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山之誓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十五风在萧萧
    金花端坐鞍上,并没有下镫的意思,似乎也在暗示靳百器,她停留的时间将十分短促,隐隐然亦流露出此行不欲人知的顾虑;靳百器有所体会,立刻策骑靠近,抱拳而笑:“有一阵子没见了,近来可好?”
    金花白中透黄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无奈的苦涩,声调低沉中带着沙哑:“靳二当家,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惬意的样子吗?”
    靳百器端详着对方,坦白的道:“你气色是不大强,莫非又碰上什么不如意的事,抑或身子有所不适?”
    摇摇头,金花笑得相当勉强:“都不是,若硬要指出原因,原因只有一个——二当家,你当初那一刀,实在砍得太狠了!”
    靳百器歉然道:“对不起,金花,那时我也是为了自保,如果我早知道你有唾弃仇瞎子之心,便不会伤害你到那种程度,还请你体谅我的处境,曲于包涵。”
    金花幽幽的道:“我要是不体谅,也不会费尽心力来找你了。”
    靳百器道:“我正想问你,金花,找我有什么事?”
    金花先左右察看过,才细声道:“‘大龙会’设有重伏在‘吴县’你们原先的那些买卖内外,你可知道?”
    靳百器道:“已有消息,他们不但在‘吴县’严阵以待,其余‘王头集’、‘白马坡’、‘近安城’等地方亦分别做过布置,只是‘吴县’乃为主力所在罢了。”
    金花瞪着本来就已够凸突的一双眼睛道:“不简单,你们的耳目还真灵快,我是前天傍黑才得到信息,不想你们早就一清二楚了——”
    靳百器并不夸张自己的神通,他老老实实的道:“这不是我们耳目灵快,而是我们有朋友,像你这般以德报怨,明义达情的朋友,确实的说,我们消息到得很晚,但还不算太晚,某些行动,仍然来得及补救。”
    金花面带忧色的道:“还有另一个消息……”
    靳百器镇定的道:“请说。”
    垂下目光,金花缓慢的道:“靳二当家,你们的耿故堡主耿一坤,可有个独生儿子叫耿杰?”
    心腔子猛然紧缩,靳百器的声调僵硬了:“不错——他怎么了?”
    金花咽着唾沫道:“那耿杰,是不是由你寄养在‘祥福镇’一家熟食铺子掌柜的家里?”
    靳百器吃力的道:“不——”
    金花忙补充着道:“我是说,耿杰那孩子,是不是寄养在熟食铺掌柜的乡下老屋里?”
    吸一口气,靳百器的唇角在微微抽搐:“金花,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不妨直说,我已准备好接受任何事实!”
    十分同情的看着靳百器,金花沙沙的道:“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们找到了耿杰。”
    靳百器闭上双眼,好一阵之后才慢慢睁开,仅这片刻的抑制,他的情绪也已平复下来,说话的声音更透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他们是如何找到小杰的?”
    金桦轻轻的道:“详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只大略知道‘大龙会’方面在破堡之后,曾相当认真的研判过你当时的突围路线,由你脱走所经的路线,便指出一个概括的方向来,他们又找着‘鹰堡’一干首要人物的原籍资料,发现刑堂红棍范明堂的老家就正在这个方向范围之内,因此派人前往搜寻,而结果,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了……”
    舔润着嘴唇,靳百器道:“有没有伤人?”
    金花道:“这个我不敢肯定,因为传消息的人并未明说……靳二当家,这对你很重要吗?”
    靳百器沉重的道:“‘祥福镇’那家熟食铺子,就是范明堂的舅舅所开设,亲舅舅。”
    怔窒了一下,金花道:“范明堂的舅舅,会不会武功,是不是江湖人?”
    靳百器道:“不识武功,亦非我等同路。”
    金花的神色稍稍放宽,她安慰着靳百器道:“范明堂的舅舅既然不懂武功,亦非江湖出身,发生流血的可能就不大了,二当家,一个本份老实的生意人,遇上这种事,除了俯首认命,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既已逆来顺受了,‘大龙会’也达到目的,便没有伤人的必要,你放心,范明堂的舅舅不会有事的……”
    靳百器形态索落的道:“希望不会有事,否则,就太对不起人家了……”
    金花忽道:“靳二当家,我不懂,‘大龙会’的人为什么要如此急切的攫夺耿杰?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靳百器当然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却不能说,尤其在金花面前,更是半句话也不能说,此中事关情伦,肇因错综复杂,摊开来一个“丑”字,又怎堪为外人道?
    金花见靳百器沉默不语,便自以为是的接着道:“想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靳百器没有回腔,却不由暗叹金花的浅薄无知——“大龙会”处在眼前的情况下,极待谋取的对象不是那稚龄孩子,该是他们这一伙“鹰堡”的孤孽才对,孩子才这么点大,要等他成人为患,尚需多少岁月?将来又有谁知道世事会发生什么变迁?而“鹰堡”孤孽,则威胁在前,仇火当头,“大龙会”急着斩草除根的目标自然应放在他们身上,由此推断,攫夺孩子这一章,便另有说法了,金花为什么不用脑子去多想一想呢?
    金花一边偷觑靳百器的脸色,边又讪讪的道:“你为什么不开口?靳二当家,我没有说错话吧?”
    靳百器笑得有些酸涩:“没有,我只是想到了另一些事。”
    金花手抚着鞍前的“判官头”,形容戚然的道:“昨天黄昏,我听到这些消息,有心想来示警,却不知去何处相寻,到了半夜,告诉我消息的朋友忽然跑来拍门,说是往‘近安城’的道路上已经发现‘鹰堡’的骑队,迹象显示‘鹰堡’的反扑行动可能也已展开,‘大龙会’方面早将主力配置于‘吴县’,并在得讯后尽速加强其他各地的人手;我的朋友指点我说,假如有心要回报二当家的续命之恩,可至‘白马坡’通往‘吴县’方向的几条道路上等候,好在这个方向的每条道路相距不远,我几头奔走,分段伫候,老天怜见我一片苦心,终于叫我等到了二当家……”
    靳百器道:“辛苦你了,金花,这也是我们侥幸——”
    金花道:“如果在这里还等不到你们,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靳百器看着金花,若有所思的道:“你那个朋友,似乎与你渊源颇深?”
    金花点头道:“谊属患难之交……”
    “哦”了一声,靳百器道:“也是‘大龙会’的人?”
    略略犹豫了一会,金花道:“是的,他也是‘大龙会’的人。”
    说到这里,她很快的又接着道:“二当家,请你不要再往下追问了,我不能透露此人的底细,于道义、于私情,我都有为他保密的责任,人家帮了我的忙,我总不该陷入于危——”
    靳百器道:“你放心,金花,我不会使你为难。”
    金花低声道:“二当家还有事吗?要没有,我打算走了,你知道,我不能让他们认出我来……”
    靳百器恳切的道:“多谢你,金花。”
    神情伤感的笑了笑,金花道:“不必客气,我只是略尽心意,以回报二当家当日不杀之恩……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了!”
    靳百器拱手道:“好走。”
    等金花从原路离去,崔六娘、范明堂和“鹰堡”六翼等立即围拢上来,靳百器三言两语述明了金花带来的情报后,几张人脸上已全变了颜色!
    第一个憋不住的是范明堂,他又惊又急的道:“这些天杀的‘大龙会’杂种,就算老鼠钻洞,无孔不入,他们居然有法子找到那幢乡间老屋,掳去了杰少爷,更不知把我老舅怎么糟塌了?二当家,事态紧急,如火燃睫,你必须尽快决定因应之道才是!”
    “黄鹰”苟子豪道:“二当家,不知他们把杰少爷弄去了何处?不管是什么龙潭虎穴,我们也得把人抢回来!”
    靳百器摆摆手,从容不迫的道:“大家稍安毋躁,事情是不好,但却并不似各位想像中那样恶劣,适才我又仔细想过,小杰的被掳,只算对我们增加了一层威胁,他个人的安危尚不足虑,也就是说,我不认为‘大龙会’将谋害小杰!”
    苟子豪不解的问:“这话怎么说?杰少爷乃堡主嫡亲的独子,正是‘大龙会’将来的心腹大患,他们为要靳草除根,掳去杰少爷岂会安着好心?”
    靳百器道:“就算不安好心,目前小杰的境况仍不会发生问题——”
    崔六娘霎着眼道:“二当家,你的意思是……”
    靳百器深沉的道:“不错,有他娘在。”
    “黑鹰”徐铁军亦颇有所悟:“假如事情果真如是,在夫人的影响下,姓赵的一伙人可能还不至于向杰少爷下毒手,爱屋及鸟,情面上多少碍着点……”
    脸色一沉,靳百器斥道:“什么叫‘爱屋及鸟,?谁爱谁?更及于何鸟?铁军不可信口雌黄!”
    徐铁军面孔一热,忙道:“二当家宽谅,是我失言了。”
    崔六娘赶紧插口道:“我看哪,急着要找孩子的主儿不一定是姓赵的,可能还是孩子他娘的心意,母子情深嘛,早带回身边早安稳!”
    靳百器静静的道:“大娘的见地极是,回想那一日在马寨,尚未交手之前,‘血蛇’岑玉龙就曾追问过小杰的下落,我当时虽觉奇怪,却并未往深处去想,如今加以印证,显然是夫人思子心切,才透过赵某手下,有此一问!”
    满面焦虑的范明堂冲口道:“我们断断不能把孩子给她!”
    靳百器的双目阴暗,语声痛楚:“母子原应相依相守,但若实情确如吾等所悉,则在纲伦之下,只有将他拆散,血亲间悲惨的逆叛关系,一次已经足够,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崔六娘颇有同感的道:“说得是,如果将来让孩子知道了这一码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灾祸来!”
    范明堂又道:“二当家,你看我们该如何处对?”
    靳百器闷声道:“且等过了眼前的关口,再来应付此事,设若当前劫数难过,以后恩恩怨怨,我们亦无能为力了……”
    范明堂急切的道:“是福是祸,且待一搏,二当家,咱们朝‘吴县’进军吧?”
    靳百器道:“这条路不能走了,明堂,我们得另换一条路线。”
    怔了怔,范明堂迷惑的道:“有什么不对么,二当家?”
    靳百器皱着眉道:“透露消息给金花的人,本身就是‘大龙会’的一员,你想想,连这个人都对我们可能的行踪如此了解,‘大龙会’的高层领导自更心底有数,由这件事看来,赵若予那一帮子人并不全是些吃闲饭的,肚皮里还真有点东西!”
    范明堂道:“但是,换哪一条路走呢?”
    沉吟片刻,靳百器断然道:“走‘乱岩沟’,经枣林扑‘吴县’!”
    范明堂瞠目道:“乖乖,这一绕,得多绕出四十来里地去,可远着了!”
    靳百器冷冷的道:“多绕上远路没有关系,至少比一辈子走不到地头要好。”
    于是,范明堂立即传令各人上马,队伍调转方向,朝北而行,在淡蒙的曙色中,崔六娘坐骑靠近,与靳百器并辔前进:“我说二当家,你真以为‘大龙会’将在半途上埋伏着截击我们?”
    靳百器道:“我不能肯定,但他们的研判工作做得很好,由孟君冠骑队的出现,他们已经预测到我方可能展开反扑行动,估计出我们大约将要穿越的途径,甚至推断到决战的地点会在‘吴县’;大娘,有了这些征兆,就不得不越加小心了……”
    崔六娘哼了一声:“这只是臆测,二当家,进‘吴县’的道路南北没有几条?每一条路都可能是我们进军的路线,总括起来就全在范围之内了,‘大龙会’或许够聪明,但却不是些天才!”
    微一笑,靳百器道:“我并没有说他们是天才,我的意思是‘大龙会’方面既然预估到我们的行进路线,为万全计还是避开为妙,无论他们曾否设伏拦截,我们都不必冒这样风险。”
    崔六娘道:“‘大龙会’的主意我猜得到,无非是聚集全力邀我们决一死战,因此他们的人马势必不敢分散,除非他们能以确定我们的行踪及必经路途,否则也仅是派上眼线活桩踩探而已,要他们冒险分兵于各路设伏,谅亦没有这个胆量和气魄!”
    靳百器道:“所以我先时并不曾肯定对方会有截击之举,但步骤上却不能不防。”
    崔六娘悻悻的道:“依得我的性子,便照原路杀入,根本就不理他那个瞎三唬四……”
    靳百器没有答腔,他在思忖,队伍转绕“乱岩沟”这条路线,措施上是否正确?会不会因此而耽延了制敌的先机?
    骑队出了枣林,天已大亮,列队于林外的土堤之后,大家耐心等候着讯息的到来——靳百器已派出快马,往离此十余里的“双路口”去会合卓望祖,卓望祖的人正大部份分布在那边的几条要道上,以便监视来自“吴县”之外“栖凤坡”方向的敌踪。
    大伙都没有下马,全是一副随时皆可行动的架势,马匹却有些烦躁的喷鼻刨蹄,不时打着噜儿,仿佛不甘伏枥似的窝在这里——只有范明堂在忙,忙着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审问齐家驹,因为到现在为止,他甚至毫无收获!
    深秋的清晨,够冷,吸一口气,冰沁肺腑,哈出来便是一片白雾了。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久,来路上烟尘扬起,二人二骑,已泼风似的卷到土堤之上,一个是方才派出去联络的大头目金秀,另一个,可不就是卓望祖了。
    卓望祖翻身下马,先向靳百器见过礼,一边喘吁吁的道:“二当家,我们分点分路守候至今,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大龙会’的人露脸,他们会不会故意绕远路从另外的途径摸了进来?”
    摇摇头,靳百器由鞍上俯视着卓望祖道:“最新的消息告诉我们,他们早就摸进来了,在你的眼线布置之前就已摸进来了!”
    卓望祖吃惊的道:“难不成是我们走漏了风声?”
    靳百器道:“不是,是他们改变了战术与计划——‘大龙会’认为死守老窑等候决战并不妥当,所以便把人马配置到几个重点上,尤其主力放在‘吴县’,好使我们远兵攻竖,打点折兵之后,以逸待劳,取‘吴县’为决战之地!”
    咬咬牙,卓望祖恨声道:“真刁!”
    靳百器道:“我召你过来,是要问你,‘吴县’县城之内,你布下的眼线可曾发现目标地区有什么异状?”
    卓望祖忙道:“回二当家,我一共带了四十一名兄弟前来,因为主要任务乃是监视‘吴县’——通往‘栖凤坡’方向的道路,所以用了三十七个人担任桩卡,派在县城目标区探风的兄弟,只有四名,他们曾在一个时辰前向我传信,说是没有察觉任何反常状况——二当家,但由你的消息判断,恐怕我们派在那里的人是被蒙蔽了……”
    靳百器苦笑道:“本来我还指望从你这边得到点对方在‘吴县’的布置情况,看来是枉费了,那四个兄弟连表面的敌情都懵懂不明,更遑论深一层的了解,如今除了我们亲临现场观察,已别无他法……”
    卓望祖面有愧色,十分不安的道:“这都是我的疏失无能所至,还请二当家降罚——”
    摆摆手,靳百器道:“也不能怪你,我当初考虑不周,亦难辞其咎,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不过目前形势混沌,在大队移动之先,我们还得有个计较才是。”
    卓望祖道:“二当家,我请命先探敌营——”
    靳百器道:“不忙,且看范明堂那里有了苗头没有?”
    卓望祖诧异的道:“范兄莫非另有玄机?”
    低喟一声,靳百器道:“谈不上是什么玄机,只因‘王头集’那一战俘虏了你一位同僚,希望能从他口里逼出点消息来,这一路上由于行军紧急,空暇有限,那家伙也挺咬牙,范明堂虽用了不少法子,至今尚未能问出什么端倪,方才他又在抽空审讯,就看这一阵了!”
    卓望祖忙问:“不知俘虏的那人是谁?”
    靳百器道:“姓齐,叫齐家驹,他自称他的职位是‘大龙会’刑堂的‘先斩手’——”
    卓望祖道:“原来是老齐,不错,他的确是‘大龙会’刑堂‘先斩手’之一,二当家,此人个性直率木讷,并非奸猾之辈,对组合的忠耿他是有的,但若说他知道多少机密,则恐未必,因为‘大龙会’的行事原则,是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站在什么位子上便执行什么工作,除非顶层的几个人,其他仅只有纵的关系,没有横的联系,老齐如果于本身任务之外并未参予另项行动,所悉也就有限了……”
    靳百器微笑道:“老弟,你不是在帮着姓齐的说话吧?”
    卓望祖神情严正的道:“回二当家,我的心迹,早已向二当家剖明,我之所言所行,完全出自肺腑,发自五内,决没有分毫偏颇私念,请二当家察鉴!”
    靳百器道:“好吧,我相信你,然而经此一说,齐家驹那条路子又要泡汤了!”
    卓望祖坦白的道:“二当家,我是‘大龙会’出身,他们那一套自然清楚,老齐与我同一等级,高不了半分,他能有个什么份量,知晓多少状况,我有数得很,我并不担心范兄难为他,只怕难为了他犹一无所获,那就大可不必了……”
    靳百器侧脸交待一声:“叫范明堂来。”
    一名弟兄回应着抛镫而去,片刻后,范明堂已急步赶来,尚未开口,靳百器先出声问:“怎么样,有没有点成绩?”
    范明堂干笑着一摊双手:“软的硬的都施过了,就是逼不出话来,姓齐的还蛮带种,表现得像有那么回事,二当家,我看不用火刑,他是不肯实招的——”
    靳百器道:“依你的观察,他是真不知抑或假不知?”
    嘿嘿一笑,范明堂道:“人不可以貌相,那齐家驹表面一派浑直,装得委屈无辜,似乎真不知晓多少机密,但越是如此,越见有鬼,就像每一个罪犯都喊冤枉一样,决不可信,二当家,待我用过大刑,不怕他不吐实!”
    站在土埋止的卓望祖忍不住喊:“范兄——”
    看了卓望祖一眼,靳百器道:“明堂,暂且免了吧,你要知道,一百个喊冤的罪犯里,很有可能会有一两个是真冤,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干刑职,要懂得不枉不纵,否则,便宁纵毋冤!”
    范明堂愕然道:“二当家的意思,是不问了?”
    点点头,靳百哭道:“不必问了,我看他是真不知情。”
    略一迟疑,范明堂垂下双手:“但凭二当家裁定就是。”
    靳百器突然翻身下马,形态却十分平静的道:“你们在此稍候,我要——个人到林子里去想一想,大概只须顿饭辰光就够。”
    大家目注靳百器的背影消失于枣林中,没有人吭声,更没有人间话,气氛—片僵凝,他们都明白靳百器的习惯,每当他需要独自沉思的时候,便是大事将要发生的前奏,令人颤栗的是,这些大事,往往都与死亡、血腥脱不开关系!
    当靳百器再从枣林中出来的时候,面庞上已聚起隐隐的肃煞之气,额心的菱形疤痕也泛着暗紫色的光泽,他跨上马背,视线冷铁扫向骑队,音调硬如铁石:“兄弟们,我们现在的攻击目标,是‘吴县’县城内的‘通利赌场’。”
    在大伙的沉寂中,他又接着道:“我们不试探、不分散、不留任何后备支援,我们要集中全力,以霹雳手段、雷霆之威,一举卷袭该处顽敌!”
    “黄鹰”苟子豪发话道:“请二当家的示,‘通利赌场’之外,还有‘大益赌场’、‘鹰记粮行’,外加曹大头的骡马店,这些地方又该怎么处理?”
    靳百器道:“破过‘通利’,再逐一攻取!”
    苟子豪担心的道:“如果,呃,他们从这些地方调兵来援,我们却要怎么应付?”
    靳百;器凛烈的一笑:“这样正好,彼此主力相会,立求决战!”
    “蓝鹰”阮汉三搭腔道:“二当家。如此一来,不论胜负,就没有圜转的余地了……”
    目光灼亮的看着阮汉三,靳百器大声道:“胜者存、败者亡,生死荣辱,在此—战,还要什么圜转的余地?又往哪里去圜转?”
    “黑鹰”徐铁军应声道:“我赞成二当家的决定,自从我们被赶出‘鹰堡’的这段日子来,逼得四处漂零,八方流落,就像无根无底的浮萍,失家失业的浪客;而我们受尽折磨,饱尝辛酸,为的就是要争回一口气,重创一个名,我们还等什么,还耗什么?生也好,死亦罢,求的便是个了断,血债血偿,血仇血报,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靳百器缓缓的道:“对于铁军的话,准还有意见么?”
    苟子豪忙道:“二当家,我只是多顾虑—点……”
    不等他说完,范明堂已激昂的道:“我们拼了,早就该拼了!”
    于是,靳百器面色肃穆的道:“大家听着,‘通利赌场’座落在城北‘八卦寺’后左方,那里地势宽广,出入方便,有利于攻击行动,我们的分组顺序照旧,仍由苟子豪、阮汉三、徐铁军率大头目庞腾蛟及二十名兄弟为一组攻南方,崔大娘、洪琛,领二十名兄弟为另一组攻西方,我的一组由我自领主攻正北,卓望祖的人马便由东边切进,但闻号令一发,便齐时攻扑!”
    天色阴沉,云翳郁浓,在冷冽的晨风里,卓望祖一马先行,去召集他的所属,其他骑队分为三段,间隔十丈出发,靳百器为首在前,策骑疾奔,虽无水寒,却有风萧萧壮士此去,倒不知尚有几多能以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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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西疆来煞
    “八卦寺”巍然耸立,大白天里,却深寂沉静,不见烟火,不见来客,灰暗的云翳遮挡着日光,甚至连一抹投影都没有,似乎寺里供奉的神佛,也知道血祸将起,兵刀即临,而以这样的戚客来怜悯世人的争纷吧?
    “鹰堡”的三路人马于进城之后,一声号令下,便以奔雷之势直扑座落在“八卦寺”左后方的“通利赌场”,赌场是一片四合院形式的宽大屋舍,周遭密植绿竹,碧影映辉中,越显院落的幽邃与隐蔽。
    靳百器率领的这支骑队,一路当先,在晨间寥落的行人仓惶躲避下,直往赌场正北面的大门冲扑,他个人更是遥遥超前,坐骑甫过门楣,雪亮锋利的大砍刀已出鞘上手,紧随在后的二十余骑也立刻向四边分散,寒光闪耀中人叱马啸之声盈溢于耳,真个杀气腾腾!
    但是,偌大的院落里竟未见敌踪,静悄悄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靳百器目光尖锐的搜视着每一处房屋廊角,檐沟壁偶,仔细到连一棵树、一丛草的阴背位置都不放过,然而,依旧一无所见!
    二十余名骑于早已纷纷下马,各据攻击方位,二十余双眼睛溜来转去,却找不到可以攻击的目际,—丝惶惑不安的情绪开始升浮,由每个人的心里升浮到脸上,大伙面面相觑,都有点下知所措了。
    缓缓跨下马背,靳百器轻叱—声:“先找掩护!”
    二十多条身影立时穿掠奔腾,在廊下,柱后,墙角等处采取隐匿,只剩靳百器独自一人站立在空旷的院落当中,气氛显得相当诡异。
    而预期的反应仍太发生,没有敌踪,没有抵抗,甚至没有一条不属于已方的人影!
    事情透着古怪,古怪中却掺杂着一股说不出的隐森意味,令人感觉到这种冷寂冥渺的场面背后,必然尚蕴藏得有不可知的陷阱——血淋淋的陷阱。
    院里的马儿开始急躁的喷鼻刨蹿,偶而发出几声低嘶,越增人们心头忐忑……
    片刻后,逐渐有人影隐现,从东、南、西三个方向隐现——这些人却不是“大龙会”的人,全都是“鹰堡”方面自己的兄弟,由他们一张张迷惑纳罕的面孔上可以看出,彼此都已碰到同样的情况了!
    三路人马,加上卓望祖赶来的一路,共是四路合攻,攻是攻进来了,问题是不见目标,未遭抵挡,如果攻击的对象只是这些空置的房舍,还用得着如此劳师动众、如临大敌么?建筑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将对方聚歼斩绝,谁又能说占了上风、打了牲仗?便遑论血仇已报了!
    人影闪晃下范明堂窜至靳百器身边,他弓腰曲背,形色紧张的低语:“二当家,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大龙会’的主力伏守在此么?怎的却连鬼彩也不见——条?我看这不是好路数,其中必然有诈!”
    靳百器凝重的道:“当然有诈,只不知诈在何处、诈欲何为!明堂,情况不大好。”
    连连朝四面张望,范明堂急切的道:“我们另外三路的人马已经掩了进来,看样子他们遭遇的场面也与我们无异,二当家,你得快下决定大伙该怎么办?”
    咬咬牙,靳百器道:“下令撤出!”
    范明堂赶忙收腹运气,正准备嘬唇发出他那种特异的哨啸之声,事情也已有了变化一一
    四合院正中的堂屋顶上,突兀冒出三条白晃晃的身影来,三个人的体形都十分高大魁伟,一字并立于瓦面,宛如挺着三根粗桩,人一亮相,连串的怪笑声已从他们口里激荡周遭,笑得高亢,笑得凄厉,仿佛狼嗥枭号!
    仰首高望,范明堂喃喃的道:“我的天,这是打哪里钻出来的三个妖魔鬼怪?”
    靳百器也在注视着屋顶的三个人,边低沉的道:“明堂,以我们所知,‘大龙会’里,似乎没有这样三号人物……”
    范明堂立有顿悟:“只怕又是他们从外头请来的杀手吧?”
    靳百器迅速的道:“对方一定另有所谋——明堂,我们主力聚集,‘大龙会’却不见一兵一卒,端摆了三个活人在此,若非此三人功力特高,便是以此诱我入觳,再施毒计,我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回头看了看,范明堂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靳百器断然道:“稳着,且以不变应万变!”
    屋顶上的三个白衣人,忽然齐一动作,振臂舒腰,冉冉而降,他们降落的势子不急不徐,悠然自若,恰到好处,瞧上去,像是每个人脚下都托着一朵看不见的云彩,那么四平八稳的踩上地面。
    范明堂脸色微变,脱口低呼:“天爷,这不是轻功里极为罕见的‘兜云驭风’身法么?”
    靳百器冷冷的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干一个是一个,管他具有什么身法!”
    三个白衣人就落在堂屋前面的石阶下,这一接近,三人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了:酷肖的三张大长脸,三角眼,狮子鼻,配上相似的三副薄嘴,脸孔及手臂上,凡是露出衣衫之外的部份,全是黑毛茸茸,卷杂一片,模样好不惊人!
    咽了口唾沫,范明堂呐呐的道:“看他们的招子……二当家,颜色和我们不一样!”
    是的,三个白衣人的三角眼,眼珠全泛着莹莹的碧绿色泽,从这项特征判断,他们很可能不是出自中原的人,不是出自汉族的种。
    靳百器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他正在嗟叹,“大龙会”也委实算煞费心机了,为了应付这场关系生死存亡的拼战,连三山之外的异种帮手都拖了来,还有谁比得上他们的耐性、他们的花巧?
    三个白衣人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冲着靳百器咧嘴狞笑,展露出他那一付白森森的利齿来,声调在粗哑里别有一股混浊的杂音:“你们都是‘鹰堡’的余孽吧?”
    靳百器淡淡的道:“这只是你的说法,朋友。”
    白衣人磔磔怪笑:“‘鹰堡’现在的头子叫靳百器?你去找他来见我!”
    靳百器也微笑道:“我就是靳百器,所以,我已经见到你了。”
    说话的白衣人死盯着靳百器,扬着一双浓眉道:“看你这副模样,好像相当的轻松自在,难道说,眼前的情形,竟不会使你觉得惊奇疑惑?”
    靳百器道:“我为什么要觉得惊奇疑惑?”
    白衣人大声道:“因为你们都已掉进一个陷阱——一个死亡的陷阱!”
    哧哧笑了,靳百器道:“陷阱在哪里?”
    白衣人用左手拇指往自己胸口一点,傲刺刺的道:“我们兄弟就是!”
    上下打量了对方片刻,靳百器道:“直到如今,还不曾请教过三位的高姓大名,三位既是来收魂的,倒不能不知道来处与去处,也免得一朝入了阴曹地府挂不上号;朋友,撂个万儿给我们听听如何?”
    白衣人碧莹莹的眼睛更显得幽绿了,他面孔微抬,以浓重的鼻音道:“西疆‘大哈班’盆地有一座‘青玉庙’,庙里供奉的是‘月光菩萨’,菩萨有六手六足,头盘金蛇,脚踏赤虎,神通浩大,法力无边,从庙里出来的修士,一律白衣赛雪,不沾纤尘,皎洁有如银月光华,勇猛异常;当地居民都称呼他们是‘玉庙大尊’,他们本身却很谦虚,只自认是菩萨的子弟,对外仅以‘月光使者’来表示身份……”
    靳百器静默了一会,缓缓的道:“中土武林,也对这些人有个习称,叫做‘哈班番妖’,朋友,不管称谓如何,大概三位亦是‘青玉庙’出来的‘大尊’了?”
    白衣人碧眸透赤,恶狠狠的道:“假如有人以‘番妖’相视我们‘月光使者’,便是对菩萨的大不敬,大不敬的行为就必须遭到严惩,非杀不可!”
    靳百器道:“只以称谓之异,就待索人性命,你们供奉的菩萨也未免过于心狠乎辣了!”
    白衣人大喝:“你是何人何物,岂容随意评论我们‘青玉庙’的‘月光菩萨’?”
    靳百器的大砍刀在手上转了—面,他们不愠不恼,气定神闲的道:“就算我犯了三位的忌讳,三位‘大尊’在动手‘严惩’于我之前,是不是也可以报个名姓给我知道?我说过,既使我认输服罪,入了阴曹地府,总不能迷糊得不知是哪一位送我上的路吧?”
    白衣人重重的道:“很好,你们中上江湖道上有两句俗话,说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们也是一样,我叫铁英,这两个是我的兄弟铁雄、铁真,‘大哈班’盆地的人,都叫我们是,座前三使’一—”
    眼皮子微微跳动了一下,靳百器慎重的道:“‘青玉庙’主持‘明月慧僧’是你们什么人?”
    铁真得意的咧嘴—笑:“慧僧大师即是我们三兄弟的师父,嫡传的师父,这,可和一般的庙中修士大有不同——”
    靳百器道:“皆属‘哈班番妖’之流,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同!”
    一直站在靳百器身边的范明堂,再也忍不住的插嘴进来:“不管你们是什么出身、干什么吃的,无非为虎作伥,唯利是图,拿人的银子替人卖命,一窝子下三滥而已,没啥清高之处,所谓皎洁如银月光华,那是笑话!”
    铁英的一双三角眼骤然圆睁,暴喝如雷:“我们与‘大龙会’之间是何种协议,岂容他人置喙?你这小子胆敢信口雌黄,恶言污蔑,说不得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祭旗?”
    范明堂胸膛挺起,形容凛烈:“姓铁的,从一开始,你们就不曾打算饶过谁,我要是含糊,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不必罗嗦,是好是歹,老子等你们放马过来!”
    靳百器含笑点头:“就是这话,明堂!”
    铁英一指靳百器,狞声笑道:“你们死定了,通通死定了,这一遭,我兄弟三人若非将你们杀得片甲不存、血流成河,决不罢休!”
    靳百器伸手拍开坐骑,大砍刀拄在身前,语调已转为生硬:“单凭三位‘大尊’之力,恐怕做不到这一点——我们且看是谁待纳命吧!”
    范明堂在旁低声道:“二当家,看样子,这三个番妖似乎真要豁上,以寡凌众,不知他们凭借的是什么?”
    靳百器静静的道:“可能他们的确各具一身好本领,至少,他们自己认为如此!”
    又咽了口唾沫,范明堂喃喃的道:“娘的,真是疯狂……”
    靳百器道:“人间世上,尽多疯狂之事。”
    范明堂尚来不及再说什么,那位有“座前三使”之称的头号“使者”铁英已跨进一步,只是迈出了这一步,人不但逼至近前,更且凭空腾升三尺,一双巨大又粗厚的手掌,呈现着奇异的紫红色泽,当头扣向靳百器的天灵!
    一声断叱起处,范明堂抢先反击,他挫身抛肩,坚实的三节棍“哗啦啦”激扬而起,棍端抖得笔直,狠戳铁英挥落的掌心。
    铁英狞笑若嗥,掌式不变,范明堂抖起的三节棍甫始与他的手掌接触,彷似撞上一尊深嵌入地的巨石,力道逆转,猛然回弹,范明堂心脉悸震,倒翻五步,差点就呛出一口血来!
    靳百器动作如电,大旋身,砍刀飞闪,横切铁英两肘,而铁英白衣飘拂,人似幻魂,影现影没,不仅躲开了靳百的犀利攻击,掌势串连下,更将靳百器逼得数度腾走,几乎退出圈外。
    所谓得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靳百器和对方虽然只过了几招,已感到压力沉重,施展受制,他明白这次碰上了劲敌,要不好生打起精神应付,恐怕就没有往后的指望了!
    大砍刀兜映出一蓬寒光,有如爆开成片的焰雨,参差缤纷的芒彩罩向铁英,但见铁英的双掌翻飞,浑厚的罡气密织反卷,居然以他强劲的掌力硬拒,半步不退不让!
    刚刚顺过气来的范明堂,又是一声暴吼,身形晃动,从斜侧再扑,铁英肩头轻耸,已经飘开七尺—一把空位让给了他的二弟铁雄。
    铁雄身形微塌,掌势由下往上抬扬,“呼轰”之声骤起,一片无形劲道宛如平地突成的风暴,挟着窒人呼吸的强猛威力推向范明堂,饶是范明堂抡棍旋走,拼命跃闪,劲气拂及肩缘,也几乎撞得他一头跌倒!
    就在此刻,半空中一声叱喝,“狼婆子”崔六娘已经飞身掠来,手上一双“蝎子短剑”炫映生寒,流芒璀灿里,直取铁雄。
    剑尖颤闪着只距离铁雄的眉心尚有寸许,但这位“玉庙大尊”却毫无躲让的意思,他掌影贯连,有如祭起漫天的邪蝙飞翼,锲而不舍的紧紧迫袭范明堂,对于崔六娘的攻击,甚至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崔六娘正感诧异,同时亦加快了剑招的去势,于是,这铁雄的傲岸反应便立刻有了答案——
    他并非傲岸,不但不是傲岸,实则乃为一种战术上的巧妙运用,他把崔六娘的锐力吸引近前,而崔六娘的侧背破绽就暴露给蓄势待发的铁真了。
    铁真和他两个哥哥一样,也是只用一双肉掌上阵,同时兄弟几个默契极好,崔六娘的侧背部位暴露眼前,他的掌沿也已利刃似的横削而到!
    猛然拳腿拧腰,崔六娘身形斜滚,倾力躲避,铁真的指尖划过她的背脊,虽未确实,却也在一声裂帛之声里给这位‘狼婆子’背上添加了一抹血痕!
    崔六娘怒骂不绝,翻了个空心斤斗倒折而回,“蝎子短剑”起如骤雨狂风,悍不要命的扑向铁真,光景是豁上了!
    现在,靳百器斗的是铁英,铁雄正撵得范明堂团团打转,崔六娘和铁真打得难分难解,由形势上看来,“鹰堡”这边显然已落下风。
    逐渐的,散布在四周的“鹰堡”弟兄开始往双方拼杀的现场集中,眨眼间两条人影飞掠向前,两柄鬼头刀霍霍闪劈,直取铁英!
    加入支援的这两人,乃是大头目洪琛与庞腾蛟,他们甫始行动,便采取了强攻狠扑的战法,铁英狂笑如雷中,欣然后退,双掌圈合,兜头已将两人罩入密密穿织的掌影内!
    铁英的用心,靳百器立刻有了顿悟,他刀似流电,硬切而入,口中一边大喝:“你们退下,这里由我独力应付——”
    此言未毕,铁英猝然从大砍刀挥闪的微小隙缝中窜过,大旋身,一掌抖起恍同石火,重重击打在庞腾蛟的左胸,掌力之猛,直将庞腾蛟整个人震起六尺,满口的鲜血里夹杂着清晰的骨赂断裂之声,连手上的鬼头刀也抛脱出丈许之外!
    靳百器双目如火,刀向地插,身形随着刀刃的倏忽弹颤,有如怒矢般暴射而出,此刻,铁英的掌势刚刚转卷洪琛,恰在待发未发之际。
    由于靳百器的来速太急太快,铁英发觉他已不及在斩劈洪琛之后尚有自保的余暇,须臾间,他喉中闷嗥,人往下蹲,挥掌反迎靳百器。
    刀锋挟着锐气擦过铁英的头皮,铁英反击的双掌便准确无比的按向靳百器的下腹,而明明已经掠过去的刀锋,竟在靳百器的左手横推右肘之下,“削”声回转,铁英气得狂吼一声,急忙收掌斜跃——
    便在此刻,洪琛往前猛冲,连人带刀撞向铁英!
    双手的变化有如瞬间绽放的花蕾——铁英手臂伸缩,“铿”的一声便抓住了鬼头刀的刀背,另一掌结结实实的劈上洪琛背心,但是,洪琛却并未像他所预料的都样应声倒地,更弓背昂首,一头冲进他的怀里!
    铁英惊怒之下,膝盖上抬,把撞入怀里的洪琛顶抛三尺,当鲜血如同赤雾般漫起,洪琛又一个翻滚死死抱住了他!
    双方的纠缠只为一刹,但对搏命的高手而言,这一刹即乃永恒,在洪琛第二次缠住铁英的时候,靳百器的大砍刀已狠狠斩入铁英的颈骨,利刃切肉的声音沉闷传扬,一颗斗大的脑袋已骨碌碌滚出数步。
    追逐范明堂的铁雄看在眼里,不由目眦皆裂,狂号若泣,他丢下范明堂,凌空回旋,仿佛一朵翻涌的云飚,当顶卷至。
    靳百器亦早已横了心、呕了血,铁雄的身形才转,他已腾升迎上,大砍刀随着他掠飞的动作蓦然将大把的光束朝四面八方散开,晶莹寒凛的流芒穿射进溅,像一颗突兀炸碎的冰球,也恍似万弓齐发的强矢,而铁雄的身影卷入,连串撕裂碰击的怪异声响便不断了。
    二条人影猝分两侧,靳百器抢出几步,始堪堪用刀撑住身子,他的脸色透青,唇角溢流着一抹蜿蜒的血滴,铁雄在他九尺之外,正目光僵滞的注视着自己的肚腹,他的肚腹洞开了一个可怕的伤口,肠脏瘰疬拖拽于地,尚在蠕蠕颤动,活似盘卷着一堆剥去皮的怪蛇!
    于是,和崔六娘拼斗中的铁真亦彷若顿时发了癫狂,他倏起疾退,奋力冲突出崔六娘的羁绊,人像一股飞旋的龙卷风,以无可言喻的强猛力道扑击靳百器!
    铁真的行动,靳百器当然不觉意外,非但不觉意外,他甚至已在等候这位“大尊”的到来,铁真身形甫移,他的大砍刀已在一个灿亮的大圆中抢先挥出。
    魁梧的躯体在触及刀刃带现的弧光之前瞬息,猝然上升三尺,却在上升的同时倒翻而下,掌势涌卷宛如锤杵并舞,劲浑力沉,靳百器闪避连连,照面里已被逼得险象环生!
    崔六娘一声不响,“蝎子短剑”颤眩炫群星散洒,珠玉飞溅,剑尖破空,发出密集的“嗤”“嗤”之声,直指铁真而来。
    姓铁的吼如霹雳,掌影回圈,呼呼轰轰的又反拒崔六娘,双方接触之下,崔六娘脚步跟跄,立步不稳,歪歪斜斜的往后倒退,铁真一声暴叱,拔起半空,有若苍鹰攫免,骤扑直落,模样恨不能将崔六娘一把撕碎!
    大砍刀的光芒,便在此刻与靳百器的身子融合为一,锋口回绕着他的形体急速飞旋,凝聚成一道寒气森森的光柱,光柱以惊人的去势长射而出,贸然一看,仿佛白虹贯日,匹练经天,连空气都发出了裂帛似的啸吟!
    铁真双掌翻抬,罡力在刹那间浓缩成一股有实无形的强猛劲道,对准飞曳来近的光柱死命狙击,两边全是贯足真力,全功施为,只见冷焰闪掣,气流涌荡,劈啪之声不绝,靳百器身形打横摔出,贴地一个溜滚又挺身站起,而刚一站起,鲜血已自口中喷出!
    那铁真便趴伏在另一端,光景活脱是在同一时间被千百把快刀斩落,血肉模糊,形若分尸,情状惨不忍睹!
    满头大汗的崔六娘急奔过来,双目凸瞪,表情骇然:“我的皇天,二当家,你这一次可被折腾得不轻,气色坏极了!”
    抹去唇角的血渍;靳百器咬着牙道:“大娘,快退……”
    崔六娘迷惘的道:“我们也巳胜了这——仗,你身子又受了伤,何须如此急着撤走?”
    靳百器扭头对着那边的范明堂嘶吼:“明堂,即时下令退却一一”
    范明堂不敢多问,马上嘬唇出声,发出撤退信号,围聚四周的“鹰堡”人马正各自归队,纷纷后移,斗然间,一声巨响爆传,石破天惊里火光腾空,烟硝晦迷,但见屋掀柱裂,檐折瓦飞,强大的震撼力量宛似把地面都翻转了!
    浓黑的烟雾带着呛鼻的火药气味翳漫于空间,几度猛烈的震波便将人体抛掷,马身横甩,爆炸的力量撕开一切可以撕开的东西,毁灭—圳可以毁灭的物件,于是,房屋倒塌了,上地扭曲了,许多生命便巳殒落。
    到处是残缺的人马肢体;到处是零碎的五脏六腑,血肉斑斑,满目疮痍,一日才之间,原来的“通利睹场”,已变成了人世炼狱!
    哀号声起落着,呻吟声不断,侥幸活存的人也在相当时间的怔愕后方才恢复神智,于极大的惊悸里赶忙急着救援伤患,悲惨的是,可救的伤者却太少了……
    残月、破庙,晕黄一灯。
    靳百器自梦靥般的晦室幻境中睡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感到的是那种遍布全身的钝痛,胸口的闷窒,以及喉头间无比的焦渴;他努力撑开竣涩的眼皮,翕动着干裂的嘴唇,然而却发不出半点声息,于是,一只强有力的手伸到他的颈后,将他的头微微托起,一碗凉沁又透着淡淡苦味的饮料凑近他的唇边,让他一口一口的啜饮下去,当喝完碗里的汁液,他已觉得舒坦多了,精神上亦略有了振作。
    视线由朦胧逐渐转为清晰,他首先看见的是身边持着瓷碗的这人,这人是范明堂,虽然头上缠着泛染血迹的白布,形容枯槁憔悴,他依旧一眼便可认出,是范明堂没错。
    抬眼上望,破落的屋顶露进一抹天光,暗淡的月华惨然映着梁柱间垂挂的蛛网,灰黑的神幔只剩下半片还在习习夜风里飘荡,偶而传来的一声呻吟,使他心魂归窍,骤然思忆起一切的前因后果来——
    范明堂微俯腰身,低沉的开口道:“二当家鸿福,到底是醒过来了……”
    靳百器睁开眼睛,嗓调显得出奇的沙哑:“这……这是哪里?”
    范明堂幽幽的道:“一座破山神庙,如今我们是在‘青牛岭’的山坳深处,隔着‘吴县’已有六十多里了……”
    艰困的吞咽着口水,靳百器吃力的道:“明堂……我当时可是晕了过去?”
    点点头,范明堂道:“说起来是老天保佑,二当家你原本已经受创甚重,摇摇欲坠了,爆震才起,你人已仆倒,就在你仆倒的同时,一蓬炸飞的砖瓦正好从你背后掠过,要是你还站着,情形便不堪设想了……”
    靳百器沉沉的道:“那次爆炸,我们……折损了多少人马?”
    范明堂脸色阴暗,嗫嚅着道:“牺牲相当大……二当家,这些事,好不好等你身子痊愈以后再说?”
    靳百器伤感的道:“自从破堡以来,明堂,我们何曾过过一天舒坦日子?横逆当道……处处灾血……不管什么异变、什么恶耗,我全承坦得起……明白的说,对于种种不幸的感受,我早已麻木了……”
    舔舔嘴唇,范明堂呐呐的道:“是崔大娘一再交待,二当家养伤期间,千万不能让二当家忧神烦心,否则,郁燥损及本元,身子恢复得就慢了。”
    靳百器眼神微亮,略略提高了声音:“崔大娘安好无恙?”
    范明堂忙道:“她没有事,当场只被震跌一跤,甚至连块油皮都未擦破。”
    靳百器宽慰的道:“这才算上苍保佑……明堂,为我们‘鹰堡’的血仇,‘鹰堡’的人能以死得,而且死而无憾……崔大娘仗义相助,纯系出自热忱,肇于公愤,如果她有了什么长短,我们就于心难安了……”
    范明堂道:“二当家说得是。”
    顿了顿,靳百器又道:“告诉我,我们伤亡的情形如何?”
    范明堂迟疑了一会,才硬着头皮道:“二当家既然一定要知道,我也不敢不照实回禀,但盼二当家心要放宽,朝长远打算,切莫过度伤神,坏了身子……”
    靳百器缓缓的道:“我说过,我还受得起。”
    范明堂嗓音沙哑的道:“爆炸的当时,我们兄弟现场就被炸死了四十多人,受轻重伤的约摸有二十余名,等一路撤下来,又死了八员,总共一百二三十个兄弟,整整折损了近半,六翼中的‘蓝鹰’阮汉三、大头目郑祥松俱已殉难,‘黑鹰’徐铁军亦受创不轻,一条左臂可能就要报废……”
    靳百器沉默了片刻,蓦地打了个寒噤:“‘大龙会’方面,可有伏兵适时杀出?”
    范明堂脸上浮现起侥幸的表情,头一次有了一点隐隐的笑容:“有关这一桩,我也一直觉得纳罕,当我们被炸得人仰马翻的时候,假若‘大龙会’按有伏兵,趁机杀出,则我方必然全军尽没,半口不存,但怪的是居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情况发生,事后我在想,大概是他们百密一疏,没有顾虑到这一层上,也活该我们走运,赚了一遭不幸中的大幸!”
    靳百器神色痛苦的道:“你的判断,只怕差了……明堂,‘大龙会’能够安排下像铁家兄弟这种自杀式的西疆好手来剪除我们的实力,又暗里埋设了如此狠毒寡绝的火雷之计,步步班班,皆有周密的筹划,诱导我们逐渐陷入死亡绝地,而类似‘通利赌场’劫后因应之策,他们岂会有所疏忽?不,他们不可能疏忽,我的看法,是他们把人马调集到另一个战阵去了……”
    脑筋一时尚未转过弯来,范明堂不解的道:“把人马凋集到另一个战阵去了?二当家,你的意思是指……?”
    靳百器喘息着道:“‘近安城’……明堂,我是指‘近安城’,老孟和胡甲去的地方!”
    脸色倏变,范明堂脱口惊呼:“糟了!”
    靳百器等到呼吸稍平,始怆然低语:“但愿我的估算错误;尽管我们早先所得的消息,已对老孟那支队伍颇为不利,却仍还抱着一线希望,而如果我的臆测是实,老孟他们的生机就十分渺茫了,恨只恨我们却难以插手相助……”
    范明堂又是悲愤,又是迷惑的道:“二当家,‘大龙会’原该冲着我们几支人马布阵对仗才是,因为主力在我们这里呀,为什么竟舍本逐末,反向着老孟他们去大费周章?”
    靳百器苦涩的道:“我在想,他们可能认为靠着铁家兄弟,靠着那一堆火药,已足够将我们收拾干净了,对付老孟的人,仅乃手段上的变换运用而已……”
    范明堂咬牙切齿的道:“‘大龙会’上下,全是一干刁狡阴毒的杂碎,天打雷劈的恶畜,他们好狠、好奸、又好卑鄙,利用形势制造混乱、散布谣言,使我们中计受骗,误入歧途,一步错,满盘输。二当家,我们上当上惨了……”
    摇摇头,靳百器沉重的道:“错是错了,却不见得已经满盘皆输……明堂,我们还有人,还有匡复的力量,除非‘鹰堡’所属全已死净灭绝,便仍有血债血偿的机会,但得一口气在,必不与其甘休!”
    是的,但得一口气在,必不与其甘休;范明堂望着神案上的一灯如豆,心里却莫名的起了一阵悲哀,此情此景,壮志何堪?
    整整躺了十五天,靳百器才能勉强起身行动,但仍然形色憔悴,精气虚浮,走几步路还得用拐杖支撑,稍微用力便心悸不已,他自己当然明白,这一次身底子的亏损,可委实不轻。
    住在山神庙里的一窝子残兵败将,除开又因伤重死去两个,其他的人倒已逐渐恢复体能,没有大碍了,只是那股子悒郁之气却难以消散,成日价大伙的面孔都是阴沉沉的,仿佛有一片暗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青牛岭”本是个极为偏僻的所在,山神庙又座落在山坳子的深处,不仅隐密,又毫不惹眼,安全问题暂时尚无须顾虑,只是身处荒野,日子久了不免令人情绪低落,见山不是山,看林也不像是些林了。
    靳百器独坐在庙后一条山溪之边,目光定定的注视着清澈又冷洌的溪水净净流淌,溪水反映着山林的倒影,在波光里连连折荡晃动,他叹息着,人生种种,岂不也若水波的中的景像?虚实交叠又飘浮不定。
    当崔六娘来到他身旁的时候,正好听到一声低吁漾散,这位“狼婆子”加快几步,并故意有些夸张的发出一阵笑声:“难怪四处找你不着,二当家,你却独个跑到这里享清福来啦!”
    靳百器目迎崔六娘来近,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娘?”
    崔六娘用手背抹去额头的几点汗渍,透了口气:“刚刚才到一会,找了你老半天不见影,还是金秀说好像看到你一个人往这边走了过来;二当家,放宽心,别成天折磨自己,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也不是你的错,老天不帮忙,又该怎么说!”
    靳百器摇摇头:“不能怪老天不帮忙,大娘,是我们估计错误,先失先机,而我又是领头的,这个责任,我不承当,却叫谁来承当?”
    崔六娘连忙岔开话题:“今天觉得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靳百器道:“每天都有进步,就只觉得幅度上缓了点,有时难免心焦……”
    一屁股坐到一块石埂上,崔六娘道:“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伤养病,都要慢慢来,哪有一下子就能活蹦乱跳的道理?尤其你这个伤,简直到了要命的地步,若非你身底厚,本钱足,换成别人,恐怕早挺尸了!”
    靳百器道:“亏得大娘你悉心照顾,关切有加,否则,尚不知会是个什么情形呢。”
    崔六娘呵呵笑道:“对那歧黄之术,我只是多少知道点皮毛,你这遭受伤恁重,老实说,我已慌了手脚,根本不敢擅出主张,只是我巴巴赶到‘青牛岭’前面六十多里那个镇甸上,找到一个老郎中讨的药方,如今看来,那老小子毕竟还有几分门道,总算把你救活过来了。”
    靳百器缓缓的道:“铁家兄弟的掌力,委实浑厚沉重,气凝成形,着体如锤,我在二进三出之下犹能保命,如今回想,真属侥幸。”
    “嗤”了一声,崔六娘道:“二当家,那三个妖番任是掌功不凡,又能奈何?仍然不敌你的刀快!”
    靳百器道:“你也明白,大娘,较手搏命,有时候运道的好坏,亦攸关成败。”
    崔六娘笑道:“你就别自谦了,我又不是没有见过你出手,乖乖,那等神勇,世间罕见,与其说‘大龙会’的人顾忌‘鹰堡’,还不如说顾忌你个人来得贴实!”
    靳百器正色道:“大娘出去这两天,可探到什么消息?”
    崔六娘本能的压低了嗓音:“‘近安城’那边,居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找过好几个有关系的朋友打听,都表示烟寂水死,未闻骚乱,老孟与胡甲那支人,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半点踪影俱无……”
    怔了一会,靳百器道:“大娘,你的消息来源,可靠么?”
    崔六娘十分肯定的道:“没有问题,这不是逼他们卖命,更无须拿他们身家冒险,只探询口风,能说多少彼此心里有数,谁也扯不上谁,而这点交情,也是拿多少渊源利害换来的……”
    顿了顿,她又道:“倒是‘吴县’县城的事,却闹得沸沸荡荡,江湖皆知,且绘影绘形,什么传闻都出来了;有的说‘鹰堡’上下,全已遭劫,有的说只单单逃出一个你,还有谣言说西疆玉庙大尊临阵近百,施掌心雷,发霹雳火,掀地裂屋,烧得‘鹰堡’兄弟残尸遍地,半口不存……总之传言纷纷,莫衷一是,有些话听在耳中,能玄虚得叫人啼笑皆非……”
    靳百器沉思着道:“奇怪,老孟和胡甲那—干人,怎么会没有情况发生?”
    崔六娘谨慎的道:“二当家,呃,我只是问一问,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我说错了,你可千万不要见怪——你看,他们会不会临阵抽腿,转了方向?”
    注视着崔六娘,靳百器道:“你是说,大娘,老孟他们心存畏惧,弃令而逃?”
    崔六娘忙道:“我只是臆测,二当家,天底下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
    靳百器平静的道:“但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假如他们有心背弃‘鹰堡’,在破堡之后就不会再厉尽艰辛的回来聚合,他们有暇隙的时候不走,就不会等到大不义的关口上走了,我了解他们,大娘。”
    崔六娘迷惘的道:“可是,事实上他们这一支人马已经销声匿迹,音讯俱无,设若他们确然依令而行,‘近安城’方面又怎会风平浪静,鸡犬不惊?杀伐就是杀伐,不可能不露丝毫迹象!”
    靳百器沉重的道:“我在想,大娘,他们或许在未抵‘近安城’之前,已被对方拦截狙击!”
    两眼骤睁,崔六娘惊愕的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靳百器脸色阴晦的道:“因为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他们销声无迹的原因,而证诸‘大龙会’的狡滑机智,所行所为的种种狠毒手段,发生此等异变,亦不足为奇……”
    崔六娘怔忡良久,才长声叹息:“二当家,你有没有觉得,从我们与‘大龙会’展开争斗到现在,凡事总是迟了人家一步?任何状况的发生,他们似乎都能提早掌握先机,使我们处处受制,般般失算……我不明白,他们那一窝子里,到底有个什么智谋超群、计比诸葛的奇才?”
    靳百器惨然—笑:“他们之中并没有这样的奇才。”
    崔六娘道:“既然没有这佯的奇才,他们却为何算计得如此精准、行动得这般周全?好比洞若观火,十有八九部顶着先鞭?”
    靳百器沉默了片歇,始低哑的道:“大娘,凡是一个组合、—个帮口,都有其习惯行事原则、应变方针,如果你的地位又够高,对他们的一惯措施和可能的举止,是不是便会有比一般人较正确的估算?”
    崔六娘眼光闪亮,点头道:“不错—一”
    靳百器接着道:“假设你有了以上两个条件,再加上你对组合里各个人的认识与了解,明白某人的脾性,某人的心态,某人的爱憎等等,配合以上的两个条件,你对他们的进退曲回,是否就越发心知肚明,通达明澈了?”
    崔六娘把嗓调放得极轻极轻的道:“你是说,是说……庄婕?”
    靳百器沉沉的道:“我想,没有别人。”
    猛一咬牙,崔六娘恨声道:“这个贱人,她怎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来?!”
    靳百器辛酸的—笑:“她已经做了,大娘。”
    崔六娘表情严肃的道:“二当家,对你这位嫂子,你总该有个打算吧?”
    靳百器道:“很难;但免不了要有打算,问题是有没有那个机会,到不到得了那一天……”
    用力在自己的大脸上搓揉—阵,崔六娘的模样似是恨不能搓去那—脸无奈的气愤与懊恼,但声音却因此放缓了许多:“你的处境,你的心情,我都很了解,二当家,我只是为你怨恚、替你不平!”
    靳百器愁眉不展的道:“多谢大娘的体谅,但人间世上,原就有不少相互矛盾的因扰,譬如我嫂子的这个问题。牵扯着当家的情份、小杰的血缘,我个人与她的交谊,在在都难以令人有所决断,然而睽诸大伦,衡之纲常,于理于法又无可姑息,两种极端的沉压,选择起来便大为不易了……”
    崔六娘道:“可是,迟早你必须择一决断。”
    靳百器垂下目光,神态萧索:“我知道……”
    双手交叠于膝,崔六娘道:“二当家,在这山坳子里,我们也待了半个来月,往后你可有什么打算?窝在此地,终非长久之计,何去何从,你该预为计划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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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血灾不绝
    抬眼看着崔六娘,靳百器有些歉然的道:“打扰了大娘这么些时日,我亦深为不安,离此之后,自得另有计较,至于何去何从,现在我还无头绪,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崔六娘嘿嘿笑道:“你怕是会错意了,二当家,你以为我不再欢迎各位回住‘三叠岗’?”
    靳百器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娘,缘因拖累良多,于心难安,我们这么一大伙人,总不好漫无休止的替大娘增加负担,能够在存亡分晓之前先找个暂且安身之所,才是道理……”
    崔六娘道:“那,还得带着我老婆子一起。”
    怔了怔,靳百器道:“大娘一时不回‘三叠岗’?”
    崔六娘笑得开开朗朗:“不是我不回去,是回不去了,这趟出山我始晓得,‘大龙会’的人马已经一把火将‘三叠岗’烧得片瓦无存,鸡犬不留啦!”
    靳百器眼皮跳动,唇角抽搐,好一阵之后,始强按激愤的心绪道:“大娘,你倒沉得住气,如此重大的事,竟压到现在才告诉我!”
    崔六娘形色安详的道:“早说晚说其实没什么分别,寨子横竖已被烧光,焦急怨恨与事何补?倒是朝后的打算最为重要,一朝离开这片破庙,咱们好歹总得找个遮风避雨之处,不能窝在野地里讨生活呀!”
    靳百器痛心的道:“都是我们害了你,大娘……”
    摆摆手,崔六娘十分洒脱的道:“别这么小家子气,提什么我害你、你害我?二当家,朋友交来是做什么的?房产家私都为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有机会,尽可再添置,情份道义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往后,千万莫再这么说。”
    靳百器阴着脸道:“‘大龙会’真是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可恶可憎到了极处—一”
    崔六娘道:“二当家,这是桩小事,还是你的身子重要,好好把身子调养过来,不但复仇雪耻、振兴基业有望,到时候还可腾出功夫去烧他们的房子,‘大龙会’不是老喜欢放火么?咱们也给他放把火玩玩!”
    靳百器苦笑道:“还是大娘你看得开——”
    崔六娘提高了嗓门道:“看得开也好、看不开亦罢,反正已经是这么个场面了,莫不成还能去号淘大哭?所以他们放火之后,下一步,就该防着我们去放了,不烧‘大龙会’一个满堂红,叫我如何甘心?”
    靳百器若有所思的道:“有关这一招,大娘你也算是行家。”
    格格笑了起来,崔六娘道:“行家虽然不一定谈得上,门道相信绝不比他们差,二当家,等着瞧吧。”
    靳百器忽然表情一凛,急问道:“对了,大娘,你原在‘三叠岗’留下的一干旧属呢?可有他们的消息?”
    崔六娘叹了口气,摇头道:“只知道寨子烧光了,留守山寨的人下落如何,可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但愿他们当时机伶些,早早拔腿开溜,别遭了对方毒手,我就阿弥陀佛了……”
    靳百器伤感的道:“恐怕不太容易,‘大龙会’向来行事周密,手段毒辣,大娘的人又疏于战技,久离攻防之术,在有心与无备的情况下,后果甚是堪虑……”
    银盆大脸上浮着一抹暗影,崔六娘僵麻的笑了笑,音调低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凶吉俱是定数,且看他们各人的造化吧!”
    这不是看得开,悟得透的问题,亦非天性豁达的自然反应,这乃是无奈、乃是怨叹,是心余力拙下的嗟呼,崔六娘的感受,靳百器深为了悟,唯其了悟,也就更觉愧疚了……
    “青牛岭”山坳子里的这片破庙,岁月在其间度起来就显得枯寂与漫长了,尤其人们的情绪苦闷、心境阴郁,眼瞅着前途茫茫,萍飘无寄,就难免倍感落寞,越觉凄凉,日子过得不但灰苍,亦竟透着那等的晦霉了……
    数着辰光,而辰光又悄然逝去十多天,算一算,山坳里已住了一个多月。
    这十多天来,靳百器的内伤大有起色,身体己近痊愈,他走路不再倚重拐杖,行动之间又差堪恢复了往昔的矫健利落,当然,崔六娘的照拂关切功不可没,“狼婆子”极有信心,她明白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靳百器身上——不论是匡复“鹰堡”的希望、或者是她自己重建家园的希望。
    半个多月以来,崔六娘又曾出山三次,可是,外面却风声平静,一无异处,不仅是“鹰堡”各方面的消息冷寂下来,甚至连“大龙会”那边的动态亦毫无所闻——
    好像“大龙会”也和“鹰堡”如今的情况一样,将自己紧紧隐蔽起来。
    深秋初冬的时令了,气温不只逐日降低,连仇恨与斗志仿佛也跟着进入朦胧的冬眠状态,消沉似乎是随着飘零的黄叶一起到来。
    两个不速之客,便也在这一天闯进“青牛岭”的山坳子里——不,不能说他们是闯进来的,明确的说,他们是被请进来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发觉山坳子内的山神庙,当然更不曾看到住在庙中的这一班残兵败将,就在他们掉转马头,意态怏怏的准备离开的时候,恰巧被“鹰堡”派出去拾检柴火的一个小队所瞥及,立即十分礼貌的把这二位来客引来庙口,并通报靳百器传见。
    带着一小队人出去检拾柴火的头领,乃是范明堂,他引来的客人,竟是久不相见的“无相算盘”牟长山和他的宝贝儿子牟鼎!
    靳百器亲自迎了出来,与化敌为友的牟长山四目相对,骤然生起沧桑无限,世事无常的感触,彼此双手紧握,不胜唏嘘。
    引领客人入庙,穿过前殿左右两排简陋破旧的铺卷,来到神案之侧,没有茶水,只就着几只脏烂的草编蒲团,靳百器神色歉然的肃客落坐。
    牟长山是坐下了,牟鼎却垂手站在一旁,和范明堂相对而立;牟长山未曾开言,先行游目环顾周遭,这一看,不禁看得他鼻酸心怆怆,连连摇头。
    靳百器端详着牟氏父子,看得出他们爷俩风尘满面,形容稿悴,不但脸色在黄中透黑,腮颊的髭根斑虬未修,甚至衣袍也都污皱不堪,像是多日不曾换洗了。
    千咳一声,牟长山语声喑哑的道:“靳兄,实不相瞒,为了查访各位下落,却是把我父子找得好苦……”
    靳百器有些不解的道:“牟兄如此急于相寻,可有要事?”
    牟长山浩叹一声:“我是罪孽深重啊,靳兄,为了还报你搭救一双小儿女的恩德,在我得悉‘大龙会’的可能动态之后,乃即遣林妙前来知会于你,也好叫你心里有底,有所应变,哪里晓得‘大龙会’的实际布署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泄露出来的消息纯系烟幕,目的在混诸视听,造成假像,以收声东击西之效,可恨连我这等老江湖竟也一时失察,坠入彀中,不但自己受了蒙骗,还将这等不实内情快报与你,害得各位因此估计错误,陷身重伏,落了个如此凄惨的结局……靳兄,我真是爱之实以害之,衷心愧疚,不克自己……”
    靳百器忙道:“牟兄千万不要自责,这并非牟兄的责任,乃是我们自己研判失周所得的结果,统观连番失利的导因,肇于我们过于主观、连络不够快速、应变之策欠缺完密等等,当然,兵力薄弱亦为败因之一,但不管怎么说,却决不是牟兄你的过失!”
    牟长山神情悲戚的道:“你也不用安慰我了,靳兄,每一思及此事,便令我汗颜无地,寝食难安;当时消息传来的管道非常可靠,而且透露消息给我的那人,并没有利用我转传情报的动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你我之间,尚有鼎儿这段渊源,相反的,他只听说我们结有梁子,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会别具用心,事后我再三推敲,才发觉‘大龙会’是有计划的向外间透露风声,过程做得极为巧妙周全,他们故意在人前调兵遣将,半明斗暗的发号施令,并以行动配合传言,乃造成一种隐密情势,满足某些自以为消息灵通人上的虚荣感,无形中就替他们私下宣扬出去,有意无意描绘出一幅真幻莫辨的战阵图,有心人听在耳里,就不觉上了大当……”
    范明堂忍不住插口道:“二姐夫,如果这些精心编造出来的消息,可能传不到我们耳中,‘大龙会’的一番心血,岂不就白耗了?”
    牟长山望着他这位隔了一层的舅子,态度十分和悦的道:“便有此可能,小胡子,他们也并没有任何损失,对外广布谣言,对内一贯用兵,一切的风风雨雨,毫不影响他们的实际行动,而江湖险诈,风传极快,只要他们的阴谋得逞分毫,就收效宏大了——我个人的愚昧,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范明堂强颜笑道:“我们二当家的说过,怪不得二姐夫……”
    牟长山目注靳百器,仍然自怨自艾的道:“靳兄,你不知道当我得悉贵组合失利于‘吴县’‘通利赌场’的时候,那种如遭雷殛的震动感觉,这岂不是应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两句话了?鼎儿向来敬畏于我,获悉此事之后,竟在我面前大声号哭,捶胸自责,靳兄、靳兄,我的悔恨、我的痛苦,却又向谁人诉说?”
    靳百器诚挚的道:“是牟兄自责过甚了,我们上上下下,对牟兄除了感激,实在毫无怨言……”
    牟长山激动的道:“我在接到消息的第二天,便率同鼎儿离家上路,我们爷俩发誓必须找到你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得尽到我们最后的一点心意;我和鼎儿亲身摸进‘吴县’,找着地头上的朋友问清了你们退走的方向,从‘吴县’开始,顺着拟定的方位,一座山一座山的翻、一道岭一道岭的搜,越是荒僻的地方越不放过,将己比人,我判断你们首先要做的是聚合残余,重新整顿,再来才是休生养息,试选他方;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虽然长途跋涉个多月,足迹遍及数百里方圆,幕天席地,餐风饮露,好歹是寻着各位了……”
    靳百器感慨良深,喉头微带哽塞:“牟兄,你也未免太苦了自己,所谓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牟兄大义凛然,豪情万丈,不以我等时处逆境而见弃,未以我等形蹙势背而蔑陋,殷殷寻访,在在不忘,牟兄厚谊,我先叩谢了——”
    牟长山连连抱拳:“受不起,受不起,靳兄,是我该请罪,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各位……”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牟鼎上身微躬,轻声道:“爹,爹与靳大叔初识于血刃,再结于患难,正是道义之交,你们二位老人家也就不用彼此客气了,倒是见了面之后,该怎么帮着靳大叔和他的人顺应危局,再图大举,才是当务之急……”
    牟长山点头道:“对,孩子,你说得有理,是该朝这一步上商议方称正办!”
    目注牟鼎,靳百器脸上展现出一抹少有的笑意:“比我上一次看到你,牟鼎,你好像成熟多了,也稳重多了……”
    牟鼎略见腼腆的道:“是靳大叔谬誉,不过,我也承认这一个多月来,由大叔的遭遇、爹的反应、我个人的体验,多少长大了些、顿悟了些……”
    指了指对面的范明堂,牟长山道:“鼎儿,见过你小胡子舅舅,他是你二姨的亲弟弟,大概你都不认识了吧?”
    牟鼎笑着向范明堂见礼——疏别多年,认识固然是不认识了,但对这位胡子舅舅,其人其事,却仰之久矣。
    就在这时,前殿有人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一边往里闯,一边嚷嚷道:“二当家,二当家,听说是牟大户领着他那宝贝儿子找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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