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霸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八十七章青河水悠悠东流
    像蓦然撕裂了胸肺,胡谦的声音是被他自己挤压出来的:“不要动手,我说、我说、我马上就说……”
    燕铁衣冷酷的道:“人在那里?”
    拚命吞着口水,胡谦似是真个心胆皆破了,他唇角一抽一抽的道:“我们躲来……
    这里之前,江萍……江萍已被她弟弟江奇挟持走了……易大哥不见人,业已气急过度,有些神智不清。”
    燕铁衣狠狠的道:“你说的是实话?”
    “扑通”一响,“小蝎子”胡谦跪了下来,几乎声泪俱下:“燕大当家,我可以指天盟誓,没有一个字是讹诈你……这件事,完全是江奇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主动找上我们代出的骚主意,他领了人去劫掳他的二姐,也是他唆使易大哥广邀帮手诱你来此,以便加以围杀……后来形势僵成了这样,我们是一败涂地,他不但不拉我们一把,反而临危抽腿,带走了江萍,害得我们耗尽心力的结果上挣了个损兵折将,落得一场凄惨。”
    燕铁衣大声道:“江奇与你们勾搭着干这卑鄙无耻之事,条件是什么?”
    胡谦惶悚的道:“他……他的意思是……是先拿他二姐来交换他二姐名下的一份家产,然后诱来你和江昂,一并解决,易大哥再无后顾之忧,江家的产业便可全部归属于他。”
    燕铁衣生硬的道:“姓易的有钱,不在乎江家的财产,他只要得到江萍就行——无论用什么手段,不管有什么结果,是么?”
    胡谦颤抖的道:“燕大当家,我全是实话实说……这桩事我作不得主,也没有参予意见,我只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龙套,你明镜高悬,手下留情啊。”
    冷冷一哼,燕铁衣道:“江奇领着谁去劫掳他二姐的?”
    哆嗦着,胡谦道:“是……是尤老二……还有……还有‘勾心刀’丘明……”
    燕铁衣道:“那一个是‘勾心刀’丘明?”
    胡谦活命要紧,任什么也不顾了:“丘明便隐伏在阁外的那棵树上,准备你们前来时狙杀你们……”
    当然,燕铁衣知道这个丘明便是伤了江昂的那个人,他却懒得告诉对方丘明必须等到来生才有再一次的狙杀机会——冷寞得透着血腥气息,他道:“江奇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胡谦畏缩的道:“我们一见密室里没了人,也曾问过一直伏守树上的丘明,据丘明说,江奇和他一个同伙在挟持江萍主婢出来的时候,似乎隐约提过‘八斗坪’这个地名……
    丘明本待加以拦阻,但江奇却骗他是奉了易大哥之命带人离去,事情这么一差错,就整个砸了……”
    燕铁衣凛然的道:“‘八斗坪’距此多远?”
    胡谦赶紧道:“不太远,往东去二十里地就到,很容易找……燕大当家,你好歹得追上江奇这个阴毒刁滑又无情无义的东西,夺回江萍再给江奇那混帐一顿教训。”
    萧煞的笑了,燕铁衣缓缓的道:“不错,我是要追上他,给他一次狠狠的教训,然而,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全扣得上‘阴毒刁滑,无情无义’的美誉,因此江奇免不了接受教训,你们三位又岂能逍遥于报应之外?”
    先是一呆,一呆之后胡谦的脑子才转过弯来,他骇然惊号:“你你你……燕大当家,不,你不能……”
    不能么?
    那片晶芒闪映出一溜璀璨的光芒,胡谦的右手五根指头便散落了一地,当胡谦狂嚎着,当那五根血淋淋的指头还在地面上跳动,“蛇肥”牛宝亭一头便冲向窄门,燕铁衣头也不回,反手划过一条半圆形的弧影,牛宝亭业已加速出门而去,只是,留下了屁股上的半斤肥肉!
    靠在墙角的易连顺,居然视若无睹,听而不闻,他双眼发直,嘴巴微张,毫无表情的时而咕哝着什么,看样子,确似有些神智不清了……
    燕铁衣猛长身,“太阿剑”的尖端闪耀于易连顺的眼前,“刮”声带飞了他一片衣襟,但是,他仍然是那样——双眼发直,宛若未见。
    希望的破灭,颜面的丧失,加上精力的虚耗与心愿的失落,这些蕴齐在自尊的碎裂里,便形成了一口怨气,铸成了一股压迫,人的神智有时是很经不得震撼的,譬如易连顺,他已被刺激得带几分的痴癫了。
    然而,自己造的孽,也是自己作的茧,又能怪得了谁?
    微微摇头,燕铁衣转身而去,他已不须再给易连顺以任何教训,易连顺业已受过了——心头的禁锢,又岂是形体的创痛所可比拟的?
    ***
    “八斗坪”遥遥在望。
    那是一片斜起于荒野地中的平坡,一边挨着道路,另一边便接衡着起伏的岗岭。
    坡顶,错落着八块磨盘般的大的如墩巨石,看来这就是“八斗坪”之称的由来了。
    这地方很冷僻,很荒寒,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色可资观赏,但确如胡谦所说,并不难找。
    至少,江昂本人就知道“八斗坪”在那里。
    马鞍上,江昂面色铁青,呼吸粗短而急促,他在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愤怒而激动,燕铁衣已经告诉了他有关江奇的一切罪行,以前的,与现在的。
    燕铁衣认为江奇的所作所为,已没有必要替他再掩隐下去,江奇是一棵扭曲歪斜了的树桠,再也正不起来是一个坠入苦酒而甘怡自若的冷血者,再也无可救药,而他天性浇薄,心如豺狼,更不惜向他的兄姐伸出血手——继续的姑息或包庇,不是慈悲,乃是对伦常道德的一种污辱,对善良的扼杀了。
    江昂是气愤的,羞恼的,但心痛如绞,他不知道对自己的弟弟还能做些什么?又该怎么做?劝也劝过,骂也骂过,到头来,他养成了一头忤逆的虎,一条反噬的蛇,而虎也好,蛇也罢,竟是他同父同母的嫡亲手足!
    燕铁衣低沉的开了口:“江兄,前面就是了。”
    面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痉挛了一下,江昂苦涩的道:“不错,前面就是了。”
    燕铁衣策骑奔向坪顶,江昂紧紧跟随于后,这时,他忽然兴起一种想法——天可怜见,但愿他的弟弟弟江奇不要在这里和他碰头,而且,更愿江奇的行为不似表面显示的那样丑恶又无可饶恕。
    “八斗坪”的八块巨石不规则的峙立着,浑然又冷寂,除了杂树野草,阒无人迹,风吹拂着,只有发自郊荒的簌簌的落花杂草声息,那是一种很平常的,又单调的,大自然的音韵。
    擦了把冷汗,江昂吶吶的道:“好似没有人……大当家,我们可能被‘小蝎子’骗了。”
    纵马前行的燕铁衣语气十分平静:“不见得,一个人如果处在‘小蝎子’当时的情况下,必须要有很大的胆量才敢说谎——‘小蝎子’的胆量并不够大,他是个爱惜生命的人;设若错了,便是‘八斗坪’这个地名出自江奇之口乃是另有含意。”
    江昂不安的道:“或者他们不在这里,已经回‘青河镇’家里去了。”
    眼神中包含着怜悯的意味,燕铁衣道:“在江奇干出这等龌龊阴毒的行为之后,他回去做什么?”
    江昂正要说话,左侧方的一座巨石顶上,突然冒出来一个人——那人出现得如此古怪,就像是从石头里钻出来的!
    燕铁衣停下马来,望着站在石顶上的那人,不禁吃吃而笑。
    江昂慌忙跟来仰视,却不由脸色大变,嗔目切齿!
    那站在石顶上的人,竟是“飞刀子”葛义全——曾经杀害了江昂挚友,又险些夺去江昂性命的人!
    右面的一座巨石顶上,也站起来两条身影,他们也都不外,一个是“矮金刚”钱威,另一个亦乃他们的伴当“铁戟化雪”李慕春。
    坪顶的棱线之后,从深草丛里,缓缓走出了“麻衣勾魂”曹非,随在曹非之后的便是那“木秀士”徐上修。
    人生的轨迹真彷佛是一个大圆,开始的那些人,往往便是结束的那些人,转来转去,总会再度遇上——纵然不在同一点,却也脱不了这个大圆环。
    江昂窒着声呻吟:“竟是他们……”
    燕铁衣意会得到江昂这句话所包含的,真正惊恐——江奇与“八斗坪”有关,而他哥哥的仇家却也出现在“八斗坪”,天下岂会有这般凑巧的事?
    于是,“麻衣勾魂”曹非突然阴恻恻的笑了,一张青白的丑脸上鬼气森森:“江昂,山不转路转,我们可又碰上了。”
    江昂人在马鞍上晃了晃,他深深吸了口气,语声并自唇缝:“曹非——你竟蛊惑了我的三弟……”
    冷冷一笑,曹非道:“江奇不是三岁孩子,更非白痴之属,谁能蛊惑得了他?相反的他要比你更聪明,更识时务,更明白利用机会,江昂,今天你就认命了吧!”
    安详的燕铁衣接上口道:“曹非,可否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瞪着燕铁衣,曹非形色怨毒的道:“江奇已经点明了你的身分——原来你就是燕铁衣;姓燕的,我们不管你是龙是虎,在道上抗盟旗,双指朝天顶,你流过我们的血,我们就必须报复!”
    笑笑,燕铁衣道:“这是无庸置疑的,否则,你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但你能否说给我听听,你们是用什么法子勾搭上江奇的?”
    曹非阴沉的道:“其中因果,并不似你想象中那样复杂,说穿了十分简单,八天之前,我们业已来到‘青河镇’,目地便是找你们一清旧帐,在‘青河镇’,我们认识一个‘坐地’称字号的朋友,这人恰巧是江奇的拜把兄弟,他对江家的内情颇为了解,在明白我们的意图之后,他便主动劝说江奇和我们接头,江奇对我们行将展开的计划甚为欢迎,把我们安排为第二步棋……”
    燕铁衣道:“何谓‘第二步棋’?”
    曹非死眉死眼的道:“第一步棋是‘大裕集’易连顺,他若行动顺利,江萍成了易夫人,再将你同江昂并杀齐斩,则我们报了仇,江奇也就顺理成章的变做江家唯一的继承者,彼此各得其好,江奇便付我们纹银十万两,大家一拍两散。”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如果易连顺未能成事,则江萍仍然挟持我们手中,任是二位如何硬朗,除了甘受摆布之外,我们不相信你们尚能有什么其它作为——这便是‘第二步棋’!”
    好毒的连环计!江昂不由气得混身发抖,嘶哑的吼叫起来:“曹非,你们不要妄想做这等美梦,我们宁肯拚上一死,也决不可能接受此安排——把江奇这逆伦败德,无心无肝的畜生给我叫出来,我要问问他是不是我的手足,算不算江家的骨血,江奇啊,你还不滚出来和我朝面?”
    于是,一阵阴冷的,讥嘲的笑声传自他们后边的一块巨石顶上——江奇出现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拜把二哥“癞虎”常涛,另一个,赫然正是全身捆绑,形容憔悴委顿的江萍!
    江昂见状之下,目眦几裂,他悲愤至极的狂叫:“二妹、二妹、二妹啊……”
    石顶上的江奇寡绝的冷笑着:“大哥,我业已和你朝面啦,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你真不受威胁么?你不妨试试看,只要你胆敢一动,我就先宰了二姐!”
    那常涛故意亮出他藏在江萍背后的右手——右手上,是一柄锋利净亮的匕首!
    五官歪扯着,江昂的胸膛在急剧起伏,他以泣血般的声音哀号:“江奇——那是你的二姐,是你的嫡亲手足,你怎能这样对待她?你是我们江家的子孙,江家的骨血,又怎能同外人沆瀣一气来谋害你的兄姐?更何况这些人又都是你兄长的仇敌?江奇,你想想,你摸着心想啊……”
    重重“呸”了一声,江奇不屑的道:“少他娘给我来这一套呼天抢地,你两个串通着排挤我、压迫我,视我为眼中钉,肉里刺,一心一意要谋夺我名下的家产,更欲将我不着浪迹的整掉,你们表面上假慈假悲,暗里阴着使坏,你们当我看不出来?娘的皮,你们狠就莫怪我毒,大家全豁开来干,什么同胞手足,嫡亲骨血?我是一概不认!”
    江昂悲恸的仰天呼喊:“江奇,你不要伤害你二姐,只求你不要伤害她,你要的,我们全部给你,我们一点也不保留的通通给你,江奇,江家的人手上切莫沾染江家人的血……”
    眉毛一扬,江奇嘿嘿阴笑:“别嚎你娘的了,我的好大哥,我早知道自己不入你的眼,平时不是这样错就是那样坏,你总是成心编排我,欺压我,我这一次就要把你和二姐的根也刨掉,任你怎么说,也休想我会放过你们!”
    石顶上,江萍泪如泉涌,她努力抑制着哭声,但仍咽噎不停:“三弟……江家祖上造了什么孽?竟出了你这一个子孙?大哥和我又几曾亏待过你?却遭你如此凌虐?三弟,你这是引狼入室,手足相残,你也不怕泉下的爹娘伤心恸哭!”
    探手掴了江萍一记重重的耳光,江奇大骂着:“你这贱人不配来教训我,什么东西?
    我受了这多年的怨气,今天就要一起泄还在你们身上,叫你们到阴曹地府向爹娘诉冤去!”
    一边面颊浮肿着,五条指痕宛然,江萍唇角淌血,啜泣着道:“三弟,你,你怎能这样对我?我们疼你、爱你、护你,那一样不是为你好,那一般不是替你设想?你就忍得下心来伤害我们,伤害你的亲兄亲姐?”
    狰狞的狂笑着,江奇道:“亲兄亲姐?我是六亲不认,现在我就让你看清楚我待如何收拾你们!”
    江昂惶急惊恐的以求助的眼神投向沉默无言的燕铁衣,而燕铁衣垂首合目,毫无表情,宛若老僧入定。
    江奇站在石顶上叫:“燕铁衣,你与我大哥立即下马受缚——稍有抗拒,你们便等着收我二姐的尸!”
    对面的曹非桀桀怪笑:“认命了吧,姓燕的,我们知道你与江萍那妮子有情,你舍得要她为你而死么?江昂一向钟爱他这个妹妹,应该更不忍目睹她送命于前了……”
    江昂胸肺几裂,他摧肝沥胆也似的狂叫:“你们都是一群野兽,一干毫无人性的下等畜牲——”
    时光似乎在一剎那间僵凝了……
    因为寒光闪眩在燕铁衣的手上,而当那抹寒光映现,竟未见划空过程中的任何影像或痕迹,燕铁衣的“照日短剑”业已透额穿钉在石顶上的“癞虎”常涛脑门,常涛宛如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突瞪着一双眼珠,正在缓缓的仆倒……
    “照日短剑”似乎早就像这样插在常涛的脑门中一样。
    燕铁衣的身形在一声怒浪般的呼啸里,卷裹于一般圆桶状的光柱之内——光柱凝成,亦已飞射到石顶上。
    惊骇里醒悟的江奇,尖号着奋力抓住他二姐推向光芒,而光芒快逾电掣般侧斜撞得江奇飞向半空,一路翻滚着下坠,每一滚动,洒血如雨!
    站在另一座巨石上的“飞刀子”葛义全,震悸的喝叫着抖手掷刀,十二柄飞刀碰上那桶形的光圈,便并碎成一蓬的碎屑散扬,葛义全尚未及第二次出来的机会,人已从石顶上拋落——分做好几大块的拋落。
    剑光矫腾,电光石火也似的反折向第三座巨石。
    “矮金刚”钱威吼叫若雷,拚命挥动他的“金环大砍刀”拦截,在一阵阵金环的暴响声中,却极其可笑似的彷佛只在斩劈一道透明的光影,须臾间七刀落空,钱威已手舞足蹈的扑跌下来——一直重重的跌落,结结实实的仰摔在大地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铁戟分为两截甩开,李慕春的全身似是一个挤破了的烂柿子,突然间就染成一团赤红,他发出那种不似人声的长号,打横翻下。
    于是,“木秀士”徐上修挺剑冲向光芒,他竭力舞剑,莹莹的青芒面对紫电并溅的长虹,滑稽得像是小蛇缠转着巨龙,瞬息里,徐上修腾起倒摔,落地前的一剎那,令人清清楚楚看到他全身纵横交布的翻卷伤口——如同才自砧板上取下的一块猪肉!
    “麻衣勾魂”曹非再也不敢“勾魂”了,他拔腿狂奔,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他没有逃出多远——光芒的飞掠有如涵括天地的快速,长剑舒卷,将曹非抬上半空,又送出十丈,曹非惨嚎着,背心与胸前,两边的血全似泉涌!
    光华骤歛,燕铁衣卓然挺立,“太阿剑”插地,他的面庞上,除了一片冷凛,就只剩一片怅然了——似有所失的帐然。
    江昂惨厉的号叫着,扑下马来,奔向那边江奇血肉模糊的尸体。
    燕铁衣飞跃至巨石顶上,救下早已晕厥过去的江萍。
    很庆幸的,他在救下江萍之后,于巨石的背面发现了被捆得像只粽子般的嘉嘉——
    那可怜的小丫头倒还活着。
    ***
    终于,燕铁衣离开“青河镇”了。
    在那座横跨“青河”的石桥上,有一个人在送他。
    那是江萍。
    江萍全身缟素,眉宇间凄切憔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哀愁流露。
    马上,燕铁衣俯视江萍,神色戚然,连那一抹微笑也好牵强。
    江萍的声音低柔得令人心痛:“燕大哥……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燕铁衣轻轻的道:“事情完了,我总该回去了,是么?”
    江萍哀伤的道:“我明白——你是在生我的气,气我在‘八斗坪’回来之后所说的那些话……”
    叹息一声,燕铁衣道:“不,我没有生你的气,江姑娘,相反的,我认为你说得很对。”
    抬起目光,投向桥下悠悠的青河水,他又缓缓的道:“你有两个兄弟,我给了你一个,又收去了一个,如此,算是相抵了,江姑娘,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眼眶开始湿润,江萍幽幽的道:“燕大哥,我是说的气话……你该能够谅解我当时的心情……”
    燕铁衣和悦的道:“我很谅解,唯其谅解,才不愿伤你的心。江姑娘,你的灵魄深处,已有一道创伤——那是由我烙刻上的,见到我,你会想起令弟的不幸,虽然这不幸的因果是他自肇,然而事实的铸定却是我的责任……请相信我,我是为了你,为了令兄才这样做,可是,我仍然感到遗憾……”
    江萍急切的道:“但,燕大哥,你和我……”
    燕铁衣酸涩的一笑:“等你心头的创伤平复了,我们再开始——我想,我们都不希望彼此意念之间横着一道阴影,那将是可悲的……”
    泪水顿时满眶,江萍咽着声道:“你这不是变相的拒绝吧?”
    摇摇头,燕铁衣道:“当然不是。”
    江萍哭了:“燕大哥,那要多久?”
    ——那或许是一年,十年,甚至终生……
    燕铁衣没有像这样说,他低沉的道:“这该由你告诉我,江姑娘!”
    咬咬下唇,江萍噎泣着:“会很快,燕大哥,真的很快……”
    像金童似的露出一抹纯挚无邪的微笑,燕铁衣柔柔的道:“那么,到时候你托人带个口信来,‘楚角岭’很好找,你知道?”
    满颊的泪痕,江萍泣不成声,却拚命点头:“燕……大……哥……哦……”
    于是,燕铁衣扬骑而去,风,飘起了他的巾角,拂舞着他的衣袂……
    悠悠东流的青河水啊,那伫立桥头的孤伶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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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断层崖覆车结缘
    初秋时分,在白昼,炎热一如盛夏,秋老虎的威力,宛如一把高强的火伞,仍然烤得人全身朝外冒油汗,而现在,正是白昼,过午不久的时刻。
    刚从离着“楚角岭”五十里外的“铜玉驿”回来,燕铁衣人在马上,也不禁燥热难当,口干舌燥,急待找处地方凉快凉快,顺便来几口水滋润滋润喉肺。
    他是昨天晚上赶到“铜玉驿”的,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非去不可——“铜玉驿”
    的陈家祠甫告落成,举行一个盛大的祭奉仪式,他们请得了好些位贵宾观礼,而燕铁衣就是被请的贵宾中最受尊敬的一位,他必须赶去,并不单纯为了陈氏一姓是“铜玉驿”
    当地最大的家族,也是为了情面,为了给予对方一个敬人者的回报。
    直被到了今天用过午膳之后,热情的主人们才意犹未尽的放燕铁衣回来,他真是巴不能越早离开越好,对这样繁缛的应酬,他实在是视同畏途,但有时候却又非得硬着头皮参加不可,谁叫他是燕铁衣呢?
    此刻,他已出来“铜玉驿”二十夜里路了,天气很热,悬空的太阳不啻高挂的火盆,向大地倾泻着它的赤焰流辉,天上没有半片云,地下也没有半丝风,这里,那像入秋的季节?
    燕铁衣手搭凉棚,向四周眺望,真是邪,这附近一段地头上,甚至没有半户人家,除了荒野,就是林木,靠左面是绵亘遮云的一片高地——嘿,他目光定住了,从高地的斜腰上,却有一线流泉垂挂下来,水已映着日光,晶闪闪的好不诱惑!
    咽了口唾液,燕铁衣估量高地的下方,流水的平淌位置,隔着这里最多不过五六里路,他宁可绕上这一程,也不愿再冒着暑气奔驰几十里外找那口并无把握的水喝。
    于是,他毫不迟疑的奔骑向左边的旷原里漫野而过。
    野地起伏不平,马儿奔行起来十分颠踬,燕铁衣一边在鞍上不停的晃动,一面不禁后悔此行没有带同熊道元及崔厚德沿途侍候,若带了他们来,至少不会像他这样忘了配挂水囊……
    五六里路,虽说崎岖难行,总也很快就到了,那片延绵无尽的高地迤逦向西,彷佛是大地的叠层,由这里抬头向上望,顶端怕没有十来二十丈高?断面并不太过陡峭,形势略是平斜,其间生长着杂草矮树,土色黄褐中嵌突着岩石,而那条由上淌下的泉水,便在高地的底部汇成一道溪流,遗憾是,水色都不见清澈。
    燕铁衣望着眼前那条丈来宽,混浊泛贯的流水,心里大大的恼火起来,他不由发了楞,干脆调转了头,沿着岸边丛生的杂树野草朝上游走,他打算直溯源头,在泉水下挂的所在找口干净水喝。
    上下颠晃的只出去里许远近,燕铁衣已被溪水对面的一副景像吸住了视线——那是一辆黑漆的,铁壳包镶硬木的马车,东窗上还嵌着铁栅栏,看样子,这是一辆双辔马车,但是,拖来的两匹马却不知去向,连辕杠都折断得不成话了。
    车身像是经过了翻滚撞击,顶盖全飞了,左右车壁也凹剥斑斑,车宅压扁大半,另有一部分业已碎裂,它前半段浸在溪水里,后半段便斜搁在岸边一块突石上,草蔓树丛拾映车身,部份可在它的驭座后方车皮上端发现受了刮擦的几个白色模糊字体:“西豊县衙禁戈”。
    停下马来,燕铁衣顺着车身的方向上望,但见由高地沿断层斜面而下,一路尽是折枝断草,崩土滚石,好大好长的一条凌乱痕印,不用说,这辆车乃是从上面翻滚下来的了。
    燕铁衣同时也知道,这乃是一辆送人犯的囚车,由车上的字迹显示,这辆囚车是属于“西丰县”县衙的。
    那辆囚车便静静的斜倒着,没有响动,也没有人迹。
    但是,人呢?囚车总不会无缘无故的从“西丰县”跑来这里,又怎会连翻带滚的掉落这十多二十丈的坡地呢?
    略一犹豫,燕铁衣下了马,飘身过溪,这一靠近,他便闻到空气中宛似凝结了般的血腥味了,顺着血腥味看去,王爷,敢情车尾部压扁的那一段里,也同时压扁了一个人,那个人的身体扭曲成与车尾挤压的形式相吻合——活人是不会这等顺从的摆了此般姿势的,更不必说那流沾四周,业已半涸的那大滩血迹了。
    人凑进了些,于是,燕铁衣发现另有一个人的躯体伏卧在车底下,脑袋碎裂得宛如一个烂柿子,红白交杂,血肉模糊,他不用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车底下的这一位不须再糟蹋食粮了。
    他正在猜测车箱之内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况时,一声微弱的,沙哑的呻吟声突然像游丝一般,震人心弦的传了出来。
    怔了怔,他在想:“哎,敢情尚有人活着,这家伙也算命大。”
    飞身跃上空了的车柜木边,燕铁衣看见车简一角并叠着两个人,上面的一个凸目咧嘴,面色灰青,脑袋一半缩进脖子里,全身软塌塌的像滩稀泥,下面那一位,哈,却竟还在微微颤动着。
    当然,下面那个是活人了,方才的呻吟声,想必也是由他口中发的了。
    轻轻落在车内,燕铁衣搓着手道:“压在下面的这位朋友,你还活着么?”
    那人立时有了反应,全身又颤动了一下,同时透了一大口气,显然还费了好大劲力才挣扎出了声:“我的皇天……可算有救了……是那位老兄……请帮帮忙……把上头这个家伙移动一下……真压死我啦……”
    燕铁衣一脚踢开了压在上面的那具尸体,道:“朋友,你似乎活着,你上面的这一位早就断气喽!”
    那是个体形粗壮的人,他原来俯卧在车箱一角,重压消除之后,他十分吃力的翻坐过来,正面朝向了燕铁衣——。
    呃,这却是生长得好一张威猛面孔的人,团字脸膛,透视着古铜色,环眼如铃,挺拔的鼻梁下面是一张略呈方形的嘴,虬髯似戟,粗黑蓬张中根根见肉,但是,他却穿著一身土蓝布囚衣,翻坐之际,金铁铿锵,居然双手双足上还载着尸长的手铐脚镣!
    这人额角上肿起好大一个紫色,脸孔也有几处瘀青,除此之外,好象并没有别的创伤,比起其它几个人来,他已经是太过幸运了。
    瞅着对方,燕铁衣一笑道:“看情形,你们是从高地上头翻车下来的?”
    那人深深吸着,嗓门仍有些沙哑:“不错,连翻带滚,人在车箱里,就像是腾云驾雾一样……这辆杀千刀的囚车,对他们说等于棺材,但却罩不住我。”
    燕铁衣道:“高地上也有道路,怎会翻跌到下面?”
    那人直率的道:“我想是一边的车轴断了,车身突然倾斜,拉身的两匹马受惊狂奔,不听驾驶就这么冲着断层的一面飞车而下。”
    笑了笑,燕铁衣道:“你受伤不算太重吧?”
    连连点头,对方道:“还好,除了脑门上起得一个大包,头脸碰肿了几处,尚没有其它不妥,内腑未遭波及,骨骼还完整,就只脑袋子有点晕沉……”
    燕铁衣道:“这是由于撞击滚动的影响,休息个一天半日,便会恢复正常了。”
    那人真心诚意的道:“老兄,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你,看你模样,也似个道中人,尚请你留个万儿,山高水长,日后必有补报。”
    摆摆手,燕铁衣道:“这倒不必,还未请教朋友尊姓大名?”
    那人爽快的道:“‘风铃黑戟’朱世雄就是我!”
    端详着这人,燕铁衣颔首道:“朱世雄?原来你就是那个横行大江南北,专做单帮买卖生意的独脚大盗‘风铃黑戟’?”
    朱世雄忙道:“我做无本生意也是劫富济贫,锄恶扶弱,表里一致的替天行道,决非那般挂羊头卖狗肉的欺世盗名之辈可比。”
    燕铁衣笑道:“不错,我也听说过你是一位侠盗之属,还听说你剪径落草以来,捞了大起钱财,却都左手进,右手出,周济贫苦去了,自家经常搞得身无分文,连打壶老酒都得当东西!”
    咧嘴笑了,朱世雄道:“惭愧惭愧,奈何我就是这副穷德性,口袋里多了几两银子便觉累赘得慌,不分光了不轻快,但好歹这些年来还混了个‘心安’。”
    燕铁衣赞许的道:“积财那如积德?朱兄,你的确是个人物,是条好汉!”
    朱世雄哈哈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是老兄把我高抬了。”
    目光一转,燕铁衣道:“然则,朱兄英明半生,纵武天下,却落得这副光景?”
    神色顿黯,朱世雄不由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我太过粗心大意,个多月前劫了‘金坛府’首富顾齐三一票,孰知那顾齐三不但和‘金坛府’的知府是拜把兄弟,更是皖境六府十三县的总捕头‘大鹰爪’姜宜的表亲,这一来纰漏大了,‘金坛府’衙门固然逼着追缉,姜宜这老小子也发动了他手下大批狗腿子,他的门生徒弟,甚至武林同道,像搜翻了天似的大肆搜寻我。”
    燕铁衣的表情忽而有些怪,他默然俄顷,接着道:“‘金坛府’知府那个官儿不算什么了不得,但你得罪了‘大鹰爪’姜宜却颇为麻烦,姜宜此人不但本领强,心计多,决非时下一般六扇门的酒囊饭袋可比,他为人处世也极为方正,讲道义,论是非,没有官场中狗屁倒灶的那套玄门,据我所知,姜宜的办法不但在公衙里行得通,外面黑白两道上他也很兜得转,这是个极具实力的人物!”
    朱世雄苦着脸道:“可不是么!便在大前天,我在靠北边的‘姑子集’遇着一个同道朋友,那小子一见我就表热络,套关系,坚欲请我喝两杯,我不疑有他,跟着到了一字小酒肆,谁知这一喝就人事不省啦,待醒过来,便成为你如今看见的这副德性,衣裳也换了,家伙也没有了,手铐脚镣倒全套上了身,就这么坐在囚车里一路晃了过来……”
    燕铁衣道:“可是你那‘朋友’出卖了你?”
    朱世雄恨声道:“这还用说?娘的,那小子以后别再让我遇上,否则,我要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就不算是人生的父母养的!”
    往周遭看了看,燕铁衣道:“‘姑子集’隔着‘西丰县’最近,难怪是由‘西丰县’衙派囚车解送你了,他们一共派了几名解差?”
    朱世雄道:“共是四名,两个在车里,两个在前座,对了,老兄,你已经发现了几具尸首?”
    燕铁衣道:“三具。”
    想了想,朱世雄笑道:“还有一个,大概是车子翻落时,不知摔到那里去了!”
    燕铁衣道:“你的运气也真叫不错,那三个解差死状之惨,有两个甚至连身着公门长衣都辨别不出了,而你却仅遭皮肉之伤,活蹦乱跳的精神好得很!”
    赧然一笑,朱世雄道:“在车身翻落的一剎那,我业已运上气啦,四肢百骸便不如精钢也似生铁,自是经得起碰撞,不像这几个花拳绣腿的鹰爪般,既没有这等的修为,当然后果也就有了两样。”
    燕铁衣忍住笑,道:“是的,朱兄功夫硬扎,修为深厚,乃是众所素知,如果在含蓄上再略加谨慎,则便益加完美了!”
    朱世雄舐了舐嘴唇,道:“不瞒老兄说,我这个人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直楞楞的脾气,生平行事,最见不得那等皮里阳秋,转弯抹角的把戏,这多年来,就是因为个性使然,挟了不少纰漏,却也交了不少朋友。”
    燕铁衣略一沉吟,道:“这样吧,朱兄,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我替你出个主意,看看能否化解这场争端,免却这遭麻烦,你认为如何?”
    朱世雄忙道:“这敢情好,老兄,我正是求之不得,被姜宜那老头这么邪缠一通,就好比阴魂附体,走到那里都吊着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憋得慌,这老小子人手多,眼皮活,我实在也不愿招惹他。”
    燕铁衣道:“不过,你总得与我合作才行。”
    朱世雄连连点头:“这个当然,老兄,你成心帮我,我岂有反着来,扯你后腿的道理?”
    燕铁衣道:“先请告诉我,你在‘金坛府’首富顾齐三那里,一共劫了他多少财物?”
    翻动着眼珠,嘴里念念有词的咕哝了一阵,朱世雄追怀着道:“两尊三寸玉佛,一座五寸翡翠马,半尺红珊瑚树一对,青铜雕龙纹古香炉四只,琥珀杯十二只,猫儿眼宝石约莫三十来粒……百年老燕二十盒,名人电轴十一卷,上佳鼠须笔百余支,鸡血石七十来颗……还有若干玛瑙戒指,玉坠,罩环……还有黄金千多两,银票大概也有三万余两的数目。”
    燕铁衣有些发怔的道:“你这不止是在打劫,朱兄,你等于在给姓顾的搬家了,连青铜香炉也要!”
    朱世雄赶忙解释道:“那四只青铜香炉形式古拙典雅,是颇有来头的古董哩,老兄,我是识货的行家,知道东西贵贱,四只青铜香炉的价钱不啻买舍同值,上门收赃的老行家眼皮上下一放,他可就连嘴都张大了,活似要将香炉生啃了一样。”
    燕铁衣失笑道:“真不简单,看来干无本生意,也得具备某方面的专门本识才能混下去了……”
    朱世雄得意洋洋的道:“这可不是胡说瞎扯的,老兄,在这一行,至少得把一般贵重玩意之所以为贵重的窍门先弄清楚,下起手来,才不会叫人看成孙头,而且收获也较丰富,譬如说吧,顾家摆设在花厅里的这四只尺长青铜古香炉,表面上看起来毫不扎眼,大不了是四只青铜香炉罢了,可是再看它的外形,雕琢的花纹,铜质的色调,炉底与炉沿内侧的暗铃,便可知道此物的确实身价了,老古人在很久以前即已说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之。’检定真正有来历,有名堂的宝物珍品,也合得上这两句话,打眼一瞧很平凡的东西,却往往价值连城,若是视若不见,弃之如蔽屣,不独会被苦主识为九流蟊贼,卑陋小盗,就是自己也对不起自己哪。”
    燕铁衣笑道:“学问不小,真个学问不小。”
    似乎已经忘了自身所处的环境以及尚未了却的无限麻烦,朱世雄越说越起劲了,他口沬横飞的道:“走他娘半夜摸进顾府,先捆起两名守夜的下人,然后,自落脚处的花厅,又到了顾老儿的书房,书房里的藏书倒不少,也有善本和名家手抄的册子,我翻了翻,值钱的不多,亦就懒得费功夫了,但顾老儿书桌那上座翡翠马却是珍品,说不得笑纳,笔架上九只‘湘妃竹’制笔的各式粗细白毛鼠须笔,也是价值不赀的好东西,虽然用过,仍卖得出大价钱,我又流览四壁,哈,共是十两幅今古名人的字画,其中有一幅泼墨的巨荷图都有了烟黄水渍,我舍而不要,把剩下的十一副全拿了,书房的檀木格架上另有摆设观赏的琥珀杯,玉佛像等等,我拋下若干光彩花色形貌取胜的鲜亮瓷品,只挑了这两样,对了,还有立柜和抽屉,打开,看,乖乖,上托的猫儿眼宝石,上好的鸡血石,封妥筒装的全新白毛鼠须笔,我老实不客气的通通要了。”
    燕铁衣道:“满载而归,可不是?”
    朱世雄哈哈笑道:“那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去了顾老儿书房,又到他的寝居,两老口子也不用绑,更不用吓,早就全身打了哆嗦,我看他老夫妇的模样,怕再加逼问会惊死了人,干脆自己抄搜,还算不错,箱柜里有金锭,银票,老蔘、镜的首饰盒里还有玛瑙戒面,玉坠,翠环,我打了一大包,待要出门之际,偶然看见房角的高几上并排一对红珊瑚树,这玩意也是热门货,顺便就一遭带走了。”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怎的不到库房再打一转!”
    朱世雄叹了口气,道:“大概是被我捆倒的那两名守夜人挣扎束缚跑去传警了,我才从顾老儿的寝舍出来,外头业已锣敲响,火把通明,鸡毛子喊叫的乱成一团,我看,不是路数,来不及再去库房,只好就这么离开,你不知道,光这些东西已经够重,我独个进出,也是背连了三次六遍搬上停候在暗处的马车。”
    燕铁衣喃喃的道:“居然还赶了车去行劫。”
    朱世雄道:“顾老儿是大户头,我在尚未动手之前就晓得所获必丰,不是只用一匹马驼得了的,所以先做准备,弄了辆去车搬连,结果固不尽如人意,一辆车没装满,好歹都也装实了近半。”
    燕铁衣道:“你伤了人没有?”
    朱世雄颔首道:“第一趟把四只青铜古香炉弄出来的辰光很顺利,到第二三趟进出的时候就多少费了点手脚,顾家那些二流子护院保镖之属竟向我包抄拦阻,我急着脱身,只好放开手脚放倒他们七八个人。”
    皱皱眉,燕铁衣道:“有否伤亡?”
    朱世雄想了想,道:“被我放倒的那些人,受伤大约是免不了,至于送命倒还不至于,我下手的时候,自信分寸拿捏得很准。”
    燕铁衣道:“但愿是如此,否则就不好讲话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朱世雄急切的道:“对了,老兄,你方才不是说要帮我出主意,筹思个什么法子化解这桩麻烦么?你尚未告诉我你要使的那一条好策呢。”
    燕铁衣道:“我既然说过这话,当然一定替你效力,但你也别忘了,我虽有法子帮你,你可也得同我配合,照我的意思行事才能收效。”
    朱世雄道:“这还用说?”
    燕铁衣道:“首先,你劫得的所有财物,必须一件不少的收拢,包装妥当,并得立具清册,然后由你随我一同前往姜宜处,我来替你周转说项,你就赔礼道歉,双管齐下,姜宜便不会追究了,‘金坛府’的海捕公文也要姜宜取消,顾家的状子亦可结案归档,如此一来,你就高枕无忧啦。”
    僵窒了片刻,朱世雄满脸的尴尬神色,古铜色的面孔也泛现起一片褚赤,他有些嗫嚅的道:“老兄……你这个法子,好是好……都只怕呢,难以行通。”
    燕铁衣闻言之下,立生不悦的道:“朱兄,你的意思是不愿附合鄙意了,这也随你,但你要明白,我这样做可全为了你好,钱财乃身外之物,无时无处不可求取,而生命与自由都是难以补偿的,你若硬要担冒这等风险,甘愿在追迫要胁之下过日子,也全在于你,值或不值,端在个人的看法了。”
    朱世雄着急的道:“你误会了,老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燕铁衣双眉一扬,道:“那么你是为了不愿向姜宜认错道歉?朱兄,这就更不对了,姜宜坐五望六之年,比你的岁数大得多,姑不论他在公门中的威望操守是堪令人敬仰,就算在江湖上,他也是个行正立稳,崇德修美的先进人物,你向他低低头,说几句好话,大不了他,也小不了你,再说,理一字还人家占着,错在于你,就算为了理亏,赔个不是亦乃应该的,人要讲究气节骨格,都并非执着于既成的过失……”
    朱世雄脸红脖子粗的道:“也不是为了这个,老兄,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我姓朱的又是扫了人家脸面,砸了人家招牌在前?至于归还所劫财物,那是道上修好言和的惯例,当然更不会不明白,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燕铁衣道:“什么问题?”
    叹了口气,朱世雄无奈的道:“从老顾字捞来的那票财宝,这一个多月来早就散光啦,我在第二天就一连施舍了十二家所善堂,第三天便周济了七十九家贫户,西转三百多里的‘阔龙河’上那座陈年木桥已塌,阻塞了河两头的村落通路,也令过从行人诸多不便,我一下子就拿出三千两银子来重砌新桥——可是砖石叠砌的新桥哩,还有‘赤土山’那手烧窑的老尼,经年踩着条烂路上下,遇上风雨便泥泞难行,我也出了两千两银子帮他们重新修路,一路上大小七个‘花子帮’,我亦各分了千两银子略表心意……就这么搞下来,那里还有剩余?我在‘姑子集’的辰光,身上业已不足十两银子啦。”
    不禁呆了半晌,燕铁衣没好气的道:“你可真叫慷慨大方——那些珍玩古董以及字画呢?”
    朱世雄哭丧着脸道:“全卖光啦,还有送人的,当然都是些急须变现求财的人。”
    燕铁衣摇着手道:“这就令人‘作棘’了,道上规矩,输诚修好或赔罪求恕,先决条件便是理亏的,预为弥补已犯的过失至最低限度,流血剜肉,劫夺还原,这才能铺路免罪,什么都没有,光凭一张嘴游说,又如何叫对方接受?”
    朱世雄吶吶的道:“就是这话喽,所以……我才表明难以行通啊……”
    燕铁衣头痛的道:“你在当初莫非毫未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能不能罩得住?就这样三不管的流水般舍去把银子做你的‘万家生佛’?”
    朱世雄窘迫的道:“我……我以为没有什么,就和以前再一次的光景相同……”
    燕铁衣道:“你说吧,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该怎么办?”
    朱世雄耸耸肩,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老兄,我还有什么法子?姓姜的如果了得,我再到别处捞几票还给他,了却这段公案,他要等不得,我只有和他耗上,他人面广,手眼活是不错,我朱世雄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大家全卯起来,或者我占不了便宜,他也不一定稳吃。”
    哼了哼,燕铁衣道:“可是你这一遭就栽了!”
    自嘲的一笑,朱世雄道:“吃次亏学回乖,这遭是他娘是疏于防范,太信任别人,方才着了那厮的道,以后可不会这么简单啦,老姜宜要对付我,他可得缀上点功夫才行!”
    燕铁衣接头道:“你是个直心直肠的人,朱兄,恐怕比不得姜宜的足智多谋,况且他人头熟,关系多,可以运的的力量广泛,在那一阶层几乎都能发展潜势,你只孤家寡人一个,虽是老江湖,也未见能斗得过他!”
    朱世雄苦笑道:“所以我只好挺下去,否则又待如何?总不能伸长脖子自己去找人砍吧?”
    思量了片刻,燕铁衣似颇遗憾的道:“朱兄,请恕我无能为力,这件事上,我就仅能做到这里了,还希望你善自珍重,进退审慎,另外,你需要的就是‘吉星高照’了……”
    朱世雄忙道:“多谢关怀!但是老兄,能不能请你设法替我打开手铐脚镣?他们套在我手足上的这两件家伙,非但挑拣了最大号的,更是特选上好硬钢的货色,我试过好多次都弄不断,这阵子身体又虚,就更无可奈何了……”
    燕铁衣稍微犹豫,又毅然道:“好吧,我来替你弄开。”
    说着,他蹲下身来,深深吸气,双手分别抓住脚镣中间的那条铁链,猛一用力,但闻“克察”一声,粗逾姆指的镣环业已失去自主从中崩断!
    朱世雄脱口赞道:“好功力!”
    燕铁衣一言不发,再用双手抓住朱世雄右脚踝上的镣环,屏息凝神,徐徐发力,于是,那枝寸许厚,两寸宽的镣环便慢慢扩张,变形,扭曲,终于“崩”声脆响,被分开为二!
    朱世雄钦佩莫名的道:“老兄必非凡人,想也是道上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务请赐下名讳,也好叫我朱某人有个图报之机……”
    又伸手抓住朱世雄左足踝上的镣环,燕铁衣平静的呼吸着,缓缓的道:“你为人行事虽说有些胡涂任性,但却是一个血性男儿,一个具有侠心热胆的直性子草莽之属,我欣赏你的忠义豪迈,赞美你的磊落慷慨,你是个大度的人,也是个狂放的人,我帮你,就是为了这些,但你最好不要问我的身分来历,这样,对你,对我,对姜宜,都比较合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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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大鹰爪四面埋伏
    朱世雄不禁觉得颇为困惑的道:“老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燕铁衣低着头,开始贯注力道在两手之上,只见他双腕的肌肤绷紧,微透青白,脉络略见凸起,显然已在运功分裂镣环,可是他仍可照常说话:“不用多久你便会明白了,朱兄,我很遗憾不能进一步助你化解这桩轇轕,但只如此帮你,业已不免招致某方面的嫌疑,然而我依旧乐意为之,我说过,这是缘分,何况我也很看得起你。”
    说话声中,朱世雄的足踝上的这枝镣环,也“崩”的一声断为两截,朱世雄怔怔的看着燕铁衣,满头雾水的道:“老兄,你越说,我越迷糊了,你帮我的忙,会引起那一方面的嫌疑呢?又和什么人有关系呢?你似乎有着难言的苦衷。”
    燕铁衣站起身来,道:“你会想通的,朱兄,否则也终将知道我的‘苦衷’何在,只是个迟早罢了。”
    吶吶的,朱世雄道:“我,我真弄不懂。”
    燕铁衣和悦的一笑,道:“不谈这个了,朱兄,让我再把你的手铐给解开。”
    也只是刚刚伸出双手,朱世雄正想说什么,燕铁衣已忽然停止动作,神态凝重的侧耳屏息,彷佛在听着来自车外的某些声响。
    朱世雄一看燕铁衣的形色,也马上闭住嘴巴,跟着注意聆听起来,这瞬息间的静止,他们都已先后闻及声响的来处是源自高地断层的斜坡,而且,迅速移向这边——是人在滑走之际的衣袂飘拂声,以及偶而擦落沙石的细微声音!
    表情立变,朱世雄紧张的压低嗓门道:“有人来了!”
    燕铁衣沉稳的道:“不错,有人来了,还不只一个人,大约有十数名之多,他们都是练家子,功力不弱,其中有几个的身法更是轻灵快捷,为上乘之选!”
    咬咬牙,朱世雄惊怒交集的道:“老兄,你看会是些什么人?”
    静静的倾听着,燕铁衣低声道:“似乎来意不善——他们是采取包抄的形式从车箱附近围拢的,动作显得十分小心谨慎……近了,大概已在三四丈的距离之内……”
    朱世雄双目圆睁,虬髯箕张,他急促的呼吸着,气不可抑的道:“不管这是些什么人,只要他们敢向我进袭,我就和这些王八蛋拚了!”
    眉头轻皱,燕铁衣悄然道:“他们停下来了,可能是要试探一下车里的虚实,他们好象难以确定车箱内是否还有活口存在。”
    蓦然一条人影掠过车顶,斜着掠过,极快,有如一只飞逸的鸟!
    朱世雄抬头瞥处,不由切齿咒骂:“我操他的血亲,这个缩头缩脑的没种鼠辈,我要两手得便,只他这一掠,便可从半空里来砸下他!”
    燕铁衣歉然道:“我却不能如此鲁莽,朱兄,还得请你包涵!”
    朱世雄急道:“你可别想岔了,我决不是绕着弯埋怨你!”
    笑笑,燕铁衣道:“他们已经探明虚实了,知道车箱里有着两个活人在——你与我。”
    停歇了一下,他又接着道:“或者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更进一步的求证而已。”
    朱世雄愕然道:“怎么说?”
    燕铁衣深深的道:“我的坐骑就在对岸,他们若是稍加留意,定可发现,此刻,必然已由这匹马儿连想到它主人的行踪何在了。”
    似是响应燕铁衣的这几句话,车箱外,一个苍劲又隐隐含蕴着威严的嗓音响了起来:“朱世雄,你好命大,这一摔居然还没摔死你,乖乖的给我滚出来,免得我们多费手脚,你可免除皮肉之苦!”
    勃然大怒,朱世雄瞋目吼叫:“娘的个屁,你又是什么鬼头蛤蟆脸?人五人六充你娘的那门子大霸天!”
    外头,那人冷森的一笑:“你不认得我,我都早就听人描述过你这副熊样,朱世雄,你也该值得骄傲了,我‘大鹰爪’姜宜亲来请驾啦!”
    呆了呆,朱世雄吸了口气道:“原来是这老小子亲自来了。”
    燕铁衣喟了一声,神色间有些无奈,他低沉的道:“那确是姜宜,他已有多年不曾亲自出马办案,这趟他来,可见对此事看得极为严重!”
    朱世雄恨声道:“这老鬼逼人太甚,半点余地都不留,他既然如此赶尽杀绝,我他娘也就豁上这条命,同他耗到底!”
    燕铁衣苦笑道:“眼前的场面,可真是叫我左右为难了!”
    朱世雄凛烈的道:“老兄,你搭救我一场,大恩大德,今生不报待来世,你放心,我不会拖你下水再替你增加麻烦,好歹我一个人承当!”
    这时,姜宜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朱世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是注定难逃此劫了,干脆点认命了吧,再要缠赖下去,打得你爬出来未免太不好看,我敬你是个有头有脸的角色,特地留个台阶给你下,你可别不受抬举!”
    朱世雄双目中凶光暴射,气涌如涛的吼:“姓姜的老杂碎,老公奴,老狗腿子,你他娘的就认定吃稳我啦?你这替官家为虎伥,为衙门做帮凶的鹰爪孙,专门坑害江湖同道,谋算武林忠良,我只要一口气在,也誓必与你周旋到底,决不屈服!”
    一阵狂笑起处,姜宜语声高亢的道:“我为虎作伥,为帮凶?我坑害江湖同道,谋算武林忠良?朱世雄,任得你含血相喷,横加诬蔑,都胜不过事实,瞒不了千万人的眼睛,姜宜身在公门,修的是德,结的是缘,讲的是义气,论的是是非,多少冤屈在姜宜手上得以洗雪,多少无辜在姜宜手下得以平反?不但江湖朋友,武林同伴,三教九流的任何人物,在我姜宜心目之中也一样要先比那个‘理’字,较那个‘法’字!”
    朱世雄怪叫着:“你要说得如此中听,姓姜的,你要不是徇私苟情,为了巴结你那阔亲戚,为了替你自己争颜面,你又岂会这般紧紧相逼,寸步不饶!”
    姜宜的声音更加透着厉烈了:“朱世雄,我身在公门,执的是法,先论刑律,再谈亲情,你恃强行劫,逞凶伤人,正乃法所不容,职责所在,何能轻纵?不要说你劫的是我姜某亲人,便是贫家小户,也概不可饶!”
    朱世雄咆哮道:“我叫你尽放些堂皇屁,姜老奴才,你待捉我结案,行,姓朱的人是一个,命是一条,有本事你就来动手拿我,想我俯首就缚,你这美梦还是尽早别做!”
    姜宜在外面暴叱:“大胆凶犯,张狂虱贼,你当我便制你不住?任你顽抗拒捕,我要不用枷锁套你回去‘金坛府’落案,就算你这盗匪之属成了气候!”
    “呸”了一声,朱世雄怒喊:“姜老杂碎,你这六扇门的一套陈腔滥调拿去吓唬那干鸡鸣狗盗,三流宵小去,在我面前张扬,你家太爷是不受这个调调的。”
    姜宜似是接近了一点,声音更大了:“说得像个人样的人,朱世雄,你便窝在那辆破车里充你的英雄好汉去?有种的滚出来现现你的硬气,缩着脑袋只算个挖壁打洞的鼠穴之流!”
    朱世雄“霍”然站起,由于起身太急,车箱的角度又是斜陡的,他身子一晃,险些跌坐回去,猛一跺脚,他靠在车角上吼叫道:“你少充能,姓姜的老狗,我会叫你称心如意,玩个痛快,老子即便豁上这条命,你也包管囫囵不了!”
    外面又是一阵狂笑,姜宜在道:“瓮中之鳖,网内之鱼,口气倒还不小,朱世雄,我见过似你这等蠢贼宵小不知多少,未有不手到擒来者,你便替你自己多鼓上一口气吧,待到了‘金坛府’大牢,有你提不住劲道的辰光!”
    朱世雄大吼:“你等着,老子这就出来,老子一步登上黄泉路,你们这些狗腿子少不得多半陪着上道,‘金坛府’的大牢囚不住老子,充其量,你们运具尸首回去!”
    姜宜残酷的回答:“尸首也一样结案,朱世雄,死活我姜某人会收下!”
    努力调匀着呼吸,朱世雄向一边沉默无语的燕铁衣低促的道:“这老狗……他是非整倒我不休的了,说什么我也不能咽下这口乌气,就算拚上一死,也叫他们便宜不了,我定得剐他们一个七零八落。”
    燕铁衣缓缓的道:“你拚得过姜宜去?还有他手下一干公人?据我所知,他的左右,很有几个功力扎实的硬把子,非是等闲杂役可比。”
    朱世雄挫着满口钢牙道:“去他娘,管他什么王八兔子贼,总会有人替我垫背,我宰一个狗来,宰两个有赚头!”
    燕铁衣道:“我看,你便设法突围也罢了!”
    悲烈的一笑,朱世雄道:“话已说绝了,突围岂不等于退缩?这种贻人笑柄的事我不干,宁可拚死,也不能落个‘不好’字,再说,他们人多,我也跑不了,不如豁起来卯上,弄不成同归于尽,好歹也要拚个两败俱伤!”
    燕铁衣低声道:“怕的是你胜算之望不大。”
    朱世雄握拳透掌,气涌如涛:“人在道上混,混的就是个名,求的乃是口气,老兄,生死皆不足论,遑言胜败二字!你的关怀我永世不忘,眼下我却难承美意!”
    燕铁衣咬咬下唇,道:“那么,你是非要和他们正面对上不可了?”
    用力点头,朱世雄大声道:“我别无选择,老兄!”
    喟了一声,燕铁衣道:“也罢,我陪你一齐出去!”
    朱世雄急忙道:“不,老兄,你我萍水相逢,多蒙屡加援手,救我于困窘危急之中,老兄待我,业已仁尽义至,我又怎能再加拖累?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燕铁衣道:“朱兄,我们要顾及现实,无须客套,照目前的形势看来,我若不居中替你挡上一挡,只怕你不但求生不能,连死也不易,咱们既在这等情景上相遇,也算缘分,我总不忍眼睁睁的看着你遭罪。”
    朱世雄犹豫倾刻,不禁感激涕零的道:“我心领了,老兄,也不知我朱某人在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鱼,积下多少阴德,方才修来这段福祉,于苦难中碰着你这样一位贵人,老兄,我向来粗鲁不文,满肚子的恩铭盛德之意,越到了这等关头,竟就表达不出万一。”
    燕铁衣道:“不必表达什么,朱兄,我这样做,是我乐意如此,我说过,我欣赏你,只这惺惺相惜,除此之外,你对我并无所欠。”
    不待朱世雄再答腔,车箱外面,姜宜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在焦躁中包含着鄙意—
    —显然,他已更往这边接近了:“朱世雄,你真个畏惧了么?含糊了么?这就是你自吹自擂的江湖好汉典型?像一只缩头的王八,破胆的癞狗!”
    狂吼如啸,朱世雄厉叱道:“姜老杂种,老子这就叫你看看谁是缩头的王八,破胆的癞狗!”
    啸吼声中,手铐间的铁链“哗啦!”暴响,朱世雄已长身飞腾,有如一阵旋风般扬出车箱之外!
    于是,燕铁衣自己向自己扮了个苦笑,懒洋洋的追掠跟去。
    车箱左侧,在那野草黄土交双的斜坡上,朱世雄已经身陷重围之中,约莫有七八个人将他团团圈住,和他对面而立,站在较高处的一位,是个年近六旬的魁梧老者,老者生了一张透青的长脸,鹰目阔嘴,一把灰胡子迎风蓬飞,气势好不威武雄壮,也只有他是身着一袭黑色夹袍,并不似圈住朱世雄的其余那些人,个个都是公差的装扮!
    燕铁衣也才刚刚落地,斜刺里,又猛的冲上五条大汉来截拦四周——敢情他们早就分派出人手来端候迎驾了!
    由于燕铁衣和那老者隔得较远,再加上中间有人遮拦着视线——或许,老者的注意力太过于集中在朱世雄身上,他并没有仔细对燕铁衣端详,只是凛然交待:“孩儿们给我把稳了,来从各犯俱须一律捉拿!”
    朱世雄瞪眼如铃,像要吃人般吼叫起来:“姓姜的老公奴,你休要瞎他娘摆你的臭威风,人家那位老兄与我所犯的事毫无牵连,甚至不相识,你凭什么要拿下人家!”
    那老者——“大鹰爪”姜宜,冷笑着道:“是不是有牵连,该不该遭捕拿,这是老夫我的事,朱世雄,你还是多为你自己打算打算吧,你的一干党徒爪牙只怕不是你能包庇得了的了!”
    朱世雄张牙舞爪的叫道:“你个昏天黑地,好歹不明白的老龟孙,我他娘朱世雄向来单枪匹马,独来独往,几时捡过股子带过手下?又那来的党羽爪牙?这位老兄与我并无渊源,你居然皂白不分,兜头给人家扣上这口黑锅?简直是诬良为盗,伤天害理到了极点!”
    姜宜暴烈的道:“此时此地此境,和你匿藏一处,私相聚晤,不是你的同党,还会有什么正人君子?所谓物以类聚,若非你朱世雄的伴党之属,谁会出现于这等情况之下,我问你能作何解释!”
    朱世雄直着喉咙咆哮:“这位老兄乃是偶然发现覆车现场,出自一片好意前来查探,莫非这也叫有罪?”
    头一昂,姜宜冷森的道:“不用再编些笑话了,朱世雄,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套胡扯?”
    “格登”一咬牙,朱世雄狠狠的道:“老子不必你相信什么,姓朱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案子是我一个人犯的,你们制得了我,杀剐任便,拿着好人身上栽赃,算不得堂皇!”
    姜宜酷厉的道:“那人应该怎么处置,由我来决定,朱世雄,这不是正题,正题在你身上,你是俯首就缚,老老实实跟我回去结案呢?还是非要我们耗费手脚侍候你服贴不可?”
    粗悍的一笑,朱世雄道:“老子打出娘胎以来,就没听说过‘俯首就缚’是怎么一挡事,姜老杂种!我看还是麻烦你们松散松散我吧!”
    姜宜的一双鹰目寒光暴闪,他表情狠辣的道:“只怕动手之下,你就难得完整无缺了!”
    朱世雄强硬的道:“如此一来,岂不正遂了你的心愿?一则可对你的头顶上司表功,二则可讨好你那有财势的亲戚,既挽回了颜面,又消泄了恼恨,对你而言,再没有比摆平我更两全其美的手法了!”
    此际,卓立朱世雄左侧的一名削腮突唇的捕快,忍无可忍的开了口道:“我说头儿,姓朱的这个江洋大盗实在也刁悍可恶,头儿还不下令加以围杀,犹等着听他发什么癫狂!”
    另一个站在偏角的赤脸浓眉大汉也气咻的接腔道:“尖嘴子说得对,大师兄,只凭你交待一句,这个蛮贼便有他消受的了!”
    朱世雄目不斜视,极为不屑的道:“歇着吧,一干牛头马面们,似你们这等酒囊饭袋之属的鹰爪们,老子不用硬掌,光使搓手也不知搓碎了多少,娘的皮,仗势欺人,压制善良,强索民脂民膏,你们乃是一流好手,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个鸟的能耐?”
    赤脸大汉顿时面孔涨紫,石破天惊的大吼:“我活劈了你这血口喷人的狗贼!”
    “呸”了一声,朱世雄轻蔑的道:“朋友,那里凉快那里去!就凭你,老子拔下根汗毛来也能敲扁你的驴头!”
    摆摆手,姜宜制止了赤脸大汉的冲动,他形容肃煞的道:“朱世雄,你是认定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朱世雄大声道:“不错,姓朱的生来就是这么个贼毛病!”
    冷凄凄的一笑,姜宜神色倏沉,跟着叱喝:“拿下!”
    当围绕着朱世雄的七八名公人捕快往上冲摸,当朱世雄手铐上的铁链方才“哗啦啦”
    震响着撑扬,那边,燕铁衣已不徐不缓的开了腔:“通涌住手!”
    正在双方闻声愕然僵持住的一剎那,姜宜已怒冲冲的拉开嗓门吼喝:“大胆贼徒,你自身业已难保,犹在扮的那门子鲁仲连?孩儿们,一并拿下!”
    包围着燕铁衣的五名捕快齐声叱喝,兵刃纷起,燕铁衣往后半退,扬声道:“才上年把辰光不见,姜头儿就不识得故人了么?”
    听到这两句话,姜宜不由怔了怔,他赶忙叫道:“且慢!”
    五名捕快立即收住势子,却仍然采取戒备的势态围在燕铁衣周围。姜宜满面迷惑的朝这边观望,略显迟疑的问道:“你是谁?”
    燕铁衣笑吟吟的道:“我是燕铁衣,姜头儿。”
    “燕铁衣”这三个平淡的,甚至带着笑的波韵的字音,居然把包围着他的五名捕快震得齐齐哆嗦,猛向后退,其中有两位竟连家伙也拿不稳了,“仓郎”两响中,一把铁尺,一柄单刀全落了地!
    姜宜也大大的一呆,他慌忙飞身奔近,细细瞧向对方,这一看,老脸上的神情可就复杂了,他匆匆整理衣襟,踏前几步,抱拳道:“该死该死,想不到竟真的是大当家法驾在此,一时疏失不察,未能尽早拜竭,勉乞大当家恕罪。”
    燕铁衣拱手还礼,笑道:“姜头儿客气了,也是我不好,没有实时招呼阁下,好在时尚未晚,再迟一步,只怕姜头儿就会把我一并当做盗匪从犯治罪啦!”
    宽广的额头上业已流出了汗珠,姜宜惶愧不安的道:“万望大当家乞罪,老朽我老眼昏花,出言不逊,乃是确然不知来人即为大当家,冒犯不敬之处,还请大当家曲予宽谅!”
    燕铁衣和详的道:“言重言重,姜头儿无须如此,几句戏言,你要当真,我就更不好意思。”
    暗暗透了口气,姜宜态度谦恭的道:“经年不曾拜见大当家,大当家近来可好?”
    燕铁衣道:“好坏谈不上,还是老样子,姜头儿,你知道吃我们这行饭的人,总是成日里为讨生活奔忙,到头来仍只落得两肩荷这一口,不赔上性命,就算有嫌的了!”
    陪着笑,姜宜又道:“阴二弟想必也是公私迪吉吧?”
    燕铁衣微笑道:“他很好,这些日来还一直也望着你呢,你们老兄弟两可不也有年把没碰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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