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斧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三章轻愁薄怨原已无猜
    司马长雄勉强咧开了嘴巴,要做出一丝微笑,但是,他没有成功,映浮在脸上的,只是一抹肌肉颤抖后的余波,寒山重目光严峻的注视着,轻轻的扶他坐了下去,沉重的道:“十年血雨腥风,铁铸的身子该不会被磨垮,是不?”
    司马长雄咬着牙点头,暗哑着嗓子:“院主,你放心,我不会死……”
    寒山重冷森的道:“我略略一看,外伤有十六处,小腹侧边的一下子最重,左肋的肋骨也被挑断了两根,肩头这一记也不轻,现在,你是否还有内伤?”
    司马长雄慢慢吁了口气,低低的道:“在方才沙心善近身接触之时,我一共挨了三下,他的左肘曾撞到我胸口,以外全是他那管破笛子搞的……”
    寒山重朝他面孔看了看,道:“胸口发闷,头晕,全身有些发冷,是不?”
    司马长雄层弱的点点头,沙哑的道:“就想立即睡一觉……”
    寒山重摇摇头,道:“不能睡,今晚咱们在这儿呆到天亮,治伤疗毒大和尚比我在行,你好好先把这一身零碎收拾适当。”
    那边,无缘大师已快步行了过来,寒山重道:“大师,你的药囊带在身边吧?”
    无缘大师先仔细检视了司马长雄的伤势一遍,蹲了下去,嘴里喃咕着:“你们浩穆院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个个心黑手辣,又不把自己身体当肉看,一伤就伤得血肉模糊……”
    说着,他枯瘦的手掌一捏司马长雄肩头,熟练的一拔一抽,已将司马长雄肩肿里的那管坚硬的红笛子拔了出来,司马长雄双目候睁又闭,一嘴钢牙咬得格崩作响,无缘大师拿着红笛子端详半天,摇头道:“这是藏边‘喀拉山’特产的‘红泪竹’,质地坚实如钢,却又轻薄无比,制为萧笛,更能将音韵传出三里之外,沙心善凭着这管笛子,已不知道坑害了多少人命,他那收魂曲子听起来闻说能令人心旌震荡,不寒而栗……”
    寒山重哧哧笑道:“大师,看病要紧,这些典故在下知道得不比你少,莫忘了你老小子与在下是老搭档,他那些破曲子在下听得多了!”
    他朝无缘大师做了个鬼脸,道:“但是,在下却好生生的活到现在……”
    无缘大师哼了一声,盘膝坐好,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药囊及水囊,开始一心一意为司马长雄治起伤来。
    寒山重看了一会,起身离去,在路旁的一个洼地里,梦忆柔与郭双双正紧紧依偎在一起,夜冷露重,两个躯体有些不胜寒的微微抖索着……
    披风早已在谷内血战之时丢失了,寒山重毫不犹豫的脱下来他的黑色紧身上衣,走到两人身边,轻轻披在她们并在一起的肩头上。
    梦忆柔抬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眸子里,竞浮着一层膜脆的泪光,寒山重也看看她,低沉的道:“这种日子太辛苦,不适宜你来过;长久的奔波,一场连着一场的血腥,使人格年月都看成灰色的了,小柔,你原该生活在一个安详而温柔的地方……”
    梦忆柔觉得有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她哆嗦了一下,惊悸的问:“山重……你,你为什么说这些话?”
    寒山重怜爱的握住她的手,而这双小手却是如此冰凉:“你不要瞎疑猜,小柔,我只是不忍你老跟着我担惊受苦,你不是一个惯于承受一种残酷环境的女孩,就好像一件上好的白玉香炉不该被摆在一间旧的草房里一样,这太不相衬,我怕这样下去会逼疯你的……”
    梦忆柔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顾在一旁深深垂着头的郭双双,吸泣着道:“今夜一开始,我就发觉你有些与往常不同……山重,你今夜对我很陌生,从头到现在,你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你……你……你……”
    寒山重用力握紧梦忆柔的一双柔荑,摇晃着道:“别哭,小柔,你不能会错了我的意,小柔,我一直在关心你,别哭,双双会笑你的……”
    郭双双蓦地仰起头来,娇好的面庞上浮映着一抹说不出的古怪神色,她定定的瞪视着寒山重,深刻的道:“不,我不会笑她,我要笑的,是你!”
    寒山重不由怔住了,郭双双又咬着牙道:“什么时候你才能了悟一个女孩子的心理?那不是单凭你手上的斧,手上的盾,或你血淋淋的名望可以把握的,你不能将你率领手下的那一套搬出来对付你所爱的女人,真正的喜悦,只在你所爱的深浅,这决不是用言词或虚伪可以做出来的!”
    抹去脸上显得黏黏的汗渍,像抹出满腔烦恼,寒山重毫不温怒的淡淡一笑,轻柔的道:“双双,你仍然有着一副烈性子,你问小柔,我爱她的深度够不够?她是一个需要爱的女孩子,而我,已经全部给她了。”
    说到这里,寒山重的目光远远投向远处黝黑的天际,夜色凄冷,尤其在快天亮的这段时间里。
    梦忆柔悄然将自己的面颊贴在寒山重的一双手上,轻轻摩挲着,语声低细得像在睡梦中的呓语:“山重……你生气了?你不要生气……我……我只是忽然有些小感触……我只是要你多些次关心我……”
    寒山重微微叹了口气,伸臂将这冤家揽入怀中,悄然俯嘴在她耳旁:“小柔,宝贝、我恨不得把这条老命卖给你,在魂窍儿上拴根绳子给你牵着,我哪一时哪一刻不在关心你,哪一瞬哪一刻不在记挂你?”
    很多种难言的滋味浮在梦忆柔的心头,也浮在郭双双心头,郭双双黯然转身行到一边,幽幽的坐下,左手支着头,眼中看着前面一片茫茫的苍灰,半腔熟悉的愁苦渗着半腔落寞,瑟瑟的夜风太萧索,而她,像在笼括着这夜风中所有的悲凉。
    曾有的或已失去的,都显得那么珍贵与不可或忘,但是,这个“有”字却值得回味,郭双双一再问着自己,她是当真的“有”过寒山重呜?寒山重是否也真的诚心爱过她呢?
    或者,那只是一种两性间的自然交往,既未留下什么可资牵挂的任何回忆,那么,也就应该自然分开。她知道自己爱着寒山重,但这已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了,已经成为过去,过去的,通常不是都不再回来了么?情感应该是双方面的,双方的热炙有了悬殊,那就只有分离,可是,郭双双虽然明白寒山重并不如自己爱他那样爱自己,你叫她就此忘怀,她又怎能死得了这条心啊!
    远处,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响了起来,响在山谷的右侧方,像擂着鼓,不多一会,沉沉的荒野里已可隐约看见两乘骑影,正东绕西弯的往这边移近。
    郭双双悄然拭去溢在眼角上的泪痕,平静的回头道:“山重,有人来了。”
    寒山重轻轻一拍梦忆柔的肩头,正待离去,梦忆柔已惊怯的道:“又是仇家?”
    寒山重满不在乎的一笑,道:“我想,这仇家该已变成朋友了。”
    他大步行到路上,片刻间,两匹高大的栗色骏马已拔刺刺的自荒野中奔到这边,马上的骑士,晤,是贺仁杰与他那小巧玲珑的妻子杜妮。
    寒山重哧哧笑道:“老朋友,你早就应该来了。”
    豹胆红翼贺仁杰犷迈的面孔上有一层掩不住的苍白与憔悴,他翻身下马,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语声沙哑的道:“因为行动不便,耽误些时,累及寒兄久候,真是抱歉,妮妹,来见过浩穆院大当家。”
    杜妮没有回答,坐在马上就像傻了一样,目光惊悸的注视着地下那三具狰狞的尸体,小嘴半张着,两排整齐细致的贝齿在黑暗中映闪着淡淡的瓷光。
    贺仁杰有些愠怒的转头瞪向他的妻子,却迷惑于他妻子那惊惧的目光,顺着杜妮的目光瞧去,他也不由喉头咕噜了两声,睁大了眼:“怎!怎么?都,都死了?”
    寒山重冷沉的点点头,道:“你希望他们还活着?”
    贺仁杰咽了口唾沫,有些结巴的道:“我,我……不,我只是要亲手为我内兄报仇……”
    摇摇头,寒山重坦率的道:“你打他们不过,便是加上你饲养的那群豹子也不行,这些人凶狠暴戾惯了,似乎自出娘胎以来就是如此。”
    贺仁杰想说什么,看了寒山重一眼,咧开生满络腮胡子的嘴巴干笑了一声,寒山重淡淡的道:“有话就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
    舔舔嘴唇,贺仁杰有些窘迫的道:“呢,寒兄,呢,我只是想,想问问他们……他们是否都承认了做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寒山重冷冷的注视着贺仁杰,贺仁杰被对方那两道深澈而锐利的目光看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由自主的侧转了头……
    寒山重有趣的笑笑,语声却幽冷的道:“贺仁杰,邵标的话并不是骗你,而且,我也没有太将你看成人物,你还在怀疑姓寒的杀人灭口?假如杜明是我杀的,我会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怕你,·姓寒的十年浪迹江湖,结的仇太多,其实,再加上你这一段我也不会觉得负担不了,我只是有些不忍见你做个糊涂鬼罢了……”
    豹胆红翼贺仁杰一张老脸涨得赤红带紫,他结结巴巴的道:“不,寒兄……寒兄……你你你别误会,我决没有不相信之处,寒兄,我只是多嘴问了一句……”
    寒山重摇摇下颔,平静的道:“照你的外貌来看,你应该是个直心直肠的磊落汉子,可是,你却是只个疑心病太重的莽夫,而且,贺仁杰,为你老婆,你已做得过份了,记得,被杀的仅是你的大舅子,而非你的父亲!”
    顿了顿,寒山重有些疲倦的道:“有时候慷慨激昂与义愤填膺也应该有个限度,不要做得太过火,现在你的仇家尽已伏诛,假如你有兴趣,是否将我寒某人当做个假想仇人,来个宁校匆纵?”
    贺仁杰燥得似乎连虬髯也涨红了,他双手乱摇,尴尬到了极点的道:“不,不,寒兄,这话真是从何说起?真是从何说起?你代贺仁杰诛灭了大仇,即等于我贺某夫妇的恩人,我夫妇谢恩还来不及,又怎会误会到你的头上?这……这这实令我夫妇感到无地自容……”
    寒山重撇撇嘴唇,谈淡的道:“罢了,贺仁杰,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这几句话,已是下了逐客之令,贺仁杰不由愣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情形窘迫之至。
    马上的杜妮,悄悄的下了鞍,畏缩的蹴到她丈夫身旁,红着脸,低低的道:“寒……寒当家,我们夫妻……我们夫妻都非常感激你,我丈夫说错了一句话,难道你也不能原谅他?”
    冷冷的扫了杜妮一眼,寒山重语声里没有一点平厌的“寒某人岂会如此心胸狭窄?假如姓寒的不能原谅二位,就凭二位这些日子来不分皂白的纠缠骚扰,姓寒的早就不容二位呼吸至今了。”
    他将目光投向灰黯的天际,缓缓的道:“世上有很多事情,往往有其截然不同的明暗面,一个具有智慧的人,能站在客观的点上追寻探讨这明暗两面的真象与根源。但是,愚蠢者却只会沿着一条茫然的路子摸上去,而不论这条路走得是否正确,到未了,如若是对,算是这摸索的碰上运气,但如错了,则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害人害己;不过,可惜的是,照这样盲目的摸索,错的机缘却较对的多得多。”
    杜妮迷惑的眨眨眼睛,呐呐的道:“你是说,说我们太愚蠢?”
    寒山重冷峻的一笑,道:“非常抱歉,夫人,你猜对了。”
    杜妮绯红着脸,羞惭的垂下头去,贺仁杰也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傻楞着,空气里,充斥着极度的僵硬与沉闷。
    寒山重一挥手,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寒山重也不会责怪二位,现在,二位似乎无庸再逗留此处,还请早些上道。”
    鼓鼓勇气,贺仁杰喏喏的道:“寒,寒兄,请接受贺某夫妇由衷的感激……”
    寒山重注视着眼前这对外貌看去颇不相称,却颇为亲爱的夫妇,良久,他的唇角绽开一抹微笑,语声似融化了冬雪,和熙得温暖:“也罢,我闪星魂铃受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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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浅愁轻怜冤家路窄
    一侧,无缘大师枯干的面庞上也展开了一丝牵强的微笑,他仰首朝东方的鱼肚白瞧了瞧,低沉的道:“寒施主,天将佛晓,吾等可以上道了!”
    贺仁杰再度抱拳,诚挚的道:“上天佑你多福多寿,寒兄,愚夫妇先行告辞了。”
    杜妮缓缓朝寒山重一福,转身上马,夫妻二人又向周遭各人施礼,在寒山重洒脱的抱拳相还下,这一对鸳鸯骑已徐徐行去,映着朝霞的第一线光芒,他们的骑影逐渐消失于突起的坡陵之后。
    寒山重吁了口气,喃喃地道:“这一对夫妻……”
    盘坐在地下的司马长雄活动了一下双肩,恨恨地道:“院主,只因为他们这一误会,却引出了多少麻烦,连钱琛也冤枉死在他们同伙的那些人手中……钱琛原已皈依佛门了……”
    寒山重微微叹息,道:“世上之事,难得尽如人意,长雄,江湖上的杀伐最是露骨的代表了人类贪婪凶残的本性,既已生活在这里面了,生生死死,也就当做是必经的途径吧,当然,谁也愿意在到达终点前多延迟一会……”
    无缘大师已经走过去为钱琛收尸,他用一柄弃置地下的单刀在掘着泥土,动作沉重而缓慢,自钱琛死去到现在,这位大和尚一直没有说什么,但是,从他的举止里,却可以看出他心绪的悲悲凉落寞。
    寒山重闭闭眼睛,大步行到无缘大师身边用戟斧帮他挖掘,一面和缓的道:“大师,佛学视死亡为解脱,正是一个人丢掉臭皮囊永归极乐之时,在那无忧之境魂魄当能自在逍遥,胜似凡尘之生老病死诸般苦楚,大师却为何心思沉重悟不透这一关呢?”
    无缘大师抬眼瞪了寒山重一眼,又弯下身去继续工作,过了好一阵,他才低悠悠的道:“寒施主说得对,只是有一点……唉,佛理虽然精深博奥,但是,老僧却也是个人啊,一个平凡的人……”
    寒山重微微苦笑,沉默着与大和尚掘好了一个洞穴,他到梦忆柔身边拿过一条毛毯,裹着钱琛尸体平置穴中,缓缓将泥土推上……
    无缘大师垂眉闭目双手合十,站在这简陋的坟前低声祈祷,朝阳已现,曙光映照着大和尚的面容形态,有一股特异的寒凉与肃穆的气息。
    良久——
    寒山重已扶着司马长雄上了马,梦忆柔与郭双双,也准备妥善,待无缘大师缓步朝这边行来,寒山重口中一连串的发出一片尖锐的呼啸。
    咆哨声在清晨空气中传播得极为遥远,似水面的涟漪,一圈圈的回荡开去,而当那尖锐的遗韵还在人们的耳膜微微震动,山谷那边,一声隐隐的马嘶已随风飘来!
    寒山重面露微笑,发出一声只有像父亲对儿子般充满了喜悦与情感的呼唤:“比雷……”
    这两个字甫始出口,他突然转过身来,急切的道:“大师,追日呢?”
    无缘大师神色黯淡,低哑的道:“老僧保护无力,追日宝马已在老僧跃出谷口之时被一阵巨石击毙,老僧将它置于枯林之内……”
    寒山重怔在那里好一阵,唇角在轻轻的抽搐,无缘大师踏上一步,歉疚的道:“寒施主,老僧知道此马之矫健不凡,更明白此马为浩穆院中的良驹,但是,唉,当时情况危急,救人要紧,老僧只有暂将地马匹之事搁下……”
    低沉的笑笑,寒山重苦涩的道:“没有什么,只是在下与此马相处已有数载,日子久了,总会生出感情,它虽一头畜牲,却也懂得忠义之道,自它幼犊开始,便一直在浩穆院中卖力,历经大小数十战,有两次乘它的骑土战死,它犹负创累累的奔逃回来……这是一匹好马,生也在浩穆,死也在浩穆……”
    叹口气,寒山重没有再说下去,司马。长雄也垂首无语,空气里浮漾着一丝哀伤,直到一阵擂鼓似的蹄声迅速接近
    叱雷来了,远远的,它的鬃毛倒竖,昂首扬蹄,像腾云驾雾一样,以惊人的速度奔驰而近,寒山重凝视着叱雷,直到他这相依为命的坐骑将一颗硕大的头颅钻进他的怀抱中。
    有一种特殊的慈爱光辉映现在寒山重的面容上。这种神情是十分突出而罕见的一个人对一匹马,他搂着叱雷的头,轻轻用面颊摩挲,充满了一股怜惜,抚慰的意韵……
    无缘大师牵过一边的“莹雪”马与另两匹坐骑,目光朝满地尸体扫视了一遍,不禁摇头长叹。
    寒山重低低地道:“上马吧。”
    他自己翻身上鞍,缓缓领先行去,在山谷入口,他再下来为各人清除了一条巨石叠堆的通路,在东方的一轮红日照映下,一行人鱼贯行出了山谷,昨夜的血战宛如一场梦魇,隔着这条山谷,已似乎成为一件遥远而淡渺的过去了。
    山谷外,是一条蜿蜒而宽敞的驿道,寒山重夜里曾经来过,他行马在行列的最前面,得得蹄声,敲不散他微皱的眉宇,那张俊俏而精悍的面孔上,仿佛笼罩着一些看不见,却感得到的烦郁。
    梦忆柔驱着坐下的“莹雪”快步跟上,她经过一夜的惊骇,神色间显得憔悴而疲乏,低怯怯的,她道:“山重……”
    寒山重回过脸来,向梦忆柔歉然一笑,伸手握着她的小手,双眉稍稍舒展了一些,道:“累不?”
    梦忆柔摇摇头,温柔的道:“不累,山重,你一定很疲倦,待会找个地方歇歇好吗?”
    点点头,寒山重道:“昨夜可惊着你了,别否认,我看得出来,小柔,你不知道我心中多不安,以后我一定尽量减少这种长途的跋涉,更要你多在家里待着,小柔,每在血雨腥风里,我老记挂着你的安危……”
    梦忆柔深情款款的凝注着她这冤家,感慨的道:“有些时,山重,我真恨你为什么不是一个最平凡的人,恨你身上缠着那么多办不完的事……”
    寒山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慢慢地道:“我会欢喜的,为了你,这种生活也该平缓些时了。”
    犹豫了一会,梦亿柔壮着胆子道:“山重,那匹叫追日的马儿死了,我看你很伤心,我……我觉得你对马匹的情感太深厚……”
    寒山重望向两旁向后移动的景色,低沉的道:“马儿也通灵性,只要是真正去爱它们,小柔,畜牲也知道忠于它的主人,比起一些见异思迁,反复无常的小人要来得强,它们不会临危退缩,弃主不顾,在最紧要的关头,它们与主人共生同死,齐进齐出,前面便是一座绝壁,只要它的主人要跳下去,它也丝毫不犹豫的跃下,我的叱雷就不止一次在生死艰困之间与我相依相扶,不是它,只怕我的灾难将更多……”
    梦亿柔如水的双目一眨,悄细的道:“假如是我,我也会这样……”
    寒山重哧哧一笑,紧了紧自己握着梦忆柔的五指,道:“当然,我就是再爱叱雷,也及不上爱你的千万分之一,小柔,这是一种性质上迥然不同的情感,你不要与一头畜牲争风吃醋……”
    梦忆柔轻啐了一声,嗅道:“难听死了,你别臭美,谁和它争风吃……晤,难听死了……”
    无缘大师在后面牵着司马长雄坐骑的缰绳缓缓行着,这时,他“唉”了一声,古怪的道:“好了,直到现在才看见你们二位真正开了心,方才就好像谁在和谁赌气一样都板着面孔,活像城陛庙供着的判官像……”
    寒山重撇撇唇角,一笑道:“大和尚不要嚼舌根,在下刚才只是在想着一件事情,表情上可能呆滞了一点,却不是在生谁的气……”
    司马长雄全身僵硬的坐在马背上,怪不舒服的转动了一下脖子,他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似的道:“院主,咱们是否直回浩穆院?”
    寒山重道:“不错,你有事么?”
    司马长雄青白的面孔上浮起一丝笑容,道:“长雄只是在想,那块南疆购得的璞玉,正是该雕‘五雄图’的时机了,院主,大约禹殿主也盼得慌。”
    寒山重一笑道:“约莫是吧,习武之人爱艺若狂,大家都想试试五雄图雕成功之后是个什么狠法儿,长雄,咱们回去就动手!”
    一侧的梦忆柔急道:“喂,山重,你就从来不告诉我那五雄图到底是代表什么意思,现在你可得说明一下子了吧?”
    寒山重笑笑,目光瞥向无缘大师及郭双双,二人也正期盼的瞧着他,于是,沉吟了一会,他道:“五雄图乃是一种五人联手合击的阵式招术图,其威力十分宏大,普天之下,能闯过此阵之一,恐怕,嗯,恐怕还没有一个!”
    宣了声佛号,无缘大师道:“寒施主,浩穆声威已是名震天下,没有哪个活腻味了情愿去招惹你们,但你们却一天到晚仍是精练技击阵势,这也未免有些太过紧张了。”
    寒山重理理头巾,道:“大师,树大自是招风,虎无伤人意,却预防人有害虎心,有备才能无患,这五雄图的阵势,只是一种防守的武学,若非敌人相逼,当然不会拿去攻敌,江湖风云诡异,瞬息万变,倒是留神一些才好。”
    众人一面谈话一面策骑缓行,当日头爬上中天,他们已来到一个十分热闹的市镇之外,寒山重朝这镇子打量了一眼,道:“大师,你可来过此处?”
    大和尚摇摇头,道:“看去却是十分繁华呢。”
    略一沉吟,寒山重道:“激战终宵,又走了半天远路,吾等还是于此处寻一客舍休息下来再说,长雄的伤要好好养一养。”
    无缘大师笑道:“寒施主,你自己也是脸色青白,双目失神呢。”
    寒山重揉揉脸上的肌肉,伸伸腰,领先行向镇内,在街上一些行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他们找着一家外面挂着斗大“和福”金字招牌的客栈住了进去。
    客栈里,西厢房一共有五间精舍,寒山重完全包了下来,又差店伙计到街上药铺去抓来五付上好大补药材,在为司马长雄换了伤药之后五个人一人服了一大碗补汤,然后,每人一间客房,闭门蒙头大睡。
    在寒山重的房中—
    他被一阵温暖而柔馨的气息弄醒了,这阵阵气息似是来自春风吹拂着的百花园中,又是香甜,又是软腻,嗯,像是一个人的呼吸,而且,更像一个女人的呼吸……
    寒山重仍旧闭着眼睛,安静的享受着这悄然蕴于不可言喻中的温馨,这股隐隐的芬芳,在他来说,是太熟悉,太熟悉了,有一段日子未曾浸漫于中,却又多么令人魂萦魂系啊。
    轻柔的,两张湿润而滑腻的唇片在他嘴角上游移着,啮咬着,有些麻痒痒的感觉,但是,却一直舒适到心底,茸茸的发丝拂搔着寒山重的面颊,像有几只多脚的小虫在蠕动,晤,那带着甜味的呼吸怎的又急促起来了呢?
    毫不动弹的躺在床上,他觉得一只软软的小手抚着他多日未刮的颔下胡碴,好一阵子,一个细如蚊的羞涩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喂,我不相信你还没有醒。不害臊,都掌灯了还赖在床上……”
    寒山重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他伸臂用力拥着半伏在他身上的窈窕身躯,懒洋洋的道:“宝贝,你的疲劳倒恢复得快。”
    说着,他睁开了眼睛,晤,这一睁眼,却顿觉目光一亮,梦忆柔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刻意打扮的,眉儿新描过了,有如两弯娇柔的柳叶,唇上淡淡点着一抹鹃汁儿,薄敷脂粉,身上换了一套水儿丝的翠色衣裙,波浪似的秀发高高挽起,如云似雾,一根金风钗儿斜斜插过,小小的串玉坠儿在鬓角轻轻的摇晃,衬着那剪水双瞳,挺秀的鼻梁,嫣红的小嘴,那一抹抚媚的笑魇,喂,美极了,也艳极了。
    寒山重长长的吁了口气,呻吟的道:“小柔,你要令我窒息了……”
    梦忆柔大眼睛一眨,嫩嫩的道:“怎么?不好看?”
    寒山重松开的手臂,纫细端详看着她,好一阵子,口中啧啧有声的赞道:“太好看了,太美了,我说不出如何来形容……我只怕你这美会不属于我……”
    轻轻捂住寒山重的嘴,梦忆柔不依的道:“瞎说,你明明知道我的一切都已属你,不论是身体或是内心……山重,你明明知道的……”
    寒山重拿过梦忆柔的小手亲了亲,伸伸腰坐好,梦亿柔望着他,低细的道:“为什么……山重,为什么不拥着我?”
    寒山重也注视着她,温柔的道:“伯弄皱你的衣裳,小柔,你这打扮是如此高雅脱俗,会教任何想亲近你的人都将感觉到是一种亵渎……”
    梦忆柔咿唔一声,缓缓凑上那张菱形的小嘴,寒山重无奈的笑笑,轻轻吻了吻,梦忆柔正待娇嗔,寒山重又低低的笑问:“怎么不多睡一会?好好休息赶起路来才会有精神,才会不胡思乱想,怕什么我对你冷淡啦,说什么我对你不关心啦等等……”
    哼了一声,梦忆柔轻轻打了寒山重一下,小嘴一噘道:“还说呢,咱们住在厢院前面,有一间小精舍,旁边还围着些斑竹,但是精舍里却像谁要断了气似的一声接连传出一个女人的哎哟声,那女人似害了病,可是她这一嚷不打紧,我和郭姐姐就都不用睡了……”
    寒山重一笑道:“怎的我没听到?”
    梦忆柔用右手那只玉葱般的纤纤食指在他额角轻戳了一下,羞着他道:“还好意思说?一睡下去我看你天塌了你也不会管,你住的房子又在最后面,怎么好打扰到你呀?”
    寒山重抓着梦忆柔的手指亲了亲,笑道:“为什么不找店掌柜去阻止呢?”
    怯怯的一笑,梦忆柔道:“我不好意思……而且,人家在旅途卧病,也是值得同情的事,又何必这样难为人家呢?”
    寒山重点点头,道:“小柔,我一直就知道你是一个有着好心肠的女孩子,现在,让我恭请你这位好心肠的女孩子去同进晚膳,姑娘,我有此荣幸么?”
    梦忆柔盈盈站起,一本正经的道:“看你昨夜护花有功,姑娘我就赐你这份殊荣吧。”
    寒山重大笑跃起,在梦忆柔的面颊上一吻,道:“小乖,你先出去,我换一件衣裳即来。”
    梦忆柔嫣然一笑,道:“可换快点啊,大家都已经起来了,刚才司马右卫还叫来客栈掌柜,交待他腾出一间雅室来准备用饭。”
    寒山重点头道:“嗯,不错,长雄负创,犹还不忘他寻常应做的一些琐事。”
    梦忆柔哼了哼,一面行向室外,边道:“你呀,一向都让人伺候惯了,哪一天我倒要你服侍服侍我……”
    寒山重打开行囊,哧哧笑道:“固所愿也……呢,固所愿也……”
    他迅速脱下身上已经污皱不堪的长衫,匆匆换上一套亦是纯黑色的丝质紧身衣,犹豫了一会,拣了一件宝蓝色镶滚着银白色宽边的长衫罩在外面,然后,他快步走到一张木几之前,木几上已摆好一盆漱洗用的清水及瓷杯,洗漱完了,他坐在床沿,开始套上他的瘦紧虎皮靴,而在这时,房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及叫喊之声,嗯,这声音愤怒而焦切,是梦忆柔的!
    寒山重微微一怔之下,本能的反应促使他旋风般掠出门外,门外是一道曲廊,围有朱红栏杆,梦忆柔正手捂着胸口靠在她自己房间的门框上,怒目瞪视着栏杆外一个身着大花牡丹儒衣的青年,那青年面色青白,尖嘴削腮,一副典型的油头滑脑纨绔子弟的色相:
    梦忆柔目梢子膘及寒山重的身影,已心神大定的一指那个仍然睁着一双馋涎欲滴的色眼的青年,恨恨的道:“你……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礼教?人家不认识你你怎么可以说这些下流话?看你外表也像个正人君子,不想竞这般龌……”
    隔壁的房门此刻也“呀”然启开,青燕子郭双双匆匆奔出,她赶忙跑到梦忆柔身边,急促的问道:“什么事,柔妹妹?”
    梦忆柔气得脸色发青,咽声道:“郭姐姐,这人……这人他欺侮我……”
    郭双双倏忽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她狠狠的瞪着那犹在摇头晃脑的青年,愤怒的道:“喂,你这人是吃了狠心豹胆,竟敢耍这种无赖到姑娘们头上?今天你不跪下叩头谢罪,姑娘决不与你罢休!”
    那青年眯着眼睛,背着手走向前面一步,口里啧啧有声,半晌,他仿佛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一个半转身,斜着一侧肩长揖到地,尖声尖气的道:“两位美娘子在上,小生这厢有礼了。”
    这一着弄得郭双双与梦忆柔皆不禁一怔,那年青人又捂着嘴那么扭捏的嘻嘻一笑,憋着嗓子道:“二位姑娘俱是国色天香,倾城倾国,一位是解语牡丹,一位是出水白莲,一位胜过西施,一位赛似王娇,一位强过杨玉环,一位气死赵飞燕。嘻,小生何幸,今日得睹芳颜,啊一一真是何幸啊何幸。”
    梦忆柔移眸一瞧,寒山重不但没有过来,反而半倚在门上在强忍住笑,她不由气得一跺脚,大声道:“你不要满口胡言,我们根本不认识你……”
    那年青人一拂衣袖,手中已多了一块大红绸巾,他朝梦忆柔娇滴滴的一挥绸巾,扭扭身子,道:“姑娘,相逢何必曾相识?唉,同是伤心客里人”
    郭双双瞪大了眼睛,缓缓退后一步,楞楞的道:“柔妹妹……我看这家伙神智有点不大正常……咱们还是不要理他……”
    年青人不依的“嗯”了一声,嘴巴一扁像要哭一样,又那么变化迅速的用大红绸巾一捂嘴,嗲声嗲气的道:“这位姑娘,你不要随意评损小生,小生又没有得罪过你,怎么说小生神智不清呢?
    唉一一人哪,就是这样,只要稍稍热情一点,人家就会以异样的眼光来看你,唉,其实,小生的心地却是无比善良的呢……”
    郭双双哼了一声,啐了对方一口道:“我看你是得了癫痴之症了,在这里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你这叫善良?这叫下流,无耻,不要脸!”
    那年青人愣了一愣,两眼突地大睁,尖声高叫:“什么?你!你你这贱婢敢骂我不要脸?好呀,我这条小命是不想要了,竟敢当面辱骂我笑西施俞俊?哼,我倒要给你几分颜色看……”
    当然,寒山重自出门第一眼,就看出栏杆外此位仁兄正是笑西施俞俊这块活宝,像他这样男女不分的形态举动,普天之下,恐怕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此刻,寒山重悠闲的走来,微微拱手道:“俞兄请了。”
    笑西施俞俊正待发威,闻言之下不禁一怔,他急忙转过身来,疑惑的朝寒山重打量了一阵,一鼓嘴,道:“你是谁?少爷不认识你,怎么过来乱答腔?”
    寒山重哧哧一笑,道:“俞少爷是贵人多忘事,少爷不认识我,我却认得少爷你呢。”
    俞俊楞楞的瞧着寒山重,好一阵子,他蓦然尖叫一声,像见了鬼一样跳了出去,张口结舌的指着寒山重:“你你你,你是那小马夫,臭马夫——”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泻了气似的颓唐的道:“你骗我们,其实,你就是寒山重……”
    寒山重再一抱拳,道:“不敢,在下与俞大少久违了。”
    笑西施俞俊用大红绸巾蒙着嘴,惊悸的道:“寒山重,你你,你要干什么?我母子二人并没有得罪过你,你这般模样却使我心惊肉跳……”
    寒山重十分欣赏对方这份坦白,他哧哧笑道:“在下并不想于什么,虽然令母子二位当年对在下不够好,可是,嗯,在下尚不记怀。”
    他又笑了笑,问梦忆柔道:“小柔,这位俞大公子方才是怎么回事?”
    梦忆柔余恨未消的哼了一声,气咻咻的道:“你还问呢,都是你不好,人家在外面等你,这个人忽然从那边精舍里走了出来,一双眼睛转也不转的直勾勾,盯着人家,先是出言轻薄,继则意欲……意欲动手,幸亏人家闪得快……”
    寒山重撇撇唇角,淡淡的道:“俞少爷,此位姑娘乃是在下未婚之妻:那一位么,嗯,亦为在下义妹,尊驾如此行为,可是大大不当了。”
    笑西施俞俊心头一跳,急忙道:“寒……寒山重,我不知道她们和称的关系,而且我也并没有做什么,你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寒山重神色一沉,冷然道:“不管她们与在下是否相识,你都不该做出此等轻浮下流之举止,俞俊,记得往日你曾有过不服我寒山重之狂言,现在,如果你尚有兴,寒山重极愿奉陪你共走几招!几招!”
    说到此处,寒山重狠厉之色毕露的道:“假如寒山重在十招之内不令你尸横就地,寒山重即此退隐江湖,永不复出!”
    仿佛一下子掉在冰窖之中,笑西施俞俊似发了寒热般不住抖索起来;他异常明白寒山重在武林中的赫赫威望,及他本身所具的惊人艺业,多少比俞俊更为强悍超绝的奇才异土都栽于寒山重手中,多少横行一时的江湖枭雄霸主也慑伏于他的浩威之下,俞俊,他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对方所经的大风大浪里,他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涟漪罢了,那微不足退的一圈波纹啊。
    在死亡之前少有人能夷然不惧,生命诚是可贵,没有人愿意毫不珍惜的舍弃;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对这世间还有着深刻留恋的人?
    俞俊十分想稳住心腔的狂跳,想提起勇气与对方硬拼一场,但是,他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一肚子的所恼气抵不过一肚子的畏怯,他自己知道他还想活下去,他也更知道若与寒山重拼斗的结果定会与他活下去的希望相反!
    寒山重冷冷的道:“俞公子,如何?”
    似一只泻了气的球,俞俊颓丧的道:“别,寒山重,别这样,我打不过你……”
    寒山重双目如冰的注视着对方,缓缓的道:“你认错了?”
    俞俊用大红绸巾拭了拭眼角,抽噎了两声:“我……我认错了。”
    “嗯”了一声,寒山重语气和缓得多的道:“俞俊,你的本性并不坏,只是你母亲太娇纵你,以至养成你这种十分不雅的习性举动,只要以后能改,你仍是一个有前程的人。”
    俞俊低下头来,用绸巾捂着鼻子,神态似是极为伤心,寒山重平静的道:“你母亲呢?你怎会来在这里?”
    又抽噎了一下,俞俊泪汪汪的抬起头来道:“我……唉……我母亲病了……”
    寒山重怔了怔,道:“病了?什么病?”
    俞俊委屈的揉搓着绸巾,泪盈盈的道:“我娘是被人打伤的,我与娘也被人家一路追赶下来,就是现在,对头大概还在到处追拿我们逃命的娘儿俩啊……”
    寒山重瞧着他,沉着的道:“对方是谁?又怎么会如此赶尽杀绝?”
    笑西施俞俊那么可怜的长叹了一口气,怯嫩嫩的道:“唉——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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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释怨叙欢同仇敌忾
    俞俊这种娘娘腔,令郭双双与梦忆柔都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郭双双皱皱眉,轻轻瞧过梦忆柔,两人也都在留神倾听这位仁兄的下文。
    寒山重淡漠的道:“你说吧。”
    俞俊捏捏鼻子,低低地道:“约莫是在三个月以前,娘与我缀上了一笔生意,那是襄阳‘三和镖局’所保的一票红货,由‘三和镖局’遣出他们的总镖头率领三个镖师护送到‘登田府’,娘与我就在襄阳到登田府中间的‘乌鸦林’下手拦截,一把刀彭老六负责接应,唉,哪知眼看着那个臭总镖头被娘打伤,三个镖师也被我赶跑的当儿,自一片土坡后面忽然冲出来数十个大汉子,个个都是那么凶神恶煞的,带头的两个人一胖一瘦,面孔生得又粗又黑,难看死了,他们一上来连句话也不说,那么狠巴巴的就攻向我母子俩人,娘和我饼命抵挡,却是寡不敌众,不但娘伤得极重,连从林子里跑出来接应的彭老六也挨了两刀,无奈之下,我们只有逃……啊,我们只有突围而去……”
    寒山重抿抿嘴唇,道:“这样说来,对方已经大占上风,犯不着再继续追赶你们了,为什么他们还如此歹毒的要斩草除根呢?”
    俞俊脸孔一红,期期艾艾了好一阵,才悄悄的道:“我们……我们在临走的时候,把两箱红货中的一箱也抢走了,而且,娘还伤了他们那个黑阎王似的胖子……”
    哧哧一笑,寒山重道:“哦,这就难怪了,对方是何路神圣?”
    俞俊神色又愁苦了下来,他叹口气,道:“三月派……”
    寒山重双目倏睁又阉,轻轻的道:“嗯,三月派,三月派……”
    俞俊咬咬他的大红绸巾,又沙着嗓子道:“他们穿着一色的青衣,胸前都绣着三弯相连的银白色新月,好不讲理啊,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死不要脸的上来黑吃黑……”
    略一沉吟,寒山重回头道:“双双,你陪小柔先到那间用膳的房子里等我,无缘大和尚呢?”
    郭双双微壁着眉儿道:“大师到外面散步去了,他说掌灯时就回来的……”
    说到这里,郭双双又道:“司马右卫要我告诉你,说他就在房中用饭,不能去服侍你……”
    寒山重点点头,道:“那么,你们就先去吧。”
    他正待转身,梦忆柔已一扯他衣袖,幽怨的道:“山重,你又要管闲事?”
    寒山重哧哧一笑,道:“这不叫管闲事,俞俊母子当年也曾在不觉中用马匹送过我一程,而且,三月派与咱们浩穆院并不十分友好,小柔,我先去看看就来。”
    笑西施俞俊扭扭身子细声细气的道:“二位姑娘,小生十分感激二位的宽怀大量,唉,小生是落难人啊,常言道路不平有人踩,寒大当家就是踩这不平之路的人呢,二位姑娘,方才小生失仪冒犯之处,万请二位不要记怀,小生这厢陪罪了……”
    郭双双与梦忆柔本来不大高兴,经俞俊这几句话一说再配上那付德性,俱皆忍不住险些笑了出来,她们用手绢捂着嘴,互相携手碎步行去。
    笑西施望着前面两条炯娜的背影,不由咽了口唾沫,赞叹的道:“真是绝色佳丽,倾国之姿……”
    寒山重偏身越出栏杆着地,一拍俞俊肩头道:“却皆名花有主,心已属人,俞俊,奈何啊奈何!”
    俞俊咧嘴苦笑了一下,羡慕非凡的道:“寒大当家,我真打心窍儿里佩服你,不但名头响,武功强,连天下的美丽女子也像全被你一个人囊括了……”
    撇撇唇角,寒山重道:“不过,我也是要看情形、环境、时机等等才下手追求人家,不似你老兄在这种风声鹤唳下还有心绪胃口扮演一番登徒子的好戏。”
    尴尬的红着脸,俞俊发窘的道:“我……我运气不好,每次碰上一个美丽少女都几乎是与你有着牵连……”
    豁然大笑起来,寒山重一摆手,道:“探视令堂,尚请阁下带路。”
    俞佼赶忙答应着,摇曳生姿的走在前面,没有几步路,二人已穿过一排高大严密的斑竹,来在那幢小的精舍之前。
    抢前两步,俞俊轻轻敲门,红木镶着银色的小兽环的门儿缓缓开了一线,在看清了来人之后,才半启开来,门里露出一张满脸于思的憔悴面孔,低沉的道:“少爷,今母刚醒,在向小的问你到哪儿去了……”
    说到这里,那人已看见了俞俊身后的寒山重,他一愣之下又陡然大吃一惊,恐惧的叫道:“少爷,那寒……”
    俞俊得意地一晃脑袋,伸手在唇上嘘了声:“别叫嘛,你知道什么?寒大当家是来探望娘的病的!”
    那人闪身出来,满脸惊疑迷惑的瞧着寒山重发愣,喃喃的道:“他……他会来探视主母的病?不信不信……”
    寒山重上前一步,微微颔首道:“彭老六,你的刀伤好了?”
    这位仁兄果然正是俞俊母子多年的老跟随——一把刀彭老六,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的道:“承……呢,承大当家下问,已经好得多了……”
    笑西施俞俊捂嘴儿一笑,道:“彭老六是伤在背后,当时刀口子有尺多长呢,流的血就像水,看了直叫人打心眼里发栗……”
    寒山重笑了笑,道:“彭老六,怎么,你不肃客人内么?”
    一把刀彭老六呆了呆,尴尬的转向俞俊道:“少,少爷……”
    俞俊“嗯”了长长的一声,一扭身子拉着寒山重往里进,口里尖声骂着:“死彭老六,臭彭老六,你越老越糊涂啦,什么人来你都是疑疑惑惑的,那天我看你连我也要挡在门外啦……”
    推开了门,里面是一明两暗三间房子,陈设得清雅简朴,摆置也很悦目,就是光线黯了点,俞俊拉着寒山重往里一进,里间己传来两声混浊的咳嗽声,一个粗哑的女人嗓音疲乏的道:“谁呀?是乖儿么?”
    俞俊“嗯”了一声,叫道:“娘呦,你快看看孩儿把谁带来了?”
    说着,俞俊一边掀开布帘。一边携着寒山重的手进入里间,这间房子较外面略小,靠墙放着一张宽大的卧榻,蓝色的帐幔半垂,榻上半坐半卧着一个肥胖臃肿,却是发乱脂褪,形色委顿的老妇人,晤,一点不错。那就是横行一时,六亲不认的女独脚盗胖大娘焦银花!
    胖大娘眯着一双水泡眼,细细的打量着寒山重,嘴里迷惑的道:“儿子,这位朋友是谁呀?娘觉得面善得紧呢……”
    俞俊扭扭捏捏的走到胖大娘榻前,往她肥胖的身上一腻,扮了个娇羞的模样,悄悄地道:“他呀,娘,就是寒山重啊……”
    这三个字宛如三记旱雷响在胖大娘头顶,她满身的肥肉一哆嗦,“唬”的坐了起来,圆瞪着眼,仓皇的大叫道:“好个寒山重,你落石下井也不是这般落法,你看我母子二人如今遭难认为是好欺的么?快快将老娘的‘百维带’拿来,快呀……”
    俞俊在她身上扭股糖似的一揉一搓,嗔道:“娘呀,你这是怎么了嘛?人家寒大当家好心好意来看你的病,又答应为咱们挡住三月派,怎么你却如此对待人家。晤一一我不来了……”
    胖大娘焦银花气急败坏的推着儿子,边叫道:“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哟,我的儿,你快别相信他,什么邪魔鬼道能瞒过老娘这双招子……”
    哈哈一笑,寒山重背负双手,闲闲的道:“焦大娘,你这一次可是眼里揉进沙啦,在下的确是来探望你的,而且,在下与你并无深仇大恨,更不在乎你那箱红货,你操的什么心?担的什么惊?如果在下心有所图,昭,你们母子两人还有机会在这里拉拉扯扯么?”
    胖大娘缓缓缩回了手,想了想,气咻咻的道:“那么,寒山重。你来做甚?”
    寒山重眯眯眼,一笑道:“正如今郎所说,来探望大娘伤病之情。”
    不大相信的瞪着寒山重,胖大娘道:“来探望老娘?哼!我可不敢当,只要你不记着‘南甸’那次事儿,老娘已是烧了高香啦……”
    寒山重跋了两步,道:“胖大娘,你是老江湖了,但是,在下亦非初出道的雏儿,是么?假如在下有心寻你启衅,却用不着这些手脚,老实说,在下并不含糊于你,这一点大约你会同意?”
    胖大娘沉重的点头,寒山重一笑又道:“所以,在下此来,的确是一番好意,想在力量之内,协助令母子一臂。”
    胖大娘水泡眼一睁,道:“为什么你会如此突发仁心?”
    寒山重哧哧笑道:“令郎曾言,路不平有人踩,仅是如此而已,再说,汉家高土,俱有以德报怨之度量,在下忝为一员,当然更宰相之肚,可以撑船了……”
    沉思了良久,胖大娘缓缓地道:“此言当真?”
    寒山重正色道:“闪星魂铃,岂有狂言?”
    胖大娘一听前面这四个字,不由神色一肃,汕汕的道:“老娘……啊,不,老身有伤于体,不便下床待客,寒大当家,你老包涵些儿了……”
    寒山重一拱手道:“同是客旅之中,大娘尚请少礼。”
    笑西施俞俊嘻嘻一笑,搂着胖大娘道:“娘啊,这一下子我们可不怕了,孩儿早就说嘛,寒大当家是个讲义气的人,你看,人家不是一口承诺下了?”
    胖大娘慈爱的拍着俞俊,笑道:“这孩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寒大当家来了这么久,你还不快去招呼一下?叫彭老六那懒虫倒杯茶来呀……”
    寒山重一摆手,道:“不客气了,在下这就告辞,大娘放心养伤便是,若有动静,在下当即前来效力,俞世兄么,尚请夜间多加留意才是。”
    俞俊忙不迭的点头道:“我守着娘,一步也不离开,寒大当家,你可注意点啊,一有不对你就得赶快过来呀……”
    寒山重笑了笑,道:“当然。”
    他再次拱手,转身行去,俞俊与一把刀彭老六一直送他出了精舍,寒山重又交待了几句,大步行向前面。
    在一间安静而清雅的房间里——
    一桌丰盛的酒席早己摆好,梦忆柔与郭双双,分坐两侧,无缘大师靠门坐着,寒山重居于正中,四个人静静的吃喝,大和尚的筷子却只朝面前的两盘素菜起落。
    寒山重浅吸了一口“状元红”,笑道:“大师,你就不敢狠狠心吃块肉?”
    无缘大师连忙宣了声佛号道:“罪过,罪过,出家之人安能尝荤腥?”
    寒山重一笑道:“有些深山和尚时常夜里起来烤狗肉吃,大师,酒肉穿肠过罢了,又何苦当真?”
    干瘦的脸孔涌起一片汕然之色,大和尚摇头道:“出家之人必须格守清规,戒物欲,贪欲,色欲,要修到无人无我之相,要知道软红十丈皆空,一切俱空,一切俱无,这才能澄心静虑,上达天听,神游于子虚之中,施主,若是区区口腹之欲尚且不能忍耐,老僧这数十年苦修岂不成了白搭啦?”
    寒山重哈哈大笑,双手举杯道:“好,为了预祝大师修成正果,列登仙位而干杯!”
    说着,他一仰脖子干了,梦忆柔皱着眉头瞧瞧他,轻轻的道:“山重,你少喝一点。”
    郭双双眨了眨眼,道:“山重,晚上说不定还有事呢……”
    寒山重放下杯子,沉沉的道:“三月派暗里数度与我们作对,更买通固光等人阴谋颠覆本院,害我手下,残我所属,本来,我回去后就想正式声讨他们,这一下正好,乐得先来个短兵相接,牛刀小试!”
    无缘大师望了他一眼,欲有所言,寒山重笑笑道:“大师,与三月派之战,只请你与双双二位护住小柔及长雄就是,由在下一人参加!”
    青燕子郭双双眉儿一竖,鼓着嘴道:“不,我要帮你!”
    无缘大师也将手中竹筷一放,大声道:“寒施主此是何言?老僧有事,施主莫不费尽心力,奋身以赴,难道施主有事老僧便退避三舍,袖手不前么?出家之人也知情义,施主你却休把老僧看差了!”
    寒山重豁然笑笑道:“在下岂敢小看大师?只是不欲大师沾染不必沾之血腥罢了……”
    无缘大师双手合十,正色道:“寒施主,杀生皆非善举,溅血俱属罪孽,只要与人动手,能以渡化,当以尽量渡化为要,非老僧也,施主亦然,多积阴功有福泽。”
    寒山重又一口干了杯酒,道:“大师教训,在下当铭志于心。”
    这时,梦忆柔为寒山重碗中夹了一只肥大的鸡腿,怜惜的道:“山重,你这些日子来瘦了好多,别一天到晚记着些琐事,自己也得多注意点身子……”
    寒山重用手抓起鸡腿,大大咬下一块鸡肉在嘴里咀嚼,边道:“小柔,你晚上与双双共居一室,大师与长雄同宿,记得不要亮灯,除了我之外,任何人进房就以暗器招呼,对了,双双,你的伤势如何?”
    郭双双眼圈一红,酸涩的道:“你还记得我有伤?没有什么,那只是几处皮肉的浮伤。”
    寒山重心头涌起一股像打翻了五味酱缸的味道,他歉然道:“双双,别生气,我一直在关心着你的,有许多话,不一定要用言语表达不可,是不?”
    郭双双欲泣的微微点头,这边,梦忆柔咬着唇儿,古怪的瞪了寒山重一眼,又温柔的朝郭双双投去爱怜的一瞥……
    无缘大师对这种微妙而有趣的场面装做未见,他端起酒杯来掩饰的吸了口酒,边呵呵笑道:“晤,酒味是醇,不错,嗯,不错……”
    寒山重舔舔嘴唇,无奈的摇摇头,一个劲的吃喝起来,这顿晚饭菜看十分丰盛,嗯,像是登临斗场前的战饭呢。
    酒醉饭饱,送回梦忆柔与郭双双二人,已是近初更的时分了,无缘大师握握寒山重的手,慎重的道:“寒施主,三月派并非泛泛,施主不可贪功急进。”
    寒山重微微颔首道:“当然。”
    无缘大师进门前又回头加了一句:“手下超生,寒施主。”
    寒山重哧哧笑道:“救人一命,在下知道胜造七级浮屠。”
    说着,他挥挥手去了,今儿晚上有隐隐的半弦月。云很浓,时常遮住月儿那已够黯了的光辉,夜风吹得嗦嗦作响,凉意深沉。
    回到房中,寒山重将搁在梁上的斧盾取下,斜斜安置床头,他喝了一杯冷茶,合衣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静静闭目养神起来。
    血淋淋的日子搀合在长远的过去里,有些不愿回忆的伤感浮上心头,每在夜阑人静,那些惊险紧张与泣鬼泣神的片片断断,便会在眼前映现,精神一直是像根绷紧了的弦,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松散一下、安适一下呢?江湖上的生活就是如此马不停蹄的东奔西荡么?
    想着,回荡着,思潮像波浪般在脑海里波波的涌璇,寒山重翻了个身,有些困了,他带着点虚迷的舒展开四肢——
    一丝轻微的声息,像几片叶子落在屋顶上,这轻微的声音传进了寒山重的耳中,他宛如被谁推了一把似的依然惊醒,一种习惯的反应使他闪电般侧身跃起,俏无声响的移到窗前。
    乌云正遮住半弦月的惨淡光芒,院中是一片沉沉的黑暗,风拂过那边精舍的斑竹,唰唰的枝叶磨擦声的似洒下一片雨,三条淡淡的黑影一闪而入,还没有来得及眨眼,又是五条黑影掠了进去!
    一抹冷酷的微笑浮在唇角,他回身取了斧盾,轻俏的启门而出,在地下拾起一块石片,他一挥手射出,却在石片方欲脱手的当儿微一抛腕,于是,那块石片便带着一阵轻细的呼啸划过一道半弧倒飞向屋后,几乎在石片方才飞过屋顶的同时,一阵强劲的衣抉带风之声也跟着那块石片射出的方向急扑而去!
    寒山重一笑,迅速得仿佛流光一道,倏然掠向精舍那边,一个起落,他已掠过斑竹梢子轻如鸿毛般飘落在精舍的屋顶。
    伏在瓦脊之后,晤,现在他发现了三个人隐伏在竹丛之内,另两个人,躲在精舍里面,还有三位则守着靠右的两扇窗户。
    不一会,又是一阵轻响,再有三条人影飞射而进,一进来便闪到屋门两边,一共是十一个人了,看来他们的功夫俱极高强,只要瞧那份行动间的爽脆快捷便心里有数了。
    隐伏在四周的来人似是打了几个暗号,屋门两侧的那三位朋友有一个笔直飞上瓦面,无巧不巧的落在寒山重藏身之处的前面五尺。
    站在门边的两人暗暗一侧身,他们手中的兵刃在黑暗中闪过一道寒光,其中一个重重拍了拍门?声音在砭骨的夜风里显得无比的冷厉与生硬:“焦银花,冤有头,债有主,结下梁子夹着尾巴跑算哪门子英雄?出来,三月派的小角色韩生等着领教!”
    他讲完了话,黑沉沉的精舍里即刻燃起灯火,胖大娘焦银花格格的笑声传了出来,道:“姓韩的,老娘早就等着你们了,才来呀?老娘以为你们三月派打过雷就没有雨下了呢!”
    那叫韩生的人退后五步,冷森森的道:“少说废话,焦银花,今夜与你那相公儿子就准备在这里挺尸吧!”
    精舍里,胖大娘重重“呸”了一声,似母鸡在叫:“放你娘的春秋狗屁,你以为这点阵仗就能唬着老娘,待老娘出来一根一根拔尽你这小王八蛋的胎毛!”
    冷厉的一笑,韩生阴沉的道:“焦银花,在你这老虔婆断气之前,你将会知道你这句话所付出的代价是如何巨大!”
    屋中笑西施俞俊尖叫了一声,像一只湿手用力擦在一块镜面上那么刺耳:“娘啊,那小子竟敢臭骂于你,待孩儿出去撕了这张嚼舌根的嘴……”
    “哗啦啦!”一声暴响随起,精舍的冰花格子窗户被一把太师椅砸得粉碎,胖大娘焦银花的臃肿身体倏然射出,她脚步甫一沾地,已呼噜噜转了一圈,手中一条钉满千百颗锐利三角银锤的黑色牛皮带挽成一道道的闪闪光点,随着她身形的出现,笑西施俞俊也利落的窜出,一个斜跃离开胖大娘六尺左右站住,一柄寒芒吐闪的长丧门剑平举胸前,现在,他们母子站立的地势,正是一个钳角,内行人一望即知,这是一种可以攻守相助的站法。
    “砰”的一声震响紧跟着响起,精舍的大门被一脚踢开,团团刀花护着一把刀彭老六跃出,他身形出门,已一个俯仰出去了九步,行动之快,又老又辣!
    屋脊后的寒山重不禁抿唇一笑,他心里暗想:“别看这对母子盗平时言行可笑,办起正事来却是行得很,甚至连彭老六也有那么两把刷子呢……”
    这时,下面的笑西施俞俊尖起嗓子朝他对面的人道:“喂,你这杀千刀的甲鱼就是方才满口拉屎的混帐?怎么这般大的块头却连一点规矩都不懂?真是叫你家少爷笑话……”
    那韩生是个高大雄伟的中年人,他好似并不欣赏俞俊神态,阴侧侧的望着俞俊一会,他道:“你就是那个阴阳人?”
    笑西施俞俊微愣之下,胖大娘焦银花已唾了一口唾沫,怒叫道:“去你娘的那条腿,你这混帐才是阴阳人!”
    韩生黝黑宽阔脸膛上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他微挺了挺坚实的胸脯,沉着嗓子道:“焦银花,此刻,是你偿还‘黑虎’应祟林性命的时候了!”
    胖大娘怔了怔,随即格格笑道:“那黑胖子死了?”
    韩生冷板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右掌微微抬起,斜着挥下:“焦银花,你也不会活得太久!”
    他的手掌刚刚挥落,伏在窗外墙角下的两条人影似两条流鸿般电射而起,急扑背向他们的胖大娘母子!
    一侧的一把刀彭老六狂叫一声,奋身截来,但是,他才抢出一步,门边暗影处的两三个三月派角色已冷笑着齐齐将他拦住,一对虎头钩加上一条三截棍旋风一样搂头盖顶卷了上来!
    笑西施俞俊倏复突旋,长丧门剑划过一溜莹光,似陨星在夜空中的曳尾,那么迅速而准确的直指前面那个敌人的咽喉!
    韩生豁然大笑,雄伟的身躯左右一晃,闪雪般直取胖大娘,就在他这么左右一晃之际,胖大娘已抢先攻击,但是,她连出四带,却是带带落空:
    狂劲的掌风像一团团凌空飞舞的铁锤般袭来,力道是如此沉猛,如此隼厉,虽是一只肉掌,却在照面间将胖大娘逼出了三步:
    百维带似一条大蟒般伸缩卷缠,双方眨眼里已相互攻起十七招,那韩生神色自若,冷森森的毫无一丁点吃力之态,而胖大娘焦银花却已汗出如浆,一张厚如银盆胀大脸也变得焦黄枯干——
    又在一阵出奇的雄浑掌风卷袭下吃力避出,胖大娘蓦地叫道:“韩生,你可是号称‘六丁手’?”
    韩生哈哈大笑,再出九掌,狂傲的道:“不敢,三月派这‘银月堂’堂主六丁手正是不才!”
    胖大娘心浮气喘的打了个踉跄,暗自叫苦不迭,原来,这六丁手韩生非但是三月派顶尖高手之一,更是武林中以掌上功夫称雄的少数人物里的一个,他的一手“六丁卷山掌法”深厚强劲。力猛无匹,自名扬江湖以来,能以掌力胜过他者实在寥寥无几,胖大娘当日只是耳闻过“六丁手”之名,此时此夕,在自己旧创未复之下,却不料碰个正着,这怎不令她急出一身大汗?
    韩生左三掌,右六掌,轻描淡写的再出一十二掌,呼呼的掌风漫空飞舞,劲力交互纵横,他的青色长衫飘飘拂动,时而可见缕缕在他胸前的三枚交并银月,胖大娘的百维带倒像是一条病蛇,四窜回摆,前冲后突,就丝毫也挣不出对方这片恢宏的气网!
    那边——
    笑西施俞俊更是狼狈,他被眼前一双矮矮胖胖,但是秃顶麻面的角色缠着,这两人手执一式的短宽双刃尖刀,进身回转之间全是揉扑抢贴的路子,又滑又猛,又狠又毒,二十个回合下来,俞俊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挡,一柄长剑旋舞到五尺以内,连自保都有些困难了!
    一把刀彭老六的一柄沉约四十斤的红穗单刀功力十足,霍霍生风,倒是拼力狠搏,不巧的是他的两名对手更加难缠,这两人都属于三月派银月堂摩下,是银月堂的两大“护堂”,使三截棍的叫“豹子尾”曹希,用虎头钩的称“蝎子尾”潘瀚,他们全为韩生手下最得力的臂助,一身所学自然也是硬梆梆的无话可说!
    一把刀彭老六早已额角见汗,他身躯不停闪动,刀光如雪似练,一会缤缤纷纷,一会滚滚荡荡,一会飘飘忽忽,一会朵朵团团,是好刀法,但却在对方的强攻猛打下再加上他自己背后的旧伤口进裂,一口气大似一口气的喘个不休,步法也逐渐有些不灵光了。
    笑西施俞佼长丧门剑急施七招十三剑,一斜身抢出五步,回手抖出朵朵剑花像如影随形般的刺向跟来的敌人,边大叫道:“娘啊,孩儿有些不得劲了,这两个丑矮子好狠啊!”
    胖大娘焦银花咬着牙连连躲闪,又拼力还攻了四带,喉咙咕噜噜的响了一下,破锣般大吼道:“跑着打呀,娘的心肝宝贝,跑着打别光站在那儿发呆,约莫不用太久那人就来了……”
    俞俊猛一低头,让过一柄掠过头顶的宽重刃锋,他鬼叫道:“他怎的还不来啊?娘呦,他怎的还不来吗?”
    胖大娘甩出一脸的汗水,气吁吁的躲避着呼轰回荡的掌力,她咽了口唾沫,跺着脚道:“就快了,娘的儿,就快了,你小心着……”
    六丁手韩生左右开弓,长捣直挥,逼得胖大娘团团打转,四处窜逃,他呵呵笑道:“老虔婆,那个人?呵呵,你不要在这里呼神唤鬼胡说八道,谁能在此刻到来助你?
    谁又敢来助你?”
    他一掌劈出,回头大叫道:“朴立、朴村,你们兄弟俩加上把劲,先把那男不男女不女的混小子废了再说,不用迟疑!”
    那两个矮胖角色粗暴的呼喝一声,攻势更见凌厉,只片刻之间,已几次逼得笑西施俞俊连连见险,尖号怪叫1
    忽然——
    “砰”的一声,一把刀彭老六重重的摔倒地下,一条三截棍呼啸飞砸而来,彭老六奋力在地下翻滚,一双眼睛怒睁欲裂,眼球上红丝密布,他咬着牙,切着齿,每一翻滚间,三截棍皆险险擦着他的身体挥于尘埃,只见沙土飞扬,一条条的浅沟密密相接,地下,印着一滩滩的血迹!
    胖大娘焦银花怪叫如雷,她猛力抢了出去,拼命冲向彭老六处,边狼嚎般破开嗓子号:“你们敢伤彭老六一根毛老娘不活剥了你们两个杀胚就不是人!”
    六丁手韩生大笑着跟上,轻蔑的道:“老虔婆,先顾你自己吧!”
    正在这情势危急的当口,屋顶上却蓦地传来一声惊呼,六丁手韩生正待运足功力猛袭胖大娘,闻声之下不由一愣,他高大的身子一旋而出,大叫道:“崔权,有什么不对?”
    “对”字还在他舌尖上打滚,仿佛是他所叫的人在回答他似的,在一阵瓦片的剧烈崩响中,一团影己惨叫着曳空摔出,横过前面的院落跌到竹丛之内,在那团身躯飞过院子的时候,像下了雨一样洒落了一大蓬鲜血!
    六丁手韩生不觉大大的吃了一惊,他闪电般拍了三下手掌,厉吼道:“红痣,老九。上屋搜索。给我杀!”
    两条人影迅速自竹丛内跃出,一个瘦小汉子,哑着声音叫道:“堂主,是老崔,他完了,被剖了膛……”
    六丁手韩生心里猛地一紧,他觉得喉头发干,用力闪闪眼,他又大吼道:“快上屋去搜人,死活不论!”
    那两人答应一声,正待腾跃,精舍的屋顶上已响起一片哧哧的,冷森森的笑声,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瓦面上,在黝暗的笼罩里,他有如一尊魔神般俯视着下面诸人,缓缓的,一种沉冷的语声出自那人口中:“韩生,我来了,你奇怪会有人来么?”
    韩生一张脸气得泛了紫,好在现下不是白昼,他顺了口气,厉声叫道:“你,你这暗打偷袭的鼠辈,你是谁?”
    瓦面的人,嗯,是寒山重,他哧哧一笑,道:“我是谁?问得有趣,你们不一直想找我么?韩生,闪星魂铃寒山重这个名字你该不会太陌生吧?”
    “寒山重?”六丁手韩生大叫一声,心胆俱裂的院中三月派各人齐齐退后一步,刹时呆在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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