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霸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十九章入宝山仁义皆存
    山下,有浓郁的林荫,林荫深处有幢三合院的砖瓦房,一小小土路便由外面通向三合院的前门,燕铁衣已注意到土路上轮辙深印,凌乱交织。
    他稍稍策马赶上,低声道:“老唐,你们也太大意了,银车压过路上的痕迹都不知道整理清平,万一叫行家看到,立时就能体悟出是怎么回事,那就少不了麻烦啦!”
    唐麟压着嗓门,神秘兮兮又得意洋洋的道:“这里的地形十分隐密,平时根本就没有人来,再说,银子是藏在屋后山脚下的石洞里,洞外掩饰得极为巧妙,要不知道使用离着洞口七尺处那块老青石底下的辘轳轮,就一辈子也别想打开洞门。”
    燕铁衣是真心真意的笑了起来:“倒是不错,确实不错……”
    他立即惊觉的咳了一声,跟着再加上两句:“不过,凡事总该小心点好!”
    在门前下马,燕铁衣还没来得表示什么,他想不到唐麟已突的扯开嗓音热切的叫嚷起来:“快去禀报大当家,就说舒老爷子和他的两位得意门人燕爷,朱爷一齐到啦!”
    屋里响起一阵骚动,有的人迎了出来,有的人在往后奔去通报,唐麟也满面笑容的侧立一边,叠声往里肃客──没有笑的却是舒一割,他对眼前的一切恍如不见,只冷森森的凝视着燕铁衣和朱世雄,燕铁衣和朱世雄也感觉得出来,在对方那双幽黑的眸瞳中,业已透现了浓重的杀机!
    很快的,从里面奔出来一群人,为首一个年约四旬,头戴一顶少见的紫貂帽,鹰目勾鼻,体形魁梧,他身后跟着另一位长像十分英俊,白皮净肉的年轻人,年轻人斜肩套着一对刃口以皮封封住的闪亮银环,随在最后的那位,外貌形容都恰和年轻人成为对比──那是个身材宽横,满脸黑肉,又密布着深凹麻点的怪汉,这怪汉一头白发,赤着双巨号粗脚,真是说多丑就有多丑,他虽跟在大伙之后,一旦赶到门前,却人人驻足侧移,让路给他先过。
    不用说,为首戴紫貂帽的人乃是“紫帽儿”万时雨,肩套银环者即为“白环儿”鲍志江,那位奇丑的怪汉,则除了“大脚仙”江寿臣,还能作何人之想?
    生得茧厚皮粗的那双大脚重重踏着地面,江寿臣快步迎来,一边咧着嘴呵呵的笑:“师兄哪,你可是来晚啦;平日孩子们孝敬你你嫌少,这一遭一口气敬奉纹银二万两,岂知你还是拖拖拉拉迟到了一天,莫不成仍嫌不够哪?”
    “紫帽儿”万时雨,“白环儿”鲍志江双双上前,态度恭谨的向舒一割见礼:“弟子等恭迎师父大驾。”
    舒一割面无表情,既没有同门相会的振奋,也没有受到厚赠的喜悦,他冷冷的道:“时雨,志江,你们过来!”
    万时雨与鲍志江立时走近,万时雨已觉得舒一割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师父有何吩咐?”
    朝着燕铁衣,朱世雄一指,舒一割阴沉的道:“这两个,可是你手下的人?”
    目光尖锐的盯在燕铁衣与朱世雄脸上,万时雨摇头道:“回禀师父,弟子不认得他们!”
    这时,旁边的唐麟可真叫迷糊了,他也直觉的感到事有蹊跷,却不明白毛病出在哪里?
    又有什么能一下子把场面弄僵到这等状况!
    万时雨一扭头,暴喝道:“唐麟!”
    心头猛的一跳,唐麟忙应:“大当家,唐麟在!”
    万时雨厉声道问:“这两个人是谁?”
    呆了呆,唐麟嗫嚅的道:“他们……呃,不是舒老爷子的门生,也是……也是大当家的同门师兄弟么?”
    鹰目中光芒火炽,万时雨粗狂的叫:“放屁,谁说他们是老爷子的门生?是我的师兄弟!”
    唐麟面孔泛灰,期期艾艾的道,“是……是他们自己说的……我看他们在老爷子面前也……也有说有笑,亦就信了……”
    万时雨猛的一记耳光,打得唐麟满口喷血的退出好几步,他恶狠狠的咆哮:“不中用,瞎了眼的狗东西,连自己人和外人都分辨不出,更把对方引来了这等隐密重地,我看你如何给我交待!”
    “白环儿”,鲍志江也愤怒的叱责着唐麟:“亏你还在道上混过滚过,连这么点眼力劲也没有?他说的,他是说你老子你就叫他亲爹?你给大伙抗下这个纰漏,你就等着生受吧!”
    舒一割的白脸更白,感觉上有点火辣辣的,好像唐麟刚才挨的那记耳光也打在他的面颊上一样,两个徒弟的话固是指着唐麟而发,并非有所影射,但他却越听越不是滋味,唐麟不错是糊涂,他自己又何尝精到了,受骗上当,乃是毫无二致的呀!
    呵呵一笑,“大脚仙”江寿臣走了上来,他冲着燕铁衣一露牙,怪腔怪调的道:“我说,小老弟,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理由混充到此,胆识都算不错了,来来来,别光叫人家代你们受过,有啥主意,二位不妨抖明了,好好歹歹,彼比也有个斟酌!”
    燕铁衣也露出了他那抹惯有的,金童也似的微笑,柔和的道:“首先我要向各位告罪,为了我二人,使得各位闹了个鸡飞狗跳,实则我们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江寿臣黑脸一沉,重重的道:“少来这套油腔滑调,给我摆明了讲!”
    燕铁衣不愠不火的道:“是,简单的说,我们两个冒着天大的危险来此,只是为了那十二万两银子──也就是各位不久前劫掠自李子旺,赵昌二位苦主处的那票粮款!”
    狂笑一声,江寿臣粗厉的道:“真个叫人为财死不是?横行江湖大半辈子,居然也有人打起我们的主意来了!”
    他双目圆瞪,又石破天惊的叱喝:“胆上生毛的稚儿,你们竟敢起这种贪心,不只是不知天高地厚,而且业已到了嫌命长的辰光,你们算是什么玩意,也想发这等横财?他娘的,要不活生整治你们一番,你们还真以为成了气候,可以上台盘分食了!”
    “白环儿”鲍志江大声道:“师叔,不能让他们生出,非将这两个大胆泼皮埋了不可!”
    哼了哼,江寿臣翻动着眼珠子道:“包他们好受不了,你还当你师叔是善人?”
    燕铁衣温和的道:“你们先别吹胡子瞪眼,大家有话好说,设若绝对说不通了,再动粗玩狠不迟。”
    江寿臣怪笑如枭:“有话好说?你两个鬼头鬼脑,用诈术哄我师兄与唐麟那傻鸟,摸到我们这隐密处所来开口要分银子,这话,怎么好说得起来?”
    搓搓手,燕铁衣道:“我想,阁下有点误会我的意思了,那十二万银子,我们不是要分沾,而是要全部取回,我是说,通通都要给我们。”
    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江寿臣凸瞪着一双黄浊眼球,黑脸上的麻点子一颗颗泛着赤光,好半响,他才猛吼一声,气冲牛斗的叫了出来:“哇哇呀,你这小王八羔子,乳臭未干的小龟蛋,你是吃多了迷糊汤将心也搅浑了?你他奶奶有多大的肚皮就想独吞这大的油水?亦不怕噎死你个龟孙?就算痴人说梦吧,也没有你这么个离谱法!”
    冷冷的,舒一割开了口:“寿臣,他们不是痴人,相反的,这是两个过分精刁奸狡的贪恶之辈!”
    江寿臣恶狠狠的道:“不自量力的东西,竟敢虎嘴捞食,来触我们的霉头!师兄,非干掉他们不可!”
    舒一割阴冷的道:“我早已决定这样办了,而且,不能留他们的全尸在!”
    “紫帽儿”万时雨两眼透凶光,满面铁青,他暴烈的道:“师父,请交给弟子们亲手处置这两个奸恶之徒!”
    燕铁衣神态安详的道:“这样做,你们不嫌太鲁莽了么?我怕事后你们将悔之不及呢!”
    万时雨歹毒的道:“在你们被荒地的野狗拖着你们的肢体四处奔啮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谁将悔之不及了!”
    大脚一跺,江寿臣咆哮:“别和他唠叨,宰了再说!”
    忽然,“白环儿”鲍志江叫了起来:“不好,这两个人既从沙堤窝里过来,二哥和老四他们呢?他们都去了那里?会不会已着了道?”
    这一叫,不禁把这帮子强梁全叫傻了,俱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在片刻的僵窒之后,江寿臣急忙问道:“师兄,你到了那里的当口,可曾见得倪良与贺明仁那些人?”
    舒一割难堪的道:“若是见着,还会受他们的骗么!”
    万时雨气急败坏的冲着唐麟吼叫:“唐麟,二当家和四当家的人呢?你遇到了不曾?”
    畏恐着,唐麟哭丧着脸道:“回大当家,没见着,我只遇到他们这两个和老爷子。”
    江寿臣逼近几步,活脱要吃人般对着燕铁衣吼叫:“说,你们把倪良和贺明仁那干人怎么糟蹋了?要是有一字不实,且看我如何折磨你们!”
    非常而雅的一笑,燕铁衣道:“无须紧张,我们只是给他们零碎挂了点彩红,然后,就放他们各自逃生了!”
    江寿臣凶狠的道:“这可是真话?”
    “紫帽儿”万时雨又是惊怒,又是狐疑的道:“只怕不实──如果他们确然未曾谋害老二老四,又放了人,老二老四一定会尽速赶来此地求援,如今却踪迹不见,毫无消息,岂不是大违常理?”
    燕铁衣解释的道:“我们的确没有杀死他们,仅给他们身上添了点记号,或许是下手稍重了一点,使他们行动不便,因此我们后走先到,他们先逃却仍未至,但未曾要他们的命却是不假的。”
    万时雨骤而脸色大变,悲愤的狂吼:“错不了,老二老四赋性坚强蛮横,百折不挠,宁死不屈,一定是他们逼迫老二老四说出藏银之处不遂,这两个杀胚便下了毒手,否则,老二老四就算受伤之后行动不便,也不会迄今未至!”
    这一番话,不啻在沸油锅里浇下几瓢冷水,猛一家伙便炸了堂,这帮子“老横”立时群情愤激,怒火烧眼,叫骂叱喝乱成一片,江寿臣更是气涌如涛,振臂狂呼:“去他娘那条腿,是冤也杀,非冤也杀,杀了就没错,孩儿们,给我活剥了他们!”
    燕铁衣赶快提高了声音叫:“且慢,你们听我一言──”
    两个高牛大马的汉子闷不哼声,从背后飞跃而起,一人一柄大砍刀,电击光闪般猛劈燕铁衣背脊!
    抢先反击的乃是朱世雄,他身形微蹲,铃串颤响,短戟倒扬横翻,照面间已封出对方两人的砍劈,错步挺进,铃戟再度刺挂如飞,一边大声道:“别说了,大当家,来硬的吧,这都是他娘的一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
    不必朱世雄提醒,燕铁衣也非玩硬的不可了,“白环儿”鲍志江自斜侧扑上,双环如旋闪的满月,兜头扣下,“紫帽儿”万时雨同时挟攻而至,一对西瓜大小的“千锥锤”宛若泼风洒雨,又狠又疾的招呼过来,“太阿剑”便在此刻如经天的一抹彩虹,陡然间凝成由头至踵间的一度光弧,弧光初现的一刹那,环锤俱皆跳震而起,“照日短剑”猝而吞吐着伸缩不定的焰光飞射,万时雨及鲍志江已经难以招架的急忙后退!
    燕铁衣一路旋进,彷佛螺陀回转,长短双剑绕身飞舞,冷电晶芒穿剌交织,便有如一团滚动的刃球,四处冲撞,顿时惨嚎骇叫此起彼落,眨眼的功夫,已经血糊淋漓的打横了十余名仁兄!
    狂喝如雷,“大脚仙”江寿臣抢身迎截,一手一只粗若儿臂般的栗木镶包铜头“两节棍”,运展起来风起云变,劲力似啸,招法更且神出鬼没,千幻万化,只一上手,他便独力挡住了势如破竹的燕铁衣。
    “紫帽儿”万时雨与“白环儿”鲍志江更不迟延,两个人扭头就反扑向另一边的朱世雄,朱世雄正在拼着六名凶悍敌人──包括原先那两个使大砍刀的朋友──万时雨和鲍志江冲到,他的铃戟挑扬回扫,居然大马金刀,毫无难色的一体笑纳。
    “双节棍”弹跳翻打,江寿臣身形游闪疾速,他边叱吼着:“小王八蛋,看你那两把破剑再如何施展威风!”
    燕铁衣双剑掣掠,完美无懈的流动运转着,他笑吟吟的道:“老小子,你可真想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第一等的剑术?”
    暴进倏退,这一进一退之间,棍影业已布成了漫天纵横的杵椿,江寿臣力猛劲足,加意施展,声威之盛更不可言,只要碰着一下,包管整个人都会抛上半天!
    于是,“太阿剑”与“照日短剑”忽而交叉相连,在双剑比接的瞬息,十字形的光芒猝然射掠向四面八方,光彩的形态,强劲的变化,长短幻闪的十字冷焰滚动明灭,虚实隐现间立刻眩花人眼!
    十字形的光芒溜旋着,撞击着棍身杵影,更成双成单的穿隙而过,飘飞不定,难以捉摸的聚集向一个焦点──江寿臣那庞大的身体!
    “寿臣快躲!”
    四个字音并自舒一割的口中,一抹翠碧的光华也快得无可比拟的点击到燕铁衣后脑,几乎不分先后,江寿臣闷哼声里打着踉跄歪出,燕铁衣的长剑已倒贴背后回削,“当”声脆响,锋刃截开的乃是一只长有三尺,浑圆晶莹的碧玉萧!
    碧玉萧轻咽着突然扬起,在舒一割的身形微晃下,竟像鬼魅的移动一般丝毫无束于力道惯性的从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指来!
    燕铁衣有些意外,“照日短剑”心与意合,晶莹一点,倏往上弹,舒一割冷笑着上一抬臂,人已猝升九尺,黑袍蓬飞里居然凌空移换了十七次位置──萧影电击般,自十七个不同的角度击落!
    真是好一身绝佳的轻功!燕铁衣心里赞美着,长短双剑由这十七个广泛的点上连成一线,流芒似星,光带如瀑,霍然反迎。
    那一双特大号的粗厚双脚,便在这一刹那间从斜刺里力道如山的踹来,半空中的舒一割也腾升再起,却又隼利无比的振臂扑下──掌勾如爪,衣拂若翼,那股威猛之势,果然不愧有“白秃鹭”之称!
    于是,“太阿剑”与“照日短剑”的哗哗光彩,就那般奇异的、突兀的,像一片泻地的水银般立时掩没了燕铁衣,燕铁衣的身体也宛如与他双剑的莹亮融合为一条光柱,一条桶形的,矫若游龙般的,并溅着耀眼闪电的光柱!
    粗厚的大脚蓦地由脚心对穿成双洞,鲜血扬酒,原已肩胸带彩的江寿臣狂号一声,环抱双脚,又蹦又跳的滚跌出去,半空中的舒一割却在下击的俄顷打旋抛起,一路溅血的撞跌出一丈之外!此时,和朱世雄火并的八名强敌中,已被他放倒了两个,这位“风铃黑戟”正在越战越勇,舒一割和江寿臣那边已经出了纰漏!
    “紫帽儿”万时雨仓惶回顾,不禁骇然惊叫:“不好──”
    朱世雄觑准机会,暴翻一个空心斛斗,铃串急响,戟尖已挑起万时雨肩头一溜鲜血!
    红着眼的“白环儿”鲍志江一声不哼,猛窜而起,银环并击分扬,石火般狠削疾套,朱世雄一个斛斗尚未落地,铃戟倒飞,八次接触于一击,焰芒击掠中,两个人甫接立退,朱世雄小腿上去了巴掌大小的一块皮肉,鲍志江的双眉间也裂开了一条寸许长的血槽,彼此全见了红!
    一抛肩头的血水,万时雨似是豁开了,他镇目狂叫:“兄弟们,拼死也和他们干到底!”
    不待其余的人有进一步的反应,那边矫飞的光柱已响着怪异的“丝”“丝”之声,长龙般舒卷于顶,一阵森森的寒气浸澈着四周,一片眩目的光亮照映着人眼,人就像刹那冻在冰里,沉在水底,那么栗栗的感觉便把人的心也凝结了!这样的情景只是瞬息之间就过去,瞬息之间愣了好一会,他们才如梦初醒骇然惊觉,同时,他们也才发现,自己与每个伙伴的头顶当中,无论是否束巾戴冠,都被削割去一道毛发,成为两指宽的露着青白头皮的一条窄沟──窄沟整齐,甚至连宽长也都一致!
    这一下,他们才真正颤栗了,惊恐了,才真正受到了震慑,于是,一个个呆若木鸡,心胆俱裂,任是谁也提不起勇气,不再有雄心来拼死──毫无侥幸的拼到死,那一个还有这等兴味!
    背负着手,燕铁衣意态悠闲的踱了过来,金童般无邪的笑着:“得罪,得罪──我以为,不该再有那一位意欲再试了吧?”
    朱世雄威风凛凛,有若门神般挺立着,这时大吼,“那一个敢?”
    这时舒一割手抚腹胁,血沁指缝──那里一共挨了六剑,六道伤口全长七寸,细若一线,每道剑伤的距离相隔分明,排列整齐,就像精心度量,而事实上,却为一刹那间于双方的动态情况下完成,舒一割明白,设非在剑术上的修为登峰造极,便不可能有此结果,剑为兵器之圣,一个人练剑练成了气候,所有武功上的综合造诣,便亦臻至化境了!于是,他决定罢了,一切都为名也罢,为利也罢,自古艰难唯一死啊……。
    坐在地下抱着两只大脚,江寿臣犹在喘息着,硬争面子道:“师兄……我们不含糊……
    娘的,我们干,砍掉头不过碗口大的疤……怕什么?唉唷……。”
    没有理睬自己师弟,舒一割的面孔惨白如死,他仍然毫无表情,只是嗓门沙哑:“我们认栽──但是,我们要知道是谁使我们栽的筋斗!”
    燕铁衣安详的道:“我是燕铁衣,他是朱世雄!”
    良久没有一点声息,过了片刻,却同时响起了粗浊吁叹的声音,眼前的每一个人,面孔都变得和舒一割一样的惨白了。
    舒一割闭闭眼,低沉的道:“不错,我们早该想到是你,也只有你才具有如此精湛的剑上功夫──师弟,你还要再拼么?”
    楞着的江寿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赶忙摇头,像是在自嘲:“海口和这十里旱河,也都算燕铁衣的地盘,我们在地头上混的,呃,就如同向瓢把子奉献致敬吧!”
    舒一割又转向他的弟子“紫帽儿”万时雨,“白环儿”鲍志江:“你二人有什么说法?”
    万时雨看看鲍志江一眼,颓然道:“全凭师父作主!”
    点点头,舒一割似是十分疲乏了,他沉沉的道:“燕铁衣,你赢了,你要的东西当然给你,可是,我另两个弟子倪良和贺明仁,你必须告诉我到底如何处置了?”
    燕铁衣坦诚的道:“我伤了他们,但的确放他们走了,可能他们彼此扶伤相携,行动不便,方才至今未到──请相信我,我不曾为此杀人,因为这桩事不适宜这么做!”
    舒一割木然道:“我相信你,不管你别的,至少我知道你从不诳言!”
    燕铁衣拱手道:“多谢谬誉!”
    舒一割转向万时雨道:“告诉他藏银的地方,时雨。”
    笑了笑,燕铁衣道:“不必了,我已知道藏银之处──客居之后的山脚下,有方老青石,青石底即乃开启山洞门户的机关,老青石与洞口的距离,大约相距七尺左右,不知说得可对?”
    万时雨愕然道:“你──你却是如何知悉的!”
    那边,唐麟早已心惊胆颤,满头的冷汗,“巨额虎”缩成了一只小瘟猫也似;燕铁衣却看也不看他一眼,模样十分安闲的道:“在这块地盘上,我有许多方法知道某些事情──纵然你们认为是极其机密的事,不过,我歉难奉告更进一步的内容!”
    万时雨正要再说什么,外面已经响起步伐拖拉与喘息呻吟的声音,还挟杂着低弱的呼声……一群人,倪良,贺明仁,以及他们约五六个手下于焉出现,个个蓬头垢面,血污满身,有的柱着树枝,有的彼此搀扶,形状可真叫狼狈!
    “白环儿”鲍志江大叫:“来了,二哥和老四他们来了!”
    燕铁衣微笑着道:“我没有说错吧!我只是略略伤了他们!”
    也发现了燕铁衣和朱世雄的倪良、贺明仁等,立时双眼充血,怒火中烧,一齐嘶哑的大喊:“抓住他,抓住燕铁衣和朱世雄,他们是来挖我们老窝的啊……”
    须臾的沉寂之后,舒一割一探手道:“走,我们离开这里!”
    倪良见此光景,迷惘俄顷,随即又急切的叫:“师父,师父,他们曾将弟子──”
    还没说完话,倪良和贺明仁等已被匆匆出门的同伙扶拥而去,那委屈又不甘的诉说声犹不断传来,渐远渐消。
    立时放声大笑,朱世雄高兴得手舞足蹈的道:“成了成了,大当家,我们终于成了,老姜宜那里一交待,我他娘就又是自由之身啦,大当家,你真行,真是一把好手,文武双全,唱作俱佳我算服了。”
    燕铁衣笑道:“你说我会演戏?为了这一大票银子,向舒一割该行次大礼,还值得吧?
    何况银子的意义延伸,更是为善良行仁义,替朋友解危困呢。”
    一拍手,朱世雄的钦佩之色溢于言表:“你硬是猜得准,大当家,在沙堤那里,你就知道来人是舒一割,知道舒一割乃是收取孝敬而来,更知道贴着舒一割便能找到这里,大当家,你是在那里学来这套神机妙算,未卜先知的本事呀?”
    微拂衣袖,燕铁衣道:“我听的传闻多,得的消息广,再细观察,勤思考,行动上就比较占先机了,朱兄,往后你也该谨慎点,使脑筋活络些,如此,纰漏便会减少了。”
    一抱拳,朱世雄真心真意的道:“谨谢教示,大当家,下一步我们该去山洞取银子了吧?”
    燕铁衣颔首道:“当然,不过你且慢高兴,那洞里的银子有十二万两之多,看我们如何搬取,又用什么方法运走吧。”
    二人转向屋后,暮色晚风中,朱世雄的大嗓门仍在响着:“银子多不怕,那到底是银子,扛起来三天三夜也不觉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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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出血手黑图腾教
    “楚角岭”依然是那样雄伟峥嵘,蕴苍含翠,“青龙社”的楼阁屋子,便也耸立在这一片灵秀浑昂的景色中,陪衬得多么安详,又多么切合。
    天空是澄净湛蓝的,白云朵朵,更显得穹弧的高远与亮洁。
    江湖上的风云变幻不定,然则,终究也有平和宁静的辰光,譬如这段时日。
    太平的日子过久了,便有似一湾不波的池水,粼粼的漪光映漾,显出一种静谥中的满足,却总是不免有些沉闷与单调。
    “青龙社”的上下,和平常一样的生活着,各人有各人的差事,每天有每天的工作,就宛如拉磨的那头老驴,若没有外来的干扰,便永远一成不变的顺着这个生活圈子旋转,平淡的日子过得有点腻味,却多少总有点收获。
    燕铁衣可算捞着了这段难得清闲的好日子,他整天不是独自关在书斋去看书,就是与他的三位领主奕棋,饮酒,虽说有时候他也觉得有点枯燥无聊,但是他倒并不真个希望有什么事情来破坏目下这安详恬静的优游岁月。
    ※※※
    两具尸体横躺在这道边崖石嶙旬的山谷中──不,只能说是一具半尸体,因为另外这个尚留得一口游丝般的余气在,虽说也活不长了,但充其量只能说是半个死人。
    他们全是同式的紫衣紫巾,也同样在颈项间挂着一面弯月形的镌镂着暗花的银牌,这样的装束,表示他们身属“青龙社”,而且是“青龙社”中执掌刑律的人员。
    他们的形状实在很凄惨,一个在喉颈间裂开一条可怖的血口子,伤痕之深,几乎割断了这人的脖颈,另一个腹腔洞开,肠脏外溢,大量的血,喷溅在四周,染洒得那些灰白色的山石点点斑褐,而鲜血的颜色变成了褐黑色,可见他们遭遇到这要命的厄难,业已有点辰光了。
    现在,山谷中并不寂静,数以百计的“青龙社”弟兄正环布周围,他们个个神色阴晦,表情悲愤,他们都在注视着他们的魁首燕铁衣──燕铁衣正半跪在那尚未断气的手下头侧,几乎把耳朵贴上了这人的嘴巴。
    大家心情都这般的沉重,生离死别的悲伤加合着无尽的气愤,那垂死者吸着干裂的双唇,血糊糊的肠脏在蠕动着,叫人看了鼻酸肠牵!
    燕铁衣不只是倾听,也时时俯在这人耳边询问些什么──时间并不长久,他终于轻轻伸手,抚合了那双凸瞪不闭的眼睛。
    “青龙社”的第二号人物──大领主“魔手”屠长牧这时走上一步,低沉的问:“死了?”
    燕铁衣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僵立着凝望山谷的另一端,岩石嵯峨叠布中,那一端沉蔼迷蒙,暮色幻映着一片无情的晦涩。
    轻叹一声,屠长牧谨慎的道:“魁首,是不是先回去再做计议?”
    燕铁衣叹了口气:“回去也待不上片刻,好日子已经过完了,什么样的好辰光都不会永无终止。”
    屠长牧苦笑着道:“但总不该又是从血腥开始吧!”
    唇角微微抽动着几下,燕铁衣探了探手,独自往前走去──现在只有他一个明白,这一次意外,不但又将是从血腥开始,更可能是一场连着一场的血腥,就如同往昔某几次的灾祸,连睡梦中都能叫那惨厉的呼号给惊醒了。
    ※※※
    银灯的光辉原本是灿亮又明丽的,只是这时候却没来由的显得暗晕,晃漾的光芒映照围着圆桌而坐的几张人脸,人脸也变得如此的阴沉了。
    嘘了口气,燕铁衣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在得报之后立时赶往现场,只一打眼,我就明白下手的人必是极厉害的角色,刑堂的章正庭和徐飞都不是弱者,可是从当时的情况看,俱皆一击致命,没有什么太激烈的搏斗模样。”
    “青龙社”的二领主“金铃主”应青戈忧心忡忡的道:“魁首,还有大执法阴负咎的下落,这才是最重要的,章正庭和徐飞叫人家摆平了,莫不成阴负咎也照样着了道?就算阴负咎亦栽了斤斗,但人呢?他们把人弄到那里去啦?”
    三领主“九牛戟”庄空离比较沉得住气,他低缓的道:“刑堂司事徐飞临终之前,想必有些线索提供给了魁首,只不知徐飞所说的够不够完整,能否指引我们找到凶手并查获阴负咎的下落?”
    燕铁衣双目微合,神色极其萧煞:“徐飞告诉了我许多极有价值的线索,却也使我颇为迷惑与困扰,从他断断续续的陈述里,我已可大概串连成一个事实的经过,问题在于其中有些语句,未免玄异得有点离谱,叫人难以确信或是定断。”
    屠长牧接口道:“请魁首明示,我们大家研议一下!”
    燕铁衣道:“有点近似神话里的故事,更像是梦魇中的呓语──我怀疑徐飞在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是否尚有理智及思维力!”
    三位“青龙社”领主的形色都不禁愕然,
    他们彼此互望,又把目光集中在燕铁衣的脸上,三个人都是那么盼切的等候着燕铁衣快说下去。
    燕铁衣轻轻的道:“血红的龙在奔腾的赤雾中翻绕,乌黑的鹰翼凌空展扑,那金闪闪的虎头便突兀的噬来,卷起沙石有如狂飚旋回的是一条狞怖的怪蛇,光秃的头颅在急速的掠动,骤风劲气呼啸涌激,各色的光彩交织中有隐隐的长号,佟双青的面孔忽然变得一片青蓝,有鲜艳如血的朱砂掺合在那片青蓝里,扩散映幻得宛如厉鬼,大执法在怒吼,在咆哮,大执法也卷入那片迷漫的光彩里,天全黑了,远近望出去都是一片黑。”
    一个字一个字从燕铁衣的嘴唇中吐出,很轻微,却很清晰,然而音调的大小并非与其内容有着正比的轻重,纵然这么轻细得生恐惊吓着什么人似的语声,却也包含着这般可怖的邪恶意韵,有着至极的魔祟感觉……。
    灯光微微摇曳,灯光映照下的那三张面庞,更显得僵木灰暗了。
    经过一阵如死的沉寂后,屠长牧长长吐出一口气,大大摇头道:“这是些什么鬼话?完全不着边际又脱离现实情况,我看徐飞在告诉魁首这些的当口,确然已经神智不清了……”
    庄空离思量着道:“是透着怪诞,不过,一个重伤濒危的人,各种感官及思考能力必有异常的变化或衰退,不能同寻常状况相比拟,我在想,当时处于弥留情景下的徐飞,一定是将某些人物,景物,甚至声响加以扭曲与幻化了,在他这般玄奥得近似呓语的描述中,亦可能有着部分的事实存在。”
    屠长牧皱着两条疏眉道:“但赤龙飞腾,金虎噬人,又是蛇带狂飚,又是黑鹰展翅,这未免玄得离了谱,飞禽走兽还沾着各色彩光,另有些头颅在掠动──我真不知道他是说的些什么,更不明白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应青戈也悒郁的道:“这件事不知又和那佟双青扯上了那门子关系?我记得佟双青明明是一张白净的大脸,怎么会变成了青蓝?又在青蓝中掺合着如血的朱砂?假若徐飞不是明明受害而死。我一定认为他是做了场恶梦或是脑筋出了问题。”
    燕铁衣平静的道:“佟双青是不是以前我们派在‘杭州’陶昂那里的‘铁手级’大头领?”
    应青戈道:“不错,自从公孙荒木那档子变故之后,原来的‘铁手级’首席大头领沙双峰遭了难,便由这佟双青擢升。”
    燕铁衣道:“我记得他是突兀脱离‘青龙社’的,据陶昂派来的专差说,佟某事先并无禀报,事后亦无音信,但他的衣物行囊却与他一起不见了,显然他是自己离开的!”
    庄空离忽然叹了口气:“佟双青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又不声不响的脱离了组合,我想我猜得出来……”
    应青戈颔首道:“可是为了他父亲?”
    庄空离道:“八九不离十,佟双青的父亲佟云山是我们‘江陵’大首脑李明手下的司帐,总管整个‘江陵’堂口的银钱帐项,因为讨了个二房,那做小的又是出身风尘,岂懂得居家过日子之道?手头又宽又烂,开销奇大,佟云山的薪俸不够开支,就只有拿着堂口的钱往里垫,后来被李明发觉,申斥了一顿之后调了他的差事,佟云山亏空的九千两银子也由李明自己掏腰包赔了。”
    敲了敲脑门,屠长牧若有所思的道:“不对,我记得佟云山后来又被发交到刑堂。”
    庄空离沉沉的道:“麻烦就出在这里,本来这件事凑合着过去也就算了,却不知是什么人多嘴多舌,把风声传到了阴负咎耳中,负咎的性子你们全明白,他当即大发雷霆,硬把佟云山押了回来,坚持依律惩治,李明赶到求情,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也去找负咎关说,他一样碰了我一鼻子灰,到末了佟云山被痛苔二十藤鞭又拘禁了六个月,到他刑满的那天,佟双青亲来迎接,回‘杭州’打了个转,就与他老父一起失踪了!”
    于是,大家都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阵,屠长牧才道:“按说负咎身掌刑律之责,风纪规法有须谨慎维护,不能过度松懈放纵,他照规矩行事,并不算错,毛病在于失之严苛,且太过刚愎,人情上就未免差了。”
    燕铁衣道:“现在我们且不讨论负咎的为人行事是否正确,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他的下落,查明他的安危,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什么人掳劫或伤害了他,“青龙社”上下都必须讨还一个公道!”
    三位领主同时点头,目光又都集中在燕铁衣的脸上。
    微微沉吟了一下,燕铁衣果断的道:“由徐飞的陈述,我们可以大概知道这样一个程序──最少有五个人,不论他们的形像和武器有什么诡密之处,总不外具有这龙、蛇、虎、鹰的征兆及青蓝色的面孔,而且其中很可能有一个以上的人是光头。他们用某一种我们尚不确知的方法将阴负咎及徐飞,章正庭诱引到距此二十里外的荒谷中,加以狙击袭杀,而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阴负咎,徐飞与章正庭只是不幸遭受牵累,由于阴负咎的失踪,我判断他不一定会遇害,如果对方的企图仅乃是杀死阴负咎,我们在发现尸体的现场也就可能找到他了!”
    应青弋不解的问:“依魁首看,他们是为了什么原因如此对付阴负咎?”
    燕铁衣道:“仇恨!青戈,必有仇恨!”
    庄空离沉重的道:“会是佟双青?”
    燕铁衣肯定的道:“必定与他脱不了关系。”
    应青弋迟疑的道:“可是,凭佟双青那几下子,如何能够对付得了阴负咎?”
    全无笑意的一笑,燕铁衣道:“那佟双青离开我们已经有七年了,青戈,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尤其对一个怀有某种意图的人来说,他尽有准备的余暇,士别三日,犹待刮目相看,七年前后,人在各方面的进展自更不同,何况,他十分明显的还邀约了一批帮手,而且个个都是功力绝高的帮手!”
    庄空离的目光有些晦暗,他低声道:“如果他为了七年前佟云山那段公案,佟双青就是大大的不该了,当年负咎固是过于严苛了点,却也是按规而行,佟云山身犯戒律,自该受罚,充其量也只是二十藤鞭加上六个月监禁,这并非什么重责,佟双青若竟以此为深仇大恨,因而伐伤同门生命,掳劫昔日长上,那就不可原谅了!”
    燕铁衣道:“你说得不错,空离,但人的心性和观念是各自不同的,你认为当可一笑置之的事,换了别人,说不定就以为是奇耻大辱,或许负咎坚持对佟云山的按律行事,在佟双青的感受上就乃势不两立了!”
    屠长牧粗声道:“这佟双青若是以此小隙而生出这般恶毒手段相报,则断不可恕!”
    应青弋道:“业已是两条人命了,还有一条生死末卜!”
    搓着双手,庄空离道:“魁首,我们应该马上行动才是,迟恐生变!”
    燕铁衣道:“我已决定初更时分登道。”
    屠长牧忙问:“那是谁跟去?往那里去?”
    燕铁衣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你们三位中,只能有一位偕行,刚出了漏子,我们不能把偌大的堂口摆着,总得有人在家里坐镇才行,我看,长牧和我去吧?”
    屠长牧笑道:“这原是最适当的选择。”
    应青弋与庄空离都不再出声,因为他们深知他们这位头儿的个性,当他决定了,便不会再有改变,纵然他的语气经常是带着征询的意味。
    站起身来,屠长牧道:“我这就去收拾收拾,魁首,你可思量好了先往那个方向去追?”
    燕铁衣道:“往西边,有个名叫“老鬼河”,或者是另一个名叫“大王庙”的地方。”
    在其他人的瞠目相顾中,燕铁衣露出他那抹惯有的,金童似的纯稚笑颜道:“别以为我会什么未卜先知,奇门遁甲的法术,这是一个人告诉我的,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徐飞!”
    蹄声宛如急速的擂鼓,往西去,双人双骑。
    鞍上,屠长牧张开喉咙叫着:“魁首,那‘老鬼河’到底在什么地方?”
    燕铁衣侧首高声回应:“我也不知道,徐飞临终时只是一再在我耳边不住的叮咛──往西走,老鬼河,大王庙。”
    屠长牧顺着风道:“老天爷,天下这般大法,河川多,庙宇更多,这该怎么个找法?”
    略略放缓了坐骑的奔速,燕铁衣毫不气馁的道:“提起劲来,长牧,只要有个名称就不怕找不到,我们以前不也办妥过比这更难办的事么!”
    屠长牧没有表示什么,只觉得天地一片茫茫,心头也是一片茫茫。不错,他们以往确曾遭遇过,也摆平过比眼前更困难的事,然而事不在难,只怕漫无头绪,不知道从何下手啊!
    从凌晨到黄昏,连上昨夜起更的辰光,他们除了歇马打尖之外,半点都未耽搁,只是一路不停的奔驰着,到了入晚,真个是人困马乏了。
    屠长牧闷着头跟随燕铁衣走,直到他们抵达这个小城──相当热闹的一座小城。
    夜街之上不便驰马,他们下来,牵着马走,燕铁衣对这里似乎很熟,转来转去,穿弄过巷,然后,他们来到一幢宅子之前。
    这是幢极寻常的宅居,齐顶高的灰土墙,三合院的格局,毫不扎眼。
    牵着马凑近了些,屠长牧轻声问:“魁首,谁住在这里呀?可是你相识的?”
    点点头,燕铁衣顺手接过屠长牧的缰绳,一起拴在门边的一棵矮树上,然后,他轻轻敲了敲门。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这两扇红漆斑剥的旧木门呀然启开,来应门的是个额前梳着留海,眉清目秀的大丫头。
    那丫头在黑影中看不真切外面的人,只是当门一拦,睁着那双黑白分明,滴溜溜的大眼睛,语声脆弱却十分夹生的问:“谁呀?”
    燕铁衣笑哈哈的道:“狼妞,两年多不见,你倒越发出落得标致啦!”
    听到声音,被称做狼妞的丫头往前探长了上身,仔细朝燕铁衣脸庞上端详,这一看,她几乎是兴奋得跳了起来:“大当家,真想不到是你来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你呀,快请进,我这就去告诉爹。”
    也只是刚进了门,一位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银发老人已由屋里大步迎出,笑声好宏亮:“不用你这丫头传报,隔上三里路远也能听到你这副大嗓门!”
    燕铁衣拱手道:“白老,久违了。”
    老人抢上前来,伸出双手紧握着燕铁衣的双手,连连摇晃,神情十分激动:“我说燕老弟,你就真把我这老哥忘了?打上次见过面,一眨眼两年零四个月多,人也不来,信也不捎,可把老哥我想煞了哇!”
    燕铁衣笑道:“你多包涵,白老,我那些琐碎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把人缠得难以消闲,其实我也早就急着来拜望你老啦。”
    在燕铁衣肩头重重一拍,老人的目光落在燕铁衣身后的屠长牧身上,他拱手问:“这一位是?”
    屠长牧微微欠身:“‘青龙社’屠长牧。”
    燕铁衣一指老人道:“长牧,‘孤鹤’白飘云白老。”
    料不到自己头儿居然也认识这位行踪隐密,神出鬼没的江湖传奇人物,屠长牧更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交倩似乎还相当之深呢。
    白飘云的热情是感人的,他与屠长牧见过之后,又叫来狼妞引介:“这是我的么女,也是我唯一的一个宝贝丫头,叫白媚,因为过于泼野,便得到了一个封号──狼妞……”
    屠长牧笑了,眼前的白媚真是媚,乌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额前的留海温柔的覆盖着她白皙的前额,珑鼻樱唇,是如此的文静秀美,那有一丝半点的野气?称她“狼妞”,未免太不可思议。
    白媚慧诘的笑了起来:“屠叔叔,我看起来并不像我爹说的那么不堪领教吧?”
    屠长牧笑道:“姑娘秀外慧中,大家风范,白老是替你谦贬了。”
    大家非常愉快的进入客堂落坐,这间客堂布置得十分简朴,稍嫌狭窄了点,但如此却气氛更融洽,有股子说不出的温暖意味。
    等白媚端上茶来,白瓢云单刀直入的问:“我说燕老弟,这趟出来,准是另外还有事吧?”
    燕铁衣道:“瞒不过白老,确是有了点纰漏。”
    等把阴负咎失踪的事情讲完,燕铁衣即闭上嘴,只是望着白飘云。
    呵呵一笑,白飘云道:“你这个小人精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要问我那‘老鬼河’,及‘大王庙’到底在什么地方,以及如何去法,嘿!”
    燕铁衣笑道:“白老高明,白老足迹遍天下,见多识广,想能指点一二?”
    白飘云抚着短短的白胡子道:“算你问对了人,你说的这两个所在,我全知道,并且都去过。”
    精神一振,燕铁衣忙道:“还请白老示知。”
    白飘云缓缓的道:“那‘老鬼河’,是陕边‘石鬼河’的一条支流,自‘定边’指向‘白于山’一脚,总共也不过百多里长,河道弯曲狭窄,河床满布峭岩尖石,因而水势湍急,宛如奔马,勉强行得那种蚱蜢小舟,却也是惊险万状,非有极精的驭船技术,不敢轻言尝试,‘老鬼河’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是水色碧净清凉,坐在河边岩石上,倒可濯足取乐……”
    燕铁衣笑了笑,啜着茶,等候这位鹤踪广被的老人继续说下去。
    顿了顿,白飘云又接着道:“经‘石空堡’,出长城,绕贺兰山下,穿过‘胜格里沙漠’部分,就是‘古兰泰盐池’了,‘大王庙’便在盐池西去七八里路的地方,那‘大王庙’,乃是一个地名,实际上只是个荒凉的小村子,几十户人家散落附近,牧着些瘦马弱牛,种一点干瘪的杂粮,过着半牧半农的生活,苦得很……”
    屠长牧道:“然则一提此地,白老便知,是否这个‘大王庙’还有着某些与其外貌并不相称的古怪?”
    点点头,白飘云道:“不错,屠兄问得好;‘大王庙’只是穷乡僻壤的所在,半点不起眼,边陲大漠之中,尽有比这地方值得一提的胜处,可是‘大王庙’三个字却会使得当地的人们闻而色变,噤若寒蝉,其原由,乃是‘大王庙’本身虽不足论,当地的一个‘黑图腾教’却大大的有名,‘黑图腾教’的大教坛便设置在‘大王庙’靠外的一座小山岗上,一般人称它是‘血殿’……。”
    屠长牧不解的问:“血殿?”
    白飘云低沉的道:“是的,‘血殿’,‘黑图腾教’相传是源自喇嘛红教的支脉,因为创教人的思想行为太过偏激,不容于喇吓红教的教规,乃另行开宗立派,创立教坛,以缕雕于一只巨大乌木圆柱上的周天下七十二尊正邪神魔之像,为崇拜之宗,相信天地万物皆有司管之主,相信轮回之说,更奇异的是对神魔的崇敬一视同仁,但凡遇上他们认为是各类事物司管之主,则不论正邪,无分鬼神,照样顶膜祈祷,行礼如仪,且不戒杀生,注重睚疵之仇,他们以为人或其他生物的生死存亡,俱乃早经注定,该杀该死是命里如此,起因只是到达结果的过程──易言之,要一个人死,是主司生死之神的意思,他们下手仅是做为神鬼的工具而已──”
    燕铁衣与屠长牧全神贯注的聆听着,很奇妙的,他们都有着共同的连想──一种并不愉快的连想,他们觉得,阴负咎失踪的事,可能会和这“黑图腾教”有所牵连。
    白飘云又在继续往下说:“他们非常注重报复,他们深信人的精神寄附于灵魂,而一个非自然死亡的人,其精神必然背负着极大的痛苦而连累灵魂不得安息,解脱痛苦的方式只有以相同的手段还报于造成不幸结果的对方──若是人的因素便歼除此人,若是物的缘故则毁灭此物,他们认为如此才能令死者摆脱煎熬,直趋极乐,他们这样做往往还有一个仪式,就是将报复的目标携回死者的灵前或墓前,在祈告声中才加以灭杀,这种仪式很恐怖,乃集祭礼、神仪、魔舞之大成,却更为残酷。”
    客堂中沉默着,好半晌,燕铁衣才不自然的笑了笑:“白老真是见多识广,像这类稀奇古怪的事,我连听也没听过,白老却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却是令我大广见闻了!”
    摇摇头,白飘云道:“‘黑图腾教’这个邪道,还是不要见识的好,我只领教过一次,就永不想再和他们发生牵连,若不是你今天问起,我实在忌讳重提,燕老弟,那次之后,害得我不停的做了几个月恶梦!”
    屠长牧道:“白老怎会对这个教的内容知得这样清楚?”
    叹了口气,白飘云道:“我一个老友的儿子,也不知怎的投入该教,三年前,我有事经过‘石空堡’,碰巧遇上了他,这孩子那时倒像着魔未深,对我仍然一派亲切诚敬,或许为了眩耀他有我这么一个徒具虚名的长辈,也可能要显示他当时的场面,就坚邀我去‘大王庙’和他们教中的首要们见面,这一去,刚刚遇上了他们所谓的‘解灵大祭’简直就是屠场般的屠杀现场,不同的是屠杀的对象并非畜牲,乃是活生生的两个人,他们以一种极其可怕的手法杀死那两个人,进行中再配以尖厉的乐器与悠长的祈告声,加上受害者的惨号,我的天爷,真叫人一辈子忘不了!”
    燕铁衣沉沉的道:“未临其境,亦可体会。”
    白飘云神色萧索的道:“事后,他们教中,对我倒是相当客气,款待有加,顺便又同我灌输了一些他们笃信的教义,我呢?可是如坐针毡,勉强敷衍了一阵即匆匆离开,我那老侄子送我出十里之外,临别我只告诉了他一句话──‘早思脱身之计吧’!”
    燕铁衣又喝了口茶,目光凝聚于墙上的一点,其实他脑中在想着事,任什么也没有看。
    这时,屠长牧又开了口:“白老,那‘老鬼河’可也有着相同的怪异之事?”
    沉思了片刻,白飘云道:“倒是未曾闻及,我说过,那只是一条百把里长的窄河而已。”
    屠长牧道:“如果我们要找寻什么,循河而下,大概也费时不多吧?”
    白飘云道:“不错,一天功夫,尽可搜遍两岸。”
    忽然,燕铁衣问:“那‘黑图腾教’,白老,他们教中之人可皆身怀武功?”
    白飘云道:“不但个个勇武矫健,似且更多高手,至于功夫深浅,路数如何,因为没有看到他们比划,显露,所以难下定言,然则他们教中所谓‘圣主’,‘四法师’,‘五接引’等首要人物,皆是精气内蕴,目光如电,举止之间沉稳雍容,看来俱非等闲之辈。”
    燕铁衣道:“白老,可知道这‘黑图腾教’约有多少教徒?”
    白飘云道:“这就不太清楚了,但光在那‘血殿’内外出现的,约莫就有数百人上下;燕老弟,我认为这个邪教的人数绝对不会太多,一则它的知名度不高,二则人具良知者众,甘于苟同他们那种怪诞教义的倒底只属少数。”
    微微点头,燕铁衣道:“白老所言极是,设若此等怪异残酷的邪魔外道也能广为流传,岂非是人心大变,永无宁日了?”
    目光忧虑的望着燕铁衣,白飘云道:“燕老弟,方才我已尽告所知,可对贵组合阴大执法失踪之事有所补益?”
    燕铁衣拱手道:“承指迷津,白老料亦有所忧虑?”
    屠长牧急道:“魁首若是肯定负咎失踪之事与那‘黑图腾教’有关,则关连何来?而佟双青的出现又代表了何种义意?”
    燕铁衣从容的道:“目前我还不能把这些因由连贯起来,做一个和事实相符的解释,但从业已发生的状况析论,佟双青必然已投入了那‘黑图腾教’,或是至少与他们有了勾搭;阴负咎惩罚过佟双青的父亲,子报父仇,佟双青有他自认为足够的理由!”
    屠长牧道:“但是,那仅仅为二十藤鞭与六个月监禁的小事啊。”
    表情戚然而阴沉,燕铁衣吁叹着:“有些人为了几钱银子便闹出命案,有些人不能忍受数句讽言即拔刀相向,长牧,这人间世尽有些不可思议的怪事,虽则你我认为事乃区区,说不定某一个人便视为奇耻大辱,与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感,由于立场及观念的迥异,人与人之间的感受也就不大相同了!”
    屠长牧咬咬牙,清瞿的面孔上涌起一片强行压抑的愤怒之色:“这佟双青──”
    白飘云似有所决,他毅然道:“燕老弟,我与狼妞便陪你们走上一遭,大忙帮不上,至少替你们领领路,打个接应还不成问题!”
    不待燕铁衣表示什么,一直站在墙角聆听各人谈话的白媚已急忙穿门而出,兴冲冲的丢下一句话:“我这就去收拾行囊!”
    燕铁衣考虑了一下,就在椅上欠身道:“白老,多谢鼎力相助,我也不须推托了!”
    白飘云笑道:“这才叫爽快,燕老弟,有我同狼妞陪了你们前往,定会给二位很多方便,再说我那故人之子尚容身于‘黑图腾教’,若他良知未泯,不一定还能给我们做个内应,如若阴大执法确然陷身在‘黑图腾教’之内,救他出来的胜算亦会较大些。”
    燕铁衣苦笑道:“但愿阴负咎还活着,来得及等我们赶到。”
    白飘云在安慰着燕铁衣,但他说的些什么屠长牧却听不进去了,迷蒙中,他似乎看见狰狞的赤龙在血雾中翻腾,看见乌亮的鹰翼在扑击,金色斑纹的巨虎暴睁着炯黄的怪眼,在腥风狂飚中一条巨龙般的大蛇昂首旋进,光秃的头颅,邪异的升沉于彩芒的交舞光流里,他恍若更听到阴负咎在凄厉的呼号,而呼号声渐去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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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章老鬼河孤狸显尾
    一路上,燕铁衣与屠长牧都非常沉默,极少开口,越接近目的地,他们的心情越发凝重,他们所想的,所担忧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他们不知道阴负咎是否仍还活着?是否在忍受极人的折磨?
    阴负咎那一身本领他们都清楚,能够使阴负咎败遭掳的人物实在太少,而阴负咎既然被掳,迄今尚不能脱困自救,可见在一种何等强大的拘束之下,又在一种何等痛苦的煎熬之下;阴负咎性情刚烈,临折不弯,以他的个性来说,处在这般的境况中,实在是叫人为他悬挂。
    白飘云和狼妞白媚亦深深了解燕铁衣,屠长牧的心情,手足之义,袍泽之情是无与伦比的,这一份情义,尤其在江湖上更见珍贵,相依为命的日子便系于彼此的契合上,连在大家的友爱上,辛酸裹掺着微笑,血浓于水,天大的苦厄,也就是全把生命豁缀出去罢了,那头吊着一个死活未卜的兄弟,他们心中的沉痛自是不可言不喻。
    大伙不停的赶,拚命的奔,几乎是日夜不分的朝地头上赶,人困马乏了,至多也只是打个尖,盹一盹,梦魇般的感觉不但越来越重,白飘云当年那种诡邪的触觉,不知不觉间连其它三个人也逐渐体验到了。
    “老鬼河”的河水湍激的奔流着,那是一种尖锐脆利的声音,一个迥旋连着另一个远去迥旋的声浪,就这样永不休止的回旋,一个接一个的,一路吶喊到底了。
    河边生着一堆火,火光熊熊。
    燕铁衣、屠长牧、白飘云父女等四个人围着火光而坐,赤红的焰苗在闪闪跳动着,反映得四张人脸上全染抹着一片朦胧的,暗红艳艳的容颜,他们都没有说话,都好似在专心聆听那一侧“老鬼河”河水的呜咽,激昂的呜咽。
    空气中散发着带有清冽水味的芬芳,显得冷瑟,透着沁人心脾的幽凉,火光在水气的浮动裹闪亮,在一片幽凉的包围中依然递送着它的温暖。
    “老鬼河”的名称由来,白飘云曾经述说过,是个很平凡又带着点玄异的传说,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耄的老人在夜晚独自驾舟返家,因为河水流急,不幸船倾人亡,这老人的阴魂不散,总是在河水里呼喊哀叫,总是随着一个个的波浪翻滚浮沉。
    听那河水的奔流激湍,倒似有点在吶喊呼叫,涌现的白色水花,可不是张张白发白胡的人脸在回转,隐隐约约的回转。
    ————呃,“老鬼河”。
    忽然,白媚睁着一双水泠冷的大眼睛,轻声开口:“大当家,你在想什么?”
    燕铁衣从沉思裹返回意识,他淡淡一笑:“我在想,我们在”老鬼河”到底找些什么?”
    屠长牧道:“赶天色一亮,我们循河朝下找,或许就知道找些什么了。”
    白飘云道:“既然燕老弟贵属在临终之前留下这么一条线索,便总有所指,他不会无缘无故的提到”老鬼河”,明早我们大伙拿出点功夫,相信多少能发现点端倪!”
    燕铁衣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又蓦地闭住了嘴,他表情略带不解的倾耳向河的那边聆听,摇摇头,又转向岸的这一边。
    白飘云目光四扫,低声道:“可是听到了什么!”
    燕铁衣迟疑的道:“好象有人在呼喊……”
    呵呵笑了,白飘云道:“你可别中了邪,燕老弟,”老鬼河”裹那个老鬼只是一种荒谬的传说!”
    燕欢衣道:“不,声音不似在河裹,像在岸上!”
    白飘云一怔:“在岸上?”
    站起身来,屠长牧侧走数步,静静倾听了半晌,他道:“我也听到了,是在岸上,隔着这里还不远!”
    白飘云不笑了,跟着走过去,随即点头:“不错,是有人在叫唤,而且还像是个受了伤的人,狼妞,你过去看看!”
    燕铁衣立即道:“长牧也一起去!”
    屠长牧与白媚迅速离开,没有多久,已分左右搀扶着一个衣衫槛楼的汉子转了回来,那汉子四十多岁的年纪,肌肤粗黑,透湿撕裂的布衫下,混身尽是淤伤,还有几处伤破皮肉,血水涔涔,他是满脸惊怖疲惫之色,一来到大火堆之前,更且嘴唇哆嗉,双眼圆瞪,活脱是三魂去了二魂!
    打量着这汉子,燕铁衣平静的道:“你好象被什么吓着了?不用怕,先坐下来烤烤火定定神,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那人僵梗的坐了下来,惊魂不定的望着眼前一张一张的人脸,好一阵子,那粗浊的呼吸才算稍渐平复。
    白飘云的笑容越见慈祥,有如天官赐福,他极其温柔的道:“我说老弟台,你倒是怎生弄成这副狼狈模样?可是遇上了强盗?或是船在水裹翻沉了?你告诉我们,或许我们能多少帮你点忙。”
    唇负抽搐着,汉子的一双面颊也在抽搐,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声又开始急促起来,黝黑的面孔上再度浮现恐怖之色。
    恨不能伸手去接住那不停抽搐的肌肉,白媚火辣的道:“亏你还是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怎的这么个不好法?就算‘老儿河’,的老儿要拿你下去当替身,也犯不着吓成这样,好歹你还活着呀!”
    白飘云笑呵呵的道:“不必怕,老弟台,即便有什么事,我们也会替你担待着!”
    噎了一口气,那人总算是抖抖索素的开了口:“你们……都是好人吧?”
    白媚没好气的道:“莫不成我们几个脑门子上还刻着一个”坏”字!”
    瞪了女儿一眼,白飘云忙道:“好人,当然我们都是好人,而且还是最热气,最宽厚的好人!”
    那汉子这才定了心来,手抚胸口:“咳,你们不知道,我可是死裹逃生啊,才从阎王爷手上捡回一条命来……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被那些恶鬼抓住了……”
    白媚冷冷的道:“清风明月,那来的恶鬼?”
    打了个寒噤,汉子吶吶的道:“看起来,各位大爷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白飘云颔首道:“我们来自北边!”
    那人抹了一把淌在面孔上的水和血,余悸犹存的道:“各位大爷姑娘还是不要在附近盘桓的好,这条河下游不远,就住着一些恶鬼,吸血砸髓,杀人不眨眼……我是今天傍黑时分,驾着我那尖头小舟,在前面河精子水缓处下网捞鱼,暗朦胧裹猛然间一个人从岸上滚了下来,半扒在石滩上,混身是血,用那种不似人声的嗓调哀呼着求我救他……”
    白飘云十分注意的道:“噢?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汉子干咽了一口口水,道:“约莫近五十岁,细瘦细瘦的,天光晕暗裹看不真切……
    我在吃惊之下当然赶紧救人,却只堪堪把他拖上小船,几个彩衣光头的恶鬼已经出现,他们尖叫着扑了过来,模样活似待生啖人肉……我是知道他们的厉害,急切中也顾不得那人,只一个猛子扎进水裹,连窜带翻才险险逃出性命,只要被他们抓着,就不死也死定了……”
    屠长牧的呼吸反倒急促了,他迫切的道:“那个人曾否与你交谈?可告诉了你什么?
    他有没有任何表示?”
    汉子楞楞的傻了一会,才犹豫着道:“当时情形太急太险,还未不及说什么……呃,他好象叫我快走……还好像问我一个什么……什么角岭往那个方向去……”
    心旌震荡,屠长牧差一点便揪住对方的襟领:“他姓什么?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谁?”
    那人畏惧的后缩着,嗫嚅着道:“没有……没有说………他只问那什么角岭。”
    白飘云接口道:“楚角岭?”
    呆了片歇,那人连忙点头:“是了是了,楚角岭,他是问的楚角岭,其实,我又那里知道这个地方?”
    屠长牧激动的道:“负咎!魁首,是阴负咎!”
    燕铁衣神色深沉,双眉紧皱,没有任何表示。
    轻咳一声,白飘云道:“燕老弟,若是依此人所述,似乎那再度落入魔掌的不幸者就是贵组合的阴大执法,否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屠长牧急道:“魁首,事不宜迟,我们就请此人带路,前去搭救负咎。”
    燕铁衣点点头,仍然没有表示什么,双眉依旧深锁。
    白媚看在眼裹,凑过来低问:“大当家是怕那人不是阴大执法,徒劳往返,就耽搁了我们的时间?”
    燕铁衣道:“多少有这层顾虑。”
    搓着手,屠长牧道:“宁可救错,也不能冒险不救,魁首,否则就会令我们抱憾终生了!”
    白飘云亦道:“我认为长牧兄之言不无道理,燕老弟,我们是要走一趟!”
    那汉子双手连摆,惊恐不已的道:“各位大爷姑娘,那个恶鬼之地,我可是万万不敢再去,谁要闯进去谁就尸骨不见,各位大爷姑娘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伸头入虎口,乃是嫌命长了呵。”
    屠长牧怒道:“有我们在,你怕什么?再说也不是白教你带路,我们多少会有点报酬给你。”
    恐怖的摇着头,那人又在发抖了:“不,不,大爷,就算你给我千锭金,万锭银,我也不敢再绕回去,才从阎王老子那里拾回这条命,这一去,便又交还给他了……”
    屠长牧冷笑道:“贪生怕死的东西,去不去岂由得了你?你当只有那帮子恶鬼才敢宰人,我们就是吃斋念佛的了?你给我放明白点,一旦惹翻了我们,照样能将你大卸八块,叫你不得全尸!”
    汉子猛一哆嗉,黑脸堂泛了青紫,他颤着声央告:“大爷……大爷求你高抬量手,饶过了我……可怜小的家裹还有妻有小,若是出了差池……叫他们怎么往下活哇……”
    说到后面,这位仁兄简直已在咽泣了。
    白飘云伸手拍了拍此人肩膀,和颜悦色的道:“犯不上如此惊慌,老弟台,我们不会牵累你的,我看这样吧,你不用把我们带到地头上,只在远处指上一指就行,我们包管在你指出那处所在之后,便放你离开,另再赏你五百两银子,你看如何?”
    汉子尚待推赖,屠长牧已恶狠狠的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再要推三阻四,我若不当场活劈了你,就算是你这孽种生养的!”
    那汉子紫着一张人脸,弓曲着身子,舌头好似打了结:“大……天爷……你……老……
    饶命……我……我去……去就是了……”
    屠长牧重重一哼:“谅你也不敢不去!”
    这时,白飘云已把坐骑重新拴聚在一起,他怕拍手,道:“我们走吧,想那地方也不会太远!”
    汉子磨磨蹭蹭的走在前面,嗓调裹居然带着哭音:“不太远,也有十好里地啊,那是个鬼门关。”
    屠长牧冷叱道:“少啰嗉,领你的路就是!”
    一行人在深深的夜色中沿河移动着,远近全是一片浓稠的黑暗,山也好,水也好,平原亦罢,都似浸染在这化不开的墨黑裹了。
    夜也很静,但“老鬼河”的河水仍然流势湍急,汹涌有声,而奇怪的是,流水声如此急锐,却反将这旷野之夜榇托得益发幽森了。
    来到一处尚称开阔的地带,脚下踏着的岩面也似是平坦了许多,那汉子停住脚步,抵死不肯再往前走,他遥遥虚虚的指着下面的河水,抖索索的道:“河湾子就在下头……
    傍黑时分,那些恶鬼就是打附近扑了出来……”
    屠长牧聚集目力,仔细瞧去,在他们立足的下面,河床果然较宽,另有两条窄窄的支流往左右分瞠开去,在这段河面,水势亦像平缓了些。
    注视着河边嶙峋参差的岩石,夜暗的朦胧中,极似一些张牙舞爪的魅魍魉,白飘云十分谨慎的逐一查看,却任什历端倪全不见,然而,这位轻验丰富,火候老到的江湖前辈已直觉的感到杀机四伏,有股沉翳的压力,正缓缓由四面八方挤迫过来!
    河水在流动,分布两岸边的悬岩峨石却寂寞横竖,水在动,石头不动,但是隐隐间,他们好象觉得石头也会偶而蠕动!
    吸了口气,屠长牧由怀中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来,顺手塞进那汉子的衣襟裹,指头一点,示意对方可以走了。
    那汉子大约紧张得连舌头都僵硬了,受了这锭足值白银五百两的金元实,谢也没说一声,撒开腿就待奔逃————忽然,燕铁衣左臂一伸,刚好拦住了那人去路。
    差点一鼻子碰上燕铁衣手臂的这个汉子,在剎那的惊窒之后,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噎哑看腔调央求:“大爷………放我走吧……我跟你下跪,给你叩头……大爷……金子银子我都不要,只求你放我一条生路罢。”
    白飘云低声道:“这个人真是吓破胆了,燕老弟,如今找到地头,留着他也没有用,我看还是让他走吧!”
    燕铁衣冷冷的道:“不,白老,我们不能让他走!”
    白飘云不禁大感意外,他愕然道:“这————燕老弟,我不明白你的用意。”
    屠长牧也走上前来,十分不解的道:“魁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问此人?”
    燕铁衣木然道:“要问的话很多,但是,也许不必问了!”
    白飘云与屠长牧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燕铁衣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然而他们亦皆深知燕铁衣的为人行事一向精到沉着,凡有所为,必具其意,尤其在这节骨眼下,燕铁衣断不会故弄玄虚,逗那个人的乐子。
    轻轻的,白媚问:“我们是下去呢,仰或就在这里等,大当家!”
    燕铁衣道:“就在这里等。”
    望了那神情惶悚的汉子一眼,他又淡漠的道:“如果有人在下面等不及,说不定就会过来凑合我们了————也可能对方原本选择的所在便在此处。”
    白瓢云迷惘的道:“燕老弟,你指的是那些人呀!”
    燕铁衣道:“就是杀害章正庭,徐飞,掳走阴负咎的同一帮人!”
    呆了呆,白飘云道:“你,呃,你知道他们业已来至附近?”
    燕铁衣道:“非常可能,白老!”
    瞪着那汉子,屠长牧慢慢的道:“魁首,这个人……?”
    冷冷一笑,燕铁衣道:“或许我错了,但我不相信我会错————长牧,这个人只怕不是他自称的那种身分,换句话说,我认为他就是对敌者中的一员,是故意设计叫我们落人陷阱中的诱饵!”
    倒吸了一口凉气,屠长牧吶吶的道:“会有这种事?”
    那汉子惊怖又委屈的叫了起来:“皇天在上啊,便喷人一头脸的血,也不作兴这么个屈死的喷法,你们怎能使把这口黑锅,这等贼名朝我身上背。”
    啾着这人,白媚道:“他的模样,倒叫人看不出真假来!”
    燕铁衣道:“若是能轻易露出破绽,他也不会来扮演这个角色了,所谓量才而用,我想他一定在这方面具有专长!”
    脸色一沉,屠长牧低叱道:“说,你是什么人?”
    汉子哭丧着脸,畏缩的道:“我确确实实是个打鱼的,冬天冰寒的时节,便到前面镇上批些杂货到村子裹卖………我叫贾大贵,就住在朝东去一里路的木头集上,不信,你们可以去问……。”
    屠长牧骤然出手,那人别说招架,连躲也不会,闷吭一声,业已手抚心口一屁股坐倒下去。
    白媚眼睛睁得圆圆的,疑惑的道:“大当家,他好象不懂武功……”
    燕铁衣道:“这一手,也该包含在他的专长之内,我承认他装得像极了,如果他不是最初露出了那个破绽,我也会被他瞒过!”
    白飘云忙问:“什么破绽!”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等一会我再奉告,白老,不用太久,我们就将得到证实!
    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目光四巡,白媚笑道:“如果大当家猜得没错,这小子的一手把戏还相当高明,他那些同伙的耐力也令人佩服,换成我,早就憋不住啦!”
    燕铁衣道:“不用急,他们也快要憋不住了!”
    对着那坐在地下的仁兄,燕铁衣又非常和悦的道:“所以,你要能装不妨尽量装下去,但时间绝对拖不了大长久,你的同伙会来的,他们会攻袭我们,围杀我们,到了那时,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然而不论你有任何反应,只要是超出你贾大贵的身分之外,你就死定了,我可以告诉你,不必大多辰光,我将可运用许多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手段送你上路!”
    汉子眼神古怪的瞪着燕铁衣,一言不发,其它的人都已注意到,原来他一直抚着胸口的双手已经移开————。
    似是这瞬息间,他已不觉得痛了。
    咬着牙,屠长牧狠厉的道:“好个邪魔鬼祟,你倒扮得真像!”
    那样子忽然笑了起来,黑脸上的笑在逐渐扩大,逐渐变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意味,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着,发出鬼火似的荧荧光芒,就这倾刻,原来这个一面淳朴模样的打渔郎,便彷佛脱胎换骨般变化了另一个人————一个充满邪气,形色狞厉,鬼魅恶魔也似的人!
    注视着那人形容的改变,白媚不由骇然低呼:“天,一个人的形质怎么会这么快就全不一样了?”
    燕铁衣见怪不怪的道:“意魔由心而生,又道是相随心转,狼妞,想什么,便会是什縻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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