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爷刀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二章缺月寒刃何来情
    情势的骤变,只有一个人是在预料之中,这个人便是狄元;与“无影四狐”相处了这么些年岁,哪一个有多少斤两,吃几碗干饭,他可是有数得很,黎在先虽说功力不弱,比他狄元也高明不到哪儿,他在君不悔手下没能走上两招,黎在先又如何风光得了?事情可不正是这样,只一照面,黎在先业已开了彩一一亦是开在脸盘儿上!
    以狄清为首的另三条狐固然一下子愣在当场,就连顾乞与那两个书生打扮的人物也同样吃了一惊,他们和黎在先一般的反应,都不敢相信甫始过招,便已落了这么个结果!
    抹了把面颊上的鲜血,黎在先见了鬼似的瞪着君不悔,摹然怪叫:“邪法,这龟孙子会邪法啊!”
    狄清定下神来,抢前两步:“老四,伤得重不重?你且先退下来再说……”
    黎在先将染满血渍的手掌朝自己袍襟上乱擦,一边恼怒的咆哮:“那不是真功夫,老大,那是邪术,是障眼法,你曾看过有这种歪门儿的?只他娘一道青光一抹蓝雾,就能把人伤了?伤的还是我这等好手!”
    君不悔怔怔的望着这个暴跳如雷,状若疯猴的“好手”,心中是又振奋,又喜悦,更且带着那么一丝迷惆——自己的修为果然已到达如此神妙凌厉的境界了么?
    管瑶仙激动得一张俏脸通红,比她自己胜了仗犹要高兴十分,她冲着管亮德露齿而笑,那种掩遮不住的欣喜之情,令人直觉感应到她欲手舞足蹈的心怀!
    而管亮德却恍若不见,只是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半张着嘴,面孔上的肌肉僵硬,一双眼珠子空茫发直,似乎一下子还不能接受面前的事实。
    此刻,狄清一手拉着黎在先,暗中使劲往后拖,边低促的道:“别闹笑话,老四,你静一静,放理智点,再要叫嚷下去,不但管家兄妹端等着看把戏,顾老也面上无光……”
    黎在先仍然不甘不顾的跺着脚,嘶声吼叫:“这分明是邪术,就凭我黎某人大江南北闯荡了二三十年,什么样的角色没见过,哪一等的硬把子没碰过?又几曾吃这种亏、上这种当?个王八羔子阴损着使弄旁门左道,算不上英雄好汉,且看我祭法来破他!”
    狄清火了,脸色一沉:“老四,你这是在发什么熊?老江湖了,动手过招输赢不要紧,可千万不能叫人看做没见识,你就不怕丢脸,兄弟们怎么下台?”
    猛一转身,黎在先走到一侧,半边脸是铁青,半边脸是血红,他紧闭嘴唇,两只招子却赤毒毒的似在喷火!
    狄清面无表情的盯着君不悔,冷森的道:“看不出你还是真人不露像,是个闷着头使狠的角色;很好,前前后后几笔帐,我们总结着一道算清!”
    君不悔业已壮了胆子,他居然哧哧而笑:“说不定算清之后,连我们二小姐的五万两银子也免了!”
    狄清额头浮起青筋,阴恻侧的道:“不要得了便宜卖乖,不错你身法诡异,出手歹毒,但耍的只是出人不意,玩的是个投机取巧,没什么玄秘之处!”
    点点头,君不悔笑道:“所以你要找我动手的话,务必得多加小心谨慎,别叫我也出你不意,投了你的机、取了你的巧!”
    狄清暴叱:“大胆放肆的东西,且看我教训你!”
    背后,传来顾乞淡淡的声调:“老狄,先不用急。”
    狄青又气又恨的哼了一声,只得悻悻退下两步;顾乞手捋山羊胡子,形态深沉:“小老弟,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君不悔?”
    君不悔戒备的道:“不错,我是君不悔,君子的君,决不后悔的不侮。”
    微微一笑,顾乞却摇头道:“怎么一直不曾听过道上还有你这么号人物?”
    君不悔一点也不生气,老老实实的道:“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行走江湖,闯道混世的缘故,只是最近这段日子才进入‘飞云镖局’,跟着跑了趟镖,说起来,经历嫩得很……”
    顾乞眯着眼道:“出手却是不嫩;黎老四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角儿,叫你一招就挂了彩,你没看把他气成什么模样?君不悔,你也够得上阴损了!”
    君不悔理直气壮的道:“顾老,我为人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从不暗中槁鬼,那黎在先一上来就想放倒我,完全用的是要命的招术,我凭自家所学,以一对一的抗拒,如何称得起。‘阴损’二字?
    莫非我该伸长脖颈束手就戮,才算合了各位的心意?”
    顾乞仍然形色和祥的道:“你这是在顶我了?”
    一昂头,君不悔大声道:“我只是在说明一个道理,世间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武林前辈或跳梁小丑都是一样,决不能因为身份的尊卑不同便可歪曲事实,改变真理!”
    那边,管瑶仙不禁捏着一把冷汗,担心的低呼:“君不悔——”
    君不悔直率的道:“二小姐,你不必为我忧虑,今天的场面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一伙人来此的目的的是既要钱又要命,根本不是与我们论是非来的;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横竖是要吃定我们,再怎么容忍退让,他们也断断不会善罢甘休!”
    拍拍手,顾乞竟然笑呵呵的道:“好,好小子,看得透彻,说得明白,你这一番话才算是刨根究底,见了真章,不错,我们正是抱着如此心怀而来,是非黑白,全是骗着人玩的,天下只有实力为后盾的义理,何来义理为后盾的实力?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其他都是泛泛空论!”
    管瑶仙冷冷的道:“顾前辈倒是但白!”
    顾乞不以为件的道:“血肉江湖大半生,若再悟不透这一层简单的世情,几十年岁月岂不是白活了?管丫头,差别只在有人肯直说,有人还在矫饰而已!”
    顿了顿,他又瞧向君不悔:“老实讲,小弟台,我眼下前来,主要便是冲着你,虽然先时我并不十分确认狄老二对你的武学造诣如此高抬,但却仍有几分戒慎,现在证明我来对了,一个一招之内就能挫败像狄元这等好手的人,是不该被忽视或轻估的,否则,杀鸡还用得着牛刀?”
    平淡的语气中含蕴着露骨的桀骜,管家兄妹满心的不是滋味,却无言反驳,顾乞说得没有错,若非为了对付君不悔,光凭“无影四狐”的力量,已可足足摆平“飞云镖局”
    上下而有余!
    伸了个懒腰,顾乞又道:“来吧,君不悔,早晚也将是我们一老一小两个对决,不如尽快完了事,亦免得让大伙牵肠挂肚的苦等结果
    君不悔严肃的道:“我已以准备好了,顾老。”
    顾乞笑道:“君老弟,你要注意防范,我的出手非常快,会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往往刀闪芒现,我的敌人便被他爹娘白疼数十年了……”
    君不悔颔首道:“我知道,所以你号称”绝一闪’!”
    斜斜走出四步,顾乞的视线不曾投注在君不悔身上,他望向长空,望向幽渺的苍穹,形态仿佛是个闲眺天象的隐士,是个探索星宿命理的智者;枯瘦平凡的面孔上只有一片淡远悠悠之色,不见杀气,未露芒锋。
    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如寂,连呼吸也显得那么滞重粗浊,寂荡的空间宛如凝结着一种看不到、摸不着,却能压幸在人心的灰翳,而灰臀又是隐隐透沁着血腥气息,翻搅得人们胸口涌呕。
    那有如闪自极西的一抹冷电便猝然映现,惨白银亮的光华突兀照耀着人脸,炫花了眸瞳,明明只是一次芒煌的闪晃,却接连爆呼起三十一声金铁的撞击,撞击声急促紧密,像是点燃了一串炮竹!
    两条人影分向左右掠开,君不悔脚步踉跄,似乎喝多了酒般歪歪斜斜,抢了寻丈之遥方才站稳,一袭新袍子已经裂开了数条缝口,从缝口渗出来的不但是洁白的棉絮,也有染赤了棉絮的鲜血!
    顾乞倒没有受伤,却也并非囫囵,他左手捻颔下的山羊胡子默默发愣,那撮出羊胡子,不长不短刚好被削去了原来的一半!
    管瑶仙走到君不悔身侧,焦惶得声音都在发抖:“你伤势如何?君不悔,要不要紧?碍不碍事?”
    君不悔脸色苍白,还算镇定的干笑着:“没关系,都是些皮肉之伤,好歹要不了命--”
    吸了口气,他又压低嗓门道:“二小姐,这老小子真厉害,若非吉大叔早教过我勤练‘虚实分光法’,只这一招,我就八成栽了!”
    管瑶仙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话,她心乱如麻的道:“伤得不重就好,君不悔,你有把握制住顾乞吗?一朝制住了他,其他的人便不足论、你要知道,我们大伙的生死存亡,全指望你了……”
    君不悔笑得十分苦涩:“别把我看得太高,二小姐,姓顾的功力雄浑,气势如海,他的刀才一出鞘,便有一种笼罩天地,泰山压顶的浩荡威势。莫说制住他,能够抗得住他的攻击已叫老天爷保佑了!”
    管瑶仙急迫的道:“就算抗得住他也好,君不悔,你千万小心,我们都靠你一个人……”
    那一头,顾乞双手抄拢在衣袖之中,依然看不见他的刀,依然看不见他脸上的杀气;胡子被削,他却丝毫不动情绪,就和没有这回事一样,和颜悦色的宛如在同老朋友聊天:“君老弟呀,你委实好本领,年纪轻轻,浸淫在这把刀上的功力却已精到至此。不免令我这个自诩行家的老朽亦感汗颜,以你的造诣来说,直比我五年前的修为、若硬要挑剔,仅是经验略差,稍欠圆熟而已,再假以时日,你的刀法必可称霸武林,睥睨群侪了!”
    君不悔全神贯注对方的言语动作,一面谦虚的回答:“顾老谬誉,愧不敢当,是顾老刀下留情,未朝绝处相迫,否则,我又如何是顾老对手?”
    嘿嘿一笑,顾乞眼珠子打转:“方才你那回抗我的招术,可是叫做‘流星雨’?”
    面现惊异之色,君不悔不由肃然起敬:“正是‘流星雨’,顾老幻何知晓此招刀法?”
    顾乞仍旧笑吟吟的道:“那么,‘大天刃’吉百瑞是你什么人?”
    君不悔也笑了:“是我的大叔,吉大叔;我还不知道吉大叔号称‘大天刃’哩!”
    佯咳一声,顾乞又道:“你的刀法是由吉百瑞亲传的么?我的意思是说,吉百瑞是否把他那身本事都授予你了?”
    君不悔但然:“我的刀法全是跟随吉大叔练的,我想他大概将他的活儿都教给我了,因为吉大叔曾经对我说过--‘行啦,我老头子的这点玩意,连压箱底的家私也抖露给你了,你下狠练,卖力磨、往后有你生受的日子……’;顾老,吉大叔这么说,定规没有假。”
    于是,顾乞不笑了,他第一次显得表情凝重:“君老弟,你跟你吉大叔学了几年刀法?”
    君不悔道:“三年多一点儿……”
    神色间有些阴晴不定,顾乞缓缓的道:“只有三年左右的时间?就这段辰光,你便具有如此的身手了?君老弟,请你明白说,在吉百瑞传你刀法之前,你是否早有基础、怀有根底?”
    君不悔兴冲冲的道:“顾老好眼力,可不是么,在吉大叔教我之前,我业已跟着我师父习过十年刀艺,那真是挺下功夫的十年哪……”
    顾乞深恐君不悔嘴里的“师父”又是另一个和吉百瑞相似的人物;他小心翼翼的问:“你师父,尊姓大名?”
    君不悔喜孜孜的道:“顾老一定知晓家师名号--出相庄‘虎贲刀尊’任浩!”
    顾乞在一呆之后的形态相当古怪,竟是一种忍俊不住的德性,他急忙干咳两声,加意端正容颜:“任浩?哦,我知道他,当然知道他,不但知道,甚至还有过数面之缘,君老弟,那任浩,曾是你的师父?”
    君不侮看着对方的神情反应,不觉微温:“不但‘曾是’,顾老,他一直都是我的师父!”
    “哦”了一声,顾乞感叹的道:“人说吉百瑞是鬼才,是奇才,我还不信,眼下我却信了,他能三年余的时光调教出这么一个弟子,更强似一般名家夹磨了三十载岁月的高徒,姓吉的这份能耐,还有什么话说?”
    君不悔急切的道:“可是我师父也教了我十年——”
    摇摇头,顾乞深沉的道:“老弟台,容我实话明说,今天你有这么一身本事,乃全拜吉百瑞所赐,与你令师毫无干系,若单凭任浩那几下子,别提你跟他学了十年,就算学上一百年,亦同样成不了器,更休言与我一争长短了!”
    君不悔悻悻的道:“怕不见得……”
    顾乞淡然一晒:“背后莫论人是非,老弟台,令师的一切我不愿多讲,他日你能再与令师朝面,无妨提提我顾某人,他若记性好。会告诉你一段渊源旧往,那时节,你便明白我不是有意低贬令师……”
    君不悔就怕人家把话题儿围着他师父绕,下意识里,他也觉得师门的名声似乎不怎么嘹亮——至少不如任浩口中哪么神气;他赶紧岔了开来:“顾老想也认得我吉大叔?”
    顾乞道:“‘大天刃’之名如雷贯耳,却不曾有幸识荆,倒是我有两位挚交好友与令叔打过交道,可叹并非善谊,乃是恶缘,他们与吉百瑞前后发生纠葛,两次冲突;落了个双双成残……君老弟,我这两位好友的艺业超凡,功力绝佳,皆不在我顾某之下,未料全栽在你那心性孤做刚愎的吉大叔手中,说起来,也算命里注定有此一劫吧……”
    他娘的,如此说来,岂不是新仇又加上旧恨啦?君不悔越发谨慎,举止便不若方才的自然了。
    憋得几乎七穷生烟的狄清,这时悄悄往前挪了几步,低声道:“顾老,辰光不早,是不是先把这里的事做个了结?和姓君的后生晚辈休须徒费唇舌,以顾老之威,一举而歼岂不干脆?”
    顾乞似笑非笑的道:“你以为我只是逗着他扯些闲淡?老狄,你也是越混越回头了,知已知彼,百战才能不殆,摸不透对方的底细根源,如何十掐八攒?姓君的高深莫测,我好歹得套点端倪出来,蒙着头瞎撞的事不应该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干的,你总不希望我也在老脸上挨一家伙吧?”
    狄清连忙陪笑道:“是,顾老有理,顾老高明……”
    君不悔却觉得老大不是味道,把刚刚对顾乞兴起的一丝好感顿予封杀、更有一股遭受愚弄的难堪;他挣红着面庞,恼怒的提高腔调:“顾老,我,我还以为你的想法有了改变,对眼下的情势或许有另作安排的可能,不料你仍然是狼子不易其野心,一时一刻亦未稍忘你的目的、你的企图,你依旧是又要银子又要命!”
    顾乞竟叹了口气:“老弟台,先时你说你生嫩,我犹当你是自谦,此刻看来,可不真叫生嫩?你不想想,我凭什么改弦易辙、又凭什么不本初衷?只因为我和颜悦色的同你说了几句话?只因为我盘了盘你的根由?老弟台,人与人间的关系不是这么单纯的,人的欲念和企求亦不是这么容易衍变消化,你要弄清楚,我们的立场仍然敌对,我也从未想到不要银子不要你的命!”
    君不悔气愤的道:“如此说来,你向我盘根究底,也是你要钱要命的一种手段了?”
    顾乞沉沉的道:“我很惭愧的回答你,不错。”
    君不悔昂烈的道:“那么,你还在等什么?”
    顾乞古井不波的道:“老弟台,我不是在等什么,我是要策划一点什么;我老了,打不起没有把握的混仗,因为输一次便向坟墓跨近一步,不比你们年轻人,有本钱,经得起多栽几遭斤头!”
    君不悔略带三分迷惘,瞪着眼道:“要拼就拼,还有什么可策划的?”
    顾乞一笑无语,飘出丈外,招手叫过“无影四狐”兄弟及那两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咬着耳朵不知在传授什么玄机。
    于是,管瑶仙急步趋前,也将君不悔拉向一边,俏脸泛青:“糟了,君不悔,他们打算联手抗你——不,抗我们!”
    君不悔茫然道:“这是怎么讲,二小姐?”
    管瑶仙凑近君不悔耳边,吹气如兰却透着火急:“你真傻,姓顾的老不死刚才已经将话点明了,他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又说要策划一番,君不悔,他待策划什么?当然是要对付你,而且要稳扎稳打的对付你,你却像块木头一块等着他们动手,你也不用用脑筋,他们是打谱以多吃少呀!”
    君不悔默然片刻,咬牙道:“随他们便吧,二小姐,我豁上了!”
    管瑶仙焦的的道:“想想看,君不悔,想想看有没有其他却敌的法子?”
    君不悔笑得微带凄苦:“除了我拼命,还有什么法子?二小姐,只等这些泼皮并肩子朝上拢,你和各位镖头便撤腿跑,我豁死也截住他们,只不知拦得多久就是……”
    眉字间忽然舒展,管瑶仙似是突然贯通,她神情湛亮的道:“不,君不悔,我们不跑,我们要与你共存亡——为了我们的事,你都能舍身承担,我们凭什么妄图苟全?这种不仁不义的行为本来卑鄙无耻,却全叫人性的自私怯懦给掩蔽了,君不悔,如果要死,也该我们先死,不应把你放在前面!”
    君不悔急道:“二小姐,二小姐,现在不是谈论春秋大义的时候,主要得靠实力,我还能以与敌一搏,各位的身手,恐怕抗拒不了人家,何苦白搭上这许多性命?”
    管瑶仙坚定不移的道:“生也有自,死也不因;君不悔,我不是和你讲道理,我是在贯彻一个做人的原则,与其含辱负咎的苟话,还不如坦坦荡荡的赴死--君不悔,我心念已决,你不必再说;其实我很怕,怕得要命我不愿死,我祈求还能享受人生,不过,活要活得有尊严,活得像头狗,也就谈不上享受了……”
    君不悔欲言又止,最后只有忧戚的道:“你从来都是有主张的,二小姐,你决定的事,从来不听别人左右,但愿上苍保佑你……”
    管瑶仙居然灿笑如花:“上苍要保佑我,得先保佑住你才行。”
    君不悔正不知该怎么回话,顾乞那边像已商议竣事,只见他轻轻挥手,“无影四狐”
    几兄弟与另两位书生打扮的朋友已立刻向四周散开——却散得并不远,从他们各自占据的位置及间距测量,都是跃身便可扑袭的狭窄范围之内,而且,显然亦将各种攻击角度完全计算进去;这样的布阵,决不是群战的格局,乃是作重点狙杀的安排,重点是谁?
    不喻可知。
    管瑶仙强持镇定,扁扯着嘴唇:“时辰快到了,君不悔……”
    好想用力拥抱管瑶仙一下以示安慰,但君不悔也仅是想想而已;他赶紧凝神屏息,暗哑着嗓调道:“你宽怀,二小姐,一切有我前头顶着!”
    居中挺上来的当然仍是顾乞,他面对面的站在君不悔八步之前,双目中闪动着奇异的芒彩:“我看得出来,君老弟,你已决心和我们一拼了?”
    君不悔觉得喉咙发干,胸口闷胀,他连连咽下两口唾液,一开口,声音依旧带沙:“顾老,我也听得出来,你用‘我们’这个字眼,光景是待以众凌寡?”
    顾乞老脸上形色不变,似是理所当然:“争财争气可不能赌命,君老弟,方才我已告诉过你,我年事大了,赔不起,你多少委屈点儿;再说,这也不算是‘以众凌寡’,确实数一数,贵方人马只怕比我们还要多,至于中用与否,却是贵方自己的问题啦!”
    君不悔生硬的道:“你最少还有一桩长处,顾老,好歹你能吐点真言实话。”
    打了个哈哈,顾乞慢吞吞的举起右手,宽大的袍袖滑腿至时,赫然显露出他扣缚在外小臂上的一柄弦月型金鞘短刀来,刀柄刀鞘全是一色的金光灿丽,闪闪生辉,鞘宽只有两寸,带柄长约尺余,倒是十分小巧精致的一件利器。
    顾乞手腕微振,“呛”的一声跪响,那柄尺余长又微呈弧度的短刀已握在手中,刀锋却是晶亮如雪,寒芒流灿;那一溜颤晃的清莹光彩宛如在刃体内转动,在尖镝上跳跃,于炫花的形质中,别有一股森森之气——这不但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更是件杀人的工具,这工具却铸得如此巧雅秀美!
    君不悔仔细端详着顾乞的手中刀,忍不往一声赞叹:“好刀!”
    顾乞与有荣焉的微微一笑:“是好刀,刀叫‘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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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屠魂乍现聚魂休
    刀称“缺月”,“缺月”是刀,人生不能常满如月,却时若弦月残缺,那么,刀名表示着什么意义呢?一个彻悟的出世观?一个自根本即不完美的轮回?抑或刀锋所现,象征着某一项幻灭?
    君不悔无声的在嘴里念着:“缺月……缺月……”
    另一头上,管亮德也直愣愣的把目光定在“缺月刀”那闪烁生寒的芒焰间,他只觉背脊梁一片冰冷,心腔子阵阵猛列收缩,拖着两条重似千斤的腿,他蹭蹭挨挨的靠近管瑶仙身边:“妹子,你……你真待和他们死拼?”
    管瑶仙闭闭眼睛,嗓音亦带着微颤:“不只是我,是大伙都得和他们死拼!”
    舐了舐干裂的嘴唇,管亮德惧悸的道:“如若抗不过人家,妹子,你可曾考虑到后果?”
    管瑶仙冷冷的道:“假使不拼,就眼睁睁的看人骑到我们头顶在一番恣意侮辱之后,更裹胁五万两银子而去?再说君不悔的一条命虽不值钱,却不也是一条人命?赔财赔命又落个懦弱懦无德的臭名,这种事,你干我不干!”
    管亮德唉声叹气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妹子,我是怕敌不过对方,弄到最后不可收拾……”
    哼了哼,管瑶仙道:“大哥,你还在做梦?场面明摆在这里--拼与不拼全是一样的不可收拾;君不悔拿了我们多少月俸、欠过我们多少人情、或是和我们有什么深厚渊源?半桩没有,他却能挺身为我们赴险,我们如果只顾自己,卑颜苟安,将来道上尚有我们立足之地吗?我们又以何面目示人?所以豁到底可生可死,退缩图存则永难抬头,两条路选一条,大哥,你要选哪一条路走?”
    管亮德期期艾艾的道:“这……这……任是哪一条路,也不好……走啊……”
    管瑶仙一摔头,道:“那就照我的决定,走拼的这条路;大哥,要死要活,大家全在一块!”
    喉咙中仿佛梗塞着什么东西,管亮德想说想辩却发不出声来,当另外一抹光华闪映进他眸瞳的一刹,他已知道什么话都不必要再讲了。
    那是一抹蓝汪汪的光彩,湛蓝如湖水般的波颤里,还旋漾着一丝淡青,这片青蓝色的冷电便掣流于君不悔手上的“傲爷刀”间,短阔的锋刃宛如透现着生命,随着尾芒的不时伸缩而跳动着,刀在君不悔掌握中似是活的!
    像被一股无形的压力迫窒着,顾乞目注刀身,好一阵才挣扎似的透了一口气,他哺哺的道:“傲爷刀?”
    君不侮的心隔间忽然充满了自信的感觉,手握着刀,就如同和一个生死与共的老友并肩相连,是那么血脉交流,那么魂魄相通,下意识里,刀已不只是单纯的护身武器,更是一位值得托心托命的伙伴!
    顾乞的笑声也透出沙哑:“老弟,果是一把好刀……”
    君不悔的神色奇异,双目的亮:“这是我的好伴当,不错,是‘傲爷刀’,执刀傲如爷!”
    顾乞早已注意到君不悔形态上的变化,他不禁苦笑:“看你执刀的气势,我有点相信这句话了……”
    七步外的狄清提高嗓门道:“顾老留意姓君的手上家伙只怕足以断金切玉,顾老千万疏忽不得!”
    顾乞精神专注于前,眼珠子都不转动:“还用你说?练也练了一辈子,宝器俗物我岂会分辨不出?”
    “出”字尚在他舌尖上滚动,这位“绝一闪”已倏然身形暴起,银芒迸射问兜头七十九刀分成七十九个不同的角度却在同一时刻罩落,刃面剖裂空气,引起锐啸如位!
    君不悔原地不动,“傲爷刀”快不可言的做着幅度极小的挥展,由于他的动作细密又迅捷无比,贸然一见,似是不觉他在运刀走式。
    龙吟似的金铁撞击声响成一串,谁也听不出共有几响,辨不清交锋几次,顾乞腾空两丈,但见衣袂飞舞中人刀一体,怒矢般反射而下。
    君不悔突然陀螺般就地飞旋,刀随身转,宛如一个通体蓝光璀灿的焰球在滚动地面与刀的连衡已融为一体,刃与刃的交连毫无间隙,那青蓝色的芒彩均匀细致,闪掣中圆润浑成,真是完美极了!
    回扑的顾乞稍沾即退,他凌空三次跟斗,厉声叱叫:“并肩子上!”
    两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淬向前抄,两人使的也是一样的兵器——锤梭链;这一头连着拳大铜链,另一头连着半尺尖梭的家伙、用钢链子居中一接,威力凭添十分,远打近攻,异常霸道,两个人的功夫更老辣精狠,甫一抄前,链梭齐飞,眨眼下已如祭起千百霹雳,无尽流芒!
    顾乞顺势由左侧再攻,刀挥刃闪,亦是豁上真力,拼上老命了!
    那两个书生才一现出兵器加入战圈,管亮德已蓦地抖了抖。
    “我的天,这不是,风雷双秀’沙魁、沙斗兄弟两个么?”
    管瑶仙双手翻处,一对临时打造的锋利银钩已到了掌心,她尖声道:“管他什么人,大哥,我们杀过去!”
    不等管亮德有任何表示,她一头雌虎般当先跃出,更竟冲着那最棘手的顾乞而去!
    管瑶仙的身形一动,狄清已阴冷的笑了起来,在他这种不带笑意的笑声里“鬼狐”
    黎在先打模拦截,两只“转轮刀”活脱两盘旋磨,凌厉无比的硬将管瑶仙去路堵住!
    银钩挑刺点戮,管瑶仙竭力招架,却在照面之间就落了下风,她瞑目切齿,仍然悍不畏死的向前冲扑,一面嘶声叫骂:“黎在先,你是个最不知羞的狗奴才……”
    刀轮霍霍飞闪,黎在先步步紧逼,僵着一张猴脸,神情怨毒:“好样的碰不过,便拣个稀松货色捏上一捏,管丫头,我面盘这一记,说不准就能在你脸上找回来!”
    管瑶仙左支右继,惊险连连,她却真个豁了出去,钩闪钩舞,全是拼命的架势,腾挪在寒光流灿中,她毫不认输:“你是在做梦,黎在先……”
    于是,一声虎吼起处,管亮德到底鼓起余勇,奋身来援;他手握一条栗木包镶钢头的三节棍,“哗啦啦”暴响声里,直取黎在先!
    “无影四狐”没有一人拦阻管亮德的攻击,亦没有人加入黎在先对抗管家兄妹,姓黎的怪笑有如果位,刀轮扩展仿佛光河骤涨,一下子就把管亮德涵括进去,他以一敌二,竟仍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管亮德的三节棍溜体挥飞,前拒后截,上盘下绕,但见刀轮掣闪如电,着着紧迫、式式占先,任他棍似泼风,愣是难扭颓势,他急得满头汗水,振吭大叫:“吕刚,胡英……你们快上来帮一把,别孙子一样缩在那里,这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啊……”
    早已混身透凉的众家嫖师,如何看不出眼前的危机、又如何不知道他们头儿急须帮上一把?然则心中明白是一回事,有意为力又是一回事,能不能动、敢不敢动却乃另一个说法了,自古以来,就是从容就义难,这住上一跳,生死攸关,岂是玩笑得的?
    棍花旋舞间,管亮德愤怒的吼喝:“你们倒是快上啊,他娘的,都变成一群傻鸟啦?”
    吕刚咬一咬牙,抖起嗓门回应:“来……来啦,总缥头,这就来啦!”
    管亮德窜过刀轮间那危可一发的空隙,叫得更是凄厉:“要动手脚,甭他娘净在嘴皮上使劲,人呢?你们人在哪一块?”
    吕刚猛一声呛喝:“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兄弟们,挺上去!”
    这里几位大镖师才待硬起头皮豁上一遭,狄清已大马金刀的往前跨站两步,半侧身,一对耀眼生辉的短柄烂银枪霍然并握右手,斜指向天的枪尖微颤之下,双枪倏分两掌,好一招漂亮的大鹏展翅!
    大鹏展翅只是一记寻常的招法,问题却在施招之人绝对不比寻常,狄清一亮相,声威确是不凡,再加上“翼狐”上官鹰、“邪狐”左幻森朝左右对抄以为呼应,阵仗一摆,业已将众家镖师那甫冒出头的三寸士气压制下去,空落得满心冰寒!
    管家兄妹由眼角瞥及一干手下的此等反应,兔不了一肚子里窝囊,神情更有掩不住的羞恼,兄妹两个却不再催骂斥责,管自拼力应敌——他们明白,生死之事,是勉强不来的,人家不敢不愿担难舍命,你又如何逼他舍得?某些人看来,所谓仁义英风,只不过是个名目罢了。
    现在,君不悔已经与顾乞、沙家昆仲较斗了二十余招,确实说来,他们两拨四人间的拼杀,只是一种缠战,双方都极为小心,小心到稍沾即走、始触立变的程度,他们都在寻找对方的弱点,对方的破绽,出手攻拒大多是试探性质,尚未往豁死了结的绝处于,制人而制于人么,谁也想不用赔上什么,便光光彩彩的胜这一场。
    做爷刀在君不悔手上闪动,宛若一道灵活闪烁的虹光,而顾乞的缺月溜转如电,倏忽游走,像是一条刁钻的芒蛇,沙家兄弟搭配着寻隙进退,却是身手迅捷利落,难以捉摸,看来哥俩好,这联合上阵的把戏玩得熟能生巧了。
    突兀里,与黎在先搏战的管瑶仙闷哼一声,身子连连旋出五步,肩头上已是一片殷红,管亮德狂吼着横阻硬截,棍起棍落宛似舞起一轮风车;黎在先晃挪腾展,快速无匹,不但未退半步,眨眼间,更将个管亮德逼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光景比他妹子犹要狼狈三分!
    黎在先如今又恢复了他那惯有的贼笑,不怀好意的在嘴里揶揄着:“他娘的,我还道今天怎么会倒这种霉,一上来就吃‘飞云镖局’的高手抹赤了脸,原来却并非这么回事,‘飞云镖局’也同样有蹩脚货,见红挂彩竟不是我姓黎的独家享用啊……”
    三节棍旋飞抖闪,纵横扫击,管亮德双目泛赤,嘶声吼叫:“黎在先,你敢伤我床子,便拼上一死,我也要找你讨还公道!”
    刀轮闪映着冷森的寒光流掣弹翻,一连串震开了管亮德急骤的攻击,黎在先皮笑肉不动的道:“你也不用鸡毛子喊叫替自己寻台阶了,姓管的,我黎某人度大量大,你只管上来,我包能一并笑纳了!”
    这时,管瑶仙又自回头反扑,事到如今,她却出奇的平静:“大哥,稳着点,咱们今天能否幸存皆不关紧,多少捞回本利才不算自搭!”
    管亮德侧走斜攻,边急间:“妹子,你还行么?”
    银钩封中,管瑶仙清晰的道:“行!”
    黎在先身形暴起淬滚,大喝如雷:“且看谁行!”
    三节棍的第一截“吭”声歪荡,管亮德脚步略浮,他手执棍尾狠戮敌人,却是一戮未中,便觉胸前森凉,对方的刀轮扬起,光芒挣亮,业已炫花了他的双眼!
    管瑶仙一声“大哥”,猛向前冲,银钩翻飞九次,九次全擦着黎在先闪电般滚动的身躯落空,她未及换式变招,只见斜刺里黑影倏掠,人已被黎在先一脚踢中腰际,痛得她心腔收缩,双腿发软,一头栽倒雪地之上!
    比管瑶仙更早躺下的是她兄长管亮德,管总镖头右胸上裂开一条半尺长的血口子,皮肉翻绽中显露着层次分明,颤蠕鲜赤的里肌白脂,就这瞬息,血已浸透了他的上衣,不论是否伤得须要躺下,只这景象看来,却是有些触目惊心,不躺下也难挺直啦。
    目睹此情,君不悔忽觉热血上冲,整个身心像在刹那间燃烧起来,似是天地万物顿时在一片赤辉中沸腾了--傲爷刀“挣”声翻转一面,刀刃上雕镂的那只眼睛宛如开始闪动,更似发出魔灵般透蓝的光焰,刀在他手上跳弹,极快极快的跳弹,蓝焰便千百条毒火也似的向四周迸射流飞,形同一团突爆的烟花炸药。
    炸药的光焰是炙热的,这以刃芒为辉源的光焰却是冰寒的,更是锐利的,锐利的锋镐割裂空气,空气便激荡呼啸,宛如多少冤魂厉鬼的呻吟了。
    “大屠魂一—”
    顾乞的惊叫像是一声拖长了尾音的哀号,他几乎是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般亡命逃避--不往上飞,不向侧掠,而是滚倒雪地,手脚并用的翻腾蹬扒,当然,他采取的躲避方式应该是正确的,一个惯于取人性命的人,向来深知如何自保。
    沙魁和沙斗,两兄弟就欠缺就样的经验了,他们在顾乞的仓皇叫声里,哥俩迅速朝斜角的空间退掠,而刀芒流电正是越往上面越密集,眨眼下两个人的身体竟如此怪异,又恐怖的分散支解,漫天的血肉横飞,像是千万把无形刀齐斩并落,生生将两个活人的皮囊,在难以思议的短时间里化为烂糜!
    几乎在沙家兄弟死亡的同时,君不悔已到黎在先的头顶,做爷刀上雕搂的眼睛蓝芒焰映,他毫不迟疑的又是一记“大屠魂”,这一次,刀光闪射却改成越往下越密集,仿佛斗然罩落的一面网——以锋刃与锋刃,交连交合而组成的网。
    黎在先是行家,是杀人的行家,也是练武的行家,方才君不悔的“大屠魂”他已经见识过,更看到顾乞与沙家兄弟遇异的逃命方法所产生的,遇异结果,在一阵心胆俱裂的震悸下,馋有样学样,活脱懒驴打滚,着地狂翻,翻滚的过程中,犹不忘刀轮旋舞如风,且将自家护紧再说。
    耀眼的光华掣内穿飞,不单是那种森寒的清蓝,更隐现着赤辉——黎在先保住了性命,却未能免除皮肉之痛,一只左手齐腕斩断,背脊是更加纵横十一道血糟,伤口卷裂,刀刀见骨!
    黎在先口中的号曝声,简直就不似是人的声音,他痛得满地打滚,血污狼藉的身子抽搐不停,脸上涕涎合着泥雪,抹得花黑一片,看上去,业已认不出是他黎在先原来的模样啦。
    君不悔倒没有乘隙追杀,他呆呆的站在那儿,呆呆的望着一招之下所造成的情景,而情景恁般凄惨可怖,连他本人都不敢相信,这一记“大屠魂”居然真个凌厉至此,屠魂如斯!
    狄清、狄元、上官鹰与左幻森四个,也全中了邪一样僵立着,八只眼睛不但发了直,四张脸孔更是白里透青,灰败得不带一点人味。死亡的惊窒非仅凝结在他们的形态上,尤其深镌进他们的内心里了!
    黎在先痛苦的辗转于地。声嘶力竭的干号:“你们快来救我命啊……这不是看光景的时分!我他娘身上就似锥扎挫剜,一颗心若油煎刀绞,两眼发黑,筋骨寸断……你们哪一个快来救救我啊……”
    晕未受伤,却胆寒魂飞的顾乞强恃镇定,暗哑着嗓门道:“君不悔,黎在先受创甚重,若不速救必死无疑,你也是江湖人,应不作兴赶尽杀绝,还请放过黎在先一马!”
    君不悔如梦初醒,他机伶了一下,声音发沙:“我,我几时说过不能救他的话?人已伤成这样,再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该可以收手了……”
    顾乞大叫:“老狄,赶快救人!”
    狄清、狄元兄弟与上官鹰、右幻森四个这才透了口气,忙不迭的围到黎在先身边,一齐动手展开急救,可怜黎在先经过这一折腾,人已到了晕迷状态,险险乎便翻了白眼。
    这边有人救护黎在先,那边也有人照顾管家兄妹,就此须臾之间,“飞云镖局”原来形若灰孙子般的一干镖师,立刻有了生气,不但有了生气,更且个个精神抖搂,表情棱棱含威,宛如这场胜仗是他们协同一力打下来的。
    管瑶仙忍着腰眼的痛楚站立起来,步履艰难的走到君不悔身边,她脸色苍白,却对君不悔绽开一抹无比温柔的微笑:“大德不言谢,君不悔,我兄妹的父母只给了我们一条命,你却让我们重生了数次,你不但是我们的福星,更是我们的恩人,我,我不知该再向你说些什么,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受于万一……”
    君不悔干笑一声,呐呐的道:“老实讲,二小姐,我在片刻之前,还不知能否帮上你们的忙,甚至不晓得自己保不保得往老命,吉大叔的刀法,我做梦也想不到竟有这大的威力……”
    管瑶仙低沉的道:“我也没料到你的修为已达如此境界,君不悔,看来你已助我们渡过了这场灾难,我们永不会忘记你的慈悲,与你的慷慨……”
    君不悔觉得面孔发烫,他赶紧道:“只是舞了几趟刀,二小姐,这不算什么,实在不算什么……”
    这时,狄清一伙人已大致将黎在先的伤势做妥了临时处理,看情形,这条鬼狐还不忙着去扮鬼,约莫尚能保命,就是形容难瞧,有点惨不忍睹的味道。
    顾乞走向狄清,一脸的灰暗:“怎么说,老狄?”
    望着自己手上沾染的血污,狄清唇角微微颤动:“顾老,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顾乞一双黄浊的眸瞳透着阴沉,缓缓的道:“缺月刀不知聚了多少生魂,竟奈何不了这个后生小辈,今天的斤头栽得不小,老狄,以目前的形势而言,我们制不住他!”
    点点头,狄清沙哑的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顾老,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顾乞紧锁双眉,望向那一片零落血肉:“这一回去,我还不知如何向沙家人交代,兄弟两个,一张活口不剩,唉……”
    “飞云镖局”那边,已有人从屋内取出两大块油布来,开始收拾沙家兄弟的残尸;君不悔走近几步,朝后一指:“顾老,这两位的遣骸,你们要不要带走?”
    顾乞表情冷涩的道。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当然要把他们的尸体带回祖居安葬。”
    君不悔愣愣的道:“那——你们还待再朝下拼么?”
    深深吸了口气,顾乞强忍住那股突涌的窝囊感:“艺不如人,夫复何言?我们认栽便是。”
    拱拱手,君不悔道:“全是顾老承让,我领情得很。”
    冷冷一哼,顾乞道:“用不着说这些好听的,君老弟,你今天风光露脸,可别骄矜过甚,十年河东转河西,谁也不敢保证一辈子顺当!”
    君不悔忙道:“我没有其他的含意,更不是讲反话,顾老千万不要误会……”
    双目毫不稍瞬的盯着君不悔,顾乞生硬的道:“沙家兄弟的两条命,黎在先的一身残,足够使我没有任何误会,我明白这是怎么一桩事,又该如何来令它了结,君老弟,你记着了!”
    君不悔道:“你是说,顾老,这档子麻烦眼下还不算了结?”
    顾乞不再多言,管自大步离去,跟在他屁股后面,狄清背着黎在先,上官鹰和左幻森一人背一个尸包,由狄元押尾,一行人竟是如此凄凄惶惶的出了大门。
    长久以来就流传着两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个意思君不悔也懂,然则此情此景,再加上他的敦厚心性,却如何下得了那等毒手?春来若再生,就只有让它生吧……
    身上的几处刀伤只是刚刚合口,君不悔便向管瑶仙言明了辞别的意念,管瑶仙再三留人,君不悔却离意甚坚,管瑶仙急了,眼圈儿泛了红不说,连声调都带着便咽:“你要走,可以,我跟你一起走!”
    君不悔傻住了,他直挺挺的站在管瑶仙坐着的大师椅边,双手连搓:“这……这怎么行?二小姐,你是主,我是仆,你跟我一道走,说出去成何体统?
    而男女相处也诸多不便,尤其我这趟去不是游山玩水,乃是替吉大叔办事,危险性颇大,万一牵连了你,我的罪过就深重了……”
    管瑶仙噎着声道:“谁叫你回来当差?你也不要口口声声把主仆,主仆挂在嘴边,君不悔,你摸着良心讲,打上次那狄元的事发生之后,我几曾把你当成下人看待?”
    连连点头,君不悔陪笑道:“是,二小姐是不曾把我当成下人看待,但我自己却不能失了分寸,我进镖局来是干什么的?又凭哪一桩支饷吃粮?岂可因为对二小姐略有小助,而忘记个人的出身?二小姐对我照顾是看得起我,我不该给了鼻子长了脸,顺着竿子往上爬呀……”
    管瑶仙是真生气了,她咬着牙道:“君不侮,你,你是真不懂还是装迷糊?”
    咽了口唾沫,君不悔惶恐的道:“我不知道二小姐指的是什么事……”
    闭闭眼,管瑶仙的双眸浮映着一层水湿,她伤感的道:“君不悔,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在某些地方显现出异常的关注,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言谈举止间,不同于她惯有的习性时,你以为这个女人是在做什么?想什么、打算什么?”
    君不悔突然面红心跳,呼吸急促,他张口结舌的道:“二……二小姐,你,你是说……你该不是那个意思吧?”
    管瑶仙肯定的道:“我就是那个意思,君不悔,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
    用力在袍摆上揩擦手上的汗水,君不悔的喉咙又于又沙:“二小姐……我……我不成……我不能……二小姐,你是在开我的玩笑……”
    霍然自椅中站起,管瑶仙逼视君不悔:“看看我的样子,看着我的眼睛,君不悔,我这像是在与你开玩笑吗?一个女儿家会向一个大男人开这种羞死人的玩笑?”
    君不悔竟混身颤抖起来,他有些晕眩,出声似在呻吟:“你你……你……二小姐……可是我……”
    管瑶仙冷静的道:“君不侮,你不喜欢我?”
    君不悔心慌意乱,舌头发直:“是是,啊,不不,我喜欢你,二小姐,我当然喜欢你,可是我一个下人,和你身份太过悬殊,只怕配不上,不相衬啊……”
    管瑶仙轻柔的声调,似在耳语:“人格与操守才有贵贱,身份并无尊卑,君不悔,你不要妄自菲薄,看轻了自己,我不嫌你、莫非你还自嫌?”
    君不悔觉得身子发软发烫,兴奋加上激动像在他心里烧成一片熊熊烈火,这片火却燃得他熨贴满足无比;天地似在旋转,他晕晕沉沉的坐到太师椅上,我的佛祖,当爱来的时候,就会是这样的滋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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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荒林野地怪色魔
    一匹神骏似的黄膘大马上坐着君不悔,簇新的皮鞍上嵌镶着银钉扣,连两只脚镫也打磨得明闪挣亮;君不悔另换了一袭青袍亦是初上身,驹奔衣扬,端的透着十分春风得意,如果有人知道他腰里还缠着千两银票,恐怕就会越加羡慕啦。
    君不悔人在马上,不徐不缓的朝前赶,脑子里思量的不是前途吉凶,不是行事细节,却都是管瑶仙的轻颦浅笑,深情款款,这马儿,这衣裳,这银钱,俱是管瑶仙为他亲自张罗检点,丝丝缕缕都含着关怀,蕴着蜜意,瞧着触着,别提那一份温馨绵长的感受了,心里甜滋滋,两眼望出去,这肃杀的的残冬景致也悦目惬意,美得冒泡儿。
    人的际遇可真叫奇妙不是?前些时日,他君不悔尚只是个干粗活图一饱的穷小子,就这么一转眼,居然鲜衣怒马,不似王孙公子也像大户少爷的架势啦,这都不算什么,最令他想不到的是就凭他君不悔,竟能获得管二姑娘的青睐,将一颗心全抛予他,老天,初见管瑶仙的当口,那可是他梦都不敢梦的事,管二小姐,如冷焰般的这位姑奶奶,到头来会看中了他,更这般的看得牢,抓得紧哪!
    不自觉的露出了笑意,君不悔满足的吁了口气,他又由此联想到他的小师妹,他的师父;若拿如今业已变成师嫂的小师妹跟管瑶仙比,无论容貌、才智、气质等等各方面,管瑶仙都要强上三分,而不是他师父故示冷淡,将他排挤出来,又如何遇得上吉大叔,更发生这段情缘?是什么人说的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清脆悠扬的蹄音里,地下的雪泥轻溅轻落,君不悔虽则才离开管瑶仙两天光景,感觉上却似十分长久,这一刻里,竟有着归心似箭的焦盼--事情还没办,意思就待朝回转,男女之间,这“情”之字,亦未免太他娘的邪门!
    摇摇头,他赶忙振作精神,专心赶路,当马儿正向一道弯角拐过去,一声碎起又止的尖叫声,宛如一根骤断的琴弦般尾韵颤动着却余音袅袅的传入他的耳中!
    这声突发又止的怪异叫声来自左侧方的一座小山岗,山岗上生长着疏密不一的杂木林子,枝干灰黄中,看不清里头是个什么情景,尖叫声不再传扬,一切又归向静寂,君不悔停马张望,一时之间,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略微犹豫了一下,他偏身落地,决意去做一件老江湖断不会做的事--探察一个究竟,他不相信自己的听觉有问题,更不相信那一声尖叫只是幻觉,光天化日之下,莫不成还出了鬼?
    马儿带到路边,君不悔飞身掠上山岗,他的动作很快,非常快,只见一团淡淡的青影几次晃闪,人已进入那一片枯萎的杂木林中。
    不用他费心寻找,甫自人林,一幅奇异怪诞的景象已映进眼里,他不由自主的站住脚步,望着前面的情景,干咽着唾沫发呆。
    就在四棵参差不齐,略呈四角的树干之间,撑挂着一个方形帐幕,帐幕纯黑,顶上及双侧帘翼皆绣有金色凤凰图案,绣工精巧,栩栩如生,帐幕里铺设着厚软的灰熊皮毡,毛绒枕头,一个半裸的少女正瑟缩在帐幕一偶,以双手掩遮着玉肌凝脂般的上身,上身衣裳,敢情已被褪剥至腰问,少女对面,盘膝坐着一位仁兄,这位仁兄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面孔瘦长,气色透着一片虚青,两只一大一小的阴阳眼可不正瞅着君不悔哩。
    光景并非到此为止,帐幕外面,还另外分左右站立着两个衣饰锦丽的少妇,两个十分美艳脸上却不带表情的少妇——君不悔不知道为什么打眼之下,便确定那两个女人是“少妇”而不是“少女”,或者是,经过人事与不经人事的女子之间,别有一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风韵神情吧?
    这眼前的一切,算是怎么回事呢?君不悔暗里犯嘀咕,郊游不似郊游,野宴不像野宴,时令场地也全不是那等气氛和情调,再加上眼下这幅离奇怪异的景致,委实叫人莫名其妙,不知内中是在耍什么把戏。
    是了,君不悔望向帐幕角偶处那半裸的少女,这是逼奸!
    那少女长发垂肩,散披颊前,君不悔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却看得清那一双眸瞳,一双强烈流露着惊惧,析求又屈辱神色的眸瞳。
    没有错,准是那话儿;君不悔立时回思到管瑶仙在石屋中,险遭狄元玷污的情景,一股无名火顿燃烧上心头,感觉上,那少女竟像是他的亲人了,亲人受这种作贱,岂还了得?但且慢,若是说玩逼好的把戏,那满脸虚青,透着肾亏精竭模样的仁兄为何衣衫倒尚整齐?而且,干此等事还有带着随从的?那站在帐外的两个娘们又该怎么解释?
    君不悔飞快的转着脑筋,忖度了这许多,时间却仅片刻;帐幕里,那张青虚虚的面孔上已像凝结了一层严霜,对君不悔的突兀到来,似乎不怎么欢迎。
    踏前两步,君不悔清了清嗓子,不知为何反觉得有几分尴尬:“呕,各位,你们是在于什么呀?”
    帐幕里的仁兄幽幽叹了口气,声调低弱沉滞,半点中劲不带,活脱奄奄一息的味道……
    “这位姑娘正待雨露承恩,幕天席地间享那燕好之乐,我方有心周全于她,你却半途上跑出来耽误美事,煞此等风景,你可知该当何罪?”
    君不悔有些迷惆,听对方说。好像是那少女心甘情愿献身献宝,这家伙的语声里,还透着施恩施德的隐喻,莫非此情此景,尚是那少女求之不得的幸宠?
    那人又开口了,依然一派病恹恹的虚软:“原指望你别来,权当做没听到那一声叫,你却偏偏要寻了来,你说,你这是为了什么?又能得多少好处?”
    君不悔先堆起一脸的笑,欠着身道:“老兄,你们各位在这里,照你所言,乃是……呃,乃是要行燕好之欢?”
    青白的脸孔一沉,那人道:“一点不错,你竟敢前来扰乱!”
    倒吸了一口冷气,君不悔舌头打结:“就……就在这个地方?就在雪地荒林之中?
    还且有两个妇道跟随?老兄,你,呕,你脑子里没有什么毛病吧?”
    那人冷淡的道:“我十分正常,比你还要正常,我告诉你,好合的境界只在于人,不在于场所,况且各有其癖,各有所欢,什么地方来做这种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该受到干扰!”
    在这种环境下与一个怪诞的陌生人谈论男女之私、君不悔也觉得未免荒谬可笑,他用力晃晃头,要使自己更理智些:“那么,容我请问一句,你帐蓬中的那位姑娘,可是自愿?”
    阴阳眼眨了眨,瞳仁里的光芒幻异的诡密:“当然,我要的女人,全属自愿,或者可以这们说,他们不但自愿,绝大多数还是主动。”
    主动?就凭这副七分不像人样,三分泛着鬼气的色痨德性?君不悔干咳一声,笑得挺不自在:“请教,这位姑娘,是老兄你什么人?”
    对方沙沙的道:“一个爱慕我,钦仰我的人。”
    舐了舐嘴唇,君不悔一指帐前那两个美艳女子:“这两位呢?老兄,这两位又是老兄什么人?”
    那人却不厌其烦的说明:“我以前的相好,现在的妾侍,在她们成为我的相好之前,也都是从爱慕我开始,进而循序渐进,直到如今的关系。”
    君不悔呐呐的道:“老兄,你当着她们面另搞女人,你的妾侍不吃味?”
    哼了哼,那人大言不惭:“吃味还能算我的女人?她们对我早就五体服帖,死心塌地,我的所作所为,无不一力膺从,不但没有醋意,还帮着我引介拉拢,行此大伦;我有个‘九美居’,眼看着就要变成‘十全堂’,所以今天的事情,对我相当重要,达到‘十全堂’的理想,乃是我多年来的期望……”
    君不悔睁大双眼:“你,你已有九位妾侍了?”
    那人青虚虚的一张面孔上,这时才算浮现了一抹较有人味的得色:“不错,现在帐中之人,正准备补足我第十房妾侍。”
    君不悔脱口道:
    ”
    “只待造成事实?”
    那人居然点头:“是的,只待造成事实。”
    一扬脸,又冷硬的接着道:“如果你不好管闲事,如果你不跑来打岔,此刻已该造成事实了--干扰合欢于飞之乐,损我心愿之将成,你的罪孽可不小!”
    话说到这里,君不悔几乎再也没有停留的道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俱是出自双方心意,纵然时间地点挑拣得不大妥当,只是小疵,说不定人家偏生就喜爱这样的情调哩;只凭一声半声截腰煞尾的尖叫,君不悔实在不能妄加干预,他搓着双手,犹豫着是否应该离开。
    那人僵着声调道:“本来我必须对你严加惩罚,但我眼前的事情尤为重要,假设你马上离开,我便网开一面,容你超生,否则,你立足之处,即你葬身之所!”
    君不悔心里老大不悦,却忍着气道:“走就走,但我要先说明白,我答应离去,并非是含糊你什么,只为了这一场误会自觉有所冒犯,借而表示一点歉意罢了--”
    那人挥了挥手:“不要多说,须知春宵一刻值千金!”
    明明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还他娘“春宵”一刻值千金呢,君不悔暗里啐了一声,就待转身开步!
    在他转身的一瞥间。又与帐幕角偶里那少女的目光接触,那真是一双清澈晶莹的眼睛,却也是一双多么凄惶绝望的眼睛!
    转动的身子震了震,就在半侧间突地僵顿下来,君不悔心头疑云大起,一个甘愿献身求欢的少女,等待的该是那种如鱼得水的快乐,期盼的应是似仙若醉的憧憬,处于与妇人中间,只待迈过这一步奇妙的程序,便又是另一个更为完美丰盈的境界了,在这等心态之下,却怎会有着那样一种悲苦哀切的眼神?
    然则,如果那少女不是自愿,君不悔人已来到近前,又为什么不呼救、不挣扎、甚至连声音也不出呢?
    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势,什么因由,什么纠缠哪!
    帐幕中的仁兄缓缓的站立起来,形色阴酷,语气却仍软绵无力:“看样子,你好像改变心意了?”
    君不悔正面那着哪人,喉咙干涩的道:“老兄,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人垂塌下眼皮,低沉的道:“什么问题?”
    略一迟疑,君不悔道:“你帐蓬里那位姑娘,我打算亲自同她谈几句话。”
    青虚虚的脸孔上慢慢透出一股淡赤的色泽,仿佛几瓣桃花抹碎在一张幽青的面具上,浮动着几分迷离失真的意韵;那人的腔调就像来自地穴,空洞又悠忽:“你想同她谈什么?”
    君不悔业已惊觉到对方形态间的变化,这变化虽是极其细微,他却感应到那种难以言喻的浓烈杀机;瞧光景,这位仁兄不但是个色星,恐怕还是一员狠将,色星只令女人遭殃,狠将可就男女一视同仁,得加意防范着了。
    那人又略略提高了声音,却只似加大了空洞的回响。
    “我在问你,你准备与她谈些什么?”
    君不悔忙道:“没有什么,老兄,仅仅是想证明你所说的话而已,我可不能因为你一面之词,就认定真像不讹,总该两造言语吻合,才能算数……”
    于是,那人跨步走出帐幕,君不悔此时方注意到对方的穿着装束,竟也恁般与众不同,充满了妖异的气息——黑袍、黑色的披风,黑色的软靴,而袍襟两边,披风正面,靴帮子外侧,全都绣得有闪亮灿丽的金凤凰;这家伙好像对凤凰有特别的爱好,总是尽量找机会显示出他这种爱好,男人喜欢凤凰,还是金的凤凰,倒真不多见!
    往后退了一步,君不悔又戒备的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老兄,你便不必忧虑我多此一举!”
    那人深遵若幽潭般的一双阴阳眼注定君不悔,飘飘荡荡的出声:“我不在乎你问她什么,更不在乎她如何回答于你,症结只在你是什么人,算哪一号牛鬼蛇神,凭什么权力可以插手管我的事?告诉我,是谁赋予你这样大包大揽的威风,你又将我当成哪一种鸡零狗碎来糟塌?”
    君不悔也有了火气,他大声道:“路不平,有人踩,这里的事透着邪门,透着不地道,任何具有正义感,胸怀磊落方正的人都有资格查问清楚,以免无辜受害,残暴得逞!”
    仰天长笑,宛似鬼哭,那人喉头咕咕有声:“狂犬吠狮,不知死之将至;未曾料到‘凤仪居士’龚弃色今天也会碰到这么一个不开眼的东西,大言不惭,要把我所行所为当做路不平来踩啦!”
    君不悔并不知道这“凤仪居士’龚弃色是何等人物,更不晓得人家是个什么出身来历,不过听他口气甚大,多少有点道行则无庸置疑,君不悔却不含糊,心里且早有打算--这什么“凤仪居士”,任他再了不得,只怕也盖不过“闪魂刀”顾乞去,顾乞都不含糊,怕这龚弃色干鸟?
    目视君不悔,龚弃色微觉诧异--人的名,树的影不是?“凤仪居士”久居“栖凤山”,盛势如火,威令若刃,提起来谁不闻而色变,缩头藏尾?面前这要踩不平路的人竟然毫无反应、神态自若,举止从容,像是根本不把他姓龚的看在眼里!
    君不悔笑笑道:“原来老兄是‘凤仪居士’,大名龚弃色。”
    龚弃色阴沉的道:“你知道我?”
    摇摇头,君不悔道:“不曾听闻,尊名大号,倒是第一次入耳:龚弃色,啧啧,好姓名,可惜的是名不符实,老兄不但不弃色,更且十分的好色哩!”
    龚弃色又幽幽凄凄的笑了:“好胆量,你竟敢揶揄我,有十几年了吧?没听过有人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君不悔夷然不惧:“事情总有个头一道,老兄,连皇帝老儿出差错,还有臣子敢于死谏呢,我豁上了,自就不须忌讳。”
    龚弃色道:“不,你不是豁上了,因为你不知道我是何许人,是什么来路,所以你才不畏惧我,要是你早晓得我的底细,便老天爷给你做胆你也没有种顶撞我!”
    君不悔没好气的道:“就算你是玉皇大帝,眼前这档事我也要查个清白!”
    龚弃色冷漠的道:“你没有机会查个清白,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嘿嘿一笑,君不悔带几分做色:“我死不了,老兄,你没有力量杀我。”
    不曾看见龚弃色的任何暗示,一股锐风蓦起左侧,宛似锥尖一样透向君不悔的肋胁,他本能的斜步急退,当头一束寒光同时压落。
    臂时向外曲翻,君不悔快逾电闪般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打横弹出,目稍掠处,发觉抽冷子动手的角儿,赫然是那两个标致少妇!
    穿紫衣的少妇一击不中,窜身猛进,那杆“刺心锥”吞吐如梭,冷芒溜转,又快又诡,君不悔本打谱使一双肉掌挫挫这两个娘们的凶焰,哪知对付一个穿紫衣的业已不易,另一位着黄裳的姑奶奶又乘势扑到,这一位手执短柄钢叉--乖乖,妇道人家居然舞弄此等粗大家伙--更是益加泼悍,君不悔翻闪腾挪间,只以空手攻拒,五招下来,不由险象环生,额头冒汗,一副罩不住的架势。
    龚弃色冷眼旁观,表情鄙夷,一转身,自个又回到帐幕里原来的位置盘膝坐下,大有准备开审问供,论罪处置的意味。
    君不悔跟随吉百瑞三年有余,学的具是刀法精髓,拳脚功夫并没有再加深研,他的拳脚根底,仍然是出相庄练的那一套,而这两位少妇的艺业之强,堪可列入一流高手之林,两个使用兵器的好手,来对付他出相庄不算超凡入圣的徒手功夫,他又如何吃得消?
    其实,各种武功千变万化,到未了也是万流归宗,用一个原则做基础,便可触类旁通,互为因应,刀式精妙,何妨易刀为掌?刃锋奇厉,亦能融汇于拳腿幻变之中,简单的说,兵器的演化,大多能以徒手的方式表现,差别只是威力的强弱,效果的深浅而已,但其便捷巧到,绝对强过老套死练的寻常拳脚;君不悔随着吉百瑞苦习三年,自然还达不到这种融汇贯通的境界,老吉能在千多个日子里,将他调教出这一手刀法,已经颇不容易了,如何还有余暇等着他以长时间来体悟这刀掌连一的升华?
    这时,紫衣少妇突地矮身旋飞,“锥心刺”抖出千百星点,当灿亮的星点成点线般串连交织,她身形暴起,一刺如虹,骤插君不悔心口!
    几乎不分先后,黄衣少妇凌空滚翻,短柄钢叉猝自左右贴胁倒刺冷电炫映里,着着都是向君不悔的要害招呼。
    这两个婆娘,敢情是真要追魂夺命哩!
    傲爷刀便不得不在一抹青蓝的光华掣飞下展现,刀出有如惊鸿,“嗖”声裂帛暴响,那把短柄钢叉已经滴溜溜震上了半空,而星芒坠散,“锥心刺”也脱出了紫衣少妇的手掌,猛一下斜插于地,锥杆犹在颤巍巍的抖动着呢。
    两位美娇娘一个打横摔出,一个后仰逃命,变起不测,大出意料,两个人虽未受伤,却已花容失色,形态在悸惧中更流露着难以掩隐的惊愕--明明已将对方逼得手忙脚乱,窘像迭生,眼看得手之际,怎么又会突兀发生这等逆势?而人家仅是甫亮一招,这边连人带家伙就都败局啦!
    君不悔本来可以继加追杀,而且得手的机率近乎绝对,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一则他的宅心仁厚,再则他的主要目标不在这两个婆娘身上,他要留着精神,好好来消磨那位鸟操人不爱的“凤仪居士”。
    居士的反应快得不可思议,当两位美娇娘刚刚落败,他身形一长,人已到了君不悔侧面,动作之迅捷,仿佛是个突然凝现的鬼魂,仿佛他原来已经站立在此刻的位置上了。
    瞅着居士,君不悔笑得十分安详:“不急,老兄,不用急,虽然你这一对爱妾出手狠毒,打谱要我的命,我却没有辣手摧花的习惯,咱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消消停停的解决问题。”
    凝视着君不悔半隐在袍袖中的刀刃,龚弃色的眼皮在不住跳动,他憋着嗓音道:“倒是真人不露像,好一手凶泼刀法,若非我来援及时,只怕我的两个妾侍就要断送在这把毒刀之下,你委实可恶可恨到了极处……”
    狗咬吕洞宾不是?君不悔沉下脸来:“我不似你,惯占女人便宜,要是我果真下得了狠,休说这两个娘们,再加两个我也一样能以送他的终;你当你是大罗金仙,呛声咒就可起死回生,还来援及时呢,他娘朝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是这样贴法!”
    龚弃色的一边面颊往上斜吊,又第二次泛现了桃红,那种猩赤凝血般的桃红:“难怪你的气焰如此嚣张,举止这等狂妄,原来你是仗恃着这把破刀,很好,你能在出刀之下同时挫败我的两名妾侍,我却要看看你是否奈何得了我龚某人!”
    君不悔哼了哼:“若说我含糊你,早走活人了,眼下还会站在这里与你搭话?龚老兄,你想试试我的刀,刀就在我手上,能否奈何你,到时便知分晓,不过我先警告你,分晓之际只乃一瞬,快得很哪!”
    龚弃色怒在反笑,笑得像在咽位:“胆上生毛的狗东西,不知夭高地厚的混泼皮,你却将你家居士看成无名小辈,马前走卒?”
    君不悔唇角微撇:“至少不算个高尚人物,德操高洁之上,岂有在荒郊野地开那无遮大会的?”
    龚弃色便在这刹时里展开了行动,只见他身体轻轻晃闪,突兀间竟幻化成四条影子,四条影子分散向四个不同的角度,却在同一瞬间围攻杀上来!傲爷刀倏然闪掠,也分成四抹虹光,又准又快的激射那四条真幻莫辩的身影--管他真幻,且先宰杀。
    宛如在施展邪术,当那四条人影尚凝形未散,当那八条手臂仍在扬舞,劲气罡力依旧澎湃充斥的须臾,龚弃色竟难以想像的凌空出现,低头而下,双掌一片紫红,挥飞如电掣光闪!
    这样匪夷所思诡异身法,奇玄武功,君不悔还是头一遭遇上,他在眨眼的怔愕里,已被震退五步,右胸衣绽肉裂,两道交叉的血口子,就和刀削斧割的一般!
    大斜身,一个漂亮的旋步,龚弃色在衣袍飘扬下潇洒的站定,脸上那股得意之态,竟似刮得下来。
    紫衣与黄衣少妇双双鼓掌,表情间流露出的那种敬佩与崇拜,简直叫人气结。
    龚弃色一派矜持的道:“小六,小七,居士的宝刀未老吧?”
    黄衣少妇莺声呖呖的拍着马屁:“爷的功力造诣,日甚一日,非但拔尖登峰,更足可列入宗师之林……”
    紫衣少妇唯恐落后,赶忙争着巴结:“‘凤仪居士’不仅群凤来仪,尤为万夫莫敌,英雄豪气,儿女情怀,爷是天下第一。”
    龚弃色这一下真似登了天,笑得见牙不见眼,频频点头,声声赞好,模样果如就是“天下第一”。
    这一刻里,君不悔竟不觉得伤口的疼痛了,他只感到汗毛竖立,混身直起鸡皮疙瘩,差一点干呕出声--我的皇天,阿谀奉承竟然还有这等肉麻法的?
    单拿一只左眼斜瞄着君不悔,龚弃色嘿嘿冷笑:“不试不知,一试便知,我道你有多大个本事,这一过手,仅乃如此,没啥惊人之处,我看你要愣管闲事,也就管到眼前为止了!”
    咽了口唾液,君不悔涩涩的道:“胜败兵家之常,算不了什么,我吃了点亏没有错,可是人还挺得住,一口气也仍在喘着,你若以为我会就此认命,恐怕就大错特错,错得离了谱啦……”
    那黄衣少妇娇叱一声,尖锐的嚷:“这手软口硬的东西,爷,给他大卸八块!”
    紫衣少妇如斯响应:“爷,卸了他,再把那些块臭肉拿去喂狼喂狗!”
    龚弃色没有回答,面庞上的笑容却消失了,斑斑的桃红又如血花般浸染了脸颊的虚青,他微拂衣袖,宛如要像拂去一抹灰尘般拂掉君不悔的性命,然后,他慢慢逼向前来,形色之酷毒,真似要将君不侮生生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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