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山之誓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十八草莽恩义
    用不着看人,光听那个腔调,靳百器就知道是崔大娘来了,牟长山的脸色多少起了几分不自在,却又低声问了一句:“狼婆子还在这里?”
    靳百器尚不及回话,崔六娘已大步来到,冲着牟长山,她学着男人的方式当胸抱拳,格格笑道:“喝,还真是来了呢,我说牟大户,老身这厢先有礼了!”
    牟长山从蒲团上舒腿站起,模样有些儿尴尬的还着礼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见,狼婆子,这世界的确不算大。”
    崔六娘笑道:“最难风雨故人来,牟大户,虽然你不是冲着我姓崔的来,但是你对靳二当家的有这份德义我老婆子亦感同身受了……”
    牟长山打着哈哈道:“好说好说。”
    崔六娘眨眨眼,道:“说真格的,牟大户,咱们之间以前那段梁子,你还记不记在心里?”
    此时此刻谈这档子事,未免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味道,牟长山却又不得不答话:“呃,这个……就像你刚才说的,冲着百器兄,我如何还能朝心里放?”
    崔六娘紧跟着道:“那么,就一笔勾销喽?”
    牟长山干笑着道:“当然,当然一笔勾销……”
    伸出双手,崔六娘眉开眼笑的道:“前衍化解,友谊重生,牟大户,往后咱们尚得多亲近!”
    牟长山握过崔六娘的手,满脸无可奈何的神情:“狼婆子,说老实话,你真叫能软能硬,可屈可伸,我承认玩不过你!”
    崔六娘忙道:“言重了,言重了,凭你牟大户,我如何敢承当这句话?”
    说着,她扭头瞧向牟鼎,故做讶然之状:“这位骏雅后生,牟大户,想就是令少君了?”
    牟长山点头道:“正是犬子牟鼎,鼎儿,还不见过崔大娘?”
    牟鼎单膝点地,行了大礼,直乐得崔六娘心花怒放,受用十分:“好,好个识大礼,知进退的年少儿郎,这叫虎父无犬子,牟大户,你有福啦!”
    牟长山笑道:“哪里话,这孩子不懂事,还得多调教,嗯,多调教。”
    来是一阵风去若一场雨,就这么前后一搅合,三五声哈哈,拿几句言语,往日旧怨立化无形,说崔六娘的手腕高、门道活未免稍嫌夸张,靳百器的个人因素,才是解怨平纷的实际原由。
    靳百器接着便将牟家父子此来的内情叙过,崔六娘不禁越觉难能可贵,感受良深,她收起笑容,极为恳切的对牟长山道:“牟大户,世间之人,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尤其‘鹰堡’诸君,如今的处境艰困,正是四面楚歌,前途茫茫之际,大户你却不辞危难,冒险伸援,这份情谊,委实令人感动……”
    牟长山叹息着道:“不提靳兄对鼎儿的救命之恩,只我的失察失算,亦难免负咎在心,不能释怀,任何可以为靳兄效力之处,皆在所不辞,而这不是报恩,对我而言,仅乃赎罪……”
    崔六娘道:“你也别这么说,大户,但是存有这片心,已经算难能可贵了!”
    各人又在蒲团上坐下,牟长山再次打眼四望,摇头叹道:“这个地方如此简陋,怎么能住?我想还是先换个所在,让大伙们充分调养将息,等元气恢复过来,再计划反扑之策……”
    崔六娘道:“好极了,我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大户,你不知道,在这个破庙里待了一个多月,虽不至于餐风饮露,也和身在山野打饥荒没啥分别,白天屋隙透寒气,夜晚破顶见星光,说多苦有多苦,加上还有些受伤未愈的兄弟伙,罪可遭大啦……”
    牟长山道:“我体会得到,住的地方,一定要设法转换,且容我来安排。”
    靳百器平静的道:“牟兄,我们原有的人马,共是一百三十员左右,去掉老孟带往‘近安城’的二十余人,在‘吴县’‘白马坡’‘王头集’等处前后折损的五十多个,如今还剩下不到六十名,这些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另行安排住处,不但要有够大的场所尤须注意隐密条件,我怕也不是桩容易的事,如果因而为你增加因扰,就不必勉强了……”
    牟长山大笑一声,拍着自身的胸脯道:“说句不算嚣张的话,靳兄,假设你有六百个人要我安排吃住之所,或许尚得我牟某人略费周章,单单六十个人,绝对不成问题,我只要交待下去,一两天内必有着落,须我留意的仅得一事——如何挑拣个最合宜、最舒适的所在就行!”
    崔六娘拍手笑道:“好气魄、好担当,果然不愧是牟大户!”
    靳百器尚在迟疑:“牟兄,这样一来,岂非太过拖累你了?”
    牟长山正色道:“靳兄此话未免见外,我牟长山交的是血性朋友,论的是江湖义气,该当该为,决不推托,恁情两肋插刀,流血卖命,亦自心甘情愿!”
    牟鼎谨慎的按口道:“靳大叔,我爹一片诚意,言自五内,的确是想替大叔尽点心意,而且像这些事根本麻烦不了我爹什么,大叔就不用顾虑,接受了吧。”
    靳百器艰涩的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厚颜打扰了。”
    牟长山大声道:“说什么厚颜打扰,靳兄拿我当自己人,才是我的荣幸,事不宜迟,我这就和鼎儿出山上路,三日之内,必定亲自回来迎接各位!”
    靳百器忙道:“何须劳动牟兄大驾,随便遣个人过来带路也就是了!”
    牟长山挺腰站起,十分凝重的道:“贵组合眼前处境不同,一切均以审慎为宜,如何行事,我自有安排,靳兄不必费心,只管等候回音便是。”
    说着向众人做了个罗圈揖,后领牟鼎,昂首出殿;靳百器率同崔六娘、范明堂等送走了牟家父子,犹站在朝前伫立不动,面容上是一片幽茫。
    陪在他身侧的范明堂,过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的道:“二当家,引我二姐夫爷俩前来见你,不知我做得对是不对?”
    靳百器苍黄的面庞上绽开一抹疲惫的笑意,笑意自阴翳的幽茫中挣出,竟显得僵凉了:“没有什么不对……明堂,他们父子的及时伸援,不正是我们如今所最需要的?”
    站在阶下的崔六娘回头道:“你也别连想太多,二当家,他们这是报恩赎衍,可不是施舍——”
    点点头,靳百器没有再说什么,不错,提到报恩赎衍,固然现实了些,至少亦扯不上“施舍”二字,但此情此境,他总觉得感受不同,真有如寒天饮水、点滴在心……。
    小山的背风处建有一座全由大麻石砌成的屋舍,砌屋的麻石采用规格相同的巨型石块,看上去整齐坚固之余,别有一种沉厚庄严的气势,屋宇分上下两层,前后以铁丝圈围出一片极大的活动空间,最接近的树木草丛也在十丈以外,因此有任何异况发生,都可以收到预先示警的效果。
    这个地方,叫做“回雁坪”,建筑物属于牟长山个人所有,原是供他日常堆集私货之处,只凭他一声令下,立即腾空,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干供需用品,也购置得非常充裕,五六十个人居住于此,三数月内都不必再添补什么了。
    非但如此,牟长山在“回雁坪”五里方圆之内,亲自布下了两道由他三十名手下所组成的暗桩伏卡,每一条大小道路,全在这些桩卡的监守之中,石楼外面铁刺丝网的范围以内,则另有十二个人分班巡逻,每两个人为一组,配有禀性凶猛的獒犬一头,其他重要通道,则择点挖掘陷坑、埋设响铃,总之,有关警戒方面的一切,他算是煞费苦心了。
    “鹰堡”这批不足六十员的兵将,亦由牟长山按照等级预先安排了寝居,一般兄弟,分住楼下四间大房,领头的几位,都在二楼上各据一室,靳百器的房间,尤其布置得明雅素净,一尘不染,此外,所有被褥用品皆为簇新,连冬装也都每人领取三套,靳百器的房里,则早就挂满一橱了。
    进驻“回雁坪”的第二天,牟长山已约定要替众家兄弟洗尘,席设六桌,共分两处,五桌在楼下前厅,一桌便摆在二楼侧室,打这天申时不到,就有牟长山带来的厨子开始升灶埋锅,匆匆忙活起来;他还另请了三位陪客,其中尹双月、林妙两个和“鹰堡”上下算是旧识,尚有一位他的结拜兄弟唐泰,大伙都不曾见过,但此人的出身来历,或不为众所知,靳百器心里倒相当有数,“大落星”唐泰,他可是闻名已久喽。
    道上有道上的传统,组合亦有组合的规矩,开宴之前,尹双月偕同林妙便先行下楼招呼一般兄弟去了,楼上由牟家父子、唐泰三个陪同靳百器、崔六娘、范明堂、苟子豪、徐铁军等寒暄,“鹰堡”方面,大头目以下包括“大龙会”投奔过来的卓望祖,都一概登不上台盘。
    牟长山先为各人引见过唐泰,这位“大落星”五官平板,身材粗矮,加以言词木纳,表情生硬,实在是貌不出众,形质凡淡,不过举坐皆是老江湖,除了靳百器之外,别人虽不知来将为何,却至少明白受得牟长山抬举之辈,必非泛泛了。
    崔六娘早已换过一身十分光鲜的浅紫色绣滚荷叶花边的夹缎裤袄,鬓边还插着一朵红绒小花,模样竟像办什么喜事似的眉梢眼角春风洋溢;她一面抚理着衣摆,一面以她惯有的大嗓门格格笑道:“看看咱们这身打扮吧,从上到下,由裹到外,全叫牟大户包裹归堆,一手包办了,这么个好主儿,却到哪里去找?我说大户呀,现在想想,和你作对委实不够聪明,早知你是如此慷慨大度的人物,我老身三十年前就跟着你跑啦!”
    牟长山喝一口茶,似笑不笑的道:“跟着我跑,我不敢当,只要往后你狼婆子别再暗里敲我闷棍,姓牟的就感激不尽,也受用不尽了!”
    崔六娘笑哧哧的道:“你放心,得罪你就那一遭,决不会再有第二次,我老婆子可是有天良的人。”
    牟长山转向靳百器道:“靳兄的住处,勉强尚可凑合吧?”
    靳百器微微欠身道:“很好,太好了,此日此时,能有这么一处安身之处,已不啻华屋锦室的享受,有劳牟兄费神费力,不知该如何申谢才是——”
    牟长山笑道:“申什么谢?靳兄住着舒坦,就是我的愉快,如果还缺少什么,千万别客气,尽管交待,他们自会有人去办,林妙留在这里专候差遣。”
    拱拱手,靳百器道:“牟兄设想周到,招拂殷切,事无巨细皆已安排齐全,就算在“鹰堡”当时,怕也没有现下的方便。”
    牟长山道:“好说好说,靳兄,‘回雁坪’这个地方,虽然谈不上什么设置铺陈,隐密性却不差,住在这里,安全较少顾虑,我派守外沿的两道暗桩,乃由我最精干的手下之一姜通负责调度,这小子脑筋活,反应快,多少能为你分点忧劳,里层的十二个人,便责成林妙带班,林妙的毛病稍嫌粗枝大叶,还得靳兄你严加督导……”
    崔六娘接口道:“你宽怀,大户,事情不能完全偏劳你的手下,我们这边也会派人轮值。”
    略一沈吟,牟长山道:“有关‘大龙会’方面的动静,我已经开始进行侦探,眼线是放了出去,但能有几许回收,实不敢言,而我忧虑的更不仅是这一端——就算得到正确消息,以各位目前的情况来说,是否有足够反击能力,亦必须先做考虑!”
    靳百器冷凝的道:“牟兄之言极是,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许久,大势所趋,却不得不为,如若力有不殆,也只好做一步算一步,尽其在我了。”
    牟长山正色道:“容我说句不中听又十分实际的话,靳兄,假设前面明摆的阵仗,乃是一场有败无胜的局势,是个绝地,你也会带头往里跳?”
    靳百器苦笑道:“不错,如此至少尽了心意,尽了本份,纵然夙愿难偿,虽死亦无憾了……”
    牟长山睁大两眼,道:“靳兄的意思,是但求复仇雪耻,不计胜败存亡?”
    靳百器肯定的道:“正是;组合破碎,基业不存,兄弟们肝脑涂地,血流成渠,生命的殒落,尊严的屈辱,身为武人,安得不报此仇?否则,活着亦就多余了!”
    牟长山深深点头:“既然靳兄有此决心,我除了表示钦佩之外,还得奉劝靳兄尚须慎重将事,周密策划,气势固不可馁,但现实状况亦不能不顾,如可求个两全齐美的结局,岂不比玉石俱焚来得完满?”
    坐在椅上,神情僵木的“大落星”唐泰,突然硬绑绑的开了口:“我这一辈子,最佩服的就是像靳兄这等宁折毋弯、大义凛然的血性汉子,这湾浑水,我趟定了!”
    牟长山笑了笑,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唐泰直率的道:“老大,我要帮着靳兄他们,和‘大龙会’那批邪崇去拼!”
    “哦”了一声,牟长山道:“你怎么不先问问我的想法?”
    唐泰大声道:“不用多此一问,老大是个什么想法,我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你要是不存这个心,便不会帮着‘鹰堡’的人办这许多事,明白的说,打一开始,老大你已经决心要卷进来了,只是你向来深沉,时候不到,不肯揭底而已!”
    牟长山笑道:“鬼东西,别看你表面上愣头愣脑,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其实古灵精怪,一肚皮坏水,居然还懂得玩这手斧底抽薪的花招呢!”
    敬陪末座的牟鼎插嘴道:“爹,泰叔也算不上古灵精怪,爹的心意,谁都知道,泰叔只不过顺水开流,抢先一步——等于代爹做了宣述……”
    靳百器吸了口气,他像是鼻端梗塞着什么,嗓音微透沙哑的道:“各位对我靳百器,对所有‘鹰堡’兄弟的恩德,我们将永铭在心,至死不忘,无论朝后是成是败,是存是亡,各位的英风义行,必为典范,长存千古!”
    牟长山赶忙道:“靳兄太客气了,便陌路遇到不平,也该拨刀相助,何况我们之间的情份?人在江湖,打的便是替天行道的招牌,如‘大龙会’这等赶尽杀绝,寸草不留的恶毒作风,假若再视如不见,任其猖狂,将来道上同源还有得混么?今天帮你们,亦不啻帮我们自己,靳兄,且容吾等齐心协力,除此魑魅!”
    崔六娘笑呵呵的道:“牟大户果然不愧是牟大户,真个豪气干云,壮志如虹,不过我说大户呀,你可得搞清楚这其中的严重性,到时候要拿老命往上豁的呐!”
    眯着眼望向崔六娘,牟长山道:“狼婆子,你如今已差不多半个身子钻进了‘鹰堡’,这期间与‘鹰堡’上下并肩作战,也经历过多次豁命的勾当吧?”
    胸脯一挺,崔六娘大声道:“当然,血刃搏命,水里来,火里去,莫不成尚是儿戏?”
    牟长山笑了:“狼婆子,你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婆娘,为了道义、为了情份,都能以拿老命去豁,难道我堂堂轩昂男子,七尺须眉,还比不上你?”
    崔六娘用力拍手:“说得好,牟大户,我这边厢向你合十致敬——”
    这时,门外林妙探进脑袋,朝着牟长山请示:“酒菜都已调治得差不离了,长山爷,现下可以开席了么?”
    手抚肚腹,牟长山大笑:“光在这里磨嘴皮子耗唾沫,连到了吃饭辰光都忘啦,林妙,吩咐他们摆桌上菜,记得把我带来的两坛好酒先搬上来,今天大伙可要喝个痛快!”
    林妙答应一声,领着两个汉子入房张罗,范明堂、苟子豪也帮忙移桌排座,酒未入喉,气氛却先已热闹起来。
    牟长山偕同唐泰、尹双月先行下山去了,“回雁坪”留下林妙招呼之外,牟鼎也待了下来,这天一大早,他已来到靳百器的居处叩门。
    似乎料得到牟鼎会来,靳百器已梳洗舒齐,换了一袭青衫,越见容光焕发,比起前些时的苍黄憔悴,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延请牟鼎进屋之后,靳百器顺手将门掩上,微微笑道:“许是令尊有话要你私下交待?”
    牟鼎坐在那只镶嵌云石面的红木圆凳上,双手互叠于膝,恭恭谨谨的道:“大叔神算,正是我爹吩咐,另有要事面禀大叔。”
    靳百器搓着手道:“你说吧。”
    虽然房中并无第三者在场,牟鼎也本能的放低了声音:“我爹要我密陈大叔,他老人家此去头一桩要办的事,便是专程前往‘绝缘峰’的‘阎王阁’请一位帮手,爹说,只要这个人肯点头出力,咱们这边就有了一半的胜算……”
    靳百器眉头轻皱,缓缓的道:“令尊前往请托之人,莫非是‘鬼隐玄樵’端木英秀?”
    牟鼎吃惊的道:“大叔认识此人?”
    摇摇头,靳百器道:“只是久闻其名,未曾识荆,牟鼎,令尊能去请他,想有旧谊了”
    牟鼎笑道:“端木老伯与家父虽然结识了二十多年,但彼此来往却不密切,有点像,呃,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味道,不过淡是淡,情份却万永弥坚,大叔,人和人的关系,大概只有当事者才能体会其中的微妙处……”
    靳百器沉思着道:“听说端木英秀此人功高盖世,技艺精绝,但他个性的孤僻怪诞也是有名的,与他相处,颇为不易,令尊竟能将双方关系维持得如此融洽,足见其处世之道,另有机窍!”
    牟鼎轻声道:“刚才我提及家父前往‘绝缘峰’‘阎王阁’相请端木老伯时,大叔好像有所隐忧,约模就是生恐端木老伯难以相处吧?”
    靳百器道:“不错;你知道,当人们越陷逆境之际,对尊严与格节的自我要求便越高,即使为了生存问题,亦不肯稍容折辱,有时候难免矫枉过正,涉及偏颇,如果再加上对方心性古怪,独立特行,想要处好就难了。”
    牟鼎忙道:“这一会,大叔尽可放心,因为端木老伯就算肯来,也是冲着家父而来,他那怪脾气要发只会冲着家父去发,不至影响他人,再说,大叔既已有此体谅,便偶有不顺,也必然能够审时度势,为大局设想……”
    靳百器笑了:“牟鼎,这阵子不见,我发觉你更加伶牙俐齿,能言善道了!”
    牟鼎上身微微前倾,清楚的道:“大叔谬誉,我只是全心全意,替大叔筹谋——”
    靳百器有所顿悟,连连颔首:“难得你这孩子如此思虑细密、考虑周全,牟鼎,你宽心,我不会不识好歹!”
    舐舐嘴唇,牟鼎接着道:“爹交待的第二件事,要我向大叔禀报,是爹目前所可以出动的实力,一般来说,上得了第一线,能够冲锋陷阵的好手,连爹算上,大约有六七位,寻常角儿,两三百名没有问题,大叔了解之后,便能以忖度情况,作适当调遣了。”
    靳百器道:“调遣不敢当,这还要和令尊商议过后,方可定夺,牟鼎,尚有第三件事么?”
    牟鼎道:“第三件事,是爹要我提醒大叔,此间防务,千万疏懈不得,以免为敌所乘!”
    靳百器默然无语,内心对牟长山行事布局的周密严谨,颇生感佩;崔六娘不是说过了么,大户果然不愧是牟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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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鬼隐玄樵
    牟鼎仍然拘谨的以原式坐在那张红木圆凳上,模样似乎是等待靳百器有什么交待,靳百器倒没什么交待,却另外想起了一件事:“牟鼎,你还记不记得在‘三叠岗’下,你同官姑娘离去之前,我特别告诫你的几句话?”
    怔了怔,牟鼎回思着道:“一时记不得了,还请大叔明示。”
    靳百器笑道:“当时我叫你最好不要向令尊提起我的名姓,因为与令尊尚有一段过节未曾化解,唯恐你回去一提,恩怨纠缠之下,使令尊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不想你还是照实说了……”
    牟鼎“啊”了一声,表情却十分诚敬的道:“靳大叔,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这么一桩严正大事,怎可隐忍不报?而当时受过大叔叮咛,我已心底有数,料想或与往日旧隙有关,再三思量下,越发觉得不该瞒家父,是是非非,总须明揭,无论家父和大叔有任何误会存在,我与秋云两条性命搁在中间,家父好歹都得退让一步,大叔,事实证明,我的做法对了!”
    靳百器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做法正确,不曾想到的是,令尊何止退让一步?他的宽宏大度,慷慨豪义,简直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非但一笔勾销前怨,更以厚德相报,伸援手济我等于水深火热中,要不是有此转变,牟鼎,只怕我们这一伙人至今尚窝在‘青牛岭’那片破庙里挨冷受冻呢……”
    牟鼎忙道:“善有善报,大叔,这乃是上天对大叔你一片慈心的回馈。”
    摆摆手,靳百器道:“说得好,便老天有眼,也要有人出头执办才行,若不是令尊帮忙,待等缘至运转,又不知得耗到哪一天了!”
    牟鼎生生嫩嫩的笑道:“大叔再要为此事客气,我就坐不下去啦!”
    靳百器话风一转,问了桩他早就存在心里的事:“对了牟鼎,你同官秋云姑娘的那头婚事,据你早先所言,令尊并不赞成,如今约模已有转机?”
    牟鼎年纪轻轻,却也学会先叹了一口气:“自从经过上次那遭劫运,爹的态度已稍见和缓,口风也软了许多,不过,仍然没有点头,看情形,还得再饶上一段辰光磨菇……”
    靳百器道:“所谓好事多磨,这就是了,牟鼎,如果时机得宜,我试试在令尊面前美言几句——”
    牟鼎立即起身长拜,异常恳切的道:“靳大叔,你老虽说以前和家父有过误会,但在家父眼里,却仍视大叔为一条硬汉,甚为推崇,只要大叔肯在家父跟前说项,则必收一言九鼎之功!”
    靳百器平静的道:“牟鼎,你也别对我的影响寄望太高,你应该知道,令尊脾气刚倔,主观极强,要他遇事迁就,并不容易,好在这乃是一段欢喜缘法,就算为你碰了钉子,亦不在话下了……”
    牟鼎眨着眼,显几分狡诘的味道:“靳大叔,老古人有两句俗话,说—物降一物,酸浆降豆腐,休看我爹平时火气大、性子急,行事擅专,真正遇上他折服的人,仍还是肯买帐的,譬如大叔你,我爹就经常在言谈之间,流露出惺惺相惜的敬重之意,大叔但要开口,包管能有收获,至少亦不会碰钉子!”
    靳百器道:“你怎么能以肯定?休要信口抬举于我。”
    牟鼎笑道:“我是我爹的儿子,大叔,知子莫如父,知父也莫如子啊……”
    靳百器抚掌笑斥:“顽皮!”
    虽年岁的相差,亦同样能带动情感的交流,不影响观念的融合,而中年人有中年人成熟的智慧,通达的世故,年轻人有年轻人鲜活与奔放的想像,彼此纵谈下来,老练与天真,也就不显得有何矛盾了。
    枯瘦得宛如一副骷髅架子似的“鬼隐玄樵”端木英秀正高倨首座,他披着一肩蓬乱的长发,身穿褐色麻衣,脚上是一双缀补过的破旧芒鞋,那根永不离手的老藤杖便倚在膝头,现在,他睁着两只精光闪亮的幽邃大眼,毫不稍瞬的注视着靳百器。
    房中只有他们三人——端木英秀、靳百器,以及打横相陪的牟长山。
    靳百器也平视着端木英秀,并不为这位江湖上有名的传奇人物所慑伏,但他含着笑,上半身略向前倾,态度适中,不亢不卑。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端木英秀收回目光,以低沉又粗哑的声音开口道:“首先声明,我这趟来,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牟长山。”
    靳百器和颜悦色的道:“前辈,在下省得,因为前辈与在下素无渊源,骤而挺身涉险,事实上也没有这个道理。”
    端木英秀“嗯”了一声,道:“对于‘大龙会’的情形,你如今知道多少?”
    望了牟长山一眼,靳百器坦白的道:“一无所知。”
    端木英秀那张骷髅般的瘦脸猛然绷紧,原本削薄的一层苍黄面皮便更似贴在颧骨上了;他徐徐的吸着气,腔调越发低哑:“知已知彼,方可百战不殆,靳老弟,你对敌人一无所知,这场仗就难打了!”
    不等靳百器说话,牟长山已赶忙接口道:“秀老,事情我已在‘阎王阁’向你约略提过了,‘鹰堡’的弟兄近来可说是时乖运蹙,连遭横逆,所以这段日子乃以隐避整顿为主,人一隐避起来,外头的消息自然就隔阂了,靳兄不明敌情,原因在此,而形势所逼,也怪不得他……”
    端木英秀没有表情的道:“‘鹰堡’的人为避敌锋,敛迹不出尚有道理,但你呢?你没有这种顾虑,为什么不先行安排,差人去打探打探风声?”
    牟长山陪笑道:“不是我没安排,亦非欠缺见识,秀老,眼线早就放出去了,有关的路子也在进行沟通,问题在于‘大龙会’突然停止活动,断绝对外联系,采取了隐伏龟缩之策,此等情况之下,要想搜集他们的情报,难免事倍功半,因扰丛生。”
    端木英秀摇头道:“长山,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一个错误?”
    牟长山不解的道:“我犯了错误?秀老,你倒说说看,我犯了什么错误?”
    端木英秀老气横秋的道:“明明是一条直路可通目的,为什么偏偏去绕弯子走岔道?这不是错误又是什么?”
    牟长山笑了笑,道:“还请秀老指点。”
    往椅背上一靠,端木英秀提高了声量道:“‘大龙会’的垛子窑座落在‘凄凤坡’,对不对?”
    牟长山颔首道:“这是众人皆知之事。”
    哼了哼,端木英秀道:“既为众人皆知之事,难不成你就没想到直接去他垛子窑刺探虚实动向?”
    牟长山干笑道:“秀老,此事说来容易做来就可难了,症结在于派谁去?去了有几成把握回来?便回得来又有几多收获?‘大龙会’的窑口不敢说它是龙潭虎穴,至少算得上凶险之地,如何挑个合适的角儿承担此项任务,还真叫煞费思量!”
    端木英秀道:“你素有‘黑大户’之称,莫非手下连这么一个人才都没有?”
    牟长山摊摊双手,无可奈何的道:“不是没有,秀老,是欠缺把握,谁知道‘大龙会’里摆的是什么阵势?如果派去的人有进无出,不但凭白损失了好弟兄?颜面上更是难堪!”
    沉默了片刻,端木英秀慢吞吞的道:“话是不算错,但如此一来,仍然莫明敌情,不知彼此消长强弱,这好比蒙着眼打浑仗,长山,机先尽失之下,求胜的希望就渺茫了……”
    牟长山沉吟着道:“那么,秀老的意思是?”
    端木英秀望了望侧坐的靳百器,枯瘦的面孔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我想,对方虚实不得不探,否则,半点底细深浅不知,极易吃亏,而你既然不放心叫别人去,我便亲自走上一遭——”
    牟长山颇为意外的道:“你亲自走上一遭?秀老,这岂非是大才小用,杀鸡拿了牛刀?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吧?”
    端木英秀淡淡的道:“除了我,你还能另外挑出个合适的人选来么?”
    牟长山皱着眉道:“若是非挑不可,当然还是挑得出来,不过,就怕万一成不了事……”
    端木英秀道:“成不了事的人何须考虑?长山,去干这趟差,至少要具有一个条件——来得走得,进得出得。换句话说,便打不过,也该跑得脱才行!”
    牟长山笑道:“秀老的轻身术天下闻名,堪称一绝,若是光论逃命,则聚六丁六甲横臂相阻,恐怕也拦不住秀老你飞渡天关!”
    端木英秀枯瘦的面容上首次浮现了一抹笑意:“少耍贫嘴,倒是要你定个主意。”
    牟长山转向靳百器:“靳兄,你说呢?”
    靳百器凝重的道:“端木前辈的高见甚是有理,但为了我‘鹰堡’之事,不宜完全偏劳端木前辈独自涉险,假若端木前辈不嫌在下累赘,极愿追随左右,同往‘凄凤坡’一行!”
    牟长山闷闷的道:“你也要去?靳兄,须知你责任重大,万万失闪不得!”
    靳百器道:“谋定而动,方是制胜之道,而这‘谋’之一字,首先包含知己知彼,如浑沌一团,形势不明,则从何谋起?是以‘栖凤坡’之行,确有必要,但将责任推在端木前辈一人身上,我实在于心难安,有此一请,决非矫情,便因而有所失闪,也是天意……”
    牟长山正待答话,端木英秀已先开腔:“你倒用不着领情,靳老弟,我说过,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牟长山!”
    靳百器不愠不火的道:“在下明白,然而个人的担当不容推诿,前辈,尽其在我罢了!”
    牟长山搓着手道:“秀老,你的意思如何?”
    端木英秀道:“很好,靳老弟既愿与我搭档,好歹有了个伴,兼可相互照顾;据我所知,靳老弟的功夫不弱,只不知跑起来够不够快?”
    靳百器道:“实回前辈,那要看在什么情况之下而定,如果逼命逼到眼睫,就不快也快了!”
    牟长山解释着道:“靳兄,我们这位秀老,乃是个直肠直性的人,讲话不会拐弯,却是一番善意,他但心你到了节骨眼犯了拗,不肯见风转舵,扯活溜腿,只顾着硬拼狠杀去了,如此一来,则意义全失,就不叫刺探敌情,变成单刀赴会啦!”
    靳百器笑笑,道:“为了大局设想,我也不至于这么钻牛角尖,二位宽怀,风色我是会看的。”
    端木英秀平着脸道:“靳老弟,你这趟同我搭档,我对你没有任何限制,你也不用把我摆在心上,不过,我单单只有一个条件,小小的条件,你却须得依我。”
    靳百器道:“尚请前辈示下。”
    轻咳一声,端木英秀道:“条件很简单,就是无论在何等情况之下,只要我喝一声走,你就必须随我走,下管你愿不愿,甘不甘,都得跟我走!”
    话说得有些跋扈,但靳百器当然明白对方的用心一—这人间世上,尽有千奇百怪的人,而某种入便惯于用他习常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意念,中听或不中听。则就无从去计较了。
    牟氏山唯恐靳百器不悦,忙道:“靳兄,秀老的意思是一—”
    靳百器颔首道:“我知道端木前辈在说什么,牟兄,我包管听从端木前辈的指示就是。”
    端木英秀道:“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靳老弟,你的身子完全复原了么?”
    靳百器道:“全好了。甚至比没有有受伤之前还要好。”
    拄起依在膝头上的暗紫色老藤杖,端木英秀双目闪亮,声音沉稳:“长山,备马、备粮、备钱,我和靳老弟今天便上路通关!”
    答应—声,牟长山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大步推门而出,管自张罗去了,室中只剩下端木英秀与靳百器两人,四目相对,气氛却一片冷肃。
    由“回雁坪”到“栖凤坡”之间的这段路途,便快马奔驰,—般来说也需四五天的光景才到得了,但端木英秀与靳百器双人双骑,却在不到四天的功夫就已抵达地头,原因是一路上他们少歇多走,兼抄捷径小道,另外,两个人亦缺乏边行边谈的兴趣,沿路下来,彼此都不大开口。
    这真是一次沉默的旅途,不但沉默,而且枯燥无味。
    好歹,“栖凤坡”是到了。
    他们驻马坡前的时候,正当夕阳西沉,赤霞漫天,火样的余晕映照着人脸,但感触上并没有丝毫温热,反之,仅只索落在心,煞凝眉眼。
    “栖凤坡”是一片占地宽广而斜度极缓的坡地,坡上坡下,丛生着疏密不一的杂木林子,要寻找“大龙会”的老巢十分容易,因为整个坡地间独有这么几排透着邪气的屋宇。
    几排屋宇并不是按照某种固定的型式排列,而是顺着坡势或长或短的座落四周,房子的格局也不一样,有楼阁、有平房,甚至同一列建筑亦各显不同的高低外貌,看上去,就有些杂乱不齐了。
    这些聚集的屋舍周遭,全用粗大的木栅围绕,栅栏高有丈许,顶端削尖,起伏迤逦,亦颇见气象森严;正对坡下,是大门的入口,有一条土路通达,现在,栅门却紧紧关闭,看不到里外有什么活动。
    在出发之前,靳百器已经再三详问过卓望祖此地的各种状况,包括地形地势、建筑物的分布、配置的作用、防卫情形、及出入口的选择等等,见到眼前的局面,再拿脑中的记忆相印证,他就像来过好多次一样。
    鞍上,端木英秀低哑的道:“这里你比我熟,入黑之后,就麻烦你在前面领路。”
    靳百器拿一手掩遮西斜的阳光,淡淡一笑:“我也说不上熟,只不过行前做了一点查证的功夫;端木前辈,晚上行动该是个什么方式,前辈可有了腹案?”
    端木英秀木然道:“有,但如果你别具高见,亦不妨说出来大家研议研议。”
    靳百器道:“应该先听听前辈的意思。”
    端木英秀平缓的道:“我们潜进‘大龙会’的垛子窑后,设法生擒两员对方阵营中的重要人物,加以拷问,逼其吐实,假若能够活捉那赵若予,则更加美妙,或者就可借而消弥一场血战了!”
    靳百器道:“要活捉赵若予,只怕大大不易,据卓望祖说,姓赵的自与‘鹰堡’开仗之后,每晚居无定处,随时更换宿地,而不论他睡在哪里,所在皆极隐密,且有周全保护,前辈,我看此计难行!”
    端木英秀道:“我也知道难行,但总得试试,说不定碰巧了中一记大彩亦未敢断言;另外,靳老弟,那什么卓望祖又是何人?”
    靳百器低声道:“原是‘大龙会’所属‘刑堂’‘先斩手’之一,前些日才投诚过来的。”
    端木英秀过:“这个人可靠么?”
    靳百器道:“没有问题,因缘偶遇,我们还救了他一命,不可能是预先的安排,再说,历经苦难,他与我们福祸相共,进退偕随,期间若要出漏子,早就出了。”
    点点头,端木英秀望望天色,道:“我们得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养足精神,等入黑之后再摸黑进去!”
    靳百器似有所思的道:“前辈适才提起,说要生擒对方两名重要人物加以拷问,逼其吐实,不知为什么要擒其两人?如果被浮者够份量,掳—个应可成事……”
    端木英秀道:“不见得,虽同在高位,凡事也有知与不知的差异,或详尽及不详尽的分别,问两个,总比问一个来得踏实,此外,尚可隔离审讯,相互印证,既使他们有心做假,亦难顺利得逞!”
    靳百器笑道:“原来前辈还有这么一层顾虑,倒是在下我想得浅陋了。”
    掉转马头,端木英秀指了指左侧方的林丛,神色冷清的道:“我们那边歇着去。”
    来到林边,夕阳的光晖更形暗淡,斜照映着森森的林林,投向人身的是一大片浓郁的阴沉,挑了处干爽背风的所在,端木英秀下马,管自盘膝稳坐,他那根核桃粗细,疙瘩累累的紫黄色老藤杖便横搁膝头,模样近似参禅入定。
    靳百器没有打扰端木英秀,到得几步外的一棵树下憩息,等他微闭双眼,刚想略盹片刻,那一边上,端木英秀的声音已沙沙的传了过来:“靳老弟,你好像习惯于沉默?”
    睁开眼,靳百器笑笑道:“不,有时候我的话也不少,但却要看是什么对象,譬如前辈,向来不喜多言,我就只好尽可能的保持缄默,免得前辈嫌我饶舌。”
    端木英秀的面容在林木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他的语气倒相当和缓:“你不必过于拘束,靳老弟,我的脾气是有点古怪?却不至怪到外间相传的那种程度,你知道,一个人独处深山绝峰,日子久了,便难免变得性情孤僻,与众格格不入,而言谈行止,便往往有悖常态了……”
    靳百器道:“我很了解,前辈。”
    端木英秀沉声道:“据牟长山说,你们‘鹰堡’在破堡之后,很受了一些挫折和打击?”
    低喟一声,靳百器苦笑道:“‘鹰堡’与‘大龙会’是死敌、是天仇,我们但有一人幸存,‘大龙会’便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不将我们赶尽杀绝,‘大龙会’岂肯罢休?相对的,毁击破堡之恨,手足残损之怨,正是笔笔血债,‘鹰堡’上下,又如何能以不加讨还?冤冤相报,便无时或了,只是在纠缠的过程中,我们较为吃亏而已……”
    端木英秀道:“靳老弟,你们如今的力量相当单薄,形势亦颇为不利,可是你仍然坚持要豁拚到底,这种做法,你认为够聪明么?”
    靳百器面容怆然的道:“我已向长山兄说过,尽其在我,但求心安,前辈,血仇不共戴天,宁其战死,不图苟存,身在江湖,如果连这一点志节都没有,岂不是白混了?”
    端木英秀垂下目光,悠悠的道:“我想,我也能以体会你的感触,人活着,就该活得坦荡,活得无愧,假如活在羞辱之中,活在委屈里,就的确欠缺意义了,然而,人要活得坦荡、活得无愧,有时候却需偿付巨大的代价……靳老弟,做一趟世间的过客,你不感觉太累了么?”
    靳百器叹一口气:“不错,我常常觉得太累了……”
    端木英秀竖起膝头上的老藤杖,拿下颚顶着杖端,慢吞吞的道:“累是累,推不托的却是双肩上沉压的责任,每个人都有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像你,靳老弟,‘鹰堡’匡复的重担,几十口弟兄的生计及活路,都是你责无旁贷的事,而我,只要为我自己清清白白又堂堂正正的活下去,就算尽了我的本份;和你比较,靳老弟,你是要辛苦多了!”
    靳百器道:“难得前辈如此体谅我的苦衷,当亦明白我靳百器并非徒逞匹夫之勇、强露锋芒之锐,形势逼人,不得不勉力以赴……”
    端木英秀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逞匹夫之勇、露锋芒之锐,那可得拿老命去换的,单只表英雄、显硬气,谁也不会傻到做这等的牺牲。”
    林中已越见阴影,夜色宛如一只有形无实的魔手,悄然伸展向四周,在人们不知不觉下,它已将整个大地无声无息的覆盖了。
    黑暗里,端木英秀的两眼益形明亮,光芒闪灼,隐泛森青,有一股说不出的邪厉意味,看上去,呃,就如同两点磷火凝聚于方寸之间,和磷火有所迥异的,仅是它不曾飘浮流动罢了。
    靳百器转过脸去,不与端木英秀的眸瞳相对,他压低了嗓门道:“可以行动了吧,前辈?”
    撑杖而起,端木英秀道:“烦你引路。”
    直到现在,靳百器才算领教了这位‘鬼隐玄樵’的轻身功夫,已经到达什么境界——不论他在前面如何奔掠、滚跃、蹿射,端木英秀总是保持在他身后左侧三尺的距离以内,而且纵走之间,衣不带风、双肩水平,起落回转毫无牵强,宛如行云飘絮,流畅自然中,别有一股源源不断的生力涌现!
    像两溜轻烟也似,二人不着痕迹的潜入“大龙会”的窑寨,那高耸的尖栅木墙,对他们来说,直如儿戏,并发生不了任何阻挡的作用。
    摸到一层护堤之下,端木英秀已凑到靳百器耳边,悄悄的道:“先找那赵若予的住处。”
    靳百器半则着身子,低声道:“怕他不会留宿在原来的地方……”
    端木英秀又凑了过来:“试试看,说不定姓赵的走了背运,刚巧被我们堵上!”
    黝暗中,靳百器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只好点点头,领着端木英秀朝靠北的一列楼房摸去;整片庄子里,说黑还真叫黑,上上下下,没亮几盏灯,惨黄的光晕便那么隐隐闪闪的摇晃着,人气不带多少,鬼气倒是阴森。
    这靠向北边的一列楼房,是由高低不齐的五幢楼阁所组合,前后还围着栅墙作为隔离,院中有院的这么一摆置,便特别的显示出此地的幽密性与权威性,住在楼中的人物,就算不大亦决小不了。
    端木英秀的气息吹拂在靳百器的耳后,气息没有一点温热,竟是那等沁心的冰寒:“这是赵若予的住处?”
    靳百器轻细的道:“平常他都是住在这里,卓望祖把这个地方描述得极其详尽,照现场的情形看,错是不会错,问题只在眼下他是否又挪了窝?”
    略一沉吟,端木英秀断然道:“不管他了,靳老弟,咱们好歹摸进去碰碰运气再说!”
    随着端木英秀越过栅墙,靳百器发现落脚处乃是一片花圃,当春夏之初,百花盛开,此间想该是万紫千红,百色缤纷,而如今却只景象萧索,残英入泥,梗叶枯萎,瞧上去不似花圃,倒若废园了。
    端木英秀比了个手势,自己超越向前,但见他身影飘动,已如鬼魅般掩上了二楼——不是底楼、不是厅门或窗侧,偏偏挑上了二楼!
    靳百器亦腾身跃上,攀着瓦脊紧跟在端木英秀身后,此时,这位“鬼隐玄樵”已不知怎的随手两下拨弄,便将一扇靠边的窗户启开,人如一团绵絮也似飘入,不带丝毫声息。
    等靳百器也跟了进来,却查觉这个房间竟是空的,不错,这是一间卧室,陈设相当讲究的—间卧室,而且,桃木雕花的那张垂帐大床上还被褥半掀,枕痕零乱,显见是有人睡过,至少方才尚有人睡过,但是,人呢,怎么不见人?
    房中没有点灯,不过,借着外面映入的一抹微弱的光线,仍可朦朦胧胧的看出大概的格局轮廓,而靳百器习于夜视,他可以断定床上没有人在!
    端木英秀站在窗边,两点青莹莹的瞳芒闪若寒星,他只站在那里,不言不动,有如泥塑木雕,又像老僧入定了。
    靳百器手抚插在后腰间的冷硬刀柄,移近端木英秀两步,低促的道:“前辈,房中并无人在——”
    端木英秀沙哑的道:“别急,打我进房开始,便是这么一个情况,床上被褥半摊,锦帐斜挂,我已经过去探试了一下,被窝里尚存温热,不久之前,必还有人睡在这里……”
    靳百器戒惕的道:“莫非是我们始才进屋的时候,发出了什么响动惊走了对方,抑或辰光尚早,那人根本不曾睡着?”
    目光一冷,端木英秀道:“决不可能,打我开窗入室,仅乃瞬息之间,无论对方是睡是醒,除非躺在床上的那人有天隐地遁之术,否则断断无法规避——靳老弟,会得天隐地遁之术者,就不是人,是神仙了,如果‘大龙会’有神仙相助,我们认输也罢。”
    靳百器沉默了,他也不相信会有什么人能在启窗的一刹便消身匿形,但房间床上似有人卧又明明不见任何影踪,这却该怎么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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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虎穴藏虎
    速度时间,是一个绝对无假可掺的现实问题,他们由楼外推窗而入,当中的过程只为须臾,任何人—一包括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在这须臾光景里闪躲于无形,如果有,则似端木英秀所言,那便不是人,是个神了,而眼前并没有神仙,也没有人,唯一的解释,就是在他们进房之前,房里的人适巧离去。
    靳百器静下心来,道:“前辈,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端木英秀沉着的道:“等待,靳老弟,我们等待;照现场的情形看,睡在床上的人或许临时有事外出,也可能睡一半仍睡不着跑去找乐子解闷了,你说得不错,到底辰光还早。”
    靳百器目光四转,道:“这房间陈设不恶,希望住在房里的人也要有点身份才好,免得我们多费功夫,再去张罗!”
    双瞳在暗影中闪烁,端木英秀提醒靳百器:“我们的目标是两个,靳老弟,而且必须要凑足两个够份量的角色!”
    靳百器颔首道:“你交待过,前蜚,我也一直谨记在心。”
    端木英秀嘴唇翕张,却又然突静默下来,他侧耳细细聆听,小声道:“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人。”
    楼梯间的步履声响,亦已传入靳百器耳中,是的,步履声正朝这边移近,且略显杂杳,果然似不是一个人在走动。
    端木英秀道:“记着,靳老弟,不论进房来的有几个人,我们一旦出乎,就不能让其中任何一个逃出室外,必须当场制服,一网成擒,手下轻重,可不予考虑,因此便有死伤,也顾不得了!”
    靳百器道:“我省得,前辈。”
    端木英秀指了指房中靠近角偶处的一具宽大衣柜;轻声道:“到那后面隐藏,出手之际,我们分从左右两边展开行动。”
    两人才只是刚刚掩到衣柜后面,脚步声已到了门外,先是一阵相互狎戏的男声传来,调笑一阵之后,其中一个又哼着小调离去,等那人走远,居然忽的冒出了几声女音的浪哼,房门随即推开,一男一女两个人已搂搂抱抱,相拥而入。
    房间里的光度实在是暗,加以衣柜后的视角不佳,靳百器聚集目力,一时亦看不真确那双男女的面容,这时,他发觉衣袖被端木英秀的轻扯了一下,转过脸来,迎着的是这位“鬼隐玄樵”探询的眼光。
    摇摇头,靳百器表示不能肯定房中男女的身份,端木英秀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再行稍等片刻。
    于是,房门起了下栓的声音,接着灯火大亮,那男的一口气点燃了三根蜡烛,整个房间,立时便明晃晃的光耀起来。
    靳百器自柜后窥视,不由心头一跳,三分欣喜加上七分兴奋,右手已反过来握住腰后的刀柄——好家伙,这一记可算是中了大彩,房中这一号色鬼,不是别人,正是“大龙会”的“四龙卫”之首,“赤眉人屠”田宝贵!
    田宝贵嘿嘿怪笑着,一边慌不迭的剥脱自家身上的衣衫,一边饿虎扑羊也似将那淫笑不停的娘们压到床上,模样儿可真有点饥不择食。
    衣柜后的端木英秀用手肘碰了碰靳百器,大拇指朝外一点,靳百器知道这是展开行动的表示,他二话不说,身形暴旋,人已扑了出去。
    靳百器的动作已经够快,但端木英秀的动作居然更快,从衣柜后到床沿的距离大约有七八步远近,靳百器隔着床沿尚有尺许,端木英秀的老藤杖已宛似一条扭曲的怪蛇般凌空挥落,杖影带风,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仿佛鬼飚突起,刹时帐帘卷扬,烛光明灭闪晃,一杖之下,景像立变!
    压在女人身上的田宝贵,正在欲火高张,情绪亢奋的当口,异况骤生,任他再是三头六臂,一时也来不及因应抗拒,急迫之余,顾不得下面的娘们,只管双手猛撑,一个侧翻滚向床沿!
    老藤杖原本是由上往下,斜斜挥来,田宝贵身子侧滚,斜挥的杖影猝然颤弹,杖头蓦沉,又准又快的戳上田宝贵的腰间的软麻穴及哑穴,这位“四龙卫”的头一号人物,甚至连对方是个什么长像都没看清,也已“嗷”的一声瘫在床沿,更似一条烂泥鳅般滑落地下。
    只此尺许之差,从头到尾,靳百器竟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事情便已摆平了。
    床上的女人刚刚坐起,扯着上衣掩遮住自己胸前,脸上的神色是迷惘多于惊恐,直到如今,她还不曾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况来得太过突然,怔愕里,只半张着嘴,叫都不会叫啦。
    端木英秀正眼也不瞧那娘们一下,老藤杖顿地,管自朝着靳百器问:“这个人,你认得么?”
    靳百器颔首道:“此人名叫田宝贵,是‘大龙会’‘四龙卫’之首,算得上有份量了!”
    向后一指,端木英秀又道:“那个女的是谁?”
    靳百器打量着床上的女人,年纪不大,约摸有二十郎当岁,柳叶眉儿,葱管鼻,配上一双水汪汪的媚眼,就嫌嘴巴稍阔了点,总括起来,姿容还挺中看,只是在此刻看去,未免透着几分不登大邪的浪荡,便不暖昧,也暧昧了。
    摇摇头,靳百器道:“面生得很,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这时,那娘们脑筋回转,已经发觉形势不对,一张俏脸刹时泛青,浑身也开始哆嗦起来,她尽力朝床里侧瑟缩,边颤着嗓音道:“你……你们是什么人?你……你们想……想做什么?”
    端木英秀拿手中的老藤杖虚虚一点平躺在地下的田宝贵,头也不回的道:“我问你,这里除开姓田的,还有什么人在?我是说,还有什么上得了台盘的人物在?”
    女人瘪着一张阔嘴,抖拌嗦嗦的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拚命向后缩,光景像是如此一缩,就能找条缝隙窝进去一般。
    靳百器走近一步,语气放得十分和缓的道:“姑娘,你不用害怕,只要你好生同我们合作,别干傻事,我们便决不会伤你毫发,首先,请你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女的瞪大双眼,努力吸气,好半晌,才噎着声道:“我……我叫秋菊……”
    靳百器道:“只是叫秋菊……”
    那秋菊慌乱的道:“不……我家里原是姓伍,送来这边,才改了名叫秋菊……”
    原来是个卖身的丫头,靳百器了然之余,态度便越发和悦了:“那么,在这个贼窝里,你是侍候哪一号主儿?”
    咽了口唾沫,秋菊嗫嚅着道:“前些年,是服侍当家的日常起居,最近……大当家的才派我去侍候庄姑娘……”
    “庄姑娘?是哪一位庄姑娘?”
    这时,被点过软麻穴及哑穴的田宝贵,忽然发出含混不清的咿唔之声,同时竭力扭动身躯,似乎是想警告秋菊不可多言,他的意思秋菊尚未体会,端木英秀却先有了谱,老藤杖暴起如电,“砰”声闷响,已将姓田的打了个翻滚,几几乎没将这位“赤眉人屠”打得闭过气去!
    靳百器只当不见,微笑着道:“秋菊姑娘,你尚未回答我的问话,请告诉我,庄姑娘是什么人?”
    定了定神,秋菊呐呐的道:“庄姑娘的闺名,叫做庄婕……听说原是大当家的对头,‘鹰堡’瓢把子的夫人……庄姑娘为人很和气,尤其待我们这些受使唤的最好……”
    靳百器缓缓的道:“既然是‘鹰堡’瓢把子的夫人,为何又称她为姑娘?”
    秋菊忙道:“这是我们大当家交待如此称呼的……”
    不知此间内情重要的端木英秀,此际已有了三分不耐,他催促着道:“靳老弟,挑重点问她,时间有限,就别扯些闲淡了!”
    靳百器也不争辩,话风一转,单刀直入的道:“秋菊姑娘,你们大当家赵若予现在何处?”
    秋菊眨着眼睛,怯生生的道:“大当家人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算起来,已有好长一段日子没见着他了,前些时,大当家虽然忙进忙出,偶而还看到他来庄姑娘这边打个转,这些日来,却连人影都找不着啦,好像……他压根就不住在堂口里……”
    靳百器道:“如果他不住在堂口内,却是住在哪里?”
    秋菊的面庞上浮现起犹豫之色,神态间有些为难,她期期艾艾的正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靳百器已放低了声音,以温厚笃诚的语气道:“你放心,这并不算是什么秘密,即使你不说,别人也会说,所差的只是我们用强与不用强,一个自动,一个被迫罢了,秋菊姑娘,不过这两者之间,所受待遇差别甚大,想你多少能以体会……”
    秋菊蓦地打了个寒噤,脸上稍稍退去的青白又泛了回来,她恐惧的道:“不,不要用强,我说,我什么都说,只求你们不要折磨我……”
    靳百器笑了笑,一派蔼然的道:“当然,秋菊姑娘,当然,你看看我们的样子,像是凶狠残暴的人么?我早说过,但凭你的合作态度,便获有不受伤害的保证,而且,我们不会把你说的任何言语透露出去,我们将加以参酌,按照我们既定的计划行事……”
    秋菊畏瑟的道:“我……我只是个供人使唤的丫鬟,身份卑微,实在也知道不了多少事……有些情形,只是听说,对不对、准不准,可没有个谱……”
    靳百器道:“不要紧,你只管拿你知道的说,内容正确与否,我们自行判断,但有一桩你得注意,可不能信口胡诌,瞎编乱造,那样,你就对不起我们了。”
    连连点头,愁菊道:“我识得轻重,怎敢诓瞒二位大爷?”
    靳百器道:“先告诉我们,赵若予不住在堂口里,约模窝在其他什么地方?”
    秋菊低声道:“大当家的确已有相当一段日子不曾在堂口内露面,或许他暗里回来,我们底下人不晓得也说不定,大当家的行动之所以如此隐密,听讲是为了防范他的死仇‘鹰堡’那干人前来暗算!”
    说到这里,她突然神情一僵,怔怔的瞪着靳百器,嗓音干哑的问:“大,大爷,你们二位,可是‘鹰堡’那边的人?”
    靳百器安详的道:“秋菊姑娘,你不要管我们是哪边的人,你只要照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你必须了解,现在不是你适宜发问的辰光!”
    秋菊的面颊肌肉抽搐了一下,咬咬嘴唇,才十分艰涩的接下去道:“大当家的这一伙,好像把‘鹰堡’整得很惨,但人家也不是容易屈服的,剩下一小撮人,早放出风声,要向大当家他们讨还公道,因此大当家的行踪就开始难以捉摸了,在堂口里,他的住宿处便时时更换,谁也不知道他每晚上落脚的所在,最近,索性迁到外头去了,据说他特别制造了一辆四辔马车,入夜便睡在车上,各地游移,兼程往返于每个密窝之间……”
    靳百器道:“姓赵的都是在哪几条道路上游移往返?”
    秋菊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一直没有再开腔的端木英秀,突然冷冷的插进嘴来:“‘大龙会’的堂口中,除了这田宝贵,还有什么管事的人物在?”
    秋菊悸惧的看了端木英秀一眼,又赶快收回视线,抖着声音道:“如今在堂口里,只有两个人管事……一个是由田首卫,另外那个,是‘刑堂’的一位‘先斩手’童少安童爷,凡事都得先问过他们两人才能算数……”
    端木英秀生硬的道:“就‘大龙会’的体制而言,身份地位高过这两块东西的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由他两个来主事?其余的那些邪魔鬼祟又去了何处?”
    秋菊嗫嚅的道:“其余的人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大爷,我是真的不知道……”
    靳百器接过来道:“秋菊姑娘,你说你最近被调去服侍那庄婕,既有活儿在身,又怎么抽得出空来和田宝贵幽会?莫非就不怕事泄遭责?”
    秋菊的脸儿飞起一片红晕,深深垂下头去,支吾了好半晌,始声如蚊蚋般道:“本来……我是不敢。但前些时庄姑娘被大当家的接走了……得了这个便利,我,我才有空抽出身来——”
    靳百器失望的道:“如此一说,这‘大龙会’的总堂口,只是一座空城?”
    秋菊苦着面孔道:“人是比往常少得多了,现今住在堂口里的人,大概仅有平日的两成,有些弟兄被调了出去,有的听说早送了命,眼下这个地方,就好比一片鬼域,冷清得紧……”
    端木英秀冷冷一哼,道:“老弟,我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少同她罗嗦,准备上路吧!”
    靳百器道:“前辈不是说要带两个人回去才好印证么?另一个还没去找呢!”
    端木英秀道:“假如这婆娘所言属实,第二个对象恐怕就难找了,那姓童的什么‘先斩手’,依我看,不会是上得了台盘的角色!”
    靳百器淡淡的道:“全凭前辈所见——好在有了这田宝贵,也算不虚此行了!”
    端木英秀猝然身形半旋,手中老藤杖倏颤之下,缩在床头上的秋菊立时闷吭一声,整个人向一边歪倒,可真应了“玉体横陈”那句话啦。
    靳百器有些担心的问:“前辈,你不是把她杀了吧?”
    端木英秀管自大步走到窗前,平平板板的道:“只是点了她的晕穴而已,靳老弟,我知道你不想杀她。”
    靳百器道:“充其量,这仅是个偷情的女人,女人偷情,罪不致死!”
    推开窗户,端木英秀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的道:“这还得看她有没有丈夫,假若有,是不是被她丈夫碰上而定,老弟台,男女行淫,结局可是千变万化,谁也拿不准哩!”
    靳百器忍俊不禁的道:“是,前辈说得有理……”
    指了指挺在地下的田宝贵,端木英秀却冷着面孔道:“这家伙就偏劳你了。”
    靳百器过去一肩扛起田宝贵,乖乖,还真叫不轻,他吸了口气,道:“走吧,前辈。”
    两人加上肩头横扛着的一个,先后越窗而出,月黑风高下,沿着屋脊迅速翻掠落地,端木英秀在前开路,靳百器紧随于侧,别看肩上只多了一个人,这一阵奔走下来,那等吃力法就别提了,靳百器不禁暗自估量,这田宝贵到底有多重?竟似扛着一座山,越来越沉啦!
    前行的端木英秀身纵长弧,衣袂飘拂,起落间彷若鸿飞蝶舞,模样不但轻松,更且潇洒极了,靳百器的形态和他一比,又得求快、又得求稳,就未免稍显狼狈。
    “怎么样,累不累?”
    靳百器屏住喘息,长吁一声:“还好,前辈,还算好……”
    端木英秀站定下来,正待开口说什么,暗影里,一座土丘之后,已有个沉沉闷闷,宛似害了重伤风的声音传了过来:“二位,我看又怕不大好,不但不大好,还要大不好!”
    端木英秀—张活骷髅般的面孔上仍然没有半点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愤怒,他缓缓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发话:“是何方神圣,还请出面指点一下,这大不好是怎么个不好法?”
    于是,土丘后面,摇摇摆摆的走出一个人来,这人身材矮胖,顶着一个又秃又大的光脑袋,一袭长衫拖在地下,走起路来悉卒有声,等来人行近,依稀可以看出他的奇突五官一—浓眉蛇眼,狮头鼻下是一张大而且厚的嘴唇,未言先笑,展露出来的竟是两排森白牙。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什么出身来历,可以断定的是必属一等一的高手无疑,因为他事先不可能知道端木英秀与靳百器的行走方向或路线,故而便难以择—定点相候相截,由此反证,他乃是一路跟踪而来,凭端木英秀与靳歹器的身法,非但不曾抛下此人,尤其沿途上丝毫异状不察,这位仁兄的修为也已可见一斑,若非能者,安有这等的表现?
    这人来到距离端木英秀五步左右站定,咧嘴先笑,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哥儿,你不是要我指点指点你,光景是怎么个大不好法么?简单得很,因为我老袁缀上了你们,是以你们就麻烦了!”
    端木英秀冷漠的道:“你为什么缀着我们?”
    胖大又光秃的脑袋一摇,这人道:“也简单得很,因为我不喜欢你们所做的事。”
    端木英秀道:“为什么不喜欢?”
    搔搔头顶,自称老袁的仁兄哈哈笑了:“你也不想想,哥儿,我老袁受人之托,安能不忠人之事,那老赵,呃,就是赵若予啦,他重重的拜托过我,请我暗里帮他维护堂口,镇压场子,可是你们二位,却闷声不响的摸了进来,又伤人、又掳角,这把我的脸面置于何处?二位说说,我能不管么?”
    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阵,端木英秀道:“你是谁?”
    那人嘿嘿一笑:“我姓袁,叫袁小泉,道上流传着两句词儿,曾是这么说唱的:‘不怕狼山多绝壁,小泉垂玉走千仞’,哥儿,显得挺活的,是吧?”
    端木英秀微微一怔,慢吞吞的道:“原来是‘狼山双异’袁小泉!”
    这时,靳百器已把肩扛的田宝贵摆在脚边,他目光四巡,镇定的道:“前辈,‘狼山双异’向来是秤不离铊,铊不离秤,袁小泉在此现身,他那老伴当孙垂玉便近在左近不远!”
    袁小泉拍拍手,笑呵呵的道:“说得对,说得对,哥儿,我虽然不知你是何许人,但你的见解却十分正确,我和孙垂玉,果是秤不离铊,铊不离秤,我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我也在哪里,你猜的准极了……”
    靳百器平静的道:“那么,为什么不大方点,请你那位老伴当出来大家朝个面?”
    袁小泉笑道:“在适当的时候,老孙自会现身与二位相见,至于什么时候,嘿嘿,乃由我们决定,并非由二位决定。”
    端木英秀木然道:“袁小泉,你的意思,是要阻截我们的去路了?”
    袁小泉龇着一口白牙道:“不止是阻截二位的去路,还要请二位转回头去,到‘大龙会’的堂口落落脚,放几句话下来,当然,软请硬请,但凭二位挑拣啦!”
    端木英秀侧脸看了靳百器一眼,靳百器会意,知道马上就得应临“硬请”的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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