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霸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十章情理法勉从其难
    姜宜连忙躬腰,堆着满脸的笑:“可不是吶,算起来确有年把光景未曾把晤了,阴二弟忙,我也一向闲不着,这一蹉跎,知道内情的还不会说啥,若叫那不明就里的人,尚以为我们老兄弟两疏远啦。”
    燕铁衣摇头道:“这怎么会?你们是二十余年的金兰之交,换了别人,说不定有闲话,你二位谊重情笃,若山之不移,休说年把不见,再长的时间,也不会影响你们的情感丝毫。”
    姜宜笑道:“大当家说得是,再没有别人比大当家更了解我与阴二弟的情义了。”
    燕铁衣颔首道:“所以,当我知道今天到来的主儿乃是姜头儿你之后,我这一顿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稳了不少!”
    “大柜只靠着小柜儿”——画(话)中有画(话),姜宜这一听,不觉暗中叫苦,但是,口里却又不能不接,他干咳一声,小心的道:“尚未向大当家请敢——大当家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呀?”
    燕铁衣明白姜宜真个想问的是什么,他也不急着说明,只顺着问题回答:“哦,说来也叫无可奈何,‘铜玉驿’陈家新建宗祠落成,要大大的铺张热闹一番,陈姓族长陈老和与我交情不错,死拖活拖,非拉我去帮衬帮衬不可,没法子只有前往应邀了,这两天酬酢来往,真叫够受的。”
    姜宜打着哈哈,道:“大当家这也叫作‘盛名之累’啊!”
    燕铁衣笑道:“说是‘虚名之累’才对。”
    搓搓手,姜宜憋不住了,他压低了嗓门,凑近了些,道:“有件事,斗胆向大当家明揭!”
    燕铁衣道:“尽管说,我们是老朋友了,犯不着客气。”
    用力挤出一抹笑容,姜宜措词审慎的道:“大当家,不知道大当家和这朱世雄之间,有着什么渊源?”
    燕铁衣安详的道:“今天之前,毫无渊源。”
    于是姜宜顿时宽怀了,他咧着嘴道:“原来如此,却令我好生担忧,大当家方才那一招呼,我还以为朱世雄与大当家别有干系,动他不得了呢!”
    燕铁衣平静的道:“不过,姜头儿,我另有不情之请。”
    表情僵窒了一下,姜宜强颜笑道:“大当家客气了,但有所指示,能力所及,无不遵令。”
    好一个的能力所及!燕铁衣微微一笑,道:“朱世雄这个人,以前我只是闻名,从未见过,换句话说,这乃是头一次和他照面。”
    姜宜唯唯喏喏的应道:“原来大当家以前并不认识他。”
    燕铁衣接着道:“不过,我曾闻人言,姓朱的虽是干那无本生意,劫掠行当的却向来重义守诺,除恶扶弱,的确做到了‘替天行道’这四个字的内涵,而他为人豪迈磊落,心地坦荡,更是条至情至性的好汉子,这次遇上,同他往深处一谈,益觉传言不虚,朱世雄这个人,是一个值得交往结识的人物!”
    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姜宜吶吶的道:“大当家的意思是?”
    燕铁衣道:“有关朱世雄与姜头儿你之间的过节,我非常清楚,朱世雄业已毫不保留的明言了,自然,我也不能只为了个人对他的影响而忽略了姜头儿的立场,何况你我还有一层不比寻常的关系?”
    连连点头,姜宜忙道:“就是这话喽,大当家。”
    燕铁衣道:“我不能偏袒他,因为姜头儿你与我渊源非浅,可是,朱世雄却又分明是一条可亲可敬的好汉子,我们也不该就此将他糟蹋掉,为了找出一个对双方都能交待的法子,我认为我们得细细研讨一番,目地是求个两全其美……”
    叹了口气,姜宜道:“不瞒大当家说,这两全其美的法子,可就难寻啦!”
    燕铁衣道:“此话怎讲?”
    姜宜愁眉苦脸的道:“大当家,其一,我的头顶上官知府老爷追逼太急,限令限期结案,其二,朱世雄行劫顾齐三为数钜万,事情闹得太大,若无交待便难卸责,其三,姓朱的劫财不说,又曾伤人,伤者亦皆江湖同源,不得元凶,他们亦势不罢休。”
    燕铁衣忽然冷冷笑了,极为不悦的道:“姜头儿,我把你当自己人看,说的全是直话,你真的却抬出官家那套浮理虚词来搪塞我?这样未免不大够情吧?”
    姜宜急道:“大当家这是说到那里去啦?凭大当家与我的关系,我又怎敢稍有搪塞推诿之处?对任何人我都难保不别具用心,但对大当家却是一意输诚!”
    燕铁衣缓缓的道:“姜头儿,你确是‘一意输诚’?”
    姜宜凛然道:“皇天后土,鉴可此心!”
    燕铁衣正色道:“很好,如此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来直去,不必绕着弯儿较量心思。”
    姜宜忙道:“全听大当家教示。”
    燕铁衣道:“姜头儿,容我不客气的说,你方才所举例的各项理由,只是表面上的公事词儿,也就是一般官家惯常所用的论调,其中毫无人情道义之存在,所之我极难苟同!”
    咽了口唾液,姜宜申辩着道:“但大当家,我的立场所在,职责攸关了。”
    燕铁衣面无表情的道:“这一点我能谅解,可是,你能不能在我的谅解之后,也还覆我一份于人之情?让我们在‘法’之外再多少加上点‘情理’?”
    额头上又冒汗了,姜宜忙道:“当然,大当家,当然,吃公门这碗饭,我从不敢忘记各行各道的朋友们予我的包涵与支持,更不敢稍忘故人相待相期的情义。”
    燕铁衣神色稍见缓和,他道:“姜头儿,你仍能心存故旧,重视江湖情义,不由令我胸怀温暖,是而我便不惴冒昧,尽所欲言了。”
    姜宜低声道:“我在静聆训诲,大当家!”
    燕铁衣拉着姜宜往一边走了几步,估量着交谈的声音不会落入人耳了,他方才形色凝重的道:“姜头儿,你个人的身分乃是皖境六府十三县的总捕头,在公门中的地位业已相当崇高,再加上你在外间的名望与人面,就更为巩固了你的权威,‘金坛府’的知府在体制上说对你有督察之责,却无绝对的豁遣之实,你虽在地方上吃公粮,骨子里乃直接听令于刑部,别说‘金坛府’,六府中任是那一位知府,也都得尊重你的职权,不便,亦不愿过于对你的行事法则有所干扰——我说得可是?”
    姜宜尴尬的笑道:“大当家对我的底蕴知之甚详,那会错得了?不过,在体制上言,六府的知府皆为我的上官,他们但有令,我仍得遵办!”
    笑笑,燕铁衣道:“可是你要怎么办?想怎么办,其中的弹性就大了,表面上的公事是一码子事,私底下的斟酌又是一码子事,超生与否,姜头儿,便全在你的仰俯起承之间了。”
    姜宜苦笑道:“是大当家把我高抬啦!”
    燕铁衣笑容忽敛,严肃的道:“是故,姜头儿,你方才所谓的上头追逼太急之言,也全在乎你个人的愿否包涵,肯否开脱,再大的案子在你手中亦曾摆平过,何况只是眼下的这么一桩?”
    姜宜艰涩的道:“大当家,就算公事上我能够设法替姓朱的多少疏拢,但,但被劫的财物总得如数追回,一干受伤的苦主好歹也须有个交待,要不然,这案子还是结不了啊!”
    燕铁衣颔首道:“这两项倒是实情。”
    姜宜紧接着道:“大当家,如果姓朱的只是小小不过捞了个千儿八百两,冲着大当家这一出面,便是我自己垫也理该,可恨他贪心不足,一家伙劫夺去一大笔金银财宝,想要周全他也是遮拦不住,而这桩劫案早已传扬出去,莫说‘金坛府’闹了个沸沸荡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外间各地亦都有了风风雨雨,我若稍稍办出了差错,不但上头与地方的压力承担不住,自家的招牌颜面也皆一遭砸了,大当家,我的苦衷,万望大当家能谅解。”
    大当家沉吟俄倾,慎重的道:“姜头儿,现在事情是这样——我决心要帮朱世雄这个忙,能帮到什么地步便帮到什么地步,我的意思相信已说得够明白,冲着我们彼此间的交情,你不妨告诉我,你可以给我多少方便,也就是说,我的意愿及要求,在你的衡量中有多大个分量!”
    后面这句话不由使得姜宜全身震了震,他脸色泛白,十分吃力的道:“这……大当家太也言重了……我不明白,朱世雄与大当家今昔俱无深交,仅仍萍水相逢,大当家又何苦为他耗费如许心力?”
    燕铁衣低沉的道:“要帮一个人,主要在于这人值不值得帮,而并非会着重在双方的关系上,朱世雄素有豪侠之行,仁义之举,为人光明坦荡,爽直磊落,是一个可相交之辈,也是一个晓忠知男的硬汉,如此豪士,任由他身陷囹圄,或于四面胁迫之中走投无路,岂不是一桩极为惋惜之事?”
    姜宜吶吶的道:“如此说来,大当家是一定要周全他了?”
    燕铁衣道:“一点不错。”
    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渍,姜宜道:“大当家既然心意已决,我也只好尽力顺着大当家的意愿去做,但是,我的立场也很困难,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大当家多包涵。”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尚未回答我,姜头儿,你能帮上多少忙?”
    姜宜犹豫着道:“不瞒大当家说,以朱世雄犯下的案子,若全按法律定罪,终生监狱或是流放边关还算是轻处,判个监斩首也极有可能,大当家既要全力开脱他,我只有设法疏通‘金坛府’府衙的刑案,把案情化重为轻,去繁为简,大案变成小案,再求知府大人格外开恩,照是批结,那样判下来罪就轻多了。”
    皱皱眉,燕铁衣不大满意的道:“就此结案不行么?还非得叫他坐几天牢不可?”
    姜宜恳切又带着点委屈的道:“大当家,公门之中比不得江湖帮会,朝庭定下的律例明摆在那里,任何人要想徇情褊袒,也只能走律例的间隙,在同一法则的内容里求其轻者,要说像江湖帮会那般全凭当家的一句话便可完全开脱平反,实际上极不可能,以朱世雄的情形而言,恐怕连刑部大吏也一样做不到就此结案的程度。”
    燕铁衣摇头道:“真憋扭,比较起来,似乎还是草莽山林之属逍遥自在,是恩是仇,也快意爽脆得多!”
    姜宜叹了口气,道:“王法的定律是硬性的,那比江湖道的规矩能自己主宰去灵活运用?”
    燕铁衣道:“便算如此,朱世雄将落个什么惩罚?”
    估量了一会,姜宜道:“大概挨一顿板子,罚个三两年役是免不掉的。”
    燕铁衣道:“太重了!”
    姜宜忙道:“大当家,打板子有名当,事实伤不着他什么,罚苦役也只是个名词,我只要向里面关照一声,调他到个松闲所在,两三年呆下来,权当是养歇。”
    想了想,燕铁衣道:“我还得问问朱世雄的意思。”
    忽然,姜宜的神色变得悲楚了,他眼眸有点泛红的望着燕铁衣,嗓门沙哑的道:“大当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有些话如梗在喉,斗胆犯颜要向大当家禀告呈诉,以情感来说,大当家与我交识十有多年,时相过从,互为呼应,大当家待我素宽,我对大当家也尊仰有加,‘青龙社’助我甚多,然而大凡大当家一句交待,我亦无不全力以赴,以渊源而言‘青龙社’的大掌法阴负咎与我又是二十余年的金兰之好,如同胞生,是手足情,阴二弟的组合我一向视为我的奥援,我的根源,也是我的一个窝,我亲近‘青龙社’的每一个人,更仰望大当家的英明勇武,敬敬爱爱,莫此为甚,这种种般般的关系,是如何亲密挚诚?眼下遭遇到朱世雄的这一档事,大当家固是惜他的忠义豪迈,受他的慷慨耿直,但从那一方面讲,大当家也该顾虑到我的困难与立场,我的颜面及声誉,才不至于过分的厚此薄彼啊!”
    燕铁衣和悦的笑了,他道:“姜头儿,我当然会对你的情形先做考量,以你能够顺应的权限范围为度,不使你太过为难,而我的目的只是和我商议如何来援救一个正遭追迫的可恕之人,也是我们的江湖同道,决非有任何勉强你或压迫你的企图,你说得不错,也是我要向你尊重表明的我断不白为了要帮助朱世雄而造成对你的伤害,无论是有形式无形的伤害。”
    于是,姜宜眼圈更红,嗓门也更沙哑了,但却浮起了安慰的笑容:“大当家,我就知道你不会净帮着姓朱的,胳膝时那有往外拋的事呀?”
    燕铁衣道:“老实说,姜头儿,我一向的为人作风及行事法则你也不是不清楚,如果我不顾虑你,这档子事我既已扫平,早可用我的方法来解决了,又何须翻来覆去一再与你蹉商讨论?”
    连连点头,姜宜道:“正是这话,大当家,正是这话!”
    燕铁衣道:“那么,在今天疏拢方面,就以你刚才所说的为原则,当然还是越求其刑轻越好,等会我告诉朱世雄,叫他好好受着也就是了。”
    姜宜搓着手,道:“大当家,但这里头还有一层关连。”
    燕铁衣道:“你说说看。”
    姜宜道:“要把案子的内情压轻,原告的苦主得把状子抽回重缮画押才行,否则衙内自行动了手脚,原告苦主若不答应,上门逼着,盯着,上头再告,事情就弄大了,届时非但周全不了朱世雄,怕连知府大人与我皆得吃不了兜着走!”
    燕铁衣道:“这倒确是一层顾虑,我说姜头儿,那遭劫的苦主顾齐三,不正是你的表亲吗?凭你同他的这门亲戚关系,出面去转转圜,莫非他还能不买帐?”
    姜宜忙道:“我亲自前去托请,料想顾老表多少也会给予我的几分薄面,但我去托请没有问题,问题是我又如何向他开口呢?”
    燕铁衣扬着眉道:“你倒说看这不好开口的原因!”
    姜宜苦着一张脸道:“我那老表家里遭了劫,又伤了好些护院保镳,如今更要逼着他撤回状子重报案由,他既便能答应,至少被劫的东西得替他找了回去才好做这个要求,否则叫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之外,再不明不白的吃哑巴亏,连个追诉都不得,别说他点不下头,我也难以启齿,大当家,他若反问我一句:‘你这六府十三县的捕头亲戚,原来真能管这点用呀?’我就无地自容啦!”
    燕铁衣头痛的揉着额角道:“说来说去,关键还是在那些被劫的财物上……”
    姜宜道:“可不是,完璧若不能归赵,至少半数也得送回去,丝毫缀头没有,光顶着张嘴说白话,听的人不中听,我们说的人也涎不下这张脸;大当家,你想想,若我那表亲换成你我,这口乌气可也一样咽不下哪。”
    燕铁衣没有作响,姜宜说得不错,立场互易的话,都确是令人难以忍受,这个问题,他早就料到了,也曾为此想撤手不管,然而事情变化到了这步田地,他又岂能虎头蛇尾紧敲退堂鼓?便是硬着头皮,也只有往下撑了。
    这时,姜宜又接着道:“大当家,如今问题不在我们身上,乃在朱世雄这纰漏精身上,大当家好歹叫他把劫夺顾家财物吐出来,就算多少差上一点,我也凑合着替他搪塞过去,可不能光彩不见,这就叫人为难了。”
    舐舐嘴唇,燕铁衣道:“据他告诉我,全耗尽了。”
    呆了一呆,姜宜不由心火上升:“别听他胡扯,大当家,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顾家早列出被劫财物的清单,上银票的数目就有三万余两,黄金一千多两,此外珠玉宝石,古董奇珍,名人家画等等照时价算少也在四万余两纹银之上,七八万两银子的钜额,足够一个普通人家耗上祖孙三代也花不完,他居然才一个来月就用光啦?他是干什么花的?
    吃龙心凤肝,套衮袍玉带,还是盖了华厦,置了良田?真正满口放屁,一派谎言。”
    燕铁衣无可奈何的道:“照情理说是难以在月余辰光便耗尽这钜额银钱,但朱世雄的为人行事,都不能以常情去判断,依我看,他大概是真的散光了。”
    姜宜急道:“大当家,你可千万不要受他的骗,被他的谎言蒙蔽,这家伙分明是存心使诈,编出一套假话来争取大当家的同情。”
    燕铁衣道:“我想朱世雄所言不假,因为他告诉我此事的时候,尚未面临眼前的恶劣形势,他没有必要诈我,再说,他花钱的项目都有人头,地点,时间可查,你只要派人一问,真假立见,朱世雄该明白,撒这样的谎,乃是一桩十分愚蠢的行为!”
    瞪目半晌,姜宜恨声问:“大当家,他说他把这多银钱都用到那里去了?”
    燕铁衣一边想一边道:“一路来施舍了十二家账所善堂,周济过七十九家贫户,‘闹龙河’上砌造了一个新桥,‘赤土山’修妥一条登山大道,七个花子帮亦皆分沾雨露,此外若干穷苦孤伶之属,他也有许多即与分派的杰作,总之,那笔钱财是光了!”
    “克崩”一咬牙,姜宜气得快要吐血:“这个慷他人之慨的胡涂蛋,纰漏精,他自家身无分文,都拿着抢夺而来的财物大做其‘天官赐福’的举止,妈的,这算那门子暴发户?又那行的慈悲。”
    燕铁衣道:“朱世雄这做法,当然是不大合宜,好在他乃是出自一片苦心,到底要比拿了大笔非分之财去狂嫖滥赌来得强。”
    姜宜忧心忡忡的道:“大当家,不管他抢了钱去做什么,这些与他的罪行并无直接关连,目前的麻烦是该要如何回复上命,有以交待?遭劫的财物若不能归还原主,又叫我怎生向人家启齿提出要求?”
    燕铁衣也在沉吟了,这笔银钱的数目太大,他虽然垫得起,但名目士都颇费周章,“青龙社”的库存丰足,存底甚厚是不错,可是乃属于整个组合的名下,他有权支配,却要有理有由,原则上组合的财物是用之于组合的,对于接济并无渊源的外人,有其差额合理的限度,若耗之过钜,既便手下人不会说话,他这一帮之主也碍难独专,要不,此例一开,只怕金山银水亦将挖空了。
    姜宜不但是老公门,也是老江湖了,燕铁衣的难处,他自是明白,更靠近了些,他低细的道:“大当家,你也不必再为姓朱的伤脑筋了,这不是个小数目,任谁也帮不上忙,‘青龙社’,本身的开销已够浩繁,那有闲钱帮衬这个冒失鬼!”
    燕铁衣轻轻的道:“这样吧,姜头儿,以你自己估量,如果由你亲自去向顾齐三说项,他肯不肯牺牲一点?譬如说,照半数收回抵偿?”
    吃了一惊,姜宜大大摇头:“大当家,你这么做犯得上么?就算顾老表答应以半数抵偿损失,可也有三四万两银子之钜,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姓朱的与你一无深交,二无旧谊,你何苦替他掯负这重的担子?再说,你这例子一开,将来‘青龙社’上行下效,这年头需要救助的人多了,你们如何吃得消?”
    燕铁衣深沉的道:“这笔钱我不会向组合里调用,我另外设法筹措,我有许多财力雄厚的朋友,他们之中不可是想送我钱都寻之无路的人物,只要我开一句口,休说三四万两银子,就算三四十万两银子也不成问题,我将来会还给他们,我有许多种还帐的方法,有些是他们拿钱也买不到的……”
    姜宜不安的道:“大当家的潜力自是无庸置疑,征结只在于划不划得来。”
    燕铁衣微笑道:“钱财并非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准则,有时候,一个人的品格与骨节,心性与本质,乃是积世上有价之财也难相比拟的。”

举报

第九十一章惜豪义慨承艰巨
    深深的思量着,姜宜那张老脸上的皱纹全都折在一起了,好一阵子,他才咬咬牙,彷佛下定了决心,豁将出去:“大当家既然这么说,我也只有尽力替姓朱的周全到底了;为一个萍水相逢的江湖同道,大当家都肯承担些许责任,便冲着大当家与我这多年的交情,我又有什么不能凑合的?大当家,你吩咐吧!”
    燕铁衣低缓的道:“首先,姜头儿,我们决定以纹银四万两的数目抵还顾齐三的损失,另外他一干护院武师们的汤药费亦少不了奉敬,这样做法你认为顾齐三是否能够接受?”
    姜宜苦笑道:“大当家凭空背上这桩麻烦,对两边双方来说,都已是仁尽义至,我想顾老表应该答允下来才是,否则,我也会晓以利害,析之得失,非劝他答允下来不可;最现实的问题,莫过于朱世雄劫得的财物早已分散一空,他如硬要坚持法办,就算杀了朱世雄的头,我那老表又能得回什么?眼下有人负责半数以上的赔偿,已是他天大的运气,像这类案子,苦主连抹灰渣也捞不着星点的,可多着啦。”
    忍不住莞尔,燕铁衣道:“人的嘴,两片皮,向着谁讲谁有理,姜头儿,你听听这一番说词,可真是比我所想的还要完美周到哪。”
    姜宜啼笑皆非道:“大当家,这可全是冲着阁下,我才搬弄起老公门中那套两头巧的玩意,若只是姓朱的那个纰漏精,我才犯不上去伤这等脑筋。”
    燕铁衣道:“这我明白;姜头儿,官里的事,便也偏劳费神,刑罪是越轻越好,海捕告示早点撤消,顾家的状子也叫他们抽回从缮,总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天下太平则上上大吉!”
    搓搓手,姜宜小心的问:“是否要有个时间上的约定!我也好对上头和顾老表交待。”
    沉吟了一会,燕铁衣道:“这个当然免不了,姜头儿,从今天开始,以一月为期如何?下个月的今天,我担保钱和人都带到你的面前!”
    呆了呆,姜宜忙道:“大当家的意思是说,现下不能把人交给我?”
    燕铁衣笑道:“别紧张,姜头儿,眼前不叫朱世雄跟你走,我是另有盘算;其一,这件事的解决方法,固然由你我私下谈妥了,但官面上,苦主那里却仍然是桩悬案,八字不见一撇,朱世雄跟了你去,先得当重犯受罪不说,万一坐实了刑名,你往后又得费多大力气才能替他翻案?其二,我们空口说话,虽则实实在在是帮朱世雄的忙,若叫他在没有见到结果前,伸着脑袋甘心坐进大牢里,非但他不情愿,尤恐因此引起他的猜疑,错把我们一片好心做了驴肝肺,一个不好胡干起来,不仅彼此有损,我们一力想替他开脱的意愿岂不更是白耗了?”
    连连点头,姜宜道:“大当家的顾虑很有道理,姓朱的是个浑东西,懵懂毛躁,脑子里没有几条纹路,要先带他走,说不定他真会想岔了路……”
    燕铁衣道:“所以叫他跟着我,在我设法筹措这笔银钱的时候,他也很有可能派上用场,如此一来,他出力得酬,对我人情上的负担也轻些。”
    忽然又迟疑起来,姜宜犹豫着道:“不过,大当家,你可有把握届时一定能把人带到!这不是玩笑之事,稍有差池,我就会吃不完,兜着走。”
    燕铁衣一笑道:“你该信得过我,姜头儿。”
    姜宜正色道:“我相信大当家的程度,超过对我自己的信任;我是怕这小子临时动了什么歪脑筋,节骨眼上拖大当家的后腿,那就防不胜防了!”
    燕铁衣道:“不会,朱世雄不是这种人,我看得出来。”
    姜宜无可奈何的道:“但愿是如此了,大当家。”
    于是,两人回转身来到原处,朱世雄仍在嗔目切齿,剑拔弩张的与那干公差对峙着,一副拚命三郎的架势。
    姜宜也不管他,只朝自己的手下门一招手:“伙计们,收队!”
    命令一下,那些干久了六房门的仁兄们虽是十分惊异又迷惘,但却没有一个多问半句,立时纷纷后撤,把路让了出来。
    觉得更加意外的是朱世雄,他大大一怔,一怔之后不禁满头雾水的嚷嚷:“你们是他娘的吃错药啦?方才还来势汹汹,恨不能剥掉我老朱这张人皮,只这一会,怎的又忽然敲起退堂鼓来了?光打轰雷不下雨,就是你们这干鹰爪孙一惯吓唬人的法宝么?”
    姜宜权当没有听见,他对着燕铁衣重重抱拳,一派恭谨的道:“我们这就告辞了,一切还凭大当家仲裁。”
    燕铁衣还礼道:“那边的事,姜头儿更得多为担待。”
    十几名差役,像来时一样轻快,在姜宜率领之下,瞬息便退走一空。
    瞪大了一双眼,朱世雄喃喃的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成他们都遇见鬼啦?”
    过来轻轻拍了拍朱世雄的肩头,燕铁衣道:“不用瞎猜,等我解下你的手铐,咱们还有很多正事要办。”
    朱世雄一下子跳将起来,他冲着燕铁衣,感激涕零的大叫:“是了,是了,老兄,一定是你帮我开脱了这场大难,老兄,老兄啊,你可真是我姓朱的命中注定要遇上的大贵人。”
    燕铁衣微笑道:“你是条好汉子,我也想结交你,要结交一个朋友,总该为朋友做点什么才算诚心,你说是么?”
    朱世雄直楞楞的看着燕铁衣,用那种直楞楞的情感在说话:“天下竟真有你这样的好人,这样见危伸援的好人……我,我怎的迟到今天方才遇上?”
    运力拗脱朱世雄双腕上的手铐之后,燕铁衣随手拋在一边,在手铐“晃当!”的坠地声中,他又用力一拍朱世雄的肩头:“行了,别净扯这些,朱兄,来,我们商量点正经的。”
    咽了口唾沫,朱世雄忙道:“但凭吩咐,老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燕铁衣道:“你的事,眼前算是暂且应付过去,可是尚未根本解决,对于姜宜,我有着承诺,承诺实现的那天,再配合上你的合作,才算彻底摆平了这桩麻烦!”
    一边搓着腕上被钢铐久扣的部位,朱世雄急切的问:“莫非姓姜的不肯就此拉倒?
    老兄,你对他有什么承诺?我又该如何来与你合作!唉,这桩楼子可出大了。”
    拉着朱世雄找了块平滑点的石头并肩坐下,燕铁衣耐心的道:“老姜宜买了我的薄面,答应以一个月的期限让我们筹还苦主的损失,他更允诺只须抵偿一半的实惯——约四万两银子,便可为你变更案情到最低的限度,大概只是挨一顿板子,再坐上个三年两载便算完事;朱兄,姜宜很帮忙,这已尽了他最大的力量,我对他的承诺就是一月之后,准时赔出四万两银子,要你合作的地方是请你同意接受这最轻的惩罚。”
    朱世雄哭丧着脸道:“打家劫舍的罪名一朝按进官里,挨一顿板子坐几年牢,这已是莫大的宽容处置,我自然乐于接受,问题是,老兄,我到那里去弄这四万两银子?除非再干上一票,犹要碰上真正的肥羊才捞得满。”
    摆摆手,燕铁衣笑道:“只要你答应投案,让姜宜交待得了就行,四万两银子的事,由我来负责,不劳你烦心。”
    朱世雄表情痛苦的道:“但……但那是四万两银子啊,我怕一时还不出来。”
    燕铁衣道:“谁说过叫你还来着?”
    不觉睁大了一双眼,朱世雄难以置信的道:“不用还?你,你是说你替我垫上四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却不用还?天下居然会有这样的事?”
    燕铁衣安详的道:“这并不奇怪,朱兄,主要还在于某人值不值得我们这样关切与爱护;我曾向姜宜说过,钱财并非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准则,一个人的品格与气节,心性与本质,乃是积世上有价之财亦难相比拟的。”
    朱世雄期期艾艾的道:“老兄……我只怕没有你预料中的那么清高,更没有你叙述中的那样超凡脱俗,充其量,我……我只是一个独脚强盗罢了。”
    燕铁衣和悦的道:“强盗也分很多种,朱兄,你乃是此中最令人宽谅与钦佩的一种;不要妄自菲薄,你虽侧身草莽,仍有你存在的价值,至少,比某些冠冕堂皇之士,挂羊头,卖狗肉,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要高明多了,你实在,你坦荡,你磊落无私,这就够了,人,并不能从他的表面,从而断定他的内涵!”
    朱世雄腼腆的笑了笑,道:“说了这么多,老兄,只有其中一桩我还听了不觉脸红,这一桩就是我还算得上实在,有什么表什么,心里憋不得一隐私,眼里看不得一点奸邪,直进直出,不会绕弯儿,不懂那套皮里阳秋,但,但这也值不上四万两银子呀!”
    燕铁衣道:“值了,在我认为只这一桩已经值了,何况你的长处还多着呢?”
    咧着嘴,朱世雄道:“这是一笔大数目,老兄,你可有了计较到那里去筹?”
    燕铁衣道:“我有个朋友,很有点身家,我先找他去借。”
    朱世雄道:“能一下子拿出四万两银子来,须要极厚的底子才行,老兄,可别为了我难为你的朋友……”
    燕铁衣很有把握的道:“放心,难为不了他。”
    朱世雄道:“不知你那朋友是作什么为生的?竟有这等的气派。”
    燕铁衣淡淡的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买卖,只开着三家钱庄。”
    又吞了口唾液,朱世雄吶吶的道:“‘只’开着三家钱庄?乖乖。”
    忽然,他瞪大了眼,有些惊疑不定的道:“对了,老兄,你到底是什么来头,那一路的角色?你的武功根底相当深厚,连那最难缠,最不论情面的老公奴姜宜都要看你三分颜色,这还不说,你开口要借四万两银子的钜数,却口气轻松自在,好象寻常人去借四吊制钱一样的安闲法,而你举止雍容,神韵高华,看你年纪轻轻,竟威仪自露,你,你的底蕴恐怕大有不凡之处吧?”
    燕铁衣道:“和你相同——我也只是一个江湖过客,绿林草莽,没啥可稀罕的。”
    张开嘴想笑,朱世雄却又若有所思的把那声笑凝结上了眉头,他在回想着:“姜宜一直称呼你为‘大当家’,可见你说你也是道上同源的确不假,至少,你是某个组合或码头主事发令的角儿,不过,组合有强弱,码头分大小,似你这般的功架,却决非那等小家小户的堂口大哥摆布得出来,你一定是个大帮大派的瓢把子。”
    燕铁衣笑道:“都是混饭吃的苦哈哈,赖的是人招人无价宝,其实我又有什么三头六臂?称得上什么局面?大家捧着给几分脸色罢了。”
    思寻着,朱世雄自管在追索:“是了,你曾经回答老姜宜,报出你的万儿……由于腔调很低,我没大听清楚,好象你是姓燕……不错,叫燕什么……燕什么衣来着!”
    燕铁衣道:“燕铁衣。”
    点点头,朱世雄一拍自家脑门:“对了,燕铁衣,你不说,我可真想不起来。”
    猛的噎回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
    朱世雄像一下子吞了颗火烫热栗子下肚,他凸瞪着一双眼珠,大张着嘴巴,好半晌都没转过气来!
    燕铁衣看多经多了这种场面,早已习惯于人们对他名姓初报时的惊震反应,他也总是遗憾不能使这种反应变为平淡,树大免不了招风哪;眨眨眼,他道:“我想,你可能也知道我。”
    大大嘘了口气,朱世雄摸着自己胸膛,嗓门沙哑:“可能知道你?我的皇天,燕大当家,‘青龙社’的魁首,就算如雷贯耳吧,也没有刚才那一剎那的震动法,对你,我不但是仰慕已久,闻名已久,更是想巴结你很久了,求都求不得一见,今天却误打误撞的遇上了你,尤蒙垂助施恩,一而再三,娘的皮,说我朱世雄命中注定有贵人扶持,可是半点不假,道上混世面的朋友,谁不晓得‘枭霸’其人?可是有幸亲近,仰承德惠的,却是少之又少,端的造化啦。”
    燕铁衣静静的道:“别把我说得那么玄虚,一般传言,往往流于渲染夸大,不符实际,我亦仅是个食人间烟火,有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或者略有手段,岂能真个通天入地?”
    朱世雄异常兴奋的道:“你不用谦,大当家,任什么赞美奖誉之词,你全他娘承担得起,毫不过分!”
    露着那一口参差不齐,却还算白净的大板牙,他又接着不自胜的道:“难怪姜老鬼一见到你就是那副低三下四的德性,更难怪你的口气这么大,我像个掉在水里的人,如今不止是攀着一根浮木,简直是抱住一座山啦,如此一来,我还沉得下去么?大当家,一个人背时久了,总该有交运的辰光,遇上你,我就是运道来了,真个运道来了。”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等把问题全部解决之后,你再轻松自在不迟,朱兄,我们还是准备上路,先去凑合那四万两银子吧!”
    急忙站了起来,朱世雄不禁有些讪讪的道:“我是乐极忘形了,大当家,你可千万包涵则个!”
    燕铁衣道:“没关系,以你这种爽朗直率的性格,要憋着闷不吭声,那才叫奇怪呢!”
    稍稍抄扎了一下,朱世雄道:“大当家,我们先朝那里去?”
    燕铁衣往南一指,道:“‘全家店’,离这里大约百多里路,从容着走,明天一大早就到了,我那朋友的住处在‘全家店’外街,找着他以后,如万一他手上的现银不够,总得给人家几天时间调转,拿到了钱,赶往‘金坛府’也要一段辰光,到了那里再疏通打点一番,个把月的期限也就差不多快要到了。”
    朱世雄深觉不安的道:“大当家为了我的这桩纰漏,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大当家待我恩深义重,我姓朱的领受着,就怕时间一长,耽误了大当家堂口里的要务。”
    燕铁衣道:“不要紧,个把月影响不了什么,再说,我也会就便交待分支堂口或有关连的友人先带口信回去,你的事可不能延误,这不但是你的切身利害问题,也牵扯上我的信誉与尊严。”
    朱世雄低声道:“累及大当家,我实在……”
    打断了对方的话,燕铁衣道:“才说你直爽脆落,你就婆婆妈妈起来了,朱兄,不必再客气,我帮你是因为你值得帮,可并非冲着你挂在嘴皮子上的那几句谢词才招揽下这档子事,你就别再叫我难受了!”
    朱世雄赶紧道:“行,行,大当家,我不提就是,我这个人也真他娘的,舌头和脑筋一样,总是转不过弯来!”
    燕铁衣道:“走吧,赶早一程,入黑之后还得找个地方打尖住店。”
    两人一齐骑上燕铁衣的坐骑,转朝南边“全家店”得得而去,马行并不急促,涉伐间透出十分的优闲安适,正如燕铁衣所说,他们时间足够,赶路不妨从容点,银子,可不就摆在那儿?
    ***
    秋老虎的天气,白昼里炎热炙烤,汗透衣襟,一到了入黑,夜风吹袭,暑意全消,反倒有点冷瑟的味道,这才叫人觉得,季候业已入秋了。
    眼前的村子叫做“大石铺”,只有十来户人家聚集着,却也有一片鸡鸣早看天式的简陋客栈,半间客堂聊卖酒食,穿过门角,是四间客房,其中尚有两间是专供铺位的统舱,设备谈不上,横竖凑合着叫你免受雨露风雪之苦的睡上一觉就是了。
    交马上槽之后,燕铁衣与朱世雄先把那两间单间客房订下,这才坐到前面来,吩咐店家弄些酒食,且将就着祭饱五脏庙。
    朱世雄的酒量甚大,四两一壶的“烧刀子”一斤下肚,犹是面不改色,甚至连个酒呃也不打,由于酒味不够纯,燕铁衣只喝了几十杯,就开始用馒头夹着白切羊肉进餐了,朱世雄抹去唇角酒渍,笑道:“大当家,怎么不喝啦?”
    燕铁太挟几颗盐水花生送进嘴里,摇头道:“我酒瘾不大,而且喝酒毛病也多,你别管我,尽管喝他个够,只是莫要醉了。”
    朱世雄一口又干了杯,嘿嘿笑道:“你宽念吧,大当家,我的酒量不敢夸称千杯不醉,但喝上个三斤两斤却绝对没事,这点酒,润润嘴喉罢了,算不上什么……”
    燕铁衣微哂道:“在‘姑子集’,也就是被你那位朋友灌倒的时候,你喝了多少?”
    古铜色的脸盘上立刻透视了一抹褚赤,朱世雄尴尬的道:“那次我只喝了半斤花雕,以我的酒量,花雕足可喝上七八斤也醉不了,半斤花雕就醉得我晕头转向,人事不省,实在叫我纳罕,我猜定是那小子在酒里撒下了迷药一类的玩意。”
    燕铁衣颔首道:“可能那人暗中做了手脚,不过,喝酒虽是赏心乐事,总该有个节制才好,酒能乱性,也足以麻木一个人的警觉与意识,勿使过量才算有益身心,尤其是我们江湖人,乃头舐血,危机时在,处处都不可松懈了防范,刻刻全得注意突兀的变化,我们想活得长久,可别让酒这东西给坑了!”
    悚然动容,朱世雄推开杯壶道:“大当家说得是,几十年英雄豪杰,全以血肉性命换来,若只为了这几杯马尿便永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平素里拚着脑袋去争强斗胜,又是为了何来?”
    燕铁衣道:“朱兄,你能想透这一层,便会在举杯大醉之前,多少有点惕悟了。”
    把个馒头也一分为二,朱世雄挟上了几大片羊肉,大口咬嚼,边食边口不清的道:“大当家……我这就不喝啦,呃,这片野店的东西味道还不差。”
    燕铁衣道:“多吃点,试试那盘风鸡,在这种小地方,能把风鸡熏成这等火候,手艺也叫不恶了。”
    大口吃着,朱世雄边道:“大当家,你以前可曾来过这里?”
    燕铁衣道:“曾路过几次,但打尖留宿,还是第一遭,地方很简陋,可是?”
    朱世雄大笑道:“谋生绿林,求命江湖,似我们这类角色,天是幕,地是席,风吹霜冻,暴雨淋的生涯才叫摸惯了,能有个地方伸展身子睡上一场好觉,业已是享受不尽,简陋?大当家,在我们来说,只要不是露天而宿,就是天大的奢侈啦。”
    燕铁衣和悦的道:“你是个颇能适应环境的人,朱兄,一个人若能适应环境,便有更多生存下去的韧力!”
    忽然叹了口气,朱世雄道:“活在这一道上,大当家,不凑合点行么?我这辈子也不想别的,但求能够自由自在,做什么无愧于心,也就足了。”
    燕铁衣默然点头,他在想,朱世雄是个直肠直肚的人,对于生活与生存的定义原就下得十分简单,只可惜仍是一种过高的祈求,人活着,能够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丝毫不受外来的牵扯及影响又是谈何容易?
    至于行为之间,无愧于心,更是难上加难,有多少人敢说他的一生之间,每一桩举止都是合乎平准之义,公允之道的?
    在这人世间,尤其江湖里,要想维持一个起码的原则,皆乃恁般艰辛啊……。
    又吞下了一大块卤牛肉,朱世雄就着衣角揩拭双手上沾着的油渍,边抚着肚皮道:“饱了饱了,可真是吃饱了……”
    燕铁衣尚不及回答,一阵隐隐的马蹄声已自店外的那条土路另头传了过来,蹄声中,另还夹杂着辘辘的车轮转动声,显见是有一拨车马来近了。
    朱世雄朝店门外望了望,诧异的道:“这个辰光,又在这等荒村野地,还会有人车经过?”
    燕铁衣不以为意的道:“‘大石铺’是个小荒村子不错,但要南往‘全家店’,北朝‘铜雀驿’,这里却是条快捷方式要道,日常往来的行旅不少,否则,你以为光凭村子里的十来户人家,就能养活这片店?而有的人出门在外,贪着多赶一程,到了这时候方才找地方落脚,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朱世雄笑道:“听这车马喧腾,似乎来的人不少,店老板又有生意做了。”
    他们在这厢说着,那矮胖秃顶的店掌柜,可不业已提着一只灯笼,大声吆喝着两个小伙计,三脚两步地赶到门外早早侍候去啦。
    燕铁衣低声道:“现在回房歇着么?或是叫小二再砌壶茶来消夜?”
    朱世雄道:“光景还早,大当家,现在上床只怕睡不着,泡壶茶喝吧,顺便也看看来的是些什么人,闲着无聊,瞅瞅热闹也是好的。”
    笑了笑,燕铁衣道:“赶晚落店的行脚,又有什么热闹可瞧的?”
    这时光,一行车马已经吆吆喝喝的来到了客栈门外停下,呃,是三辆双辔乌蓬车,另外骑马的也有七八条汉子;店掌柜与伙计们殷勤上前招呼,忙着往里头让,骑马的汉子们落了鞍却先不进来,其中一个凑在掌柜耳边低声咕唧,其余的人则帮着车蓬车夫将拉近并拢,靠在客栈门墙前面,等车尾厚帘掀起车上的人往下了,才有两条大汉抢先奔入,目光锐利的查看四周。
    自然,他们对坐在那里的燕铁衣和朱世雄特别注意,两位仁兄的神色,不期然的流露着杞人忧天式的狐疑,二人匆匆互视一眼,一个窜进了门角之内,一个急急转身出去,看情形,约莫是有所禀报去了。
    过了片刻,一位脸膛朱赤,虎背熊腰的仁兄大踏步走了进来。
    这一位,也就是刚才和店掌柜咬耳朵的同一个人,在他后面,紧跟着掌柜的以及先前入店查视的那个汉子,他们跨进门槛,便直楞楞的来到燕铁衣和朱世雄的坐头之前!
    朱世雄本能的觉得对方来意不善,他双眼一翻,脸色便沉了下来,燕铁衣却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背,示意不要鲁莽。
    站在桌前尺许之处,赤脸仁兄与他的伴当没有开口,店掌柜却从后面冒将出来,冲着燕铁衣打恭作揖,胁肩谄笑:“我说,这位爷,呃,小的有个不情之请,还千万请你老包涵着,实在是不好启齿的事,你老可别见怪。”
    赤脸朋友重重一哼,十分不耐的道:“开店的,你赶快把话说明白,我们大老爷和夫人小姐还等着地方歇息,那来这么多婆婆妈妈?真叫黏缠!”
    店掌柜忙道:“是,是,我这就说,这就说。”
    燕铁衣淡淡的道:“掌柜的,可是外面来了贵客,要我们让出单间上房来?”
    躬腰拱背,店掌柜惶恐不安的道:“你老明察,你老体谅,住店落宿,原是分个先来后到,没有把前面住进房的客人撵出来给后来的客人住的道理,但……但这一拨贵客身分不同,乃是京里告老还乡的一位都老爷及其宝眷,小的……小的不能不来向你老打个商量。”
    朱世雄冷笑一声,尚不及发作,燕铁衣已使了个眼色,微微笑道:“原来是位退隐归乡里的御史大人;都宪老爷们闻风言事,职司宪律,多是体恤民疾,揭奸发伏的清官,我们草野之士,让出一间客房来以奉贤吏安顿家小,正乃表示一点虔诚敬意,真是何乐不为?掌柜的,你放心,我们让一间房子出来便是。”
    店掌柜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赤脸朋友已恶狠狠的接口道:“谁说只要一间客房?这片破店一共两间上房全叫你们占了,我们大老爷及夫人小姐只住一间如何得够?通通都要给我让出来!”
    忽的跳起,朱世雄怒火冲头,哇哇大叫:“真他娘的主大奴也大,你是干什么吃的?
    居然横到我们头上来了?别说一个不在其位的御史,就算皇帝老子,也不能不讲道理,怎么着?你是看我们头上顶着个‘孙’字不成!”
    赤脸大汉瞪着朱世雄,哼哼冷笑:“好个山野村夫,不长眼的野猢孙,你敢情是吃了熊心豹胆啦?冲着我钱大教头面前发威卖狠?要不给你点教训,怕你永不会懂得怎么说话才叫规矩!”
    忽然大笑起来,朱世雄往外挪步,斜吊起一双眼道:“想不到在这个荒野陋店,还碰上了向我叫阵的人物,来来来,钱大教头,我这身筋骨早就该松散松散,你正好偏劳。”
    捋起衣袖,赤脸大汉暴烈的道:“狂妄东西,看我收拾你!”
    一个身材胖大,满面油光,穿著一袭银团寿字图长夹袍的福相老者,突兀的踏进门来,同时高声叱喝:“钱涛,还不给我住手!”
    红脸大汉闻声之下,立时后退,形色转得异常恭谨的垂下双手:“老爷,是这厮太过不通情理。”
    一挥手,老者极其威严的道:“不用说了,我这些年来告诫过你多少次?待人要谦和,对事要容让,切莫仗着有一点官势便肆意骄狂,尤其要善视百姓,德惠子民,这才能上报朝庭恩遇,不负庶黎仰望;我一再教训你这些话,只一转眼,你就全忘了?”
    叫钱涛的仁兄连忙躬着身道:“不敢,老爷,钱涛不敢稍忘。”

举报

第九十二章五豹子虎嘴采须
    燕铁衣跟着站了起来,和悦的道:“就冲着这位都老爷的一番话,朱兄,我们两间上房全让了也罢!”
    怔了怔,朱世雄不甘的道:“可是,我们先订下的房间呀!”
    燕铁衣道:“随便凑合一宿吧,你不是说过,但能避风吹日暴,不受霜打雨淋,就算天大的享受了么?眼前咱们至少还有个屋顶遮挡着,光景尚称不恶。”
    舐着嘴唇,朱世雄无可奈何的道:“你既然要让,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其实我无所谓,两条板凳一搭,照样睡场好觉,就怕你不习惯。”
    燕铁衣笑吟吟的道:“我也不要紧,荒野地里雾宿打滚的经验可多着呢,天天睡锦榻热匟,我那有这等好命?”
    走前几步,那老者象征性的做了个揖,声音恢宏,气势十足的道:“老夫温以敬,草号之源,半生为官,闻风言事,察查民隐,只因年老体衰,精力难荷,幸承今上恩典,赐准卸职还乡,数十年宦海浮沉,上对朝庭,下待子民,尚称未曾妄食王禄,有负圣恩,虽只落得一肩行李,两袖清风,而此心堪慰。”
    望着这位“年老体衰”的都老爷,燕铁衣抱拳道:“久仰贤名,温大人,难得你为官清正,驭下有方,不才我先订下的两间上房,便敬奉大人你暂充行馆吧。”
    温以敬矜持的道:“却之不恭,老夫这就受下了。”
    说着,他一昂头,迈起八字步,神态俨然的在店掌柜躬腰前引下缓步入内,接着,众人提着大箱小包,又簇拥着一位颇有风仪的中年贵妇,一位青春年华的大姑娘匆匆跟进——
    由于那大姑娘被好几个仆妇丫环围绕着,外面的人谁也没看清是个什么长像,但从倒影及其装扮穿著来瞧,包管是一枝花的年龄乃是错不了的。
    悻悻然坐下,朱世雄恼火的道:“大当家,只看着这副架势,我就不觉有气!”
    燕铁衣笑道:“你没听他说‘宦海浮沉数十年’?官做久了,难免带点官气,显著官威,就像我们江湖上打滚的年岁一长,也多少会带着一股子悍气野气或等而下之的青皮流气一样,都是无可厚非的。”
    朱世雄啼笑皆非的道:“你似乎半点心火全不上?大当家,亏你还这么优游自在呢。”
    燕铁衣道:“人总该有点修养,是不?”
    往四周一看,朱世雄又摇头道:“不但我们订下的两间上房让了出来,我看连另外两间的统铺也没有了,姓温的官儿手下丫环佣妇加上保镳跟随一大堆,那还有我们的一席之地?大当家,我们今晚很可能真个搭板凳睡觉啦。”
    燕铁衣道:“老实说,我早就在这么盘算了。”
    说话间,那钱涛已由里面折了出来,他看也不看这边的燕铁衣与朱世雄一眼,管自招呼着另外六七名伴当及几个车夫在一大圆桌坐下,一边大声吆喝店家往里屋送水送饭,一边急催自己桌上来酒来菜,加上其余的人们帮腔插嘴,乱哄哄的闹成一团,不止是店掌柜内外忙得额头上见了油汗,两个小伙计也几乎跑断了腿。
    叹了口气,朱世雄喃喃的道:“这群恶胚就这么个嚷嚷法,今晚想睡得着觉么?”
    燕铁衣道:“大概要先侍候他们歇了睡下,才轮得着我们,而且,店家忙着招呼贵客财神,我们早就叫泡的一壶茶,约莫也喝不上嘴了。”
    朱世雄恨声道:“娘的,算这批奴才福大命大,休说大当家你从不吃这口乌气,我姓朱的又几曾如此逆来顺受着?要不是大当家你再三拦阻,我不捣他们个人仰马翻,我就算他们合着揉出来的!”
    燕铁衣安闲的道:“稍安毋躁,朱兄,稍安毋躁。”
    朱世雄伸手打了个哈欠,才想找几条板凳并凑两张床铺,目光一转,却蓦地定向了门外——
    很快很快,门外,五条身影旋风似的卷了进来!
    那五个人甫一进门,立时分散,五个人一式的豹皮头巾,豹皮紧身衣,豹皮软靴,一片黄褐色的斑点闪晃中,他们手里同样的五对斗大金环刃也映着烛光熠熠生寒!
    五人里,一个浓眉狮鼻海口的魁梧人物首先大吼如雷,声如洪钟:“通通不准动—
    —我们哥几个和列位无冤无仇,不打算伤害你们,我们乃是来替天行道,索回温以敬那狗官多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知机的乖乖坐着看戏,有热闹你们瞧,那一个想要插手管事,就莫怪我们哥几个翻脸不认人,朝横处宰!”
    一剎那,整个前堂里是一片死寂,一片僵窒,那两桌上的十余位仁兄们个个面色泛白,形态仓惶再也不嚷不叫了,再也不见方才的那等气焰。
    这五个不速之客颇识声势之窍,他们只一露脸,那股子锐劲,业已慑住了场面!
    朱世雄忍不住窃笑,他小声道:“大当家,这可来了我的同行同道啦,大水冲倒龙王庙不是?成年的干那无本生莣,今天堪堪也被人当作了肥羊。”
    笑笑,燕铁衣道:“且看他们搞什么把戏。”
    朱世雄压着嗓门道:“眼下还没出你大当家的地盘哩,这些浑头居然敢明火执杖,横着打劫?大当家可允忍着?”
    燕铁衣平静的道:“约莫是外地来的朋友,或者是一路跟缀下来作案的伙计,江湖一把伞,四面八方都得多少掩遮一点,只要不过分,将就着算了。”
    朱世雄打量着对方,低声道:“你不认识他们?大当家。”
    燕铁衣道:“不认识,很显然的,他们也不认识我。”
    另一个黑瘦细长,却双目如鹰的豹衣人朝他们这边一瞪眼,凶神恶煞地叱叫:“不许咕哝——你们两个!”
    就接着他这声叱叫,里间已传来几声惊呼,接着响起一片跌腾滚仆之声,杀猪似的尖嚎跟着响起——
    没有一点矜持,没有半分威严,更不含丝毫“官气”的响起。
    是温以敬都老爷:“救命啊……来人……救命哇……钱涛……陈子轸……赵宏……
    你们快来救我啊……”
    一声比一声急,一声较一声惨,更挟持着女人的哭喊及叫嚷声,于是,自钱涛以下,那十余条汉子可就越来越坐不住,越来越脸泛黄了。
    点点头,朱世雄悄悄的道:“是行家的手法,里应外合,明暗齐下,看来这是有计划的行动……”
    突然,那钱涛一跃而起,猛往门角里冲,只一惦步,手上已翻出了一柄雪亮匕首,但比他更快,一个矮壮结实的豹衣人身形闪电横截,金环暴切猝翻,流芒飞眩中,钱涛才往后挫,手上的匕首,尚未及插出,另一个块头甚大的豹衣人已倏忽掠近,双弹腿,踢得钱涛偌大的身子连连翻滚,重重摔落!
    两声怒叫又起,大概是钱涛的行动激发了那股子责任感,又有两位仁兄双双扑击向站得最近的一个豹衣人。
    这是个勾鼻蛇眼,面目阴鸷的人物,他纹风不动,恍同未觉,却在对方二位扑近的剎那间左手斜挥,五指箕张中掠折如飞,惨嚎声便挟杂在骨骼的折断声里,令人毛发悚然,发动攻袭的那两位齐齐打横摔出,每个人都奉上了一根琵琶骨,而且,全断在右边!
    一阵桀桀怪笑出自那为首的豹衣人口里,他浓眉轩扬,双目如铃,一副睥睨四方的神气:“一干不知死活的东西,螳臂犹想挡大车?简直自不量力,徒取灭亡,再有那一个胆敢轻举妄动便决不宽饶,断杀无赦!”
    那两桌上剩下的七八个人,早就丧魂破胆,谁还敢拿着自己性命来招惹这些凶神?
    尽管对主子心怀歉疚,也鼓不起那股子忠义之概了。
    里面响着翻箱倒笼的声音,响着求苦哀恳的声音,接着一行人跌跌撞撞的就被赶了出来。
    退职的都老爷温以敬在最前头,那中年妇人紧搂着她的闺女跟在后面,几个仆妇丫环也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朝外挤,四位形容骠悍的人物随即出现,这四个人手上只拿着有限的一点东西,二三具乌檀木雕花小箱,一条皮制的搭连,以及一只绣工精致的锦锁囊;他们拿着这几样东西十分轻松,决不似在拿着温以敬十年宦囊所得的那般沉重。
    温以敬与他的家属早已不成人样,一个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温以敬本人的一边面颊更是浮肿紫红——显然还吃了苦头,尤其令人悲悯的是那几张人脸,几张沮丧绝望,不复再有幸福憧憬的人脸!
    为首的豹衣人看也不看这些苦主儿一眼,管自朝那四个人问:“怎么样?到手了没有?”
    四个人全把手上的玩意照了照,其中一个满脸麻点的仁兄吃吃而笑,并叉开五指:“这狗官的家当比我们估量的要多,大约共值这个数!”
    豹衣人微微点头,觉得满意的道:“娘的,这就叫龙归大海,飞鸟入林,姓温的狗官取之于民,我们便让他还之于民,谁是民?我们就是,活该我们鸿运当头,人不发横财,朝那里富得了?兄弟们,大家凑合凑合!”
    前面一段话,倒还说得有那么点板眼,但一到后头,就全不是那回事了,燕铁衣不由暗暗摇头,同时开始认真考虑他该不该插手管这档子麻烦?那中年妇人——温以敬的元配,一把放开搂着的闺女,“扑通”一声跪到在豹衣人跟前,涕泪泗流,泣不成声:“英雄好汉……你就给我们这一大家口人留下点底子吧……我们不是贪官污吏,我家老爷一辈子也没占过肥缺……你们想想,御史乃是出了名的穷京官,养家活口全靠那几文微薄俸禄,不曾举债渡日已经大不容易,一星一点积攒下来几个钱,可都是血汗堆积啊……
    英雄好汉,你们就忍心劫掠一空,眼看着我们全家陷于绝境,沦为饿鬼?”
    冷冷一笑,豹衣人扬着眉道:“你这婆娘倒是生就一副伶牙俐嘴,能说善道,奈何你家大爷却不吃这一套,一个穷御史每月所得若干?既要养家活口,又要应酢往还,耍排场,充壳子,那个不穷得嗷嗷叫?偏你们过得舒坦,更挟着大笔余财回家享福,这些钱要不是搜括压榨得来,莫非还是天上掉下来的?任你编得一篇好词,七情上面,亦休想大爷发一点慈悲,再要缠赖不清,惹得爷们火起,连命一起纳上!”
    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这位御史夫人吓得面青唇白,混身不住哆嗦,怕是怕到了极处,约莫那点身家真被全抢空了,不得不横起心来再求:“好汉哦……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家,上上下下全是我在打理,平时居家过日子,我可是从一棵葱,一碗米上积攒下来……几十年了,存下这点钱,也就是为着有一天回老家买几亩薄田,盖一栋草房,凑合着养老送终……可怜我们老爷既无恒产,又无祖业,只在家乡有间孤伶伶的破旧老屋,我们不能仗着那间破屋生活下去啊,英雄,求你们发发善心,行行好事多少还我们一点。”
    豹衣人豁然大笑道:“真他奶奶的邪门了,我们是干啥的?做无本生意居然也作兴讨价还价来了!我他娘吃这行饭吃了半辈子,倒是头一遭遇上,你们看看,这婆娘浑不浑?”
    那蛇目勾鼻的豹衣人阴冷的道:“她要是再黏缠下去,干脆做掉算完!”
    御史夫人又惊又怕,又气又急,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忍不住嚎淘大哭:“你们不能这么绝啊!……你们是在逼我们全家大小往死路上走……这全是我积下来的血汗钱,是我们活命的老本……天啊,靠后怎么办,日子怎么过啊。”
    为首的豹衣人大吼道:“闭上你那张臭嘴!娘的皮,老子们是强吃横取的祖宗,玩的这一套就是打家劫舍,择肥而噬,老子管你的钱是怎样来的?管你准备派什么用场?
    老子们只知道姓温的狗官闷着一大票油水辞官归里,这票油水老子们要吃下来,这就是了,其它一概不论,你这老婆子,如果再跟我噜哩八嗦,老子一脚踢死你这娼妇!”
    蛇目勾鼻的那位也沉沉的道:“还叫我们发善心,有谁对我们发善心?干强梁结党的伙计们若懂得行好积德,早他娘饿死光了,他娘的早就没有这一行存在了,这婆娘倒是天真!”
    妇人匍匐倒地,哭声凄惨:“行行好吧……各位英雄……我求你们啊。”
    面色灰白,颊肉浮肿的温都老爷再也憋不住了,他噎着嗓颤声叫:“夫人……夫人……
    不必求他们……我温以敬在朝为官清明,公正不阿……退……退隐于野,也是铁骨嶙峋,不向恶势力屈服……夫人你起来,让他们抢,叫他们夺,总有一天,他们逃不过王法的制裁!”
    哪大小姐——姿色不错,只是稍嫌发了点福——也哭哭啼啼的奔过去,将她娘从地上搀起:“娘,娘啊……用不着再求他们,这都是些铁打心肝,如豺似虎的强盗土匪,他们贪得无厌,永不满足,再怎么哀告也不能激发他们一丁点慈悲……娘,爹是有地位有身分的人,我们宁肯将来穷死苦死,却犯不上折了爹的名节!”
    猛一昂头,官夫人满面泪痕,唇颤手抖,形色悲愤,她冲着那两桌上一干好似呆鸟般的汉子大叫:“还有你们,你们都是我家的护宅武师,是老爷多年的跟随,老爷栽培你们,照应你们,给你们饭吃,供你们钱用,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天老爷蒙难,我们全家大小眼看着就要陷入绝境,你们……你们竟贪生怕死,畏缩不前,个个都在那里袖手旁观,你们还像不像是些大男人?还有没有一点忠义之心?窝囊废啊,你们这些懦夫……就算养的是几头狗吧,逢到这时也会跑上来帮着主子咬两口。”
    哭喊叫骂着,温夫人是声嘶力端,涕泪加上口沫四溅,约莫是太过怨恨,啼号声中突然两眼上翻,一口气有点转不上来,她这里身子瘫软,她那闺女不由悲怨交集,一边大哭出声,一边搂着乃母拚命在胸口上搓揉,温以敬也顾不得他的“官威”了,抖抖索索的抢前几步,拉着女儿和老婆,禁不住泪下如雨,咽不成声,一家三口,顿时哭做了一团!
    为首的豹衣人狠狠朝地下吐了口唾沫,骂道:“真他娘晦气,竟碰上这么一个苦主儿,善财难舍不是?你看看,对丢这几个铜钿,一家人活脱像死了祖宗,有那等如丧考妣法!”
    另一个大块头的豹衣人不耐烦的道:“我说老大,钱财到手,咱们还在这里磨蹭个鸟?要看戏让他们自己人看去,咱们早早开路,把时间用在找乐子上不好?”
    做头儿的立刻一挥手,大声道:“兄弟们,我们走?”
    这时,坐在那边的朱世雄正殷切的望着燕铁衣,燕铁衣明白他的眼神中所流露的意思;轻轻点头,燕铁衣轻声的道:“也好——但小心点。”
    于是,朱世雄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整理着衣衫,一边火刺刺的发了话:“各位朋友,暂请留步。”
    一干英雄好汉正往外走,闻声之下又纷纷站住,为首的豹衣人回头一看,忍不住吓吓怪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位老兄——怎么着,有啥指教?”
    朱世雄推开板凳,笑呵呵的道:“列位发了横财,就这么拉腿一走,未免太不光棍吧?”
    豹衣人双眼一瞪,气势凶猛的道:“什么意思?”
    朱世雄非常轻松自然的道:“道上规矩,见者有分,你们总不能独吃独吞,列位也该多少赏几文给在下腥腥手才是道理。”
    细细打量着朱世雄,豹衣人火辣的道:“想黑吃黑,呣?”
    拱拱手,朱世雄道:“不敢,而且这多难听?有财大家发,列位油满脂肥,捞个饱涨,在下我却穷得四大皆空,好比列位吃撑外溢了,在下竟饿得前心贴后墙,这似乎不大合宜;再说凭江湖情谊,我要求分上几个,也不算过分呀!”
    那大块头的豹衣人抢上一步,满脸煞气:“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算什么东西?居然胆上生毛,抢食抢到我们‘五豹子’嘴里来了?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五豹子’是何等角色?你他娘想朝我们兄弟头上跨,简直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
    体格结棍的豹衣人重重一哼,暴烈的道:“管他是那棵葱,摆平了再说!”
    为首的豹衣人注视着朱世雄,慢慢的道:“看样子,老兄你也是江湖同源,非但是江湖同源,恐怕和我们这一道还相当接近吧?”
    朱世雄眉开眼笑:“一点也不错,我们正是同行!”
    对方慎重的道:“报个万儿听听如何?”
    朱世雄大方的道:“我姓朱,叫朱世雄,道上朋友给我起了匪号:‘风铃黑戟’,小角零料,不登大雅之堂,倒有辱列位清听了。”
    名号一报,“五豹子”与他们一干伙计俱不由脸上变色,面面相觑,全透着那等惊愕意外又懊恼悔恨的表情——他们当然知道朱世雄是个什么人物,而且更清楚朱世雄的道行在他们之上,干无本生意的圈子里,独脚挑单的主儿本是真正的好手,朱世雄便一向是单枪匹马!咽着口水,为首的豹衣人干咳几声,露着极不自然的笑容道:“呃,原来尊驾竟是‘风铃黑戟’朱世雄朱大哥,请恕我兄弟们眼拙,一时未能拜识,冒犯之处,还请尊驾多多包涵。”
    朱世雄笑吟吟的道:“客气客气,我也是老不中用,越混越回去啦,长江后浪推前浪哪,承的还是列位老弟台们多抬举,留条路走,赏口饭吃!”
    打了个哈哈,那豹衣人搓着手道:“朱大哥太谦啦——呃,刚才朱大哥也不出声打个招呼,就一直坐在那里看我们兄弟献丑,还差点开罪了大哥你哩。”
    朱世雄笑道:“不关紧,不关紧,我是被列位的气势慑窒了哇。”
    又干笑几声,豹衣人小心的道:“朱大哥,呃,既然是自己人,你又是我们的先进,当然,呃,当然少不了孝敬大哥你一份,不过,朱大哥的意思是多少才算合适?”
    朱世雄捻着胡子,眼珠转动:“你说吧,老弟台,真是怪难为情的。”
    豹衣人笑得十分牵强的道:“那里那里,应该应该,我看,还是请朱大哥你开个价吧。”
    朱世雄道:“这,不大好意思吧?”
    豹衣人忙道:“不用客气,朱大哥,我们兄弟好歹使你满意也就是了。”
    朱世雄笑得见牙不见眼:“既然列位一番诚意,我也就厚着面皮开价啰。”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7 00:08 , Processed in 0.265625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