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山之誓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二十四风云不测
    掠袭“燕子窝”“黑巾党”堂口的行动,靳百器和牟长山、端木英秀等人对其结果都极满意,据当场大略的点算,“黑巾党”的伤亡至少五十余人以上,“鹰堡”方面的弟兄是三死三伤,牟长山的手下有五人殉难,四人挂彩,获得的战果为一比三还多,更莫说“黑巾党”尚陪上了一个“二天王”!
    团聚于一桌,正在喝酒吃肉的这些胜利者,并没有为一场小赢就冲昏了头,牟长山嘴里念念有词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七煞刀’中留在‘燕子窝’的三把刀呢?谁和他们冲上过?”
    “大落星”唐泰目光巡经众人面孔,看到的都是一片茫然之色,他摇摇头,道:“‘黑巾党’的人大多使刀,谁晓得其中哪一个是‘七煞刀’的一份子?以我来说,所放倒的六条汉子,有五个是拿刀的,虽手底不全很稀松,却不知有没有那三位老兄在内?”
    牟长山道:“过招的当口,他们不曾提名道姓、亮个万儿?”
    “鬼猴”尹双月“噗哧”笑出声来:“我的大户老爷,当时是个什么场面,你又不是不曾亲眼目睹,火势一起,厮杀即已展开,大伙全拼红了眼,见人就砍,见影便追,谁和谁还有功夫去提名道姓亮万儿呀?”
    牟长山大口喝下半杯酒,有些悻悻的神情:“如此说来,那三把煞刀是个什么下场,我们尚不能证实?”
    端木英秀笑笑道:“至多是脚底抹油,跑了活人,这也没什么好懊恼的,这次不算下次算,只要他们不脱离‘黑巾党’,早晚还能再碰上!”
    这时,“大落星”唐泰望向桌面对坐的靳百器,一伸大拇指赞道:“靳兄,杀常旭的时候,你那回手刀的刀法利落极了,佩服佩服!”
    靳百器欠了欠身,道:“都是侥幸,若非端木前辈事先重创常旭,只怕我要伤他,还没有那么容易,一个人受到恁般折腾,再想怎么抗拒也力不从心了。”
    端木英秀正色道:“靳老弟是客气,老实说,那姓常的外功底子极厚,加以力大招沉,一把钩镰刀舞动起来的确涓滴不漏,要想突破他的刀网,颇不容易,靳老弟看得准、截得快,硬生生接了姓常的一招,就这一招,对方才露了破绽,给予我可乘之机,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我还真叫吓了一跳!”
    牟长山好奇的道:“秀老,你是个天塌下来都不会眨眨眼皮子的人,还能有什么事吓你一跳!”
    来了一筷菜塞进嘴里,等吞咽下去,端木英秀始道:“当时,我那老藤杖九杖合击,力道足可打翻一条莽牛,没想到姓常的只是骨折肉裂,人却仍未躺下,他有这么浑厚坚强的支撑力,岂不令人心惊?老藤杖的特性我比谁都明白,所击中的部位,别看外表不起眼,内里早已骨断筋折,尤其对于腑脏的伤害更具威力,姓常的竟然一直耗到挨了靳老弟一刀才挺尸,你们说,怕不怕人?”
    唐泰接口道:“这家伙凶悍至此,简直可比狮虎了!”
    “鬼猴”尹双月道:“秀老和靳二当家联手对付常旭的时候,我就正在左近,姓常的横看一付门板似的块头,手执巨号钩镰刀,满脸杀气,眼露赤光,活脱便是一尊凶神现世,乖乖,可他娘疯泼得紧,我一见他这等卖相,就忍不住暗自庆幸,亏得不曾指定我来应付他……”
    “呸”了一声,牟长山道:“那尹双月,你还算西陲数得上的高手哩,说这样的熊话,也不怕丢人现眼?”
    嘿嘿笑了,尹双月道:“我说大户,桌上都是自己人,实情实报,有什么难以为情的?充壳子乃是充给外人看,自家伙计,也就用不着客气啦。”
    崔六娘一直在那里“埋头苦干”,如今五脏庙填祭得差不多了,她先抹了抹嘴,好整以暇的道:“各位英雄好汉们,“燕子窝”这步棋,我们只算成了半步,接下来的场面,该怎么个铺排法,尚得合计合计,翻来覆去,老谈一个死人没啥意思,姓常的便是再凶再狠,再有撑头,也早不是个人了,还有什么好扯的?”
    牟长山横了崔六娘一眼,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我们不是早已合计过了?‘血魂山’开打!”
    崔六娘道:“打突击?”
    点点头,牟长山道:“不打突击打什么?正面交锋,怕我们力量不够,抽冷了一波一波上,等把对方的实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做最后决战!”
    靳百器也向崔六娘道:“正如同我前些日所说,大娘,我们尽量避免与敌正面冲突,保持进退主动,这种战法,对我们才较具实效!”
    崔六娘笑道:“要怎么打,由你们来决定,我没有意见,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动手?”
    牟长山搭嘴道:“刚厮杀一场回来,还有点人疲马倦,且休歇几天,就该继续行动了。”
    崔六娘转脸对着靳百器道:“你双手虎口的裂伤,不碍事吧?”
    眼望自己手上敷贴着的药膏,靳百器笑道:“没有关系,皮肉之创而已,再过两日就无碍了。”
    顿了顿,他举杯朝向牟长山:“长山兄,先敬你一杯小酒,另有下情相商,尚乞长山兄裁夺。”
    牟长山一口乾了杯中酒,忙道:“不敢,靳兄有话只管直言,我们患难与共,福祸同当,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靳百器放下酒杯,沉缓的道:“突击‘血魂山’‘大龙会’的行动即将展开,至于是成是败,是生是死,且凭天数,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们堡主那一脉孤血耿杰的安全,所谓刀枪无眼,两军一朝交锋,难免兵荒马乱,万一小杰那孩子有了闪失,叫我如何向堡主在天之灵交待?所以,我想请求长山兄及在座诸位,于行动过程中,尽量彼此配合,把小杰救出虎穴——”
    牟长山深深颔首道:“靳兄,你的心境与顾虑我全省得,这乃是理该如此的事,放心,我们—定会尽力去办,在绝对不伤及孩子的情形下动手抢人!”
    拱拱手,靳百器道:“多谢长山兄及各位成全。”
    端木英秀不由叹了口气:“真是生死见交情,靳老弟,我自叹与你结识得太晚了!”
    靳百器苦笑道:“前辈高抬,我愧不敢当,这只是尽个人的本份而已,不值前辈溢美——”
    牟长山先替大家在杯中将酒斟满,然后高举酒杯,形色亢昂的道:“早不早,晚不晚,且以这一杯浊酒,祝我们大伙还有三十年好光阴,三十年半甲子,够得我们老兄老弟盘桓了!”
    一片哄笑声中,每个人都仰头喝净了杯中酒,酒入肚肠,那滋味不是愁,是振奋、是欣悦、是血的交流,心的契合了……
    俗语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两句话,可一点都不离谱,什么事什么时候会发生,谁都没有个准——就在牟长山与靳百器等人计议妥当,预备向“血魂山”发动反扑的前一天,牟鼎却突然遭到意外。
    这桩意外,表面上的情况很单纯,牟鼎受了他老爹牟长山的谕令,去“回雁坪”不远处的“紫竹圩”提取了一笔现银回来,以备行动展开时有以支应,“紫竹圩”当地的一家钱庄和牟长山素有往来,提钱的过程也极顺利,漏子就出在牟鼎一行人返转“回雁坪”的半路上,居然叫一泼不明身份的强梁给洗劫了,银钱遭洗劫还不要紧,更麻烦的是牟鼎本人吃对方活掳了去,随行护送的“飞象”林妙及五名弟兄通通挂了彩,一个个灰头土脸、气急败坏的奔回来报讯,消息传到,直如晴天霹雳,震得“回雁坪”人人发愣,而预计的行动,亦只好暂且延搁下来。
    现在,已是牟鼎被掳的第三天,牟长山发动了他所有能够调集的人力,分组分区向附近地域搜索查访,但却毫无头绪。
    牟长山有些沉不住气了,在一波波令人沮丧的消息传回来后,他决定亲自再走一趟,刚套上马,靳百器已经匆匆赶了过来。
    牟长山趋前迎上几步,强颜欢笑道:“靳兄有事?”
    靳百器全身劲装,携带兵刃,显然是全付配备,有所远行的模样,他简单的道:“我没有事,长山兄,只是陪你走一遭。”
    牟长山犹豫了一下,道:“不敢有劳靳兄,且如今居处乏人,秀老、尹双月、唐泰他们都派了出去,靳兄这边的范明堂和崔六娘也全领了差事,你我再一离开,怕是无人主理要务,万一发生状况,难免会有闪失一一”
    靳百器笑道:“此间如果要发生什么状况,早就发生了,不会拖到现在,就算有这层顾虑,亦属次要问题,长山兄,令少君的安危,才是当务之急!”
    牟长山搓着手道:“靳兄认为有此必要偕行?”
    靳百器道:“两个人在一起总比较有个照应,长山兄,江湖险恶,风谲云诡,变异往往出于须臾,难以逆料,任是老行老道,亦不敢自诩万全,长山兄的康泰,正是众人所赖,怎可处之轻率?”
    牟长山感激的笑了笑,道:“那,我们这里——”
    靳百器道:“不愁,还有苟子豪、徐铁军他们在,大小也能做点担待。”
    牟长山颔首道:“也好,就麻烦靳兄了。”
    见到靳百器的招呼,阶前那名“鹰堡”弟兄赶紧把马匹牵了过来,两人各自认镫上鞍,迎着朝阳的光辉,泼剌剌并辔而去。
    阳光浴着人身,有一股十分熨赔的暖意,但偶拂的微风,却透着凛森的寒瑟,到底已是将要入冬的时令了,处处撇不开那一抹轻寒。
    并行中,靳百器形色凝重的道:“长山兄,你有没有再仔细回想林妙的话?寻思其中或有的蛛丝马迹?”
    叹了口气,牟长山道:“我已问过林妙不下十余遍了,总规是那些情形——半途上他们行经一口乾塘边的时候,从塘里跃出来七个蒙面人物,手执各种不同兵器向他们突兀下手,那七名不速之客,个个身手了得,动作快速,林妙他们几个抵挡不住,纷纷受伤挂彩,就在混乱失神中,连钱带人都被抢走了……”
    靳百器道:“此事经过,我也问过林妙,他的说话与告诉你的大致相同,不过我不明白,牟鼎前往‘紫竹圩’取钱的事,却是怎生泄露出去的?”
    牟长山道:“你是怀疑‘紫竹圩’那家钱庄?”
    靳百器平静的道:“不错,长山兄你派遣牟鼎下山提钱,这桩事连我都不知道,而无论提取的数目多少,你也没有张扬的必要,换句话说,此事的前后过程,皆极隐密,那拨强人又从何能先行探悉、预为埋伏?我判断毛病不会出在我们这边,很可能是‘紫竹圩’的那爿钱庄有问题!”
    牟长山摇头道:“靳兄,‘大利钱庄’在省里一共有十二家分号,和我都有来往,他们的老板周庆同我也熟,周庆只是个殷实商人,不但信佛极诚、胆子亦小,他所雇用的一干人手皆经过严格挑拣,事关银钱出入,有那品行不端的角色,他决不会贸然选取,事实上,‘大利钱庄’的老店与分号一向信誉极佳,从未出过漏子,鼎儿的事,我看和他们没什么牵连……”
    靳百器道:“或许和他们店里的人没有牵连,但长山兄,你曾否考量过牟鼎提钱的前后,财白落到什么不肖之待眼中?”
    牟长山左手的手指在鞍前的判官头上轻轻敲击着,眉宇紧皱:“我也曾在出事之后,着林妙到‘大利钱庄’去问过,‘大利钱庄’设于‘紫竹圩’的那爿分号,掌柜的姓萧,叫萧祥,他指天盟誓,不曾将鼎儿前往提钱的事透露给不相干的人知道,林妙也说过,提钱的时候,只有萧掌柜的领着两个店里老伙计当着他们面前点钱,其间并无可疑之人出现——”
    靳百器沉吟着道:“提钱交钱,当面点数,都在什么地方进行?”
    牟长山道:“钱庄后进的一间暖阁里,那是个十分隐密的所在……”
    靳百器问道:“长山兄,是否能以见示,牟鼎和林妙一共去‘紫竹圩’提了多少银子?”
    牟长山毫不迟疑的道:“总共提取了五千五百两现银,都是十两一锭的元宝,数目不算很大。”
    微微一笑,靳百器道:“数目虽然不算很大,‘紫竹圩’却只是个小地方,‘大利钱庄’设在那里的分号,平日会有那么些现银存放着?”
    牟长山道:“大凡钱庄票号一类的买卖,端视平日出入的多寡而准备适量的现银应付顾客。但有时也会遇上突发的状况,在未获事前通知的情形,如果数额太大,超出了他们的存底,则他们还有一套同行特定对象的支授办法,能够很快调齐差数,满足顾客,据林妙回来说,当他和鼎儿前往提钱的当口,由于亦未先行通知,钱庄内仅有三千多两银子,萧掌柜的请他们等候了一会,才把不足的数目补了起来……”
    靳百器沉思着道:“萧掌柜出去吩咐调钱的辰光,我们可以想像到必然有几个过程须要进行——受命的人立时出发,到达某处提取现银,其中免不了彼此寒暄闲话一番,不足之数尚有二千余两,更少不得找人帮忙转……长山兄,这一来一回,知悉此事的人就杂了,有心无意之间,泄底的可能便大为增加。”
    牟长山不由将坐骑的奔速慢了下来,他谨慎的道:“你的看法,纰漏是出在萧祥遣人外调银两的过程当中?”
    靳百器道:“极有可能,另外,萧掌柜钱庄之内的工员执事等也不见得完全无嫌,长山兄,人心隔肚皮,任他们严格挑拣,用人唯谨,谁也不敢担保其中便没有一个见利忘义之徒!”
    长长“嗯”了一声,牟长山道:“靳兄说得有道理,看来,我原先的判断是错了,经过几次查询,我本来认为萧祥那边不会有问题,这才把注意力转到附近地面的一些黑窝上,却难怪劳师无功,半点消息没有!”
    靳百器道:“我曾向林妙提起我的看法,他完全不表同意,并再三向我申辩解说他的理由——就是先时长山兄说的那些,而救人当先,正在大家情绪低落的时候,如果我坚持己见,未免就无趣了……”
    牟长山悻然道:“林妙这个肥佬,他懂得什么?也敢和靳兄你来争执?”
    说到这里,徒的脸孔一热,又乾笑着道:“我也一样疏忽大意,未能早早征求并接纳靳兄的卓见,原因心思烦乱,当局者迷,靳兄千万莫要计较才是!”
    靳百器笑道:“现在还不敢断言我说得对不对,无论如何,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搭救令少君,集思广益,朝多方面去探究总错不了。”
    牟长山的屁股在鞍上移动了一下,双眼望着前路,声调却提高了:“靳兄,你倒斟酌看,那干王八羔子既然劫去银两,为什么还要掳人?”
    靳百器道:“我想,大概他们尚打算再捞一票,这年头儿,能前呼后拥,随身揣带这么一笔现银的主儿并不多,可能他们把令少兄当作寻常的阔少来看了!”
    牟长山重重抹了把脸:“如果他起意绑人勒赎,怎的至今尚未有风声或讯息传来?”
    靳百器从容的道:“传到哪里?对方决不至笨到自泄根底,设若牟鼎又闭口不言,他们想带口信还没有个地方带呢。”
    咬咬牙,牟长山恨恨的道:“我只要让这些胆上生毛的东西,不把他们一个个剥皮抽筋,我他娘就不姓牟!”
    靳百器神色间微显忧虑的道:“那是最后一段了,长山兄,我如今所担心的是不知牟鼎还记得我早日的忠告?”
    牟长山不解的道:“忠告?什么忠告?”
    带马靠近了牟长山,靳百器道:“昔日‘梧州府’戴玉魁与莫远追杀令少君的那段公案,长山兄总听过令少兄说起吧?”
    牟长山忙道:“当然,当然,那次幸蒙靳兄不记旧隙,以德报怨,伸手救了小儿一命,大恩大德,永难忘怀!”
    摆摆手,靳百器道:“我不是指这个,乃是另有所言;当时,戴玉魁与莫远并未存心要置牟鼎于死地,是牟鼎经验不够,露了底细,把你老兄的名号报了出来,他原意想借老兄的虎威压制对方,岂料事情适得其反,那两个家伙一听牟鼎是你儿子,深怕以后遭到报复,索性将心一横,就待干起杀人灭口的把戏,在我救下牟鼎之余,便曾殷殷告诫过他,凡是宜先审时度势,在情况没有明朗之前,万万不可轻易暴露身份,免遭无妄之灾……我希望他还能记住我的忠告。”
    牟长山急切的道:“靳兄,你的意思是说,鼎儿可能有杀身之祸?”
    靳百器安慰牟长山道:“也不能这么讲,我只是有这层顾虑而已,想令少君素来心思细密,反应灵敏,应该可以编出一番话来暂时敷衍对方,伺机待逃……”
    牟长山烦躁的道:“万一那些王八蛋失去耐性,鼎儿岂不处境危殆?”
    靳百器冷静的道:“不用急,长山兄,你约模也了解,有时候财富的魅力是非常诱人的,它可以使急躁者生耐性、令聪明人变糊涂,只要他们一天觉得发财有望,牟鼎的安全便一天没有问题。”
    牟长山有些迫不及待的道:“我们得尽快找到鼎儿,靳兄,财能迷心窃是不错,怕只怕对方一时间猛悟惊觉,但图全身自保,那就大大坏事了!”
    靳百器道:“快马加鞭吧,长山兄。”
    于是,双骑八蹄,扬起漫天的尘土,急奔“紫竹圩”而去,一路驰骋,两个人一路祷告,但愿那干窝在暗处的强梁,把发财梦继续做下去才好。
   
   

举报

二十五柳暗花明
    “紫竹圩”只是个不大的镇甸,土生土长在此地的老民并不多,可是外地到来做买卖的却不少,几条街路上客栈酒肆林立,各色各式的商号毗连,到处呈现着一种近乎畸形的繁华,原因无他,这里乃是南北并临的两个省份必经的通道之一,行商客旅往来频杂,大道坦荡,自则生意兴隆,亦难怪“大利钱庄”会在此处设下分号了。
    钱庄的地点虽在镇甸中心,却颇得闹中取静的幽趣,它座落于大街的街头,高墙大院,树木深郁,人才进门,就能感受到一阵冷凝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个地方,不大像爿钱庄,如果改成刑房,倒更为贴切。
    靳百器和牟长山一到,立刻就被请进后院的那间暖阁之中,掌柜萧祥赶紧来见,在着人敬过茶水之后,面团团、胖敦敦、一脸福相的萧掌柜已经迫不及待的抢先开口发问:“牟大爷,公子的下落可已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牟长山坐在太师椅上,神色沉重的摇头道:“要是有了着落,我们何须再跑一趟?烦人烦己的事,我向来是能免则免!”
    萧祥呐呐的道:“这样说来,呃,公子的去处,还是毫无头绪?”
    牟长山道:“不错,尽管我打发了不少人四出寻找,至今仍连个影都不见,事情出了好几天,可不能再拖下去,越拖越糟!”
    萧祥搓着手道:“牟大爷今日驾临,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
    牟长山看了旁边坐着的靳百器一眼,道:“萧掌柜,有些话,我请我的好朋友靳兄跟你说。”
    靳百器和和气气的接口道:“首先我要向萧掌柜解释,我们的目的只是想查明牟家少君的下落,因此任何可能与事相关的人、时、地、物,我们都要层层清滤,以便在其中寻找线索,并不是对萧掌柜有什么怀疑,这一点,还请掌柜的了解。”
    萧祥忙道:“我明白,我明白,但凡能效棉薄之处,我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靳百器微笑的道:“多谢萧掌柜帮忙,有几个问题,先要请尊驾示知——”
    萧祥觉得有些紧张的道:“不敢当,靳大爷有什么话,只管直说,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靳百器从容的道:“那一天,牟家少君带了人来提兑现款,听说当时柜上存底不足,还缺少二千余两之数,可否问知,掌柜的是向哪家同行调凑的?”
    略一犹豫,萧祥才放低了声音道:“本来,靳大爷的问题已触及小店内部运作秘密,不大方便说明,但为了印证我的诚意,仍然据实给靳大爷回报;平日里,如果遇上小店存底不足的辰光,我们都是向北圩角那边的赵大户调现,只要数目不超过一万两银子,凭着开出的庄票,随到随提,这个规矩,已行之有年了……”
    靳百器道:“那赵大户,是干什么的?”
    舐舐嘴唇,萧祥道:“他是‘紫竹圩’地头上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家里有上千顷的田产,开得有七八家买卖,光是自住的宅子就有三处,有钱得很哩。”
    靳百器笑道:“这个人出身如何?”
    萧祥忙道:“赵家人在‘紫竹圩’已住了上下三代,发迹是打赵大户的老爹那一代开始,可以说是本本份份的辛苦经营,白手起家,决不同于时下一般暴发户那等全凭机巧,否则,我们也不敢和他打交道——”
    靳百器道:“如此说来,那赵大户乃是个为人厚实之辈?”
    连连点头,萧祥道:“规矩老实,一板一眼,带几分土气是不错,却决非邪魔歪道那一类。”
    “嗯”了一声,靳百器又道:“依你所见,萧掌柜,赵大户家里的成员或日常结交的品流,杂不杂?”
    萧祥谨慎的道:“赵大户本人,连他老婆孩子,外带一个族叔,共是大小九口,家庭情况十分单纯,至于底下人,呃,应该也是本份的多;赵大户自己禀性拘谨保守,交结来往的对象有所选择,五花八门,牛鬼蛇神类型的人物,他是决计不会招惹的……”
    靳百器道:“照你所言,萧掌柜,似乎肯定纰漏不是出在赵大户那边?”
    萧祥苦笑着道:“靳大爷明鉴,我只是把我所见所知及个人的判断据实相回,如今事情是出了,这里头便一定有问题存在,你叫我打包票,我怎么敢打?”
    牟长山带几分不耐的道:“莫不成你这里就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都没有?”
    萧祥饱满的额头上已在冒汗,他微哈着腰,诚惶诚恐的道:“牟大爷,你老也同小号来往过好些年了,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又是我们的大主顾,平日仰仗你老的地方不少,公子不幸出了这桩意外,小号上上下下,何尝不感惊震?但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还有不向你老禀报的?实在是心余力绌,帮不上忙——”
    靳百器转向牟长山道:“稍安勿躁,长山兄,一步一步来,那赵大户家庭情形简单,对我们乃是有利无害,至少,他那大小九口即已洗脱嫌疑,不必我们去费神追查了。”
    牟长山用力抹了把脸,悻悻的道:“真他娘的越想越莫明其妙,我牟某人是招谁惹谁了,好端端的叫儿子出来提钱,一下子居然人财两失,凭空就全没了影,朗朗乾坤,清平世界,这算玩的哪一门下三滥把戏?”
    靳百器又面对萧祥道:“萧掌柜,牟大爷的心境,想你能以体谅,言重之处,还请你曲于包涵;现在,让我们抽丝剥茧,按照当日提钱的过程,逐一检讨——”
    拿衣袖拭擦额上的汗水,萧祥吸着气道:“是,我在听着。”
    靳百器道:“那一天,在这暖阁里帮你点数银子的两个伙计,可不可靠?”
    萧祥这一次非常坚定的道:“绝对可靠,他们两个都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老伴当,其中一个还是我的表弟,人品操守,我便能以担保,靳大爷,他二人还曾经过手更大笔的金钱,从来也没有出过漏子,要有这种顾虑,早请他们卷铺盖了!”
    靳百器颔首道:“好,这二位算是剔除于嫌疑之外,萧掌柜,请告诉我,那一天你是派遣什么人去赵大户那里调取不足的银两?”
    萧祥毫不迟疑的道:“是小号的帐房郭先生。”
    靳百器道:“此人行为如何?”
    萧祥涩涩的笑了:“回靳大爷,我们开的是钱庄,钱庄的帐房如果操守有问题,岂不等于自己拎根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郑先生可以放心。”
    靳百器道:“跟郭先生一同去拿钱的,还有别人么?”
    萧祥道:“还有两个小伙计,一个叫潘福,一个叫黄有文,这两个小伙计上工的时间虽然不长,平时里却也相当的勤奋,没有什么坏习惯……”
    靳百器平静的道:“这两位年轻朋友现在何处?”
    萧祥不安的道:“不知靳大爷的意思是?”
    靳百器道:“我想请他们进来和我见见面,谈两句话,萧掌柜不会认为不方便吧?”
    乾笑一声,萧祥叠声道:“方便、方便,非常方便,如今他们人就在前厅,我这就去替靳大爷传唤……”
    片刻之后,萧祥已偕同两个身材结棍的小伙子转了回来,靳百器仔细端祥这两个人,叫潘福的一个,浓眉大眼,肤色黝黑,带点浑头憨脑的味道,叫黄有文的这个,却人如其名,长得清秀白净,应对有致,像是肚皮里有几滴墨水的模样;两人一进门就垂手站在一边,表情全透着惶然。
    萧祥陪着笑向靳百器道:“人带来了,靳大爷有什么话,尽管问他们就是。”
    靳百器和颜悦色的道:“潘福、黄有文,你们两个可还记得牟家少爷当日前来提兑银两之事?”
    那潘福点头道:“才不过三两天前的事,怎会不记得?”
    萧祥在旁立即呵责:“小福子对靳大爷说话不可无礼!”
    摆摆手,靳百器笑吟吟的道:“很好,当时你们知不知道牟家少爷的身份?”
    潘福与黄有文两人齐齐摇头,黄有文开口道:“不知道,是出了事以后,才听到郭先生提起,但是直到如今,小的们仍不清楚牟家少爷到底是个什么来龙去脉,只晓得他姓牟,很有点来厉而已……”
    靳百器笑道:“赵大户家里,你们熟不熟?”
    潘福与黄有文互觑了一眼,仍由黄有文回答:“赵府是大户人家,有财有势,小的和小福子只是钱庄里跑腿打杂的小伙计,怎么能高攀上人家?认识是认识,小的们对他们熟,他们对小的们可就不熟了……”
    靳百器道:“那么,赵大户家里的使唤人,你们是不是挺熟?”
    潘福咧嘴笑了:“也不是全都熟,有几个和我们混得不错,像马厩洗马的阿丁,侍候赵大户的三柱子、打扫书房的老曹等等,其余的就只得点头的交情。”
    靳百器颇为注意的道:“去调钱的那一天,你们遇上这几个人没有?”
    潘福抢着道:“单碰着阿丁一个,他还问我干啥来啦?我说还不是来借调银子,他叫我去他那里歇歇脚,喝杯茶,我说不了,人家提钱的主儿尚在店里候着哩,他又问我提多少银子?我顺便吹了个牛,故意放低嗓门告诉他,来提钱的主儿带了五六条大汉随护身边,看光景数目不会少,就没有七八万两,也该有个三五万两,当时我还记得阿丁那小子双眼泛亮,活脱那票钱子叫他得了——”
    这一番话,在潘福而言,仅乃顺口溜马,以为是鸡零狗碎,不关紧要,旁边的萧祥却听得张口结舌,满头大汗,禁不住气急败坏的插进来道:“你你你……小福子,这些事,你怎的事前事后,从来不曾向我提过?”
    潘福愣愣的道:“掌柜的,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呀,这只不过是我们差下人随口开开玩笑,逗个趣儿,莫不成连这些琐碎都得向你禀告?”
    靳百器沉缓的道:“萧掌柜,你不必担心,事情的因果总有脉络可循,我们不会随意给人扣上黑锅,找出问题的症结来,才是当务之急。”
    这时,牟长山已迫不及待的道:“那小福子,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潘福迷惘的道:“后来怎么样了?没有怎么样呀,后来郭先生招呼我和有文哥进去,拎起装银子的皮鞘就套车回转来啦……”
    萧祥赶忙问黄有文道:“小福子在放这些浑屁的时候,你在哪里?”
    黄有文清清楚楚的道:“小的便候在厅外等待郭先生差遣,小的不错是看到小福子同阿丁一起交谈,但没走过去,所以不知道他两个在扯些什么。”
    靳百器接口道:“大家都不须急躁,现下只是有了一条可疑的线索而已,路子是否走得对,还言之过早,这要等清查过那阿丁的背景来厉之后,才能做进一步的定论。”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潘福:“出事以后的这几天,你见过阿丁么?”
    潘福摇头道:“我没再去赵府上,也没见到阿丁。”
    靳百器仔细的问:“可有什么人向你打听过牟家少爷的出身根底?”
    潘福正待再行摇头,黄有文已若有所思的启口道:“回大爷的话,前天晚上,大概是傍黑时分吧,倒有个人来问过小的这桩事,那人姓朱,是圩子里的混混,一般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朱泼皮;朱泼皮来的辰光,小的刚吃过晚饭,正想出门溜溜腿就碰上他,看样子,他像是等在外面好一会了,见着小的,却装做路过巧遇的模样,而且态度出乎寻常的热火,要请小的去逛夜市喝碗酒,小的推说身子乏,没有去,他就和小的闲聊了起来,并有意无意的问到牟家少爷的事,小的当时不曾察觉有异,若非大爷此刻提起,小的压根就忘记了……”
    靳百器道:“当时,你是怎么给朱泼皮说的?”
    黄有文回思着道:“因为小的实在也不明白牟家少爷的出身来历,所以便没有谈些什么,只告诉他出事的主儿好像姓牟,其他就不清楚了。”
    牟长山猛一拍手,大声道:“靳兄,这条路似乎走对了?”
    沉吟了一会,靳百器道:“难说,希望是走对了,不管怎么着,我们目前只找着这一条线索,总要循线去追去查,而且事不宜迟,马上就得行动!”
    牟长山双目火赤的瞪着黄有文道:“小伙子,你能不能找着那朱泼皮?”
    被牟长山的形色吓得一哆嗦,黄有文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出两步,嗫嗫嚅嚅的道:“回……回牟大爷的话,小的,小的虽然同那朱泼皮认识,却没有什么深交,日常也难得往来……小的不敢说一准能找到他……”
    牟长山瞪着黄有文,又忽然侧脸冲着潘福恶狠狠的道:“你呢,潘福,你知不知道朱泼皮经常会在什么地方?”
    潘福愣头愣脑的道:“我跟他的交情,也和有文哥差不多,认识是认识,却并不怎么联络,我只听说他时常在圩集口的老何酒铺喝酒,偶而也到集后大水沟旁的‘春来早’玩姑娘,‘春来早’里有个妞儿叫‘青碧’,好像同他挺不错……”
    牟长山急吼吼的道:“走,不管那朱泼皮人是窝在哪里,我们且一处一处去找,好歹总要拎他出来——”
    靳百器面向萧祥道:“还得请萧掌柜指派个人给我们带路,万一扑不着那朱泼皮,赵大户家的阿丁就是我们要找的第二个对象,争取时效,最为关紧!”
    萧祥立时道:“应该应该,靳大爷,小福子和黄有文两个人是谁去都行,你看呢?”
    靳百器道:“就小福子去吧,他人是憨了点,胆量却比较大,办这种事,得有点‘冲’劲才行。”
    牟长山一言不发,早从太师椅上站起,大步行向暖阁之外,连萧祥紧跟于后,急趋相送都恍同不见,约模一颗心全悬到儿子身上去了。
    用不着绕到“春来早”去拎那朱泼皮,就在大水沟旁的老何酒铺里,朱泼皮正和几个横眉竖眼、歪戴帽子斜敞衣的二混子喧嚷着喝酒,大天白日的,一个个已经喝得满面通红,双眼泛赤,猜拳行令之声震动屋瓦,酒铺子里,只有他们这一桌,其余的客人大概都叫他们给闹跑了。
    还隔着两间瓦屋,潘福已发现了朱泼皮的形迹,他停下脚步,向跟在后头的靳百器与牟长山努努嘴,放低了声音道:“二位大爷,这叫得来全不费功夫,省下我们不少力气,喏,朱泼皮就在老何的铺子里喝酒,那坐在当中,牛高马大,脸上有道刀疤的主儿便是他!”
    靳百器略略朝酒铺子里瞄了几眼,轻声吩咐着潘福道:“你就候在这里,不必跟我们过去,等一会听招呼行事!”
    潘福两眼大睁,显得颇为兴奋的道:“靳大爷,你们要和朱泼皮玩硬的么?”
    靳百器淡淡一笑:“这就要看他们硬不硬了,小福子,你对这类事似乎很有兴趣?”
    捋卷衣袖,潘福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气:“你可别小看了我,靳大爷,我自幼也练过几年把式,双臂亦得上百斤力气,单个对,一挑一,我就不相信应付不了!”
    靳百器拍了拍潘福厚实的肩膀,赞许的道:“小子有种,不过盛意心领了,你待在这里看热闹就行,那几个王八蟹子盖无劳你来动手,牟大爷和我便足够侍候他们啦。”
    潘福有些失望的道:“真的不要我帮忙?他们人多哩,光看在眼里的已经有四个——”
    牟长山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单凭人多管不了鸟用,小福子,你一边风凉去,这几个鬼头蛤蟆脸,且由两位大爷收拾给你看!”
    潘福知道牟长山的脾气不怎么好,自然不敢再罗嗦什么,唯唯喏喏站到墙角,存了心要收起他那“上百斤力气”,端等着看热闹。
    牟长山向靳百器点了点头,两个人一齐洒开大步,冲着老何酒铺的门口而来。
    铺子里正在要喝闹酒的四位,直到此刻还没有警觉到麻烦已经临头,仍然旁若无人的喧嚣不停,轮番啜饮,倒是苦着一张脸孔窝在一偶的店老板老何以为是生意上门,哈着腰急步迎上,不等他开口说话,牟长山的眼睛也已瞪起,粗着声道:“外头躲着去,这里没你的事,如果砸坏捣毁了什么,爷们照价赔偿,半文不少!”
    老何刚才一愣,靳百器已到了那四位仁兄的桌旁,他朝着坐在当中的朱泼皮微微一笑,态度十分和蔼可亲的道:“老弟,请问,你就是朱泼皮?”
    额门上斜挂一道疤痕的朱泼皮显然不太高兴有人当面这么称呼他的诨号,先是抬起那双三角眼瞟着靳百器,然后双臂环胸,硬绑绑的道:“我叫朱昆,你是什么人?朱泼皮是你叫的么?”
    他这一说,另外三个混混立刻吼叫起来,拍桌子卷衣袖,连骂带嚷,气势汹汹,敢情是有教训靳百器的味道。
    靳百器笑容不改,一派安详:“朱老弟,你先别管我是什么人,有件事牵扯在你身上,还请老弟你赏个光,我们借—步说话一一”
    霍然站起,朱昆双目暴睁,脖子上一根青筋骤而鼓现,连连跳动,他赤着面孔咆哮:“娘的个皮,我朱昆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须要偷偷摸摸避开众家兄弟私下说话?你又是什么东西,有资格把我呼来喊过去?你去打听打听,姓朱的在‘紫竹圩’是哪一等的人物?容得你这种名不见经传的角儿随意查探,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靳百器平心静气的道:“我不同你扯这些,朱老弟,我只问你,跟不跟我走?”
    朱泼皮重重地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顺脚把自己坐的凳子也踢翻,同时猛一拳捣往靳百器胸口,嘴里一边大叫:“走你个头!”
    拳头捣来,靳百器不但不让不躲,反而猛然用力往上迎去,拳头重,打上他的胸膛,但闻“咔嚓”一声脆响,朱泼皮已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左手托着右腕,踉踉跄跄便退后了好几步。
    其余三个混混见状之下,立时鼓噪连声,抄板凳、抓碗盘,就待围攻靳百器,却也只是刚刚有了动作,那一片掌影已经暴雨似的罩将下来,但闻巴掌击闪之声劈啪不绝,三个人早已分做三个不同的方向滚跌出去,连怎么挨打、什么人打的都没搞清楚!
    当然,是牟长山开始揍人了。
    靳百器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就如同根本不见那三个混混的存在;他依旧笑吟吟的揪着靠在墙上、右腕也已肿胀有如猪蹄般的朱泼皮,好整以暇的道:“现在,朱老弟,你跟不跟我走?”
    朱泼皮原来那张老酒烧红的面孔,如今已经红潮尽退,反泛出一片青白,他痛得满头大汗,嘴巴却仍不松:“你、你是什么人?竟敢暗算我朱昆?今天你若是没有个交待,休想走出‘紫竹圩’一步,撒野撒到我朱昆头上,算你瞎了眼!”
    靳百器皱着眉道:“这样说来,你还是不肯移驾了?”
    站在一边的牟长山突兀大吼:“少和这下三滥罗嗦,再要磨蹭,且先卸落他一条膀子完事!”
    望着地下东倒西歪、鼻青眼肿的三员“兄弟”,再看看自己肿胀的手腕,朱泼皮居然狠狠一咬牙,猛一头撞向靳百器前胸。
    叹了口气,靳百器的这声嗟吁尚在唇角飘漾,他的反掌已斜掴上冲来的朱泼皮面颊,姓朱的脑袋不曾沾着靳百器胸膛,却结结实实的一个旋转碰到墙上,闷响传扬,前额已是一片血糊淋漓!
    其实,不必像牟长山所说的还得卸条膀子,只这一碰,朱泼皮便不跟着走也不行了。
    把人拎到大水沟尽头上的僻静处,这里正好是个晾衣场,高叉子架着纵横排列的竹竿,晒在竹竿上各式各色的衣衫便是一片红红绿绿的海旗,随风招展,竟另有一番景致,场子中间还有一口水井,几场平板的磨石,地面湿漉漉的有些泛滥,不过不要紧,他们并不是行野宴来的。
    潘福跟在一旁,面带迷惘的呆望着朱泼皮,他实在搞不明白,如此粗横精壮的一条汉子,怎么会在眨眼的功夫里就被摆置成了这副模样?
    靳百器一松手,朱泼皮人已一滩泥般萎顿在地,脸上血污斑斑,右手腕瘀肿紫黑,只听他浊喘不停,喉头连声拉起痰响,倒像离死不远了。
    这时,牟长山冷哼一声,转头对潘福下令:“去井里拎一桶水来,且先浇他个醍醐贯顶,叫这小子清醒清醒!”
    潘福应命而去,很快就提回一桶水来,一手托桶底,一手攀桶沿,兜头朝着朱拨皮淋下,井水冰冽,尤其在现下的天候里,更是冷彻心脾,这头顶一浇,朱泼皮固然是清醒了,但罪可也受得不轻。
    也不理朱泼皮冻得混身哆嗦,上下牙齿交颤,牟长山先是半声虎吼,再凶狠的道:“你这泼皮给大爷我好生听着,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是有片言虚假,就莫怪大爷我心狠手辣,叫你泼皮变剥皮!”
    朱泼皮瞪着他一双三角眼,人已折腾到这步田地,犹待仍充好汉:“我……我谁也不认识……什么事……都不知道……人……人是一个,命是一条,要怎么着……随……随你的便,姓朱……朱的……决不含糊!”
    牟长山勃然大怒,伸手就待冲着那张血脸抽打,站在后面的靳百器赶忙抢前拦阻,一边使眼色一边慢条斯理的道:“别急别急,长山兄,姓朱的表硬气,我们可不能不给他这个机会,硬气要表在‘挺’字诀上,你若一巴掌打死了他,便掩灭这一段英雄行径了,让我来,大家慢慢琢磨,到看他耗得多久。”
    牟长山悻然摔手,气咻咻的道:“依得我,话也不用问了,乾脆把这王八羔子活卸八块,丢出喂狗!”
    提着木桶的潘福不由起了善心,轻轻拍着朱泼皮的肩膀,放低声音道:“我说泼皮哥呀,你千万心里放明白,别往那死胡同去钻,你也不想想,自己算是什么人物?犯得上拿着性命充英雄?你不过只是个二混混之流,何苦非要打肿脸撑排场?好歹软和点,人家两位大爷说不定就手下超生啦……”
    睁开那一双血丝满布的肿眼,朱泼皮直到此刻方始发现原来潘福也站在身边,他脑筋一转,跟着就嘶声叫骂起来:“小福子……我操你亲娘啊,我道这两尊凶……凶神是如何找来我头上的?不想竟是你卖了我……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杂碎,只等眼前的关口一过,且看我朱某怎生收拾你……”
    潘福一片好心被当人做了驴肝肺,难免也激起满肚皮恼火:“姓朱的,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么?我为了你好,才不避讳的点拨你几句,你倒冲着我来啦,我怕你什么?单挑单,一对一,谁赢谁输还包不准哩,娘的,我岂吃你这一套?”
    靳百器淡淡的打岔道:“别和他磨嘴皮子了,我们谈正事要紧,谈得拢,皆大欢喜,谈不拢,只怕就有人命要出,眼前的关口,可不像嘴里说的那么容易过。”
    牟长山大声道:“靳兄,辰光不早,耽误不得了,还请快马加鞭逼出实话来,姓朱的泼皮如果尚待逞强,我们无妨下点狠功,我就不信只凭一个市井流痞,也能咬得住牙!”
    靳百器笑道:“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长山兄,我也不信他能咬得住牙。”
    说着,他微微弯下身来,又面对地下的朱泼皮:“怎么样?朱老弟,你现在想通了没有?愿不愿意跟我们合作?”
    朱泼皮猛一扬头,嗓调喑哑的叫嚷:“我说过了……我什么事都不知道!”
    靳百器叹了口气,就在叹气的当儿,左脚已骤然踏上了朱泼皮的手腕——那支也已腕骨折断,乌紫浮肿得有如猪蹄似的手腕。
    一声不像出自人嘴里的惨嚎蓦地响起,却只拉了个半音又倏而中止,朱泼皮的面孔刹那间完全扭曲变形,人已晕死过去。
    瞅一眼人事不省的朱泼皮,牟长山冷冷一哼,交待神色惶悚的潘福道:“再去井里打一桶水来,把这泼皮给我浇醒。”
    潘福二话不说,很快又提回一桶井水,对着朱泼皮的脸孔用力冲下,朱泼皮再度受到冷水的刺激,先是四肢轻轻抽搐,过了片刻才见面部肌肉渐渐蠕动,慢慢的,终于还魂似的吐出一口气来。
    等朱泼皮吃力的撑开眼皮,靳百器方始俯腰下去,面对姓朱的露齿微笑:“怎么样?朱老弟,还要再充下去么?”
    朱泼皮茫然睁着那双混浊不清的三角眼,好像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他痴愣了一会,然后视线缓慢上移,当接触到靳百器灼亮目光的刹那,竟突兀打了个哆嗦,整个身子立即缩成一团,像条被打怕了的狗一样,发出恁般凄厉的哀嚎:“我服了,我认了……只求别再折腾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牟长山鄙夷的挥袖走开几步,忍不住喃喃咒骂:“娘的,这不叫犯贱叫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受罪!”
    靳百器索性蹲了下去,展露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把笑意盈满在脸庞上的每一道纹皱里,仿佛不这么做,朱泼皮就会吓破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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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幻形七妖
    晾衣场上晒挂的衣衫在随风飘动,日光透过间隙映照进来,便投下了片片忽明忽暗不规则的影像,这些明暗不一的光影闪晃过朱泼皮的面孔,以至他的面孔皮变得那等的阴晴不定了。
    靳百器柔声柔气的开口道:“朱老弟,请先告诉我,是哪一伙人掳劫了牟家少爷?”
    朱泼皮艰辛的吞了口唾沫,呐呐的道:“这位大爷,……不是我不说,只怕说了出来,他……他们会要我的命……”
    站在几步外的牟长山又火了,粗着嗓门道:“你若不说,我们—样会要你的命,怎么着,你当我们就是善人?”
    靳百器低沉的道:“不用怕,朱老弟,尽管把你所知道的底细讲出来,但得找上门去,我保证那些人,便—辈子没有机会触你的霉头!”
    眨巴着眼睛,朱泼皮犹豫的道:“大爷……你们真有这个能耐?”
    靳百器笑笑,道:“事到如今,朱老弟,你并无选择余地,信不信,都得信了。”
    朱泼皮咬了咬牙,沙着嗓音道:“劫财掳人的主儿,不是别个,就是最近几个月才从‘落花荡’窜过来的‘幻形七妖’,他们带头的姓佟,叫佟继道—一”
    靳百器回头望了牟长山一眼,牟长山形色凝重,微微点头不语。
    “幻形七妖”这票人物,靳百器早已听说,乃是七员容身黑道,专干杀人越货勾当的狠将,据传七人联手,练有一套交错攻扑,移位挪影的奇特阵法,施展起来相当诡异凌厉,至於有关他们的进一步情形,靳百器就不很清楚了。
    朱泼皮偷觑着靳百器的反应,又忐忑的道:“这七个人,大爷……呃,可认得他们?”
    靳百器平静的道:“听说过,但不认识。”
    一侧的牟长山接口道:“不过‘落花荡’七个打家劫舍的盗匪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在绿林里混,端靠这等没本钱的生意糊口,算不上高招!”
    靳百器知道牟长山的心里有气,故意拿言语贬低“幻形七妖”的身价,而在他的印象中,那七个人纵然并非雄峙一方的霸主,却也称得上是难惹难缠的角色,牟长山话里托大,实则亦未必真个小觑了对方。
    于是,他又对着朱泼皮问下去:“那‘幻形七妖’佟继道一伙人,如今窝藏在什么地方?”
    朱泼皮苦着脸道:“我只晓得他们匿居在离着圩子二十里远近的‘七星岩’,确实地点就不知道了,他们有事差遣我的时候,才会着阿丁来通知我,却不许我主动找他们,呃,说不定阿丁清楚他们的住处……”
    果然不错,赵大户家那个洗马的阿丁也牵涉其中,靳百器最初的判断算是走对路了;他沉住气,声色不动的道:“阿丁仅是赵家一个照顾马厩的下人,他凭什么能和‘幻形七妖’搭上关系?”
    朱泼皮哑着声道:“依平常的说法,阿丁和‘幻形七妖’那一干凶神自是搭不上关系,但其中另有渊源,情形就不一样了……七妖里面有一个姓丁的,叫丁翔,恰好就是阿丁的同族堂兄,两个人以前就一直没断过连络,这趟七妖窜来附近,当然免不了哥俩近乎一番,丁翔还重托过阿丁,随时替他们留意财路哩!”
    靳百器仔细的问:“阿丁既然有这么一个在道上扬名立万的堂兄,正是大好机缘,为什么不前往投奔却偏偏委屈自己呆在赵家当马僮?”
    朱泼皮不小心移动了—下手臂,顿时痛得龇牙咧嘴,好一阵之后,才吸着气道:“大爷,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幻形七妖’名声固然不小,却仅得撑个场面,骨子里并不怎么宽裕,他们平素里干的又是些动刀动枪,打家劫舍的勾当,阿丁去了别说派不上用场,实际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无名无利还加上玩命的事,阿丁再笨也不会去干……”
    靳百器颔首道:“原来是这么个因由;朱老弟,你跟‘幻形七妖’搭上线,约摸就是阿丁引的路?”
    朱泼皮讪讪的道:“人总要找活计,替他们跑跑腿,打打杂,多少能赚几文零花钱……”
    靳百器道:“说到这里,朱老弟,让我们把整个事件归理一下——牟家少爷领人到‘大利钱庄’提兑现银,消息是小福子他们在赵家庄不经意漏进了阿丁耳中,然后由阿丁暗里紧急通报给七妖知道,七妖从而择地下手,是不是这样?”
    舐了舐干裂的嘴唇,朱泼皮道:“大致不差,而那天也赶巧,七妖他们就正好聚到圩子里老何那片破店在喝闷酒,阿丁带去的消息如同及时雨,堪可一解他们目前的穷困潦倒,各位还不晓得,七妖从‘落花荡’窜来这里,实有难言之隐,几个底帐早花净了,再不做上一票,七个人只有去喝风啦……”
    靳百器道:“什么难言之隐?莫不成是被仇家扫庭犁穴,赶出来的?”
    朱泼皮干涩的道:“约模就是这么码事,但详细的前因后果,我可不敢多问,偶而听他们提起,个个咬牙切齿,眼露凶光,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好不吓人……”
    突然,牟长山插进嘴来:“朱泼皮,有件事,我想想不大对,你好歹得说出个道理!”
    对于牟长山,朱泼皮是真怕了,他本能的瑟缩了一下,白着脸道:“我说的全是实话,大爷,却不知哪一桩你觉得不顺当?”
    牟长山重重的道:“方才你不是讲‘幻形七妖’里那个丁翔,是赵家阿丁的同族堂兄么?”
    朱泼皮忙道:“没有错,阿丁是这么说的,而且我也亲耳听他们以兄弟相称呼……”
    冷冷一笑,牟长山道:“你曾提到,那丁翔还托请过阿丁帮他们留意财路?”
    朱泼皮道:“是呀,丁翔的确这么交待过阿丁,要不然,何来眼前的这档子事?”
    牟长山像是一把抓牢了朱泼皮的小辫子,形色狞厉的道:“不对的地方就在这里,朱泼皮,如果的确像你这么说的,丁翔曾经要求那阿丁替他们留意财路,现成的财路就有一条,他们何必舍近求远,搁下眼前的肥肉去穷兜圈子?”
    朱泼皮的神情不但惶恐,更是迷惘,他嗫嚅着道:“大爷……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牟长山狠声道:“明白的说吧,‘幻形七妖’要想打劫,赵大户就是一个现成的对象,何况还有阿丁这条内线?他们为什么不去抢,却偏偏在那里守株待兔,穷熬苦撑,这个道理说得通么?”
    “哦”了一声,朱泼皮的紧张形态居然松弛下来,他谨慎的解释着道:“大爷有所不知,这里头另有因由,其一,阿丁在赵大户家打杂帮佣,虽然没什么前程可言,生活还能混得温饱,抢了赵大户,他便立失依恃,衣食无着了;其二,赵大户有钱是不错,家里却不存多少现银,了不起万把两银子,不在七妖眼中,一些房地田产的契据又不能当钱花,七妖拿来也不管用,而最重的一点,不是他们不抢,又是时机尚未成熟,他们已经早有打算,一朝碰上赵大户进帐较丰,聚现较足的辰光便要下手掠夺!”
    牟长山沉思了片刻,喃喃的道:“真叫阴狠……姓赵的养了一条毒蛇在自己家中,竟尚懵然不知……”
    靳百器微笑道:“说不定我们就顺手替他们把这条小小的毒蛇除了。”
    牟长山迅速的道:“走,靳兄,我们快去那赵大户家,免得姓丁的小兔崽子溜掉!”
    回头招呼潘福,靳百器道:“小福子前面带路,时间紧迫,来不及备马,我们索性拿腿赛跑吧!”
    当一锭重约十两的纹银落在朱泼皮跟前的时候,三个人业已奔出了晾衣场,朱泼皮萎坐地下,眼睛瞅着那锭斜搁的纹银,不禁兴起一股欲哭无泪的卑微伤感,他这算为的什么,图的什么啊?
    休看这潘福年轻力壮,牯牛似的一副身子,经过这程长跑,却也不免跑脱了底,跑泄了气,快接近赵大户家的时候,几乎是靳百器和牟长山两人左右架着他行动,就这么脚下沾地,两耳生风的来到了现场。
    说是来到了现场,也不十分正确,其实他们只是将要抵达赵大户的那片庄院,还隔着百多步路,一匹快马,已从庄院大门冲将出来,正对着他们这边放蹄奔驰,沙起尘扬,急如星火,仿佛要赶了去转世投胎似的。
    马上人,也是一个小伙子,一个二十来岁,浓眉大眼又结结棍棍的小伙子。
    潘福虽说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招子仍然挺尖,目光一掠,已脱口惊呼:“骑马的这个就是阿丁!”
    闻声之下,靳百器的动作如同本能的反射,身形一个斤斗滴溜溜翻抛,而从倒跃至下压间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弧度的终点恰好就是鞍骑上阿丁的背脊,但见人影闪晃,骇叫连声,马匹泼剌剌的直奔了去,马上人却又被活生生掉了下来。
    那阿丁身子一个踉跄,几乎仆跌在地,靳百器的左手五指宛如钢爪,紧紧扣牢他的后领,一把将他带稳,却险些憋得对方一口气没喘上来!
    此刻,牟长山才侧脸再向潘福:“小福子,你确定这个后生就是阿丁?”
    潘福露齿笑了:“包管错不了,大爷,我和他熟得很,别说他只是骑在马上,那怕飞在天上,我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点点头,牟长山又向靳百器道:“这就行了,靳兄,我们换个地方问话。”
    不等靳百器回答,面青唇白的阿丁已开始挣扎起来,一边犹在嚷嚷:“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不认得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就待强行掳人,莫非不怕王法了么?放开我,快放开我呀……”
    牟长山逼视着阿丁,皮笑肉不动的道:“光天化日之下不但可以掳人,还有杀人的哩,小王八蛋,前车有辙,你那狗娘养的堂兄不是已经先做给我们看了?”
    牟长山这么一说,阿丁不由脸色大变,混身哆嗦,连说话也带上哭腔:“我是冤枉的啊……一切都由他们作主,不干我的事,我什么都不晓得……”
    靳百器五指一紧,笑吟吟的道:“到底是搭档,我说阿丁哪,怎么你和朱泼皮的供词也一样?”
    又是猛的一颤,阿丁两只眼睛恐惧的睁大,舌头像是打了结:“你……你说的是朱泼皮?你们……抓住他了?”
    靳百器道:“否则怎会来此找上你?小朋友,不要再推三阻四,拖泥带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们若没有十成把握,岂敢拦你的驾?”
    阿丁垂下双手,目映泪光,扮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熊样。
    “二位大爷,我仅是个听差跑腿的下人,求的是混碗饭吃,图个地场困觉,背后有人逼着顶着,也实在是身不由己,还望二位大爷高抬贵手,别难为我,但凡二位大爷有所垂询,我总照实回禀也就是了……”
    靳百器笑道:“话说得蛮漂亮,好,你要真能言行—致,我们便不难为你,如果口是心非,执意欺瞒,那就莫怪要对你不起了!”
    阿丁急忙道:“大爷放心,便老天爷给我壮胆,我也不敢欺瞒你们……”
    牟长山目光四巡,低促的道:“靳兄,路旁有片疏林子,看情形挺清静,就那边问话吧。”
    于是,三个人分开前后押着阿丁进入林中,迎面树影婆娑,凉沁袭人,偶而还有几声鸟鸣传来,地方果然相当清幽。
    大家站定之后,靳百器一开始问话便单刀直入,毫不曲折:“阿丁,‘幻形七妖’住在‘七星岩’什么所在?牟家少爷如今是否仍在他们手中?有无受到任何伤害?”
    干干的咽着唾沫,阿丁畏缩的道:“回大爷的话,他们七个,住在‘七星岩’靠西边的一幢樵屋,周围生着大片的白杨树,临近‘七星岩’就能看到;至于姓牟的公子爷,也跟他们住在同—处所……”
    靳百器道:“还有一个问题你没有回答——他们曾经难为过牟家少君么?”
    迟疑了须臾,阿丁才呐呐的道:“好像……呃,只给他吃过一点小小的生活,不过不太严重,我只见到他脸上有几块瘀青,但人还挺有精神的……”
    双目如火的牟长山重重一哼,暴烈的道:“只给他吃过一点小小的生活?我一个一个操他们的老亲娘,他们折腾我的儿子,我就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我姓牟的骨肉,岂是容得这些土匪强盗糟塌的?”
    阿丁悸惧的往后退避,口中叠声辩解:“大爷,牟大爷,你老明鉴,我可没有动过你家少爷一指头啊……”
    牟长山狞厉的道:“你要是动了,我现在就把你分尸活埋!”
    拦住情绪激愤的牟长山,靳百器特意堆起笑颜继续问话:“阿丁,你告诉我,七妖羁押牟家少君的目的,是否在于勒赎?”
    阿丁老老实实的点着头道:“他们是打的这个主意,由于从牟少爷那儿取得的银子比所预计的少得太多,越发加强了他们拿人取赎的决心,可是牟少爷一直不肯吐露他的身份底细,我堂哥那一伙人又怕逼急伤到牟少爷,不啻是自断财路,所以也不敢手段太烈,拖拖拉拉僵在那里已经好几天了。”
    说到此处,他又瞪了身侧的潘福一眼,恨恨的道:“小福子,这桩事,你也脱有了干系,说来说去,都是被你害的!”
    潘福大不高兴的道:“是你起了贪心,动了歪念,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我不偷不抢不曾通风报信,坐地分肥,清白如同一碗净水,却害了你什么?”
    阿丁悻然道:“都是你信口胡柴,说牟家少爷兑取了七八万两,至少四五万两银子,这才引起我的注意,暗里递了消息……你要不这么夸大,我堂兄他们也不会巴巴的去抢几千两银子,事后我还落得两头不是人!”
    潘福板着脸道:“当时我和你乃是开玩笑,随口逗趣,谁知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你居然勾搭上一窝强盗来吃里扒外?”
    阿丁一张面孔挣得通红,气愤的道:“我被你虚言所骗,落到这步田地,你不但不同情我,还在那里说风凉话,小福子,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
    潘福也火了:“纰漏是你捅的,却想拉我下水,单凭你这种存心,我就同情不得!”
    摆摆手,靳百器大声道:“好了,你们两个不准再吵,我还有话要问阿丁。”
    他略略一顿,才接着道:“阿丁,你能确定牟家少君至今尚不曾泄漏他的身分来历?”
    阿丁垂下目光,嗓调低沉:“错不了,我昨天夜里还去了‘七星岩’一趟,牟家少爷仍然不肯多说什么,他们现在用另一种法子来逼便牟家少爷就范!”
    牟长山心头一跳,急切的道:“什么法子?”
    阿丁怯怯的道:“算是软逼……他们不给牟家少爷水喝,不给他饭吃,打谱用饥渴的方法叫牟家少爷吐实……”
    牟长山挫牙瞪眼:“好一窝狼心狗肺的东西,我问你,我儿子已经几天没吃没喝了?”
    阿丁忙道:“从昨天才开始,大爷,你老别急,哪怕不进粒米滴水,人还能撑个十天八日,这才不到二十个时辰哩……”
    几乎就想一巴掌打过去——牟长山咆哮着道:“放你娘的屁,人要二天八日不吃不喝,还能像个人么?那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怪道说得这么轻松自在,我告诉你,我儿子若是有了什么好歹,你们就完蛋操了,通通完蛋操了……”
    阿丁又往后退,一面拿手遮脸,一边惊恐的求告:“大爷息怒,大爷包涵……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出来好叫大爷宽念……”
    靳百器平静的道:“长山兄,休与小儿辈一般见识;事不宜迟,我看我们还是尽早赶赴‘七星岩’为妙——小福子,赵大户这里,是否可以就近借马?”
    潘福挺起胸膛道,
    “不成问题,我们‘大利钱壮’和赵大户有这个交情!”
    眼瞅着潘福越林借马去了,牟长山背负两手,急躁不安的在林子里往来蹀踱,骨肉连心,这话可是一点不错,而此时此刻,靳百器倒不知拿什么话来安慰这位“无相算盘”了。
    “七星岩”只能算做一座低矮的土岗,因为有七块大小不一的山石错落分布在土岗上下,不知什么人便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叫起来还蛮顺嘴的。
    四匹马距离“七星岩”尚有里许路的时候已经停了下来,在阿丁指出那片白杨树的方位之后,靳百器老实不客气的点戳了他的晕穴,人躺下去,又交待过潘福谨慎看守,靳百器才与牟长山两个摸上岗子。
    阿丁说得没有错,“幻形七妖”一干人匿藏地方确实并不难找,两人攀上岗顶,依着阿丁指点的方向位置略一打量,不但发现了那片萧萧的白杨木林子,同时也隐约看到了林中的樵屋一角。
    情况发展到眼前的地步,等于短兵交接在即,经验老辣的牟长山居然莫名其妙的有些紧张起来,脑门上汗水不断,连呼吸也变粗了。
    靳百器了解牟长山的心情,他知道,这位素有“黑大户”之称的老江湖并不是畏惧什么,只缘嫡亲的骨肉陷于人手,出困与否,端看此遭,患得患失之间,难免忐忑不宁,就不像平日打混战那般无所顾忌了。
    定定注视着土岗西侧的白杨木林子,牟长山嘴唇蠕动,念念有词:“鼎儿莫慌,鼎儿莫慌,为父同你靳大叔就要来搭救你了……”
    靳百器轻轻一拍牟长山的肩膀,用那种相当稳重又笃定的语气道:“长山兄,我们按照一般的情况去处理,顺其自然而因应,就好比以前的任何一场遭遇相同,这样才不会因心里顾虑导至碍手碍脚,你不必担扰什么,我们一定救得出牟鼎来!”
    牟长山苦笑道:“多谢靳兄指点,人他娘就是这么自私,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想我牟某人经历多少阵仗,闯过多少险,却也不曾有现在这么紧张,只为了儿子在人家手上,才如此莫奈何啊!”
    靳百器道:“放宽心,长山兄,我们早点动手吧,你前我后,相机行事!”
    牟长山颔首,两个人掠身而起,奔向那片白杨木林子,却在接近林边的一刹分做两个方向蹿扑,牟长山直逼樵屋的前门,靳百器身形闪晃,矫似捷豹般绕到樵屋的后面。
    人一来到樵屋门前,牟长山已亮出了他的精铁算盘,摇动得哗哗作响,同时嘴里也不闲着,旱天霹雳也似连声暴喝:“屋里的人听着,我是‘无相算盘’牟长山,你们掳押的那个年轻后生,就是牟某人的儿子,要想活命的,赶紧把我儿子好生送出来,否则休怪我牟某手下无情,将你们个个斩尽杀绝!”
    暴喝声回荡在山野林间,自则也回荡在樵屋内外,一声喑哑中夹杂着无比振奋的叫嚷蓦然传来:“爹,爹啊……”
    却只叫得一声,又倏而中断,仿佛是出声的人被突兀捂住了嘴巴,但是,这已经够了,牟长山立时听出呼唤他的那人就是牟鼎,心情大宽之下他尤其有着如释重负的轻快,由这一声喊,至少证明牟鼎还活着。
    樵屋内响起一阵混乱,似乎屋里的人正在紧急应变,牟长山贯足中气再吼:“‘幻形七妖’,我知道是你们七个在里面,我慎重警告你们莫起歪念,此处不是‘落花荡’没有你们施展的余地!”
    吼声停喝,樵屋中反而静止下来,过了片刻,屋门缓缓启开,走出一个腰粗膀阔,满脸于思的彪形大汉来,这汉子身着青袍,足踏薄底快靴,腰际的宽板带上交叉插着一对短柄“双刃斧”,模样剽悍得紧。
    双方相互凝视了一会,那彪形大汉忽然呵呵怪笑:“老兄,你果真是那素有‘黑大户’之称的‘无相算盘’牟长山?”
    牟长山厉声道:“不错,你又是谁?”
    那人拱拱手,道:“在下佟继道,领着六个兄弟打‘落花荡’来到贵宝地避避风头,若有冒犯不周之处,尚请牟老兄你多包涵,多成全。”
    牟长山凛烈的道:“这不是我的地盘,我也不管你们是为何而来,只要人不犯我,我便决不犯人,然而你们先前劫了我银子,后则掳走我的骨肉,如此一再相逼,得尺进步,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必得还我一个公道来!”
    佟继道的一双鹰眼闪泛着冷锐的光芒,口中却依旧声声干笑:“老实说,要不是时势逼人,我们兄弟也不愿玩这种小鼻子小眼的把戏,动手之前,我们并不知道那票银子与老兄你有关连,押人之后,亦不确悉所押之人乃是你牟大户的少爷,直到刚才,经你老兄明言揭破,我们方始顿悟那位后生竟是你的骨肉,嘿嘿,是一条大鱼!”
    牟长山勃然色变,火辣的道:“你的意思,是在了解真情实况之后,仍待强行勒赎?”
    佟继道七情不动的道:“先前我已说过,这是时势逼人,身不由己呀,牟老兄,我哥儿七个要吃要喝,要花要用,不找个银子来源如何混得下去?好不容易弄到这条财路,尽管老兄你名大势大,我们兄弟也顾不了那多,掘到手的金矿,恁情豁上性命也丢弃不得!”
    话说到这里,业已摆明了“幻形七妖”的态度——不论你是谁,照样要拿银子赎肉票,而要打要杀,悉随尊便,口气里,可半步余地没有。
    牟长山不由心火猛升,切齿如挫,双眼鼓瞪之下,手中的精铁算盘又“呱”“呱”响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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