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解山庄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一章斩绝
    古瑞奇的家伙头一遭亮了出来,那是一根朱红漆棍,核桃般粗细,六尺半长,与众不同的是,棍头对穿打眼,系着四枚黄澄澄的银铃铛,略微摇幌,便响起几声清脆铃声,看来别有作用。
    这时,他重重一杵手中红漆棍,大刺刺的道:“话说明白了,伙计们,可以开宰啦!”
    那五个与古瑞奇、皇甫秀彦并出一排的人物中,有位面皮焦黄,狭长脸庞的角色往前踏出一步,冲着庄翼招招手,神情轻蔑的道:“来来来,姓庄的,我『黄狮』余开泰先来领教你的高招,看看你这个鸟操人不爱的六扇门腿子头到底俱有几许能耐!”
    一出口居然就是这么个粗鲁不堪法,庄翼身边的五名面人虽然看不见颜面上的反应,但五对眼睛却光芒如火,庄翼倒沉得住气,平平淡淡的道:“这原是一场混仗,不是单个比武,姓余的,你想突出你自己那一点?”
    那余开泰言词傲慢的道:“老子不和你文词拿言语,老子只知道替我们古老哥出这口怨气,姓庄的,有种你就上,没种且缩起脑袋扮乌龟就得!”
    摇摇头,庄翼不答一字,是付极其不屑的模样。
    古瑞奇怪笑道:“老余,姓庄的看你不起哩!”
    余开泰猛地一声大喝,双手倏翻,一对银闪闪的精雕狮爪已挥向庄翼,庄翼卓立如山,纹风不动,他身侧一名面人都暴迎而上,黑黝黝的两柄短矛缠绞反刺,立时逼阻了余开泰的攻势。
    古瑞奇顿了顿他的红漆棍,铃声震响中,他厉烈的道:“我方还有那位上阵?”
    原先并排五人中,又一个全身麻衣,瘦长高挑的朋友走了出来,此人生了一对死眉死眼的德性.看上去阴气隐透,三分带邪,他一站出,古瑞奇已及时拍上一记:“好,好,『玄阴教』的舒鹏舒教主出马,大势砥定矣!”
    庄翼木然注视着这位“玄阴教”的教主,脑子里一边思索对方的来处,可惜的是,他印象里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
    姓舒的人往前走,一柄钢丝拂尘却倒搭臂弯,形似闻散从容,但脚步沉重,踏地有声,庄翼明白,对方已在这近距离的过程间暗中积聚真力了。
    另一名面人双环斜举,刚待出阵,庄翼已轻声叮咛:“薛重,能够使用这种软韧兵器之辈,大多内劲特强,你千万小心了。”
    叫薛重的面人躬身应是,等身子一直,整个躯体己旋风般卷将出去,双环如雪,翩飞纵横的刹那宛似千月漾波,光轮齐滚,舒鹏做了三次大挪,才堪堪避过这第一次扑击。
    老实说,舒鹏的“玄阴教”,中土附近固然少闻,在西陲一带却颇负盛名,他既然身为一教之主,功力之深厚目不在话下,也就因为如此,未免高估了自己,轻觑了敌人,殊不知薛重号称“双环无回”,是个如假包换的拼命三郎,他那还管你是什么出身来历,但晓临场豁死而斗,见过存亡,才是真章。
    一个回合下来,舒鹏竟没占到半点便宜,不由恼羞成怒,大爆肝火,他腾身跃掠,人在空中,钢丝拂扇带着异啸蓬散挥洒,像刺张剌,又若流光星雨四散分溅,一根根本来细软垂塌的钢丝,时而笔直竖起,时而结扎成束,运展之间,风起云涌,威力果然惊人。
    第三条身影斗然扑出,这人的头颅生得特别奇怪,中间凸起,两侧陷削,头顶稀疏疏的没有几根毛发,顶一双铜铃眼,塌鼻梁,蛤蜊嘴,卖像奇突,动作却快,身形一幌之下,已来到庄翼尺之前,手执倭刀的面人半声不晌,一刀闪劈,去势又狠又准,来人身法诡异,前冲的劲道骤顿,“呼”声飞起,净亮的一柄山叉兜面便刺,好不凌厉凶猛!
    面人然游走,行动飘忽有如鬼魅,倭刀斩戮疾比石火,毫不示弱的和对方拚做一团。
    古瑞奇又在吆喝:“凭『判官头』任纪云的能耐,你们看着,不出一时三刻,必然将他的对手拾夺下来!”
    这时,樊庆堂凑近庄翼,低声道:“六爷,他们的打算很明显,是想一个一个引开我们,然后再集中力量对付六爷,请六爷指示,我们要如何予敌突破?”
    庄翼压着嗓门道:“就照目前的形势趋向发展,然后,你们听我的号令相机行事!”
    樊庆堂忧心忡忡的道:“六爷,你身带伤,手无剑,这些杂碎明摆着是要趁人之危占你便宜,吃你烂饭,他们一旦以你为主要目标群涌而来,六爷又待如何应付?”
    庄翼神色不变的道:“到时我自有主张,你们注意我的招呼就行。”
    点点头,樊庆堂默然不语,手中的双拐,却握得更紧了。
    皇甫秀彦抽出他的火旗,向古瑞奇呵了呵腰:“古前辈,光劳动朋友,也不是道理,我看,该我们上场啦。”
    古瑞奇刚要答话,他身边那个扁脸窄额,颔下蓄有一把大胡子的仁兄已伸手一拦,声如洪钟大吕般道:“慢来慢来,皇甫,你他娘搬请我们前来助拳,岂有光站在一傍着把戏的道理?你且待着掠阵,这一场,兄弟我柯宗魁接下了!”
    皇甫秀彦笑道:“老柯,你可得小心将事,对方那几个着脸的,个个都不好对付。”
    柯宗魁重重一哼:“莫不成我『半尺剑』柯宗魁就是省油之灯?皇甫,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一伸手,皇甫秀彦道:“请。”
    柯宗魁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得有点不成比例的短剑,但这柄剑虽短,却宽得出奇,剑锋阔约人的巴掌,拔剑出鞘,不见四射的寒光,竟乌黝黝的像一块铁,姓柯的便执着这么一件家伙,上场挑战来了。
    第四个面人不待招呼,马刀一扬,就要迎上,庄翼连忙低声提出警告:“小心对方的兵器,常子秀,那是用苗区特产的一种『靛钢』铸造,表面上看不起眼,实则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最好避免和他硬碰!”
    叫常子秀的面人颔首道:“弟子记住了,六爷。”
    这边常子秀尚未跨出两步,柯宗魁已一剑刺来——双方距离明明隔着丈许,姓柯的短剑挥出,居然眨眼间已到了跟前,光景像是他懂得缩地之术一样。
    常子秀早有防范,敌剑一到,他大旋身斜开七步,马刀弹起,洒现刀花朵朵,宛如漫空璀灿星两,暴泻齐涌向柯宗魁!
    姓柯的并非自诩,果然不是省油之灯,他一声轰笑,陀螺似的连连转动,短剑便随着他身形的急速绕穿刺飞舞,乌芒织成如匹练般剑势,带着狂风骤起的劲道,反卷敌人。
    双方都属高手,动作之快,应变之疾,简直令人目不暇给,柯宗魁剑术凌厉,常子秀刀法刚猛,正是谁也不让谁,只一瞬息,彼此已拚过十招十一式!
    与古瑞奇、皇甫秀彦并立的这五位英雄好汉,业已出马四员,剩下的一个,身材健壮,颔下蓄有一把花白胡须,长相极是威猛,他此时二话不说,扣起手中紫金刀,便龙行虎步的直逼过来。
    樊庆堂横房向前,铁拐交叉于胸,面罩后的双目精芒闪烁,意气昂扬,大有豁死一拼之势!
    那高大老着来近,却并不立即动手,出人预料的竟先点头为礼:“老朽渭水『钓龙叟』齐昌,特来向老弟台领教高招。”
    樊庆堂没有回答,只冷冷注视着对方。
    齐昌微微摇头,道:“这叫先礼后兵,老弟台何须忌讳?”
    双臂倏沉,樊庆堂两拐暴出,劲力强浑,去势如电,同时心中骂了一句:“去你娘的!”
    又重又厚的紫金刀直挑而起,“呛”一声已将樊庆堂双拐荡开,齐昌掂步抢进,乃走似虹,边气定神闲的笑着道:“老弟台可真是干家,说翻脸就翻脸,呵呵,狠着哪……”
    樊庆堂闷不吭声,铁拐交错纵横,运展得密不透风,齐昌却大刀捭,稳若盘石,两人对阵不过须臾,樊庆堂已感到压力渐增,有吃重之苦。
    一顿红漆棍,古瑞奇目注庄翼,嘿嘿笑道:“姓庄的,你身边蕃篱已撇,单剩下光棍一条啦,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威风可使?
    我们折在你手上的四条人命,眼下就要你连本带利偿还!”
    皇甫秀彦接口道:“古前辈,尚有两个被他弄残废的,这笔帐亦该算上!”
    古瑞奇连声道:“这个当然,我们并肩子服侍他便了。”
    庄翼神色平静的开口道:“看在江湖道义上,二位总不能让我赤手空拳来自卫吧?”
    重重一哼,古瑞奇道:“你待如何?”
    庄翼摊开双手:“为了起码的公平,也为了二位将来不落人话柄,可否请赐还我的兵刃?”
    古瑞奇与皇甫秀彦二人互觑一眼,不约而同的齐声大笑起来,古瑞奇频频顿着他的红漆棍,好像听到一个令他大为开怀的笑话也似:“庄翼啊庄翼,不知你是急糊涂了抑或吓糊涂了,居然提出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要求来,你当我们是在喂招套式,磋砌武技?大伙只是比划比划而已?娘的皮,这可是在拚命,在斗死,半步也不能让,你没有家伙,算你倒霉,我们活该要占这个便宜,江湖道义算个鸟,你认命吧!”
    皇甫秀彦也阴沉的道:“总提调,江湖上没有道义,只有利害,江湖道义仅是一般人挂在口朗上的说词罢了,谁相信这一套,就是白痂,如今你手无寸铁,纯属个人的失算无能,怨不得别人,设若我们拿剑还你,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背.这种蠢事,怎能做得?”
    庄翼苦笑道:“看了二位是铁了心肠要行此不仁了?”
    皇甫秀彦生硬的道:“生死交关之事,何来仁慈可言?”
    古瑞奇大棍舞起,暴喝如雷:“操你个娘,且到阴曹地府去请公道吧!”
    红漆棍当头而落,有知泰山压顶,庄翼脚步轻滑,人已侧走五步,皇甫秀彦身形猝闪,猩红的火旗“霍”声舒卷,一片赤焰似的罩下。
    庄翼然左右摇幌,斜肩侧掠,人已有如水中游鱼,闪出丈外。
    古瑞奇抡棍急追,口里怪叫:“看你能逃到那里!”
    皇甫秀彦凌空一个筋斗翻起,欲截庄翼去路,火旗挥展,声同裂帛。
    庄翼脸色极其平静,平静到谁也猜不透他已生玉石俱焚的打算,火旗卷来,他不但不退不躲,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迎上,眨眼里,猩红的旗面已裹住他的身躯,并顺势猛抛斜扯,就在这刹那间,他的丹田突陷,一声腹鸣宛若沉雷,赤漓漓的一股血箭从他嘴中喷出,劲道之锐,彷佛怒矢脱弦!
    双方的距离既近,皇甫秀彦又在全然意外的情形下,要想闪避,如何及时?
    他的上半身才往后仰,血箭已射中他的脸孔,裂骨绽肉的闷响传出,大蓬血花立刻并溅扬洒,蒙蒙的一片赤雾涌升扩散,业已分不清是谁的血了,皇甫秀彦原来端整的五官马上变做烂糊糊的一团.还有脑浆自额顶淌向,模样恐布之极!
    庄翼的身体在空中翻了几翻,正待坠落,古瑞奇狂号着连挥棍扫劈,棍风呼裹下,庄翼迭挨两记,整个身子往横摔跌,古瑞奇二步不让,急抢上前,又是死力一棍对准庄翼的后脑敲下!
    于是,庄翼突兀侧移两尺,棍头重重空击地面,掀砸起大把泥沙,他倏然回头,双目光芒凄怨毒,第二股血箭再次喷出,像煞一抹赤虹划过夜暗,蓦而化成艳丽的蕊瓣开绽在古瑞奇的胸膛中间,姓古的那种嗥叫,乖乖,简直不似人声!
    “玄阴教”教主舒鹏视线触及的须臾,不禁斗志顿消,动作方一僵滞,薛重双环已擦过他的小腹,“嗤”声之后,瘰沥纠结的肠脏自腹腔涌出,他嘶吼如啸,拂尘回弹,根根钢丝抖得肇直,有如一蓬刺般扎进了薛重心口。
    薛重放声大笑,双环又施,舒鹏头颅飞起,滴溜溜斜抛丈外,他抽身暴退,染血的大蓬钢丝从胸口拔出,前襟立时成了鲜红一片。
    “黄狮”余开泰叫一声不妙,狮爪骤翻,大力掀开面人的短矛,尚未及有第二个行动,薛重已疯牛似的一头撞上他的腰眼。
    这一撞,差点便把余开泰撞得闭过气去,他身子甫始歪斜,眼瞅着那对短矛已齐并插入自己胸腹,他有心奋力挣扎,却全身瘫软,宛如所有劲气,都打胸腹间两个血窟窿里漏光了。
    那位“判官头”任纪云半声不晌,猝然抽身便走,使倭刀的面人飞快三刀都未能沾上对方,姓任的已掠出十步之远,人正想腾空拔起,横里一棍掷来,不偏不倚,刚巧打在他的右腿胫骨之上。
    清脆的骨折声骤响,痛得任纪云一个黄狗吃屎的姿势就扑跌于地,他赶忙用山叉接立欲起,寒芒已映过他的眼角,恍惚间,他似乎感到后颈一凉,怎么原来的身子就隔得那么远了?
    看着姓任的那颗判官脑袋朝外滚,庄翼十分庆幸方才那一棍丢得正是时候,棍子是古瑞奇留下的,老古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竟会用来给任纪云送终。
    一洒倭刀上的鲜血,面人鱼忙过去探视倒在地下的薛重,等他将薛重的身躯翻正,跳入视线的,赫然是一双凸突不闭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周遭的灯光已从自上往下照变成了由下朝上映,原因是执灯的人们都不见了,一盏盏本来高挑的风灯疏疏落落搁置地面,冷清的灯光明灭闪烁,别有一股凄凉意味。
    现在,除了庄翼这边的人马,对方只剩下了两员残将,一个是『半尺剑』柯宗魁,一个为渭水“钓龙叟”齐昌,两个人改变战法,凑拢一块背靠着背双向迎敌,看上去,颇似一对负偶的困兽。
    樊庆堂,常子秀,和他们使短矛的伙伴分成三角形,各立一点围住敌人,手握倭刀的面人抹去泪水,霍然起身加入阵营,大有斩尽杀绝的气势!
    “半尺剑”柯宗魁的扁脸上满沾汗水,他气吁吁的喘叫着:“姓庄的,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庄翼斜倚在门框前,手抚左胁折断的两根肋骨,面色惨自,声音微弱的道:“说吧。”
    咽了口唾沫,柯宗魁大声道:“我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眼下的过节,就当做不打不相识,横竖正主儿都已死了,彼此再拚下去毫无意义可言,大家何不歇手?”
    庄翼沙沙一笑,哑声道:“如今才悟透这个道理,你不嫌迟了一点?”
    柯宗魁幸幸的道:“人在人情在,我们是被请来帮场助拳的,原主活着,总得表现表现,卖几分力气,原主挺了,就没有执着拚命的必要了,这全是实话!”
    庄翼闭闭眼睛,道:“你的伴当怎么说?”
    齐昌的面颊微微抽动,咬着牙道:“老朽尊重宗魁兄的意见。”
    柯宗魁忙道:“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化干戈为玉帛,现在正是时候,庄翼,端看你一句话了。”
    呛咳一声,庄翼道:“如果我答应,自此之后,再无——?”
    柯宗魁不停点头:“这个当然,我先时说过,我们之间原本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为朋友尽了力,交情也算卖过,犯不看纠缠下去,损人又不利己……”
    略微沉吟,庄翼沉沉的道:“二位可以离开,但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件小事相请。”
    柯宗魁有些紧张的问:“什么事?”
    庄翼低声道:“尚烦赐告,我的木色剑被皇甫秀彦置于何处?”
    柯宗魁暗里松一口气,十分合作的道:“哦,原来是这档子事,我知道,你的剑就放在后面那间砖瓦房的内室,一口樟木箱子里,皇甫会经拿出来让我们观赏过!”
    庄翼轻呼:“谷牧远,你去。”
    执倭刀的面人答应一声,抽身而去,柯宗魁又开口道:“庄翼,剑拿来,我们就可走人了吧?”
    庄翼漫应道:“不错。”
    片刻之后,谷牧远已匆匆转回,左手斜捧着的,正是庄翼的木色剑。
    接过剑来,庄翼只在掌上掂了掂,已颔首道:“二位,请便吧。”
    柯宗魁悄悄一扯齐昌一角,二人二话不说,拔腿便走,由于柯宗昌走得太急,还险些将搁在地下的一盏琉璃风灯踢翻。
    樊庆堂抢至庄翼身边,俯身轻问:“六爷,伤得重么?”
    庄翼有气无力的道:“肋骨断了两根,肩胛接合的地方又错开了,那两口『丹血箭』尤其耗损本元太大,可能内腑已受震荡,这一会只觉全身瘫软虚脱,一点劲道没有,四肢百骸轻飘飘的,像在腾云驾雾……”
    樊庆堂急道:“六爷伤势相当严重,不能冉耽搁就医了,弟子请六爷的示,送六爷去那里?”
    庄翼孱弱的道:“『老龙口』里,就数范六指范松寿的医道最高明,你知道这个人不?”
    樊庆堂道:“弟子晓得他,就住在菜市口里面头三家子里,他自己还兼开药局……”
    庄翼道:“先送我回住处,再去找范六指来。”
    樊庆堂机伶的道:“弟子和子秀、牧远蕴送六爷回去,叫沙九狱往请范六指,分头办事,比较不占时间!”
    眼皮沉重得都快抬不起来了,庄翼语声混浊:“你看着办吧……记得把薛重的遗骸带回堂口……”
    樊庆堂面罩后的眼神悲戚:“是,弟子不会疏忽。”
    于是,四个人一齐行动,由樊庆堂小心翼翼的背负庄翼,谷牧远抱起薛重的尸体,在常子秀与沙九狱的回护下迅速脱离现场。
    几幢孤伶伶的房屋沉寂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血污狼藉的散卧四周,有悲号似的犬吠声隐隐传来,像在悼慰这些横的窟魂……。
    空中,无星无月,云霾浓黑,随风滚荡疾走,好一个肃煞的冬夜。
    ***
    范六指忙活了一个通宵,直到天亮才算把庄翼身上的内外伤势料理妥当,这冷的天,居然汗透重里,气得他直喘,虽说伤者的大小刽伤够麻烦,而诊治过程中的场面也颇为触目心惊——室内是三个杀气腾腾,虎视耽耽的面大汉,室友守着两名牌色冷肃的官差,范六指强持镇定,按规矩行事,总算未出差错,等他净过手,外面车子早已套好,专等着送他回府了。
    庄翼的精神略略恢复了些,顾不得养歇,即时传唤钱锐进来,劈头就问:“钱锐,仇贤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爹回来没有?”
    钱锐的表情有些奇怪,苦着一张脸,支支唔唔的道:“老总且请安养,这些事我自会加以安排!”
    一颗心骤往下沉,庄翼缓缓的道:“我在问你,仇贤的事办得如何,我爹回来没有?钱锐,照实回答,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钱锐搓着两手,呐呐的道:“老总的伤势这回重,还是尽少烦心为要,这些事,过几日等老总病体稍愈,我再一一呈报!”
    庄翼身子朝上移了移,冷着声道:“是不是出了纰漏?”
    钱锐吃力的道:“昨晚上,仇贤的伙食里不知被什么人下了毒,幸好发觉得早,经过急救,人是没死,却仍在晕迷状态中,直到如今尚未苏醒过来……”
    长长吁一口气,庄翼疲惫的问:“有没有生命危险?”
    钱锐迟疑的道:“大夫说要经过这两天观察才能确定,下的毒很剧烈,若不是救得快,姓仇的早没命了,大夫正使出混身解数,尽力挽救……”
    庄翼道:“已否加强戒护?”
    点点头,钱锐道:“除了正式当值的弟兄,我们又加派四名铁捕,轮班守护,同时,人也移监,换过地方了。”
    庄翼形容沉重的道:“真是屋漏遍逢连夜雨……战百胜那里,又如何交待?”
    钱锐无可奈何的道:“姓战的还不曾和我们连络,不知他得到消息没有?老总,这怪不得我们,事出意外,发生这种不幸,亦非我们乐见,姓战的应该谅解才是!”
    庄翼灰着脸道:“谅解不谅解是另一个问题,结在于我们不能触怒人家……钱锐,我只有一个爹,如今我爹的老命正攒在对方手里……”
    陪着笑,钱锐道:“老总宽念,吉人自有天相,老爷子包管有惊无险,逢凶化吉,便退一步说,姓仇的好歹还留有一口气在,谅他们也不敢瞎来。”
    庄翼提高声音道:“你给我听着,钱锐,我要仇贤活过来,决不能让他死掉,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人救活!”
    钱锐赶忙道:“我会遵照老总的吩咐去做……”
    一动了气,庄翼身上的内外创痛又犯了,他急促的喘息着,额头冷汗直冒,钱锐手忙脚乱的上前扶持庄翼躺平,过几口水,情形才算稍稍好转。
    房门推开,已经除去面罩的樊庆堂伸头进来,神情紧张的问:“钱兄,六爷的伤势有变么?”
    人家知道自己姓什名谁,钱锐却不晓得樊庆堂是何许人物,不过,他也想得到,对方与庄翼必然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是暗的,是不公开的,追随庄翼这些年,他越来越感觉到,他们老总的神通可不是一眼眼,正如窦黄陂日前所言,庄翼的门道,他摸不清的还不知有多少哩。
    钱锐用衣袖替庄翼拭净唇角,边道:“不要紧,老总只是有点激动,触了伤处,这一阵已经好了。”
    樊庆堂蹑着手足进来,关切的问:“六爷为什么事不高兴?”
    钱锐低声道:“还不是为了那仇贤被人下毒的事,你知道,其中牵扯到老太爷的安危,一提起来,老总就难免焦虑,唉,这也全怪我们做下属的无能!”
    这件事,樊庆堂没听庄翼说过,来龙去脉都不清楚,照规矩,他不能多问,只有唯唯喏喏,但是,面上的悬挂之情,却溢于言衷。
    床上,庄翼闭着双眼,微抬下颔:“你们退下去吧,我想睡一会。”
    钱锐呵呵腰,道:“老总安心歇息吧,姓仇的事,我们自当妥善料理,老总也请想开一点,至少,『一真门』的麻烦总算解决啦……。”
    庄翼不响,钱锐向樊庆堂使了个眼色,两人悄然退出——这一次,庄翼倒是很快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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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战百胜和仇荻再度找上门的时候,正是庄翼卧榻养伤的第五天,一大早,两人就到了。
    每天不分日夜轮守在此的有四个人,他们分别是钱锐、段大发、樊庆堂和常子秀,清晨到傍晚的这一班,便由钱锐与段大发担任护卫;阿忠前往应门后回报来客身份,钱锐不禁头都大了,一面交待段大发赶紧上楼向庄翼请示机宜,一面只好亲自出迎,肃客入厅落坐。
    战百胜脸上还勉强帮着笑容,仇二小姐则面如寒霜,蹦着一张俏丽脸儿,活脱像讨债的来了。
    等阿忠敬过茶之后,钱锐才打着哈哈道:“有阵子不见战大总管了,近来一向可好?”
    战百胜乾笑着道:“托福、托福,还过得去就是……”
    坐在主客位上的仇荻冷冷出声:“战总管,少说些无谓的话,谈正事要紧!”
    战百胜忙道:“是,是,这就谈,这就谈……”
    一看大姑娘的这等气焰,钱锐便知来头不小,他十分小心的问:“请问战大总管,这一位是?”
    战百胜给介绍了,钱锐立刻起身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是仇庄主的二小姐到了,未曾认荆,或有礼数欠周之处,尚祈二小姐见谅。”
    仇荻根本不回礼,只生硬的道:“你是谁?庄翼人在那里?”
    钱锐忍住气,陪笑道:“我姓钱,叫钱锐,是总提调的下属,我们总提调正在养伤,行动不便,二小姐有什么指教,不知是否可以跟我说?”
    仇荻冷笑一声,道:“跟你说?你担待得了,能够作主吗?”
    钱锐裂裂嘴,道:“如果我作不了主,自会转达二小姐的意思,请我们总提调裁示!”
    哼了哼,仇荻道:“那何必多此一举,凭白费事?叫庄翼出来,我直接和他谈就是。”
    钱锐的嗓调也有些僵了:“二小姐!我说过,我们总提调有伤在身,移步艰难,可不是存心回避或执意推请什么,请二小姐明凿——“
    战百胜颇感愕然的问:“钱头儿!庄总提调什么时候受的伤?又是被谁所伤?”
    钱锐苦笑道:“实不相瞒,战大总管,我们总提调是在五、六天前着了人家的道,不但当时中毒甚深,事后一场血战下来,肩骨、肋骨亦有数处折裂,要不是身底子还厚实,又医治的快,二位今番前来,尚难讲能否与他朝面哩!”
    战百胜瞪着眼道:“竟伤得这么重?真是想不到,想不到,钱头儿,素闻巨灵公子剑法精湛凌厉、武欠c高强,是什么人能把他伤到这步田地?”
    钱锐摇头道:“要是以一对一,想占我们总提调的上风,不是我说句狂话,普天之下恐怕还没有几人,对方用的乃是群殴打、群打的战法,我们总提调又在中毒之后,经这一轮恶斗,等于拿血肉强抗刀枪,伤得怎会不重?”
    战百胜问道:“对方都是些什么人?”
    稍微迟疑了一下,钱锐道:“说出来亦无妨,『一真门』叶老爷子的手下,以及『大棍王』古瑞奇和他的一干帮凶!”
    战百胜不解的道:“奇怪!你们总提调何时与『一真门』叶鸥老结下梁子?那古瑞奇我也听说过,据传他同叶鸥老的关系极为密切,庄总提调跟他又是怎么回事?”
    叹了口气,钱锐道:“所谓儿子死了他娘,谈起来话长了,战大总管,事端乃肇因于古瑞奇,叶老爷子碍在情份上,受古老一怂恿,就不得不拔刀相助,冲着我们下战书啦!”
    仇荻板着脸道:“恶人自有恶报,这句话可真不假,庄翼坏事干多了,到处结怨为仇,今天还留住一命,亦算他运气!”
    战百胜忙打圆场道:“二小姐——“
    不等他往下说,钱锐已火了:“不错,二小姐,恶人自有恶报,却要看是怎么个报法,我们总提调固然受到报应,身遭重创,可是对方个个横就地、命断魂渺,这等报应,比我们总提调惨上十倍犹不止呢!”
    仇荻一时语塞,不由柳眉倒竖,凤眼如火,正待发作,楼梯口已传来响动乖乖,段大发与阿忠竟然左右搀扶着庄翼下楼来了。
    战百胜赶紧站起,并不自觉的迎上几步,非常抱歉的连连拱手不迭:“罪过,罪过,庄总提调,打搅太甚,实在不好意思……”
    庄翼面色苍白悴憔,双目无神,却仍不忘礼数,长长回揖:“战大总管无须客气,且请坐下说话!”
    双方坐定之后,庄翼连正眼也不看斜对面的仇荻一下,更别说招呼了,他只管望着战百胜开口道:“战大总管再度莅临,想是为了仇少庄主之事?”
    战百胜颔首道:“正是,庄总提调,你原来说三几天便有消息,如今五日已过,我们少东家仍未释出,不知是个什么因由?”
    庄翼声音低哑道:“很对不起,战大总管,并非我有意拖延,只是临时出了点差错,才把事情耽搁下来……”
    神情骤显紧张,战百胜急问:“出了差错?总提调!出了什么差错?”
    庄翼沉沉的道:“请放心,幸好是有惊无险,事情已经过去了!”
    仇荻接腔过来,冷锐逼人:“你还没有说明白,我哥哥出了什么差错?”
    庄翼目光下垂,望着自己的鞋尖道:“不知是什么人在他的饮食里下了毒,经过一阵急救,情况已告稳定,到昨天,人也清醒过来,现在正由我们加强戒护之中。”
    仇荻闻言,立刻激动的大叫起来:“庄翼!你要为此事负责,你父亲在我们那里,怎么就过得好好的没出任何纰漏?为什么我哥哥在你这里就差点送了命?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庄翼形态淡漠的道:“二小姐,前几天我中伏受伤,难免照应不及,我的一干属下亦未曾料到会有此等枝节发生,才被某方所乘,我们很遗憾,但已尽了我们的本份,幸好施救得法,令兄已然保住性命,事属意外,决非纵容,请二小姐不要再推波助澜,制造争纷!”
    仇荻白皙粉嫩的额头上倏然浮起细细的筋脉,她的声音并自齿缝:“你在说我推波助澜、制造争纷?”
    庄翼正视仇荻,夷然不惧:“我是这样说的,二小姐!”
    仇荻唇角抽搐,出言凛咧:“对你,庄翼!我已经十分容忍了,你不妥以为我在乎你一个小小的鹰爪头子,惹翻了我,我会叫你后悔不及!”
    庄翼语气中透着厌倦道:“随你的便吧!二小姐!我人在这里,一直都会在这里,只要你高兴,任何时间地点,我全奉陪到底!”
    满口银牙磨挫,仇荻恨声道:“你这是找死!庄翼!”
    战百胜搔首摸腮,表情尴尬道:“二小姐!二小姐!且请息怒,我们主要是来谈大少爷的事,万一闹僵了,对双方都不好,你忍一忍,让一让,先将正办弄妥,其他的事,往后再说!”
    仇荻目注庄翼,重重的道:“我不会放过你,庄翼,等这件事了断,我们之间的帐容后结算!”
    庄翼木然道:“悉随尊意,二小姐!”
    战百胜唯恐再出差错,赶忙接口道:“总提调!呃!你看什么时候可以放人?我们庄主等急了!”
    庄翼微微颔首,同钱锐道:“仇贤的情形现在怎么样?”
    钱锐坐直身子,道:“人是清醒过来了,就只身子虚弱,还站不稳,如果眼前放他,在设计上未免牵强,要是能等他痊愈以后,我们安排起来就方便多了……”
    战百胜道:“这得多少日子,钱头儿?”
    沉吟半晌,钱锐道:“总得个十天半月吧!”
    不等战百胜回答,仇荻已断然道:“不行!时间太长,而且你们敢保证在此期间没有失闪?”
    钱锐道:“我们已经加派人手保护令兄,照道理说,应该不会再出问题……”
    仇荻冷笑道:“照道理说?你们有什么道理可说?一个大活人关在戒备森严的牢房里,差点就变成了死人,还足以显示出你们的效率之差、办事之粗,已到漠不关心的程度,我岂可把我哥哥的安危寄托在你们手上?!”
    钱锐摊摊双手,道:“二小姐,总不能由你们『起霸山庄』派人前来监管吧?这就离了谱啦!”
    仇荻大声道:“少嚼舌头,我现在就要你们放人!”
    钱锐无言以对,把视线投向庄翼,庄翼考虑片刻,极其勉强的道:“既然他们急着要人,我也同样希望我父亲能尽早回来,看看能不能再做安排?把时间缩短到三天之内?”
    战百胜堆起笑脸道:“这敢情好,只是又替总提调增加麻烦了。”
    说着,他又转向仇荻,道:“二小姐,人家也算尽了力,三天之内放人,我看差不多吧?”
    仇荻面无表情的道:“话说得容易,他们做得到吗?”
    钱锐沉声道:“但凡老总交待下来,我们一定办到,老总!”
    他面对庄翼接道:“三天时间,是急促了些,但我绝对遵照吩咐办妥,请老总宽念!”
    点点头,庄翼道:“你多费心吧!”
    仇荻毫不放松的道:“假如三天之内,我们还见不到我哥哥回来,你两个又怎么说?”
    庄翼缓缓的道:“家父尚在你们手中,二小姐!我岂会等闲将事?”
    仇荻微微扬起面庞,道:“你明白就好!”
    这时,战百胜抬了抬身子,道:“二小姐!庄总提调有伤在身,打搅了这一陈子,也该歇息了,我们告辞吧?”
    仇荻站起来,转身就走,战百胜分向庄翼与钱锐连连打恭作揖,随后紧跟上去,他也够累的,两边全不能得罪哪。
    厅里一片静默,之后,钱锐恶狠狠的道:“真他娘气焰嚣张,目中无人,这个小女子自以为她是什么玩意?”
    庄翼涩涩的道:“她清楚得很,她知道她老爹是『起霸山庄』的庄主!”
    钱锐悻悻的道:“也见过不少有头有脸的角色,却没碰上像这等跋扈倨傲的人物,那种不可一世的德性,简直就能气死人!”
    段大发亦道:“她把咱们这里当成她『起霸山庄』的下房了,娘的,颐指气使,呼来叱去,活脱脱的将她二小姐的身份搬来当前啦!”
    庄翼疲倦的道:“你们扶我上去,钱锐,好生去办事,这次千万不能再出差错,否则,恐怕真就要砸锅了,记得仇贤出去的时候,多派人手护送……”
    钱锐慎重的道:“老总放心!我会仔细!”
    在段大发和阿忠的扶掖下,庄翼极为吃力的起身上档,移动间,步履沉重而蹒跚,原是一条铁打的汉子,经过这场折腾,也显得孱弱多了。
    ***
    第二天的上午,钱锐匆匆回报庄翼,凌晨时分,已由四名铁捕护卫,将仇贤送达指定的地方——那是一家茶行,直等有人接应进去,护卫的铁捕才行转返,事情至此,总算告了个段落。
    庄翼直到现在,始堪堪放下压在心头上的一块石头,听过钱锐的报告,他又沉沉睡去,这一觉,乃为多日来少有的畅酣轻松。
    但是,第四天、第五天,直等到第六天,仇贤是放回去了,庄翼的父亲却没有释返,这里面不止透着凶险的徵兆,庄翼的精神负荷随即加重。
    如今他已勉可下床行走,不过举手投足之际,仍然艰辛,他暗里痛恨自己的伤势痊愈太慢.面对当前的形势,竟有着心余力绌的挫辱感,他甚至怀疑那范六指是不是有意在拖宕治疗的时间……。
    此刻,他独坐椅上,面对孤灯,默然摩擦着木色剑的剑鞘,人在这种心境之下,最易伤情,他真有破窗而出,直捣“起霸山庄”的冲动。
    轻轻的,有人叩门。
    庄翼意态索落的回应一声,樊庆堂推门进来,放低腔调道:“六爷,有一位姑娘求见!”
    稍稍一怔,庄翼纳罕的问:“一位姑嫂?是谁?”
    樊庆堂躬身道:“她说姓苏,叫苏婕!”
    “哦”了一声,庄翼既感意外,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馨充斥心田,他颔首道:“快请!”
    樊庆堂忙道:“在那里见?六爷!”
    庄翼脱口道:“当然是楼下小厅!”
    樊庆堂道:“那,我扶六爷下去!”
    摆摆手,庄翼道:“不必了,我自己走得动,你去迎苏姑娘侍茶!”
    于是,樊庆堂赶忙返身下楼,庄翼双掌撑持坐椅扶手,慢慢站起,先将衣衫扯抚平整,又摸了摸多日未曾修的面颊,摇摇头,吃力的行向门边。
    不等他开门,门已自动开,一团火似的鲜红身影带着一缕淡淡的、有似玫瑰芬芳的香气涌入室来——不错,正是苏婕,睽违已久的苏婕;仍穿着一身红,红袄、红裤、红斗蓬,连一张姣美的脸蛋也被冻得红通通的。
    四目相触,彼此都站在那里不动了,一别重逢,不知怎的,双方竟都兴起一种几同隔世的伤感。
    好一阵,苏婕才低呼一声,幽幽的道:“总提调,你变了好多……”
    庄翼强颜笑道:“人还活着,已属万幸;倒是你,苏婕,你气色挺不错!”
    苏婕的双瞳里流露着恁般的痛惜,她轻声道:“早想来看你,也是因为身子才养好,来迟了……”
    庄翼尽量使自己语调自然从容:“不要紧!来了就好!”
    站在苏婕身后的樊庆堂不由乾咳一声,插话道:“六爷!本是请苏姑娘楼下客厅奉茶,但苏姑娘知道六爷身子欠妥,交待要自己上来探视六爷,弟子不敢僭越,所以——“
    庄翼道:“苏姑娘跟我是老朋友了,没关系,你先下去吧!”
    樊庆堂退下之后,苏婕顺手将门掩上,脱去斗蓬,大大方方的在庄翼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落坐,斗蓬也就便搭于椅背,冲着庄翼嫣然一笑:“我们坐下谈,总提调!”
    另拉了一张椅子,与苏婕面对面坐下,庄翼关切的问:“你的伤,都不碍事了?”
    苏婕点头,道:“全好啦!糟的是我养好了伤,你却躺了下来,唉,你不知道当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心里有多急、多恨……”
    庄翼道:“事情发生没有多久,你那里就得到信息了?”
    苏婕道:“江湖上的风声一向传扬得快,尤其我们散处在各码头上的人又多,一点点风吹草动,立时就有探报过来,总提调!『一真门』的手段太狠毒,也太恶劣了!”
    叹了口气,庄翼道:“这桩——,已经成为过去,我固然被折腾得不轻,他们的损伤更大,双方就算扯平吧,不想再纠缠下去了!”
    苏婕愤愤的道:“总提钢,你有心息事宁人,他们也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吗?”
    庄翼道:“原是早已说好了的,情况的发展有个界限,到了定点大家便歇手,叶鸥老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能做到,我当然没有异样……”
    苏婕问道:“那么,如今已到你们所说的『界限』了?”
    庄翼道:“不错,而且那边自事后并无反应,默认收兵的意思已很明显!”
    沉默片刻,苏婕道:“本来我还打算替你去讨还公道,既然知此,也不好多事,不过,总提调,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仍得多少防着点!”
    庄翼感激的道:“盛情敬领,苏婕!”
    笑了笑,苏婕道:“这次来你这里,想多陪你一阵子,方不方便?欢不欢迎?”
    庄翼脸上有些发烫,他呐呐的道:“你有这个闲功夫么?记得你一直挺忙……”
    苏婕佯嗔道:“我有没有空、忙不忙、你都别管,我只问你,要不要我来陪你?”
    庄翼微带窘迫的道:“敢情是好,就怕地方简陋,委屈了你……”
    苏婕笑道:“你能住的所在,我还有什么不能住的?况且,这里环境倒真不差,小巧雅致,照格局看,楼上应该还有一间客房吧?”
    庄翼道:“有,就在我房间的对面!”
    苏婕温柔的看着庄翼,烛光下,别有一种体贴深的情韵:“老实说,总提调,你的伤势,调养最要紧,你身边一干侍候你的人,都是些粗手大脚的臭男人,如何能够细心入微,服侍周到?从今天起,照顾你的事让我亲自来,他们只要听吩咐行事就行……”
    搓搓手,庄翼怪不好意思的道:“这不大好吧?怎么能劳你的驾——“
    苏婕伸出一双柔荑,轻轻握住庄翼的手,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总提调,又瘦又乾,气色灰败,满脸胡渣子,连衣裳都绉巴巴的,那像前些日的你?刚见你的时候,你是多么英姿风发,容颜俊朗?举手投足之间,也带着虎虎生风,就这么一段辰光,前后几若两人了,可是没关系,但要调理得当,很快就会恢复昔日雄威,我敢向你打包票!”
    轻轻反转两手,把苏婕那双柔若无骨,纤巧白嫩的小手握入掌中,庄翼的嗓音稍显哑:“就怕辛苦了你……”
    苏婕目光如水:“我愿意,总提调!”
    庄翼犹豫一下,又道:“还有,你不在乎别人的闲言闲语?”
    苏婕笑了:“既有这个打算,我早已下定决心,岂会介意那些嚼舌头的?”
    心头跳了跳,庄翼不敢追问苏婕是下定什么“决心”?但觉喉头发乾,手心出汗,说起话来亦连带着词不达意了:“等一歇,呃!我叫阿忠给你收拾房间……”
    苏婕笑盈盈的道:“不急!时间还早,这趟我来,替你带得有二百年的老山,还有何首乌、大蜜枣、茯苓子,够你补的,另外,那阿忠厨下手艺怎么样?”
    庄翼想了想,道:“好像还不差!”
    苏婕摇头:“明天叫他做两个菜来——,如果不行,往后就当教的下手,我自己安排菜单,自己下厨!”
    这不是像个温馨的小家庭了么?庄翼但觉得一阵甜滋滋的味道涌在胸膈,却不由脱口问道:“你还会做菜?”
    瞪了庄翼一眼,苏婕抽回手来:“唏!你这么小看我?女孩子家,那有不会厨艺的?”
    庄翼乾笑道:“一般的女孩子家,当然,只是你不同寻常,我还以为你光晓得拿枪舞剑,扮那江湖英雌的角色呢!”
    苏婕“咭”声一笑:“简直被你说成一只母老虎了,总提调,你要不信,可以试试我,看我像不像个大姑娘,有没有姑娘家的那股子韵味!”
    庄翼拱拱手,道:“不用试,你说得出来,我就信了!”
    情来的时候,是不用明言的?一个眼波、一抹笑靥,甚至一个细致的动作,都能表达彼此间蕴藏在心中的意念,灵隼相通,是有情人出自本能的反应,现在,庄翼知道,苏婕更知道,果然缘起缘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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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缘起
    当钱锐回报,说接应仇贤的那家茶行业巳搬迁一空之后,庄翼丝毫不觉意外,现在,他等待的是另一个消息,同时,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徵兆越来越阴恶,想从好处想,亦无从想起。
    直到钱锐来过,苏婕才知道庄翼还有这么一个大麻烦在,她的那种焦急忧愤之色,决不在庄翼之下,要不是庄翼劝着,她几乎立刻就有召集人马,直捣“起霸山庄”的冲动。
    又傍黑了,天上飘起雪来。
    小厅里升着黄铜炭炉,熊熊火光,反映在庄翼苍白的脸孔上,染抹一片带些儿病态的猩赤,苏婕傍坐于侧,怔怔的注视着庄翼。
    喝了口气汤,庄翼寂然一笑:“为什么老盯着我看?”
    苏婕轻喟一声,道:“你好苦,身子苦,心里也苦!”
    庄翼道:“好在不是天天如此,否则,日子就难过了!”
    苏婕拿起火钳把炭火拨弄得更旺些,边道:“有关令尊的事,你还在等什么?”
    庄翼静静的道:“等一个消息,消息确定后,再做适当的因应!”
    半晌,苏婕才道:“我看得出来,你是在故作镇定,令尊的安危,无时无刻不使你悬虑焦切,如果我是你,便不坐在这里空等,我会主动去寻找答案!”
    庄翼道:“这不是『空等』,苏婕,其中自有道理,很快你就明白了!”
    苏婕忽道:“对『起霸山庄』,你似乎有几分顾忌?”
    庄翼笑笑,道:“像这么一个庞大又有实力的组合,要说毫无顾忌,那是欺人之谈,最重要的,我不能拿我爹的性命来冒险,总得有了确实消息,再做打算!”
    伸手在炭火上烘烤,苏婕恨恨的道:“生平最令我厌恶的,就是一干仗势横行,逞强凌人之辈,『起霸山庄』的上上下下,跋扈嚣张已不是一天了,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这次倒好,居然要往你头上骑,你说说,我一口怨气怎生得?”
    庄翼觉得十分有趣的道:“苏婕,久闻『崆峒』是个相当邪门的派别,看到你,令我不由不信;你好像自来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龙潭虎穴也敢往里闯,什么牛鬼蛇神你也不含糊,好一身刀蛮劲道!”
    苏婕瞪了庄翼一眼:“我们『崆峒』出身的弟子,一直就是在『坚毅』与『奋勇』的教律下受薰陶,祖师爷要我们做到精神上的自我挞伐,使其强韧且求俱张力之极限,在体能上要备受磨练煎熬,俾使于苦绝的境况下求生图存;总提调,我们学艺的环境非常艰困,那不是一般人能以想像的,但经过这样的砥砺,对我们日后行道江湖却受益至深,没有这一段粹炼的时光,就没有竞争的条件了……”
    庄翼不由动容道:“这种苦,你受得了?”
    苏婕骄傲的道:“当然,这不是受过来了?我的总提调,你以为我娇贵得像一朵花呀?哼!雪地翻滚、峭壁攀跃,在双崖问走单索、瀑布里练腾掠,那一桩我没试?更别说真枪真刀习艺学招了,身上经当是东一块青、西一块紫,流血、流汗,皆不在话下,师父教的时候,完全是实敌对比,没那么些手底留情,今天能在道上挣得一席之地,可不是白捡来的!”
    庄翼笑道:“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苏婕!你还真不简单!”
    苏婕摇摇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这个人间世、这个江湖道,本来便是个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较技场,你要不够狠、不够凶,早被人吃了、吞了,连骨渣子都不吐一口,要想朝下活,不骠悍点,成吗?”
    庄翼感叹的道:“说得也是……”
    苏婕“噗嗤”笑出声来,道:“你也别扮出一付悲天悯人的样子,总提调,我讲的这些,你比我更明白,感受更深刻,经验场面,你全超过我多多,光景倒像才开矛塞似的……”
    又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气汤,庄翼慢条斯理的道:“不过,从一个漂亮标致的大姑娘嘴里听到这番话,却是头一遭!”
    苏婕轻抚鬓角,形态娇媚:“听你的口气,似乎平常不大和姑娘家打交道?”
    庄翼笑笑:“的确机会不多!”
    哼了哼,苏婕甩甩头:“鬼才相信,外面有关你的风流传说可不少,甭在我跟前假正经!”
    庄翼解释着道:“传言未可尽信,有时候,基于本身职务关系,难免到一些风月场合酬酢往来,但纯为逢场作戏,顶不得真,一般闺阁淑媛,则就鲜有相识了……”
    苏婕笑道:“从来没有人上门给你提媒说亲?”
    庄翼坦然道:“有是有,但合宜的不多,你知道,我平日也很忙经常东奔西跑,难得有几天闲暇,久而久之,成家的念头就淡了下来……”
    苏婕含笑不语,粉嫩的面颊上浮着浅浅的红晕,模样十分逗人,忽然间,庄翼真有上前亲一亲的欲念,他立刻深深吸气,又自我克制下来。
    凝视着庄翼,苏婕神情狡黠的道:“总提调!你信不信?我猜得到你现在心里想什么?”
    庄翼“哦”了一声:“说说看?”
    苏婕轻轻的道:“你想亲我,对不对?”
    庄翼不禁大为尴尬,却也惊讶不已:“真是个鬼丫头,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吃吃笑了,苏婕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臭男人的心态全脱不了一个铸模,我见多了!”
    庄翼半真半假的道:“大概这方面的经验也不少吧?”
    苏婕脸色一正,慎重的道:“总提调!你可别想岔了,不错,对我有意思的人很多,但我看得上的没有一个,想占我便宜的男人也有,我都叫他们抹灰了脸回去——你以为我虽在江湖混,就一定禀性轻佻?”
    庄翼忙道:“你莫误会,我并无此意……”
    苏婕平静的道:“不要以为我不高兴,总提调,相反的,我很高兴。”
    庄翼不解的道:“你这等生的忽嗔忽喜法,真把我搞迷糊了……”
    苏婕悄声道:“刚才,你表面上像是随口而问,实则你相当在意我的行为与日常交往情形,这证明你心中有我,肯定我在你情感的天秤上占有份量,所以,我好高兴。”
    庄翼垂下目光,没有说话,他说什么好呢?苏婕已经将他的意念和心愿都讲了出来,根本不须他再做表白,甚至连些微的矜持亦属多余的了。
    于是,苏婕站起身来,毫无犹豫的上前拥住庄翼,捧起庄翼的下颚,深深将自己的嘴唇印了下去,她的唇片柔润而火烫,舌尖滑软,有如一条小蛇在庄翼口腔内蠕动游走,透入庄翼心脾的不是脂香,而是那一股处子体内泌溢的芬芳,气息清新又强烈,迷人极了,也醉人极了。
    长长的一吻之后,庄翼如饮醇醪,竟好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阿忠来报,谷牧远到了,他才赶紧将汤漾的心绪收拢,努力端整脸上的表情。
    苏婕回坐一傍,面靥上亦是红霞如火,但却形容平静,看上去倒像是炉焰的反投。
    谷牧远大步而入,先脱去大氅,抖落满沾的雪花,然后,上前向庄翼施礼,又在庄翼的介绍下见过了苏婕。
    等谷牧远接过阿忠递来的面巾擦完头脸,庄翼始沉声道:“情况怎么样?”
    谷牧远看了在坐的苏婕一眼,欲言又止,庄翼摆摆手,道:“苏姑嫂不是外人,你有话直说,无须顾虑!”
    清了清嗓子,谷牧远道:“回六爷!这趟摸去『起霸山庄』,找的是我们按在庄里的一条暗桩,事情已查出眉目,老太爷的日常起居也相当照顾,就只不许踏出房门!”
    庄翼冷着声道:“他们以什么理由扣住我父亲不放?仇贤已经回去,我们完全遵约而行,『起霸山庄』
    却失诺背信,莫非故意要起争端?”
    谷牧远道:“这个弟子也问清楚了,坚持不肯放人乃是仇家二小姐仇荻的主张,他对六爷的成见甚深,有心找碴,为了此事,『起霸山庄』的大总管战百胜和仇荻争执不下,闹得极不愉快,战百胜一力奉劝仇庄主依约行事,但仇荻具中作梗,楞是纠缠她爹拖延推拒,她的意思想藉此激怒六爷,上门理论,然后便可觅机挑,造成混乱!”
    庄翼愠道:“仇荻仗恃身为仇劲节之女,一向盛气凌人,言行乖张,被我当面斥驳几句,居然便怀恨在心,以挟持我父亲裹胁,如果因此而闯下大祸,她可担待得了?“苏婕扬着眉梢道:“有关仇劲节这个宝贝女儿的事,我也听过很多,据说她目高于顶,言谈举止倨傲骄狂,非会任性,老仇不管紧点,她早晚会统出大纰漏,只是眼下,我看她就要替她老子惹麻烦了!”
    谷牧远谨慎的道:“据我们的暗桩向六爷的建议,最好是小心将事,不要中了仇荻的诡计,她一心希望我们找上『起霸山庄』要人,这样她就可以借机挑起争端,从而血刃向相,以报其私怨,说若如此,则双蒙害,老太爷更有性命之忧……”
    沉吟了一阵,庄翼颔首道:“说得有理,只要我们一出面索人,事情在仇荻挑弄下便极有可能弄拧,可谓正中这个妮子下怀,一旦动武,问题就大了,最严重的还是我爹的安危所系,混乱之下,谁也没有确保他老人家的把握!”
    谷牧远道:“这犹不说,我们暗桩有理由相信,仇荻业已安排下杀手,准备在引起混乱之后对老太爷不利!”
    苏婕沉下脸道:“天下竟有这么阴毒的女人,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几句言语之怨,就要出之于此等狠酷手段报复,心眼也未免小得过份了!”
    庄翼叹了口气,道:“她这么不顾后果的乱整一气,毫未考虑到事态的严重性,真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怕仇劲节也维护不了她……”
    苏婕道:“对付这种不可理喻、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法子多得很,总提调,我们偏不上她的当,偏不叫她称心如意,她有她的千方妙策,我们有我们不变之规,根本不必理她有什么打算,我们端造自己的路子去走!”
    庄翼道:“你可有什么高见?”
    嫣然一笑,苏婕侃侃而言:“事情只有一个关键,就是老太爷的安危问题,仇荻之所以如此张牙舞爪、态度蛮横,也仅为手上攒住这么一个人质而已,要绝决问题,又不须扩大争纷,把老太爷救出来便得了!”
    庄翼道:“我也想到这一层上,不过技巧方面还得研究,否则统翻了马蜂窝,岂非前功尽弃?”
    苏婕道:“行动的过程,当然更绝对隐密,暗中进行,万一形迹曝露,亦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在他们手上,以便事后推诿否认,但最好是一次成功,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就困难重重了……!”
    庄翼转向谷牧远,道:“我爹被困囚在何处?可已打听确实?”
    谷牧远道:“老爷住在『起霸山庄』北角的一幢二层楼房里,那幢棣房叫做『观云居』,木头造的,楼前还种有两棵大槐树,仇荻派了四个人监视老太爷的活动,四个人分两班,日夜不离老太爷左右……”
    庄翼道:“这四个人的功夫底子如何?”
    谷牧远道:“他们都属于『起霸山庄』『红衣把头级』的把头,『起霸山庄』将他们庄里的好手按照红、黄、蓝、白、黑五色衣衫来分级,『红衣把头』算是最高的一级,原本直属仇劲节指挥调度,仇荻仗着是她老子的娇娇女,居然也越俎代庖,明着调遣起来!”
    苏婕似笑非笑的道:“我真急着想给这个女人一点教训,总提调,怎么样?你裁示一下,咱们什么时候展开行动?”
    庄翼思量着道:“救我爹的事必得我亲自参加,如今我的伤势已好了匹、五成,再过十天、牟月约莫就差不多了,我想等我身子无碍之后,再扑『起霸山庄』!”
    苏婕顾虑周详的道:“总提调!你有这份心是不错,但却要注意一件事,在此期间,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谷牧远接口道:“以我们暗桩的看法,仇荻目前笃定得很,她自认为有等下去的本钱,要迫使我们不住、气不过先找上门去,她才能借题发挥,因此她不会采取主动,端候我们往她的圈套里钻了……”
    苏婕道:“如此说来,这段日子还不会有什么情况演变?”
    谷牧远点头道:“日前的形势还算平静,仇荻在等,等我们给她机会!”
    庄翼略略活动了一下上身,道:“牧远!下去之后,跑一趟菜市口,找范六指问问,能不能想什么怯子使我的伤势加速痊愈?下猛药也没关系,只要早一天俐落,也好早一天办事,告诉他,我们珍金多付!”
    谷牧远呵腰道:“是!弟子马上就去!”
    待谷牧远离开,苏婕瞅着庄翼一笑:“总提调!有个问题我想请教!”
    庄翼领教过这条“赤练蛇”的古怪伶精,不由小心的道:“你又有什么花招?”
    苏婕一派气定神闲:“那谷牧远三十出头岁,跟你年纪差不多少,但对你却执礼甚恭,称呼你为『六爷』,自比『弟子』,据我所知,你们六扇门里没有这种论法,说说着,你是道上那个组合的大佬?”
    庄翼笑道:“你不是会猜么?何不猜猜看?”
    双手托腮,苏婕眨着眼睛道:“照称呼来看,水陆码头一般叫兄弟,上有当家的,下有众夥计,武林门派是师属系统,不作兴这种叫法,凡庄、院、堡、堂之流,惯称尊上为主,自喻下属,以爷字辈相论的,只有两个帮口,一篇筏帮,一为六合会,筏帮我熟,没有你这号人物,那么,阁下十有八、九是六合会的大佬了!”
    庄翼赞叹的道:“真搞不过你,苏婕!居然被你说中了,不错,我是『六合会』的人,但请你保密,这个身份对我现在的职务而言,不便公开!”
    苏婕颔首道:“我明白,总提调,其实你已经的保密的了,以前我还一直在疑惑,『六合会』一向露面的怎么仅有『五老』?我们所知道的五老乃是『大老』『孤云』屈无量、『二老』『疾风』鲍占魁、『三老』『玄波』金一鹤、『四老』『火雷』龙在由、『五老』『来虹』谭遇青,就端端缺少一个『六老』,今天我才晓得,大名鼎鼎的『巨灵公子』、河溯十州八府的总提调,竟然即是『六合会』的老六!”
    庄翼忙道:“名不符实,见笑,见笑了!”
    斜睨着庄翼,苏婕爱娇的道:“你也未免谦虚得有点过份了吧?黑白两道分跨一腿,明明是虎踞鹰扬的大人物,还自喻名不符实,总提调,该是在暗眨于我?”
    庄翼无可奈何的道:“我怎会有这个意思?罢、罢、罢,反正怎么说也说不过你,总算你有理就是!”
    苏婕笑道:“记住这一点,往后你就受益无穷了!”
    虽是“巧笑倩兮”,随口的一句调侃之言,却颇堪玩味,尤其她口中的“往后”二字,更值深思,若是情缘不够,何来他日?续缘至后,显见是有长久之计,庄翼心神微微激荡,与苏婕四日相投,彼此的眼神纠结,便再也分不开了。
    ***
    在接到谷牧远传回消息的第十七天,经过范六指连日来的悉心治疗,庄翼身上的内外创伤已大致痊愈,人的精神、气色也益为好转,当然,苏婕的体贴服侍,细致照顾,亦是庄翼这么快就能行动如常的原因之一。
    自“老龙口”去“孤灵岭”的“起霸山庄”,只有八十多里地,放马奔驰,大半日便可到达,庄翼决定过午出发,估量傍黑时分即抵目地,这次跟他前往的人手,只有两个,一个是苏婕、一个是谷牧远,此外,暗里施实掩护任务的为”六合会”特别派来的一名硬把子“鬼爪”焦少宝,这焦少宝乃是专司狙击的行家,迹有三十余年的追伏袭杀的经验,少有失手记录,在“六合会”里,是个相当特殊的人才。
    用了一顿丰盛的午膳,庄翼业已抄扎妥当,白袍如雪,衬着同色的束发丝带,素雅中别有一股飒然的英挺俊拔。一
    苏婕仍旧一袭红衣,配着大红斗蓬,彷佛一团熊熊烈火,又似赤霞反照,鲜艳夺目,令人不能逼视,两人一白一红的打扮,对比颇为强烈。
    谷牧远当然不必再用面罩面,全身黑色劲装,倭刀斜肩背挂,骠悍之气,暴露无遗。
    趁阿忠去牵引坐骑的空暇,庄翼又拿出“起霸山庄”的概略形势图再做研读,苏婕站在一边,犹不放心的问:“大概的方向位置,你都记熟了吧?”
    庄翼道:“这片庄子又不是皇宫大内,没那么些亭台楼阁,还有记不住的?”
    白了庄翼一眼,苏婕殷殷叮咛,道:“别仗着艺毫人胆大就轻估了对方,『起霸山庄』可非等闲,况且事关令尊危,责任重大,每一处细微末节,都不能疏忽,你要知道,这次如果不成,下次成功的机率就更小了……”
    庄翼忙道:“我会谨慎行事!”
    苏婕嗔道:“你别不耐烦,我可是为了你好,多一分准备,少一分闪失,要是自认经验够、本领高,便容易流于粗略,而任何行动上的大意,都可能造成全盘计划的大败,总提调,我们失败得起吗?”
    庄翼赔笑道:“金玉良言,自当谨记在心,苏婕,我没有不耐烦,倒是你在实施诱敌分散的过程中,要注意本身的安全,千万别受到伤害……”
    苏婕哼了一声:“用不着你劳神关怀,玩这一套,在我而言早就驾轻就熟了!”
    庄翼耸耸肩,慢条斯理的以子之矛来攻子之盾:“要是自认经验够、本领高,便容易流于粗略,这可能造成全盘计划的失败嘀……”
    忍不住“噗嗤”笑了,苏婕伸出纤纤玉指,本想虚戮庄翼额头,却被庄翼一把握住,攒在掌心,若非谷牧远匆匆进来催驾,庄翼一时之间,还真舍不得放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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