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心指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六章艰、苦、行路难
    李发向关孤陪着笑道:“大哥,你身上还另有几处的伤呢,都上了药么?”
    关孤点点头,道:“全是些皮肉浮伤,不要紧。”
    粗犷又精悍的面孔上涌现一抹无可言喻的沉郁之色,李发道:“这一路来,大哥,可苦了你……这还只是开头,以后的日子,将越来越艰辛危殆,你肩负的担子,也就更形沉重更形紧窒了……”
    关孤深沉的一笑道:“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
    一扬眉,他又道:“夏摩伽知道禹伟行派他绕圈子的意思吧?”
    李发道:“当然知道,只要不是白痴,又有谁看不出来禹伟行的心意呢?他是不相信夏大哥,这才故意派他绕远路,兜大圈子的,假如等到夏大哥那一路人马赶了上来,大哥,恐怕我们早已出关喽,姓禹的就是不让他和我们会合方始耍了这一手段。”
    关孤沉吟了一下,道:“夏摩伽可跟你提过他的打算?我是说,他就真的听从禹伟行之令由‘三定府’那边走这一趟冤枉路?”
    李发苦笑道:“启行前我们没有详谈的机会,夏大哥被召至‘脱世楼’参加紧急会商,研讨如何追捕大哥你的事,他还没回来,我即已受命调归到‘真龙九子,那边听候差遣,除了在大伙上路的时候彼此照了个面,可以说连句话也没说,我也不敢说话,免得叫他们起疑。”
    关孤沉沉的问:“夏摩伽可有什么暗示?”
    李发摇摇头道:“没有,夏大哥一张脸扳得冷绷绷的,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只朝我看了看,立即率领他的百名手下扬尘而去,甚至连向禹伟行打个招呼也没有,可见当时他心里一定非常气恼……”
    关孤笑了笑,道:“这老小子!”
    李发低沉的道:“你不知道哩,大哥,一过了五天期限没见你回来,禹伟行即已坐立不安,神情惶急了,同时,院里上下也暗暗紧张起来,但禹伟行尚未下令采取任何紧急行动,他还指望个万一,比如你受到什么阻碍啦,发生什么意外牵掣啦等,才延迟了你的归期,另外,据我看,他对你的顾忌实在很大,也生恐有什么举动刺激了你,所以不敢贸然有何措施,直到确实消息传来,加上跟着黄甲去监视你的那两个宝贝也狼狈逃回了,禹伟行才相信大哥你是离弃他了……”
    他顿了顿,又道:“大哥,你没亲眼看见姓禹的当时的样子,可真能吓坏人,他就像疯了似的,愤怒如狂,暴跳如雷,将整屋子的东西全砸烂了,披头散发,形似厉鬼般从前头奔到后头,从房里跑到屋外,见人就骂,抡拳跺脚,恨得连满嘴牙都快咬碎了……侍候他的几位仁兄更倒足了霉,有两个叫他不问情由的打了个腿断胳膊弯,就连庄彪也挨了一顿大耳光,搞了个腮肿唇破,好不可怜……他的雍容气度,尔雅风范也一下子全没有了,用尽一切最肮脏、最下流、最不入耳的字眼来辱骂你、诅咒你,那些脏活,真叫人心惊,大哥,我奇怪禹伟行竟知道这么多的是滥词儿哩,有些连我都说不出口……”
    关孤平静的道:“他的那些德性,恐怕还有更使你惊奇的呢,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禹伟行本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披着人皮的野兽,恶胚子!”
    李发咽了口唾沫,道:“那一阵,我怀疑他是不是就此发了疯?要能真发了疯倒也好了,可以省掉好多麻烦……”
    关孤笑道:“李发,限期一过你大约可以猜到我是脱离‘悟生院’了!”
    李发点点头,道:“当然,在大哥启行前,我就有个预感,觉得大哥此去,恐怕是要和‘悟生院’弄翻啦,待到大哥出差的期限一过尚未回来,我便判断十有八九是应了大哥所说的了……如果这趟买卖违背天理良心,你就脱离悟生院……果然,事实证明我猜得不猎。”
    关孤又问:“夏摩伽也猜到了?”
    李发道:“他的想法和我一样,只是他那时尚未料到禹伟行会把他调开去。”
    仰对初升的旭日吸了几口气,关孤道:“我的事情发生以后,李发你可为自己的安危担心过?”
    但然颔首,李发道:“有的,我甚至联想到禹伟行会不问情由砍掉我出气呢!”
    关孤笑了,道:“你真呆,禹伟行之所以那般暴怒,完全是他在受到这个绝大的意外刺激后本身情绪的发泄,否则他会气炸了,但他是何等人物?岂会将一时的愤恚变为粗鲁的失策?你一未跟随我叛离,二未与我有共谋证据,三未借此引发事端,禹伟行安能找到你头上,使业已不稳的人心士气再遭刺激?他是个狂妄专横的暴君,但却不是个白痴!”
    李发也笑了:“可是,当时的情况,却不由我不胡思乱想惴惴不安呢!”
    望了一眼业已由朦胧变为清晰的四周景色,关孤又朝远处的一抹澄蓝发了会怔,低悠悠的道:“今天是个好天气。
    李发喃喃的道:“不错,天泛蓝,阳光普照,云也高,仅有那么几缕——可是人心却沉甸甸的哩………
    眉峰皱结起来,以至形成一抹隐约的阴影,关孤沉重的道:“最可悲的世事乃人不能享受生命,活着却成为生命的负累……”
    李发有些迷惘,道:“活着成为生命的负累?”
    关孤感喟的道:“上天赐给我们生命,是要我们凭借生命的意义去做一些该做的事,以生命的活力去享受它能创造的成果及大自然的赐予,却并不是像我们这样,长久生活在污秽与黑暗中,永远向着茫茫没有尽头的悲惨苦难搜索……”
    李发轻轻的道:“但大哥,我们业已冲破黑暗的束缚及抛舍污秽的沾染了!”
    关孤苦笑一声,道:“是的,可是我们却已在那种环境里失去了大多,也背负得大多,而我们如今仍在未可期的艰难危殆中前进……以前的岁月我们受此折磨算是一种良心上的惩罚,现在,却是我们为了要冲破这种束缚所须付出的代价,总之,我们这一生最堆灿绚烂的过程,便全投掷在这误入歧途与返归正道的挣扎中了……”
    李发默然无言,神色现露了浓稠的沉痛怅失意韵来后面,赶来的南宫豪恰好在这时开口叫道:“关兄,关兄……”
    关孤回头,问道:“有事?”
    南宫豪将长长的马鞭抖了抖,咧开嘴道:“是不是可以先找个地方打打尖?折腾了一宿,全累狠啦……”
    目光朝周遭的地形打量了一下,关孤不由有些头痛,这里是一望平原,纵有几片荒林,数道脊岗,也遮挡不住大多的视野,在此处附近打尖歇马是颇不适宜的,只要数骑追至十里以内,登高一望,便极易发觉他们的形迹;束马扬尘,可以在老远就看出来……
    考虑了一会,他让坐下“黑云”靠近车边,同篷车并行,边说:“南宫兄,舒夫人与舒姑娘可是太难受?”
    向垂挂着的车帘油布窗口看了看,南宫豪压着嗓门道:“可不是,我就为了她娘俩才想打打尖的,可怜哪,她母女自来全是锦衣玉食,足不出户,这一趟逃难在外,又是担忧,又是害怕,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歇下来就惴惶惶的,一动身便闷在篷车里,天又热,车又颠得像能拆散骨架子,关兄,如果再不尽量找空挡让她母女透口气,只怕光这一路折腾也就要了她母女半条命了……”
    抹了把汗,他又道:“唉,这种日子别说是她们这等锦绣出身的女人,就算我们在外混了多年的老江湖吧,也未免有些吃不消,真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提心吊胆的,全不是那么个味道……”
    关孤沉毅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平缓的道:“我很了解这些苦楚,南宫兄,但我们目前不能歇下来,因为这里的地势不好,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眺展至此!
    向左右一望,南宫豪呐呐的道:“说得也是……”
    关孤看了看重垂的车帘,道:“老夫人和舒姑娘要求我们停下来么?”
    南宫豪摇摇头,道:“没有,这一路来,降了我们主动歇息,她母女从不曾要求停马慈歇过,我知道,她们是在咬牙硬撑!”
    关孤低沉的道:“也真难为了她们。”
    移动了一下坐得发麻的屁股,南宫豪龇牙咧嘴的道:“就不晓得能不能一路无惊的闯过去?”
    古怪的一笑,关孤道:“你以为呢,南宫兄?”
    犹豫了片刻,南宫豪道:“设若我们连气好,说不定准能就此平安脱险也不一定……”
    关孤道:“运气是维系在我们自己的努力与奋斗上,它不会凭空从天而降,南宫兄,就好像人们所说的奇迹一样,奇迹是不可靠的,更不可倚恃的,它仍须要人们自己去制造,否则,对这种期盼倚赖太深,就会受它之害了……”
    南宫豪打了个哈哈,道:“有道理,有道理……”
    关孤沉缓的道:“南宫兄,我的看法却恰好与你相反……前途势将更加艰险,我们往前走一步,危机也就更深一层,可以预见的是,我们所遭的压力必定越形沉重,所受的阻碍亦将越为坚强,荆棘满途,敌仇四伏……”
    有些发愣,南宫豪道:“是这样么?”
    关孤冷静的道:“并非我有意危言耸听,南宫兄,我是有事实的根据与合理的剖析的,不会差得太远……”
    南宫豪吸了口冷气,道:“说说看,关兄……”
    关孤低声道:“我们从这里往前去,必须由什么地方出关?南宫兄,这一点你一定非常明白,非常认为勿庸置疑吧?”
    南宫豪道:“当然从‘古北口’,除了那里,再也没有什么更为适宜之处了。”
    关孤点点头,道:“是的,但同样我们的敌人也十分清楚,清楚我们除了从‘古北口’出关,其他再也没有适宜之处了。”
    南宫豪张了张嘴,嗒然无语,关孤又道:“尽管从这里到‘古北口’附近布置重兵,一面派出游骑尽量设法截击我们,‘悟生院’的一贯对敌手法我是太熟悉了,他们喜欢多管齐下,由每一个可能的方法达到他们所希求的目的,他们十分仔细慎重,决不贸然从事,更不冒险,只要他们能在最后关键之前解决问题,他们便不会留待那一步……不可否认的,这是一种非常稳当可靠的方式!”
    南宫豪叹口气道:“也是一种相当歹毒,不留余地的方式……”
    关孤毫无笑意的一笑:“‘悟生院’的一贯作风便是如此;所以,我说我们的旅途越来越艰险,越来越危殆了,很可能我们随时随地都会遭受到出其不意的攻击,南宫兄,我们需要更形戒备警惕,凭借“运气”是不可靠的……”
    脸上已布满了愁云,南宫豪沉重的道:“经你这一说,关兄,我一颗心,就越往下沉啦!……”
    关孤笑笑道:“遇到逆境,沮丧是与事毫无补益的,那只有更加伐伤斗志与生存的勇气,唯一的办法是……”
    形态转为狠酷,他一字一字的道:“他们想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先要他们的命!”
    看着关孤双眸中刃芒般的冷焰,脸庞上强有力的条纹,那残酷又悍野的紧抿的唇弧,南宫豪不禁有些震撼的感受。他彻底相信这位江湖中的黑煞手的话,他知道他做得到……以暴力对付暴力,而且,狠烈无比!
    南宫豪干涩的笑着,道:“还是你行,关兄。”
    歇了口气,他继续道:“说真的,咱们逢上了这挡子事,固是我们的不幸,但话又说回来,又何尝不是他们的不幸呢?”
    关孤冷清的道:“反正,只要遭遇上了,我们当然不会好受,不过我可以断言,更不好受的却是他们!”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南宫豪道:“对了,关兄,‘悟生院’这次邀约的几批帮凶里头,那‘火珠门’我还晓得,是一拨相当难缠的强悍之徒,至于‘三人妖’,我却不甚了了,他们份量如何?也有点名堂么?”
    关孤轻沉的道:“‘老人妖’‘小人妖’‘阴人妖’,这三妖合称‘三人妖’,我见过他们一次,不折不扣的是三个‘人妖’!人世间里,果是无奇不有,竟会生出这种妖孽……
    我可以告诉你,‘三人妖’虽说与‘悟生院’有交往,而且还算十分密切,但他们一向独行独是,不仰承‘悟生院’的鼻息,更不受‘悟生院’的节制,他们与‘悟生院’的关系有点像工头和打零工的工人那样,有买卖,‘悟生院’会亦合适的给他们干,但却例须付酬,没有生意交给他们做的时候,他们有自己的路子和方式生活,他们很能与‘悟生院’合作,可是却不受‘悟生院’的管束,当然,他们所以能够这样,因为他们有他们的本钱……强悍,机诈,诡谋百出,加上力量雄厚,‘三人妖’手下约有三百以上的士兵!”
    南宫豪咽了口唾沫道:“看样子也不好斗!”
    关孤淡淡的道:“道上混久了的,有几个会容易打发!”
    说着,他指了指远处那痕山影:“南宫兄,我们要到那片山岭下才能休息,大约,走到那里要近午时……”
    一行人继续往前赶路……
    真可算得是——人疲——马乏!
    这是一片山拗于里的斜坡,生满了相思树,后头,是一座不知名的山,山色苍翠欲滴,山势挺拔秀奇,有一种沉静安宁的气息浸染着周遭,这里很悄寂,只偶而有几声鸟啼声传来,是处可以寻梦的好所在。
    是可以寻梦,树下,南宫豪与李发早就躺下呼呼入睡了,篷车便停在山拗子深处,几匹马儿正在林子里吃草。
    现在,可不过了午时啦。
    关孤靠在一株树下,默默的不知正在想着什么,他的“渡心指”便斜斜搁在身侧,丰子俊在那边与舒家母女,银心几个谈了一阵,轻轻走了过来。
    朝着关孤一笑,丰子俊坐下,小声道:“很累吧?”
    关孤回以一笑:“还好。”
    丰子俊吐了口气道:“方才,大嫂要我转告你,请你尽量找机会憩息,别老是烦这烦那的,大嫂子说,就这几天,你业已看出清减来啦。”
    关孤淡淡的道:“习惯了,倒不觉得什么;你知道,我这半辈子来便未曾有一天悠闲平静过,那种安详的心灵感受,离着我太远了。”
    丰子俊感慨的道:“也亏了是你,换了个人,恐怕就似这种精神上的紧张压迫亦早就被逼疯了,生活哪能像一根绷满了的弦?”
    关孤笑笑道:“将来,有一天我能抛开以往所烦恼的一切根源了,倒反不知是否适应得来,人太闲也并不是件好事。”
    丰子俊道:“但若老是像这样成天奔命,却更不是件好事吁!”
    扯下一根草梗在嘴里咬着,关孤笑道:“日子真不好应付,是么?”
    伸了个懒腰,丰子俊回头看了看正酣然入梦的南宫豪与李发,有些羡慕的道:“这两位仁兄可是高枕无忧哩,叫我就不行,心里一担着事,就别想好好睡觉,那似他们这样有福气!”
    接着,他又自动转移了活题:“昨天一个日昼,一个夜晚,关兄,‘绿影帮’等于叫你一个人给踹散了,‘悟生院’的‘前执杀手’也有两名栽在你跟前,一名受了伤,老实说,你可真是神威惊人,霸凌天下!”
    关孤忧心忡忡的道:“这并不表示会有好兆头,子俊兄,相反的更将激怒他们,更将令他们在愤恨之下倾以全力而来,你等着瞧吧,下一次遭遇之际,情形必然越加凄厉惨烈!”
    不由吸了口冷气,丰子俊摇头道:“一想起来就令人打心底涌起憎厌,关兄,我们这一路来,从开头到结尾,只怕每一步全要用鲜血去开道了!”
    关孤目光晦黯的道:“怕是只有如此的了……”
    丰子俊脸色一时也开朗不起来,他叹了口气,懒洋洋的站起身,有些无精打采的想走过去假寐片刻,但是,尚不及移开脚步,耳朵里已突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动物,或是人从林中行走时躯体磨擦枝叶的沙沙声!
    立即转头望向声音传来之处,那声音是由山坡上面一路响下来的,丰子俊神色变了变。
    而关孤显然也早已察觉到了,他却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但是,一双目光冷凛的盯在丰子俊所注视的同一方向。
    丰子俊低促的道:“有情况!”
    微微点头,关孤平静的道:“是人在走动,大约有四个,而且会武功,脚步轻沉,目标正对我们来,子俊兄,沉着点!”
    这时……
    正在酣睡中的南宫豪与李发也被惊醒了,两个人一骨碌翻身起来,分别抄着家伙守到舒家母女与银心那边!
    脚步声更近了,来人似是知道林中有人,更好像专为他们而来,毫不掩饰形迹的一直往这里走来!
    就在关孤等人的静默注视下,林深处已出现了几条人影,嗯,果然正是四个,四个人打扮穿着全一样……一式白的绸中与一式的镶有金丝边的白袍,浑身上下一片自,颇有几分纤尘不染的味道!
    丰子俊迷惑的眨眨眼,低声道:“关兄,看得出是哪一路的?”
    关孤轻轻摇头,道:“一时想不起来,但又似乎有点印象。”
    丰子俊悄声道:“可要先‘盘道’?”
    冷冷一笑,关孤道:“不用,他们一定会自己表露身分。”
    于是,他们就这么注视着那四个白袍人,而那四个白袍人却也昂昂然的大步走向他们跟前!
    四个白袍人站成一列,隔着关孤与丰子俊约是五步的地方站住,为首一个细眉窄眼的角色首先向关孤十分恭谨的施了一礼,语声温润的道:“家主人素性好客,尤喜广结天下豪士为友,今见各位莅寒山之下,特令兄弟前来,恭请各位赏脸驾往寒楼小作盘桓,更领教益……”
    关孤冷冷的道:“阁下是哪个码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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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惑、疑、不速客
    白袍人微微一笑,道:“家主人虽在江湖上薄负时誉,但却未曾创帮立派,亦未开山燃香,仅是两道中的过客罢了……”
    关孤面无表情的道:“令居停的尊讳是?”
    白袍人缓缓的,道:“‘笑天魔’胡钦即是家主人,兄弟乃家主人麾下‘白龙门’护门卫‘锤手’龚凡。”
    浓黑的双眉微掀,关孤淡漠的道:“如此说来,你亦就是‘含翠楼’的人了?”
    龚凡谦和的道:“兄弟正是‘含翠楼’楼主胡钦的下属。”
    关孤问道:“你们楼主认得我们?”
    龚凡摇摇头道:“虽未有幸识得各位,但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家主人又爱广结同道中人,各位远来至此,也算有缘,家主人极盼能以略尽地主之谊,与各位把晤一番……”
    关孤笑笑道:“既不认识我们,怎知我们能担当得起‘豪士’二字?不错,我们全是道中人,但也只是些江湖未流罢了,胡楼主昔日声威远震,名扬四海,如今虽已归隐多年,其煊赫之慨仍不稍减,承胡楼主抬爱,青睐有加,我们十分感激,不过,却因要务在身,急需赶路,胡楼主的盛情高谊,我们只有心领了……”
    龚凡忙道:“兄台何须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江湖中人,红花绿叶原是一家,各位凑巧路经寒山之下,有此机缘,也是难得家主人满腔热诚,一片挚诚,欲待接纳各位,各位岂好这般推托?不该不该……”
    “笑天魔”胡钦此人,业已于十年前自江湖退隐,他的一身本领异常精深浩博,不在帮,不在派,为人行事也是个不正不邪的人物,他在道上闯荡之际,名气相当的大,是个拔尖的角色,武林中人,有的说他好,有的说他坏,可谓毁誉俱掺,但因他出道的时间距关孤出道的年代中间有一段距离,是而关孤对胡钦并不算太了解,他所知道的也就是上述这些而已,关孤还晓得胡钦自江湖洗手之后,便斥巨资盖了一座豪华楼阁,悠哉悠哉的过着其富家员外般的生活,这座楼阁,即是“含翠楼”,可是关孤却想不到,“含翠楼”竟然就在这附近,以前,他甚至还不清楚“含翠楼”,是建在何处呢……
    关孤沉吟着道:“我久仰胡楼主的大名了,而且知道他拥有一幢美仑美矣的‘含翠楼’,却未曾想到‘含翠楼’竟然就在燕境,而且更在这座山上!”
    龚凡笑吟吟的道:“这山便叫‘如黛山’,家主人在‘如黛山’上建‘含翠楼’,业已有七八年的时间了……”
    关孤平静的道:“我出道晚,胡楼主归隐得早,中间隔了一段年岁,况且以前亦未往来过,所以对胡楼主的生平为人尚不甚了了……”
    龚凡踏前一步道:“此去小留一时,兄台不就会彼此了解了么?家主人豪迈磊落,心性爽朗好客,包管能与各位一见如故,开诚相纳,兄台,请吧?”
    关孤忽然问道:“我们进此山坳之时,十分谨慎隐息,请问,令居停是如何发现我们的?”
    深沉的一笑,龚凡道:“非常简单,‘如黛山’山顶,我们有一座高搭的了望哨隐于林丛之内,每日十二个时辰,俱有人于哨中负了望之责,以防万一对本楼不怀善意的恶客,人在高处,可以俯瞰四周动静,清晰明确;老实说,各位在路上前行,尚未转进这山坳斜坡之前,业已被我们察觉了,家主人闻报之后,立即登上哨亭注视各位动态,见及各位转入这山坳之中,不禁异常喜悦,认为乃贵客上门,不可慢待,这才令兄弟即来迎迓各位至‘含翠楼’把晤小憩,兄台放心,家主人绝对出自挚诚,毫无他意!”
    一边,丰子俊仔细仰头向山顶处打量,但除了满目葱翠青郁之外,却什么也看不出来,龚凡似是知道丰子俊心意,忙笑道:“这位兄台,兄弟方才业已说过,那了望台乃隐掩于树影林丛之内,由上往下看一目了然,但由下往上看,却无法察觉有异之处,况且那座了望台尚经过一番悉心伪装了的,它与青山绿树融为一体了!”
    关孤安详的道:“朋友,你们楼主以一代之霸,方面之尊,没事却经常亲自跑到了望哨台上去张望过往不相干路人?”
    哈哈一笑,龚凡道:“说得好,兄台,但你可知道一个人成天太过单调无聊,难以消遣之际,可就是喜欢随时找些无关重要,不值一笑的事情借以消磨时间呐!”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家主人自退隐至今,一直未尝再返江湖,他老人家一旦从极度的紧张生涯转为极度的空闲,日子就难以打发了,因此家主人十分渴盼能多交些朋友,多与人畅谈、解闷,甚至陌生人亦在欢迎之列,在实在没有人到‘含翠楼’的时候,家主人便常常跑到山顶了望台去俯瞰山下景色以为排遣……”
    关孤低沉的道:“你说得却也有理,一个老人,尤其是一个曾经叱咤一时的老人,他在归隐后的生活往往便是这样的,沉闷、无聊、枯燥,极喜与人攀谈交往……”
    龚凡欠欠身道:“兄台能以了解,当是再好不过了,现在,我们走吧!”
    回身行出几步,关孤对跟在侧的丰子俊道:“如何?”
    丰子俊小声道:“你是说……接受他的邀请,到‘含翠楼’去歇一会?”
    关孤点点头道:“是的。”
    丰子俊犹豫了一下,道:“关兄,你对这胡钦的底细清不清楚?”
    关孤轻声道:“这人大约有六十岁上下了,当年在道上红过一段时日,功夫至佳,为人介于正邪之间,声誉有赞有毁……我只知道这一点,但对一个人的底蕴来说,只知道这一点是绝然不够了解的;我一直和这人没有任何来往,是而也难以明确他的心性,你呢?子俊兄。你是否多少也晓得点?”
    苦笑一声,丰子俊道:“我向来在关外混世面,中土的情形十分隔膜,了不起就听过些传闻而已,这胡钦我以前虽也听人提过,但知道的却比你更少……”
    关孤沉吟着道:“胡钦忽然派人来请我们到他那里小聚,虽说举止有些冒失,但照情理来说也有可能,一个老人的确是怕寂寞的,尤其是他曾经渡过一段绚灿的生活之后,因此,在他的动机上我们不妨认为是善意的,主要,子俊兄,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加以考虑,我是为了我们自己当前的困窘……”
    丰子俊忙道:“怎么说?”
    关孤低声道:“如今,我们是步步艰难,前途布满荆棘,敌人非但早已在我们必经的关口上蓄势以待,而且游骑四出,伏兵重重,我们随时可能遭遇到狙击及拦截,在这种情形下,对舒家母女来说是极端不妥的,我们全希望一路平安的护送她们出关,谁也不敢想象有了差错的后果是如何严重……舒家母女的安全乃代表我们的一种决心,一种精神,亦是你们兄弟俩的莫大责任,我本人的良心代价,如今形势既然这等恶劣,我的意思,是否正好借此机会暂避一下风头?也好叫舒家母女透一口气……”
    丰子俊颔首道:“好当然是好,怕就怕出纰漏!”
    关孤轻轻的道:“我也一样担心,不过,我以为这个险值得一冒,不一定的危险总比一定的危险来得容易选择!”
    丰子俊叹口气道:“但愿别又像在‘洪家庄’那样搞了个鸡飞狗跳才好……”
    关孤深沉的道:“你的意思?子俊兄……”
    丰子俊想了想,终于毅然道:“好,我们就碰碰运气吧,正如你所说,不一定的危险总比一定的危险来得容易选择,我们当然就选那不一定的危险喽!”
    关孤冷冷一哼道:“老实说,如果胡钦有什么花巧要使,别看是老江湖,我也一样能摆成他三十六个不同的样子!”
    丰子俊由衷的点头道:“我完全相信。”
    顿了顿,他又笑道:“也许根本就是我们自己在疑神疑鬼,庸人自扰,那姓胡的既不知道我们是谁,更与我们无怨无仇,他何必坑我们?再说,他极可能和‘悟生院’一点关系也没有,连我们与‘悟生院’的这桩公案都不见得会知道呢……”
    关孤淡淡的道:“希望是这样才好,彼此全不吃亏。”
    这时……
    南宫豪匆匆走近,低促的问:“怎么决定?到不到那什么‘含翠楼’去?”
    关孤悄细的道:“老夫人与姑娘意下如何?”
    南宫豪笑道:“还是全看关兄你的意思!”
    丰子俊接口道:“我们去,至少可以先避避风头!”
    望了那四个等待得有些焦急了的白袍人一眼,南宫豪又凑近了点:“这几位仁兄和那什么胡钦,不会有问题吧?”
    关孤平静的道:“现在看是不会,也希望不会,但谁敢确定?不过,我与子俊兄的意思是,宁可在这里冒次险,也不愿拿着舒家母女的安危去一路和他们硬干!”
    南宫豪点头道:“对,就这么办吧!”
    丰子俊小声道:“大哥,你去向舒嫂子说一声。”
    于是,南宫豪快步行向舒家母女那边,对面的龚凡似已有些不奈了,他陪着笑脸,高声道:“各位,家主人恭候各位大驾已经多时了,是否可以请各位这就赏脸偕往?务请各位不要见外推托……”
    关孤一笑,道:“好,龚朋友,我们去!”
    龚凡大喜过望,兴奋的道:“多谢各位给兄弟这个面子,家主人定然更为愉快顺心,各位,这边请……”
    上前一步,丰子俊道:“龚兄,我们的车辆坐骑?”
    龚凡忙道:“不劳兄台挂心,这山助于后面看似无路,其实却有一条窄道被林莽遮掩住了,那窄道尚勉可通行一车,兄弟自会交待手下代替各位将车马赶至楼后妥为照料,各位只管随兄弟前往就行!”
    说到这里龚凡细眉微挑,笑道:“哦,兄弟真是糊涂了,尚未请教各位尊姓大名?”
    关孤用“渡心指”的黑犀骨剑柄摩娑着下额,一笑道:“江湖落难客,名姓不提也罢。”
    连连点头,龚凡满脸恍悟之色,忙道:“是,是,各位既有隐衷,兄弟自不便多问,呃,冒昧之处,尚请各位海涵,嘿嘿海涵……”
    他一回头,向旁边的三名白袍大汉道:“你们这就将各位贵宾的车马赶到楼院厩棚里头,加点意给马匹上料洗刷,车子也要好生弄弄干净。”
    三名白袍大汉躬身退去,关孤拱拱手道:“有劳龚兄了。”
    哈哈一笑,龚凡道:“哪里话来,各位贵宾自远方来,兄弟竭诚欢迎唯恐不及,些许小事何足一道?太客气了,真是太客气了……”
    关孤一拂头巾下摆,道:“我们走吧,莫叫楼主久等了。”
    龚凡告了声罪,在前领路,关孤随着,后面,丰子俊扶着舒老夫人,南宫豪搀着舒婉仪,李发便照应着银心,一行人开始沿着坡林中的间隙往山上行去。
    这片生满了相思树的斜坡是与后面那座名叫“如黛”的山连接着的,山势并不太陡,且有樵道相通,走起来尚不太觉吃力,他们往上攀了几盏茶功夫,便开始绕转向山后行去,关孤这时明白,难怪他们未曾发觉那幢按说十分华美的“含翠楼”,原来这幢楼阁乃是建筑在山背后呢……”
    山是青翠的,绿郁的,有一种清新凉沁的韵息,微风轻轻吹拂着,更加抬人,走在其中,不觉充满了安详宁静的感受:周遭仍悄寂,风翻动青绿的树浪叶花,别有一股舒泰的恬适……
    走在前面的龚凡回过头来笑道:“不急,慢慢走,就快到啦,喏,转过前面那道山弯,再经过一片桃林,就能看见‘含翠楼’的飞檐了。”
    关孤沉稳的道:“很好,目前来说,一切全很好。”
    又一行人继续前行,转过一个弯,“含翠楼”已然在望了。
    那是一座绿色的楼阁,建筑的格局非常精美,非常典雅,也非常壮丽;两层楼台上覆以翠亮的琉璃瓦,檐角雄挺上翘的四面,形成一种人字式的双边体,楼上楼下,俱见朱栏相绕,曲廊回折,门窗皆雕花,配以青纱,在宽敞的门循上浮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白龙的大门外,是一道雪白的大理石平台。
    平台四周围着同样为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低矮栅柱,柱头,却镂成一只,维妙维肖的狮子蹲球形像,楼阁的背景是一片苍翠欲滴的绿树,左右却衬以两丛桃林,红绿相映,越俱情趣。
    这座名符其实的“含翠楼”,确然称得上画栋雕梁,美仑美矣了,若非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只怕是难得在这深山之中盖起这幢华厦来的。
    跟着龚凡走完六级石阶路上了平台,关孤打量着眼前这幢楼阁,微微笑道:“龚兄,‘含翠楼’果然气势不凡,造形高雅,尤在青山翠谷之中,更是悠然如神仙府第了。”
    龚凡回头一笑道:“不给兄台客气,这座楼阁确实耗了家主人不少心血,而且多年积蓄,全花费在这上面了……”
    踏着光滑明亮而纹理细密的大理石地面,关孤沉声道:“此地不产这种石块,想是自远处购买运来的吧?”
    龚凡点点头,道:“可不是,这种大理石非但价格昂贵,生产又少,家主乃是从邻省三个不同产地以高价购来……”
    接着,他又有些炫耀的味道说:“这每块石头,其长俱为五尺,宽厚则为一尺,块块全打磨得尺寸相同,自产地以骡马车驮至此,再经人工搬上山来铺整妥当,加上雕刻修饰之费,每块石头的所耗,折算一下,差不多业已接近它本身重量的两成银子了!”
    关孤一笑道:“好惊人,如此一来,光是铺砌这座平台,怕就得上万的银子吧?”
    龚凡颔首道:“详细数目兄弟不太清楚,不过,也差不多……”
    回头等着舒家母女“绝斧绝刀”等五人上来,关孤吸了口气,道:“此处景致逸人,气息清新,真是个出尘脱世的好所在,龚兄,令居停可以称为雅士了!”
    龚凡谦了一句,指着那两扇雕花的棕褐色桧木大门楣,道:“兄台,看看那条门媚上浮雕的白龙……”
    循声望去,关孤端详着那条工笔细腻,刻搂精巧的白龙——龙身是舒展开来的,龙须伸张,龙角峥嵘,甚至连每一片鳞片也显示了出来,那是就着门媚上的横木雕成的,技艺不凡。
    关孤道:“嗯,手工很妙,是名家杰作,龚兄,这道门,想乃‘白龙门’了?”
    龚凡哈哈一笑道:“正是,含翠楼的第一道门户,兄弟就是这道门户的执守啦——”
    关孤平静的道:“龚凡必为胡楼主麾下大将之材,喻为看门执守,未免太谦,门户为出入居室之唯一孔道,更乃得失所系之重地,胡楼主界任兄台以此大任,可见倚恃之深,这‘护门卫’的职责,可是非同小可啊——”
    这时,“绝斧绝刀”南宫豪、丰子俊、李发等人已搀扶着舒家母女及银心走上了平台,南宫豪抹了把汗,四处观望,“啧”“啧”连声的道:“好漂亮的楼阁!”
    舒家母女是巨富大家出身,豪奢瑰丽的居庭见多见惯了,倒不觉得什么,舒婉仪娇喘吁吁的用一方小纱手绢印着客角的香汗,俏目流盼:“格局很好,景色也好,就是太偏僻了点——”
    丰子俊笑道:“归隐林泉,脱世离尘之人,你要他往到哪里去?总不能在闹市中盖房子呀,那就失去原意了!”
    李发悄悄的凑近了关孤,压着嗓门问:“大哥,没有什么邪门吧?”
    关孤小声道:“现在还看不出来,希望没有——我只觉得,胡钦似乎颇为富足,富足得与他在江湖上的可能收入不成比照!”
    龚凡走了上来,笑容可掬的道:“各位,先请大厅落坐——”
    就接在他的语尾之后,一声丹田气十足的大笑由门里传来,跟着,三个人快步走出,为首之人,是个身材又粗又矮,面色红润,神情亲切祥和的白袍老人,这老人年约六旬,但却一头黑发乌光明亮,健步如飞,显然身子十分康健,他后面跟随的两个人,一个是位仪态翩翩,丰神俊朗的年轻灰衫书生,另一个,亦乃全身白袍,却高大魁梧,横眉竖目,满脸的疮疤疙瘩。
    龚凡连忙向关孤道:“兄台,家主人来了。”
    说着,他迎上几步,躬身道:“老爷子,已遵命将七位贵客接来。”
    那身形粗矮,红光满面的老人笑斥道:“龚凡,你好糊涂,佳宾上门,怎不快些遣人来报?我也好出来迎近,这样迟钝,没得叫人家说我胡钦欠缺诚意!”
    于是,关孤上前,拱手道:“这位,想是胡楼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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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诚、善、笑天魔
    呵呵一笑,那老人赶前几步,亲热的执着关孤双手,道:“我就是胡钦,少兄,我这么冒冒失失的请你们前来寒舍小游,不会引起各位的猜疑和不快吧?”
    关孤缓缓的道:“胡搂主对我们这干素昧平生。陌生路人如同挚友,款待有加,殷为接纳,我们正感愧然不安,哪还有猜疑不快之理?”
    胡钦大笑道:“这就好,呵呵,少兄,我老头子自从退出江湖,便一直住在这深山荒岭里,一住七八年,可真关得发腻了,没事就想找人聊聊,谈谈,热闹热闹,我身边的这十来个人,全是我以前的一干老弟兄,随着我一直归隐下来的,和他们相处了二三十年,连他们每个人身上有几根汗毛全摸清了,委实提不起劲头再和他们没话找话的瞎黏糊啦,所以哩,我就特别希望能结交一些新朋友……”
    关孤笑笑,道:“只怕我们几个粗鲁不文,高攀不上胡楼主。”
    连连摇手,胡钦忙道:“哪里话来,四海之内皆是兄弟,况且一瞧各位的形态打扮,就必是江湖同道无疑,大家全是一条路的人,喝的是一样的混沌水,还说什么粗鲁不文,如果各位兄弟不够尔雅,我老头子岂非也是个草包啦?”
    关孤欠欠身,道:“胡楼主果是豪迈……”
    胡钦兴奋的道:“就在午时吧,山顶上了望台的一名弟兄跑来告诉我,说发现了一列马车进入前面的山坳子里,我连忙奔上去细瞧,这一看,心里就不禁高兴起来,我告诉自己说,老胡哪,你可别再怕寂寞无聊啦,看,喏!那不是有朋友来啦?所谓红花绿叶俱为一根,道上的朋友任是哪一个也拉得上关系啊!……”
    搓着手,他又踌躇满意的道:“龚凡这小子还算有点口才,有点办法,把各位请来了,此前,我可真担心各位不肯赏脸呢……”
    关孤安详的道:“长途跋涉于烈阳之下,饱尝灰土滋味,正觉得竭神倦无以安歇,楼主便遣人接引我们来至此广寒仙府,盛情款待,优礼有加,我们正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又怎敢矫情推拒,拂逆楼主一片诚意?”
    胡钦笑嘻嘻的道:“大家全别客气了,少兄,你们各位来到我这‘含翠楼’,在你们来说,正好借此休歇憩息,养养精神,我叫呢,却也交上了一干新朋友,解除了好些日子的单调无聊,哈哈,人的年纪一大了,就越发不甘寂寞,越发怕孤独啦,少兄,让我们做个一见如故的忘年之交吧!”
    关孤笑道:“楼主看得起我们,自是我们的造化。”
    笑得两腮上的肥肉直抖动,胡钦一回头,又猛的拍了自己脑门一下,道:“看我这老糊涂,真是喜晕了脑袋了,连我这边的人也没向各位引见引见……”
    这时,那年青飘逸的英俊书生忽然哧哧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来,他儒雅的作揖道:“不庸老爷子引见了,我们来自行通报吧,各位兄台,我姓温,草字幸成,江湖上有个匪号,叫‘百面狐’……”
    “哦”了一声,关孤道:“温兄可是上向在两广一带行动的那位‘百面狐’?”
    温幸成微微有些不自然的形态:“这位兄台曾和在下见过面么?”
    关孤摇摇头,道:“不,只是昔日偶而闻及温兄的大名而已,惭愧却对温兄的英雄豪侠行径不甚清楚。”
    温幸成吁了口气,道:“在下江湖未流,武林拙土,哪有什么豪侠行径,更何称得上英雄二字,为兄台却曾闻及贱名,真叫在下好生汗颜!”
    关孤道:“温兄神情飒爽,英伟不凡,在两广一带,想必亦是风云人物,如此客气,却更见雍容谦怀了!”
    一边,胡钦叫道:“好了好了,大伙全不用掉文啦,来,区叔宝,来见过各位贵宾。”
    于是,那满面疤疙的大汉立即声如洪钟般道:“区叔宝,本楼‘青鳞门’‘护门卫’。”
    区叔宝面无表情,退到一边,胡钦道:“龚凡,大约你也自己通名报姓过了,另外,我还有一个‘护门卫’,那是后门‘黑虎门’的,叫聂光,号称‘飞鼠’,再就是我的贴身护卫‘毒剑’朱嘉了,呵,他两人有事下山去了,不克与各位见面,其余的十几名粗汉,全乃我昔日一批小角色……”顿了顿,他又解释道:“别说我老头子罗哩罗嗦,我希望各位对这里的执事各人有个大概的了解,这才不会感觉陌生,大家见了面才越觉亲切……如果各位佳宾习惯,我是极盼各位能够多在此地盘待些日子的……”
    关孤低沉的道:“不敢久扰,楼主,就在‘含翠楼’一天半日,我们业已给楼主及各位带来不少麻烦了……”
    胡钦忙道:“看你又客气起了,少兄,大太阳天,热得像火烤,你们急些什么?再说就算你们吃得消在这溽暑天气赶路,那位老大太与两位小姐也受不了呀,来来,先进去坐坐,喝杯粗茶,上路的车不慌……”
    关孤上前一步,歉然道:“楼主,有件事,我想先向你说明一下,尚盼不要怪罪……”
    胡钦怔了怔道:“什么事?”
    关孤舐舐唇轻沉的道:“我们此来,乃是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是以我们的姓名来历不便宣泄,此点,尚望楼主及各位兄台不要见责。”
    胡钦哈哈笑了道:“好,我不问便是,老实说,方才我还在想,怎么你们各位全不见通名报姓呢?我正待进屋之后再仔细和各位盘盘道,谈谈各位出身来历的,这样一来,我只好怀着这个闷葫芦啦!”
    关孤道:“非常抱歉,楼主。”
    胡钦正色道:“无须如此,凡是江湖中人,谁也难免遭到事情,遇上麻烦,因此,在这种情形中保密守口乃是必然的,何况你们对我老头子并不清楚,自也不能太过大意;我不怪各位,就换我亦是相同做法,不过,等到各位了解我胡某人的心性之后,各位便知道这一层是多余的了!,,
    关孤低声道:“幸得楼主体谅,无限感激,我相信楼主是位忠义之士,但盼楼主能给我们一个彼此了解的时间。”
    胡钦点着头道:“那当然,那当然。”
    一行人行进了大门之外,门内,便是一间十分宽敞豪华的大厅,大厅的陈设极尽奢侈富丽之能事,一切的用具全是极精致,最昂贵的,水磨花砖地面上铺着金斑斑的锦织地毯,一式黑漆泛亮的镶云母酸梭大师椅,雕花几桌,水晶大吊灯,古代名人的字画,玉绢屏风,甚至连承尘(天花板)也是嵌镌和描金的‘寿’字篆图,好一种豪富之家的气派!
    胡钦招呼客人落坐之后,自有两名白袍大汉上来以玉盘托着宝蓝瓷杯敬茶,胡钦笑道:“这是本楼以秘法精制的‘素竹茶’,清香澄碧,功能法火消暑,凉心静虑,在别处是不易尝到的,各位试试看。”
    说着,胡钦首先举杯邀客,自己大大的啜了一口,打横相陪的温幸成也微笑着深深的抿了半杯。
    关孤一看杯中的“素竹茶”,果是碧绿清澄,异香扑鼻,那股子香味,不折不扣的是种醒脑凉脾的幽雅芬芳,一点杂味也没有,但是,他却仍然小心的回头向丰子俊使了个眼角,于是,丰子俊便悄然跟银心要过她一根插在发中的精致银簪来,迅速在各人的茶杯中试了试,接着,他含笑的向关孤摇头,表示没有问题。
    这时……
    温辛成尔雅的笑道:“兄台,在下十分佩服各位的小心谨慎,但各位却是过虑了,胡老爷子与各位素无纠葛,且一心想与各位结交,他又退去江湖的事非圈达十年之久,甚至连各位的身份来历亦毫无所知,从哪一方面说,也没有对各位不利的可能性呀!”
    站在一边的龚凡也笑着道:“各位佳宾要使家主人难过了呢,其实,若是家主人想对各位施什么诡计,就不须如此坦率的迎接各位来‘含翠楼’了,可以用的方法很多……”
    胡钦挥挥手笑道:“你两个不用多说,各位贵宾一定遭遇到什么厉害仇家的迫害,这才会如此步步为营,谨慎从事,真正的江湖人物是需要这么警惕的,换了我还不一样,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是这样的了……”
    他们这一说,倒令关孤有些尴尬了,他忙道:“请楼主及各位原谅,多年的武林生涯,养成了这种本能的防范习惯,尤其……最近确实有人令我们陷入困境,所以不觉中仍沿用了素来的防范步骤,失礼之处,尚请各位恕过……”
    胡钦呵呵笑了道:“我老头子是一片赤诚,满腔热血的欲待与各位订交,如若各位还有疑心,我可以每杯茶全先尝过……”
    丰子俊接口道:“胡楼主这样一说,我们就更为汗颜啦,不用不用,我先喝了以表示对各位的信任及歉意!”
    说着,他一口气便将杯中茶液喝了个涓滴不剩!
    接着,李发也饮了几口,只觉颊齿留香,五内熨贴舒泰,毫无异状,他悄悄的向关孤使了个“放心”的眼色,便悠闲的品起茗来。
    但是,关孤却仍不举杯,他尽管口里表示信任对方,暗中却依然留神戒备,不敢有一点冒险及侥幸的想法。
    现在,舒家母女,银心也开始啜起杯中茶来,过了一会,南宫豪亦慢慢的品尝细咽,一边尚喷喷赞好。
    胡钦和温幸成笑语不停,又是亲切,又是祥和的与各人谈聊着,一时满座生春,宾主之间的情感不知不觉中变为融洽多了,甚至连甚少开口的舒老夫人也笑吟吟的插上了话,扯开了家常。
    没有人再注意关孤面前的那杯茶水尚未动过,大家像是根本已忘记这件几乎使得双方发生尴尬的笑话了……
    大热天,又经过了烈日下长久的奔波,加上到达“含翠楼”前的这一段山路,关孤也的确口渴了,他闻着杯中飘漾的那股子幽香,目光瞟过映在里层白瓷如雪里的碧绿茶水,不由更觉口干舌燥,连嗓子都泛苦了。
    到达大厅中已快一个时辰了……也就是说,大家喝下那“素竹茶”也有快一个时辰了,但是,没有人有异样,没有人感到半点不舒服,彼此全是那么愉快自然,那么兴高采烈又融洽无间的谈笑着,于是,关孤放心了,据他知道,没有任何蒙汗迷药或毒药会在人肚里一个时辰之久尚不呈异像……
    自嘲的笑了笑,他举杯轻抿了一口茶液,嗯,果是清香扑鼻,人口润爽,芬芳极了,也熨贴极了。
    胡钦与温幸成全没看他,似乎压根就没注意他已开始饮用起茶水,胡钦管自在滔滔不绝的向舒家母女及南宫豪等人说话:“……当初盖这座楼阁的时候,我差不离就快破产啦,大半生的辛苦血汗积蓄全花了个干净,但有什么法子呢?我这人就是这个毛病,吃不好穿不好全无所谓,住却一定得住舒服点,尤其是,这‘含翠楼’乃是我多年的一个梦想,是我余年唯一可求安宁的家,当然要完美些,唉,多花就多花点钱吧,反正,我这一辈子再不会有第二栋这样的楼阁啦……”
    温幸成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舒婉仪美丽安详的面庞,接口道:“我出道晚,胡老爷子虽将我视同忘年之交,以挚友相待,但我总不敢这么大胆放肆,我不是胡老爷子的手下,可是却比他的手下更为亲近,我就算他一个幼弟吧;这些年来,多亏胡老爷子照应我,爱护我,我才在两广地面上有点小小的局面,不过我却一直将这里视为自己的家一样,经常跑回来,事实上,一年到头,我留在两广的时间少,倒有多半年待在‘含翠楼’哩……各位只要与我们老爷子交往上,就知道我们老爷子是如何亲切待人,热诚为友了……”
    呵呵一笑,胡钦道:“幸成,你休要把老哥我抬上半边天去,经你这红口白牙的一吹嘘,老哥哥都自觉脸红了哩!”
    温幸成一本正经的道:“老爷子,这可不是假的呀!”
    南宫豪也凑趣的道:“不错,胡楼主的确爽朗豪迈,肝胆照人,是位难得的慈祥长者……”
    这时,关孤己喝下大半杯茶,他笑笑道:“等下次专程来此拜谢胡楼主时,我们再正式向楼主请罪吧……为了这遭的隐密不报之过。”
    胡钦呵呵大笑,扬手道:“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先前就业已说过,江湖中人嘛,就难免有些不为人道的隐衷,久要在道上闯的,谁也避免不了会遭遇到这等事,比如说,或是在进行一桩秘密行动啦,或是正躲避仇家的追袭啦,也或者为了某种原因不愿意泄漏行迹啦等等,总之,只要是隐匿姓名来历的人,就一定有其这样做的必要,否则,哪个会不愿意开诚布公,坦诚相见,亦乐得不须启人疑窦哩……”
    南宫豪十分感动的道:“楼主真是光明磊落之人,一般来说,凡是自家待人一片热诚却不能获得对方相同的回应时,往往都将大感不快,甚至佛然不悦,能像楼主这样体谅别人,处处替对方设想的武林同道,可以说太少太少了……”
    红光满面的胡钦谦虚的笑道:“看看,我才说幸成老弟过份的抬举我,这里你又来了,都别客套啦,大家要毫无隔阂的相处,就得通通法除那些标榜谬誉的瞎恭维才行,要不,反显得生疏了……”
    温幸成入鬓的双眉微扬,潇洒的笑道:“老爷子,我就是服你这股子豪迈的劲儿!”
    双眼一瞪,胡钦佯怒道:“才叫你不要瞎恭维,看你,又来了!”
    拱拱手,温幸成忙道:“好,好,我三缄其口便是。”
    舒老夫人和蔼的道:“看你二位,虽说年龄差上一截,但却这般友爱亲近,融洽无间,就算真的老兄弟,怕也赶不上呢!……”
    胡钦笑道:“不怕大嫂笑话我这老弟,可叫我给宠坏了,想当年,他还算是十分的纯洁笃厚,就这短短的几个年头,可学油滑了哩!”
    温幸成笑吟吟的道:“真冤我啊,老爷子,在你面前,我几时敢有半点油滑味呀?”
    哈哈一笑,胡钦道:“好了好了,当着各位贵宾之前,没得我哥俩却抬起杆来……”
    他又对着关孤道:“兄台,现在隔着吃膳时间还早,各位在这种烈日炎炎的天气下赶路也一定是够乏了,我已经着人腾出了几间空房来供各位憩息,待各位舒舒服服的睡个午觉,养足精神之后,晚上好好的给各位洗尘接风!”
    站在后面的龚凡微微弯身道:“老爷子,我早交待厨下整治酒菜了,有些鱼虾蟹龟今晨才自百里外的市场上运来,还是活鲜鲜的哩,我们是用快马带大号琉璃罐子专程往返的,路上一点也没有耽搁,几位贵宾真是好口福!”
    胡钦点点头道:“很好,叫厨房老赵下点功夫,各式菜肴弄丰盛些!”
    龚凡笑道:“是,老爷子。”
    关孤肃然道:“楼主无须过于张罗,我等既蒙盛情相款又享此华厦锦室,在这难困漫长的长途跋涉中,已足够我等感激的了,若再劳搂主费心置以酒筵,则越将令我等惴然不安,叨扰过甚,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
    胡钦连忙道:“兄台怎么又客气起来了?些许粗食,也不过就是家常便饭而已,说什么不安?又说什么叨扰?若你们推拒不受,才是我老头子精神上的负担呢,我岂能让人说来到‘含翠楼’的客人遭到慢待?”
    关孤无可奈何的一笑道:“萍水相逢,素昧平生,承楼主如此热情照拂,我等实铭心相忆,楼主,多谢了!多谢了!”
    南宫豪也正色道:“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要找像楼主这样豪爽又坦诚的长者是不容易了,尤其在这险诈百出,钧心斗角的江湖道上,似胡楼主此等虚怀若谷加上忠厚善良的先进,只怕更是少之又少呢……”
    丰子俊亦微笑道:“人情薄如春冰,人心险如蛇蝎,世态越是炎凉,越见胡楼主慈祥友爱的可贵,胡楼主,我们会记得的。”
    一张红润润、圆鼓鼓的面孔涨得更红更圆了,胡钦叫道:“你们这个说了那个夸,可是要逼得我老头子找条地缝钻进去么?天爷,我好交朋友,喜欢客人,巴望能尽量在我寂寞的岁月中增加点热闹气氛,只是如此而已;听吧你们就全来了,豪爽哼,坦诚啦,虚怀若谷啦,忠厚善良啦,你们是要羞我上吊呀!远来是客,难道说我略表寸心,以粗茶淡饭招待一番的客人就成为不得了的豪举啦?不准再讲那客气语,否则,我老头子可真要臊到无地自容了!”
    温幸成哧哧笑道:“是不是?我们这位老爷子的确坦率豪爽得可爱吧?”
    胡钦举手佯作要打道:“好小子,我再叫你吃老哥哥我的豆腐!”
    南宫豪忙笑道:“胡楼主,既是如此,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胡钦大笑道:“嗳,这才像话嘛,江湖中人,哪来这么多扭捏?”
    喝了一大口茶,他又道:“现在,各位先到客房去歇着,到时候我自会派人来请;这位老嫂子与两位姑娘的房间在楼上,四位兄台呢,三位在楼外的‘小怡轩’,一位便在楼下的客室,我非常抱歉将四位分了开来,原本‘小怡轩’的房间足够四位住下来的,但幸成这小子来了,他占住了一间房子……那间房子是他每次来住惯的,来不及另换,他也不愿意另换,所以只有委屈四位暂时分开住了。”
    温幸成突然道:“如果四位兄台愿意住在一起,我可以马上搬房……”
    南宫豪连连摇手道:“不用不用,怎敢劳使温兄搬动?我们当然不在乎分开住,哈哈,又不是新婚夫妻,哪来这么个难分难解法?况且,这又不是一辈于长住下去的……”
    温幸成抿抿唇,道:“既是如此,我也就顺手推舟了,这样正好,可以和住在‘小怡轩’的几位兄台多谈谈。……”
    南宫豪转过头,问关孤道:“怎么说,我们四个谁住在这里?”
    关孤淡淡的道:“随便。”
    南宫豪略一犹豫道:“那么,还是你住搂下吧,也好就近照顾搂上的几位女眷。”
    胡钦一叠声道:“好,好极了,这位兄台便住楼下,我看呢,也就是他精神最好,我可以拉着他多扯一会,你们各位面透倦色,只怕聊也聊不起劲头来了,正不如先到后面去歇着,就这么分配吧。”
    温幸成眨眨眼,道:“老爷子,你呀,反正兴头一来,话匣子一打开,行,谁也别想封耳不听,真能叫你缠怕了!”
    胡钦哼了哼道:“小子,你别编排我的不是,你不愿听老哥哥我的高论,尽可请便,但人家却不似你这般不知好歹呢!”
    关孤一笑道:“我正想与胡楼主促膝长谈,以聆教益,以广见闻!”
    一拍手,胡钦受用十分的道:“小子,听到没有?看看人家是多么的知书达礼,多么的虚心谦怀?哪似你,毛毛躁躁的又浮又滑!”
    温幸成匆匆站起,忙道:“我送他几位去歇着啦,老爷子,我讲不过你……”
    侧过脸,他又对关孤伸伸舌头道:“我很同情你,兄台,这可真叫,拿鸭子上架……硬挺啦,可别耳朵生了老茧哪……”
    胡钦一巴掌没打着温幸成,笑骂:“打烂你这乱嚼舌根的混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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