而无信?”
    歪脖子老者忙道:“我不是说你,差爷,我是指你那位伙计,看样子,他不似个慷慨大方的人,只原先拿五两纹银.已经嘀咕老半天啦……”
    庄翼道:“公家发放的差旅费用,有一定的数目,用卯了,便得自掏腰包填补,所以他也不得不看紧点,可是你放心,再加你五两银子决无问题。”
    歪脖子老人笑呵呵的道:“那,我就先谢了!”
    庄翼有些疲倦的微微合上双眼,漫应道:“一点心意罢了,不足言谢!”
    歪脖子老者勾腰站起,殷勤的道:“茶凉了,差爷,我去替你换盅热的。”
    庄翼无可无不可的递出茶杯,而就在他右手伸展的一刹,腕脉部位骤起刺痛,好像被什么尖细之物札了一下,犹带着火灼灼的炙热感。
    双目暴睁,庄翼握杯跃起,同一时间,歪脖子老人已经闪退三尺之外,身法之快,完全迥异于原来的龙踵之态!
    不错,那是一根针,一根乌黑又泛着紫芒的两寸短针,短针便捏在歪脖子老人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中间,针尖上,还凝聚着一滴鲜血。
    这肘腋之变.大出庄翼的预,他目注对方,厉声喝问:“你这是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歪脖子老者眨巴着那双风火眼,形色怪异的道:“稍安毋燥,我说总提调,打了一辈子雁的人,也不敢说那天不被雁啄了眼,夜路走多了,迟早会遇上鬼;老朽姓赵名六,没什么赫赫名声,江湖同道都混称我一句『赵歪脖儿』,至于那老帮子,倒真是我的浑家,人皆叫她『赛二娘』,多少年来,她的本名孙银凤竟反默默无闻了……”
    庄翼暗里喊糟,他决未想到眼前这对村夫拙妇,居然就是北地鼎鼎有名的赵六夫妻,这对夫妻在道上素以行径古怪.办事奇诡见称,只要代价有值,任什么勾当都能干得,夫妇搭配,尤其花招百出,无懈可击,真是冤家路窄,偏偏被他遇到了!
    黏黏嘴唇,庄翼力持镇静,沉缓的道:“赵六,原来竟是你们俩口子在此乔扮猪吃老虎的把戏,说吧,你的目地何在?”
    赵六好整以暇的道:“当然是你押解的这三个犯人.总提调,很对不住,我要留他们下来。”
    庄翼冷冷的道:“你和其中那一个有渊源?又是受谁之托?”
    赵六嘿嘿一笑:“老实说,总提调,我和这三个杂碎那一个也没有渊源,在此之前,甚至连他们的面也不曾见过,所以,他们之中无人托我劫囚,这个行动,完全由我们夫妻自动自发来干的。”
    庄翼满头雾水的道:“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受人之托,是你自己主动来救他们?主动来救这三个你素不相识、又毫无关连的人?”
    赵六满意的道:“不错,总提调,你对情况的了解很快。”
    庄翼摇头道:“不,我还不了解,你这样做,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赵六扭了扭脖颈,道:“什么用意?总提调,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了要愠一票银子,还会有什么用意?”
    庄翼不解的道:“既不是有人请你出马,谁又会给你银子?”
    轻轻转动着拈在两指之中的乌针,赵六极有耐心的为庄翼解释:“这三个他娘的死囚,本身便是三座金山银矿,总提调,我来说予你听姓严的劫财害命了半辈子,算得上是大小通吃,死活全收,他干了几十年无本生意,身家能说不富厚?何小癞子固然一个色鬼,一条淫虫,坏事做多了,自然会晓得如何找钱替自己廷年益寿;至于艾青禾这王八羔子,专门讨债索欠,居中抽取重利,他逼得多少人上吊,荷包里便相对的有多少银两,说明白点,这三个人都有赎命的本钱,只要身价付够,他们就海阔天空了,我这主意该不坏吧?”
    庄翼道:“赵六,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是否如你所料,恐难断言?”
    赵六不慌不忙的道:“总提调,我今年六十一岁,人情世事看得多了,江湖路走了这么长远的一大截,还有什么场面没经过、什么邪崇没碰过?对于人心人性,我可摸得太清楚啦,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尤莫是恶人,最具苟活之念,呵呵,如死不如赖活,这句话,就是他娘的残暴凶淫之徒,越能体会中之味!”
    庄翼怒道:“就算你说得对,过不了我这一关,仍属空谈!”
    摇摇头,赵六的神态竟泛现着悲悯之色:“我的总提调,十州八府的大捕头.这个道理莫非我还想不透?要是摆不平你,我那能带这三个人走?第一步当然就是要除去你才是正办,否则其余的计划根本都是放屁,所以,我早已完成第一步的行动了。”
    庄翼重重的道:“不要自我陶醉戚A赵六,我人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赵六阴恻恻的一笑:“总提调,现在这一刻,不错你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只是再过柱香时辰,恐怕你就要横着躺下了,先前那一针,你该不会忘记吧!”
    望一眼自己右腕上的小小针眼,针眼上浮现一点紫红,除了有微微灼热的感觉外,并无其他异状;庄翼吸一口气,语声转为平静:“单凭刺了我一针,你以为就能达到目地?”
    赵六信心十足的道:“这一针,总提调,可不是寻常的一针,我这根针.叫做『断脉封喉针』,针本为银质,熬在八种剧毒树草及八种剧毒虫蛇的汁液里计时十三天完成,银针喂饱毒汁,已由白变黑,只要执针破肤见血,两柱香倒人,三柱香便断脉封喉,百试百验,从无侥幸,总提调,你且等着瞧吧!”
    不自觉的有些口乾舌燥起来,庄翼一面飞快转动脑筋,边从容如常的道:“你是在危言耸听,赵六,小小的一根针,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赵六七情不动的道:“多少年来,我看过许多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总提调,你并非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似你们这一类人,必须要真正受过教训之后才顿悟事实的可怕,但往往却来不及了!”
    庄翼眼角一飘,突兀暴叱:“钱锐掠阵!”
    仰头靠在椅背上打呼噜的钱锐,在这一声暴叱过后,依然酣睡如死,鼾声不歇,竟半点反应都没有,这那里还像一个有着武功底子,且警觉性素强的公门捕快?更不似平时的钱锐了。
    赵六语带揶揄的道:“你不妨再吆喝两声试试,总提调,你这位手下早已入黑甜之乡,任凭在他耳边响雷,约模也惊他不醒了。”
    钱锐沉睡如死,只有一个可能,那我是,他一定中了蒙汗物,否则,断不会有这样的反常情况!”
    庄翼盯着赵六,声音僵硬:“你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歪斜的脖子似乎板直了些,赵六双日生辉:“六扇门的人,惯用『大凉黄』来测毒,这个小秘密,你我都知道,『大凉黄』不错是一种相当灵验的测毒物,但却要看使用者本身的仔细与否方能发挥它的功效总提调,头一道疙瘩里乾乾净净,我们没有添加任何迷,头一茶水里亦然,不过,在给他们斟第二杯茶的时候,则已暗中渗入迷——除了你的杯子以外;那三个人犯固然不须警觉,因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好警觉的,而你的伙计钱锐则未免疏忽了,从头到尾,我就不曾见他测试过任何吃喝的东西,可能他太劳累,也或许我们摆出的姿态令他无可置疑,再怎么说,他都不该和他的人犯一样缺乏戒之心。”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而你就完全不同了,总提调,巨灵公子不愧是巨灵公子,你的谨慎与练达堪称一流,我没有在你饮食中动手脚,证明我的判断不错,如果早先被你看出破绽,一切计划势必付诸东流,至少,我想近身暗算你的目地就难以得逞!”
    庄翼面无表情的道:“那三名囚犯,也被你一遭迷倒了?”
    赵六道:“当然,这样可省很多事,半晕半死的人,总比活蹦乱跳的容易摆布。”
    接着他的语尾,“赛二娘”孙银凤从厨房后绕现,她的模样仍和方才相同,唯一有异的,是手上多了一件家伙——黑漆漆的又老粗老粗的一根行者棍。
    瞄了浑家一眼,赵六道:“小心庄翼,隔他远点。”
    孙银凤咯咯笑道:“时辰差不多啦,他要敢动,血脉里的毒性就流转得更快,不用三柱香,说不定人就断气喽。”
    赵六凝重的道:“姓庄的并非浪得虚名之辈,这一路缀下来,你该明白他的厉害,不到最后一刻,决不可稍有松懈!”
    别看孙银凤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对赵六倒挺驯服的,她点着头道:“听你的就是了,老头子。”
    庄翼忽然扑向赵六,单掌如刃,暴劈姓赵的歪脖儿。
    赵六自是早有防备,人往侧闪,右手倏翻,一把极沉极利的双锋阔刃短刀已挑截庄翼双腕,斜刺里,孙银凤臂长棍猛,搂颈一棍砸过来。
    庄翼一脚踢起椅子迎撞来棍,手上握着的茶杯飞掷赵六,在那张残旧的太师椅一阵碎裂声中,赵六正好敲落茶杯,就趁着这瞬息的空隙,木色剑脱鞘如雷,湛青的光华像骤溢的湖水,“波”声扩展全室,映得人须眉俱碧。
    一声怪嚎出自孙银凤口中,她的大号行者棍已被削脱半尺,头顶的稀疏毛发也有一绺蓬飞而起,吓得这位“赛二娘”一头窜跃五步,险些撞到门上。
    赵六的短家伙够不上位置,强烈的剑芒甫现,他人已旋走四避,任凭歪着个脖子,行动却非常快速俐落,端的是不可貌相。
    身形前挺,庄翼剑若流虹,十九剑分射向十九个不同的方位,镝锋破空,锐啸如泣,就好像十九枘利刃整出并展,气势慑人!
    牛高马大的孙银凤只见东蹦西跳,被撞得似个烙铁上的大母熊,赵六虽然身手不凡,却亦难攫正锋,尽是躲闪腾挪,堪堪剩下招架之力。
    挥舞着少掉一截的行者棍,孙银凤贴墙打转,惊怒交加的大叫:“姓庄的,你多使一分力,就早一刻挺,难不成你是活腻味了?”
    剑刃泛着莹莹的青碧寒光,一洒而至,同时挟着庄翼平淡的声音:“三柱香内,与汝皆亡!”
    孙银凤长棍翻飞,竭力自保,边气吁吁的叱吼:“这个猴崽子疯了……”
    赵六几次扑近,都在眨眼间又被逼出,他焦急之下,拉开嗓门吆喝:“老太婆,你且退下,容我夹同他周旋!”
    扬棍暴退,孙银凤庞大的身躯冲向厨房的方位,还不忘叮嘱着老伴:“只要拖住姓庄的就行,犯不上和他硬拼,不用多久,姓钱的自己就躺下啦……”
    她待敲退堂鼓,庄翼却早有打算,如何能轻易放得?孙银凤口吐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韵尚未及收歇,冷电猝眩,一剑长掠如划过穹苍的流星焰彩,孙银凤倏觉脚踝发凉,左腿一软,人巳陪跪下去。
    赵六狂吼着奋身前跃,打算抢先一步护住老妻,但距离和速度上却都差了半截,等他赶到近前,庄翼的森森剑锋业已架在孙银凤的后颈上。
    一腿跪地的孙银凤,左脚踝处鲜血涌现,敢情是挑断了脚筋,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疼痛,痛得她横肉累累的面孔不停抽搐,鼻孔也大大的嗡张开来。
    庄翼连正眼也不看那冲到面前的赵六,他仅只专心一意的握紧剑柄,力道恰好的搁在孙银凤的脖颈上,姿态摆置得颇有三分刽子手的意味。
    此刻的赵六,不由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再也没有方才那等笃定与从容的架势了,他红起两只风火眼,直着舌头吼叫…
    “你,你敢动我老婆一根汗毛,我就叫你死无葬生之地……”
    庄翼气定神闲的道:“横竖不足半柱香光景,我人就待躺下了,死后有没有地方埋身并不重要,更要的是死得顺不顺畅,譬如说,能捞个垫背的,也就堪可瞑目啦。”
    赵六蹂着脚吆喝:“姓庄的,你休要起这样狠毒的念头,有种冲着我赵某人来,折腾一个老婆子,可算不得英雄好汉!”
    庄翼微笑道:“老婆子可不是普通的老婆子,她还赛过开黑店的孙二娘哩,而事到如今,我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闯荡这多年江湖,一条命岂能白搭?”
    赵六忽然像了气的猪泡胆一样,整个人都萎顿下来,他垂落执刀的右手,哭丧着一张面孔道:“庄翼,注意你手上的家伙,千万造次不得,我们有事好商量,彼此全是出来混世面的,犯不着各走极端,把结局弄得不可收拾……”
    庄翼“哦”了一声,道:“你真有商量的意思么,赵六?”
    拼命点头,赵六急道:“皇天在上,我说的句句实话——姓庄的,你小心你那把剑啊!”
    庄翼道:“不用怕,我自有分寸;好吧,你倒是说说看,我们之间,该怎么个『商量』法?”
    咽了口口水,赵六呐呐的道:“能不能,呃,你先放人?”
    庄翼笑了:“如果我能先放人,就不必裹胁她了,我的企图你一定很明白,嗯?”
    心里在连声咒骂,赵六表面上却一派诚惶诚恐的模样:“只要你不伤我浑家,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庄翼,我和你无怨无仇,并不想坑你害你,为的不过是捞票赎金好混生活,你务必要体谅我的无奈……”口庄翼道:“很好,我体谅你的无奈,你却也要同情我如今的处境,我的性命在你手上,你老伴的性命却在我手上,首先,咱们就一命换一命吧!”
    赵六一时没听清楚,不禁骇然:“且慢,什么一命换一命?你你你,你待怎么个换法?”
    庄翼道:“你不必紧张,自然不会是我与你婆娘同归于尽,我的意思,是你给我解,之后,我放你老婆走人。”
    赵六歪斜着的脑袋直点:“行、行,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要解容易,我这就给你,不过,你可也得说话算数,不作兴过河拆桥啊!”
    庄翼正色道:“只要你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使诈,不弄假,我庄某绝对遵守信诺。”
    赵六忙道:“这个你放心,我赵六岂是此等言行不一的小人?”
    剑刃按在孙银凤的后颈上,庄翼左手伸比去:“拿解给我,再拖下去,彼此都不用麻烦了。”
    赵六从怀中掏出一只葫芦形的小小白瓷瓶来,他旋开瓶塞,小心翼翼的倾倒出三颗雪白的丸在手心,又十分慎重的递给庄翼:“现在服下,盏茶功夫便可见效,保证据到毒解,还你一个活蹦乱跳。”
    庄翼左手摊着这三颗白色丸,平平静静的道:“赵六,我把话先说到前头,如果你在其中搞鬼,不论有任何反应.相信我在着道之前都会有余暇杀掉你老婆,你知道,那只要一眨眼的时间就够了。”
    赵六额头冒汗,急切的道:“唉、唉,你是六扇门耽久了,对什么事都起疑心,也不想想我婆娘的性命还攒在你手里,我敢拿她的命来开玩笑?你尽管宽念服,决错不了……”
    一仰头,三颗丸已进入庄翼嘴里,他合着唾液吞下,面不改色的道:“味清涩苦凉,似乎不是膺品。”
    赵六叹了口气:“横财发不成,却不能再丢了老婆的命,这本帐,我可算得清楚。”
    半跪在地下的孙银凤,被剑刃压着只有垂颈低头,憋了这一阵,她再也忍不住叫嚷起来:“老头子,解给他了,可以叫姓庄的把这寒森森的玩意拿开了吧?我老婆子面前又没摆祖宗牌位,这样跪着算是怎么回事?”
    不待赵六说话,庄翼已代为回答:“你好歹委屈些时,孙银凤,但要性行开,证明解毒有效,我马上就会放人,反过来说,你就陪我一同上路应卯吧。”
    孙银凤咬牙切齿的道:“人跪在这里,脚后跟还在流血,那种抽心的痛就更甭提了,姓庄的,折腾人不是这么个折腾法,你、你尚要我等多久?”
    庄翼笑笑,道:“你老公不是说过了么?盏茶功夫便见端倪,如今已过多半时了,而我悬着一条命都不急,你又有什么好急的?”
    赵六搓着双手,喃喃的道:“快了,快了,就快了……”
    突然,庄翼感到胸口涌起一阵巨大的窒闷压力,这压力之大,使他全身痉挛,四肢收缩,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双目突瞪,拚命张口呼吸,内腑又蓦地往上翻腾,一口黑紫污血,已怒矢的从他嘴里喷出!
    污血喷出的一刹,剑底下的孙银凤猛然扑地前窜,庄翼其实已握剑不稳,手指僵硬,但觉迸气激荡于胸腹之间,五脏如焚,混身毛孔箕张,汗浆并出,整个人刹时像被撕裂一样,天晕地暗,化为一缕缕、一块块的沉入那无底的黑暗幽邃……
    屋内,除了几个酣睡者粗重的鼾声之外,是一片冷寂,孙银凤坐在地下,余悸犹存的用手摸着后颈窝,那里,巳浅浅的划开一条血痕。
    赵六怔呵呵的站在原处,怔呵呵的看着业已晕迷过去的庄翼,不由背脊泛寒,冷汗涔涔——他当然知道解行开后的反应,也明白性的强烈必然会有令人暂时晕迷的过程,使他提心吊胆的是,他生恐效奏功的那一刹.对方仍有挥剑的须臾空间,而仅要剑刃一动,他老婆就玩完啦。
    情况发生的始末只是瞬息,事实证明,赵六的运气不错.他老婆的运气更不错,但在结果揭晓之前,那种惶惧与焦虑的等待,却不是容易消受的。
    步履蹒跚的行向他的浑家,赵六眼角渗出黏液,脸颊位肉不受控制的连连抖动,这短短的片刻前后,他似乎已背负老妻在鬼门关的边缘上打了几转,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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