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解山庄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八章恶斗
    大雪天,深夜。
    座落在“玉狮子胡同”头一家的“绮香阁”灯火渐熄,管弦不继,有的姑娘随着恩客套车偕行,共效于飞去了,没出馆的或留客香闺,或拥被独眠,总之,夜来的嘈闹喧嚣,红灯酒绿,算是暂且沉寂下来。
    在胡同入口处的高大围墙下,两边各隐匿着两条人影,他们贴墙而立,默不出声,极有耐性的彷佛若有所待,寒天冻地里,连手脚都未挪动一下。
    还有另外一个身影斜挂在“绮香阁”对面一户人里的大树上,由他攀附的高度及视角,足以清楚观察到“绮香阁”门前的动静和院内部份建筑的状况,很显然,还是个探哨,和胡同口那四位是一伙的。
    “绮香阁”内外如今业巳一片冷清,除了里面的一两盏灯火,仅有门檐上那只红油纸灯笼还在亮着,晕晕黄黄的一团微光,像是在寒风中颤抖。
    远处,有凄厉悠长的狗吠声传来,越发增加了这冬夜诡异与怖栗的气氛,茫茫雪地反映着苍白的光华,景色反倒更为荒幽了……。
    “玉狮子胡同”紧临着前面的一条街道,街边是一排高低不一,大小迥异的房屋,就在一间简陋破旧的木屋之内,庄翼正静静的坐在门边,钱锐和另一个身材细瘦的汉子则凑眼于门上隙缝,屏息专注的窥探着胡同那边的情形。
    这幢木屋,原是人家拿来当做仓房用的,麻包木箱加上蔑笼,堆叠得直顶屋梁,同时发出一种潮闷的怪味,呼吸之间,挺不舒服。
    和钱锐在一起的细瘦汉子,休看他貌不惊人,却亦属庄翼手下“十二铁捕”之一,叫做段大发,号称“棉里针”,是个相当精悍机伶的角色。
    庄翼坐在那张烂藤椅上,形态安详,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神色,摸样倒似个原来守库房的。
    收回视线,钱锐压着嗓门道:“老总,他们还在死等哩,我们是不是该行动了?”
    庄翼低声问:“『椅香阁』的客人散光了么?”
    钱锐笑道:“早散了,鬼冷冰清的,正合杀。”
    那段大发也嘴里“渍”了两声:“门前冷落车马稀罗,老总,该收口袋了。”
    破藤椅吱呀一声响,庄翼起身伸了个懒腰,点头道:“好,发信号吧。”
    段大发立即嘬起嘴唇,发出相当怪异的声音来——像鸟叫,音量细弱,却传播清晰,“咕噜噜”“咕噜噜”连续不绝,夜深人静,尤其声声入耳。
    胡同口的那四个,当然也听到了“鸟”叫声.这一下,他们不再默然了,四个人纷纷扭动脑袋,八只眼睛各处搜视——他们一点也不傻,他们都想得到,在这种天气里,那来的飞鸟?
    就在此刻,木屋两侧一家杂货店,一片小酒坊里,突兀门户洞开,四条人影有如怒矢出弦,激射向胡同那边,由雪地的反光倒映,惊鸿一瞥之下,可以看出这四个人全然一式黑衣黑靴,而且,都戴着黑色面罩!
    几乎不分先后,“绮香阁”的高耸院墙内,也同时翻出三员大汉来,这三个却是公差的穿章打扮,人人手执兵刃,腰悬铐,全付配备下,完全一派提拿要犯的架势。
    攀在树上的仁兄亦一样获得“照顾”,他人在树上,方自疑疑惑惑的举目四望,但闻“悉嗦”一声轻响,一条黑影有如大鸟般凌空扑至,急切间,他连人家从什么方位而来尚未弄清楚,兜头寒光似电,已将他逼得慌忙倒翻出去,落向胡同当中。
    情势的变化仅乃须臾,双方的接触亦只一刹,四名黑衣人身形暴出,立时已与胡同口的那四个展开拼搏,没说一句话,没有任何招呼,摆明了就是硬干而来!
    树上的那位也才脚底沾地,狙袭他的黑影已空中回转,再度扑至,手中一柄倭刀雪亮生寒,就如漫天的飞霜卷扬过来!
    掠阵的是那三名差人,他们可不是普通的衙役,全为“十二铁捕”之属,脸上有麻子的一个是颜天宝,生了双断眉的朋友叫费良,环眼狮鼻的这位是程胜,三个人虽然尚未动手,却同样的杀气腾腾,形色凛烈之至。
    于是,推开木屋门扉,庄翼率同钱锐和段大发缓步行出,他一边接近现场,一边端详对方的四张面孔——可陌生得紧,一个都不认识。
    四名蒙面的黑衣人,功力之高,出手之狠辣,简直已到了令人骇异的地步,他们决不试招,决不回图,着着拼命,式式搏死,只这片歇下来,他们的对手已经章法起乱,步调不稳了。
    钱锐手握家伙,不由瞠目咋舌:“乖乖,不知老总是从那里找来的这四尊凶神?这种打法,简直就是不要命嘛……”
    段大发朝胡同里唠唠嘴:“里头那一个亦不遑稍让,老钱,这几员意图打暗算的老兄,可有苦头吃了!”
    猛然间,冷芒伸缩弹飞,半片脑袋已带着血水白浆溅上空中,得手的黑衣人一脚倏,那只剩半个头的仁兄身子打旋,重重倒撞墙壁,再反震仆地——黑衣人不曾多瞥一眼,银亮的双环斜闪,又转向另一个敌人。
    对方这几号人物,原非弱着,个个身手了得,修为沉厚,但一山更比一山高,遇上的却是另一批强者,且拼起命来有进无退,气势已先占上风,而战况又再丕变,这辰光,遭到反制的这一伙,想要翻身,就大大不易了。
    原本是以四对四的局面,如今成霹以三对四,一边是越斗越狠,一边就越打越寒,眼瞅着那三位窘态毕露,险险环生,若无奇迹出现,必定撑持不了多久,然而,奇迹呢?奇迹何在?
    凑近庄翼,钱锐跃跃欲试:“老总,打铁趁热,我们也并肩子上吧?”
    庄翼轻轻摇头:“先把稳阵脚再说,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
    段大发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双方的杀,有些不解的低问庄翼:“老总,这五个都是『一真门』的人么?要是『一真门』的人,表现可不够强,没有一个给他们门上露脸,叶老头子怎会派这么些脚货来?”
    庄翼笑笑:“来人并不脚,相反的,都是些好手,之所以难占上风,是因为他们的对手大强,强得超过这干人本身具有的能耐甚多,至于他们其中谁属『一真门』,谁不属『一真门』,我也不清楚,这五位,我一个也不认识!”
    段大发正想再说什么,一声嗥号骤起,又一名来敌被洞穿胸口,强大的穿刺力道并将他顶退三步,整个躯体便似一堆烂泥般瘫软下去。
    胡同里亦惨叫倏传——那早先挂在树上探风观色的朋友,手捂脖颈往下狂奔,鲜血涌冒自他的十指之间,有若泉喷,人只奔出几步,已一头撞跌在地,但身子仍在不停抽搐,溢流的血渍——顿时染红了大片积雪。
    硕果仅存的另两个,斗志已失,彼此一声暗号,立分左右冲突,他们这一招,早在四名黑衣人预料之中,当下由两人堵截一个,行动准确快速,对方奔不出数尺,又被圈牢,雪亮的兵刃交相飞舞,逼得那二位仁兄手忙脚乱,倒退不迭,而胡同内,第五个黑衣人业已掠至。
    整个形势,已如秃头顶上的子,明摆明显看了,这两人的前途,实在黯淡。
    在金铁激烈的撞击,光华强劲的闪下,两个人瞬息间又倒下一个,当他体内流淌的鲜血才刚刚浸透重衣,最后一位也在大腿根上挨了一记,这汉子单膝跪地,犹待挣扎,一名黑衣人双矛合并,重重敲上他的后脑,竟硬是把汉子敲晕过去!
    杀结束的同时,五名黑衣人齐齐向庄翼躬身致意,不发一语,就像一阵风似的卷离现场——来得快,去得急,形如旋风,无影无踪。
    庄翼挥挥手,低叱道:“弟兄们,无论死伤,一律带走!”
    ***
    在“总提调司”的大牢里,有一间专为审讯重犯而开出的“留置房”,此房四壁皆为铁铸,仅有一扇小门可容进出,连个窗户都没有,房中但得一桌一椅,不论白昼黑夜,都须点灯照明,而灯是一盏晕蒙蒙的气死风灯,高悬屋顶,除此之外,就空无一物了。
    “绮香阁”外仅存的那名伤着,经过包扎以后,神智亦已清醒,现在,他人就坐在“留置房”唯一的一张沉重木椅上,双手反铐于椅背,脑袋沉沉的低垂着。
    房中另站着三个人,他们是庄翼,钱锐,以及段大发。
    庄翼向钱锐点点头,钱锐大步走到桌前,双手扶着桌沿,和和气气的开口道:“朋友,旦请抬起头来说话。”
    那人缓慢的,吃力的将面孔抬起,嗯,是个方面大耳的中年人物,长像还挺堂皇,就是经过这一阵折腾之余,人显得十分萎顿无神。
    钱锐笑嘻嘻的道:“首先,请问朋友高姓大名?”
    对方略一迟疑,声音低哑的道:“郡康……”
    钱锐“哦”了一声:“邵朋友是那个码头的弟兄?”
    喉结蠕动了一下,郡康艰涩的道:“『一真门』。”
    回头望了庄翼一眼,钱锐又问:“今晚上,贵门下一共来了几位?”
    郡康叹了口气:“两个,其余三人是古前辈找来助阵的……”
    钱锐紧接着道:“你们五位分别埋伏在『绮香阁』外,目地是否为狙杀本司庄总提调?”
    邵康乾脆的道:“不错。”
    钱锐笑笑,道:“庄总提调是河溯十州八府的靖安主治,技艺高强,你们只以五个人来伏袭他,不觉得过于轻忽了么?”
    郡康沮丧的道:“这是情报错误……有人告诉我们,庄翼在『绮香阁』里有个花名叫『凤凰』的老相好,两个十分黏缠,庄翼由于身份关系,每次去找凤凰,都是单人匹马,悄然来去,唯恐遭致物议,消息说,庄翼的习惯奇特,合欢之前,必大量饮酒,完事后则疲倦不堪,极易下手,所以,古前辈认为有我们五个人来,已经足够应付……”
    钱锐道:“你所谓的『古前辈』,就是那『大棍王』古瑞奇?”
    点点头,邵康道:“就是他。”
    钱绕和悦的道:“你清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狙杀我们总提调?”
    注视着钱锐,郡康道:“我清楚,相信你也清楚。”
    钱锐打了个哈哈:“那朋友,在『一真门』内,你的职称是什么?”
    郡康坦然道:“『八前锋』之一,在胡同里受害的那位,和我是同一级位。”
    钱锐道:“『一真门』总共派出五个人来执行此项任务,除了你们两位,那三个是谁?”
    郡康的面颊抽搐起来:“这个,我不能说……”
    沉默须臾,钱锐道:“古瑞奇和『一真门』的其他三人,现在何处?”
    郡康吞着口水,脸色灰暗:“也不能说……”
    钱锐平静的道:“郡朋友,因为我们一向尊敬贵门的叶老爷子,所以对朋友你他就十分礼遇,你可知道,一旦进来这个房间,鲜有竖着出去的,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免得伤了和气。”
    郡康的态度渐趋强硬:“人要有点骨格才能叫人,可以告诉你们的,我决无隐瞒,若事情涉及同门安危,自难泄露;江湖打滚这些年,什么是光棍,什么算孬种,我明白得很!”
    钱锐笑道:“莫非你不怕我们动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在这方面,我们可是行家。“郡康冷着声道:“要怎么办,悉随尊便,反正我人已落在你们手上,是剐是剜,全看你们高兴,我上负大掌门期许,不愧于兄弟死难,苟活与否,并不重要……”
    钱锐道:“你这一片愚忠,自问划算么?”
    双目中闪过一道寒芒,邵康形色陋夷:“这就是江湖道义和你们六扇门传统回异的地方了!”
    钱锐不禁沉下脸来,微愠道:“郡朋友,不必自呜不凡,指桑骂槐,要知道你今天的身份,容不得你话无忌惮!”
    郡康提高了声调:“不管怎么说,危害同门,背弃良心的事我决计不做!”
    一直不曾开口的庄翼,忽然慢条斯理的插嘴进来:“那么,古瑞奇派来的那三个人,都是些什么出身来历?”
    晕暗的灯光下,映着郡康一张腊黄的面孔,他凝视着庄翼,先不回答问题,却出声反问:“你,约模就是庄翼了?”
    庄翼道:“正是。”
    郡康悲愤的道:“请你明白见告,今晚上的情势演变,是不是一个早已布妥的陷阱?”
    庄翼道:“完全正确,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早已布妥的陷阱。”
    郡康咬牙切齿,额头暴起青筋:“是谁出卖了我们?你说,是谁出卖了我们?”
    庄翼神态安详的道:“我不能说,这和方才你不能说的道理完全一样。”
    身子一阵颤抖,郡康瘫软在椅子上,两眼空空洞洞的望着屋顶发楞。
    庄翼来回走了一趟,又站到桌边:“你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郡康。”
    茫然看着庄翼,郡康有气无力的道:“问题?什么问题?”
    庄翼极有耐心的道:“古瑞奇派来的三个人,我希望知道他们的底细。”
    犹豫片刻,郡康才沙沙的道:“他们——呃,是『白氏三虎』,跟古瑞奇颇有渊源……”
    庄翼转问钱锐:“听说过这三个人么?『白氏三虎』?”
    钱锐耸耸肩:“耳生得紧,大概是从外地来的。”
    沉思了一会,庄翼道:“押他下去吧。”
    钱锐怔了怔,忙低声道:“老总,古瑞奇和其他人的下落我们还没有讯问出来,若不趁这个时候一塌括子犁庭扫穴,给他来个一网打尽,包管麻烦无穷,能闹得人疲马乏,神魂不宁……”
    庄翼道:“他不肯吐露,又待知何?”
    钱锐恶狠狠的道:“娘的,给他抬举他不受,我们就索性施一记下马威,刑具侍候,且看他是什么样的铜浇铁铸、金钢罗汉?我就不信姓邵的熬得住!”
    庄翼道:“这样弄,对鸥老的面子不好交待,被此之间,到底还有情份在,好歹得留一步。”
    钱锐不由得悄声提醒自己头儿:“老总,你还记得叶老爷子有过承诺吧?只要横竖摆平了这五个人,『一真门』就不再过问此事,也就是说,这五号人物,纯粹是五个祸害,咱们干掉一个算一个,千万发不得慈悲!”
    庄翼不允:“照我说的去做,钱锐,我有我的看法,我的计较,错不了的。”
    一边的段大发走了土来,拍拍钱锐肩膀:“带人吧,老钱,早完事早歇息。”
    钱锐不再多说,只有配合展大发先给郡康解开反锁在椅背横木上的手铐,然后又铐回双腕,押着郡康推门出去。
    坐到方才郡康受讯的那张厚重木椅上,庄翼陷入沉思,他在估量,『一真门』下一步可能采取的行动,以及,“起霸山庄”的仇劲节又将会有怎样的反应?
    ***
    天尚未亮,睡在楼上的庄翼已被外面一阵剧烈的擂门声惊醒,他也才只披衣坐起,点燃烛火,阿忠已经睡眼惺松的领着老潘升奔进房来,但见潘升脚步踉跄,蓬散着一头花白乱发,满面慌张之色,看到床上的庄翼,竟抖索索的半响说不出话来。
    庄翼心知不妙,立即下床趿鞋,边扶着潘升坐下,好言相慰:“别急,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不用惊慌,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阿忠适时递过一杯凉茶,潘升双手握杯,哆嗦了好一阵,始勉强平静下来,人一稳住,声同乾嚎:“少爷,不得了了哇,出大祸事啦,老爷在半夜里不知吃什么人绑走啦……“脑袋里轰然一响,庄翼顿时脸孔泛白,呼吸急促,他努力镇定着自己,把音调放得缓和平静:“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潘升嘘着气道:“就在刚才不多久……我起来上茅房溲尿,经过老爷房外,见门大开着.忍不住心里奇怪,因为老爷一向都关门睡觉,不习惯敞门,当下伸头进去一看,老天爷,屋里的家俱更倒西歪,乱成一片,连床上的被褥也掀翻地上,却偏偏没有老爷的影子,我这一急,赶忙四处寻找,里外叫唤,把魏嫂也呵了起来,两个人左近跑遍了,楞是不见老爷……”
    庄翼按捺住烦乱的情绪,沉声问道:“老爷平日里有没有半夜出间——的毛病?”
    头摇得搏浪鼓似的,潘升道:“从来没有,连偶而召姑娘来家陪宿,老爷都不肯去门口接一下,怎会半夜三更独自个跑到外面?天又这么冷,他最怕的就是大寒天……”
    瞪了潘升一眼,庄翼道:“潘升,你怎能确定老爷是在半夜——呃,失踪的?”
    潘升急道:“这还不容易,我天不亮起来上茅房,老爷人就不见了,要不是半夜出的事,又会在什么辰光?”
    庄翼思忖良久,闷着声道:“老爷房里可发现什么物件没有?我是说,信函或特异的标志之类?”
    潘升茫然道:“我一急之下,啥也顾不得了,找不着老爷,赶紧就跑来向少爷送信,至于老爷房里有没有其他东西,倒是不曾留意……”
    “也罢,你稍微一等.我换好衣服和你一齐回去。”
    潘升一个劲点头,阿忠巴巴的开口道:“少爷,要不要通知县衙班房和司里当值?”
    庄翼一面迅速更衣,边道:“暂勿张扬,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等我把情况弄明白再说!”
    片刻之后,他已一切穿戴舒齐,匆匆吩咐阿忠几句,领着潘升便走,老潘升来的时节是两条人腿,回去却与庄翼共跨一马,自然快当得多,不多久,二人已抵家门,那魏嫂正站在门口,仓仓惶惶的迎着呢。
    庄翼抛镫下马,奔进老父卧室,果然只见陈设零乱,被褥拖翻地下,是一付劫后景象,他遍搜全室,却未发现任何异物,也就是说,绑走他老爹的人,并没有留下表明事情因由的字样或记号。
    潘升与魏嫂站在傍边,全顶了一张愁眉苦脸,老潘升颤着声道:“少爷,你可摸着点头绪没有?老爷是被什么人架走了啊?”
    庄翼以手抵头,烦燥的道:“你别嚷嚷,这里任什么蛛丝马迹也寻不出来,叫我如何去摸头绪?潘升,你跟魏嫂先把老爷房间收拾好,我一个人到前面去静一静……”
    潘升叨唠着道:“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看屋子弄得这般乱法,显见老爷是想逃未能逃成,奔逐之下才会碰撞得如此一塌糊涂,只不知老爷受了伤没有……”
    庄翼心烦意乱,顾不得再和潘升多说,他独自来到前厅,双手捧头,深埋椅中,待情绪稍微平静之后,他定下神来,开始照目前的各种环境形势及敌我关系去推断。
    首先,他想到的对象是“一真门”,但正如他所说,与“一真门”之间,仍有情份存在,以“鬼王叟”叶瘦鸥的个性而言,尚不致干下这等勾当,便算决裂到底,叶瘦鸥亦不可能向他的家人下手,这是起码的江湖道义,他明白,身为“一真门”首脑的叶瘦鸥富然更明白!
    下一个可能的主儿.便属“起霸山庄”了,一般说来,“起霸山庄”固则霸势十足,气焰骄狂,可是尚无昭彰恶名,亦从未听闻过他们有什么离谱的行为;有关争纷——的处理,黑白两道土全有相沿成习的传规可遁,走极端,行偏锋的例子不是没有,却不多见,至少,像“起霸山庄”这样光头净面的大基业,以”八荒相国”仇劲节的名望,是不该也不会恁般瞎整的……。
    那么,干下这档子事的人又是谁呢?严良,何小癞子,骆修身,或着艾青禾的问党?还是其他同自己生有过节的什么人?
    深深吸一口气,庄翼自椅中缓慢起立,他若有所思云若有所得的行向门外,目下他只有一个结论——就是等待,不管那一路的牛鬼蛇神绑架了他的老爹,必然有其行为的目地,易言之,他们为达到目地,迟早会和庄翼有所连络或沟通,而如今对象不明,难以主动,除开等,也只有等了。
    牵着坐骑踽踽而行,庄翼要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因为就算要等,也得等在一个对力比较容易寻找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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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第十九章暗袭
    讯息来得很快,比庄翼预料中还要快。
    一个厚实的双革纸信封,不知被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丢置在庄翼所居的精舍门前,当阿忠发现的当口,信封已搁在那里了。
    信封是缄口的,封面上只写着庄翼亲启四个大字,折开封口,里面一张便笺,亦乃廖廖数语,要庄翼到城外西郊“青石岗”下的“仙棋台”见面,时间订在当日的午后,而且,指定庄翼必须一个人去,没有落款,更没有注明邀约着是何许人。
    看完了信,庄翼再看看时辰,知道离对方所限的辰光已经很迫促了,他不曾向阿忠做任同交待,便管自出门,策骑奔向城外西郊的方向。
    当然,他决非徙逞匹夫之勇,或故表英雄气概,所谓“有恃无恐”,他是有备而去,因为他非常笃定一点——无论对方是谁,既然绑掳了他的父亲,就必有所图,当图谋未成之前,应该是不会有太大危险的。
    “青石岗”是一座高只数十尺,范围半大里的小岗子,岗上多嵯峨青石,藉而得名,岗子下,有一面极其平滑的大石盘,石盘表层,有略似棋格的纵横痕印,于是就有人附会传说,古早之前曾有仙人在此煮茗奕棋,其实,那极可能只是长远以来,风雨长久浸蚀后的遗迹,但有三分模样,就被好事者暄染成神话了。
    这“仙棋台”周遭,是一片疏落的竹林,修篁摇曳,绿影映碧,如在暑夏之期,这里倒不失是个风凉清幽的好所在,可是现在时值严冬,大雪漫天,人来此地,感受到那股子冷瑟冻寒,就全不是一码事。
    庄翼抵达现场,四野冥寂无人,他不由琢磨,或许自己来早了,离鞍下马,他一伸腿坐上台沿,搭眉垂目,极有耐心的开始等待,山风吹拂着他的白袍,衣袂飞扬,越显其潇洒从容之态。
    没有让他久等,仅只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已就近传来:“罪过罪过,来迟一步,倒累庄总提调久候了……”
    庄翼抬起头来,立时心中诅咒不已,来人不是别个,赫然正是那“起霸山庄”的大总管战百胜!
    这一遭,战百胜不是一个人来,偕同出现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容貌绝美,令人不能逼视的大姑娘——约模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段窈窕,肌肤如雪,面貌艳丽明洁,真正合上“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那两句形容词了;这少女穿一袭淡紫衣裙,满头丰润的黑发用一根同色丝带自后挽束,发絮随风飘然,好不清雅出尘。
    庄翼迅速收回视线,转向战百胜,语气透着生硬:“我道是谁约我来此,原来是战大总管,阁下亦未免稍嫌神秘了。”
    战百胜连连拱手道:“实在抱歉,庄总提调,并非我故弄玄虚,其中乃有不得已的苦衷,唐突之处,务盼总提调包涵则个……”
    庄翼冷冷的道:“家父昨夜遭人掳劫,大总管,可是贵庄的杰作?”
    打了个哈哈,战百胜圆滑的道:“此乃逼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总提调,其实谈不上是“掳劫”,我们仅是有请令尊小留一时,他的生活起居,我们亦有周密完善的照应,决未使令尊稍感委屈,此外,安全无虞,总提调都请放心。”
    庄翼单刀直入的道:“你们这样做,目地何在?”
    战百胜一笑道:“总提调是明白人,莫非还不知道我们的目地?”
    庄翼怒道:“战大总管,你的意思是掳劫家父为人质,以交换仇贤出狱?”
    一伸大拇指,战百胜赞道:“巨灵公子不愧是巨灵公子,果然一猜就着,不错,我们正是此意!”
    庄翼从台沿落地,面色阴沉:“『起霸山庄』是江湖上的大基业,也是武林中的柱石之属,仇庄主名满天下,威扬五狱,却竟干出此等蛮横组暴之勾当,迹近下三流的盗匪行径,巍巍高山,乌烟瘴气,怎不令人齿冷?”
    战百胜受这一顿抢白,不禁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些恼羞成怒的道:“总提调,你说话最好慎重点,我们庄主可不是能以随人污蔑的——“那少女忽然冷哼一声,俏美的脸庞上如布严霜:“庄翼,你嘴巴放乾净些,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胆敢当着我的面诋毁我的父亲?小小一个六扇门的差头,可别自估过高,在我们『起霸山庄』眼里,你还算不上是个角色!”
    庄翼直视对方,并且不很礼貌的上下打量,毫无表情的道:“你是谁?”
    少女傲然道:“我是仇荻,『八荒相国』是我爹,仇贤就是我的亲哥哥。”
    庄翼平淡的道:“仇姑娘,你要是代表令尊来谈问题,态度上最好放谦和点,如果你想挑启端,我庄翼也不是怕事的人,『起霸山庄』虽然财雄势大,或者吓得住别人,却唬不了我!”
    仇荻尖叱一声:“你想找死——“
    庄翼夷然不惧:“只怕不见得!”
    战百胜一看不是路数,赶紧站出来打圆场:“总提调,二小姐,有话好说,大家有话好说,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兄长,两头都失闪不起,现在不是起冲突的时候,万一事情闹砸,对双方都不好,来来来,慢慢谈,慢慢谈嘛……”
    仇荻悻悻的道:“总总管,姓庄的如此跋扈放肆,目中无人,你都亲眼看到了,以这么一个张狂匹夫,大胆鹰犬,却待怎么和他谈斤论两?”
    战百胜急忙陪笑道:“二小姐且请息怒,原属一时误会,相信庄总提调不是这个意思,彼此忍让一步,总以解决问题为重,又何苦徒争意气?呃,我先来讲,我先来讲……”
    仇荻不吭声了,却寒着一张俏脸,神情凛然——老实说,这妞儿既使在生气的当口,亦丝毫不减颜色,反而另有一种说不出的韵致。
    战百胜清了清嗓门,笑呤呤的道:“总提调,形势业已到了这一步,逼着人非往下走不可了,素闻总提调笃孝敬亲,大概不会为了这桩小事,妨碍到令尊的生命吧?”
    庄翼重重的道:“不错,但战大总管,你不觉得这种作风过于恶劣么?”
    战百胜态度诚恳的道:“话也不能一概而论,总提调,如果你只有一个独生儿子,这个儿子又为了见义勇为而身受牢狱之灾,便会怎么做?要说仍能持平常心淡然处之,那是欺人之谈,要救儿子出困,手段方法上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总提调,请设身处地代我们庄主想一想,他的苦衷,你多少就会加以谅解——“
    庄翼道:“亲情固然如比,但用法亦不能不顾,战大总管,那好歹是一条人命!”
    不待战百胜答话,仇荻又火大了,她气冲冲的抢着道:“国法不外人情,再说,像胡冲那种土豪恶霸,早就该杀,我哥哥正是替天行道,扶危济弱,杀一个胡冲又算得什么?一条人命,便十条人命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性庄的,你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在这里口口声声,左一个国法,右一个朝律,你最好替你老爹打算打算,你如果过份顽冥不化,他就将成为你这种固执思想下的牺牲品!”
    战百胜紧接着道:“总提调,我们二小姐话是说得直率了些,不过却句句实言,字字不假,人生在世,原该往远处看,做退一步想,也替自己合计合计,我们大少爷的忙,你不是帮不上,犯得着为了一个不必要的执着而扣上不孝的罪名?再说,官衙之中黑幕重重,徇私舞弊,狗屁倒灶的事层出不穷,要数,我能给你数出几大箩筐,你不须和他们一样同流合污,至少,顺天应情总不为过,我们“起霸山庄”向不求人,眼下等于是在求你,总提调,好歹你就高抬贵手吧!”
    咬咬牙,庄翼道:“也罢,你们什么时候放回我爹?”
    战百胜忙道:“这个请总提调宽念,只要我们大少爷一出来,令尊就会由八人大轿护送回府,而且,保证神清气爽,毫发无损!”
    庄翼沉吟着道:“我回去想想办法,战大总管,这件事并不如你想像中那样简单,有许多关节,手续要打通,恐怕至少也须个三天五日,我怎么同你联络?”
    战百胜喜形于色的道:“总提调,我们对你有绝对的信心,大少爷的案子,只要你点下头,就算摆平了,至于如何连络,你放心,我们会主动找你的,一切情况的进行,都将在我们密切注视之下——“庄翼觉得有点窝囊,说起话来也就闷厌厌的了:“假如仇贤能够放出来,希望你们也依约行事,不要玩任何花样。”
    连连点头,战百胜拍着胸脯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岂是玩笑得的?总提调,我们必定说到做到,设有枝节,你可唯我是问!”
    庄翼道:“最好大家都遵守诺信,大总管,仇庄主只有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一个爹,万一发生意外,相信谁也承担不起了!”
    战百胜赶紧道:“就是这话喽,总提调,令尊那边,我们一定会妥善照顾,至于我们大少爷,就要麻烦总提调多多费神了。”
    庄翼摆摆手,二话不说,转身上马而去,对仇荻,他连正眼也未瞧上一下,更遑论招呼示意了。
    仇荻一双凤目中宛似喷出火来,她定定的站在那里,目注庄翼骑影远飕,不由气得混身微颤,呼吸急促,脸蛋上煞白一片!
    ***
    在“总提调司”的签押房里,庄翼不停来回碟踱着,钱锐和段大发也站在一边发楞,房中空气沉闷,那等窒重,就像压上了人心。
    过了半响,钱锐忍不住乾咳一声,苦笑道:“老总,你也别烦了,若要超脱姓仇的,按照一般往例来疏通的话,短得三月五月,长须一年两年,其中耗费的功夫与心血且实在可观,不如索性就在我们手里解决,省得罗嗦!”
    站定下来,庄翼道:“你有什么主意?”
    钱锐先朝门外略一张望,始低声道:“很简单,逃狱不就行了?”
    庄翼摇头道:“我也想到这个法子,不过却有后遗之症,譬如说,事后结案的问题,仇贤的追缉问题等等,都是麻烦!”
    钱锐笑笑,道:“那全属肇墨功夫,纸上谈兵而已,老总,交给我办,包管给你安排完善,永绝后患。”
    吁一口气,庄翼恨声道:“这档子事,我等于是强受城下之盟,心里委实不甘——“段大发接话道:“形势无奈,老总好歹只有认了,老爷子安危所系,岂容轻忽?其他问题,便仅有搁置于傍,好在仇贤犯下的案子不大,我们放了人,还担待得起。”
    钱锐正色道:“老段,说句真心话,事关老爷子一条性命,既使仇贤犯的是滔天大罪,为了救老爷子,我们也非得开脱他不可,担得得起或担待不起,都算次要!”
    眼珠子一翻,段大发道:“娘的,你就会抢着表功,莫不成我对老总的忠诚还比不上你?”
    庄翼不耐烦的道:“你们两个少嚼舌头了,钱锐,我看,就照你的意思办,如何善后,你也费些心思,我不想留下任何尾已被人捏住——“
    钱锐忙道:“老总宽念,必然叫老总满意就是。”
    段大发殷勤的道:“老钱,我可以做你的副手,协同办事——“斜乜了段大发一眼,钱锐皮笑肉不动的道:“也罢,协同办事不必,你就跟着哥哥我多学点吧。”
    庄翼坐向公案之后,若有所思的道:“钱锐,你估量事情要多久才能办好?”
    钱锐想了想,道:“得先安排一下,看起来要顺理成章,不能有大破绽,我打算就在这三两天之内办妥他。”
    庄翼颔首道:“越快越好,我可不愿我爹攒在人家手里日夕担惊,能早点回来,我也好放心。”
    钱锐道:“老总的心情我明白,事情我会尽快去办。”
    顺手翻了翻公案上的文卷案件,庄翼毫无兴致的推椅而起:“我去『小洞天』喝两杯,有事就到那里找我;你们行动的当口,要加意小心。”
    两人齐声回应,庄翼巳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冬天的黄昏.阴冷又灰苍,街上行人寥落,大多店也都关门闭户,提早歇息,庄翼踽踽独行,特别感受得到那股子孤单又萧索的意味。
    “老龙口”的街道格局,他是非常熟悉的,要去那里,甚至蒙上眼也能摸到,然而此刻走在路上,他竟有一种没来由的陌生反应,意识空茫里,他像是从来不曾到过这个地方一样,事实上,他却仍然知道他身在何处,以及该如何走法始可抵达预定的目地。
    用力甩甩头,他想把心神平静下来,去思考一些必须思考的事,他也清楚自己的情绪心境都有些异常——在连日来一波又一波的压力下,艰免神智恍惚,有时时,便懵懵然如蹈虚幻了……
    一个小脚伶仃,背脊佝镂的老太婆从街边横巷里走了出来,顶着风,踩着雪,十分吃力的往前满跚拐动,老太婆左肘弯上还吊着一只大竹篮,因此走起路来摇摇幌幌,倍加辛苦,灰布包巾时而拂卷在脸孔上,她又不停伸手掀拨,笑一个踉跄,人已仆跌于地。
    老大婆跌倒的地方,就在庄翼前头不到三五步远,他本能的抢上前去,俯身搀扶对方,当他的双手刚刚接触到老太婆的肩腋,老太婆的身子已顺势倾向他的怀中,同时,一蓬白蒙蒙的烟雾迎面漫扬,彷佛溅洒起一把雪花。
    双力的距离过于挨近,近到已是肢体相连的地步,如以事出意外,变起仓促,庄翼待要躲避,己自不及,白蒙蒙的烟雾泛漾着浓重的甜腥味,这味道非常腻人,也非富醇厚,宛若才发酵的酒,香郁稠润,嗅之足堪一醉。
    刹那间,庄翼身形暴闪,右掌飞挥而出,老太婆奋力后仰,仍被掌沿扫中胸侧,人起一个大旋转,差点又一屁股坐回雪地上!
    灰布包巾掉落下来,现露出的是一张满脸疙瘩,肌肤凸凹不平的老脸,唇上留着稀疏髭渣,且双目如铃——天爷,这那里是个老太婆?纯粹是个凶老头嘛!
    庄翼很快已觉得头脑晕沉起来,呼吸亦不顺畅,四肢迅速滞重僵麻,视线也变得朦胧了,老头子的形状开始扭曲,开始幌摇,开始忽远忽近的幻化旋动他立时明白,自己是中了迷魂药了。
    老头子杰杰狞笑,掀开竹篮子上的棉布,顺手抽出一把锋利的解手尖刀来,步步逼近庄翼,杀气盈溢,状似恶煞!
    庄翼慢慢后退,退不几步,被路上一个浅坑骤绊,脚步打滑,连连身形歪扭,险些就撞到傍边人家的门框,老家伙适时猛窜,兜心一刀刺了过来!
    眼花目眩下,庄翼倏然斜移五尺,移动的俄倾,一脚猝弹,靴尖贴着对方鼻连掠过,吓得老头子忙不迭的抽刀跳避,而庄翼这一闪,却闪进了横巷之内,亦就是老头子方才出来的所在。
    巷子里,有三个人施施然走了过来,庄翼勉强稳住身子,极尽目力瞧去,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可不正是皇甫秀彦么?
    皇甫秀彦面带微笑,却笑得有几分无奈,他及他的同伴在五步之外站定,隐约间,庄翼彷佛听到一声叹息,一声深含悲悯意外的叹息。
    那满脸疙瘩的老头子,又已堵到巷口来,大马金刀的往那里一站,解手尖刀前指,刀尖寒芒闪映中,老家伙颇俱“泰山石敢当”的架势!
    庄翼竭力使自己保持清理,他一边迅速运气调息,边强定心神,右手伸入衣袍,紧握剑柄——他已做了决定,再怎么裁,都得拉上个垫背的,而且,越多越好。
    皇甫秀彦并没有马上采取行动,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静静的注视着庄翼,倒是他身傍的两名粗犷大汉,一个手执七节鞭,一个双举章陀杵,有些迫不及待,跃跃欲试的急燥像。
    堵在巷口的老头子也沉不住气了,他用力挥舞尖刀,放声吆喝:“皇甫秀彦,你们还杵在那里干鸟?姓庄的已经中了我的『天香罗汉倒』,如今已是脑袋晕沉,两眼发花加上四肢瘫软无力,不出一时三刻,人就包管横下来,我们正可提早下手,叫他快一步入!”
    皇甫秀彦沉着的道:“他还不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古前辈,庄翼双目虽花不乱,身躯摇幌但两腿坚挺如桩,且其意志集中,心智稳定,这时动他,只怕我们要付出惨重代价!”
    原来堵在巷口,容貌奇丑的这位老者,即是严良的师伯,亦乃“鬼王叟”叶瘦鸥同母异父的兄弟:“大棍王”古瑞奇,老小子露脸之际,不挥大棍,偏玩那“天香罗汉倒”的下作把戏,庄翼当然难以连想到他的真正身份了。
    古瑞奇急迫的道:“迟恐生变哪,皇甫秀彦,这里可是通衢街之傍,不是荒郊野地,万一吃人看见跑去通风报信,我们的心血岂不白耗啦?”
    摇摇头,皇甫秀彦道:“古前辈,最好不要冒险,所谓『万一』,只是个未知数,但此刻要对庄翼下手,我却可以保证必有牺牲,拖他一阵,等药性深入发挥,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古瑞奇跺脚道:“你他娘是小心过度了,姓庄的中了『天香罗汉倒』,体力已失,神智恍惚,不过表面上装模作样而已,休要被他吓住,咱们早摆平了他早完事!”
    皇甫秀彦不悦的道:“横竖套得住他,何须争在一时?古前辈,请听我的劝,不可轻举妄动!”
    古瑞奇这次可真个发火了:“皇甫秀彦,业已煮熟的鸭子,我可不能叫他飞了,你们大掌门有煌煌谕令,交待你们五个听命于我,相机行事,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你一再和我意见相左,莫非是想违抗你们大掌门的谕令?”
    神色一肃,皇甫秀彦微微躬身道:“不敢。”
    嘿嘿冷笑,古瑞奇道:“既然不敢,那就听命行事,皇甫秀彦,马上给我拿下庄翼!”
    皇甫秀彦无可奈何的道:“是,古前辈。”
    说着,他往前挺进一步,半侧身,已从背后斜挂的一只皮筒里抽出他的兵器来——那是一辆柄有五尺,黑铁链,前半端卷扎着类似猩赤锦缎的怪异械具,铁之顶,成尖锥状,显然亦可做枪矛之用;这件家伙,庄翼一看即知,乃为皇甫秀彦专擅的独门武器——火旗。
    另两名大汉,已疾向两侧散开,配合皇甫秀彦采取了三角形的包围阵式,于是,古瑞奇得意的笑声响起,他认为果然是在中捉鲨了。
    青碧的芒彩,宛如极西的闪电,映现出蛇形的扭曲,做不规则状的掣动,空气刹时卷裂,像被割切般向遭激荡,皇甫秀彦腾身而起,人旗乍展,“澎”的一声便是漫天红云交织;使韦陀杵的大汉双杵狂挥的须臾,立时骇叫出口,人朝后滚,他老兄头顶上一块带毛油皮,已经在青芒眩的瞬息被削落飞抛!
    皇甫秀彦身形翻掠,火旗卷扬,猎猎声响中,仿似怒潮汹涌,劲力兜风,更增其强猛之势,夺目的一片赤霞流转灿旋,功力委实不凡。
    庄翼尽量不使自己位置移动,保持身体平衡,他的“木色剑”挥剌点戮,全在刹那间倏然收放伸缩,火旗围绕着他上下四周飞舞盘回,却亦惮忌于那寒星电芒般的剑光,尽管声势凌厉,一时却也无可奈何。
    头皮被削去一块的仁兄,伸手一摸脑袋,染了满巴掌的鲜血,一下子两眼就透了赤,他大吼一声,一对韦陀杵起如撼山,狂攻而至。
    手执七节鞭的那个更不怠慢,半声不响的掩摸上来,鞭环震荡,菱梭形的鞭尖矫昂穿对,竟是又准又疾,招法相片精湛沉稳。
    巷口站着的古瑞奇亦不甘闲置,这一刻,他不知从那里弄来一根大木桩,手舞木桩,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粗长的桩身溜体滚动飞旋,力大劲猛,像煞天王运塔,雷起云生,不愧有“大棍王”之称!
    庄翼的情形已经每下愈况,他的脑袋里似乎汪着一滩稠胶,凝滞浓重得化不开,而肌肉的僵硬更甚,运功展式之间,大有力不从心之苦,两眼望出去,有如雾里观花,一片朦胧,逐渐的,心智也变得迷离了……。
    木桩纵横捭瞌,古瑞奇狞声大笑:“快了快了,姓庄的就快倒了,孩儿们,给我多加把劲,操他个娘,新仇旧恨,湔雪就在今朝!”
    皇甫秀彦内心厌恶,表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他闷声不吭,只管火旗卷飞逼攻,身形掣闪游掠于周遭,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庄翼,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感,倒下意识的期望有人能来搅局……。
    他的另两个伴当,却显然与他想法迥异,两个人像吃了齐心丸,沉杵挥击捣劈,环鞭翻闪旋绕,卯足了劲往上冲扑,光景恨不能立将敌人格杀眼前。
    古瑞奇的打算就更不用说了,要是他能一家伙砸开庄翼的头颅,他是决不会稍有犹豫的,他只盼在最快的时间内以最直接了当的方法结束拼战,他非要拿庄翼的血肉之躯去生祭严良不可!
    剑甚弹闪,在穿飞,庄翼却不由自主的一步一步往后倒退,终于,他背脊已靠在巷子的墙壁上,这个感触告诉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斗然间,他整个人横滚于地,“木色剑”的青碧光华彷若一片流泻的水银,轻轻一阵“哗”响,挟着无远弗展的快速四溢遍泛,皇甫秀彦火旗反弹,藉着反挥的回震力道猝然标升寻丈,古瑞奇木桩下截,却刹时断脱了三分之一,他一声怪叫,倒跃七尺,使韦陀杵的大汉赶快全身上纵,已稍迟一步,左脚齐踝,滴溜溜的甩出巷口,那手舞七节鞭的一位,急速挥鞭扫击,鞭扬鞭落的瞬息,整只右手连着钢鞭就和身子分子家,血淋淋的手掌还在握鞭痉动,又已软塌塌的坠落地面。
    火旗暴挥,青芒上射,皇甫秀彦闷吭一声,连续三个筋斗疾翻出去.每一翻转,便是血点纷洒,眨眼里,他的右胸已然赤红一片。
    庄翼倚立墙角,身子慢慢往下滑坠,他的脸颊绽裂一条寸许血口,左肩骨碎凹,面色惨白泛灰,双眼紧闭,牙齿亦深深陷入下唇之中……。
    回过神来,余悸犹存的古瑞奇不禁怒火如炽,抡起大半截木桩就往庄翼头上猛敲,木桩挥落,却“碰”的一声闷击在横里伸出的火旗上,他人被震退两步,回顾皇甫秀彦,正待叫骂,皇甫秀彦已冷着声丢下一句话:
    古瑞奇才只一楞,皇甫秀彦已赶过去救援两个同伴,那两位,一个断手,一个断足,人躺在血泊里,混身抽搐,就差不曾辗转哀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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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阴毒
    是左肩胛一阵接一阵的剧痛,把庄翼给痛醒了,他勉强撑开涩的眼皮,瞳孔立即受到光线的刺激,但觉一片眩花,他闭上眼,再缓缓睁开,这才比较适应了些。
    其实光线并不强烈,只是白昼的天光罢了,透过墙上的窗口映进来,明晃晃的,好像久不见踪影的冬阳也露了面。
    庄翼发觉自己睡在一张竹床上,下面着极厚极软的褥子,身上还盖着棉被;置身的所在,是一间石屋,石砌的墙壁,石块地,见光的窗户嵌有铁条,整个格局相当冷硬粗糙。
    他手足匹肢都没有任何束缚,仅仅腰际扣着一付铁环,铁环连接着一条铁嵌入石壁之内,简单明了,却极为有效,堪称别出心裁了。
    肩头的骨伤,已被接合凑拢,显然经过治疗,疗后的余痛十分耗神,他同时也察觉面颊上的伤口亦已上药贴敷起来,不知是谁有这份好心?但可断定不会是那“大棍王”古瑞奇。
    全身仍然感到虚脱乏力,内功难聚,有似大病一场后的孱弱疲态,他默默忖思,自晕迷到现在,其间又隔了几多时空?
    另外一桩令庄翼纳闷的事,是他奇怪自己仍然活着,照道理说,对方没有留他活口的必要,这会增添许多麻烦,且难保不节外生枝,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一真门”的邵康尚在己方控制之下,令对方投鼠忌器,不得不暂留退步,可是,这个顾虑,抗得过古瑞奇强烈的报复意愿么?
    不论是什么原因,好歹他还没死,这个事实却不容争辩,人有一口气在,就表示仍有希望,目前,但在一步算一步,且等着应变吧。
    于是,门开了,听那门栓响动的声音,可以确定那是一扇铁门。
    有人走了进来,庄翼定神瞧去,不禁笑了,来人正是皇甫秀彦。
    皇甫秀彦来到床边,微俯上身,脸上的气色虽然青白憔悴,却透着友善与关切:“总提调,料想你也该醒过来了,如今觉得好了些吧?”
    庄翼的声音哑:“还好……皇甫兄,那一剑,我非常抱歉……”
    皇甫秀彦强颜一笑:“没关系,所谓『当拳不认父』,交手拚博之际,原本谁也顾不得谁;我还要感谢总提调手下留情,你那一剑,只要锋口再移寸半,就能直插心脏,替你除掉一个后患了!”
    庄翼摇头道:“也许是巧合,皇甫兄无须领情……”
    皇甫秀彦手抚右胸,低沉的道:“这里一道半尺口子,剑刃由下往上划过,只要你当时稍稍挪臂挫腕,微带剑势,受创的部位便完全不一样了,总提调,我心里有数。”
    略一沉默,庄翼道:“我还以为,这一倒下去,就再也睁不开眼了,现在还留有一口气喘,大概都是皇甫兄你的维护吧?”
    皇甫秀彦苦笑道:“表面上的理由,是怕邵康遭致报复,其实这不成理由,因为我们原奉有为达目地不惜牺牲、不计手段的谕令,但我为邵康争命,也没有人愿意明着反对,以免留下口实,致遭物议,这一着,算是暂时保住了总提调的性命……”
    出于庄翼吃力的道:“古瑞奇一定大为不悦吧?”
    皇甫秀彦道:“何止『大为不悦』?简直暴跳如雷,和我吵翻了天,他非要立即置你于死不可,是我坚持不能拿邵康来殉葬,在对邵康的问题有所处置之前,决不可断然行事,他拗不过我,一气之下,已亲自赶回门里,向我们当家的要裁示去了!”
    庄翼道:“皇甫兄,你判断鸥老将会如何因应?”
    叹一口气,皇甫秀彦道:“不瞒总提调,我们门主十有八九会依其所请,下令照古前辈的要求去办,也就是说,你已危在旦夕!”
    庄翼倒看得开,他淡淡的道:“凡是人,都有个大限,限期早晚,莫非是命,活得长、活得短,也只有看自己的造化了。”
    皇甫秀彦愤然道:“为一个严良,为古前辈赌一口气,竟要你遭受如此报复,实在不值,严良是个什么角色,我们清楚得很,仗着有这么一层关系,人死了还在穷搅合,以非作是,胡打滥仗,真令人不平!”
    庄翼道:“你有你的立场,皇甫兄,感谢你的相惜相助,仗义执言,但却不要由此伤害到你自己,否则,我就更于心不安了!”
    皇甫秀彦欲言又止,好一阵,他才轻声道:“总提调,我是『一真门』的人,是我们当家的心腹左右,所以,我不能私纵于你。”
    庄翼平静的道:“我明白。”
    咬咬嘴唇,皇甫秀彦接着道:“可是,如果别人来救你,又在我的力量难以抗拒的情形下,或者,你自己设法脱困生出,那就不是我的过失,我也对得起家门了。”
    庄翼笑笑,道:“当然。”
    皇甫秀彦霎霎眼:“不过,此中尚须有点技巧。”
    庄翼慢吞吞的道:“皇甫兄,你们有几个人在这里?”
    回望门外一眼,皇甫秀彦道:“连我一共三个,但那两位如今躺在床上疗伤,根本已派不上用场。”
    庄翼悄然问:“此地距『老龙口』多远?”
    皇甫秀彦道:“就在『老龙口』近郊……”
    庄翼仔细的道:“距离『老龙口』城内『鲤鱼牌坊』,大约有多少远近?”
    估量了一下,皇甫秀彦道:“不出五里……”
    顿了顿,他又迷惑的道:“总提调,你问这个干什么?”
    庄翼笑了笑,道:“皇甫兄,请问一句,我的剑,是在你那里吧?”
    皇甫秀彦道:“在我那里,只要时机适宜,自当奉还。”
    庄翼放低声音道:“有烦皇甫兄取出我的本色剑,旋开剑柄后端的锥头,里面浅槽内盛着大约一匙量的淡红粉末,皇甫兄只要将那些粉末洒于屋外附近,就算成全我了。”
    皇甫秀彦望着庄翼,有些莫明奇妙的道:“这,这算帮了你什么忙?”
    庄翼道:“其中自有道理,还请皇甫兄偏劳。”
    皇甫秀彦道:“你放心,总提调,我等会一定去办,但能不能告欣我这样做到底奥妙何在?”
    略略移高平躺着的身子,庄翼道:“剑柄浅槽内的淡红色粉末,名叫『七里传音』,用人的鼻子去闻,它毫无味道,但对一种称为『小鹞鹰』的异鸟却特别敏感,这种『小鹞鹰』放飞空中盘旋,只要范围不超过七里,它都能嗅到『七里传音』的气味,指引出正确目标;而『小鹞鹰』的放飞准点便是『老龙口』城里的『鲤鱼牌坊』,距离以牌坊为中心向四方估算,所以我才有先时的几个问题请教,这样一说,皇甫兄大约明白了吧?”
    一拍大腿,皇甫秀彦道:“绝,真是绝,总提调,难为你是怎么想出这个追踪妙招的?简直匪夷所思!”
    庄翼道:“这不是我的创作,皇甫兄,这乃是我们祖师爷留传下来,嘉惠本会弟子的德泽,我有幸蒙受,却不敢掠美。”
    怔了怔,皇甫秀彦疑惑的道:“听你的口气,总提调,你也有家门、在帮口?”
    庄翼笑而不答,皇甫秀彦接着道:“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晚上那几个面人,闻说身手凌厉、功夫了得,从他们的打扮及行动上看,都不像是公门中人,总提调,可能就是你背后那个组合里调派出来的高手吧?”
    庄翼坦然道:“不错,他们五个,的确极为优秀。”
    皇甫秀彦摇头嗟叹:“是我们低估了你,又昧于敌情,第一波行动才闹了个灰头土脸,全军覆没,古前辈当时还以为胜券在握,吃定了呢!”
    庄翼苦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风水轮转,比人们想像中更快,第一遭我拔了头筹,眼前不就裁了头?无论是谁,都没有『吃定』这码子事!”
    皇甫秀彦微带窘迫的道:“老实说,总提调,我们虽然赢了这一局,可不怎么光彩,使的手段未免迹近卑陋,但这是古箭辈的设计,我实在不好反对……”
    庄翼谅解的道:“我也猜到是古瑞奇出的点子,难为他还亲自易装上阵哩!”
    皇甫秀彦搓着手道:“提到他,我可得快点去办事了,万一他老人家提早回来,场面就不好处理啦。”
    庄翼忙道:“皇甫兄,粉末子散出去之后,大概很快即有反应,为免误会,你最好能先做回避!”
    皇甫秀彦问道:“会来得这么快法?总提调,那『小鹞鹰』,该不可能一天到晚都放在天上飞吧?”
    庄翼解释着道:“是这样的,一旦在我身上发生警兆,也就是出现不明的危险状况之后,我身边的暗桩会立时传报我的组合,组合里就会轮留不停的放出『小鹞鹰』升空寻觅,一只鹞鹰可以在空中盘旋两三个时辰之久,几只鹞鹰轮番放飞,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几手就甚少间隙了,所以『七里传音』散洒世去,很快就会奏功……”
    皇甫秀彦道:“你确定他们已在找你?”
    点点头,庄翼道:“这是无庸置异的,皇甫兄,只要六个时辰之内不能确知我的行踪,警兆即行发出——
    我来到这里,大概不止六个时辰了吧?”
    皇甫秀彦道:“我们是昨天傍黑遭遇上的,现下已到今日午时,早超过六个时辰了。”
    庄翼笑道:“是以我肯定他们已经展开行动,皇甫兄,你也得预做因应才好。”
    皇甫秀彦震奈的道。
    “问题是,我不能回避……”
    庄翼不解的道:“为什么不能回避?”
    皇甫秀彦道:“这么一来,岂不是做得太明显了?我们古前辈必起疑窦,反而弄巧成拙,脱不了干系!”
    沉吟着,庄翼道:“倒也有理,事情要办得似模似样才好,不能把你牵连进来,落个徇私纵敌的罪名,不过,待假戏真做,又怕发生意外,皇甫兄,我们之间的默契我们知道,但来驰援的人却不知道,双方一朝动上手,是个什么结果,就难说了,假如有个万一,叫我两边都不好交待!”
    皇甫秀彦笑道:“你宽念,总提调,我的本事虽不算高明,可是连打带走的穷门还懂,到时候,我会表演逼真,进退有致且皆大欢喜,包不叫你为难……”
    庄翼道:“这要分寸拿捏得极准才行,皇甫兄,你有把握?”
    皇甫秀彦信心十足的道:“等着瞧吧,总提调。”
    望着皇甫秀彦开门出去,又将门在外落锁,庄翼的一颗心却总定不下来,世间事,变数太多,在没到尘埃落地之前,是谁也说不准的。
    ***
    入夜之后,气温然下降许多,别看白天出过太阳,一到晚间,那股子冷冽更甚,不曾飘雪,却更觉寒意逼人,吸一口气,都像拿把冰碴子掖进喉里。
    石屋内没有火盆,当然就无法取暖,庄翼躺在床上,不错是盖着棉被,但棉被在此时所能发挥的御寒效益竟然奇差,人盖着被,仍觉冻得慌,丝丝寒意,透过棉絮的间隙钻入,人冷得肌肤上直起鸡皮疙瘩,这还是在屋子里呐,呼吸之余,口鼻前已是白雾成团。
    庄翼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怕冷起来?这表示体力衰退了?
    他随即又自我解嘲似的笑笑,身后两处创伤,迷药的药性刚过,加上昨午至今晚粒米未进,体力怎会不衰退?
    皇甫秀彦大概全心用在安排如何施计纵人方面,连送水送饭这点最起码的招待都忘啦!
    正想着,他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拨动铁锁声,那不像是钥匙插入锁孔时的清脆声响,倒像是什么人在小心翼翼的试探铁锁的结构性能。
    “卡喳”一声脆响又起,跟着门被推开,一个全身黑衣的面人倏闪而入,人一进来,立即背贴墙上,目光炯然四搜,很快便落定在竹床上:“是六爷么?”
    棉被掩盖的庄翼伸出头来,压着嗓门问:“樊庆堂?”
    黑衣人一个箭步抢到床前,单膝点地,这个时候犹不忘施礼请安:“六爷受苦了,弟子等接应来迟,尚乞六爷恕罪!”
    庄翼忙道:“无须多礼,庆堂,且先把我腰上的铁环打开再说!”
    那樊庆堂先将手上的一对铁拐斜插后腰,迅速掀开棉被.十指略一伸展,就着铁环四沿仔细摸索,不片刻,他已摸到环扣上的锁眼,又从靴筒中抽出一截带勾钢丝,插进锁眼开始拨弄起来。
    庄翼一边等开锁,边闲闲的道:“这次来了几个人?”
    樊庆堂动作不停,口中应道:“回六爷,还是我们五个。”
    庄翼笑道:“为了我,你们五个『大锤手』怕连腿都要跑断!”
    钢丝在锁眼中来回试探挑动,樊庆堂轻声道:“这原是我们份内的事,平日里,想为六爷分忧分劳,还找不着机会呢……“正说到这里,屋外忽然亮起一盏风灯,从第一盏灯亮起,接着一盏又一盏次第点燃,彷佛云开月出,繁星乍现,顿时四周一片通明,织毫俱见。
    门口人影急幌,四名鞭黑衣人立即布成阵式,把守在前,行动俐落快速,从容不迫,显然都是些久历战阵的行家!
    樊庆堂没有回头张望,又是加快动作,声音低促的道:“六爷,他们已发现我们的行踪了!”
    庄翼不慌不忙的道:“没关系,这仅是一场戏,咱们把角色扮演得逼真点就行了。”
    首次抬起头来望了望庄翼,樊庆堂面罩后的眼瞳充满迷惑:“这仅是一场戏?六爷,我不憧……”
    庄翼笑笑,道:“对方人马里有我们的朋友,他表面上总得做作一番!”
    说到这里,庄翼蓦地住口,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皇甫秀彦不是告诉过他,这里只有三个人在么?而且其中两个犹“养伤在榻”,但照目前的情势看,外面一片灯火通明,又岂是皇甫秀彦自能以造成的局面?
    在那熠熠灯火的映照下,对方却毫无动静,没有叱喝、没有鼓噪,只与把守门口的四名黑衣人默然对峙,而越是如此,情况便越为险恶!
    寂静中,铁环屋的暗锁“铮”的一声被打开,樊庆堂拉脱环扣,挟着庄翼起身,从屋入透入的光线,反眩着庄翼的脸色极其难看,樊庆堂不由关切的问:“有什么事不对?六爷。”
    用力幌幌头,庄翼闷着声道:“到目的为止,我还不能确定是否出了差错,但是,却有不对的地方……”
    樊庆堂十分冷静的道:“只须印证一下便知端倪。”
    庄翼但觉身子虚脱,两腿发软,他站在地下作了一次短促的运气调息,然后,推开樊庆堂搀扶的双手,大步行向门户。
    发出青白色光华的风灯排成一个半圆的阵形,大约三十余名全身劲装的大哔围立周遭,庄翼一眼就看到站在前面的皇甫秀彦,以及皇甫秀彦身边的古瑞奇,和他们并肩而立的.尚有另五个神态冷峻,容貌酷厉的中年人物。
    假如说是“演戏”,照现在的情势看,委实不像,若确然是“演戏”,皇甫秀彦也未免把场面安排得过于逼真了!
    庄翼一出门,四名黑衣人马上躬身分向两侧,他日光投注皇甫秀彦,皇甫秀彦却面无表情,好像在此之前.他根本就不认识庄翼一样。
    娘的,这真是在“演戏”么?
    古瑞奇一张疙瘩满布的丑脸上露着狞笑,他瞪视庄翼,得意洋洋的道:“十州八府的总提调,也不过如此而已,略施小计,就叫你一塌括子的人马通通落网;庄翼,亏你还是人吃六扇门饭的狗腿子,却幼稚天真得过份了,买通一个人,有这么容易的么?”
    庄翼尚不能确定事情的真伪,只好冷着声道:“我没有买通任何人,在节骨眼上堵住我,是你们碰巧了而已!”
    古瑞奇有意无意的斜乜了身傍的皇甫秀彦一眼,杰杰怪笑:“姓庄的,你以为皇甫秀彦就这么感情丰富、不识利害?你当他外表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一定意志薄弱,欠缺向心之力、而能以虚言误导?你错了,大错特错了,皇甫秀彦的厉害,远远超出你的想像,事实上.这一切计划,都是他所碍定,钓饵抛出,你果然上钓!”
    喉节上下移动着,庄翼吃力的道:“古瑞奇,这是你自己在编故事……”
    古瑞奇大声道:“单靠我,还真编不出这么一个故事来,皇甫秀彦,你亲自告诉他!”
    轻咳一声,皇甫秀彦以他一惯平静的腔调开口道:“这是一场戏,总提调。”
    庄翼艰涩的笑笑:“怎么说?”
    皇甫秀彦道:“不过,演戏的对象和你原先的想法不同,我在和你演戏,而不是与我们的人演戏,你完全相信我,可见我扮演的角色相当成功。”
    庄翼的脸色煞白:“你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是你故意设下的计谋?”
    皇甫秀彦点头道:“不错。”
    面颊的肌肉微微痉挛,庄翼道:“所谓对古瑞奇的不满,对我的同情,感念,全是假的?”
    皇甫秀彦颜色不敢的道:“都是假的,包括狙袭你时我所持的态度、阻止古前辈对你下辣手、甚至主动替你接骨治伤等等,这一切的做法,只为了争取你的好感,加强你对我的信任;总提调,说真话,你是一个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往往会昧于现实,打基本上排斥阴谋毒计的存在,然而求生求活,进一步求胜于强,没有略谋是难以成功的,人间世的万象,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单纯,你要光看皮相,以为应该顺理成章,说得好听是率直,说得难听点,便近乎天真了!”
    庄翼忽然怪异的一笑:“皇甫兄,你算给我上了一课——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我已落在你们手中,为什么不直接对我报复,反而多此一举,大费周章的利用我再叫我的朋友来?”
    皇甫秀彦严肃的道:“『一真门』永远不会忘记仇恨,总提调,『绮香阁』外,我们的人落得四死一伤,其中一个死者,一个伤者是我们的人,另外,昨天的行动我们也有两人成残,这笔血淋淋的债笔笔皆须追索,你本人固然为罪魁祸首,那些帮凶亦不能放过,我们甘冒大险,诱你引导你的同伙出面,就是为了要一网打尽,彻底斩绝!”
    庄翼缓缓的道:“要这样做,皇甫兄,你们将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皇甫秀彦道:“我们知道,但我们决定不计后果,必须完成心愿,只可惜,我未能套问出你背后的那个组合是什么组合,否则,我们亦绝不放过!”
    庄翼道:“但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你——皇甫兄,还有一个问题请教各位这么做,鸥老事先同意么?”
    皇甫秀彦沉声道:“我早说过,大掌门指派我们五佣人随同古前辈行事,人数虽仅五个,但行事法则并无限制,该怎么做,完全由我们协议古前辈决定,事前无须上报。”
    庄翼道:“以我的算法,『一真门』派出的五个人,一死、两残、一在牢,目前大概只剩下皇甫兄在独抗大梁了。”
    皇甫秀彦道:“总提调算得十分正确,现在的确只有我一个人代表『一真门』。”
    庄翼日光森冷,声调僵硬:“那边,有关鸥老所言,以『一真门』派出的五人来决知整个事件,无论后果如何皆不再追究的承诺,是否仍然有效?”
    用力点头,皇甫秀彦道:“当然有效,这是大掌门口谕,嘱转总提调的话,不敢半字有假!”
    庄翼一指四周的人马,道:“这些,都非『一真门』所属?”
    皇甫秀彦毫不含糊的道:“他们大部份是古前辈邀来的帮手,有几位是我的朋友,除我之外,决无本门兄弟在内。”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这是一条血淋淋的毒计,一个虚情假义的恶毒陷阱,而豁命相搏的场面势不可免,令庄翼遗憾的是,这一次,他竟完全变成了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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