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中雄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十章伏恶邪满载而归
    摆摆手,燕铁衣非常平静的道:“刘大川,你且稍安毋躁,听我说几句话……!”
    刘大川气涌如山的吼叫:“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燕铁衣安详的道:“今后,你要深自反省,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切莫再兴起这条恶毒主意,我答应放你一马,然后,我们拿着我们该拿的赌金自行离去,两不相犯,你认为我的建议如何?”
    怒极狂笑,刘大川沙哑的叫:“你是在做梦,浑小子,你配来教训我?指责我?你完全是夜郎自大,不知自己为何物,而你犹要‘放我一马’?我不分你的尸已算你烧了高香,你居然还大言不惭反过来‘放我一马’?我老实告诉你这一对狗男女,今天你们死走了,不杀你们我决不甘休——”
    冷凝绮不屑的扬着眉儿道:“听听,人家刘三爷雄心还不小呢?自己老命只用一根蛛丝吊悬着了,却还在盘算如何去要人家的命,啧啧,新鲜。”
    刘大川磨牙欲碎,面同滴血,一颗颗的麻点全在跳动:“贱人,我叫你说俏皮话,我会用你的头发来缝合你这张利嘴──等着看!”
    缓缓的,燕铁衣道:“如何?你答应不答应?”
    大吼一声,刘大川口沫飞散:“答应?答应你妈的头!”
    退后一步,燕铁衣冷然道:“那么!你就上吧,刘大川,但我可以断言,你不是我的对手。”
    刘大川“呸”了一声:“就凭你?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小蚤儿——”
    表面上,他是回头招呼他的手下,但却在叱喝的那一瞬,猝然一腿暴飞,只闻风响,腿影不见!
    燕铁衣猛仰头,刘大川身形旋回,“呼”“呼”“呼”三腿弹翻,快不可言,就宛如一股股劲风扫过,却根本看不清楚他双腿的形状及来势不错,刘大川的腿上功夫,的确有其独到之处,名不虚传!
    “呸”一声叱吼,刘大川四次连击落空,更是怒火攻心,他身形闪腾,双腿暴蹴狠踹,狂悍凌厉,像是浪涌涛奔,声势惊人!
    燕铁衣一直没有还手,躲让穿走,快逾流失──他要先把敌人的实力掂量清楚,路数观察明白,然后再施以痛击!
    此刻,“小蚤儿”魏角业已跃至一张桌台上,全神贯注,目光阴鸷,一付随时准备乘虚猝袭的架势!
    冷凝绮当然也不闲着,她不看场中二人的精彩拚斗,单单注视着站在台面上的魏角,她早已打定主意,魏角不动,她也不动,只要魏角插手,她便绝不客气,来个半途横截!
    燕铁衣在迅捷无匹的闪挪中,已经躲过了刘大川狂风暴雨似的七十多腿,他仍然未曾反击,因为,他知道对方的腿上功夫厉害,但他判定除了这项本事之外,刘大川必然尚另有专以配合腿功的杀着未用。
    现在,燕铁衣就等着逼出刘大川这手杀着。
    蓦地身形横飞,刘大川的双脚直踹而来,燕铁衣往上一起,刘大川猛然翻滚,两腿闪缩环舞,顿时腿影如桩,幻成轮状罩卷。
    燕铁衣飞起的身形急速斜掠,就在这时,刘大川一腿电闪,直撞燕铁衣小腹部位,燕铁衣合掌反推,,刘大川的另一只腿已兜头蹴至。
    猝然斜仰面颊,刘大川的大腿便贴着燕铁衣耳边擦过,而不可思议的,他巨大的躯体骤然拳缩,双手飞翻,两溜寒光急射向燕铁衣胸口。
    是了,就是这一手!
    燕铁衣不再躲避,微微抛肩,“照日短剑”的冷芒眩映,“当郎”两响荡开了刘大川兜胸刺来的一寸“阔叶双刀”、“太阿剑”有如虹影掠空,“崩”声飞射,把刘大川“猴”的怪叫着逼了出去!
    背后,缅刀的莹莹光华就在此际如强矢射到。
    斜刺里,银轮倏闪,“当”的一记又把缅刀撞开。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多谢!”
    冷凝绮吃吃笑着,“百刃轮”旋流似千弧串月,在一片尖啸声中,凌厉泼辣的卷向了方才偷袭不成的“小蚤儿”魏角。
    惊魂甫定的刘大川猛的吐气开声,双腿横飞,双刀划出漫天晶凝莹光,燕铁衣半步不进,“太阿剑”猝颤,一付扇形的光弧便漫布身前拚命扭腰仰头,刘大川慌忙侧翻。
    于是,“太阿剑”便彷佛一条又一条的流星曳尾,快狠无伦的急秘密集发出,刃锋割破空气,其声宛似鬼泣!
    刘大川不禁心惊胆颤,他竭力躲避,一再腾挪,双刃挥舞招架,汗水透衣里,喘息嘘嘘,连神色都变了。
    突然间,串射的流光滚动揉合,形成了一轮三差不齐的芒球晶弧,那样威力万钧的朝着刘大川罩了下去。
    狂吼着,刘大川扑地滚旋,“阔叶双刀”四面飞舞,眼看着那圈刃轮芒弧就要罩落,斜刺里,冷电灿闪,“照日短剑”已搁架上他的后颈!
    蓦然僵坐于地,刘大川微伸着脖子,动也不敢稍动,一张黑脸,业已泛上了灰!
    燕铁衣轻轻的道:“三爷,早这么乖,不是要便宜得多?”
    就在这一刹那中,刘大川猛一低头,他的右腿居然能从屁股下面倒弹飞蹴,燕铁衣冷冷一笑,左脚猝起猝落,“克察”一声,便踩断了刘大川的右脚踝骨!
    “嗷啊!”
    惨号一声,刘大川整个人痛得往上挺起,又重重的扑倒,手上双刀掷脱,嘴巴鼻子全啃进地面,燕铁衣的短剑仍然冰寒的架着他的后颈。
    摇摇头,燕铁衣道:“真厉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刘大川,你又有什么收获?”
    刘大川的身体俯倒在那里,就像是一座肉山,他不停的痉挛着,抖动着,鼻涕口涎黏沾得一张面孔都变成花糊糊的了!
    这时,冷凝绮也早已逼得魏角手忙脚乱,捉襟见肘,险状丛生。
    魏角的轻身功夫极佳,加上他身材瘦小,所以有“小蚤儿”之称,但冷凝绮的提纵之术更为一绝,比他高明多多,两人这一较上,魏角的亏可就吃大了,魏角赖以制敌的轻功业已不如人家,其他的本事更是相差甚远,这个仗,他还到那里去蠃?
    缅刀挥舞中,满头冷汗的魏角步步后退,喘息如牛,身法手眼越见迟钝,而冷凝绮游闪腾挪,动作快逾闪电,左手“百刃轮”翻飞翔回,右手“鱼肠短剑”吞吐伸缩,神出鬼没,攻势之凌厉凶猛,已经完全将她的敌人压制住了斗然,魏角暴挥十刀中,身形斜偏,冷凝绮把握时机,“百刃轮”弹闪,以轮上的倒刃绞扭敌刀,同时右手剑倏穿,魏角猛退,冷凝绮右臂下的黑网已“呼”的一声将他罩住,抛起来摔了个狗吃屎!
    闷哼一声,魏角腰背挺起,还想挣扎,冷凝绮的“百刃轮”已“刮”的一记在他背胁处开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上
    “唉唷!”
    魏角长号出声,冷凝绮身形一转,“刮”声又是一道血槽开在魏角的另一边背胁上!
    鲜血喷溅着,魏角挺起的腰背随塌,冷凝绮双瞳如火,“鱼肠短剑”急刺,已扎进了这位“小蚤儿”的尾椎骨!
    “噢!噢……唔……”
    魏角大口大口的吐气,业已痛得连叫都叫不成声了一声不响,冷凝绮的“百刃轮”又已闪亮着扬起!
    冷淡的,燕铁衣道:“算了。”
    “百刃轮”一翻收回,冷凝绮回眸一笑:“怎么?不忍心了?”
    燕铁衣平静的道:“给过教训就行,这是在将人‘凌迟’,超过‘教训’的限度了。”
    放回家伙,冷凝绮笑道:“好吧,依你,夫是天,妻是地,郎是乾,妾是坤,那一层你不压着我?”
    燕铁衣啼笑皆非的道:“你真叫人吃不消!”
    耸耸肩,冷凝绮道:“有些艳福你都不会享,瞧瞧爬在你前面的这一位,想都想不到呢!”
    燕铁衣摇头道:“你好有一比。”
    含情脉脉的,冷凝绮道:“那一此?我的天?”
    笑笑,燕铁衣道:“肚脐眼里冒烟──腰(妖)气!”
    狠狠“啐”了一声,冷凝绮双颊飞红,连连跺脚:“死鬼,人家不来了,你竟然这样捉弄人家!”
    燕铁衣开朗的一笑道:“别吵了,我们先解决正事要紧。”
    说着,他低头向爬在前面的刘大川道:“三爷,我这一次不杀你,也只是给你一个警告,好叫你永生记得做人要把良心摆在中间,不可邪恶,不可贪婪,更不可过份狠毒,否则,下一次若遭遇到同样的情形,只怕你这颗人头就要挪挪地方了。”
    哼唧着,刘大川痛恨的道:“你不杀老子……老子并不领情……待老子再找到你头上,要杀你的时候,你可别怨!老子不饶你的性命!”
    燕铁衣道:“话止于此,如何选择,便全在你了,三爷,以后不论你再和我朝面也好,同别人遭遇也好,设若你这恶习依旧,我包管你死得比你预料的时辰要早!”
    呻吟一声,刘大川咬牙道:“老子……不须你来替老子……算命……你只要……小心……你自己的脑袋……就行……老子一定要报仇……雪恨……活剥了……你!”
    冷凝绮忍不住尖声道:“一剑通死这麻皮球去,留下他岂不是同留下个祸害一样?和这种下流无耻,卑鄙龌龊的猪狗,还有什么仁义可讲?”
    淡淡一笑,燕铁衣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同样的,恶人向善,本属难能可贵,我们总要给他一个省悟的机会,再说,本无深仇大恨,你又拿了人家的,不更该慈悲点么?”
    哼了哼,冷凝绮道:“随你吧,我拗不过你,却看他能否向善?”
    燕铁衣道:“去取回你的赌金,当然再加上蠃的,台面下是人家的本钱,可别擅动!”
    回头瞪了燕铁衣一眼,冷凝绮悻悻的走向那边收拾去了。
    归剑入鞘,燕铁衣背着手站在一侧,刘大川吃力的挣扎着坐了起来,先望了望自己那只已经变得粗肿的断足,一边歪扯着脸咆哮:“妈的,好狠……兀那小子,有种的报个码头字号,我们后会有期!”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会的,三爷,江湖上讲究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可不是?”
    喘息了一会,刘大川怨毒的道:“你如此毒辣的伤害我以及我的一干孩儿,这血海深仇,我永不会忘,不管你在天涯海角,只要我一息尚存,便要追你报复!”
    燕铁衣笑道:“现在,你相信我有这个本事摆平你手下的那些酒囊饭袋了?”
    猛一挫牙,刘大川的声音迸自齿缝:“妈的!”
    片刻后,冷凝绮已经收拾妥当,她提着两只大皮口袋,显得十分辛苦的走了过来,把皮口袋沉重的摆下,她轻抚垂至额前的一绺秀发,道:“我们走吧?”
    燕铁衣道:“全弄舒齐了?”
    嫣然一笑,冷凝绮颔首道:“放心,一文不多取,也一文不少拿。”
    燕铁衣伸手帮她自地下挽起了两只大皮口袋,乖乖,好重,压得他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两人相视一笑,走向厅门,在冷凝绮用短剑伸入门缝挑拨外面的铁栓时,坐在那里的刘大川已在愤急的大叫:“兀那小子,你不是说过你要告诉我你的码头旗盘及出身来历么?怎么,就这样缩头缩脑夹着尾巴走啦?妈的皮,你有种没种?”
    “克拉”一声,门外的铁栓已被挑开、冷凝绮回头先狠瞪了刘大川一眼:“麻皮,你再瞎嚷嚷!姑奶奶就给你一飞刀穿死你!”
    接着,她又向燕铁衣道:“走吧?老公!”
    燕铁衣双肩各负一只大皮口袋,他挺了挺胸,回头一笑:“‘青龙社’魁首,人家叫我‘枭霸’燕铁衣!”
    说完了话,他偕同冷凝绮出门而去,步履声逐渐由近而远,终于消失。
    瞪直了眼,张大着嘴巴,刘大川像被人一棍敲呆了似的僵楞在那里,怔忡了好一会,等他神智恢复的时候,方才发觉冷汗一身,把里外衣衫都浸透了!……
    ※※※
    回到才进集子里就先订下的那家简陋客栈,冷凝绮入房之后却并不休歇,她立即开始了忙碌的整理收拾工作──将金银归纳分开,各装入几只木箱与皮口袋中,并且重重绑捆,弄得严严密密,结结实实,然后,她再把一厚叠银票塞入贴肉的内衫暗袋里,东西通通归理舒齐了,她才长长吐了口气,顺便掀窗探头,望了望天色。
    靠在掩紧门扉边的燕铁衣,又是有趣,又是好笑的一直看着冷凝绮自个儿在忙活,直到这时,他才似笑非笑的以揶揄的语气道:“你可真有劲啊!连口气却顾不得歇,一进门就搂着金银财宝不放手啦!”
    白了燕铁衣一眼,冷凝绮抽出腋下的那条浅黄丝巾轻拭香汗,边佯嗔着:“还说呢?却是你害的,光看不动,累得人满身大汗。”
    燕铁衣笑道:“银钱过手,最须谨慎小心,避嫌自检,我若帮你整理收拾,万一少了个一两半钱的,岂不认定我揩了你的油啦?”
    吃吃一笑,冷凝绮抛了个媚眼过来;“得了吧,我的大当家,别在那里挖苦人了,眼前这点零碎,在你看来就和打发叫化子差不多,也会动上念头?再说,我的人都可以被你‘揩’去,何况是这些区区身外之物!”
    燕铁衣双臂环抱胸前,淡淡的道:“别这么大方,其实,我也不会打你与财的念头,你也不可能让我打这个念头。”
    冷凝绮道:“大当家,我可不只是说说玩的,对你,我真不在乎,只要我有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钱财你是满窖满仓,多得嫌累赘,但是,我保证你还没有经历过似我这样‘色艺’双全的女人,我就是我,任你权倾天下,威慑九州,也难找到像我这般完美的天然雕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苦笑着,燕铁衣道:“屡蒙青睐有加,毋任感荷,只是道殊不同,感情心领了!”
    冷凝绮认真的道:“大当家,我这样做,纯是一种奉献,一种报答,也是一种感恩的表示,因为我所有的,你全有了,甚至更多更好,所以,我能够奉献给你的,便只有我的身子,大当家,这个身子已不清白,但却可以给你满足同快乐,而且,我不要名份,不要代价,更不会拖累你,甚至以后你想都不要再想一下,对于我,却将留刻一段隽永又珍贵的回忆,我浪荡一生,声名狼藉,可是,我总算真正的将我自己奉献过一个值得我奉献的人!”
    沉默了片刻,燕铁衣透了口气,道:“不可以。”
    难过的垂下头,冷凝绮幽幽的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也配不上你——”
    燕铁衣温和的道:“不是这个问题,冷凝绮,只因为我们彼此之间还没有爱在滋生,若是将情感的发展及心意的表示连筑在肉欲上,就未免太过现实与丑陋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对这方面的也欠缺兴趣,冷凝绮,如果你一定认为必须报答我,往后好好做人,就是最好的方式了——”
    恨恨的,冷凝绮道:“你真叫迂。”
    燕铁衣平静的道:“这是我一贯为人的风格,否则,眼前的燕铁衣,就不会是现在人们口中所说的燕铁衣了。”
    冷凝绮再试一次:“不会有人知道,只要你我永远不说!”
    燕铁衣道:“君子慎独。”
    无奈的笑笑,冷凝绮道:“好吧,郎君。”
    燕铁衣一笑:“那是假戏,可别真做,你不知道,倘若再叫一声,我的心里都会紧一下。”
    冷凝绮轻轻的道:“大当家,你真残忍,莫非连叫我过过乾瘾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是幻想,是憧憬,是做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吧,你也让我暂时沉醉一下。”
    燕铁衣摇头道:“别说得那样凄惨,没这么严重。”
    美艳的面庞上浮现着一抹深沉的悒郁,双瞳中也是那么一片朦胧的烟雾,冷凝绮的模样就像浸润在一杯醇酒里──苦涩,甜美,刹那时的兴奋同无限的虚空,但韵味却长:“当在那家赌场里,你说我是你妻子的时候,我全身冰冷,又有一股涨溢鼓炸的感觉,像血液都在奔腾沸烫了……这种滋味是由太多的兴奋与太多的欢愉所形成,那短暂的须臾里,我觉得真是你的妻子,忽然间,我对你好熟悉,好亲切,又好甜蜜,若是我们相聚在一起已有千百年,好像我们真是连心连体一样……理智告诉我这是假的,但我却拚命否认,想抓住那一刹那的激动同欢悦,把我自己埋葬其中,永远也别再面对现实,只是,我没办到,因为现实逼着我觉醒,那么快就觉醒了!”
    燕铁衣凝视着她,没出声。
    忽然摔摔头,冷凝绮勉强笑道:“很傻,也很痴,是吗?”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叫我怎么说?”
    咬咬下唇,冷凝绮毅然道:“大当家,我们走吧!”
    燕铁衣讶异的道:“深宵赶路?何必这么急?稍稍憩歇一会,天就亮了,白天上道不好么?”
    冷凝绮悄细的道:“不是离开这里,我还得再办一件事,到集子后面的那座破城隍庙去一趟。他们每次经过‘马家集’都住在那儿。”
    立时憬悟了冷凝绮所指的是什么,燕铁衣神情冷肃的道:“冷凝绮,必须要去劫夺‘致远镖局’的这趟暗镖么?”
    点点头,冷凝绮坚的道:“必须。”
    燕铁衣不以为然的道:“我们教训过别人不要贪婪,同样的,我们自己更须谨记不可贪婪,冷凝绮,你的收获已经不少,‘刀勾会’那一票弄了一千五百两金子,刘大川的场合里必定也蠃取了金银总数甚丰?”
    冷凝绮道:“蠃了黄金大小锭子一千一百两,银踝数百两,银票数额四千多两。”
    燕铁衣正色道:“这已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冷凝绮,为什么还不够?”
    笑笑,冷凝绮平静的道:“将来的日子,便全指望这几次的收获来维持了,以后,只怕我再也没有办法靠此种方式赚钱啦,所以,不得不乘着机会尽量多弄几文!”
    燕铁衣道:“就以这两次的所得来说,已足够维持你一生的生活了。”
    神色忽而有些凄暗,冷凝绮却迅速以一抹微笑来掩饰:“话不是这样讲,大当家,得要看将来要过的是却一种生活才行,就以我现在手中这点存底而言,粗茶淡饭,布衣茅舍的日子勉强能以维持,但稍微过得丰足些就不够了,老实说,我不是能够适应过苦日子的人,今后不敢奢言享受,可是,总也得叫我多少宽裕点吧?我不能不为往后打算,所以,‘致远镖局’的这一票买卖,便非干不可!”
    僵寂了一会,燕铁衣道:“不再考虑?”
    冷凝绮平静但却不可动摇的道:“无须考虑了。”
    燕铁衣低喟一声,道;“那么,你独自前去,我恕不奉陪。”
    睁大了眼,冷凝绮道:“你不怕我跑掉?”
    燕铁衣道:“你不会跑掉,因为这些财物要留在此地,而且,我相信你的诺言。”
    “扑嗤”一笑,冷凝绮道:“原来你是有恃无恐呀!”
    燕铁衣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挑挑眉儿,冷凝绮无奈的道:“就这么办吧!你在房里等我,我得了手马上就赶回来。”
    燕铁衣低沉的道:“冷凝绮,像‘致远’这样的小镖局子,人少底薄,并不富厚,你去劫财,千万记得不要伤人,否则,就是过份了。”
    冷凝绮悻悻的道:“奇怪,好像这家镖局子是你的外甥开的一样,你就这么个体恤照应法?口口声声全是帮着他们说话?”
    坐到一张竹椅上,燕铁衣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冷凝绮略一抄扎,又将身上的像伙检视了一遍,向燕铁衣眨眨眼,身形宛如一抹轻烟般掀窗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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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城隍庙黄雀在后
    隔着“马家集”里许地不到,与镇边只有一条小河挡着,就在小河边的那道矮冈子下,便是那座破破烂烂的“城隍庙”了。
    几丛杂木点缀在庙的四周,夜深人静,野寂荒落,偶而传来几声枭斗兽吼,越发现得这附近一片凄凉,而那座“城隍庙”也就更加残破幽森了。
    冷凝绮到达的时候,正巧碰上庙门里有一条高大的身影晃了出来──那是个满面于腮,微微有点驼背的中年人,他正提着裤子,睡眼惺忪的蹩向暗影深处。
    显然,这人是想小解。
    冷凝绮不知道银票是放在这几个镖师的那一个人身上,她打定主意,放倒一个搜一个,速战速泱,不让对方有求告或联手的机会。
    于是,那位大个子仁兄的这泡尿,一半时可就解不出了。
    夜色很沉暗,无月无光,只有空中的几点星辰眨闪。
    冷凝绮悄无声息的往那人背后掩进,有如螳螂捕蝉,那大个子懵然不觉,正褪下裤子准备完成公事好再回去睡觉。
    那面形成一幅翼状三角形的黑网,就好像一片黑云似的“呼”的一声罩住了弓着背正在准备小解的大个子,那大个子突遭袭击,本能的猛力挣扎,然而,他才只扭动撑拒了一下,冷凝绮的纤纤玉指已戮上了此人的“软麻穴”,大个子闷哼一声,瘫倒于地,一柄细窄的剑锋已指住了他的咽喉。
    低沉但却冷峭的,冷凝绮微俯着身道:“不准出声,不准反抗,否则,我要你的命。”
    声音是那样的冷酷稳定,那大个子知道,对方并不是在吓唬他。
    抖索了一下,大个子惊窒的问:“你要什么?恐怕……认错人了吧?”
    冷凝绮冰寒的道:“你们这趟保的盐银银票,摆在谁身上?”
    震骇的瞪着那在暗影中执剑相逼的窈窕身形,大个子这才醒悟到对方乃是来劫镖的!他不由打了个冷颤,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
    尖锐又冷硬的剑端轻轻向咽喉压顶了一点,冷凝绮更为狠厉的道:“你说不说话?我老实告诉你,“致远镖局’每个月固定的这趟生意,我已钉缀得够久了,我知道你们出发的时期,歇夜的处所,也知道你们每一次都是四个人护镖,更了解你们的武功深浅,对你们,我很有数,你告诉我银票在谁身上,替我减少麻烦,也等于为你的伙计们消弥的一场灾难,要不,我宰了你,再进去把他们收拾掉,一样能达到目的……”
    顿了顿,她又幽冷的道:“而一旦到了那等节骨眼,只怕你们镖银不保之外,连性命也都赔上了!”
    大个子透了口气,脸孔在黑暗中痛苦的扭扯,他艰辛的道:“这……这位姑娘……我们……是‘致远镖局’的镖师……姑娘,大家都是江湖同道,吃的也全是碗场面饮……何必撕破脸逼人于绝?你有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只要在我们能力之内,都好商量……”
    冷凝绮低叱道:“住口,那一个在和你拉交情,盘渊源?废话少说,回答我的问题!”
    身子痉挛似的抖搐了几次,大个子吃力的道:“姑娘……我们……只是家不上台盘的小镖局……因陋就简……凑合了几个苦哈哈混饭吃……既无身家,亦无恒产,底子单薄得紧……连局子的房屋都是向人租赁来的……平素承蒙各方朋友赏脸照应,方才勉强撑起这么一点小小支架……若是你这次劫了镖银,我们五、六年来辛苦奠下的这点基础,就要冰消瓦解……你忍得下心?”
    “呸”了一声,冷凝绮冷森的道:“忍不下心我还会来干这一行?你不要再哭穷叫苦,妄想博取我的同情,我一向出马之下,例不空回,今天就算拿不到银子,也要带几颗人头回去。”
    大个子又是愤怒,又是惊悸的道:“你就算行行好,发发慈悲吧!姑娘,我们担当不起这个损失……如果一定要下手,也罢,我们也只好连性命一起给你!”
    粉脸顿时变青,冷凝绮语声僵硬:“狗才,你当你家姑奶奶下不了这个手?”
    大个子咬紧牙关,窒着气道:“杀吧……我们宁肯舍上性命,也不能失去镖银……我们不能对不起惨澹经营‘致远镖局’的杨总镖头,不能辜负兄弟伙的期望,更不能亏负自己的良心!”
    “打!”
    一声低叱,来自庙门的方向,蓝光三溜,疾取冷凝绮背后。
    头都不回,冷凝绮右手倒甩闪挥,冷电飞旋中,三枚“小梭钉”“当”“当”“当”激抛分坠,顿时,三条人影已自庙里飞扑出来,站在三角点中,将她圈在中间。
    三个人,都是一身劲装,年纪也全在三十余岁上下,每张面孔上俱皆流露着相似的忠耿敦厚之色,他们是武林中人的穿章打扮,显然本事也还不弱,但却在粗犷激昂里,另有一种特别的真挚坦率的韵味,一看之下,即知他们都是正派的后起之秀。
    冷凝绮轻藐的目光回顾,微昂着脸,冷冰冰的道:“很好,自己送上门来,正免得姑奶奶多费一番手脚!”
    三个年青人互视一眼,其中那个宽额狮鼻的青年人满面堆笑,十分有礼的拱拱手道:“这位姑娘,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在下范景梅,姑娘右边的一位叫陈勉,左边的一位是简杰,地下躺着的叫唐富才,我们都是‘致远镖局’的镖头,俱属总镖头杨保义麾下,只因护镖前往杭城,一则为了避人耳目,二则为了节省几文盘缠,方才留宿于此郊外破庙之内,我们在此过夜已有多次,不知是不是犯了姑娘什么忌讳,或者那里开罪了姑娘?尚请……”
    冷凝绮打断了对方的话,尖削的道:“银票拿来,放你们生出,其余的废话一概免谈!”
    呆了呆,那范景梅依然陪着笑道:“原来姑娘是有了困难,不知确实数目是多少?尚请示下,在下等也好斟酌为力,四海之内尽是朋友,我们虽然并不富有,但好歹也能帮姑娘一个小忙。”
    冷森的一笑,冷凝绮道:“我要的是你们身上暗保的那笔银票,不是向你们要小钱,怎么?你们以为姑奶奶我是讨饭的吗?就这么好打发?”
    范景梅也不禁脸上变色,但他仍然强忍着心中怒气,委曲求全的道:“姑娘,武林有道义,行行有传规,你就算伸手打劫,也总得讲点情面,论论根由,何况我们小门小户,实在承受不起这样巨大的损失,你再狠,也该给我们留步活命的余地,那有像这样强横霸道的?”
    双瞳深处光芒闪映如火,冷凝绮蓦的飞跃六丈,尖叱道:“浑小子,姑奶奶的家伙就是情面和根由!”
    她口中叫着,却一连十几个筋斗曳落,寒芒冷电,骤雨般掠来,七十七剑暴刺范景梅。
    范景梅骇然奔避,手腕翻挥,一柄“三尖两刃刀”业已拨出,但是,他也仅有机会拨出兵刃而已,冷凝绮的左臂暴起,“罗刹网”兜头飞卷,将范景梅一个筋斗扯翻于地。
    后面,那眉浓如墨的简杰手舞三节棍,“哔啦啦”猛劈过来,冷凝绮身形猝移半步猛力抖抛左臂,于是,范景梅怪叫一声,滚翻出去,与简杰撞跌成一堆!
    使着一对尖锐“峨嵋刺”的陈勉,大吼如雷,连扑连进,双刺伸缩颤闪,拚命攻击敌人,而冷凝绮却翻飞游回,耍孩子似的做了十一次范围极狭,但动作快速无比的闪移,猝然侧倒猛起,双腿扬弹,“蓬”“蓬”两响,将陈勉踢得抛起三尺,打着翻滚重重摔出。
    冷凝绮从出手对付这三个青年人,由始而终,只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一气呵成,乾净俐落,功力之精湛老辣,确是不同凡晌!
    怒吼着,范景梅已从地下挣扎爬起,他双手握刀,不要命的冲向冷凝绮而来。
    煞气顿时盈聚眉眼,冷凝绮猝然贴地横飞,范景梅一刀搠空,冷凝绮的右足尖已“腾”
    的一声将他踹了个大马爬,寒芒闪处,“鱼肠短剑”直指范景梅腰胁。
    就在这一刹那间,斜刺里,若鹰隼,似惊鸿,快得无可言喻,一条黑影暴射而至,那人手中一根三尺来长的青竹竿,轻抖倏闪,“当”的一声已点开了冷凝绮刺向范景梅腰胁间的剑锋。
    大吃一惊之下,冷凝绮急退五步,她怒视来人,口中尖叫:“是那一个卑鄙龌龊的大胆畜生,竟然抽冷子暗算姑奶奶?”
    来人黑巾蒙头蒙面,外罩一袭肥大灰袍,却半声不响,身形倏旋,青竹竿在一片狂风劲气中宛如怒浪惊涛也似汹涌卷上,冷凝绮咬牙切齿,剑轮齐飞,做着凌厉又密集的反攻,双方甫一接触,在一片猛烈与翻荡的强力撞击里,冷凝绮的丰臀上已挨了一记,打得她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气极尖叱,冷凝绮双目光芒有如火焰隐射,她倏左倏右,忽上忽下,剑穿飞轮旋舞,黑网交张卷罩,若同双翼,而那神秘客却更是身手登峰造极,快狠准稳之处,无懈可击,完美得彷佛山岳压顶,浑然一体。
    在这样间下容发却又招招关连着生死的狠拚中,冷凝绮突然弹跃而起,短剑一点骤刺,“百刃轮”斜串出团团光弧飞激,而左右双网又由下往上,包卷敌人神秘客的身体也猝然拳缩成一团,青竹竿如同形成了一圈密麻麻的竿轮四散流射,竹影三差激转中,锐风尖啸,就像来自虚无,来自九幽,另一只短只尺许青竹竿已握在神秘客的手上,突然凝形闪击,冷凝绮的腰眼一麻,连连打了几个转子抢出,她猛一回头,恶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跺跺脚,飞掠而去。
    于是,那神秘客冲着呆立于侧,目眩神迷的几个镖师低叱:“还不快走?”
    声出人逸,等这几位镖师醒悟的俄倾,那神秘客早已鸿飞冥冥,踪迹不见了!
    鼻青眼肿的范景梅急切之下,赶忙嘶哑的大喊:“壮士,恩公,慢走一步,请留名讳以便晚生等拜谢……”
    简杰,陈勉,也齐齐拉开嗓门大叫:“英雄留步,英雄慢走,英雄救了我们,总要叫我们知道英雄是谁啊……”
    然而,黑夜深沉,晚风如泣,那里还有那神秘客的半点影子?
    ※※※
    客栈里,冷凝绮神色败坏,怒火如炽,像一头疯狂的雌虎般冲进房来,正坐在竹椅上沉思着什么似的燕铁衣好像吃了一惊,悚然站起来,他望着冷凝绮愤怒激动的面容,有些愕然道:“回来了?怎么这样快法?得手了么?我看你气色像是不对!”
    一下子站定在燕铁衣的面前,冷凝绮像要吃人似的瞪着燕铁衣,她双目红光隐隐,把燕铁衣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似是颇为迷惘,燕铁衣怔忡的道:“你怎么了?这是干什么?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努力调匀了呼吸,冷凝绮憋着一口气,冷冷的道:“大当家,你来去这一趟,可真够快!”
    呆了呆,燕铁衣瞠目道:“说什么?我来去了那一趟这么快?冷凝绮,你不是脑筋有了毛病吧?怎么就这一会儿,便语无伦次了?到底要说什么?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再度仔细打量了燕铁衣一会,冷凝绮却也在疑惑了──她看不出燕铁衣同她方才离去之前有什么两样的地方,面不红,气不喘,衣履整洁,既无汗渍,亦不沾尘沙,如果说,先前在“城隍庙”外坏她好事的那个神秘客就是燕铁衣,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怎么会一点蛛丝马迹的征状也看不出来?
    但是,如果不是燕铁衣,在周围地面上,有谁的功力会这么超绝,而出现的时刻又是这么凑巧?再说,那不速之客伸手拦阻的动机又是什么?
    恨恨的一跺脚,她用力坐到床沿,却又痛得一咬牙站了起来──那地方被青竹竿打肿了。
    燕铁衣一付不解的表情:“怎么了?冷凝绮,这是怎么回事嘛?”
    冷凝绮怒冲冲的道:“今晚上遇见了鬼,一个恶鬼,死鬼,捉狭鬼!”
    像是满头雾水,燕铁衣道:“你越说越叫我迷糊了,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阻碍?事情有了波折?”
    冷凝绮气愤膺胸的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吊我胃口?”
    叹了口气,燕铁衣摇头道:“我看你是真个遇上鬼了,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满载而归’,半步未移,你出去前后的经过情形,我又怎会知道?我所看到的,就是你离开前一张笑脸,回来后的这一张凶脸!”
    冷凝绮沉默半晌,方才稍见缓和道:“你──真没离开房间过?”
    燕铁衣一本正经的道:“我骗你作什么?确实没离开过。”
    咬咬下唇,冷凝绮悻悻的道:“今晚上我可是阴沟里翻了船,眼看着就要得手了,半截腰里却猛古丁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从头至尾,屁也不放一个,楞头楞脑冲着我干,偏偏那小子功力奇高,尤其动作之快令人匪夷所思,就这样,我的买卖砸了,还弄了个灰头土脸!”
    燕铁衣惊异的道:“竟会有这种事?那不速之客是个什么样子,可看清楚了?”
    哼了哼,冷凝绮道:“看清楚倒又好了,他用黑巾掩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狗眼,外面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灰色罩袍,连个肥瘦都分不出来……这个野种,本领却是好强。”
    顿了顿,她注视燕铁衣的眼睛,缓缓的道:“那人的眼,好像和你的眼一样炯利有神,而且,他用的兵器是青竹竿──一长一短的两只青竹竿,若将竹竿换成剑,便是一长一短的两柄剑,他施展竹竿的招式,则是由剑变化来的,确实的说,他就是把竹竿当剑使!”
    燕铁衣神色自若的笑道:“越说越像我了,但事实却不是我,这一点,相信你会分别清楚。”
    冷凝绮烦恼的道:“我就是分别不出是不是你,如果是你,我和你拚命,看你还敢不敢再帮别人!”
    耸耸肩,燕铁衣道:“算了,权当此事没有发生,好在你也并无损失,本来,打劫‘致远镖局’的事我就不赞成,幸亏有了这一场披折,否则,你得了手连我也跟着心不安!”
    瞪着燕铁衣,冷凝绮寒着脸道:“大当家,那个人如果不是你,什么也不用再提,如果是你,可下不为例!”
    燕铁衣忙道:─这个当然,我就算不帮着你,也不会去帮别人呀,再说,我讲过不干预你的行动的,我也并未忘记我的许诺……好了,歇会吧,天一亮我们还得上路。”
    冷凝绮不再作声,却独自立在窗前发楞,像在思忖什么,又像仍在生着闷气。
    ※※※
    顶着当空的烈日驰马出去了五十多里地,冷凝绮方才告诉燕铁衣,她要去的目地是“沈君山”、“沈君山”离着这儿有近百里远,策骑奔行,不快不慢,约得六七天的功夫,燕铁衣当然没有意见,他说过,这一月之内的时限是属于冷凝绮自己的,冷凝绮爱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他只能“附诸骥尾”而已,唯一的任务,就是监视着冷凝绮防她逃之夭夭罢了。
    冷凝绮并没有告诉燕铁衣去“沈君山”干什么,燕铁衣也没有问,但他判断,免不了仍是做那无本买卖,在他的看法,冷凝绮简直是半疯狂了,她似乎要在这一个月仅存的光阴里,把天下所聚的金银财宝完全抢夺到自己手中!
    燕铁衣多少有点纳罕──他不明白冷凝绮要下手劫掠,为什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莫非附近地面上就没有值得她一顾的对象?但是,冷凝绮不说,他也不便追根究底的盘诘,眼下的辰光,仍是属于冷凝绮的,她只要不图脱逃,便享有行动上的自主同自由。
    这些天来,燕铁衣不时对自己的这种做法感到好笑──他像是成为冷凝绮的扈从,保镖、兼伙伴了,而实际上却又完全相反,严格的说,他们之间甚至是对立的,只是,这样的对立情况十分微妙罢了。
    一路上来,两个人都甚少开口说话,一则是天气太热,日头晒得慌,再则,彼此间也像是找不出什么话来说,气氛就有如现下的天候,火辣辣又闷燥燥的。
    路前不远处有一块杂草蔓生的荒地,长着几株垂柳,柳条儿绿黄黄的,似是叫溽暑天气窒闷得无精打彩的低垂着,那儿,倘有一丝荫凉可乘。
    燕铁衣抹了把汗,面庞红红的道:“到前面路边的柳阴底下歇歇马吧?日头太毒了。”
    点点头,冷凝绮无可无不可的道:“随你。”
    他们两个人,却是三马,另有一匹马冷凝绮临时托店家代购的,专门用来驼运她“白手捞鱼”弄来的那批财物。
    来到路边柳荫底下,燕铁衣同冷凝绮飘身落地,任由马儿在荒地上吃草徜徉,他们两个自自躲到荫凉的树下去,燕铁衣是男人,毫不犹豫敞开衣襟,用衣袖扇风驱热,冷凝绮却只有挺熬着的份了。
    透了口气,燕铁衣道:“真热……”
    哼了哼,冷凝绮道:“还是你们男人方便,这儿如果有一口水塘,我看你八成脱光衣裳跳下去了。”
    燕铁衣笑道:“倒没有那等严重法,不过,能有点冷水浇浇脸,却未尝不佳。”
    冷凝绮抿抿唇,正想说什么,来路上尘头大起,一串急骤的马蹄声闷雷似的往这边传来──看样子,还是一支骑队。
    江湖上混久了,险恶环境处惯了,往往便会产生一种预感,使人能在某一样灾变或麻烦发生之前,就会先有了心理上的一股压窒,现在,燕铁衣突然觉得不大对劲,而冷凝绮的表情也有些微微的不自然了。
    望向来路那一片滚荡的灰沙中,燕铁衣低沉的道:“我觉得,这支骑铁像是有点怪异,可能──与我们有点牵连。”
    笑笑,冷凝绮僵硬的勾动了一下唇角:“他们赶路赶得很急,似乎在追踪什么……如果是追我们,那么,他们已经追上了,大当家,我和你有相同的感受,那些人好像冲着我们来的……”
    就在两人的对话里,十五乘铁骑业已来至近处,马上人也似是查觉了他们,于是,突然一声哨哨响起,烟雾浮迷中马匹“唏聿聿”长嘶不绝,十五乘铁骑骤而纷纷仰立打旋,停止奔驰。
    慢慢的,尘沙落净,十五匹坐骑上的十五张面孔,正朝对着他们,这些张面孔,乃是全由怨毒,痛恨,愤怒所组合成的,有的燕铁衣认识,有的,燕铁衣陌生。
    “八环聚义”的朋友们。
    燕铁衣认识的几个人,有“石虎”贺修、“玉虎”贺弘、“红绸飞云”花川、“七刀拢月”的七位好汉,他不认识的五个人,为首者是一位身材魁梧,方面大耳,双目炯亮如电的中年人物,两个满面病容,头手各处仍然包缠着白布的瘦小角色,此外,一个是脑袋平整有如斧削,寸发不生的黄脸独目大汉,另一个,圆脸小嘴,矮胖如缸,短手短足的看上去就宛似一团圆滚滚的肉球一样。
    燕铁衣叹息一声,喃喃的道:“他们居然果真找上门来了。”
    悄细的,冷凝绮却咬着牙在出声:“方面大耳的那个中年人就是‘八环聚义’的老大‘十字流星’梁不屈,头手还裹着旧伤的那两个则是‘八环聚义’的另一环‘沧江二奇’常舫、常帆……这两个小子当时在我手里伤得不轻,想不到也硬挺着赶来了。”
    燕铁衣低沉的道:“仇恨的力量是很巨大的,一个人为了报仇雪恨,往往命都可以不顾,又何在乎身上这一点剑伤?剩下两个人,认不认得?”
    凤目冷森的闪亮着,冷凝绮摇头道:“不认得,大概是他们请来助拳的帮手。”
    那边,“八环聚义”的人已经下马,贺家兄弟同花川三个却增加了新的配备──每人腋下加撑着一只竹拐,三个人的行动都显得相当吃力。
    双目锐利的“十字流星”梁不屈独自走前几步,他盯视着燕铁衣,声如洪钟:“阁下想就是‘青龙社’的大魁首‘枭霸’燕铁衣燕大当家了?”
    燕铁衣点点头,笑道:“不敢当,我是燕铁衣。”
    梁不屈的脸色是凛烈的,坚毅的,他的语声更是冷酷而稳定:“燕大当家,阁下同‘八环聚义’之间的──,不论孰是孰非,从此一笔勾消,所有恩怨俱化无形,但是,我们的条件是请你交出冷凝绮!”
    燕铁衣看了冷凝绮一眼,冷凝绮的表情倔强而生硬,可是,隐约的,却流露出那么一丝儿她竭力试固掩饰的期盼与祈求。
    舐舐嘴唇,燕铁衣和悦的道:“梁老大,有关我出手拦下此事的内情始末,我已与你的几位拜弟说得很清楚,冷凝绮固然有错,但贺尧的错却更大,冷凝绮被人始乱终弃,愤而出此下策,手段激烈,但其情堪悯,贺尧的不该,业已自食其果,冷凝绮的过失,我也会给她应得的惩罚,不过,却非置之于死。”
    梁不屈声音昂烈的道:“燕大当家,这是‘八环聚义’同冷凝绮之间的私怨,阁下领导北地绿林,麾下豪士成千成万,气吞河岳,肩抗半天,势雄威盛,英名喧赫,倘请爱惜羽毛,莫因此些许失着而有损清誉!”
    燕铁衣道:“你太客气,太高抬我了,梁老大,私怨之间,仍须存其真理,有所公论,我们忝为江湖一脉,不平之事,该当作不平之鸣,若一味讲求渊源,昧于亲疏,谁还会出头来维持这一点几将不存的武林道义!”
    神色倏寒,梁不屈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下定决心,一意孤行,非要偏袒此女不可了。”
    燕铁衣平静的道:“我不是‘偏袒’,只是讲究是非,分判曲直而已。”
    梁不屈愤怒的道:“阁下并非法曹民官,此亦非‘青龙社’山门内之家务,请问阁下凭何依据妄断此事?”
    燕铁衣缓缓的道:“凭了一个人的良心、道义戚,凭为了维持江湖上的公正严明,也凭的是打着‘替天行道’的大旗同我燕铁衣手上的两柄利剑,梁老大,够不够?”
    一边,冷凝绮激动得泪水盈眶,她咽噎着叫:“大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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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力维义百善孝先
    这时,那脑袋平齐,头顶皮骨略作腊黄色的扁脸人物蓦地大叫:“老梁,还和这一对狗男女罗嗦个鸟?下手做翻他们才是正经!”
    “玉虎”贺弘也悲愤的叫着:“大哥,我们星夜趱赶,四处追寻刺探,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他们在‘马家集’刘大川赌场里的行影踪迹,我们又辛辛苦苦的拦截住他们,莫非只是为了和他们讲道理来的?”
    “红绸飞云”花川也强硬的道:“动手吧,大哥,任你说破了嘴,姓燕的也不会稍做让步,他早已安了心要袒护这贱人到底了,我们除了拚杀之外,没有第二条路走!”
    圆滚滚肉球的怪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道:“说真的,老梁,不管有没有这件事,我也早就想会会这位年轻有为的枭中之霸了,我倒要看看,他能‘霸’到个什么地步?”
    燕铁衣忽然一笑,道:“这位朋友,你是──?”
    圆球似的脑袋歪了歪,那人道:“呵呵,燕瓢把子,我可没你那么大的名头,小名小姓的,怕你听不入耳啊,‘笠尖峰’‘盈月翁’曹笃就是我。”
    在嘴里念了两遍,燕铁衣觉得仍然陌生,但是,旁边的冷凝绮却低促的道:“我知道,大当家,他是‘青岳派’的掌门人,曾在七个大城镇里开过教场!”
    曹笃的耳尖,呵呵笑道:“惭愧惭愧,想不到以我这么一个没没无闻的马前卒子,犹能一入这位风云际会的大姑娘耳里,实是预料不及。”
    指指那头顶平齐的人物,燕铁衣笑道:“你又是谁?”
    那人暴烈的道:“武渔棹,南边七条官道上通行无阻的驴马队‘合’字旗旗首!”
    冷凝绮轻悄的在傍补充:“此人性烈如火,暴躁得很,他号称‘顶天首’,头上功夫最是厉害,南边七条官道上的驼运行队,举凡插着黑底白‘合’字旗字号的,都是他手下。”
    燕铁衣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号人物,我还以为他也是南七省的武林首脑呢!”
    此刻,“十字流星”梁不屈冷烈的道:“燕大当家,你是非逼我们出手不可了——”
    踏前一步,燕铁衣的形色突然变得酷厉无此,他冷森的道:“在上一次,我已当面警告过你的兄弟们,我饶恕他们的原因只是为了他们罪不至死,而且,我特别强调,那一次给他们活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表示过,‘八环聚义’的人如果要求找我寻仇,我等着,但务必三思,看情形,各位并没有三思而行,很好,现在你们来了,我在这里,要怎么办,悉随尊意!”
    冷凝绮也迅速的道:“大当家,我先接,请你替我掠阵……”
    燕铁衣冷冷的道:“你不用上场,我一个人完全接下。”
    急了,又感动非常,冷凝绮忙道:“不,大当家,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担子不能叫你一人挑!”
    燕铁衣凛然道:“我是一帮之主,冷凝绮,你若插手进来,在对付这些人而言,就是我的耻辱,我要以长短双剑,试试这些人物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竟敢如此咄咄逼人!”
    冷凝绮尚要开口,燕铁衣已低沉的道:“退下。”
    怪笑一声,“盈月翁”曹笃道:“大瓢把子,你可真是狂得紧啊,一肩要挑起半片天?”
    燕铁衣冷峭的道:“曹笃,别看你是‘青岳派’的掌门,比划起来,你连边都沾不上。”
    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曹笃涨红了面孔,愤怒的道:“你又算什么东西?大言不惭的狂夫,我这就来掂掂你的份量,看你凭了什么在江湖上沽名钓誉,欺瞒天下!”
    燕铁衣傲然道:“不要一人上,曹笃,何妨一起上?这样,你们挣扎的时间或许尚能稍长一点。”
    “顶天首”武渔棹嗔目暴叱:“姓燕的王八羔子,你也不怕吹牛吹破了你的肚皮?简直嚣张得无知!”
    燕铁衣狠辣的道:“用你的狗头来试试,武渔棹!”
    抢先动手的人却不是武渔棹,也不是曹笃,竟是“十字流星”梁不屈!
    只见半空中光华灿耀眩闪,一双尖锐的,蓝亮的凸脊十字星已飞划而至!
    燕铁衣猝然偏侧,“太阿剑”流虹一道,用难以言喻的快速破空直指,剑刃指出,方才响起割裂空气的锐啸,梁不屈没想到对方的剑势如此之快,一击落空,暴折三步,而燕铁衣的“照日短剑”已挥出一蓬光雨,倏罩过去!
    连连翻滚中,梁不屈双手十字流星飞舞,金铁密响连声里,他的一角衣衫业已“刮”的一声飘飘落下。
    悄不哼声,“盈月翁”曹笃闪身扑到,动作如电,手上一柄“铁鹰爪”揉合着他的“红煞指”交互飞扬,伸缩弹移恍同石火一现,斗然间已封死了敌人的四方追路!
    燕铁衣似乎根本也没打算追,他往后猛靠,“太阿剑”翻卷回绕,一片晶莹的匹练冷芒周身旋飞,立时硬生生将曹笃逼了出去。
    大吼一声,武渔棹长身掠入,一对“金瓜锤”滚雷流石般呼轰压下,燕铁衣身形晃掠,剑似万星殒落,蓦地弹起漫天光点罩向对方。
    武渔棹双锤挥舞,却招架不住,极其狼狈的连连倒退。
    半空中,一团身影凌虚扑下,“铁鹰爪”翩掠如抓,毒蛇似的“红煞指”吞吐配合,尽是朝着致命的部位招呼。
    于是,燕铁衣贴地旋转,长短两束光流,便倏然有如一个炸碎了的琉璃球,锐芒星点四散分射,曹笃双臂一振,拨身丈高,但是,当那闪眩的光华还在脚底,燕铁衣早已暴掠而至,短剑斜挥,在一溜冷电的弹射里,曹笃慌忙挥爪横截,然而,快到不可思议,“太阿剑”的锋刃幻映,曹笃的一双短腿已经血淋淋的抛起!
    十字星从下往上飞掠,燕铁衣身形猛沉,“太阿剑”有如骤雨喷洒,成流成条成线的寒芒罩落,梁不屈大叫着翻滚躲避,身上已连连见彩应合着这时才响起的曹笃的哀号,武渔棹嗔目欲裂,“金爪锤”以雷霆万钧之势挥砸,团团点点,俱是分击燕铁衣双剑!
    剑闪锤旋中,武渔棹大吼一声,抢进中宫,低头挺腰,猛然一头撞了过去。
    燕铁衣身形微偏,武渔棹一头撞空,倒滑步,又是一头撞来。
    动作就和业已成为过去的那样快,燕铁衣左手短剑突松,右手长剑猝击,”当”的一响犹才扬起,“照日短剑”已经在半弧一闪之下“扑”的一声穿入了武渔棹的后颈!
    原先的劲道,加上剑透入颈的冲力,武渔棹闷嗥半声,来势却骤然加快,燕铁衣猛的一个踉跄,他飞快伸手拨回了自己短剑,一股热乎乎的鲜血便随同武渔棹的尸体齐扬齐落!
    梁不屈尖号着凌空而下,十字星纵横飞舞,芒影流眩,交叉腾回,燕铁衣冷然不响,长短双剑在弧光似电闪的出现中,一阵强劲一阵的迎击过去!
    于是,梁不屈跳跃窜蹦,拚命招架,血点子却轮洒旋溅!
    一道赤虹,就在这时直卷燕铁衣。
    燕铁衣的“太阿剑”猛的倒圈成十个浩大中空的光球反弹,但见光圈闪耀,“刮”
    “刮”之声不绝,几段红绸,四散飞扬,他身形狂旋,短剑倏颤暴出,花川已经全身一挺,长嚎着仆倒──背上有七个伤口往外喷血!
    贺弘的三节棍就在这时当头劈落,燕铁衣看也不看,短剑闪缩,“叮”的一声穿入三节棍的第一、二节相连的铜环环眼里,行动迟钝的贺弘见状之下奋力拖棍,燕铁衣左臂飞抖,首节棍头猝然倒撞,骨骼的折断声和贺弘的惨叫一起传来,整个人已仰跌出五步之外“狠毒啊——”
    厉吼着,贺修丢掉腋下竹拐,挥动他的“霸王钢鞭”歪歪斜斜的撞冲扑击,燕铁衣却自他面前暴闪而过,当贺修的钢鞭才只落下一半,“照日短剑”已十一次穿进又拨出了贺修的四肢!
    七柄朴刀从七个方向劈向燕铁衣,他双剑齐旋,精芒似流电蓬飞穿射,当七只人手紧握着他们的朴刀甩起空中之际,燕铁衣的“太阿剑”已闪指许开外的梁不屈!
    混身皮开肉绽的梁不屈竭力拦截躲避,燕铁衣一个倒翻弹跃,双剑划起串连的弧,飞泻如雨,莹光紫芒眩目一片,正在往上凑近的“沧江二奇”,常舫,常帆兄弟二人,连挡都挡不及便双双滚倒,血肉模糊中辗转号叫,兄弟两人的四柄“虎头钩”全丢出了老远。
    就像并没有倒跃出去一样,常家兄弟甫始倒地,“太阿剑”已似流星的曳尾般在一道弧线中射向梁不屈,梁不屈的一对十字星合拢硬接,光华却一绕急偏,梁不屈拚命侧身,再度挥动十字星迎截,他的一只左脚却在另一股寒电的闪映下骨碌碌翻了出去。
    身子一踣,梁不屈“扑通”单膝跪下,一声痛呼未及出口,双手突震,“仓郎郎”连响,他的一对十字星业已滴溜溜斜坠落。
    满地的残肢,满地的血迹,满地零落的兵刃。
    呻吟凄凄惨得宛似能扯断人的肝肠。
    脸容上没有丝毫表情,燕铁衣的神气极度萧煞,他的双剑早已归鞘──注现着单膝跌跪,血污满身的梁不屈,他道:“曹笃狂妄,斩去双腿,武渔棹凶邪,取其性命,花川为人阴鸷毒辣,亦不可留,其余的人,包括你在内,我再次网开一面,重惩而不杀,梁不屈,维护公理正义,便免不了要以暴止暴,就是这样了,如果你还想报复,‘楚角岭’上我燕铁衣随时候教,不过,你们设若再来,‘八环聚义’便将无一幸存,你记着,自己斟酌吧!”
    语声冷凛刚厉,有若快刀,又似冰珠弹跳,梁不屈面孔痛苦的歪曲,双目突凸,牙齿已将下唇咬碎,血染颊唇。
    燕铁衣转身大步离去,他向站在一边,满脸流露着关切惜爱又感激涕零之色的冷凝绮招呼一声,翻身上马,扬蹄奔行,冷凝绮更不怠慢,迅速策骑跟上,犹不忘着那匹牵驼着财物的马儿。
    于是,这路边,这荒地上,情景更见凄凉惨布,那些颤抖悠长的呻吟,也都低沉黯哑得宛似一声声的叹息了……
    ※※※
    “沈君山”是一座并不雄伟险峻,但却清奇灵秀的小山,山上山下,树林碧绿苍郁,峰角峦势相互将称,极得宁怡安详之趣,的确就像一位小巧玲珑又端庄秀丽的小妇人,韵味非常隽永。
    山脚下,在一片碧翠山色掩映之中,露出一角红楼飞檐,颇具情趣,散发着一种特异的宁静气息,楼阁朱红,翠色清新,人没住在那里,业已觉得涤尘净嚣,胸中叠块尽皆消除,飘飘然有出世之感了。
    小红楼有个不俗的名称──“揽翠楼”。
    这是冷凝绮的家。
    燕铁衣不知道,是冷凝绮居然还有一位高堂老母,两个犹在髻龄的弟弟。
    在燕铁衣随着冷凝绮进入内室探视这位躺卧榻上的老太太的时候,他委实不敢相信,一位应该只有五十岁上下的妇人,竟然会这样的枯槁憔悴法,看上去,至少此她实在的年纪苍老了十年以上。
    老太太很慈祥,对燕铁衣表示着适当的礼貌与关注,但对冷凝绮,却完全是一个慈母对乖女的情感流露,深挚、怜爱、疼惜、又那样的纵容,母女俩亲热的谈笑了一会,老太太精神已不济,冷凝绮扶侍着母亲躺稳,静悄悄的陪着燕铁衣走出房来。
    在二楼的凉阁上,冷凝绮将纱窗撑起,微风习习中,“沈君山”的山色尽映入阁,一片幽幽的碧翠,一股静静的安详,好雅致,好清爽。
    她先请燕铁衣坐在一张上铺软席的大躺椅上,送上一条经过泉水浸冻过的面巾给燕铁衣净脸拭汗,然后,又亲自泡上一杯香茗,在角落的玉鼎中撒燃起一把乾碎的玉兰花粉,于是,整间凉阁,便轻香飘漾,更显得怡然出尘了。
    自己拉了一张小圆锦凳坐在燕铁衣的对面,冷凝绮先没有说话,她注视着燕铁衣,但眸瞳中却有些凄苦与茫然──这时的冷凝绮,看上去竟是如此的淳朴挚真,如此的善良单纯,宛如她根本不是什么“血蒙妩媚”,她只是一个美丽却寻常的少女,一个多愁善感的大姑娘一样。
    燕铁衣微微一笑,道:“你很懂得享受生活的情趣,也很会侍候人。”
    冷凝绮温柔得几乎有些羞怯意味的道:“是吗?”
    燕铁衣目光远眺山色,低沉的道:“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沉默了一会,冷凝绮轻轻的道:“刚才,你已见过家母,那是我的亲生母亲,今年,她老人家才满四十八岁,可是,却憔悴苍老得几如六十许人了……平素我若不在家,都是由一对雇用多年的老仆夫妇侍候。”
    燕铁衣关怀的道:“老太太是不是有病?”
    点点头,冷凝绮幽幽的道:“有病,那是一种罕见的怪病,也是纠缠了我母亲多年的锢疾,是属于肝脾类的毛病,每到发作痛苦不堪,不能吃,不能睡,两眼模糊,全身浮肿,连一张脸都变成腊黄的了,而且病人体内却又有如火烧炭炙,唇乾舌燥,但喝不了几口水……
    这病,很折磨人,在我试过好多大夫之后,终于被一位名医诊断出了家母所患的病是一种难医治的肝热毒,这种病,无法断根,且极危险,唯一的消极治疗办法,就是在平时服用大量怯热导毒的药物,而这些药物又不是寻常的那几种,是那位大夫精心配治的几味药材,非常珍贵,价格极昂,每配全一次,都要跑上好些个地方才能办齐,花的钱当然也很可观……”
    燕铁衣缄默着,目光却很柔和。
    冷凝绮静静的接着道:“家母每隔三天,就要服用一次这种特别调配的汤药,老人家也全是靠了这种药物的支持方才能够苟延残喘下去,否则,只怕早就不堪设想了……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都还是小孩子,先父过世得早,因此,奉养家母,照顾弟弟的责任便自然由我承担,平时我出外作案,弄得的几个钱差不多都拿回来以供家用,主要是支付家母的医药所须,这一次碰上了你,我自知劫数难逃,所以才想在被你废去武功之前尽量积钻些底子,以供往后的开销……或许你认为我穷凶恶极,太过贪婪,但是,我有苦衷,我无可选择……你曾劝我嫁人,大当家,试想有谁会愿意背上这么一个负累?我不是没有憧憬,没有理想,而这些对我来说却都是奢求,我或许可以找到一个好归宿,但我不能不顾我母亲,不顾这个家,对我而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燕铁衣依然沉默着。
    苦涩的一笑,冷凝绮又道:“在你前些时要废去我武功的时候,我向你要求一个月的宽限,我说要完成一桩心愿,就是这个……多弄点钱回来应付以后的日子,如今,心愿已了。”
    端起杯子来啜了口茶,茶色淡绿,清香扑鼻,燕铁衣缓缓的开了口:“你说的这些,全是事实?”
    点点头,冷凝绮真挚的道:“千真万确,没有一个字是假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家母,问我两个弟弟……就是我们回来时在门口玩耍的那两个孩子──甚至可以去问那位大夫,他住在离此三十里外的‘枣镇’,小北门街,开设的是‘余仁堂’药铺,大夫名字叫何德宣……”
    燕铁衣深深吁了口气,安详的道:“我曾说过,我并不希望伤害你,我一直在找藉口原谅,宽恕你,现在,我找到了,冷凝绮,你有孝心,就凭这一点,已是够赎取你的过失了!”
    猛的睁大了眼,冷凝绮还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她颤抖的问:“大当家……你,你是说……你是说……”
    燕铁衣清晰又肯定的道:“我是说,因为你的克尽孝道,我决定免除对你的惩罚,不再废掉你的功力。”
    一下子站了起来,冷凝绮激动得泪水盈眶,她双瞳中荡漾着莹莹波光,声音哽噎:“真的?大当家,你说的可是真的?”
    燕铁衣学着冷凝绮先前说话的语调,使用着她用过的字词:“千真万确,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扑通”跪倒在燕铁衣膝前,冷凝绮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她全身抖索着,感恩的热流融合了极度的喜悦,使她泣不成声:“大当家……谢谢你……大当家……你是我今生今世……所遇见的最好的人……是我最最敬爱的,亏负最多的人……大当家,大当家啊……在你面前,我是多渺小,多惭秽啊!”
    轻轻扶她起来,燕铁衣正视着她,诚恳的道:“别这样说,只要你能永远记得这一次教训,体会我的一番用心,以后改邪归正,往正道上学做人,抛弃以往的恶习异行,一切从头来起,仍旧为时未晚,你的将来,幸福美满当可预期。”
    一次又一次的点着头,冷凝绮几乎是用生命的声音在起誓:“相信我,大当家,相信我,我一定依照你的话去做……”
    凝视着这张被莹澈的泪水洗涤得清秀绝伦又不带丝毫烟火气息的白净面庞,燕铁衣觉得冷凝绮就好像已经脱胎换骨了一样,眼中的她,这时是如此的灵逸,如此的纯真,又如此的皎洁不染,洋溢着─股新鲜的韵质,连双目中的光辉都净化了,于是,他知道,冷凝绮的确被他渡过邪恶,引向祥瑞至善之境了。
    站起身来,燕铁衣温柔的道:“我走了──不要留我,这些日子来,你受了很多折磨,却也得到很多收获,人性的改变是不易的,尤其是由恶向善更为不易,你总算能够彻悟,我也学了些经验,至少,我明白了一个人的表里并非绝对一致的,再坏的人,往往也有他善良的一面,人的本质天性,大多都是由‘善’开源……”
    冷凝绮面颊沾泪,依依不舍的道:“大当家,不能在这儿多住些时?你只才刚到……”
    笑笑,燕铁衣道:“不了,堂口里还有很多事等我回去料理,再不赶快,他们恐怕都会急了,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呢!令堂那里,请代我辞行,我不进去打扰了。”
    知道不能强留,冷凝绮亲送燕铁衣下楼,在燕铁衣牵着马匹,由冷凝绮陪伴沿着这条幽寂的林荫小道走往大路的时候,冷凝绮忽然怯怯的道:“大当家,有件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疑问,你能不能现在明白告诉我?”
    燕铁衣笑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在‘马家集’外的‘城隍庙’,当你打劫‘致远镖局’那几个镖师的时候,突然出现阻止你的那个不速之客是不是我?不错,是我。”
    冷凝绮如释重负的透了口气,俏丽的脸蛋上没有丝毫怒容,却浮起一抹浅浅的笑。
    燕铁衣打趣的道:“不同我拚命——”
    明媚的笑了,冷凝绮道:“当然不,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燕铁衣安详的道:“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致远镖局’总镖头杨保义,是个此我还要年轻上好几岁的小伙子,如今年纪只有二十七八,他是个从贫苦艰困中起家,肯上进,肯奋斗,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好青年,赋性忠诚坦率,急公好义,做事非常光明磊落,人又厚道,我十分看得起他,七年前,当他尚未开创‘致远镖局’的时候,在济南府因为打抱不平而开罪了当地的一帮恶霸,几乎叫那帮恶霸杀害,是我碰上了替他解围,自此以后,他以益友视我,却执弟子之礼,每年来岭上探视问安,并报近况,但他却骨节硬朗,不求依赖,只凭自己苦干,我几次要在财力物力上支助他,他都不肯接受,甚至从不向人提起和我有这层渊源,以免授人趋炎附势之讥,而直到现在皆是如此……他创办了‘致远镖局’,却依然并不富裕,轻财好义,整天仍在生活上挣扎,这样的一个好人,这样的一点基业,倘若叫你给毁了,我何忍心……”
    冷凝绮感动的道:“你是对的,大当家,如果没有你的阻止,我恐怕就后悔不及了!”
    燕铁衣上了马,俯脸笑道:“但是,为了对我未遵约诺言致歉,为了补偿你那一次的损失,我已在凉阁上我生过的那张椅子席垫下放了一张纹银一万两的银票,请你笑纳,就算我对令堂的一点心意吧……告辞了,后会有期。”
    感动得再度泪水盈眶,冷凝绮期盼的,依恋又伤感的哽塞着问:“大当家,你什么时候再来?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策骑奔出,燕铁衣回头挥手:“我会来探望你的,善自珍摄了。”
    路,从前面蜿蜓伸展到平原的尽头,到天边,一人一骑也便逐渐消失在路途里,冷凝绮孤单伫立,泪眼模糊,流到唇角的泪水,她已尝不出到底是苦的抑是甜的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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