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山之誓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三十几番劫难
    “鹰堡”与牟长山所属的人马,各有各的攻击目标,各有各的行动对象,而最后困难的任务,便落在了靳百器和端木英秀的身上,不错,他们商议的结果,前往对付“青玉庙”来人的差事,便由他两个承担了。
    “血魂山”的形势,靳百器自然极其熟悉,他在前面引路,端木英秀亦步亦趋的紧随于后,很快就摸到了“鹰堡”原来的老寨左边,借着幽暗的天色及地形地物的掩蔽,两个人几乎毫无阻滞的潜进了寨内,马少钧口里所说的那幢楼房,靳百器一听就知道是指原先的迎宾楼,他领着端木英秀绕到目的地,老远即已发现那三盏高挑在木杆顶上的青灯。
    青灯随风摇晃,那一片阴郁中泛着诡异的气氛的幽光便亦散化成波波的流芒闪炫,看上去,确然带几分奇幻冷森的意韵。
    楼房内外,漆黑无光,更没有一点声息,仿佛只是一幢空屋废宅。
    靳百器同端木英秀当然清楚这不是一幢空屋废宅,不但不是一幢空屋废宅,更近似一座阎罗殿,此刻,他们就准备和这座阎罗殿中的牛头马面们过招接仗了。
    这座原先被“鹰堡’当做迎宾使用的二层楼宇,其建筑格局与内部设计靳百器了如指掌,他引着端木英秀转到楼房后面的左侧,悄悄推开一扇边门,进门后,如同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驾轻就熟的穿过一条短窄的通道,向右拐,来至一间房门之前站定。
    端木英秀凑嘴过来,声似蚊蚋:“这是什么地方?”
    靳百器小声道:“这幢楼房,早先是我们招待来宾之处,一般侍侯宾客的下人,就居住在这个房间里,我打算碰碰运气,看看他们是否仍然如此安排,如果所料不差,正好拴几个狗头逼问虚实,我们心底也先有个谱。”
    点点头,端木英秀叮咛着道:“手脚得快,别漏了形迹!”
    靳百器伸手推门,嗯,运气不错,门后不曾下栓,一推就开,屋内虽然没有亮灯,却依稀看出来有两个人正分别侧卧在左右两张木板床上,靳百器朝端木英秀微微努嘴,自己扑向右边,双手倏翻,一手抓紧床上那人的衣颈,一手掩住对方的嘴巴,等床上的朋友由睡梦中悚然惊醒,业已像被铁钳夹住似的牢牢卡稳!
    端木英秀的动作更是不含糊,当靳百器下手制服目标之前,他的老藤杖已从斜角伸出,落杖的位置,刚好在那人的脖劲喉结上方——使用的力道足以令对方惊起,却因杖身压近的部位而无法出声叫喊;也不过只是眨眨眼的光景吧,局面便已完全掌握。
    靳百器目光凛烈的注视着在自己双手中扭动不停的这个人,他抓扯对方衣领的右手猛然一紧,那人立刻头往后仰,同时呼吸急促起来,他这才冷冷的开口道:“不要乱动,你若再扭一下,我马上就抓断你的脖子!”
    那人果然停止挣扎,却以眼神向靳百器乞怜示意,好像在要求靳百器松松手劲——只这须臾,这位仁兄的一张脸孔竟透了紫!
    于是,靳百器微微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声音却寒锐如刃:“这是怎么一回事,想你心中有数,现在,我问你什么,你答复我什么,如果你要耍花样、出点子,我可以在你脑筋尚未转之前要你的命!”
    那人连连点头,看模样,他是完全受制,相信眼下情势,正乃生死交关了。
    靳百器缓缓的道:“你属于哪个组合?‘大龙会’,还是‘黑巾党,’?”
    在靳百器松下捂嘴的手掌后,那人颤着声道:“我,我是‘大龙会’的人,但我只是个打杂听差的粗活兄弟……”
    靳百器生硬的道:“这楼里住的,可是从西疆那边来的‘青玉庙’番妖?”
    对方略一迟疑,才呐呐的道:“是‘青玉庙’的几位‘大尊’……”
    靳百器紧接问:“共有几人?”
    吞了口唾液,这人显得十分艰涩的道:“—共是六位……”
    回头看了端木英秀一眼,靳百器的嗓调忽然变得更为狠厉:“你老实说,这六个番妖都是‘青玉庙’什么身分的人物?”
    这位仁兄慌乱的道:“我说,我说……他们领头的是一位‘首座大尊’,其余五位都是‘大尊’,只有这六位,再没有别人了……”
    靳百器的语声进自齿缝:“你说的全是实话?”
    这人忙不迭的点头,就在他点头的过程中,靳百器已蓦地出手点了对方‘晕穴’,当这人的身躯正软软瘫倒,端木英秀却不似靳百器的慈悲,他手中老藤杖猛然横压,但闻一声沉闷的骨胳断裂声响起,杖下朋友的一双眼珠子已如鱼眼般出了眼眶!
    靳百器快步移近,低声道:“前辈,此人所言,似乎不虚,很可能西疆来的这位‘首座大尊’,就是前辈你十数年前在‘九江派’斗过的同一个人!”
    骷髅似的面孔上泛起一丝阴恻恻的笑意,端木英秀沉沉的道:“这叫他乡遇故人,说不得要把那年不曾了结的悬案做个了结,看看是他强得过我,还是我胜得了他!”
    靳百器道:“我们此刻就开始行动,弄得好,包不准在这里便能先放倒两个!”
    端木英秀道:“就照路上来的说法,靳老弟,你采明诱,我隐暗处。”
    二人迅速出了房门,靳百器在前绕过一个暗间,穿越厅堂,直向靠墙的楼走上去,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却是走几步停一停,故意发出一种迟疑鬼祟的声音,人到了梯口尽头,立时又往回走。
    就在他刚刚迈下三步梯阶的当口,背后已突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腔调:“站住。”
    靳百器当然不会站住,他转脸望了一眼,脚步移动更快——
    一阵劲风猝起,像是一股看不见的洪流兜背冲来,靳百器身形前俯,又在前俯的俄顷半旋,刀出如电,黑暗中寒芒骤闪,一团白影掠顶而过,同时也洒起点点温热的黏液!
    那人的身手极为了得,竟能在受伤之后脚不沾地的凌空回旋,但闻衣袂拂响,如同巨鸟敛翅下冲,疾扑靳百器而来!
    楼梯中间的空隙狭窄,靳百器回旋的余地甚小,白影掠至当头,他的背脊猛然贴墙,大砍刀暴翻上指,眨眼里冷焰进溅,反兜来敌。
    几乎是难分先后,空中的那一位抖手射出一条索状的物体,这物体与刀锋相触,随即怪蛇似的霍然卷缠,靳百器扭腕旋割,却竟未能奏效!
    老藤杖便在这时横挥而下,杖现杖落,仿若流矢,光景只在杖影晃展的一刹,便已听到沉重的击肉之声,半空中白衣人闷嗥着栽跌下来,头颅碰撞上楼梯扶手,像是炸开了一枚猪胆!
    靳百器二话不说,直向外奔,端木英秀跟着抽身急趋——用不着回头张望,他们也知道有人从楼上追下来,从身形冲激空气的声响判断,追来的人不止一个,而且,动作极快!
    靳百器的轻功造诣,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一流,端木英秀身法之佳,更在靳百器之上,但饶是如此,随后追赶的人却越追越近,拿眼角的余光斜瞄,几条白惨惨的身影,业已接近于五丈之内了。
    端木英秀纵近靳百器身边,呼吸悠长、从容不迫的道:“差不多了吧?不能走得太远,以免事完之后回援不便。”
    听端木英秀的口气,竟是充满信心和毅力,丝毫没有朝失利的方面去盘算,靳百器不由热血沸腾,精神大振,就在一片疏林之前倏然停步,回转身来傲然伫迎来人。
    端木英秀站在三步之外,目光凝聚,麻衣飘飘,老藤杖挺拄身前:“不错,来的共是五员,加上方才我们干掉的一个,恰成六名。”
    靳百器平静的道:“可惜未能多宰上一两个。”
    端木英秀没有回答,因为那五个白衣人已经到了近前,形成半圆阵势的到了近前——在他们停止前奔之后,接近后两丈的距离,对方的行动便也放得极缓慢、极谨慎了。
    五个人,全部白衣赛雪,都有着那种共同的冷漠僵肃的神情,为首的一个,体形高大魁梧,圆脸突额,一双眼睛精芒毕露,夜色里,闪映着寒星也似的熠熠异彩。
    靳百器悄声道:“前辈,‘九江派’交过手的那一个,是否即为此人?”
    端木英秀颔首道:“正是这一个,他的长像令人不易忘怀,就如同我的外貌也令人不易忘怀一样——只要照过面,便一辈子记住了。”
    为首的白衣人在仔细打量端木英秀,过了一会,他开口了,嗓音略带沙哑:“假如我没认错,你就是‘阎王阁’的‘鬼隐玄樵’端木英秀?”
    端木英秀看了靳百器一眼,表示他早有先见之明,然后,才七情不动的道:“我向我的伴说过,你不会忘记我,就像我也不会忘记你一样,是的,你讲对了,我是端木英秀,‘阎王阁’来的‘鬼隐玄樵’端木英秀。”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也记得你,西疆‘大哈班’盆地‘青玉庙’的‘首座大尊’阿力德。”
    阿力德面无表情的道:“十四年之前,我就不喜欢你,十四年之后,我仍然不喜欢你,端木英秀,今晚上你率同帮手,狙杀我‘青玉庙’的一位修士,莫非为了当初我与你之间结下的那段怨隙?”
    端木英秀摇头道:“你想岔了,阿力德,我还不至于这么无聊,在此时此刻专程找来和你结算那笔陈年老帐,明白说吧,其中另有因由。”
    阿力德冷硬的道:“什么因由?”
    端木英秀道:“你该心里有数,阿力德,怎不问问自己,你们从西疆大老远来此何为?”
    阿力德一双精亮的眸瞳浮漾起森森的寒意,他重重的道:“我们来此何为,为什么要告诉你?”
    端木英秀慢条斯理的道:“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我却得提醒你,你刚才问的问题,答案已在其中。”
    猛一扬头,阿力德暴烈的道:“原来你和‘鹰堡’的余孽有勾结!端木英秀,如此说来,你是帮着‘鹰堡’那班斧底游魂来对付‘大龙会’了?”
    端木英秀道:“非常正确,我正是帮着‘鹰堡’的朋友来对付‘大龙会’,不幸的是你们‘青玉庙’却无缘无故也趟了这湾混水。”
    阿力德怒道:“什么叫‘无缘无故’?‘青玉庙’自来就与中土的‘大龙会’有交往,同侪蒙难,当然不该袖手,再说,‘鹰堡’与我们也有一段血仇,他们曾经杀害了大方前的‘座前三使’,於公於私,我们都应该挺身而战!”
    端木英秀冷笑道:“说得漂亮,阿力德,骨子里是怎么回事大家心中有数,你们无非是拿人钱财,予人消灵罢了,谈什么仁义道德,全是饰词;而‘青玉庙’不管算什么支派、有什么信仰,说起来亦属出家之人,身在红尘外,却看不透红尘事,贪念起于方寸,你们的修为便成白搭了!”
    阿力德形色狰狞的道:“端木英秀,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毁谤我们‘青玉庙’的声誉?”
    端木英秀不屑的道:“我在叙述一个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阿力德,不要说眼前只有你们几个在此,就算老妖‘明月慧僧’站在面前,我亦直言不讳!”
    脸上的肌肉蓦然僵硬了,阿力德一个字一个字的进自唇缝:“你该死,端木英秀,你侮辱慧僧大师,便将万劫不复——”
    手中的老藤杖朝地下用力一顿,端木英秀夷然不惧:“新仇旧恨,正好一并结算,阿力德,谁该死,马上即知分晓!”
    阿力德的记忆显然极好,他冷凄的一笑道:“这一次,端木英秀,我决不会失误,当年刺在你衣袖上的一剑,便要换个位置见血了。”
    端木英秀反唇相讥:“你也不要忘记,我那一记老藤杖是打在什么人的狗腿上!”
    阿力德脸色阴沉下来,他缓缓掀开白衫下摆,从腰间慢慢抽出一柄短剑来,剑长仅得两尺有余,锋面却宽若成人巴掌,剑尖晃动,便有三寸多的尾芒闪映吞吐,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柄杀人不沾血的利器!
    一直沉默无言的靳百器,这时不由轻“啧”一声,向端木英秀提出警示:“前辈,阿力德的这把剑可要小心,我看乃是一柄摧金切玉的神兵!”
    端木英秀十分镇定的道:“剑是把好剑,却要看拿在什么人的手里来使,这玩意我在十好几年前已经见识过了,剑配阿力德,未免糟塌了。”
    阿力德把后一段话听得清楚,满腔的愤怒斗然化做了力量,力量贯注于剑锋,当尖端的冷焰突兀伸展,寒光已射到端木英秀胸前。
    老藤杖挑起,过程之快,甚至抢在杖体所引带的风声之前,“铿”声脆响,飞射来的寒芒已偏了准头,端木英秀大喝一声,身形开始了大幅度的流转,杖影翻腾,宛如龙蛇,穿走掣闪间劲势纵横交织,漫天盖地,而阿力德更不示弱,人在跃掠旋回,短剑伸缩,仿佛虹舞瀑溅;老藤杖破空的声音浑厚结棍,剑刃的刺戮则锐利如啸,刹那间,两个人已缠斗得难解难分,一时竟看不出孰强孰弱。
    高手相搏,最怕的便是发生这种情形,这表示双方功力近似,修为的差异极小,彼此处在随时都是生死交紧的关头,就必须全心全力应付敌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任何一点狭窄的空间都不能疏忽大意,不但要制机先,还得断敌路,如此缠战,精神体能上的消耗便大了,胜负分晓之前,只一个“累”字可得传言。
    端木英秀动上手,靳百器当然不会闲着,他大步行向前来,冲着那四位“大尊”级的“月光使者”,明知故问:“你们四位,是哪一位先行赐教?”
    四个人既未相互暗示,也没有半句招呼,四样五件兵刃已猝然同时出手;一柄短山叉、一条链子锤由上凌空下击,一根镔铁棍、一对鬼头刀则在自左右飞快夹攻,来势急猛,配合紧密,甫始见招,已显功力!靳百器便在数种不同兵刃的攻击下打横翻出,人向外翻,大砍刀“嗖”声回带,只听得连串的金铁碰撞声暴响,他已掠出七尺之外。
    使链子锤的那个动作最快,靳百器几乎刚刚两脚沾地,银闪闪的锤头已流星也似追上了他的后脑,锤头挟着强风,实体未触,风劲便扬起靳百器的发带,就在这一发之差间,他的大砍刀蓦地反手倒穿,刀面贴着后颈上翻“哐”的一响震开了击来的锤头,火花烁映的瞬息,对方居然顺着链子荡移之势身形侧滚,双足如桩,猛蹴靳百器天灵。
    这一蹴,可就蹴错了,靳百器贴着后颈上指的大砍刀并未换式易位,当顶的双脚暴落,他猝然蹲身曲背,刀锋提升半尺,白衣人踹踩落空之下,整个裤裆正好迎住正上升的刀锋。
    惨嚎声有如紧绷的钢丝突兀断裂,拔了一个高音便骤而中止,这白衣人的身体尚未仆跌,另一根镔铁棍已恶恨恨的拦腰扫向靳百器。
    靳百器没有用刀去硬截,相反的,他的大砍刀竟向上高举,冷茫闪烁中,他随着拦腰而来的铁棍翻了一个漂亮的倒滚,上举的刀锋便在这个倒滚下倏弹斜斩,刹那间血肉横飞,执棍者的双臂连大片颊肉抛起,但是,这人并不曾倒下,他竟像头濒死前的疯兽一样,这就么血糊淋漓的一头撞了过来!
    意外之余,靳百器单膝点地,双手挥刀,“扑”声闷响起处,来人已被斩为两段,当瘰疬的肠脏散飞于须臾,冷电映闪里一柄短山叉已插进他的后背——尖锐冰硬的触觉促使他在受到攻击的一刹本能扭腰塌肩,于是,叉端入肉又滑向一侧,没有深入却生生挑划开三道血槽!
    大砍刀的光华有如一枚炸裂的焰球四散进溅,刀锋几乎向着每一个角度劈刺,那使短山叉的白衣人便恍若在同一时间遭到数十刀的切斩,顿时肢离破碎,像煞分尸。
    生与死的交替里,其过程仅为瞬息,当中没有间歇,没有迟疑,甚至没有令人思考的时间,现在,鬼头刀交叉戮来,目标正是靳百器的脖颈。
    似乎忘记了背脊的疼痛,似乎无视于眼前敌人和自己交融的鲜血,靳百器的大砍刀居中暴斩,而对方交叉的刀锋却在他一刀砍出的俄顷分开,幻成两股冷电由左右插下!
    靳百器的反应非常怪异,他不挡不架,却在对方交击的刹那,倒拖着自己的兵刃往后急奔,看上去,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那白衣人冷冷一哼,出手的一对鬼头刀倏忽翻挽,双刃笔直挺伸,随着他身形的前射直扑靳百器。
    于是,拖刀而行,状似逃奔的靳百器,便在对方动作甫展的一刹,用自己的左肘猛力向右手所握的刀柄切压,大砍刀“呼”声掠过他的头顶倒翻,刀尖的冷茫猝然划过空际,落着点正是追来的白衣人脑门正中。
    沉闷的刀锋入肉切骨声才起,靳百器一个倒转,在敌人的尸身尚未打横之前,已一把捞回了自己的兵刃,白衣人的脑浆合着赤血涌现,他却连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急步抢向端木英秀那边。
    打到如今,端木英秀已和阿力德拼斗了百多招,这位“鬼隐玄樵”不得不承认,十多年的光阴里,阿力德并没有荒废他的所学,不但没有荒废,而且犹有精进,虽然他自己亦非吴下阿蒙,但两相比较,竟觉得要比十四年前那一战更吃力!
    靳百器和另外四名“大尊’的搏杀情形,端木英秀自则全都看在眼里,这大大有助于他的信心,等靳百器格杀了他最后一个对手,端木英秀即已笃定己方胜券在握了。
    阿力德的感受当然完全与端木英秀相反,他的四名属下和靳百器交手过程,他也同样看在眼里,如今尘埃落定,四个人一个不剩,他的一颗心揪紧了,以一对一,他不怕跟端木英秀豁战到底,设若再加上靳百器,他明白,就不啻大难临头啦。
    老藤杖挥舞的速度越发凌厉快捷了,端木英秀已能放开心神说话:“靳老弟,全办妥啦?”
    目光毫不稍瞬的注视着双方的较斗,靳百器的语声平静而深沉:“托前辈之福,全办妥了。”
    身形腾掠在掣闪的剑芒之间,端木英秀老藤杖点戮如电,声似洪钟:“我倒惭愧,这个阿力德竟像越打越有精神,一时半刻间只怕还摆他不平!”
    靳百器要先弄清楚端木英秀的意思,以免贸然出手,惹他不快:“眼前的形势,贵在速战速决,不知前辈是否愿意我也来领教这位‘青玉庙’‘首座大尊’的高招?”
    端木英秀左右闪移,杖飞杖舞,恍似风起去涌,他哈哈大笑:“好极了,靳老弟,欢迎加入共襄盛举,迟则没有机会了。”
    靳百器手上的大砍刀微微斜举,阿力德却是头一次听见他的姓氏,不由双目凸突,在剑刃穿飞下厉声叱问:“莫非你就是‘鹰堡’余孽的第二号头子靳百器?”
    刀光森森的映照着靳百器的面孔,他冷淡的道:“不错。”
    剑尖抖出朵朵焰花,焰花里宛如掺着血花,阿力德咬牙切齿的道:“‘座前三使’铁家兄弟,就是死在你的刀下?”
    靳百器毫不迟疑的道:“你说对了。”
    阿力德身形拔升,剑刃的光华随着他滚动的势子凝结成一道长弧,弧线射落,所指的目标正是靳百器。
    沉马立桩的靳百器早有防备,他双目聚定,两手握刀,当那道耀眼的光弧以极快的来速飞临,他一刀徐徐挥出,看似沉滞吃刀,却在刃口划破气流的瞬间搅起无数大小不一的漩涡,刀势虽缓,分寸拿捏得准确无比,便那么凑巧,刚刚迎上光弧的前端。
    刀剑互击发出竟是一阵悠长清越的龙吟之声,靳百器连连退出三步,阿力德一个空心斤斗倒翻丈外,口中尚在嘶哑的大叫:“就在今晚,就是现在,我要替铁家三兄弟报仇雪恨——”
    端木英秀的老藤杖仿若秋风扫落叶,一阵紧似一阵的横扫过来,劲力绵亘中,他以少有的讥诮语气道:“有了新人忘了旧人,阿力德,别光顾着关照靳老弟,这里还有我呢!”
    阿力德剑走凌厉,分拒两名强敌,虽然气势不足,却呈现着那种死硬不服的倔强,端木英秀与靳百器以二打一,占足上风,双方周旋了不及二十回合,阿力德业已全身透汗,呼吸急促。
    就在这个要命的关口,“血魂山”“鹰堡”旧寨的方向,突然蹿起了几处火头,火势的燃烧很快,差不多就在发现赤光腾起的片刻,火焰已经连成一片片熊熊的大火,几乎把半边都天烧红了!
    在触天的火势里,还隐隐传来凄厉的杀伐之声,有人们发自丹田的呼叫,兵刃的碰击,建筑物的倒塌声,这些,便组合成一个事实——白痴都知道的事实,驻留于“鹰堡”旧寨内的“大龙会”人马,已经遭到突变了。
    新的状况发生,给予阿力德心理上的冲激与精神上压力乃是极其强烈的,他立时变得剑法散乱,神色仓惶起来,一边仍在硬拼苦斗,一边颤着嗓门嗥叫:“你们安排了什么毒计?你们到底在对‘大龙会’做什么?”
    靳百器和端木英秀都没有回答,他们只管继续攻杀,狠酷又决不留情的继续攻杀,他们全内心有数,无论要对“大龙会”做什么,都将不关阿力德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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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杀气漫天
    骤然间,阿力德执剑的右手伸向靳百器,当大砍刀适时反崩而上,剑芒已弹起一朵寒星泻向端木英秀,变式之快,迹近诡异。
    端木英秀微微仰身,老藤杖暴提斜挥,脆响起处,已将阿力德震退两步。
    靳百器以石火般的快速跟上,刀光便若匹练绕缠,层层交叠的交卷而至,看样子,靳百器这一次是决不容对方再有喘息的余地了。
    就在刀花赛雪,藤仗矫飞的刹那,阿力德的面孔突兀扭曲,双目往外鼓出,猛一声不像人声的吼喝恍如狮啸,短剑倏刺端木英秀,左掌横切靳百器,竟丝毫不顾自己防卫上的破绽!
    端木英秀一声“小心”尚未及出口,靳百器的大砍刀已兜肘斩断了阿力德挥来的左掌,但那双手掌并没有因为与主体脱离而坠落,相反的,它仍以原来的势子飞切,仿佛这双断掌依旧附着于某种无形的力量上,受这种力量的操纵指挥,情况仓促中,靳百器急速回转闪躲,他躲过了当胸的要害,却未能躲过右胁的一击,断掌擦掠的须臾,鲜血涌洒宛若刀削,更不可思议的是,断掌碰触到物体之后,立刻五指箕张,有如勾爪,只是已经偏掠方向,不曾再度奏功,在五指屈合下“噗”的一响深抓入泥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端木英秀的老藤杖亦已敲上阿力德的短剑,怪事就在此刻发生了——短剑沉垂三寸,居然加速刺来,好像阿力德的手臂自行生长了一样,端木英秀挑仗戳来,短剑“嗡”声颤吟,寒光一抹,猝而倒转,端木英秀的一双左掌已被砍掉一半!
    这时,端木英秀才赫然发现,那条握刀的手臂竟只是一条单独的手臂,一条脱离了身体的手臂,阿力德被卸脱手臂!
    阿力德在失臂的俄顷,蓦地又起一声狂喝,随着这声狂喝,他的躯体如同被一包理藏在人体的炸药猛的炸裂,刹时血肉横飞,腑脏四溢,可怖的是这些飞溅的血肉却挟有极为强烈的力道,穿舞进射之下,就宛似洒开了漫空的铁矢怒箭!
    这样的变化,不是任何人能以事先逆料的,简直匪夷所思,如同虚幻,端木英秀和靳百器迅速侧旋,双双扑地翻滚,翻滚间身子更连连跳动,像是都遭到了什么东西的笞击!
    好半晌,靳百器才慢慢从地下爬起,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疼痛,而痛苦的反应又分好几种,有的像火灸,有的如针剌,有的似纯物撞击,有的同利器削割,他的感觉,就宛如刚刚和千军万马经过一轮盘肠大战似的!
    端木英秀不想呻吟,却不由自主的呻吟了一声,他老人家也混身是血,业已搞不清伤在那里、伤处有几多了。
    靳百器步履蹒跚的走了过去,吃力的微微俯下腰身,哑着嗓音道,
    “前辈,看光景你伤得不轻……还撑得住么?”
    又呻吟了一声,端木英秀咬着牙骂道:“这个杀千刀的番妖……万想不到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真叫他坑得惨!”
    靳百器低沉的道:“不知前辈曾否听说,这种专属‘青玉庙’不传心法的内家修为?”
    喘了口气,端木英秀道:“却是啥的个玩意?”
    靳百器道:“他们称做‘大迸裂法’,是一种与敌皆亡的残酷武功……用最大的力量从丹田提起全身真气,在自行封闭穴派的一刹拼死贯注周身,如此一来,皮囊便会爆碎四溅,劲如流矢,以达到玉石俱焚的目的!”
    端木英秀不禁有些头皮发麻,一股寒意顺着脊梁往上延升:“该死的,邪门邪教就是邪门邪教,普天之下,我还没有听说修练这种武功的,这岂不是活腻味了自己找死么?”
    靳百器苦笑道:“施展‘大迸裂法’之前,必是陷入绝境方才有此一为,但有一线生机,他们也不会走上这条路;以阿力德目前的情势来说,他确实已经山穷水尽,无力回天了!”
    身子抽搐了一下,端木英秀忽然愠道:“你既然知道‘青玉庙’的人怀有这一手绝活儿,为什么不早早提出警告?我们也好事先防备,不至于上此恶当!”
    靳百器叹喟着道:“前辈息怒,有关此等‘大迸裂法’的传闻,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不曾亲眼目睹过,江湖传言,在未能求证之前,安可当真?尤其这种心法,‘青玉庙’练成的人亦寥寥可数,并非个个通悉,假如阿力德具此功力,我先讲了岂不有碍军心士气?”
    端木英秀喃喃的道:“这种天杀的‘大迸裂法’真是作死啊,只有狂人才会去练它……”
    靳百器道:“‘青玉庙’那些个‘大尊’们,便不是狂人,也和狂人差不多了,从一开始听到他们的,事迹,我就觉得这乃是一窝子狂人!”
    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端木英秀却“唉唷’一声又坐了回去,靳百器急忙趋前扶持这一遭,他倒没有推拒,拿自己的左臂依搭在靳百器的手上,十分艰辛的攀立起来,嘴里边直嘘嘘出气:“靳老弟,我问你一件事,你有多少年没用过‘懒驴打滚’这一招了?”
    靳百器忍俊不住的道:“至少有十几年不用这一招了,前辈呢?大概睽违更久吧?”
    端木英秀恨声道:“打出道以来,我一共只用过两次,这是第三遭,他娘的!”
    还极少听过这位“鬼隐玄樵”骂粗口,靳百器笑出来:“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懒驴打滚’的一招,尽管不怎么文雅美观,可到了紧要关头上,还真有它的用处……”
    端木英秀切齿道:“我发誓,这一辈子决不再使这一招,娘的,事不过三……”
    靳百器目光巡转,低声道:“前辈,你的手?”
    举起血淋淋的左掌来,手上只剩下一只拇指,其余的四指全被削断了,端木英秀居然还笑得出来,他自嘲的道:“感谢上天,少了指头的是左手,要是换做右手,可就大大麻烦了,这样也好,半片手掌,换了阿力德王八蛋半条命!”
    靳百器注意孙端木英秀对自己伤势的反应并不是沮丧,心头略宽,笑着答道:“不是半条命,前辈,你换得的乃是阿力德一条命!”
    摇摇头,端木英秀道:“是半条命,另外半条该分给你,别忘了,靳老弟,你也是拿血拿肉换来的,血肉之事,岂能白搭?”
    靳百器撕下一块上衣前襟,先匆匆把端木英秀受伤的左手包扎起来,然后再检视他身上其余的创处,这一察看,不由将靳百器看得胸色泛青,连连摇头——端木英秀皮包骨的一副身架子上,大约有十几处伤口,受伤的部位有的是嵌入—团碎肉,有的更呈现自然裂绽,那么,就必定是被阿力德进射出来的血滴所伤,肉中嵌着肉尚可分辨是谁的肉,血滴破肌,则血血相融,分不清是谁的血了,端木英秀的模样,活脱才从一阵烈火硝烟中冲出,好不狼狈凄惨。
    看到端木英秀的状况,靳百器马上联想到他个人的情形,不用细瞧,他也知道比老端木强不了多少,这个亏,可吃得不小!
    端木英秀望向那边一片腾腾的烈火,望着烧得暗红的半片天,努力打起精神道:“该是我们过去打支援的时候了,靳老弟,否则怕他们撑不住。”
    靳百器道:“前辈,你走得动么?”
    叹一口气,端木英秀道:“场面不同,走得动要走,走不动也要走,我承认现在的体能不怎么好,但总得把这一关渡过去,拖不得死狗呀!”
    靳百器过来一把挽在端木英秀腋下,架着他往前行,边走边道:“我还挺得住,前辈,就容我略尽微劳吧。”
    脚尖虚虚点地,另一侧拿老藤杖支撑,端木英秀感慨的道:“人就是不能不服老,靳老弟,你的伤势,恐怕不比我轻,但是你还照旧活龙活现,我便差远了,别看小这几岁,关系大啦……”
    靳百器虽然挽扶着一个人,步履却相当快速,走在山野林丛之间,轻车熟路,并不吃力,他张望着前面的火势,笑道:“其实前辈你的身底子也相当硬朗,换成别人,只怕早就挪不动腿了。”
    端木英秀没有说话,黑暗中,脸色显得有些阴凝,不知他是有所感触,抑或伤口痛得厉害,似乎情绪又低落下来。
    离着“鹰堡’的旧寨还有一段路,杀喊声已经潮水似的涌了过来,更夹杂着兵刃的碰击,人们的突奔声,火光熊熊里,影像错乱又诡异的交织层叠着,有的拉长,有的缩短,有的扭曲,有的闪晃,打眼瞧去,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图!
    端木英秀两眼中忽然流闪赤毒的光彩,好像面前的杀伐激发了他的斗志,亢奋了他的雄心,搭扶在靳百器手上的身子蓦然挺直,老藤杖重重顿地:“行了,靳老弟,让我自己走,可不能叫‘大龙会’那于王八蛋看扁了我们!”
    靳百器并不勉强,轻声问道:“挺得住么?”
    端木英秀骷髅般的瘦脸上绽现着反常的朱红色泽,他冷锐的道:“你放心,在他们把我撂倒之前,还须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靳百器忙道:“请前辈答应与我共同行动。”
    端木英秀大声道:“你是怕我被人家摆平?怕我独自应付不了当前的局面?”
    靳百器平静的道:“前辈,如今的情况和寻常不同,前辈能活下去,才是我们的希望。”
    瞪了靳百器片刻,端木英秀终于用那只断掌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吧,我们便共同行动。”
    两个人一前一后摸进了“鹰堡”原来的寨子,靳百器没有时间来触景伤情,也没有余暇来回思过往,因为厮杀的惨烈,已令他顿时热血沸腾,心脉怒张,报仇雪恨,就在今夜!
    那边,“大龙会”的第二号头子史道全正和“大落星”唐泰在拼,牟长山独斗“大龙会”的“总管司事”岑玉龙,“鬼猴”尹双月、“飞象”林妙二人则联手力搏一个巨门神似的黑髯大汉,——靳百器一眼就认出那人乃是对方的刑堂执法“大灵官”勾顺德;另一头上,范明堂和一个瘦瘦高高的青面人物杀得难分难解,“黄鹰”苟子豪、“黑鹰’徐铁军各与一名对手在单挑,卓望祖也是以一斗一,同他那手使双斧的敌人并做一团,老当益壮的“娘婆子”崔六娘更是身形满场绕回,兜着圈子和一个形体精瘦,脸透寡黄的中年人周旋进退,此外,“鹰堡’的兄弟及牟长山的手下,早就与“大龙会”、“黑巾党”的人马混战得血肉横飞,双方追逐冲刺,业已分不清彼此何属了!
    然而,靳百器却不曾发现“大龙会”首领赵若予的影子,更没有看到他的嫂子庄婕,至于小杰,自则踪迹渺渺不知所在!
    目睹现场的混乱形势,端木英秀不禁跺了跺脚,气咻咻的咆哮:“不是说好了闪击游斗、分组狙袭的么?还特别交待尽量避免正面对仗,保持机动,以免实力所损过大,一切都规定妥了,怎么一上阵就全乱了套啦?你看看,这简直和进入屠场没有两样!”
    靳百器低促的道:“前辈,两军交锋,原就没有一定的模式可遁,其间变化万千,难以事先揣测,或靠机运,或凭反应,临阵运用,但求克敌致胜,现下形势转异,也说不得了,只有全力施为,豁拼到底!”
    端木英秀冷冷的道:“这还用说?”
    一语未已,他暴雷似的断喝一声,身形起处,大鸟般扑向五名手使鬼头刀,身手极端灵活、出招异常狠毒的黑巾人!
    那五个黑衣人本来步虚穿走,刀式如虹,且沾血割手层层不爽,端木英秀自天而降。抖手间一根老藤杖已把这五号凶煞围住,杖影飘飞,宛若江河滚滚,波浪滔滔,俄顷里已将场面稳定下来!
    与岑玉龙打得晕天黑地的牟长山,甫见端木英秀的身影到来,禁不住喜上眉梢,精铁算盘连串震响中开怀大笑:“秀老,成事啦?”
    端木英秀藤杖纵横,力道猛辣,他现在的样子,实在令人难以联想到他还是个伤者,杖势旋舞下,他振吭大呼:“好叫你得知,‘青玉庙’的一干番妖已经全数被歼,半口不留!”
    闻言之余,牟长山大大喝一声彩,手上精铁算盘立刻更见精神:“秀老,好兆头,知道你和靳兄并肩携手,必是无坚不摧!”
    老藤杖微沉蓦挑,杖首颤弹,当头戮进一名黑巾人双眉中间,花白的脑浆掺合着赤漓漓的鲜血进溅,端木英秀狂笑如啸:“上天有德,匹夫无行,杀,杀他娘的!”
    这时,靳百器发现了正在挥刀追杀“大龙会”几名汉子的金秀,他纵身上前,抬左臂,硬生生兜捣翻了一个。旋腿之下,又把另一个的下巴壳踢得粉碎,抹去额头的血渍汗水,他靠近金秀,语声急促:“怎的不见赵若予?”
    金秀一刀挡开劈来的尖斧,赶忙回道:“攻势发起便陷入一片混乱,打开头到现在,都没有见着姓赵的踪影……”
    靳百器面对着金秀,反掌暴挥,一名“大龙会”的朋友已经满嘴喷血的倒仰出去,他目不邪视,只管继续发问:“孟君冠呢、胡甲呢?可已探明他们被囚的所在?”
    身形连连蹿动扭转,金秀边打边道:“来不及先救他们,二当家,才一接刃就是眼下这等兵荒刀乱的光景了!”
    靳百器“呸”了一声,火爆的道:“顶住场子,我且去搜他一遍——”
    不等金秀回应,靳百器已腾身而起,穿掠过明暗不定的火光,刹时无影无踪。
    牟长山和他的对手“血蛇”岑玉龙已厮杀了七八十个回合,他算是稍稍占了一点上风,但是,占了一点上风并不表示他就绝对能赢,岑玉龙缠斗的技巧高人一等,虽然在牟长山的狠攻之下略显局促,却仍旧斗得有板有眼,而时间拖下去,对牟长山是弊多于利的。
    岑玉龙的双剑掣飞,周遭闪缩的焰彩映着他淡褐色的眼睛,竟有一股出奇的冷凛意韵,他似乎若有所持,不怎么优虑目前的劣势,进退攻拒,相当从容。
    对方从容,牟长山就从容不得了,他求的是速战速决,抢先挂红,这就免不了要冒险,战况胶着如斯,也宁愿冒险。
    于是,当岑玉龙的双剑由左右交合而来,牟长山上身微蹲,他的精铁算盘猝然翻飞,一片“哗啦啦”的震响里,蓦地以算盘中的框格扣住了对方的剑锋,岑玉龙冷冷一笑,两臂贯力,被扣在算盘间的一双长剑搅起连串金铁碰击之声,猝而穿刺过来——
    牟长山一声不吭,身子向后倒仰,同时一声细微的脆响倏起,精铁算盘的框间突现一抹冷芒,就宛如魔鬼的诅咒一样附体而去,岑玉龙的长剑尖端堪堪挑起牟长山颈下的两溜血珠,那抹冷芒便也透入了这位“血蛇”的咽喉!
    不错,又是牟长山的三菱钢镖,无影无迹,近距离内,几乎百发百中。
    三丈之外,端木英秀的老藤杖又已活活敲死了两员头扎黑巾、手执鬼头刀的仁兄,此刻,他已猜到这五个人可能就是“黑巾党”的“七煞刀”之属,为什么原本七人只有五人出现呢?他判断,另外二位大慨早就在“西河大霸”的“燕子窝”挺尸了。
    “大落星”唐泰与“大龙会”这位二当家史道全之战亦相当辛苦,史道全使的是一柄双头山叉,力大招沉之外,尤其稳重老练,不贪功、不急近,双头山叉舞动起来如风似雨,涓滴不漏,任是唐泰的一条流星锤紧打狠逼,想要寻隙而入可不容易,这种情况,一直僵持到岑玉龙中镖倒地,才突兀起了变化。
    史道全瞥及老伙伴挨镖仆跌的一刹,已明白必是回生乏术了,他在一阵惊窒之下,脖子上的青筋暴浮,双目怒睁,鼻孔急剧翕动,顿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狂啸着冲了过来,招法一改,马上就由守势转成了强攻!
    唐泰对史道全的反应正是求之不得,血光与死亡往往会严重刺激人们的官感及精神,史道全显然是受到了这样的影响发生突变,而唐泰早就决定重演一遍相似的游戏了。
    双头山叉划着车轮般的弧芒滚进,唐泰的流星锤却速度更快的笔直砸去,史道全抢步踏前,山叉骤横,“当”的一声震开来锤,唐泰借着锤的回荡,身形飞掠过敌人的右侧,手腕振处,流星锤紧连的黑牛皮绞索已活蛇般卷绕上史道全的脖颈,他滚身,收索,扭扯,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史道全喉管里发出起痰似的咯咯声,人往斜倒,却在沾地的一刹暴腾猛扑,同样是借力使力,一叉刺进了唐泰的肚腹!
    忍住那剜心的痛苦,唐泰双手快转,胳臂贯劲扯带,但闻一声清脆的骨折声响,史道生的一对眼珠子已鼓出了眼眶!
    黑影闪处,一名“大龙会”的把头觑准时机,贴地滚来,皮质上顶,尖斧挺挑,兜胁又给唐泰一记重击,唐泰咧嘴大笑,身躯摇晃一头扑上对方,十根手指便如铁钳也似深深陷入那名把头的颈项!
    两人正在翻腾挣扎,牟长山已掠空而至,精铁算盘捣实那把头的脑袋,犹如砸烂了一枚西瓜,红瓤白里,立时血糊一团。
    唐泰坐在地下,混身赤漓漓的一片,他粗重的连声喘息,一边硬着舌头道:“谁……谁叫你……多事?就……就算你……你不出手……这……杂种……也死…定了!”
    牟长山鼻端泛酸,目蕴痛泪,他缓缓蹲下身来,轻轻拥抱住唐泰,而唐泰还在喃喃咕哝,还在越来越低弱的呢喃……
    和崔六娘捉对儿单挑的人,不是别个,正乃“黑巾党”的魁首“飞狐”万丈青,所以,这位“娘婆子”就觉得大大不好玩了,所以她才满场打转,采取稍沾即走的战术,饶是如此,却也没占着便宜,因为万丈青轻功比她要强,追逐起来,崔六娘不禁吃力透顶,她的“蝎子短剑”尽管吞吐如电,居然就对万丈青那把紫金刀发生不了多少反制作用!
    万丈青一张黄皮寡瘦的面孔上不带丁点表情,他只有用那种冷酷的、残暴得近乎贪婪的眼神盯住着崔六娘,好像—只猛兽正在逗弄着它的猎物,并准备在适当时机下加以吞噬。
    其实,崔六娘的情形并不若万丈青估量的那么糟,她不是姓万的对手没有错,但真要硬拼,说不定也能找点缀头回来,问题是当前的场面大乱、变数太大,在在全影响预料中的成果,因此,崔六娘就不大乐意冒险了。
    崔六娘不顾意冒险,万丈青衡情度势之余,却不肯再像这般不死不活、不输不赢的施延下去,在崔六娘刚跃过——道残垣的当口,他身形斜掠,双足猝然蹬在一名“鹰堡”兄弟的背脊上,那可怜的垫足者一声痛号尚未及出口,万丈青已借着反弹力道打横翻转,紫金刀有如流瀑飞垂,在一片冷电晶芒中罩向崔六娘。
    “蝎子短剑”来回织舞,崔六娘连截带架,叮当串响下,已歪歪斜斜退出七八步。
    万丈青的刀法又在须臾间由长江大河似的浩荡换成了强矢怒箭般的凌锐,刀出刀展,快逾飞星,弹斩挑戮,狠辣无匹!
    崔六娘拼命抵挡着,却在不及十个回合的接触下皮开肉绽了好几处,她嗔目切齿,一声“你家祖奶奶和你拼了”刚待出口,一条人影已兜风而至,老藤杖带起层叠的杖影,于劲力四溢中暴袭万丈青。
    哈,端木英秀真叫老当益壮啊。
    万丈青的反应出乎任何人意表.他一见端木英秀血淋淋的扑了过来,居然并不接招,刀锋猛扬,人也跟着长射而去!
    端木英秀和崔六娘甫始一怔,另一边已传来两声连成一声的闷嗥——“黑鹰”徐铁军和他的对手拥跌成堆,徐铁军在上,他的对手在下,然而,半截尖锥突出于徐铁军的背脊,可他独手上的朴刀也几乎把敌人的颈项割断了一半!
    双刀血毒的抡了过去,崔六娘凄厉的大叫:“我要替小徐报仇,我要替小徐讨本回来——”
    端木英秀缓步跟上,边摇头道:“冷静点,娘婆子,你冷静点,杀了徐铁军的人也被他杀了……”
    嘴里说着话,他蓦地停下脚步,直觉里觉得情况有异,游目四顾,才体悟到生起这种感受的原因——就在这片刻前后,本来激烈无比的厮杀,竟难以理解的突兀平缓下来,更且趋于停顿;“大龙会”、“黑巾党”方面的人众,只利用这片歇的空暇,已经退走一空,走不掉的,仅有地下横坚的尸体,以及辗转哀号的重伤者。
    牟长山大步走近,冲着端木英秀哑声哑气的道:“不知他们在搞什么鬼,一声号令之下,不论大小角色立时向后拉腿,跑得一干二净,秀老,你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还有,靳兄呢?靳兄又去了哪里?”
    端木英秀毫不思索的道:“搜索追击,斩草除根,这还用多问?至于靳老弟,八成是找赵若予了。”
    牟长山连连点头,马上召集人手,沿着“鹰堡”旧寨由前后逐点推进,这时节,壮士们恶斗之后手足骨折的悲哀,业已化做了满腔强烈的仇恨、怒火。
    红着眼的崔六娘和面孔青白失神的“鹰堡”苟子豪,正攀着“剪子腿”卓望袒,听这位“大龙会”的投诚者指点解说:“……与铁军兄同归于尽的那个,是“四龙卫”仅存的鹿佩文,子豪兄的对手,生着猪泡眼、塌鼻梁的家伙,乃“右司事”陈翔,范红棍斗的便是童少安,岑玉龙的小舅子……”
    低幽的语声回漾在火花里,在劈啪不息的燃烧中,闪闪的刃芒映着赤焰,则更见森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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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血魂之誓
    靳百器首先寻找的地方,是“鹰堡”刑堂早先用来囚人的牢房,但是,他失望了,牢房里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随着,他开始搜索任何一处他认为可能匿藏赵若予等人的所在,不论是屋宇、仓房、暗窑,甚或寨子里的幽秘暗角,然而全无发现。
    靳百器的内心非常焦灼,杀伐正在进行,兄弟朋友正在拼命、在流血,他的搜索行动决不能延续过久,否则,便将造成无可弥补的遗憾了。
    他的身形不停奔掠飞跃,呼吸开始沉重,额头上汗珠滚滚,创口的鲜血渗浸衣裤,黏湿燠燥不但加诸形体,更似透进了灵魄。
    于是,突兀间杀伐之声静止下来周遭变得一片沉寂,一片蕴含着压迫感、爆炸性,令人惴惴不安的沉寂,他全身蓦地起了一阵颤栗,直到须臾之后又传来隐隐的谈话声,兵器的微微刮擦声,见到幢幢装饰熟悉的人影由那一头缓慢推进向这一边,他一颗悬吊的心才好放了下来。
    由于他人在暗处,未曾置身于斗场之中,所以比较情清晰的看到“大龙会”及“黑巾党”的人马退向何处——那些人就如同一条条的鬼影,迅速而近乎仓惶的沿着齐腰的围墙往地势较高的南端移动,约略看得清他们正纷纷翻墙而出,仿佛待往某一个特定的地点聚集。
    靳百器毫不考虑的追蹑过去,他没有事先惊动自己这边的人,主要是基于安全上的防范,他打算摸清对方的底细,弄明白敌人的企图之后再适当因应,“大龙会”一向的狡诈,使他每着一步,都益加谨慎。
    悄然翻出南边的矮墙,他面临的是一片黑郁郁的松林子,松林原本青蓊,并非黑色,不过在夜暗里看去,什么颜色也和黝黑差不多了。
    刚刚摸近林侧,所发现的景象已令靳百器悚然一惊——林子里,森然排列着百余名彪形大汉,全是黑面罩、黑衣黑靴,手执皮盾尖矛斧的“大龙会”所属,他们排列成前后两排,阵势严密,肃静无哗,未曾接仗,已叫人感觉到那股隐隐的杀气,看来“大龙会”的精锐人马,业已悉数聚集于此了。
    阵势之前,站着一个白面无须,隆准薄唇的中年人,这人一袭绸衫,神韵雍容深深,站在那里,几有泰山不动的威势,靳百器当然认识他,刻骨铭心的认识他:“大龙会”的瓢把子,不共戴天的死仇“祭魂旗”赵若予!
    此刻,赵若予正在与撤入林中的万丈青及勾顺德喁喁低语,另外,那“右司事”陈翔、“先斩手”童少安及另一名同侪忙着招呼退下来的弟兄重新编组,松林中人来人往,却只听得步履声响,极少有人开口。
    靳百器小心翼翼的凑近,极目望去,果然又被他查觉了他所悬肠挂肚的一件事——从两排人马的间隙往后看,影绰绰的有位少妇紧紧搂抱着一个稚龄孩子坐在树下的一块平石上,靳百器虽未明白确认那就是自己当家的遗孀庄婕其子小杰,但他预料十有八九不会有错!
    此刻,靳百器已可判定,林中除了眼前的敌人外,并没有其它埋伏,而由形势推测,赵若予显然是打算聚合精萃,意图孤注一掷,与“鹰堡”方面做最后之一搏!
    这一手战术上的运用,不但高明,更且狠毒,赵若予事前必已想到,在头一波拼杀之后,双方都是将遭致惨重损失,无论体力与精神上的消耗皆极巨大,乘这人困马乏的关口,他再将所保存的实力悉数推出,以求制敌取胜——如果一切发展完全照他的希望推演,则他正面的比算就大了。
    问题是,目前的形势似乎不太与他的理想吻合,设若他孤注一掷,“鹰堡”的现有实力足可承当第二波的交锋。
    这种情形,赵若予好像已经有所惕悟,而靳百器也心中有数。
    于是,靳百器静静的现身出来,此时此境,他不认为再有隐蔽掩藏的必要。
    赵若予是第一个发现靳百器的人,他目光冷硬的注视着这头号的死敌,面孔上没有丁点表情,甚至连一丝纹褶的抽动都不显。
    倒是那“右司事”陈翔大吃一惊,十分紧张的脱口低呼:“靳百器找上来了——”
    “飞狐”万丈青也相当沉得住气,他寡黄干瘦的一张脸盘只浮漾着一片漠然,宛如到来的人仅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赵若予先开口:“你的气色不大好,靳百器,身体状况也像是不大好。”
    深深吸一口气,靳百器尽量把自己的情绪放得平缓,仇恨融于无形:“这没有什么奇怪,每一次和你见面,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赵若予,我们天生就是相克相忌的,有你无我,有我无你。”
    赵若予微微颔首道:“我非常了解你的感受,彼此易地而处,我也会同你一样。”
    顿了顿,他又凝重的道:“但是,有件事我必须要先告诉你,靳百器,我对你并没有多深的仇恨感,我恨的只是耿一坤,他不但在地头上处处同我为难,利害上层层和我冲突,更恃强掠夺我的女人及孩子……”
    靳百器眼神一硬,阴沉的道:“当家的掠夺了你的女人及孩子?”
    用力点头,赵若予加重语气道:“没有错,靳百器,你以为庄婕从开始就是耿一坤名正言顺的老婆?不,她不是;庄婕的老家原在‘三里圩’,她和她哥哥庄铭共守一片小酒铺相依为命,那时,我还不曾草创‘大龙会’,整日价莽野风尘,营营碌碌,却在一个偶然的机缘里结识了她,他们意气相投,都喜欢对方,然后,庄婕怀了我的孩子,就在这时,耿一坤出现了,耿一坤的局面比我好,虽然他也尚未组成‘鹰堡’,可是已有了捻股的班底,帮口的雏形已定,他也看上了庄婕,更不顾庄婕的反抗强行掳劫了她——等我得到消息,事实已经铸成,来不及挽回了……”
    靳百器缓缓的道:“为什么来不及挽回?挽回的方法有很多。”
    赵若予神色幽黯的道:“当年,我的武功比不上耿一坤,实力更不用说,明争必然争不过,暗夺则为我所不敢,何况他们已举行过夫妻仪式,有了名分,我在力不及、名不正的情形下,除了忍气吞声、谨记此仇,还有什么办法?”
    靳百器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段往事,赵若予,据我所见所知,当家的一向伉俪情深,夫唱妇随情感极其融洽,嫂子待人温厚,禀性娴淑,应不是你所说的那一种人,我认为——”
    打断了靳百器的话,赵若予略略提高了声调道:“靳百器,我只是告诉你一段真实的过往,并非请你来裁决是非,我之所言,分毫不假,庄婕尚在,你可以亲自问她!”
    默然片刻,靳百器艰涩的道:“你所说的孩子,可是小杰?”
    赵若予斩钉截铁的道:“当然!”
    一幕幕的往事,立即像走马灯似的回转在靳百器的脑海里,是了,“马家老寨”岑玉龙对孩子超乎寻常的关切,“大龙会”千方百计的四出搜寻孩子踪迹、“祥福镇”郊的掠劫行动……这些环节串连起来,大大证明了赵若予对小杰的特异感情与不合常理的喜爱,而任何人都不可能对仇家的骨肉产生这种认同,除非——孩子的血源另有所依!
    靳百器喃喃的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多少年的相处、多少年的交命交心,怎么会一点都看不出来,一点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他们原是那么恩爱的啊……”
    赵若予冷冷的道:“那只是做给你们看的,靳百器,这出好戏,早就该落幕了。”
    靳百器双目中闪映着赤漓漓的血光,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幕帘是你扯落的,赵若予,是你用杀伐和鲜血扯落的!”
    赵若予强硬的道:“我没有错,我仅是收回了原来该得的,铸成大错的是耿一坤,是你们这一伙人不明辨是非、不知就里的愚忠!”
    摇摇头,靳百器沉痛的道:“不,这其中尚牵连着道义、渗合得有尊严,更惶论责任的承担及肝胆相照的手足情分?赵若予,你澄清了一件事,但这并不能改善什么,该来的,仍然会来!”
    赵若予僵木的道:“我原未期望改变什么,我也知道改变不了,我只是要你明白,天下事,并非全像表面上那样看来理所当然,天下人,也不若皮相那般表里一致,每人的立场不同,观点自异,黑白之间,亦就各有见解了。”
    忽然,靳百器高声呼喊:“嫂子,我是靳百器,我请你回答我一句话,赵若予说的是真是假?”
    经过片刻的沉寂之后,终于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对靳百器而言,这个声音他是太熟悉了,没有错,是庄婕在说话:“百器……若予说的是真话……”
    一阵熟血翻腾,本来不想再问下去的靳百器又忍不住愤怒的大吼:“既然如此,你对耿大哥难道就没有一点夫妻之情,没有一点鹣鲽之爱?这些年的相处,你待耿大哥的温柔体贴,莫不成全属虚假?”
    唏嘘了一声,庄婕似在挣扎着道:“当然也不会毫无情感,但……百器,你叫我怎么说好?男女之间的缘份,是桩错综复杂的意识演变,你不能拿一般的定律去衡量……我承认对不起一坤,可是我没有法子,我也拒绝不了赵若予……”
    靳百器暴烈的道:“大哥知不知道小杰的事?”
    庄婕在人墙之后,显然有些激动了:“他不知道,百器,他不知道对他才是慈悲,你认为我该让他晓得?”
    靳百器咬着牙道:“我还要请你说明一件事,当夜‘大龙会’倾巢前来破壁,你和赵若予事前是否已有勾结,预为内应?”
    庄婕突然迸出哭腔:“不,我没有!靳百器,我虽不比三贞九烈,但还不至如此龌龃!”
    赵若予沉下脸道:“靳百器,你不要太过份——”
    靳百器狠辣的道:“生死之断,最好还是先弄清楚,我不能造成沉冤,更不可恕过淫邪,三头对面,话说明白,血刃之下,庶无遗憾了!”
    一直站在旁边,寒着面孔不开口的“大灵官”勾顺德,忽的凑近赵若予,又低又急的讲了几句话,赵若予微微点头,冲着靳百器道:“看来你我都不会再有遗憾,靳百器,你们的人已经来了。”
    靳百器自然知道他的人已经来了,如果他用这么高亢的声音对话,还引不起己方人马注意,这场仗还能打么?
    首先出现的是牟长山,他一头窜到靳百器身侧,目光瞥见,嘿嘿冷笑:“怪不得才打到一半,这干杂碎就忽然收尾了,原来还留了这么—手,靳兄,到底你的见识高,早早便看破了他们的奸谋!”
    赵若予淡漠的接口道:“靳百器,在动手之前,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一件事——你的老伴当孟君冠、胡甲都在我们掌握之中,若是你顾意考虑改变立场,我就释放他们跟你回去,否则,他们的生命就由你负责了。”
    唇角抽动了一下,靳百器冷酷的道:“无须拿孟君冠和胡甲的性命来威胁我,眼前既成的事实,没有任何人能以改变,我想,他们两人宁肯舍生取义,也不愿忍辱苟存,活着是‘鹰堡’的兄弟,死后为‘鹰堡’的血魂,便有不幸,亦不枉为一条男子汉!”
    大大喝一声彩,牟长山振奋的道:“说得好,靳兄,不论生死存亡,今天也得豁拼到底!”
    赵若予的冷静与沉着是非常令人惊异的,他站在那里,稳重有若盘石,而眼神稍动,“大灵官”勾顺德已抢先扑击出去,盾斧挥斩的对象,并非靳百器,竟是冲着牟长山来的!
    牟长山一声断叱,精铁算盘暴砸皮盾,身形随即侧翻,双脚飞蹴敌人头面,就在勾顺德退窒的刹那,他算盘点地,凌空倒跃,劲力纵横网,在震天响的算盘珠子碰撞声里顶住了勾顺德!
    不等“飞狐”万丈青有所动作,黑暗中一条人影倏闪而至,“蝎子短剑”掣映有若冷电,搂头罩脸的刺落——乖乖,来人居然是“娘婆子”崔六娘,看她那副咬牙切齿的德性,像是恨不能生啖万丈青!
    紫金刀划空骤起,刀芒挥展,隐隐有风雷之声,万丈青的噪音更为阴寒:“老虔婆,你是找死!”
    崔六娘,突然斜转,短剑疾速伸缩,恍如双蛇吐信,她一边犹在嘶哑的吼叫——吼叫出早就憋在肚皮里的那句话:“你家祖奶奶和你拼了——”
    万丈青金刀霍霍,不但力大招沉,其刀法之灵快犀利,尤为罕见,这么瘦小枯干的身架子,却玩得出此等气势来,也真叫不容易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跟着加入串演的尚有端木英秀,老藤杖仿佛来自九天,一抖之下已将万丈青震出两步,这当口,万丈青才明白崔六娘为什么敢壮起胆量,主动找他下手!
    岑玉龙的舅子,身为“大龙会”刑堂“先斩手”的童少安,不知何时又与范明堂捉了对儿拼在一起,另一名“先斩手”则再度卯上了卓望祖,“右司事”陈翔这一次被“鬼猴”尹双月截住,瞬息间第二场血战的序幕业已拉开。
    “大龙然”方面的阵形刚刚成犄角往两侧伸展,“鹰堡”与牟长山的弟兄从四面八方涌扑进来,于是,刃芒寒焰又再映起,呐喊叱呼重新传扬,林隙山巅,顿时陷入一片鬼哭狼号的杀伐之中,景像如同阿修罗的地狱!
    对这一切,赵若予恍似不见,他只目定定的注视着靳百器,同样的,靳百器也全神贯注于对方,他们彼此全知道,真正追魂夺命的时间已经到了。
    赵若予微微动了动,靳百器眼皮下的肌肉抽搐,手已握上刀柄。
    赵若予淡淡的道:“你很紧张,靳百器,紧张是搏命之前的大忌。”
    靳百器忽然笑了:“我不紧张,紧张的应该是你,形势不若你原先想象的那样好,是么?”
    赵若予坦白的道:“不错,形势的确不如我原先想像的那样好,但我并不十分优虑,因为战况变化,一向难以逆料,随时随地,都会有人出意表的奇迹发生,假若你认为你们已经胜券在握,就犯下严重错误了。”
    靳百器神色凛烈的道:“胜负之分,已在眼前,我从来没有‘认为”什么,大势的砥定,全凭实力,空谈妄想,对最后的结果不会有丝毫改易。”
    赵若予嘴唇翕动,似乎又要再说什么,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眨眼里,一面猩赤烁亮、质地韧密的红旗已卷过来。
    关于赵若予的为人心性,靳百器早有深刻的了解,一个习惯于阴诈狡诘、天生便城府不露的人,决不能以常理去推断他的行为,这类的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忖着算计别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思维护自己最大的利益,当这两项因素凑合一起,就什么手段也使得出了——现下,赵若予正是如此。
    “祭魂旗”的暴扬,并没有伤害到靳百器,他先前说得不错,他并不紧张,只是加意戒备,面对这么一个阴毒炫若百步蛇的强敌,他是决不会掉以轻心的。
    猩红的光华仿佛一波赤汪汪的鲜血在炫闪,靳百器稍稍塌身,脚步轻滑,在砍刀横飞狠斩,刀芒似雪,映得赵若予的脸盘越发惨白了。
    旗端的尖锥蓦然弹颤,红旗划过一个大圆,锥头便从圆心中刺来,流烁的血海里仅有这么一点晶亮,委实令人防不胜防。
    大砍刀就在这时幻成了一道瀑布,而瀑布不是往下倾泻,乃是反面朝上逆喷,刀刃刹那间化为散溅的波涛、四进的浪峰,激射的水矢,花蒙蒙、白雾雾的将天地交融成了一片。
    赵若予血旗倏卷,像煞大鹏振翼,一飞冲天,人在半空,滴溜溜打了一转,旗面随即“砰”的一声展开,身子便与血旗合为一体,以无比的快速长射靳百器!
    靳百器双手握刀,凝目不动——自从破堡的那个夜晚直到今天,他眉心当中的菱形疤痕第一次泛起了褚赤色的颜色,疤痕向外鼓起,几欲胀裂——由上而下的劲力甫始触体,他这柄七十余斤重的大砍刀已猝然旋身绕回,以螺陀式的光环旋身绕回,瞬间里腾升冲迎,人便像是一股激荡又璀烁的光之风暴卷扬于穹苍!
    空气被割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宛如千百冤魂在泣号,宛如飘游的厉鬼在悲啸,森森的寒焰与猩赤的血液交织交合,声色光影就混成一团,难解难分了。
    赵若予落地的时候,并不是完完整整的落下来,他的躯体分做了四大块坠地,肌骨肠脏搅连着肢体血糊淋漓的掉在周围,他的“祭魂旗”也极为配合的断成四截裹黏在血肉之上,这样的惨怖情形,真令人不敢置信,他在喘一口气的辰光之前,还是活生生的!
    站在五步之外的靳百器,右下腹部位闪映着一点晶亮,那是“祭魂旗”的旗顶尖锥,看来赵若予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这里的拼斗刚才结束,“飞狐”万丈青的脑袋也变成了一枚扁碎的血柿子;万丈青不该在力拒两个强敌的当口犹用险招斩了崔六娘的的一只右脚,崔六娘拿一只右脚换取到了时间和空间,这短促的时空暇隙,已足够端木英秀施展了他的老藤杖来收命了。
    岑玉龙的小舅子童少安早已丧了志气,慌忙夺命的一刹又不幸绊倒,范明堂的大号三节棍自然不便白白放过机会,棍身重重砸上童少安的背脊,而脊骨折断的声音能叫人听到的人暗暗心碎。
    趁着一片热闹,“剪子腿”卓望祖的两脚翻飞,倏然搭上了对方那名“先斩手”的脖颈,人往侧坠,绞颈如同环首,但急切中他忘了掌握沾地角度,那名该死的“先斩手”于仆跌断气的俄顷之前,竟借着踣冲的一点余力,将他的尖矛斧插进了卓望祖的胸膛!
    与“鬼猴”尹双月激战中的“右司事”陈翔,在心胆俱裂的情形下败迹层显,一条长鞭业已捉襟见肘,挥舞不开,“鬼猴”到底不愧是“鬼猴”,他的三尺亮银棍“嚓”声脆响弹做七尺,棍头撑地,入朝右荡——荡身的地方,正是端木英秀杖起杖落,一路杀来的方位!
    陈翔约模是打晕了头,他没想到乘机逃窜,居然本能的顺势追击,长鞭横扫下来没扫着尹双月,却缠上了端木英秀的老藤杖,这位“鬼隐玄樵”骤而吐气开声,陈翔已被扯飞向前,尹双月觑准角度,一棍狠狠戳出,正好不偏不斜的捣上陈翔胯下阴囊,那“噗”的一声闷响,又是如此令人心碎。
    这时,端木英秀好似发了疯,起了性,他扑入对方的人群中,老藤杖挥弹掠舞,挟着无比凌厉的劲势攻杀劈戳,一时里鬼哭狼号、血肉横飞,“大龙会”与“黑巾党”的朋友们顿如陷进了九幽血池,何以人间?
    “鬼猴”尹双月半步不闲,紧跟在端木英秀之后动手,棍似泼风,贯力起啸之余,颇有与老端木相互陪衬呼应之效。
    拼到现在,主角儿只剩牟长山和勾顺德了,可怜的勾顺德,那张脸孔竟比死人还难看——贫得不沾一点血色。
    靳百器吸着气又嘘着气,慢慢的,一步一步的靠近了牟长山。
    豆大的汗珠从勾顺德的脑门子上往下掉,靳百器朝这边一挪腿,他的心可就揪紧了,想想看吧,这是一种什么样要命的滋味?
    其实牟长山独斗勾顺德,已然占了上风,差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但靳百器凑了过来,他仍十分欢迎,眼前的情势,速战速决方为上策,个人表功逞能,这可不是场合。
    勾顺德的皮盾翻扬,尖矛斧奋力挥展,鸡毛子喊叫的先拿了言语:“靳百器、靳百器,你可是扬名立万的角儿,不能玩那种下作把戏,我们这里定规了一对一,单挑单,谁找帮手就是不要脸……”
    靳百器没有回答,大砍刀在他手上反映着冷清的光华,如同鬼眼霎动。
    牟长山的出手更急,精铁算盘影叠力溢,步步紧逼,口里一面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哪一个与你有过‘定规’?要怎么打、怎么杀,得看我们的主意,你算什么东西,由得了你?”
    干干的咽一口唾沫,靳百器的话声透着一股难以掩隐的乏倦:“勾顺德,你想活命么?”
    身子猛震了震,勾顺德收盾回斧,往后急退,边忙不迭的道:“你把话说明白,靳百器,凡是总好商量……”
    牟长山体悟到靳百器另有打算,立时停下动作,不再进扑,但也没有退走,只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注视情况如何演变。
    靳百器又低哑的开口道:“勾顺德,将孟冠君和胡甲的下落指引出来,你就可以活命,这不算难事吧?”
    略一犹豫,勾顺德咬咬牙道:“好,我们一言为定,姓孟的和姓胡的全囚在后山一个石洞里,正由我们‘刑堂’双龙头的另一人大掌法欧阳入相看守,我带你们去!”
    望向牟长山,靳百器道:“麻烦你走一遭,长山兄,最好带几个人去,以防生变。”
    牟长山颔首道:“当然,苟子豪、林妙、姜通他们还留在寨子里搜敌残余,我便呼跟我一起去。”
    靳百器转对勾顺德,冷冷的道:“我们不希望有任何纰漏,勾顺德,一言为定可是你说的,谨记其中尚包括得有你的性命,现在,放下你的兵器,跟着长山兄去办事!”
    勾顺德这次连犹豫都不犹豫,将手中的皮盾及尖矛斧重重摔落地下,同时张开双臂,做了个“四大皆空”的姿势,牟长山转身奔行,他也随后紧跟不舍,贸然看去,倒像是一双并肩作战的哥俩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拼杀已由激烈转为平缓,又转为零落,终至沉寂下来,除了偶而发生的追逐与一两声叱呼,已不见先时的刀光血影,不闻那狂涛般的呐喊,“鹰堡”和牟长山的弟兄们正在检点战场,清理善后,只间歇回荡的呻吟声外,一切都是在默默中进行,没有亢奋的反应,亦没有胜利的喜悦,气氛僵凝得紧。
    范明堂从遍地狼藉的死尸间纵跳过来,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小杰,约模是夜来的巨变太过怖栗凄惨,孩子早巳吓得面无血色,两眼茫然的向外空望,似乎连意识都麻木了,但是,天可怜见,孩子好歹还是活的。
    定定的注视着范明堂怀中的小杰,靳百器不禁情绪复杂,感触万千,他怔忡的站立不动,唇角又不自觉的抽搐起来。
    范明堂了解靳百器此刻的心情,他将小杰双手抱起,沉重的道:“夫人在赵若予毙命之后已经自刎,匕首想是早就备妥的……二当家,孩子无辜,他不应为上一代的仇恨背负丝毫责任……”
    双目中泪光涌现,靳百器猛一把抱过小杰,连拿自己胡髭丛生的面颊摩娑着小杰的额头,颤声呢喃:“孩子,我苦命的孩子……”
    “血魂山”迄立如昔,“鹰堡”的老寨子正在大兴土木,彻底翻修,人来人往,景象一片热闹喧腾,每个干活的兄弟都工作得异常带劲,充满了旺气。
    牟长山的那一趟没有白走,他们十分成功的救回了孟君冠与胡甲,引路的勾顺德在点明地头之后即已撒腿走人,而监守人质的“九阴环”欧阳入相知道大势已去,也早失了锐气,搪塞过招便逃之夭夭了;孟君冠和胡甲虽然形容憔悴,体态孱虚,但精神挺好,只须调理一段辰光,包管又似生龙活虎。
    现在,断脚处裹着白布,手持拐杖的崔六娘不知和苟子豪争议着什么,牟长山坐在凉亭里与全身包札密实的端木英秀对弈一局,范明堂、大头目金秀往返巡行监工,一边不停大声吆喝……
    靳百器抱着小杰独立檐下,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孩子童稚的问话,眼睛却满足又喜悦的观望着面前的一切,他在想,重起炉灶的兆头不错,是的,果然一片兴旺之气。
    一全文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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