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心指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十六章情、爱、道心声
    关孤主意既定,他缓缓放松了全身肌肉,闭上双眼,暂时让头脑变成一片空白,令身心宽舒静止在紧要关头之前求取一段短促的调息:待会儿,他不认为再会有这样的闲暇了。
    车后的支架撑持着这辆独轮车,中间的杠杆把手上,江尔宁与舒婉仪的两颗头靠在一起,面贴着面。
    江尔宁忧心忡忡的悄声道:“我们糟了……这一关只怕难过!……”
    舒婉仪经过方才的一阵惊恐之后,这时却反倒平静下来,心一定,情绪越加安宁,神智空朗,她幽幽一笑:“如果过不去——就过不去吧,好姐姐,他们要的是我,不是你,直到了瞒不住的时候,我自会挺身承担,想他们不至于难为你的!”
    江尔宁闻言之下,老大不痛快的道:“这是什么话?我与你偕行,便负有保护你的责任,岂能任由你落入虎口而不加援手只顾苟安的道理?我江尔宁不是这种无义无行的人,如果你有了失误,我便是能全身,又怎么向关孤他们交待?”
    舒婉仪低柔的道:“江姐姐,你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等一会,那两个人回来了,我的身分被拆穿,你又有什么法子维护我?”
    呆了呆,江尔宁不觉又是懊恼只是窝囊——不错,真到了对方要下手拿人的时候,凭她舰在的情形,又能有什么法子帮助舒婉仪?
    一咬牙,她恨声道:“我,我同他们挤了!”
    舒婉仪摇摇头,轻轻的道:“不要这样,江姐姐,他们主要的对象是我,你和他们拼,又能拼出个什么结果来,又干事有什么补益呢?无论你如何牺牲,最后的光景仍是一样的,只不过多流一个人的血,多赔下你一条命而已;与其作无益的挣扎,何不留着有用的身子开创更有希望的未来?”
    江尔宁迷惘的道:“你?你好像这一阵子看开了?半点也不惊恐,丝毫不显畏惧啦,这是怎么回子事?”
    舒婉仪悲泣的道:“人不走到绝处,终对生命有着依恋,对将来存有侈望,谁也想多在世上盘桓些年,但是,到不能延续生命时,任是惊恐焦惶,任是祈求哀悲又有什么用呢?白白落了个心力交瘁而已,还不如看开一点,看淡一点,这样,临到了时辰也比较安宁些,洒脱些,这不是说我不怕死,只是,我认了命!……”
    江尔宁不安的道:“可别这样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眼前的场面,不错是对我们不利,但也未必然就毫无希望,我们有一分力量就要尽一分力量,绝不能甘心引颈就戮,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舒婉仪唇角抽搐了几下,淡然的道:“我看不出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命运是早注定的,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强求是愚昧,侈望就同幻想的了!……”
    江尔宁悻悻的道:“照你这样说,不全都完啦?”
    舒婉仪强笑道:“宁姐姐,我只是指我,我自己晓得,生来就命苦,注定要遭到这些磨难!……
    江尔宁大大不以为然的道:“什么‘生来命苦’?什么义‘注定要遭磨难’?这全是对命运的屈服和对个人信心的丧失,人嘛,就要奋斗,要努力,要振发,自己替自己铺路了,扎根基,事事若都委于命运,不但太过懦弱,已到逃避现实!”
    舒婉仪苦涩的道:“江宁姐姐,你比我看得豁达,我也并不承认软弱,只是,我对生与死却的确不愿强求!
    于是,江尔宁沉默下来。
    舒婉仪轻轻用手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
    黄昏了。
    霞照如血,关山群峰,尽抹去了一片酡红深紫,宛似这浓浓的夕晖透覆进了人心,人的心上,也是一片酡红深紫,胶凝如血了……
    江尔宁悄细的,道:“你在想什么?”
    密而微翘的睫毛眨了眨,睫毛后的双眸映着凄艳的晚照,别有一股如梦幻的氲氤,舒婉仪羞怯的垂下视线。
    “我在想……我虽然没能逃出虎口,但娘、南宫大叔、丰二叔、银心他们终算平安过关了;如今,关大哥也一定早抵达了目的地,李发大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只要他们无惊无险的脱离了魔掌,我……就算遭了害,也能放下这颗心了!……”
    凝视着舒婉仪浴在夕阳霞照中的侧面,虽是易过装,江尔宁仍不得不承认舒婉仪的美,那种是是柔和隽永的,清雅又高洁的,像融合了一首诗那样脱俗,幻化成一朵花那样娇媚,有些儿梦样韵律!
    江尔宁舐舐唇,忽道:“告诉我一件事,好吗?”
    舒婉仪柔细的道:“你要知道什么事?”
    江尔宁又舐舐唇,道:“你——呃,很喜欢关孤,是不?”
    脸儿融着夕阳的红霞,舒婉仪更是颊酞似醉,但她却坦率的道:“我不只是‘喜欢’他而已,江姐姐,我好爱他,有生以来,我从未如此深挚的爱上一个人,我愿用我全部的生命去爱他,以我的血滋润他,以我的心去温暖他我可以匍匐在他的脚底亲吻他,让他践踏我的一切……”
    江尔宁呐呐的道:“乖乖,你,你真疯狂!”
    舒婉仪赦然道:“江姐姐,我控制不住对他的情感……每一见他,我整个的心神,意念,便全融合在他的身上了……江姐姐,他是那么坚强,那么冷静,那么严厉,但坚强得有铁的骨格,冷静得如神的理智,严厉得像父亲般的慈爱,他是高做的,凛然的,却有一颗善良的心,哦,我爱他爱得要死了!”
    江尔宁结结巴已的道:“看……看不出……你外表柔静……端庄……骨子里……的情感竟如此……火热!”
    舒婉仪赤裸裸的道:“江姐姐,反正活着的时间也不长了……我无须再隐瞒,再忌讳什么,我要毫无保留的说出来,我是多么爱他,多么想他,多么舍不下他……他是我今生第一个付出全部爱心的人,也是最后一个了……”
    江尔宁有些酸溜溜苦涩涩的味道,道:“但是——他爱你吗?”
    舒婉仪凄然笑了道:“我,我不知道。”
    江尔宁忙问:“他知道你对他的情感?”
    舒婉仪点点头,道:“我已向他表示过了。”
    江尔宁紧张的问:“但你却不明白他爱不爱你?”
    舒婉仪轻轻叹息,道:“是的,我不明白。”
    江尔宁顿时放下了一半心,连忙暗中鼓励自己:“好姑娘,俏妞儿,可别泄气,希望仍大着哪?”
    心里在想,她口中却道:“舒家姐姐,你怎么不明白他爱你呢?”
    舒婉仪悒郁的道:“他对我一直那么关怀,但态度却又如此严肃,言谈是那样真挚,却永远保持距离,他对我有好感,可是又一再说明他不能占有我的情感的苦衷,他也有怨恨我的地方,但这怨恨毋宁说也是他的愧疚与感激,他对我有时冷酷,有时亲切,有时淡漠,有时柔和,有时望着我的目光如冰,但冰中却似蕴藏着火……”
    江尔宁喃喃的道:“我也不明白!”
    舒婉仪道:“我也不明白……”
    江尔宁叹了口气,道:“关孤真是个怪人……”
    舒婉仪柔柔的道:“却也是个天下最好的人!”
    江尔宁道:“我看,你对他已入迷了?”
    舒婉仪直率的道:“不仅入迷,我早已单方面把自己交给了他,不管他要是不要——所以,今天我若死了,也算是幸运,因为如果他先我而死,我也一样活不下去,如其那时受尽痛苦而死,何不如死在他前头?或须他会怀念我,为我悲伤,这也是我的收获了……”
    江尔宁膛目无言,显然的,她已察觉,在男女相悦的境界中,舒婉仪比起她来,业已更上一层楼了。
    腼腆的瞧了江尔宁一眼,舒婉仪的神色十分羞涩:“江家姐姐……你……你不会笑我吧?”
    江尔宁的表情像咽下了一块掺着蜜的黄莲,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有些儿古怪:“笑你?不,当然不,我怎么会笑你呢?”
    舒婉仪悠悠的道:“在解脱之前,能把深藏心中的隐密用言语表达出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宣泄,是一种痛苦的轻松与内心的满足,人最好不要藏着心事去死,我听过传说,幻梦里有牵挂或精神上有负累的人,在死了之后都是不瞑目的,那样不太好看;说出心里的话,虽然消除了牵挂和负累,至少会感到好受一些……”
    江尔宁背脊上泛起一阵寒意,她皱着眉道:“帮帮忙,请别老是把那个‘死’字挂在嘴上,你哪里说得淡然,我这厢听得可发了毛啦……”
    舒婉仪轻声道:“江家姐姐,你一向十分勇敢,怎么也会在面对这个死亡的现实之前感到惶悚不安?一个人的勇敢,不全建在他的不畏死之上?”
    江尔宁叹息着道:“我的勇敢,不见得全是因为他的不怕死,会有很多种因素促成,或是气愤,或是羞恼,或是悲怒过甚,或是逼上梁山,或是拿鸭子上架——硬撑!我呢!一半是硬要撑,一半是倔强个性使然,明明输了我都不甘认输,打破头用扇子扇,其实,凡是人,哪个不怕死?”
    舒婉仪同情的道:“好在眼前的厄运只是我个人的问题。”
    江尔宁当又鼓起了腮:“你别老是这样说,我好歹也要和他们挤一下——我不能对不起将你托付给我的那个人!”
    舒婉仪道:“关大哥?”
    江尔宁点点头,道:“除了他还有谁?”
    唇角浮上一抹浅浅的笑意,舒婉仪轻轻的道:“哦!”
    江尔宁不大舒服的问:“你笑什么?”
    舒婉仪道:“我看得出,你对关大哥的印象很好。”
    江尔宁脸上一热,尴尬的道:“他救过我!”
    舒婉仪道:“只因为他救过你而已?”
    江尔宁窒了窒,咬咬牙道:“当然——还有别的!”
    舒婉仪悄音道:“他知道么?”
    江尔宁窘迫的挤出一丝苦笑:“他不知道才叫见鬼了,我就差没有敲锣宣示天下啦,舒家姐姐,可能你也看得出吧?”
    舒婉仪老老实实的道:“老早就看出来了。”
    江尔宁念切的问:“那么你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想法?”
    舒婉仪摇摇头,道:“那是你和他的事,江家姐姐,我管不着。”
    江尔宁着恼道:“显然你在吃醋!”
    舒婉仪笑笑道:“当然心里不会太舒服,但也不至于‘吃醋’,江家姐姐,对男女之间情感的建立与持续,我有我个人的观点,这好比一条单直的线——我奉献我全部的爱给他,他愿意给我多少回报在于他,与任何其余和他的接触全不发生关连,如果他愿意再有其他接触的话。”
    江尔宁还有些不解的道:“你的意思是说……?”
    舒婉仪悠悠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这一生,已把全部的情感给了关大哥,他爱我多少,则在于他,他是否再去喜欢别人,再接受别人的爱,那是他个人的事,我只知道我爱他,他爱我的程度与他爱别人的程度是否有深浅之分我不计较,只要得到他的回顾,我已很满足了!……”
    江尔宁呐呐的道:“你可真叫大方!”
    舒婉仪道:“人不要太贪焚,若得不到全部,一半或更少也就好了……”
    江尔宁道:“男女之间情感的这回事,和分家分产不同,它必须完整,必须毫不保留,必须专一始终,不能分割,不能共享,要就通通要,不要就能通通不要,零零碎碎算是什么名堂?”
    舒婉仪幽徐的道:“江家姐姐,人的话很对,大凡个人能穿绸缎,他便不会只求得到布衣为止,我何尝不想整个占有关大哥?不想获得他全部的情感?但他是那么冷做、执固、倔强,连一丝半缕的情感也吝于施舍,我就只好守定我自己的原则了——只求奉献,不计回报,他愿意给我多少就给多少吧,我易于满足,虽然这满足也是不得已的!……”
    江尔宁试探的道:“假如——呃,舒家姐姐,有人与你争夺大哥的感情,你会恨哪个人,仇视哪个人吗?”
    舒婉仪目光是柔和的,声音也一样柔和:“我不会恨,也不会仇视,只会觉得稍稍的遗憾,主要的,还在于关大哥自己,如果他觉得别的女人比我更合适,我还有什么话说?”
    江尔宁紧接着道:“你会不会居中破坏?”
    舒婉仪摇摇头,道:“我还不至于如此阴毒,而且这种事的根本也不在于第三者,完全要看他本人,他是喜欢那个人,我的破坏只会得反效果,如他不中意那个人,不用破坏他也一样会拒绝,真的,任何此类的发展,我除了静观其变,不作丝毫干预!……”
    江尔宁若有所思的道:“或许,有人真要试试?……”
    舒婉仪落漠的一笑:“我该祝福那个人,她很有成功的希望。”
    江尔宁忙问:“怎么说?”
    舒婉仪枪然道:“因为,我虽不敢说我是哪个人与关大哥当中的阻碍,至少却是关大哥内心的一层顾虑,他为了不予我大伤痛,太失望,可能会对除这之外的任何女人有所保留态度,但今晚之后,我既已不存在了,没这层顾虑,关大哥会容易撤除他情感上的藩篱,那个人对他的争取也就比较得心应手了……”
    江尔宁脱口道:“真的?”
    舒婉仪的头点得好沉重:“我想是真的!……”
    不觉俏脸一红,江尔宁感到有些内疚与不安,她忙道:“你不会死,舒家姐姐,事情还不到绝望的时候,犯不上如此悲观,你不是短命之相,你定可以安渡难关,化险为夷的!”
    舒婉仪轻喟道:“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江尔宁安慰着她:“不见得,世间事,往往都会有出人意料的发展,或者我们会有救星从天而降,我看那两个前往‘福新庄’查探虚实的愣小子双双从马背上摔下跌死了,这几个凶神等不到便只好放我们上道,也或者——突然起一阵大旋风,把我们卷出关去,安安稳稳送到‘断肠坡’!……”
    舒婉仪空茫的笑了,道:“你也知道,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江家姐姐,到了时候,我只求你不要冲动,任由我去吧……”
    江尔宁摇头道:“我办不到!”
    舒婉仪忧戚的道:“如果你硬要为了我挣扎,为了我抵抗他们,其结果亦无二致,除了我劫数依旧,你也会受到伤害……”
    江尔宁壮烈的道:“我不管,至少我心安了。”
    舒婉仪沉重的道:“这是不须要的,江家姐姐,这是无谓的牺牲!”
    江尔宁慢慢的道:“我要尽到我的责任,尽到我的本份,舒家姐姐,临难苟免不是我所能做得出来的事,我但盼于心无愧,其他的就不考虑了!”
    舒婉仪眼圈一红,道:“不要,这是愚昧的!”
    江尔宁平静的道:“我意已决,随你说吧!”
    舒婉仪的声音有些硬塞了:“江家姐姐,你大可不必为了我这样委屈自己,这样使自己遭受磨难,这是没有意义的……一个人的牺牲为什么非要付出两个人的生命代价?”
    从杠把的下方伸手紧握住舒婉仪冰凉的手,江尔宁充满情感的道:“舒家姐姐——这是为了道义,为了责任,为了良心上的平安……”
    舒婉仪抽噎了一声:“但承受者的心却太痛苦。”
    江尔宁怔忡着,一时没有再说活……
    舒婉仪将身子坐正,望望天色,喃喃的道:“那两个前往‘福新庄’的人,大约快要回来了!”
    江尔宁心头猛跳,故作镇定的道:“早着呢,哪有这么快来回的,不到天黑过了,他们是赶不回来的!……”
    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水,她又咕哦道:“说不定他们真的都从马背上掀下来摔死了!……”
    舒婉仪神色晦涩的眺望着极西的暮云霞照,表情就如同这边关的黄昏一样——凄茫而悲凉。
    突然江尔宁道:“舒家姐姐——令堂将来……你考虑到没有?”
    舒婉仪心里一阵绞痛,道:“我不敢想像……娘如知道了我的不幸会有什么结果。”
    江尔宁道:“或许,‘悟生院’的人不会杀害我们!——”
    舒婉仪哀伤的道:“他们不会杀你,因为他们与你并无前怨,没有杀害你的必要,但我,就大不同了,我是他们原定除去的目标,我活到现在,已是他们的奇耻大辱,而关大哥又是为了宽恕我母女才背叛了‘悟生院’,这场灾灵祸,可以说全由我母女两人身上引发,‘悟生院’的人恨我们入骨,一旦我落进他们手中,则必无……幸理!”
    江尔宁透了口气,郁闷的道:“如果你出了事,我真替你娘担心!”
    舒婉仪顿时热泪盈眶,她哽着道:“我也知道……我对不起娘……我比她老人家先去,就是不孝……但,我有什么法子?我实在不敢往后去想……将来的日子,那种孤单,那种凄清,那种寂寞,不知娘怎么熬得下去,天啊……”
    江尔宁也心乱如麻的道:“唉!我也没有了主见了……从小到大,我还从没这么失措……”
    擦着泪,舒婉仪咽噎着道:“事前,我已私下交待过银心,告诉她,如我万一出事,叫她尽心侍候我娘直到天年,但……但……”
    江尔宁伤感的道:“我知道,但银心再自己怎么尽力卖劲侍候你娘,她却总不是你,她也代替不了你……”
    舒婉仪竭力忍住再度盈眶的泪水,哑着声道:“过去和未来,现在的光景同我的心绪,全已是混茫一片……江家姐姐,我好苦,好苦啊……”
    江尔宁轻轻拍着舒婉仪的手背,自己也不由眼睛湿润起来,她想劝说什么,但嗓子里却似堵着东西,一个字也挤不出……
    几步外,那推车的村汉愣愣的木立着,或许他听到什么,了解什么,但是,他除了发怔,也就毫无可以为力之处了……
    有点微风吹起。
    站在那边的崔凉、金重祥、马长盛三个人形态已似颇为不奈,频频望向来路,马长盛尤其急躁,一面走来走去一面嘴里不断的在诅咒着……
    围立各处的那些大汉仍然固守着他们原来的岗位,他们不知道将等待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但他们却只有耐心的等待着,平静无事也罢,血洒黄沙也罢,对这些捧着金饭碗卖命角色来说,业已麻木得没有感触了……
    黄昏,景色如血。
    晚风吹起满地的沙尘,与极西的一片朱赤霞照相映,便显得那样的穹弧凄凉,大地如蒙了,夕阳的光芒透过尘烟染在人的身上,仿佛人的头脸须发也泛了血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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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壮、烈、勇者像
    那片土坡也笼在晚照的酡光里,而突然间,一条人影从土坡的嵯峨石块中飞掠而起,当人们尚未确定那是一抹落日的闪光抑是鸿翼的掠影时,那活生生的人业已落到了这辆独轮车的右侧丈许之处。
    自泪的晶幕中,自如血的夕阳迷幻里,舒婉仪首先看见了他一黑色头布,黑衣,黑靴的关孤,只缺了他的黑绸大氅!
    舒婉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呆呆的僵坐着,目光由朦胧中变化成千百光彩的眩映,从闪眨的光彩里,她发觉疑似关孤的那个人正缓步向自己这边走来。
    关孤的影像分碎又凝聚,从分碎到凝聚的过程一刹中,他已站到了独轮车之前!
    这是不可能的——舒婉仪仍不相信自己的视觉反应。
    但是,突然何,她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只有关孤身上才有的熟悉气息,那是一种纯粹男人的味道!
    于是,她耳边听到,江尔宁的呼吸蓦地急促起来,几乎像窒息般低低呻吟着!
    “天爷……关孤……竟是他!”
    关孤平静的站在独轮车旁边,表情是冷漠的,僵硬的,寡绝的,就像一尊石像,一尊蕴藏着沸腾火焰的石像!”
    舒婉仪混身抖索起来,激动的道:“关……大哥……是你?”
    关孤微微点头,却向着那名车夫道:“朋友,过来推车,跟着我走!”
    那位粗壮却老实的汉子原本也傻了一样站在哪里,楞愣瞧着这边,关孤这一招呼,他立时“啊”了一声,如梦初醒般跳了过来,迅速扳回支架套上“车肩带”——
    这时,金重祥、崔凉、马长盛三个人已以满脸狐疑之色的慢慢走了上来。
    关孤挺立不动,“渡心指”黑犀骨剑柄,刚好斜斜伸出在他的右时上方,映着晚照流泛着一抹冷冷的光芒,黑中带红的光芒——他原来披罩在上身的黑绸大氅,这时却卷成一股,紧紧缚他伤腿的部位。
    三个围上来的强敌,猛的在一震之后全怔住了,说不出三张面孔上是一种什么样的神色,他们宛似像见了鬼一样瞪着关孤,三个人的嘴巴全半张开,仿佛都被什么无形的禁制定住在当场一般!
    关孤冷硬的笑笑,语声有如泻了一地的冰珠子!
    “你们全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是么?”
    “睚眦”金重祥首先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他惊恐万状的道:“是他——关孤!”
    有一种麻痹的感觉迅速扩展到四肢,崔凉像是连舌头也打起结了!
    “他……他……是……怎么……来,来的!”
    马长盛还算有一股“冲”劲,他定着心,沉住气,色厉内荏的吼道:“好叛徒,你这是自投罗网,我们看你再往哪里逃?”
    关孤毫无表情的道:“马长盛,你总有了点长进,至少,胆子练得大了!”
    马长盛张口结舌的道:“姓……关的……你还……呃,摆什么大阿哥……的架……架子?”
    关孤阴沉的道:“你们这些日子来也够辛苦了,千里奔波,跋山涉水,又顶着毒日头晒,又挨着风吹雨淋,精疲力竭的只为了兜截一个我——如今,我来了,你们要怎么,现在正是时候!”
    崔凉深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关大——不,关孤,你罪孽深重,十恶不赦,莫非还不自知悔——”
    关孤一扬头,道:“崔凉,不要给我来这一套,我早腻了!”
    金重祥干干的咽了口唾沫,呐呐的道:“你今天必无幸理,关孤,我们伏兵重重,高手云集,这“古北口’左近几十里的地面,完全……”
    关孤不奈的打断了对方的话:“不用你来告诉我,金重祥,你们的布署情形我十分清楚,我既来了,会遭遇到什么局面我比你更明白,我和你们,只有一句话——誓不两立!”
    金重祥呐呐的道:“这一次,你占不了便宜!”
    关孤强硬的道:“或许,但我保证你们会有想像不到的那么多人跟着陪葬!”
    崔凉提心吊胆的道:“关孤,院主恨不能食你之肉,寝你之皮,你把我们整得好惨,你这种出卖组织,背叛山门的行为——”
    关孤冷冷一哼,道:“闭上你的嘴,我不听这个!”
    马长盛大叫:“姓关的,这‘古北口’必是你葬身之地!”
    关孤不屑的道:“你以为,你会活着离开?”
    不由自主的感到后颈窝的肌肉一麻,汗毛立时根根竖起,马长盛脸上变色,却强充好汉!
    “休……休要大言不惭,姓关的,你已陷入重围之中,你逃不掉了,我不会受到你的恐吓,我们一定擒住你!”
    关孤神色冷峭的道:“那么,你们还在等待什么?”
    崔凉、金重祥、马长盛三人不禁面面相觑,是的,关孤说得不错,他们还在等什么?
    当然,他们的心里关孤十分清楚,他们现在不敢上,因为他们自觉目前的力量不足,没有获胜的把握,他们口中不言,实则恐惧莫名,他们等待的是——援军!
    马长盛叫哮:“有种的你就留在哪里,看你能狂到几时——”
    关孤冷然道:“马长盛,在‘真龙九子’当中,你是最粗暴,最愚蠢的一个,但是,你也有一项优点——直率,你说的是老实话,但我却不会笨到站在这里等你们把人聚齐!”
    马长盛双目鼓瞪如铃,扭曲着面孔吼着:“我们的人马上就包围过来了,姓关的,你连退之路俱已断绝,还不束手就缚,独待做那无益的困兽之斗?”
    关孤退后一步,目光四闪,缓缓的道:“刚才,我已看见远处有人奔去传警报信了,但现在仍来得及,另一条路上与后面帐蓬中你们的同党还须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才赶得到,这点时间对我非常有用,对你们来说,却很不利呢!”
    金重祥大声道:“你还想脱身?”
    关孤道:“就是现在!”
    一抢步,崔凉怪叫:“哪里走?”
    关孤侧首向车夫喝道:“跟我走!”
    马长盛飞身扑到,身子凌空暴施,他的巨型“大锋刀”已自斜背后的身后转到双手,在一圈寒电中劈向关孤!
    独轮车紧靠着关孤往前推,关孤头也不回,“渡心指”淬现,“嗖”声锐响中洒出一蓬星芒,逼得马长盛一个跟斗倒翻回去!
    斜刺里,十余名大汉挥刀硬截!
    关孤目光平视,手中“渡心指”一溜异彩回绕车前,于是,血同肉飞,曝号惨叫之声刹时混成一片。十余名“悟生院”的爪牙便分成十余个方向纷纷横滚倒地!
    一点征兆也没有,三只蓝汪汪的淬毒“屠灵箭”一下子便射至关孤的背后!
    坐车侧边的江尔宁脱口惊呼:“啊——”
    当她的嘴巴还凝成那个“啊”字的圆形,“渡心指”已“嗖”的一声飞弹而起,三溜冷电疾准无匹的磕上了三只就要贴背的“屠灵箭”,“叮当”三响连成一响,三抹蓝光歪泄向远远的荒地之中!
    两名黑衣大汉手握“鬼头刀”,从侧面一声不响的猛冲过来,刃口居中狠切——关孤右手穿自左肋之旁,“吭”“吭”两声,那两位仁兄的半个脑袋已飞上了丈多高!
    没有嚎叫声发出——因为这两个人都来不及嚎叫,只见殷红的鲜血与稠白的脑浆旋成弧形往下洒落!
    “渡心指”的晶莹剑锋抛起一串血珠子上天,“铮”声抖颤,透空穿刺了一名又扑上来的黑衣人,剑刃的撞击力,一下子将那人弹出七步!
    闷着头,“蚁通”崔凉暴袭而至,他的一柄“铁鲨锯”光闪闪的斜划关孤面门,却在那两排尖锐锯齿甫现的一刹又落向对方的小腹!
    “渡心指”只往下一沉,“当”的一记便荡开了崔凉的“铁鲨锯”,剑尖一挑,险极的擦着崔凉鼻尖转过!
    寒风如刮里,崔凉吓得怪叫着翻出!
    关孤九十九剑猝往左圈,刚刚摸上来的马长盛又自手忙脚乱的仓皇倒退!
    这时,他们已非常炔捷的走出去七八丈远了!
    那车夫目不斜视,尽管面色泛青,却闷着一口猛力推车向前,他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只要稍一犹豫胆怯,他就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站得稳了!
    六七名黑衣大汉又呼啸着往上扑,刀刃映着落日,闪泛赤光!
    关孤右臂微沉蓦举,“渡心指”的剑身宛似一条幻化成多种形像的怪蛇掠掣飞炫,于是,握刀的六六条手臂便血淋淋的往空中抛起,那种不似人声的长号才扬向远近,窄窄的剑刃已自这六七个人的小腹中同时透进又拔出!
    那时“仙人掌”,沉重的敲向关孤后脑!
    “渡心指”由关孤头顶往后射,顿时展开一道扇面形的光华,密而且冷电并耀,金重祥“仙人掌”才一接触,马上连人带兵器都被震到路旁!
    是的,“黑煞九剑”中的第二式“大罗扇”开了。
    可以在瞬息间幻化成各种光芒之奇迹般的“渡心指”,这时又在半空中划过一度半弧,左右倏闪,车头前两名挺枪逞强的黑衣人物业已被挑翻出去,割开的胸腹里的肚肠倾泄了一地!
    车子仍一个劲往前推,车夫喘息吁吁,汗下如雨,关孤绕车旋走,剑出宛似电闪光流,一路过去,一路的血在洒,一路的遗尸散落,而人影晃动,仍然围在独轮车的四适前后奔跑,往返围转……
    脚步声急促的响起!
    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沉,心跳如鼓擂,合着汗滴在那些人的胆魄下……
    关孤的脸庞紧绷,每一条筋络,每一块肌肉都坚硬的愤张着,他的形态是冷酷的,眸瞳中的光芒更是锐厉又寡绝的——他是那样的镇定,那样的深沉,只这股子视生死若无物的淡漠同冰寒意韵,即足以震慑他的敌人了!
    抹着汗,金重祥急步侧身跟随,却又不敢贸然往上拦截,崔凉也忧惶交加,紧紧迫在独轮车的另一面,空自恨得咬牙!
    马长盛手擎“大铲刀”,一面东张西望,一边跺脚连连,显然,他是在期待着援兵赶到!
    在车轮“咯吱”“咯吱”的急快转动声中,江尔宁紧抓车杠,低促的道:“关大哥,关大哥,我们逃不远的,你何不现在趁他们力量尚未集中之前,便先发雷霆之威摆平几个?到时候你的压力也会减轻一些………
    关孤没有回答,仅是点点头,表示他听到了。
    舒婉仪这一路来全紧闭着眼;混身籁籁颤抖不停,她怕血腥,忌杀戮,然而,这些她素所厌畏的事物又全在此刻展现,不断的疯狂展现了!
    前面道路两侧的几座帐篷里,这时已有数十条人影飞快往这边奔来,同时,叉路中间的岗脊上,也遥见人影纷纷掠落,而他们的目标,显然也是此处!
    车旁的关孤摹然跃身而起,人们的视线望着他跃身而起,他却已几乎同时便落到崔凉的面前,这一起一落,快逾石火,“渡心指”的千百道流芒便幻映成漫天的光雨,流烁喷哂过来!
    是的,“黑煞九剑”的第八招——“千道芒”!
    崔凉身形飞翻,“铁鲨锯”狂舞猛挥,声势威吓的竭力反挡,冷电掣掠之下,他右肩一块皮肉连着衣衫“呱”的己被削落!
    大吼如雷,马长盛一个虎跳,连人带刀撞进!
    “渡心指”的一点寒星猝挑马长盛面门,这位有“饕餮”之称的真龙九子仰头旋身,“大铲刀”上扬硬接!
    关孤面无表情。手中剑猛回,平眉心刺出,剑刃透过空气,激起了浪纹似的颤荡,破空之声才起,剑尖已透入马长盛的脸膛!
    “如来指!”
    他这一剑是如此的神妙又如此的快速,仿佛只见他举剑齐眉,而那剑身却已进入对方的体内了,看得见光,看得见刃之锋,甚至看得见剑刃穿过空气时所割裂的波状雾氲,然而,就是来不及躲避这一剑之刺!
    “哇——啊!”
    马长盛沥血摧胆般狂嚎着,在关孤的“渡心指”拔出之际,这位“饕餮”的胸口血喷如泉,但是他却并不倒下,疯狂的挥动他那柄沉重“大铲刀”,形如一头失去理性的野兽一样冲向了关孤!
    同一时间,“趴堰”崔凉也尖叫着如球般弹跃半空,“铁鲨锯,,抖出了盖天的锥光齿影,却聚向一个焦点一关孤!
    关孤神色木然,他的“渡心指”霍而倒飞,星芒流梭中又幻成一条银河般的匹练暴闪向前!
    崔凉大叫一声,脸上鲜血洒溅,他捂着脸猛力扭身扑向一侧,而正面的马长盛却已被“渡心指”对着额门透进,他才惨嗥半声,关孤手腕倏挫,马长盛庞大的躯体业已连人带刀,手舞足蹈的摔出丈许之外!
    斜刺里,人影暴扑,“仙人掌”的光影分成六十六个不同的部位,合击关孤全身上下!
    关孤的身躯平着横空,他双手握剑——“如来指”!
    正当金重祥的六十七击尚未够上发力位置前的一刹,这位“睚眦”已骤觉寒气透心,他惊恐的猛往后退,左胁边已“嚓”声被划开一条皮肉翻卷的血口子!
    丈远处,一大群人丛已奔马般冲进,为首一个身形修长,面如黄姜,尚蓄着撮山羊胡子,他此刻面目歪曲,双眼如火,一条连缀铁锁的大钢链正绕头飞舞,“呼”“呼”旋响!
    这人,关孤十分熟悉——“真龙九子”中敬陪未座的一位,“椒图”公治冠,他那条带锁的钢链,正是他的兵器“镇山锁”!
    公冶冠的身后,则紧紧跟随五名青衣大汉,这五个人,神形精悍,架势沉练,一看即知俱为好手,不用说,他们一定都是“火珠门”的“大前锋”之属了!
    满脸鲜血,形同厉鬼的崔凉,一边从地下挣扎爬起,一面凄怖无比的嘶叫:“截住他………截住关孤这叛徒……他刚把五哥害死了……”
    关孤的反应更是神速无匹,突然间,他的“渡心指”凌空挥起——一片耀目的光华蓦地扩展,像凌空映起一道冰生生的水浪森森,隐隐的风雷呼啸声立起,而这些怪异的景象只有一刹,关孤的身影业已隐没于这道盈盈光柱之内!
    捂弯腰的金重祥,睹状之下不由魂飞魂散,他一头扑向地面,骇不成声的竭力怪叫:“躲……躲……大龙卷……”
    “呼噜噜”的奇特响声传来,那股浑然形同圆柱般的晶莹光华已经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快速宛如长虹般掠空飞射!
    这股奇异的光柱本身就存在于一种动态之中,它以奇快至极的挥舞形成了光的扩展,持续,以及连贯,然后,催动着这刃锋凝聚的光体激射目标,每一次的旋动与移换,俱是剑刃无数次交织轮回的结果!
    于是——
    首当其冲的是“椒图”公冶冠,他在躲避不及之下,只是狠命将他的“镇心锁”在连续的挥绕中聚成一股大力,笔直捣向那条凌空而来的光虹——
    “咚——当”两声脆响连成了一声,眨眼间,公冶冠的双臂倏麻,巨大的反震力几乎将他的心脉也震断了,他“吭”的闷窒着往后倒退,“镇山锁”脱手飞抛,尚不待有第二个念头兴起,公冶冠顿觉眼前业已溢满了水也似的光华,他没感到身上哪里有痛处,只觉得自家的躯体就像忽然失却重量一样,随着那麟烁四周的光华翻滚浮沉,悠悠飘荡起来……
    那剑刃削肉的过程太快了,以至公冶冠甚至感觉不到痛苦,便已永远浮沉向茫茫的苦海之中……
    血与肉糜在光虹的周遭迸溅抛洒,“嗤”的一声,光虹倒回,那五名青衫“大前锋”便有三个崩上了半空,落下的时候,却不知分裂成多少块了,就像天上掉下的血雨肉沫一般。
    矫腾似电的光柱在一度冲高之后,又舒卷向地,真似一条威力万钓的大龙卷风,横扫过处,那么整齐的又有十六名彪形大汉拦腰被斩,十分诡异的景象,那些拦腰斩断的人们,上半身掉在地下翻转爬抓,下半身却拖着肚脏在短促的奔突碰撞!
    “救命啊!”
    “皇天,这是天谴啊!”
    “那不是剑,那是神的手!”
    滚动的流光圆柱“霍”声暴斜,又有十余颗斗大头颅似被拆断的木偶头像一样飞落,那样生硬,那么呆滞,又有那样迷茫与怪诞的表情!
    剩下的两名“火珠门”“大前锋”宛如被鬼迷了心一样“噗”的双双跪倒,也许他们想对那股掣烁的光柱叩头吧,但他们的头却来不及叩下去了一流虹倒掠,这两位‘“大前锋”
    的脑袋也各标起一股热血冲上了半空,看上去,倒像是被那股血箭自行冲掉了脑袋似的!
    这条巨龙也似的毫光,这股狂风一般的卷动冷焰,便以这种纵横千里宛似电闪往返的神奇速度盘旋回转着,它快得怪诞,快得不可比拟,往往仅见光花一闪,即已囊括百丈,上下万千,朋明看见它在那边,它却已来到面前,每一个它所经及的地方,都像它原本己在哪里一样了!
    突然——
    “嗖”的声尖响颤震过后,耀眼的冷电精芒全敛,关孤便像一个会变化的魔神一般站立在光华隐去之处,他的“渡心指”斜拄身前,剑刃之上晶莹透亮,点污不染,依旧那样锋利那样秋水一泓,寒人心胆!
    只是,他的神色却是可虑的,他像刚从水里着衣上来似的,全身透湿,汗滴如雨,连发梢眉端也闪动着汗珠的反光,他在喘气,胸口起伏剧烈,脸庞更是自得不带丁点血色!
    遍地的尸骸,遍地可怖的的尸骸,几乎就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了,血洒印在地面上,斑斑点点,成滩成圈,一块蟋缩的人肉变了色散置四周,一颗颗脸部表情狰狞骇异的人头歪斜各处,还有残肢断骨、疾病的脏腑,这些,便形成了一幅连最有造诣的丹青好手也描绘不出的惨怖图案,那是一种紫红为衬底,死亡为主题的图案,充斥着的全是血,血、血……
    方才,从那边几座土布篷奔来赴援的人约有三十多个,如今,一人不剩,全部横尸就地!
    独轮车离着关孤只有七八步远近。
    车杠两侧,江尔宁像是变痴了,变傻了,她并不觉得害怕,唯一的感受,只是不相信—
    —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是一付真情实景,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更不相信关孤只是同她一样的“人”!
    舒婉仪却已陷入半晕迷的状态中,她已精神崩溃,全身瘫软了,有生以来,休说亲见,她连听也没听这人间世上意然会有这样的凄厉杀戮,这样的悲哀场面。
    推独轮车的车夫低头垂目,他有个最好的自持方法,不看,他一直不看,但是,光听着那种不似人声的哭号曝叫,也够把他的胆惊裂,血凝冻了……
    在独轮车的后面,金重祥仍然半爬半撑着上半身,这位素来又狠又毒的“睚眦’,业已在怀疑他如何配被称为“睚眦”了,原本“睚眦”相传为真龙九子之一,性好杀,善忌,记仇不忘,多被人立雕于刀环之上,如今,他这狠毒,好杀,酷厉的作风,岂能同关孤比拟?
    这一比,他只像个擅专宰鸡的二厨司遇上了法场行刑半生的刽子手,真是——“小巫见大巫”!想支撑着站起来,但金重祥只觉手颤身软,到处不听使唤,他抖索着,冷汗透衣,如果有面镜子叫他看看他这时的脸色,他就会更惊骇了……
    崔凉却像是个泥塑木雕的人一样呆立在哪里,两眼发直,嘴巴半歪,满脸的血污汗水凝结,骇得他面容抽搐,心神沮丧得更不似个人模样了,他只有一个直接的反应——心往下沉,包围着他全部意识的仅有串串圈连成的绝望、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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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敌、众、夕阳血
    黄昏如血,晚风宛似哀吟着丧歌……
    可不是?
    独轮车又开始“咯吱”“咯吱”的滚动着,而这轮轴转动的声音,已随着推车夫的喘息更急更快了。
    关孤混身汗湿,脸色惨白的紧紧跟随于车后,他的胸口急剧起伏,但他却竭力屏抑着呼吸,每走一步,鼻孔全往两侧张开。
    脚步声嘈杂又仓促的来自右边,响自身后,显然,“悟生院”的刽子手及其同路人又再聚集着围抄上来了……
    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关孤的冷酷冰冻了他任何能以显示的神韵。
    十八条人影从侧方超越,迅速拦向车前去路。
    独轮车戛然而立,车夫垂目无语,握紧车把的两手却在不住的抖索。
    一字排开十几个彪形大汉中,当先一人是个高头大马脸,面如重枣的威武人物,这人颔下蓄着一大把细胡,手执一柄又沉又重的大砍刀,两只眼睛即闪泛着奇异的火赤光彩。
    对这个人,关孤不并陌生——“火珠门”的瓢把子,“火眼”容磊!
    唇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关孤缓缓迎了上去。
    “火眼”容磊虽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实力人物,但关孤这一走近,却也不由自主的心跳如鼓,面上变色。
    关孤停在距离容磊六步的位置上。
    紫色的胡须微微抖动,容磊的声音暗哑:“关孤,你好歹毒!”
    关孤仰起头,冰寒的道:“这是一种为了各自理想与观念的搏杀,也是生与死的竞争,容磊,你们对我又何尝慈悲为怀过?”
    眼皮子扯了扯,容磊硬着嗓子道:“这一关,你过不去!”
    关孤的眸瞳中闪起一抹利刃的冷光:“容磊,这句话是你所唯一能说的一句话么?”
    容磊窒了窒,道:“关孤,我绝不会容你得逞——你必须在此地就擒,或是受戮!”
    目光注视着自己手上的“渡心指”黑犀骨柄,关孤的形容如同黑犀骨剑柄上泛映的寒凛反光:“如果你想继续享受你的生命,容磊,退回去!”
    容磊沙沙的道:“你知道不可能。”
    关孤轻轻吁了口气,道:“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自岗脊另一边的那条道路上,这时,有急剧的马蹄声传来,势若奔雷。
    后面,崔凉在嘶哑的叫:“容当家,容当家的,你千万截住他,我们谷大哥业已率领大批人马朝这边赶过来了……”
    握刀的指节泛白,容磊没有回答。
    金重祥的声音也在叫:“只要一会——容当家,只要拦他一会就行,谷大哥他们马上就到……”
    关孤摇摇头,口气似在叹息,道:“容磊,这对你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额头两边的太阳穴在跳动,容磊觉得从没像此刻的口干舌燥过:“不要冒险,关孤,我会倾全力阻你——”
    关孤凉凉的道:“你会么?”
    容磊咽了口唾液,道:“关孤,你闯不远的,这里设有重兵,关外更有层层桩卡,你已是网中之鱼,笼中之乌,你不会有希望……”
    关孤道:“睁开眼看看,容磊,我岂是你说的这样?不要用自己的话欺骗自己,这是最愚蠢的!”
    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容磊赶忙把自己的视线从遍地狼籍的尸骸中收回,他的一双火眼泛着冷瑟:“无论如何,我不会容你再往前闯!”
    关孤的声音是那样冷酷得像一块冻硬了的冰:“你拦得住么?”
    容磊大声道:“我死而后己!”
    关孤端详着对方,怜惜的道:“你原来可以不死的!
    容磊激动的道:“叛宗背祖的人已经够多了,不容再有继起者——关孤,你无须以你的卑劣行为来诱惑我!”
    关孤生硬的道:“背叛邪恶与离弃黑暗是卑劣的?”
    容磊咬咬牙,道:“这是你的说法!”
    关孤笑中似掺着血,道:“容磊,你不是迷失自己,而是强迫自己迷失!”
    重枣似的脸膛扭曲了一下,容磊道:“比你自寻绝路要高明!”
    关孤阴森的道:“这也是你的说法!”崔凉凄颤颤,哑苍苍的,又在叫嚷:“挺着点,容当家,他们近了……”
    金重祥也直着喉咙喊:“拦住他,容当家,援兵已在眼前……”
    江尔宁坐在独轮车上,惊恐的叫道:“关大哥,不能再和姓容的废话了,他既不让路,就只有杀出一条血路,关大哥,那边有人来了,好大一群,全是骑马的……”
    关孤低沉的道:“我晓得。”
    江尔宁的声音仍透着颤栗:“要快,关大哥,这一定是‘真龙九子’之首谷南的那一批人!”
    关孤微微合目,僵木的道:“不错,当然是他们……”
    江尔宁噎窒了一刹,突然叫道:“你有什么不妥吗?关大哥!”
    关孤摇摇头,道:“没有。”
    江尔宁瞅了瞅坐在对面、双手紧抓车扛、面容惨白、两眼紧闭而又混身簌簌抖个不停的舒婉义,焦的道:“关大哥,杀过去吧,越早脱离这个豺狼窝越好!”
    关孤幽冷冷的道:“不要自己使自己胆怯了,江尔宁。”
    谁说关孤不想趁早突围?谁说他的心情不比江尔宁更为焦急忧虑?他之所以在此与容磊等人对持的原因,是因为他方才已经太疲累了,那一阵时间并不冗长的厮杀,却是最为剧烈耗体力的,尤其他曾施展“身剑合一”的至高剑术,这种剑术的威力至大至宏,却也最是消耗体力内劲,关孤的乏倦,已到了他不得不暂作调息休歇的程度——但却不能稍有迹象显示出来,所以,他便借着这个表面上与容磊等人对持的机会,暗里尽量松弛自己,以使他的体力恢复过来……
    另外,他也有心等待夏摩伽前来与他会合,现在,也是应该到了他与这位赤胆忠心的老友会合的时候了。
    容磊毫不稍懈的注意关孤的反应——目前,关孤不展开行动,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是容磊所最欢迎的。
    他当然心中有数,如果关孤强行动手闯关,以他目前的力量来说,不是“可能”,而是“绝对”拦阻不住!
    空气是一片可怕的僵窒,僵窒中蹄音更为接近了。
    关孤深深呼吸,一次又一次。
    他很了解,他须要维持体力,他将再经过一场剧烈的拼杀,而要来的这场挤杀,比诸方才那一场更要艰辛与凶险。
    容磊注视着他,目不眨瞬。
    独轮车上,江尔宁又在恐惧的叫:“关大哥,他们来了,我已经看出为首的那个人,那是谷南,老天,谷南后面约有三百骑……”
    关孤像是在回答一件和他毫无牵连的问题一样:“是么?”
    江尔宁急切的喊:“你怎么啦?关大哥?”
    关孤平静的道:“坐在哪里,江尔宁,你好生照应舒姑娘,这是我的拼战,是我的厮杀,不用担心,我会自己解决的。”
    江尔宁的声音中有着掩隐不住的惊栗:“你要小心,关大哥,千万要小心——”
    关孤的面庞上是一片深沉的冷凛,他漠然道:“我会的。”
    这时——
    容磊如火的双眸倏亮,他浓眉上竖,突然气贯丹田的大吼:“姓关的,还不俯首纳命?”
    极度讽刺的笑了,关孤道:“眼看着帮手到了,容磊,你的胆量也大了,是么?”
    脸孔红得像把晚霞全涂抹上了,容磊又是尴尬,又是羞恼的叫:“不管怎么说,关孤,你还想作那无益的挣扎,除了证明你的愚蠢外,将不可能得到别的任何收获!”
    关孤淡淡的道:“至少,会有些人陪我上道则绝对是无可置疑的!”
    容磊的视线不住的往蹄声传来的方向瞥,猛的朝前踏上一步,吼声若雷:“关孤,你的死期到了!”
    轻轻举起“渡心指”,关孤轻轻的道:“是我么?”
    急忙又退后一步,容磊心惊胆颤的叱喝:“姓关的,你难道不明白眼前的形势?你连具全尸都不想要了!”
    关孤道:“你还是先替你自己担点心吧,容磊,我看要死无葬身之地的不是我,恐怕各位的可能性更要大些!”
    容磊的表情又急又惊又迫切,他怪叫着:“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现在就摆平你——”
    关孤道:“请。”
    容磊猛一咬牙,叱道:“四虎将何在?”
    他背后的人群中,四名腰粗膀阔的魁悟大汉应声越前,四个人执着一样的家伙——左手是皮盾,右手是链子锤!
    容磊估量着援兵的距离与将要到达的时刻,他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及声誉,无论如何,不于也非得干一次不可,在胜负未卜之前,这位“火珠门”的首脑,确不愿先背上一个“怯敌”的名声,他势须冒险!
    当然,容磊的心里想法,关孤早已料及。
    一挺身,容磊大叫:“拿下!”
    于是,“四虎将”分成四个不同的方位,人影闪掠中飞扑向前,皮盾环转,链子锤在流掣的寒光与呼啸的锐风声交织飞到!
    关孤卓立不动,“渡心指”的冷电碎映,“叮当”数响里,剑尖一晃弹回,“四虎将”
    齐齐后跃锤头上扬!
    容磊厉喝:“再上呀,一批饭桶!”
    四名大汉立时分开再扑,盾旋锤舞,声势凌厉。
    现在——
    关孤动了,他飞跃丈高,却在跃起的同时泄落,剑如虹,一洒横飞,“吭”的一声,一颗斗大的脑袋带着一腔鲜血迸溅半空。
    皮盾兜头砸下,链子锤贴地缠足,另一名“四虎将”的仁兄紧接而至。
    剑鞘撑地,关孤身形暴弹,盾边擦背而下,他的“渡心指”已透心穿过敌人,振臂挫腰,直将对方抖抛出了两丈之遥!
    第三名“虎将”方自挥锤远砸,关孤的一招“如来指”业已齐眉把那位巨无霸顶出五步,锋利的剑刃沾着红红白白的脑浆与血水拔出对方头骨,洒起一溜炫目的光点在夕照中!
    第四名“虎将”运盾横推,链子锤飞射一半又急捣关孤小腹,关孤回剑削锤刺盾“噗”
    的双响合为一响,对方踉跄倒退,关孤剑幻两角,一记“双眩眸”,将这名虎将的半片头颅削弹出十步之多!
    背后,一刀暴劈!
    关孤身形不闪,剑刃映起一抹冷芒,宛若绕地回旋的鬼旋风,由下往上,“呼”的将那偷袭者挑起,在一声尖曝声里抛到一边。
    又是七名“火珠门”的大汉一拥而上,刀枪并举狠刺。
    剑刃就仿佛是一种可怕的,有形无实的诅咒,它自虚无中来,去的永恒,当这七名“火珠门”的朋友奋力挥刺出的兵刃尚未及递到位置,他们的七条手臂已在流光环回中飞甩出去,七个人哭着撞跌成一堆!
    “杀!”
    狂吼着,一片凝聚的锋芒斜里削到——是容磊!
    关孤身形微偏,刃口贴着他腰边才挥到,他的“渡心指”有如千道芒彩,暴起反罩,犀利至极!
    容磊瞑目切齿,舞刀如电,倾以全力的抵挡,但在连串的金铁撞击声中,却仍被逼退三步!
    “杀啊!”
    这位“火珠门”的瓢把子,像是豁出去了,他歪曲着面孔,双眸如焰,大砍刀带起尖利的破空声不要命的再度扑上。
    关孤目光凝聚,面上毫无表情,当那纵横的刃芒流电快要罩到身前的一刹,他一剑突出——宛若夜空中寒星一点,急速无比的挑向容磊面门。
    举刀猛迎,容磊的身形尚未迫近,“锵”声撞响,他己被那一点寒芒震出半步,脚尖暴旋,他咬着牙,火星九十六刀反卷上去!
    关孤的唇角噙着一抹仿佛沾血的冷笑,手中剑平眉刺出,看得清整整这一剑的来势,但却难以躲避——“如来指”!
    上身飞快倒仰,容磊双脚齐飞,大砍刀划过一度半弧,以他所能发挥的最快速度斩去。
    然而,“渡心指”却比扫斩的刀锋更快一步直指容磊咽喉!
    剑尖如幻,千钓一发——
    右边,蓦的一点蓝汪汪的光芒像是九天之上飞泄的流星般在一闪之下来到关孤的太阳穴边。
    已经快要沾肉的剑尖在“嗡”的一颤之下弹翻,又准又疾,“当”的一响磕飞那颗蓝星,但是容磊却逃过了一劫!
    重枣似的面孔上泛起了一片灰青,容磊狂吼怒喝,大砍刀一斜猛平,横着推出,刀展一半,又幻光流百道,像是一蓬烟火炸开!
    关孤的渡心指又已举至眉高——
    那边——
    一个深沉冷肃的声音突然传来!
    “退下!”
    疾进中的容磊闻声之下,就在双方炔要接触前的瞬息,左手猛崩右腕,刀扬起,人也一个大旋退出!
    “渡心指”“唰”的上举,又“铮”声回鞘,关孤半侧身,视线同时可以容括两边——
    敌方来的援兵,以及“火珠门”的一于惊弓之鸟。
    满头汗水,喘息吁吁的容磊立刀拄地,面带愧色的道:“谷老大,多谢了——”
    二百五余骑排满在道路上,也布满了一大片路两旁的荒地,看上去森森一片,而一骑当前,黑布、黑袍、黑靴,只有颔下那把大胡子是猩赤的,这时,他正容颜冷厉的凝视着关孤,红胡子随风轻拂。
    关孤也冷冷的望着这人——“真龙九子”之首,现今“悟生院”的柱石人物,大名鼎鼎的“赦页”谷南:
    对视半晌,空气如冻。
    谷南开口了,仍是他那深沉冷酷的腔调:“关孤,你嚣张得过份了。”
    关孤淡漠的道:“你这是在对我说话么?”
    谷南严厉的道:“姓关的,你早已不是‘悟生院’的‘首席杀手’,如今,我才是,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可卖狂的地方?”
    关孤不屑的一笑,道:“倒失敬了,谷南,便算你‘后来居上’,我也不认为你这份差事有何荣耀之处,你不可忘记,这个位子原来是我舍弃,你拾到了!”
    谷南大喝:“叛徒!”
    关孤阴沉的道:“你是走狗,爪牙,奴才的奴才!”
    双目突凸,谷南咬牙道:“关孤,现在这一刻,我已期盼得太长久了,我日夕祈求,寝食不忘,我一定要擒住你,我要一点一点的分割你,零零碎碎的活刮你,关孤,我会用我所知道的任何方法来使你受尽痛苦,然后,我会挫你的骨,扬你的灰!”
    关孤冷凛的道:“你不以为你是在痴人说梦?”
    谷南暴吼:“我马上就会证实给你看!”
    关孤轻轻吁气,道:“不错,我也迫不及待的希望你能证实!”
    语声自齿缝中传出,谷南道:“关孤,这一寸一寸的泥土,全要涂满你的血,那一条一条丧在你手中的人命,也必须用你身上的每一块肉来偿付!”
    关孤生硬如铁的道:“你会看得到,听得见一谷南,当刃炫光闪开始,你就会看到是谁的肉在飞,谁在呼号曝叫了!”
    谷南愤怒的吼叫:“你要偿命,关孤,我誓言要做到这一步!”
    关孤冷冷的道:“唬不着我,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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