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刺杀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五章搏命图存
    这几天光景,何敢早已把力家宅子内外环境摸熟了,人一越墙出来,自是老马识途,知道该从哪个方向进,哪个方向退。
    天已黑透了,有几点星光,倒是力府前厅左近灯火通明,亮晃晃的照着幢幢人影,也照着大门外那数十匹拴成两排的骏马,瞧上去可还真个称得起“军容壮盛”四字。
    何敢心里明白,这一出头诱敌,就不开杀戒也不行了,他本不愿与“八幡会”正面卯上,能避过冲突最好,如今势成骑虎,你让人,人不让你,除了硬拚到底就只有俯首认命;江湖汉子那一口气好歹撑着他,脊梁骨想弯也弯不得,认命他不甘,剩下的一条路便是刀口子之下见真章了。
    不过,见真章也有见真章的方法,不作兴挺着脖颈愣朝虎嘴里钻,眼下的形态好比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着,人家是高手云集,兵悍将勇,他自己只得孤家寡人一个,便活拆八块,亦抗不住那么多双手来卸,所以拚是要拚,干亦得干,在动上手之后,如何能连本带利捞回来才是问题的关键。
    他不指望力向双夫妇的帮助,他是确然不指望,他不忍把这对夫妇拖下水陪着受牵连,力家待他和金铃已是仁至义尽,实在没有理由再加重力家两口子的负累——而又极可能是一种倾家舍命的负累。
    何敢伏在黑暗中,双目炯然注视着大门内外的动静,脑子不停在转,他在盘算如何诱引对方,分化敌人,盘算如何下手狙击,如何周旋因应,当然,他也不会忘记盘算在何等情况之下如何逃命。
    干是深深吸了口气,他自阴影下大步走出,两名看守马匹的“八幡会”所属很快便发现了他,其中一个瘦高条以怀疑的目光向他上下打量,一边虚虚伸手相拦:“朋友,你要找谁?”
    何敢停下脚步,嘿嘿笑着:“借问老哥,这里可是力向双那王八羔子的鳖窝?”
    瘦高条脸色一变,索性横身截路:“力向双力爷是我们‘八幡会’各位当家的好友,你算哪一号人物?居然这般放肆,出言不逊?”
    何敢瞪起双眼,大刺刺的道:“好极了,你说你们是‘八幡会’的伙计?”
    另一个粗矮汉子凑近一些,冷冷接口道:“不错,我们是‘八幡会’的人,怎么着?你看得不顺眼?”
    何敢端详两位仁兄的黑衣黑巾,撇着嘴道:“二位大概不知道,我和力向双有仇,不但和力向双有仇,和你们‘八幡会’的梁子结得更深;今天真叫巧,竟一遭遇上了。”
    粗矮汉子鄙夷的扬起面孔:“报个万儿听听,看你够不够份量和我们给梁子?”
    何敢笑嘻嘻的道:“我的万儿叫操你娘,操你们‘八幡会’每一个人的亲娘,乖儿,你可听清楚啦?”
    正当那两位仁兄一愣的瞬息,甚至火气还未及升涌,何敢右脚翻弹,双掌上下飞挥,动作如电中对方二人同时倒跌而出,连哼都没哼一声。
    当然,何敢出手极有分寸,他不会要这两个人的性命,他要利用这两张活口去佐证他的立场——与力向双有仇的敌对立场!
    进入大门,正巧碰着另一个“八幡会”的朋友匆匆迎面而来,何敢冲着对方龄牙一笑,那人也本能的点头回应,于是,何敢兜脸一拳击出,那人突遭狙袭应变却快,危急中猛向后仰,出声怪叫:“有奸细—一”
    何敢的另一腿便刚好封住了对方下面的话,这一记正瑞在那人小腹之中,偌大的汉子便手舞足蹈的腾空跌出——当然他决不是真个快乐得手舞足蹈,因为这一腾跌,鲜血已喷得满天红雨也似!
    前厅里外立时起了一片骚动,但见人影内掠,叱喝之声迭起,目标方向却只有一个——
    全冲着何敢来啦!
    看准奔在最前面的两位仁兄,何敢身形暴进,“响尾鞭”尖啸如泣,眨眼卷起干条怪蛇般的鞭影,直打得那两人撞跳滚翻,哀号连连!
    一个冰碴子似的语声此刻却响起若炸了一枚冰球:“是何敢,这打不死的程咬金!”
    哈,“独目客”崔寿出来了!
    何敢侧掠九尺,抖鞭又答翻了另一个汉子,一面狂声大笑着:
    ‘八幡会’的灰孙子们,你们不是要追拿我何敢么?不用你们追,何爷自己送上门来,还有那助纣为虐的力向双,咱们新债旧帐通通一并结算!”
    笑吼奔突之中,何敢发觉涌来的人影正在迅速分散,却非混乱的分散,而是各自进入阻截位置,占取有利攻击的角度,换句话说,他们已企图将何敢圈牢!
    就在另一次折回的动作里,何敢猝然冲向大门,七名黑巾黑衣的大汉挺刀围堵,他已快不可言的凌空倒翻,越出墙外。
    也只是背脊刚刚擦着墙头而过,各色闪亮又形状不同的暗器已狂风骤雨般飞袭而至,锐啸合着劲力,在一片金铁撞击声里,好像连那面墙壁都被打得摇晃了!
    脚才沾地,何敢已急忙一头扑进他早就选妥的一处暗角里——那是一个干洼的浅洞,洞上四周还难得有几叠干草。
    几条人影便在这时如鹰隼般掠头而过,好快好疾的身法!
    人声喧腾着,脚步声在周遭奔动,有火把燃起,青红的火苗子闪炫于夜暗,气氛刹时便幻化为阴森又怖栗了
    何敢侧伏在暗角内,眼看着一簇簇的火把焰光流灿移走,耳听着不绝的叱喝叫骂忽远忽近,他十分镇定的屏息蛰卧。他有个打算,杀机非常强烈的打算,他有心要将敌人各个击破,分而歼灭;当然,或许他找不着适当的时机,也或许他欠缺所须的好运道,但结果难料,说不定他的计划可以实现——斜着望向黝黑的夜空,下一步的形势优劣顺逆,就全靠老天爷帮忙了……
    轻轻悄悄的,一条人影掩近,有兵刃的寒芒闪了几闪。
    何敢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专注的聆听。
    细碎的“窸窣”声又起,跟着是渐渐沥沥的淌水声息,何敢不禁有些发怔,这又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忽然,他想到了,这不是什么淌水声,这是有人在小解——外头那个王八羔子在小解!
    猛一咬牙,何敢宛若一条毒龙也似暴出浅穴,去势之凶悍狂疾无可言喻,那背对着的人影果然正在提着裤子尿尿;甫闻异声,那人面孔才自半侧,何敢的“响尾鞭”已当作绞杀器,奇准奇快的绕上对方脖颈,更将对方在一个半旋中带起!
    令何敢意想不到的情况便在此时发生了!
    那人脖颈被鞭身缠绕扣紧的瞬息,已注定了死亡的命运,但是,他却不像一般垂死者那样徒做无益的挣扎,更没有任何慌乱而毫无补益的自救动作,就在他身子被扯提斜旋的俄顷间,他竟奋起最后余力,拚命撞向何敢!
    双方的距离过于接近,这人的反应又完全通异于在此等情况下该有且必然的回射,何敢意外之下锅劲弓腰吸腹,硬往侧移,颈骨断折的声响清楚传来,几在同时,何敢的左肋鲜血溅溢,被划开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
    怔怔的望着俯卧地下的那具尸体,何敢甚至不明白人家是在什么时候拔出的匕首,狙杀的过程只是眨眼的功夫,人在这样紧迫痛苦的压力中,照说根本不可能有还击的余地,然而对方不仅做了反扑,更且在濒绝之前尚有容发之隙拔使匕首的精力,这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尸体是俯卧着的,头颅却怪异的倒转向上,突凸的眼珠,半伸的长舌仍在滴血,乌紫的面容扭曲歪斜,形像可怖而然,仍能依稀分辨这是一张尚属年轻的面容,一张不会超过三十岁以上的年轻面容。
    这个人,会是“八幡会”中的哪一号角色呢?
    不待何敢再有思索的机会,已有六七条人影往这里奔来,一个亢烈的嗓门出声发问:“八幡耸立——?”
    好家伙,联络切口都搬出来了,“八幡耸立”接下去是什么何敢当然不会知晓;他双臂倏振,人已冲天拔起两丈多高,凌空急泻,直扑四丈之外,嘴里却不闲着:“八幡就快倒了,我操你的六舅!”
    接着而起的是一阵怒骂惊呼,有人煞势察看,有人跟着追来:“是姓何的,快截住他!”
    “老天,咱们又躺下了一个,赶紧看看是谁……”
    何敢现在没有时间等待揭晓他摆平的角儿是谁了,脚下加快,直朝卧虎岗上狂奔,后头除了仍有三四条人影急迫不舍外,斜刺里又有一位打横参入,而这一位的身法显然比诸他的同侪快捷得多!
    上了卧虎岗,何敢走着之字路,修东倏西,忽左忽右,但那几位仁兄硬是半步不放,豁了命般在后紧盯,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模样。
    来到一堆乱石峻峨的断崖边上,何敢估量着时机差不多了,他辞然止步,转身昂脸,双手背在后面,意态悠闲的等着追兵到达。
    夜影中,一个瘦削的身躯大鸟般自空而降,在星光的朦胧闪烁下,可以大略看出这是一位岁数约在四旬左右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的皮肤惨白得毫无血色,双目如线,约鼻薄唇,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狠手辣的寡绝人物。
    恁是左肋的伤口火多般抽痛着,何敢却扮出一副“泰山石敢当”的笃定架势,他嘿嘿一笑,大马金刀的道:“来了来了,果然来了,好朋友,姓何的业已恭候多时,你跑得端也不喘?”
    那人细眼平视,表情僵木,语调也和他的表情一样僵木:“不用装腔作势,何敢,你心里很紧张,至少比我还要紧张,但我有后援,你却只是孤伶伶的一个人;情况对你不很有利,何敢!”
    何敢端详着对方,慢吞吞的道:“你说的倒也是实话,可是得看看你后头那批‘后援’属于哪一类的角色,方能断定彼此的胜算。”
    那人容颜不动的道:“何敢,你我中间是一座秤,我们双方便好比法码,份量相同的法码,哪一边多加一点重量,便可能倾向这多加重量的一方,所以说,我的帮手具有若干能耐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如此一来彼此间的态势便不会均衡;很可惜,我的比重较你要大!”
    说到这里,后面的人已追了上来,一共是四个,四个人块头都不小,只是经过这一阵狠跑,每一位全喘得像条老牛了!
    何敢笑吟吟的道:“各位别急,我既然到了这里不再往前逃,各位自会心中有数,知道我何某人业已打算把这件功劳留给各位去领啦;你们先歇口气,我好歹等候着,脑袋瓜子便暂且寄在我的脖颈上,到了该你们来领的时辰,各位尽管动手就是四个人面面相觑,却做声不得——他们想不透,这又算哪门子的慷慨与洒脱呢?
    面目惨白的这一位,轻轻朝前逼近两步,双手伸向后腰,等手掌翻回,已经各握着一柄短斧,又沉又利的短斧!
    何敢见到双斧,神情怪异的变了变:“骷髅斧,黄泉路!”
    那人脸色冷漠,缓缓将双斧的另一面向何敢展现,不错,双斧的另一面,果然分别铸镶着一个亮银骷髅头。
    不用再说什么,这一位的身份已等于表明了——“八幡会”列属第八的“寂幽幡”幡主黄泉,“骷髅斧”黄泉,好他娘的一个名姓!
    黄泉生硬的道:“现在,我们都已明白了对方是谁,也都清楚彼此的意愿,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各为自己的意愿而努力了!”
    何敢摇头道:“不只是努力,姓黄的,这叫拚命!”
    黄泉道:“随你怎么形容都行,何敢,我知道你的想法,更知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引来此地,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永难成功。”
    耸耸肩,何敢道:“我却不似你这般悲观,黄大幡主,相反的,我认为我的机会大得很!”
    黄泉细窄的双目微微张合,精芒闪动中他的口气却带着厌倦:“对一个已经受了伤的人来说,你的机会绝对不算好;何敢,渲染夸大是你自己的事,问题要看听你说话的那一边相信与否。”
    干笑一声,何敢道:“他娘,倒是好一双利眼;不错,我是受了伤,而且还伤得不轻,可是我半点也不惊惶,我心安理得之至,因为负伤拚杀,成败都是光荣,再者,叫老子流血的人老子早已将他送到你的名下了!”
    眼皮子难以察觉的一跳,黄泉阴沉的问:“是谁?”
    何敢道:“不晓得是谁,总之脱不开是你们‘八幡会’的哥们,我还敢保证是你们其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不定,嗯,是哪位幡主之流亦未可言……”
    黄泉声音突转厉烈:“大胆匹夫,你没有这个火候!”
    何敢皮笑肉不动的道:“试试如何?”
    四名围持在四个不同角度的汉子,便在此时一齐动手,四柄朴刀映着星光反射出冷芒溜溜,溜溜的冷芒却泻向一个焦点——何敢身上!
    “响尾鞭”暴起的一刹,仿佛正月里点燃了一枚大花炮,“劈啪”声扬里两柄朴刀已打着旋转抛上半空,另两位仁兄家伙虽是没丢,却各自斜睑带面挨了一鞭,痛得鬼哭狼嚎般跌出去。
    又沉又利的短斧劈头而临,来势之快,好像这两柄短斧早已摆到那个位置似的,寒气阴森、硬骨若削;何敢一步未动,长鞭倒卷斧刃尺长的鞭柄却透中突戮,直指敌人胸膛。
    冷冷一哼,黄泉前扑的身形猝侧急移,斧锋偏飞,眨眼将十七斧并为一击,光景是待一家伙便把何敢凌迟碎剐了!
    “哦呸!”
    怪叫声中的何敢一个斤斗翻到另一块岩石上,斧影却有如冤魂不散,也是那么连串翩旋着随后罩落。
    何敢蓦然将长鞭绕臂数卷,只以三尺长短的鞭梢子挥截扫击;鞭梢子吞吐弹射宛如蛇信伸缩,奇谁也是奇险的着着招架对方猛烈又密集的斩劈,黑夜多少帮了他点忙,起伏差别极大的乱石地形也对他颇为有益。
    现在,何敢已经贴切感觉到黄泉的份量,这枚法码,还真他娘的不轻哩。
    暗中的另一块山岩之后,猛古丁钻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活像吃了迷魂药,照面之下一头朝何敢撞将过去,而且还是怀抱朴刀撞将过去。
    正在全神应付黄泉攻击的何敢,突兀里受到这么一扰,紧急下只有矮身斜闪,当朴刀擦过腰侧的顷刻,他左掌猝挥,硬是把那不要命的汉子打飞五尺,狂嚎着坠入断崖下面。
    一柄短斧便在这须臾间刮过何敢肩头,连皮带肉削去了巴掌大那么血淋淋的一块——还是何敢躲得快,这一记原本可是冲着他脑袋来的!
    黄泉挺身紧逼,斧刃纵舞下他冷冷的道:“秤在中间,何敢,我的比重的确超出于你……”
    闪腾跳跃着的何敢恶狠狠的回应道:“你那四颗小法码只剩其三啦,姓黄的,重也重不到哪里去!”
    越过两块山岩,黄泉转由侧攻:“你想想,何敢,牺牲一粒小子,便可在你身上索回大片血肉;我这四粒小子不惜抛弃,你却有多少血肉可供宰割?”
    鞭梢子暴抖猝的,何敢又被逼退到下一块石头上,他眉心沁汗,口沫四溅:“他姐的,你是早就备妥这个阴损点子啦?黄泉,用手下的人命去换取作的胜利,算是哪门子英雄好汉?”
    黄泉步步迫前,惨白的面孔上毫无表情:“生死豁斗,胜算乃为最高原则,手段如何运用,不关紧要;何敢,你若要讲仁义,来生再另找个对象去琢磨吧……”
    腾空五尺的何敢瞋目怒骂:“个狗操的,真正不要脸——”
    “脸”字余音还在他口唇间袅绕,又一条人影从何敢背后扑下——这一次是举刀过头,人在高岩往下跳,刀锋也就顺势砍落!
    卷在手臂上的长鞭像一条激怒的赤蛇般贴着何敢额边朝上飞穿,何敢同时斜身挺迎黄泉的进扑,只听一声惨叫,那从高岩上跳落的仁兄竟被长鞭透腹扎入,似是吃一根尖硬的木桩捅进肚子,连人带刀撞下山岩,而黄泉的双斧正适时斩向何敢天灵!
    何敢的长鞭倒弹回来,他人已欺近在黄泉三尺以内,当那锋利的双斧迎头劈落,他竭力缩头蹲身,尺长的铜鞭柄闪电般横截于顶,于是,双斧的斧刃刹时砍在铜柄之上,火花迸扬中因力道过猛,压迫铜柄倏往下沉,这一沉,便正好敲在何敢脑门,当闷窒的骨肉撞击声甫起,何敢暗藏铜柄内的“龙舌短剑”便也没入黄泉的胸口之中!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却一起倒下——一个朝后仰,一个往前仆,这一沾地,便全不动弹了。
    夜色仍很黝暗,只有空中几点星芒在眨着冷眼。
    片刻之后,两条人影小心翼翼的爬上山岩,星光闪烁下,两个人的面孔上都带一条斜脸的血痕,这两位,敢情就是先前各挨一鞭的朋友,黄泉口中的“小法码”。
    两个人弯腰伙身的四处张望,费了一番功夫,才发现躺着不动的何敢与黄泉;两位仁兄立刻分开,朴刀前挺,战战兢兢的往这边凑近几步,又再次停下,个头较大的那位清了清嗓门,低哑的出声:“幡主……幡主……你老还安好么?”
    人都挺了尸,还如何个“安好”法?黄泉趴在宕面上,自然是不能回答了,假若他这两名手下看清他凸目咧嘴的模样,看清他身底下那一大滩血清,恐怕也会吓得出不了声!
    这两位对看了一眼,原来开口的朋友稍稍提高了腔调:“幡主……我们来支援你啦,如果……如果你能回话,尚请交代一句……”
    黄泉已赴黄泉,魂都飞了,何敢却幽幽醒转,他只觉得脑袋沉重昏眩,睁开眼但见金星迸射,忽明忽暗,额头上一片僵麻,不用模,也知道肿起老大一个包;他徐徐呼吸几次,人已清醒得多,至少,他明白自己没有死,脑壳亦不曾碎裂——因为脑壳碎裂的人,是无法清醒过来的……
    两个人又凑近了些,比较矮小的那位忽然全身一抖,惊恐的向他同伴道:“丁四哥……我看情形不妙,幡主……幡主与那姓何的,只怕都完啦……”
    另一位干咳一声,也是喉咙沙哑:“光景挺像,眼前的样子,似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哩!”
    矮小的仁兄不禁打了个哆嗦:“这姓何的真够棘手,谁都想不到他能有这么个本事,居然把我们幡主拉上垫背,另外还加缀孙大和全保忠两个,这一下,他可是连本带利捞回去了……”
    被称做“丁四哥”的腰杆一挺,人也站直了,放宽声音道:“小吴,别他娘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姓何的棘手又怎样?还不是被我们摆平啦?豁上命同他干,哪能次次全让他占便宜?”
    这“小吴”呆了一呆,尚未会过意来:“被我们摆平了?丁四哥,我不懂你的意思,嗯……是谁被我们摆平了?”
    丁四哥手中朴刀一挥,没好气的道:“谁被我们摆手?当然是姓何的呀,你这脑袋就笨成这样?真叫猪头!”
    小吴迷惘的道:“可是,可是,丁四哥,他不是和我们幡主同归——”
    丁四哥打断了小吴的话,重重的道:“你给我听清楚,更好生记着:姓何的先将幡主撂倒,我们兄弟一看不对,豁命冲上援救幡主,姓何的挥鞭把我们打翻,又回头刺杀幡主,我兄弟二人睹状之下悲愤填膺,再度拚死冲扑,就在姓何的刺杀幡主那一刹里,姓何的也被我们使刀劈死,整个情形就是这么回事,咱们要说法一致,别讲岔了!”
    怔了半晌,小吴才算通了窍,他脱口道:“这,这不是冒名顶功么?”
    丁四哥怒道:“放屁,什么叫冒名顶功?难道我们兄弟脸上挨的鞭子是假的?难道我们今晚担的风险也是假的?小吴,这是我哥俩祖坟方位好,运道强,若是稍有差池,孙大和全保忠就是先例!他娘,是我们受的理应我们受,替‘八幡会’卖了多年命,早就该露露头面,光彩光彩了,你到是弄明白没有?”
    那小吴连连点头,一叠声道:“明白了,丁四哥,我全明白了……”
    丁四哥“嗯”了一声,不忘再加嘱咐:“记得我刚才告诉你的话,照葫芦画瓢,跟着我说,千万不能前后对不上或和我的说词岔了边,那就漏子大啦!”
    小吴笑道:“错不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朴刀指了指岩面上躺着的两位,丁四哥神气活现的道:“来,小吴,咱们一个背一个,下去向主子们交差领赏去!”
    小吴畏惧的退后一步,呐呐的道:“还得背他们下山?丁四哥,我看不用麻烦了吧?”
    丁四哥大声道:“真他娘豆腐渣脑筋,不把尸首背下去,拿什么证明我们有这桩功劳?不但如此,姓何的身上还得补几刀,别忘了他是被我们砍死的,没有刀痕,能像么?小吴,你我放大胆,两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没出息!”
    小吴嗫嚅着道:“天爷,这桩功劳,实在是不好领……”
    哼了哼,丁四哥大步先上,边不耐烦的道:“得啦!姓何的块头大,由我来背,幡主个儿小,便算你的,补这姓何的几刀也由我来办,你他娘光享现成就行!”
    说着话,他已跨过黄泉尸体,对着何敢略一端详,才慢慢举起刀来——他还有这份兴致挑拣着刀的部位哩。
    这时刻.何敢不有所表示是不行的了,他忽然伸手摸着脑门的肿包,睁眼龇牙一笑:“丁四哥,手下留情啊你。”
    举起的刀寒光闪闪,丁四哥在蓦然一震之下却见了鬼似的“嗖”的跳起老高。
    “我的亲娘,僵尸鬼啊……”
    何敢坐将起来,叹了口气:“僵尸鬼倒不是,这叫还魂啦。”
    那丁四哥踉跄歪出好几步,小吴更是目瞪口呆,手中朴刀也“锵啷”一声跌落下来……
    何敢晃晃脑袋,十分倦乏的开口道:“却是狠狠晕过一阵;二位,你们的幡主黄泉业已实至名归了,可惜我没有死透,二位这桩功劳,只怕一半时还记不上功劳薄……”
    那丁四张口结舌,哈哈咿咿,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的伙伴小吴就更如得了羊癫疯,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只差不曾口吐白沫……
    伸了个懒腰,何敢吃力的站起,在肋伤口又是扭绞般的猛然抽痛,他暗里用手摸了摸,乖乖,里外衣皆被鲜血浸透了,眼下却得想个法子先行止血才好。
    丁四哥在慢慢向后退,不落痕迹的向后退——打谱是想退到山岩边上,抽冷子往下跳。
    何敢摆了摆手,哑声道:“兀那丁四哥,你不用再朝边上退了;我要你逃,你才逃得掉,我不要你逃,包管你人未着地已经变成一具尸首啦,你们幡主我都能叫他实至名归,你二位这等角色还有不十掐八攒的?”
    打了个冷颤,丁四哥马上僵立不动,活脱一只呆鸟般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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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有凤来仪
    这时,“扑通”一声,那小吴业已冲着何敢跪了下去。
    搔搔头,何敢正不知该如何处置面前这两位,黑暗里突兀有三条人影冒了出来——宛如是自幽冥中悄然凝形的三个鬼魂,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显现在对面的山岩上。
    心头一跳,何敢仔细辨认,木由暗叫一声苦也;这三条鬼魂般的影子,一个正是“八幡会”“冥魂幡”幡主“独目吊客”崔寿,其余两位,则是崔寿左右的哼哈二将,“断魂枪”
    苏亥,“绝魂棍”李少雄!
    客来了,断魂绝魂的主地亦已到齐,热闹是够热闹,只是何敢觉得头大如斗,脑门的肿包又在“嘭”“嘭”胀痛起来。
    崔寿现在的模样,更加十足十的吊客德性,他紧绷着一张瘦脸,独目半塌不闭,眉心攒锁,腮肉下陷,形色阴沉得像能舀出水来:“断魂枪”苏亥大概旧伤还未痊愈,枯黄的面孔是一片病容,他的伴当“绝魂棍”李少雄更是瞋目切齿,煞气盈溢,光景恨不能这就将何敢咬下一块肉来!
    何敢干笑两声,自己也觉得笑声不大好听,竟似泛着几分呻吟的味道;“嗯,崔老兄,苏老弟,李朋友,列位倒也眼尖耳聪,晕天黑地又在这么一座乱石堆里,列位居然就找上来啦,而时辰又拿捏得这么个准法,真叫不可思议,嘿嘿……”
    崔寿的声音仍和冰渣子一样,能飘进人的心里,这一次开口,更似带着血的冰渣子,飘进人的心坎:“何敢,你与‘八幡会’的血海深化永不可能化解,我们向上天起誓,向鬼神赌咒,任凭‘八幡会’上下死光死绝,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你聚首分尸,以你的心肝五脏奉祭曹洵—
    —”
    微微一怔,何敢道:“曹洵?”
    崔寿独自暴睁,血光漓漓:“好个心狠手辣的匹夫,我出道多年,犹未见过似你这般恶毒的杀胚!你绞死了曹洵不说,竟让他课程下体,暴死人前,叫他冤死之后还遭到如此羞辱;何敢,你这是何等居心?
    何等阴损下流的居心?”
    原来被何敢勒死的那个人就是曹洵!“八幡会”坐第六把交椅的“直阴幡”幡主曹洵,大名鼎鼎的“袖里乾坤”曹洵——难怪那回身一刀是如此狠法!
    面色铁青的李少雄嗓音沙哑的接腔道:“幡主,现在又得加上一位了,‘幽寂幡’的黄幡主显然也遭到姓何的毒手!”
    颊肉痉扯着,崔寿努力吸气:“多少年铁血江湖,遍历艰险,多少年祸福与共,患难相依……八幡耸立,如手如足,就在这一夜里,便生生折损了两个,更竟死在何某一人的手中,此仇不报,怎堪苟活!”
    何敢吞了口唾沫,陪着笑道:“你且先莫激动,崔兄,事情是由你们开始,各位来势汹汹,一而再三的四处追杀于我,把我赶耗子也似赶得东藏西躲,惶无宁日,我是个人,不是俎板上的鱼肉可以任由宰割,各位一心要杀我,我总不能不自卫保命吧?各位一上就是一窝,我可怜兮兮的单个独挑,侥幸留下一口气来,算不得罪大恶极,所以说,其咎委实不在我……”
    崔寿怒极反笑,笑得像哭:“天打雷劈的何敢,黑心黑肝的何敢,我‘八幡会’大小多少条性命吃你糟蹋,鲜血溅喷如水,你却还有理讲,还有词辩,我要不将你凌迟碎剐,誓不为人!”
    何敢忙道:“我也不是白拣便宜,崔兄,这小身子亦搭缀上不少零碎,再说,流血豁命嘛,原本就是这么回事,生死存亡,谁亦怨不了谁……”
    崔寿裂帛般大吼:“你死定了,何敢!”
    随着这一声叱吼,何敢背后蓦地蹿起一条人影,活脱饿虎扑羊般冲向何敢,嘴里一边喊叫:“吴福为幡主效命……”
    吴福,就是先前还冲着何敢下跪的“小吴”,这一刻“福至心灵”,竟然转向恁快,马上替他的幡主表演那一番视死如归的赤诚了!
    何敢连身子都懒得移动,一腿后弹,恍同电闪,那吴福尚未够上位置,已经凌空抛起,鬼哭狼嚎般跌落山岩之下——真是“无福”。
    于是,亮银根宛若西天的流芒,兜头点到,那一朵掣掠如寒星似的枪尖,亦同时从斜刺里飞泻过来。
    长鞭绕着何敢的身体旋舞,鞭梢子割裂空气,带起如泣的尖啸,何敢身形腾掠之间,却感到情况不对——脑袋沉重得像灌了铅,眼睛也时而眩花迷朦,动作方趋猛烈,便有一种反胃欲呕的窒胀,而目下崔寿还没出手,光是苏亥与李少雄这两面夹攻,他业已觉得十分吃力了!
    崔寿的观察何等锐利?何敢的滞重现象才露,他已看在眼里,阴森森的传过话来:“姓何的已是外强中干,强弩之末了,这是曹洵和黄泉的冤魂缠住了他,叫他使不开、转不动;苏亥、少雄,你们抓住时机,下狠手给我杀!”
    左截亮银棍,右挡老藤枪,何敢忙得不可开交:“崔兄,要快容易,你别闲着吆喝,下来一起凑乐子便行——他娘,你真当是吃定啦?”
    亮银棍晃洒出一蓬光雨,逼得何敢挥鞭反卷,而老藤枪猝然出现,宛如幽暗中一点鬼火,极险极险的擦过何敢鼻尖,锐风生寒,惊得何敢背脊透泛冷汗!
    崔寿似笑又不似笑的在鼻腔出声:“这就快了,方才少雄只要上身略挺三分,便能将姓何的脑门洞穿,你们两个要紧加把劲,谁先宰杀姓何的,谁就是大功一件,连我也跟着露脸!”
    在空中猛翻了六个厅斗,何敢鞭舞鞭飞,声势是够凌厉,却掩不住他的喘息!
    “你也未免太朝好处想了……崔兄,要我的命,不找一大串垫背的怎成?”
    那棍头便猝然从六尺又崩出来尺半长的一截,兜胸戳中何敢的胸口,这一戳力沉劲强,顶得何敢一跤横摔,几乎闭过气去。
    苏亥的老藤枪趁机打落水狗,“嗖”的一声暴指向地,贼亮的枪尖硬是直刺何敢颈项—
    —打谱是想来个两个对穿。
    危急中,何敢贴着岩面奋力滚扑,右手闪电般翻挥,暗嵌干鞭柄内的“龙舌短剑”激起冷芒一溜,仿佛神低的悲叹,“噗”声透进了苏亥的胸膛,更将他针出三步之外!
    崔寿的喝彩却馒到了半分:“刺死他——”
    僵愣刹那的李少雄目睹惨变,不由狂声怪嚎:“姓何的又杀了苏亥啊……”
    崔寿顿时发觉了情况的逆转,惊怒交集中腾身而起,黑网张开如一朵呼啸的乌云,冲着何敢漫天盖地的罩落。
    何敢嘶哑的大笑,双手握鞭,打算豁死拚个同归于尽!
    大鸟似的一条人影便在此际由地面腾扑直升,来势强悍凶猛,一道耀眼的寒电随着这人上冲的劲力暴射飞溢,照面间愣是把下击的崔寿通退五尺!
    崔寿在瞬息的骇异间尚以为是他们自己人搞错了对象,后退的脚步未稳,已昂声大叫:“八幡耸立——”
    那人虚空旋落,竟破口大骂:“耸立你奶奶个熊,八幡这就快倒了!”
    这位不速之客嗓调尖锐,身形矮胖,手持长剑形式古拙,却净芒雪亮;哈,正乃“赵氏剑门”的“不回剑”赵大泰是也!
    故人乍通,尤其是这种情景之下碰上,何敢的感触可就深了,他觉得眼眶发热,鼻端泛酸,要不是向来达练老到,说不定一把泪水就抛将出来啦!
    崔寿怔愕之下,厉声叱道:“‘八幡会’复仇报冤,禁制早列,知者决退,不知不罪,来人莫要事非不明,自寻烦脑——”
    赵大秦理也不理,尖着喉咙叫嚷:“何敢,何敢,你情况如何?要是正常还留着口气,赶紧回我一声……”
    一骨碌爬将起来,何敢脸红脖子粗的打着哈哈:“别嚷嚷,赵老大,嗓门放低一点,我这不是在回应你了么?”
    赵大泰突然声音便咽,惊喜交集:“老天保佑,何敢,真是老天保佑啊,我们还以为来迟一步,遗恨再也补……”
    何敢攒级长鞭,连连拱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赵老大,你来得恰是时候,先一步来我还挺得住,迟一步来我就没命啦,真个鬼差神使不是?”
    两个人的热络劲,崔寿看在眼里,便知不妙;今晚他轻骑追敌,认定只有何敢放单,自忖力量足够,岂料正在节骨眼上竟生如此变化,对方帮手偏偏凑在这时掩至,而照方才那一剑相拒的功力判断,来者必然不是等闲!
    赵大泰又是安慰,又是感叹的吁了口气:“你也未免太自负了,何敢,叫你多待几天,让我陪你走完这一程,你却不肯,以为你独个能够担承这沿途艰险,现在如何?差不点送了命,你不想想,好虎亦架不住一群狼啊……”
    何敢干笑道:“只是运气不佳,吃他们前后率连着堵上啦,要不然,还不至于这等狼狈法!”
    崔寿一看眼前的两位一搭一档竟叙起家常来,在目下双方对峙,杀机凝聚的时刻,居然将他与李少雄摆到一边,视若无物,这口怨气如何吞咽得下?随着冷厉的一笑,他特意提高了嗓音:“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人杀一双;姓何的,别以为你耍奸使诈,暗里埋伏了帮手就笃定能保活命,任是谁敢与我‘八幡会’作对,通杀无赧!”
    赵大泰斜记着崔寿,两只小眼睛眨巴眨巴不停:“听这几句话,似乎是冲着我赵某人来的了?姓雀的,我要不敢和你们‘八幡会’作对,却跑来这里显的哪门子宝?明白告诉你,老子既然亮了相,就决不可能与你们善甘罢休!”
    崔寿寒着面孔,阴恻恻的道:“口气倒是不小——然而你知道我姓崔,我却不知你是何人?报个名上来,让我掂掂你够不够同‘八幡会’作对的份量!”
    尖声一笑,赵大泰道:“‘赵氏剑门’‘木回剑’赵大泰就是我本人;姓崔的,说起来我和‘八幡会’的几位朋友还有点小小渊源,亦曾有过几次交道,但是,拿这些关系与我同何敢的情份一比,就全他娘比到南天门去啦,你们要对付何敢,我赵大泰第一个挺在他前头!”
    崔寿的独目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他缓缓的道:“原来你就是‘赵氏剑门’中的赵大泰;不错,你‘赵氏剑门’在道上算得一块招牌,但你可曾仔细考虑,由于你这出面瞎搅和,好好的一块招牌说不准就砸了,名头闯出来不容易,这样做划算么?”
    赵大泰冷冷的道:“我们的招牌会砸在谁手里?你是指‘八幡会’?”
    崔寿毫无表情的道:“很有可能;赵大泰,玩狠玩邪,‘赵氏剑门’没有我‘八幡会’在行,你若愣要拖他一门大小趟这湾浑水,恐怕要后悔莫及……”
    重重一哼,赵大泰道:“这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眼前‘赵氏剑门’业已算是趟定了这湾浑水,九牛也休想拉得回;崔寿,要怎么玩法,悉随尊便,老子木管你多狠多邪,凭着剑锋切人肉总错不了!”
    摇摇头,崔寿居然还忍得住气:“这是何苦?赵大秦,你与那何敢有什么交情,犯得上如此为他卖命?一个弄不好,更牵连你赵氏全门遭殃,这样惨重的牺牲,就算替亲娘老子承当都该再三斟酌,区区朋友,尤其似何敢这类二混子朋友,更是大可不必了
    赵大秦声色不动的道:“只有一个办法能以解决你我之间的冲突,姓雀的,要不要听听?”
    明知不会是什么好点子,崔寿在衡量眼前形势之下,却不得不勉强颔首:“说说看。”
    赵大泰说:“十分简单——你们走,我就走;更明确的说,你们不攻击何敢,我便不攻击你们,如此一来,不是双方皆可避免冲突了么?”
    额头上青筋暴起,崔寿独眼骤睁:“放你娘的狗臭屁!赵大泰,我是一番诚心,一片悲悯,劝说你退出是非,好保百年之身,你却不识抬举,故装糊涂,附着吊我的胃口,姓赵的,你马上就会明白,逗乐子你找错对象了!”
    赵大泰笑哧哧的道:“是你找我打商量,不是我求你打商量,原本就说不拢的一桩事,你却愣要搬弄唇舌,姓崔的,你这叫麻子照镜——自找难看!”
    何敢也沙着声音道:“他娘,又想玩对付贝心如的把戏?崔寿,所谓‘不战而降人之兵’,得看看是什么样的兵,贝心如意志不坚,贪生怕死,是个十足的孬货,难免受你的唬,你把赵老大当成姓贝的一体看待,认为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活人,则就大大走了眼,算错卦啦!”
    崔寿狠厉的道:“你不用得意,何敢,胜负之数尚在未定之天,赵大秦撑你的腰亦未必撑得住,而自今以后,我‘八幡会’便与‘赵氏剑门’誓不两立!”
    尖声一笑,赵大泰道:“自今以后?姓崔的,你有没有以后还大成问题,将来的事且少烦心,你多多注意眼前的处境吧。”
    崔寿断喝:“少雄何在?”
    严阵以待的李少雄微微躬身:“属下听令。”
    崔寿脱口只得一个字:“走!”
    这一个字,不但听得李少雄大惑不解,何敢与赵大泰也不禁颇出意外,然而三个人都是极其机敏的角色,脑筋灵,反应快,几乎在同时业已体会出崔寿的用意来——敢情崔寿是叫手下突围去讨救兵,现在的形势,他已忖量着吃不住了!
    李少雄的动作非常快,他脚步一滑,人已弹射而起,何敢想横身拦截,赵大泰却扯了他一把,好整以暇的道:“看他往哪里跑?”
    一言末已,侧面的一块高突山岩上辞然掠起一条人影,疾老鹰隼般由上扑下,身形飞腾中带着一溜炫目的光华流闪,仍如流星的曳尾!
    李少雄弹升的式子尚末及变换,已被这股凌厉的气势硬生生压了回来——落脚的位置恰就是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崔寿是又惊又怒,心念转动间来人已姿态美妙的翩然着地。
    那竟是个女人,是个丰腴圆润,身段啊娜的长发女人;这女人生得不能算美,但五官端整,肌肤细白,有着十分的妩媚味道,此刻虽是杀机隐伏,恶斗将起,她仍显得如此温柔恬静,丝毫不带瞋目竖眉的凶悍之状。
    赵大泰呵呵笑道:“妹子,叫你干熬在上头好一阵,咫尺恍若天涯般的白瞪眼,焦心肠,可真是多有委屈啦……”
    不错,这女子便是赵小蓉,“断魂剑”赵小蓉,对何敢死心塌地、非君不嫁的赵小蓉,“赵氏剑门”中唯一的一颗明珠!
    赵小蓉定定的凝视着何敢,她的神色平静,但却泪光盈盈;她是这么深切,这么专注,这么痴迷的凝视着何敢,宛似要把多少天来的刻骨相思,多少日来的至诚怀念,全在恁般幽送的睬望里收聚回来,补偿回来,她眸瞳里所显示的意义只有一桩——看到何敢,即得永恒。
    何敢不禁面红耳赤,手足失措,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期期艾艾的打招呼:“赵……哦,赵姑娘,好久不见了,真是好久不见,这一向可好?”
    赵小蓉轻轻点头,竭力忍住眼眶中滚动的泪水:“你也好,何敢?”
    干笑着,何敢讪讪的道:“我可不大见强,日子凑合着过,东奔西跑的劳碌命一条……你知道,我这行营生就是这回子事……”
    赵小蓉声音低柔,却透着无比的心疼:“何敢,你瘦了好多,胡髭这么乱也不修整一下,衣裳透着血斑不说,脸上还带着伤,他们真是忍心,竟把你糟蹋成这副模样……”
    不自觉的摸了摸面孔,何敢苦笑道:“江湖生涯嘛,脱不了皮肉受罪,好在我本也不是小白脸,盘儿上添点痴痕亦丑不了什么。”
    赵小蓉幽幽的道:“看你还是老毛病,总不知爱惜自己……”
    赵大泰站在一边,颇受感动的看着这一对久别重逢的男女,而那股子柔情,那股子深挚,那股子轻怨与那股子极富韵味的窘迫也感染了他,这位“不回剑”但觉双眼发热,鼻端泛酸,几乎就要跑上去把两个人揉为一体。
    憋不住气的是崔寿,面前的光景是啥的名堂?先是叙旧,后是诉情,直将一场生死搏杀当做了楼台会,他的威严何在、容颜何存?对方待他的这番轻描淡写,等于表示他不算个玩意!
    暴叱一声,崔寿怪叫道:“一双狗男女体要在本幡主之前做那难入人眼的丑态,你们尚有多少同党不妨通通出来,且看本幡主—一诛杀,半目不留!”
    赵大泰的金鱼眼突凸,口沫四喷:“不是人摸的崔寿,崔你娘的寿,你是吃错药了,净放些癫狂屁?我妹子又不曾在你祖坟上撒尿,竟吃你如此呵责她?姓崔的,你等着瞧,老子包有你的好戏看!”
    崔寿厉声道:“便让你们并肩子上,崔某人决不含糊!”
    何敢嘿嘿笑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客气;‘八幡会’几时讲究过武林规矩、江湖道义?哪一次不是车轮战外加多吃少?崔寿,这一遭也让你们尝试尝试!”
    赵小蓉静静的道:“让我来对付他,何敢,你暂且歇息一会再说……”
    何敢忆道:“不,赵姑娘,姓崔的相当辣手,你可千万不能有所失闪,还是我上,你替我掠阵就行——”
    踏前一步,赵大秦笑服眯眯的道:“你们两个不用争了,姓雀的便交给我来打发;何敢,你陪着我妹子多聊一会,顺便叙叙旧往,这里的事,我一肩承当足足有余……”
    何敢赶紧凑上去压低嗓门:“赵老大,你迷糊啦?那崔寿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身边的李少雄亦是一把好手,你以一敌二大有不妥,我看还是我们一齐上——”
    龇牙一笑,赵大秦神秘兮兮的道:“不必紧张,何敢,山人自有妙计,只在今晚,我就要‘八幡会’焦头烂额,损兵折将,也好叫他们明白江湖之大,并非他‘八幡会’能以独占独吃!”
    于是,那面乌云也似,布满尖利倒钩的黑网便猝然发难,对着赵大泰卷罩过来,几乎不分先后,李少雄的亮银根亦抖出点点光朵,蓬洒齐落。
    赵大泰的长剑幻成六个圆弧,弧活则是刃芒与锋焰所组合的灿丽形象,仿佛六个硕大晶莹又排列严密的剑轮在滚动飞旋,照面;司,已将崔寿与李少雄逼退三步。
    崔寿似乎豁将出去了,他人腾半空,身形翻回掠舞,黑网呼轰纵横,自各个不同的角度做着怪异的攻击;李少雄也搭配得严丝合缝,亮银根闪缩点戮,又快又狠,两人相互支援,左右呼应,眼看着就要抢回主动。
    何敢一瞧不是事,正要上前出手,赵小蓉已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捏,低声道:“没关系,我哥哥吃不了亏……”
    的确的,赵小蓉不是故意安慰何敢,因为从左侧的山岩背后,又一条人影暴射而至,人尚未到,千百星芒已有如半空爆碎了一个冰球,那么缤缤纷纷的飘回旋散——这自然不是冰球碎裂后的屑渣,却是点点片片的刃光!
    崔寿吃惊之下急向侧移,手中黑网反卷倒挥,来人凌虚逾丈,却格格怪笑着猛往下落,而只在身形一转一翻之间,整个躯体刹时变成一道光柱,一道粗若圆桶,周遭冷电迸溅的光柱!
    老天,这是“身剑合一”的招式,剑术中至高无上的几种心法之一!
    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境遇到一个练成这种剑法的好手,崔寿不但是惶恐颤栗,更且斗志全失,他大叫一声,拚命跃向岩下!
    堂堂的“八幡会”“冥魂幡”幡主,居然施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怪招,而且步调又是这么快速,不禁把一个何敢当场看傻了眼!
    光柱略一舒卷,发出割裂空气的“哗”声异响。匹练般随后追上。
    李少雄却在此时瞋目怒啸,奋不顾身的切入横截,他的亮银根狂舞急旋,硬是迎堵光柱——那道身剑合一、威力无比的光柱!
    于是,绵密的金铁交击声急骤响起,猩红的鲜血喷溅四扬,光柱在连连波震中倏然收敛,李少雄打着转子抢出九尺,一头翻跌不起。
    身子布满交错的、深刻的割痕,皮肉的绽裂与衣衫的破碎只融合成一团颤蠕的殷红,李少雄趴在那里的形状令人直接联想到死亡——这条汉子却在遭到如许痛苦,面临死亡的前后过程中不曾哼得一声。
    崔寿已经鸿飞冥冥,不见踪影,那丁四哥,则更不知在什么时候,早他娘逃之夭夭……
    那杀死李少雄的人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满头银发,面色红润的女人,这女人看上去福态又平常,就如同大街上随时可以遇到的任何一位老太太一样,没有煞气,没有阴鸷或凶狠的神情,多的是一副慈眉善目。
    这位老妇就是“赵氏剑门”第二代掌门,也是赵大泰与赵小蓉的生身之父赵极的嫡亲二妹,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活屠妇”赵素素。
    赵小蓉暗里推了何敢一把,自己先开口叫:“二姑……”
    何敢干咳一声,双手抱拳:“不知前辈驾到,有失远迎,多时未见,前辈功力却越发精进,真个愧煞吾等……”
    赵素素格格一笑,走了过来:“少给我老人家扯些闲淡,这一路上来吃辛受苦,日晒雨淋,今晚更窝在那块山岩上头憋了这一阵子,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你们小两口?我说何敢呀,只要你稍稍有上点良心,对我们家蓉丫头好一些,别说这区区劳累,便豁上我这条老命,也是值得!”
    何敢愣呵呵的傻笑着,自觉一张脸热到了耳根子:“是,前辈,多亏前辈一门老少相助,何敢幸能得出生天,有余之年,皆报恩之时,何敢——”
    一挥手,赵素素打断了何敢的话:“‘赵氏剑门’不用你报恩,我老人家更不稀罕这一套,何敢,一朝你做了我赵氏姑爷,便成一家人,一家人何须报恩?换句话说,只要你娶了蓉丫头,也就等于报了恩,对不对呀?”
    何敢呐呐的道:“这个……这个……,前辈,何敢才流学浅,草莽出身,恐怕会屈辱了赵姑娘……”
    赵素素斜明着赵小蓉,道:“我说蓉丫头,你可在乎他的才学、他的出身?”
    赵小蓉大大方方的摇摇头,羞怯的道:“我不在乎,二站……何敢他人好、心好,这就够了……”
    “嗯”了一声,赵素素又道:“也不怕他屈辱了你?”
    赵小蓉垂下目光,低幽幽的道:“如果我有这种想法,还会千里迢迢跑来见他?”
    直瞪何敢,赵素素道:“话说到这里,业已到了头,何敢,你手摸着良心,好歹做个交代!”
    眼前的情势,已到了拿鸭子上架的光景,而真个凭良心说,赵小蓉任是哪一项也足以匹配何敢,况且还加上这些情,这些恩,这些义。在如此的厚爱深德之下,何敢再要以个人条件的不妥做推倭,就不仅不上路更带着虚假了;他望着赵小蓉,赵小蓉也望着他,双目中又见泪水波莹……
    用力颔首,何敢大声道:“只要赵姑娘不嫌弃,我就要娶她做老婆!”
    赵素素笑得面如春花,灿丽开怀:“真是粗,却粗得好!”
    那一侧的赵大秦快步走近,一手拉着妹子,一手拉着何敢,又将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这位准大舅子的语声竟透着梗塞:“老天有限,总算了却赵氏一门几年来的大心愿,但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头到老,五世其昌……”
    赵小蓉才羞得埋下脸去,赵素素已笑骂道:“真是二愣子一个,还不到成亲行礼的时辰,你就急着祝颂做什?咱们快离开这里,另找个地方先好好热闹热闹
    何敢过去拔出苏亥尸身上的“龙舌短剑”,这才会同赵氏老少三人,匆匆由山岩向东逸走——领头的是赵大泰,他好像对附近的地形相当熟稔——
    东方,已透出一抹暖色,有习习的晨风吹拂,风有点冷峭,而卧虎岗伏踞如故,夜来连串的搏杀拚斗,却已似春梦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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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八方风雨
    半山腰上的这个石洞,也真难为赵大秦他们怎么找到的;石洞不深,干燥且通风良好,石洞外面有层层竹林掩遮,一片碧绿中透着那等沁人心脾的清幽意韵,非但看着顾眼,便住上几天亦挺安逸。
    石洞中打扫得相当洁净,还铺得有细致的草、牙骨枕、丝夹被,甚至连茶壶茶杯外加资制食具都不缺,只要在洞口的凹壁处理石成灶,就能举炊啦——这哪像是出远门准备狙杀豁命的情形,简直同郊游野宴的光景差不离……
    赵大泰才替何敢把肩头、腰肋、以及脑门上的伤处敷药包扎妥当,赵小蓉已端了一壶香茗进来,更顺手递了一件灰绸长衫给何敢,然后取过两只盖杯搁在席上,轻轻悄悄的将茶水注满杯中。
    何敢望了望手的上长衫,转脸向赵大秦:“这可是你的衣裳,赵老大?”
    嘿嘿一笑,赵大泰道:“我的衣裳?你也不瞧瞧咱们两个的体型差得这远,我的衣裳你如何适身?好叫你知道,这是我妹子特地为你手缝的哩,还不止一件,大约替你缝了五六件,另外一双软鞋,两双快靴,也都是她一针一线为你做好预备着,有这样的一个浑家,何敢,你说你是不是叫命好?”
    连连点头,何敏感动的道:“不只是命好,更是前生修来的福份,论起来我又算老几,却蒙赵姑娘青睐有加,厚待至此,每一思及,实在心中有愧……,,
    赵大泰笑道:“你现在总晓得我妹子对你的情份了?何敢,虽则领受稍迟,好在还不算太迟,你是他娘身在福中不知福,像我妹子这样般般上品、桩桩高雅的标致淑女,大家闺秀,挑着灯笼也无处找,就凭你姓何的一个老粗,更连提都不用提了,可她就偏偏看上了你,又来得这么个死心眼法,你瞧你是走的哪步运?敢情祖坟的风水好啊……”
    何敢哭笑不得的干声打着哈哈,表情十分尴尬;赵小蓉双手奉了一杯茶过来,边白了她哥哥一眼,低声埋怨着:“哥哥,你就少说一句行不行?何敢面皮薄,也不怕他承受不住?”
    何敢接过茶杯,涨红着面孔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和赵老大一向玩笑惯了,明白他的个性,再说,他讲的也是实情,早晚皆属郎舅至亲,几句话还有受不了的?”
    一句“早晚皆属郎舅至亲”,不但赵大泰听得舒心透顶,赵小蓉尤觉甜蜜温暖无比,她深深望着何敢,无限柔情的道:“我哥哥这个人就是口没遮拦,难得你能掠解他,有什么说得过份的地方,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何敢忙道:“不生气,不生气,赵姑娘,我是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赵大泰自己伸腰取过茶杯,掀起杯盖把杯面上的茶花吹拂到一边,嘬唇浅吸一口,这才颇为感慨的道:“所谓‘女大不中留’,这句话说得实在不错,嫡亲的兄妹哪,一眨眼妹子长大就向着外人啦,养丫头的确不如养儿子好,何敢,对不对哇?”
    何敢窘迫的道:“其实,两姓结亲,便成至好,也和一家人一样,不能说是外人……”
    赵小蓉斜明着乃兄,道:“听到了没有?哥哥,你再要放言高论重男轻女那一套,休要怪我在二姑面前告你一状,包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双手急摇,赵大泰赶紧道:“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放屁便是,你切莫在二姑耳边造谣生非,妹子,我们只是聊聊而已,你可不作兴如此整人!”
    得意的笑了,赵小蓉道:“谅你也不敢不怕,二姑生平最恨的就是人家说儿子强过女儿,男人优于女人,为赌这口气,她宁肯豁上一辈子不嫁,亦非得标着爷们争争长短不可,现在如何?天下之大,有几个男的功夫比她强?就算爹吧,大概也不能不让她三分!”
    何敢一想起那位“活屠妇”赵素素,亦不禁背脊泛寒,他呐呐的道:“赵姑娘,你的二姑本事真叫高,居然连‘身剑合一’的剑法都练成了,我出道江湖这许多年,还只是第二次看到这等精湛艺业的显示,乖乖,芒锋所至,寸草不留,在一把剑上,能有如此造诣,堪称观止了……”
    赵大泰抢着道:“何谓‘赵氏剑门’?这就是了,你以为我们光靠虚名去唬人么?好叫你小子大开眼界,知晓剑术之境,深瀚无涯,剑术之奇,莫可比拟!”
    赵小蓉微皱双眉:“哥哥,你又来了!”
    何敢却颔首道:“不错,赵姑娘,令兄说得有理;剑原为兵器之祖,属于最基本的刃械,会用容易,用得精到就难了;而剑术的上乘修为也有多种,想练到那等技艺,不仅是苦心与毅力,更要深具悟性,有特殊的禀赋和诀窍,所以习剑者千万,有成者便如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了‘赵氏剑门’的火候,在你二姑身上已经得到证实,确然不凡!”
    一拍手,赵大秦喝声彩道:“说得好,何敢,有你的!”
    “噗哧”笑了,赵小容道:“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羞也不羞?”
    赵大泰道:“这叫当仁不让,受之无愧,妹子,不信你数数看,当今武林有几个人使得出二姑的那一手?”
    何敢若有所思的道:“对了,赵老大,我还忘记问你们,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又缀上来的?”
    赵大泰道:“还说呢,我他娘也只是刚刚将伤养好,就迫不及待的照你行前所交待的路线追了下来,一面另托人回家,传书告急!”
    何敢不解的问:“传书告急?告什么急?”
    金鱼眼一瞪,赵大秦道:“我可不似你,好歹拚上一条命,直脖子不弯的硬朝刀口上撞,眼前明明是个坑,你也三不管的愣往下跳,我却得合计合计,以你我二人之力,能否敌得过‘八幡会’那一群豺狼虎豹,合计的结论是绝不可能,利害权衡之下我当然就要讨救兵,家里接信以后,马上派来二位娘子军,一位是我二姑,一位就是我妹子;我们约定在北边‘朱雀镇’一家‘喜来客栈’会合,却亦在那里失去了你与金铃的踪迹……”
    何敢道:“本来是预定经过‘朱雀镇’的,因在半路上遭到‘八幡会’拦截,才临时岔了路;赵老大,拦截我们的人,就是你在‘苟家集’遇着的那几个,全是马无生手下的悍将……”
    赵大泰道:“储祥和邵昆山那一伙?”
    点点头,何敢道:“正是,也幸亏你提过这几个杂种,我才断定马无生本人不在其中,方能静下心来谋动歼杀,不曾当场乱了手脚!”
    赵大秦恶狠狠的道:“早知情况会是这样演变,那时便下手做了他们,也省得后来凭添如许麻烦!”
    何敢又道:“赵老大,‘朱雀镇’以后呢?你们又是如何跟上来的?”
    赵小客接口道:“我哥哥实在迷糊,把二姑和我召了来,竟然不知道你在哪里?客栈中闷了两天,想想这样傻等不是办法,就只有三个人分成三拨,顺着‘朱雀镇’内外瞎转,不料这一转还转出眉目来,哥哥遇着几位黑道朋友,经他打听之下,获悉‘八幡会’大批人马前几日路过附近,听说是由那白不凡带头领路,但他们的目的地何处,却不清楚……”
    赵大泰不由自得的一笑:“姜是老的辣嘛,我他娘灵机一动,另外找人刺探力向双的宅居座落何处?一问之下,果然距那‘朱雀镇’不远,我直觉便联想到白不凡与那力向双仍有勾结,而且‘八皤会’如此大张旗鼓,劳师动众,极可能是为了对付你,几种迹象一凑,便决定先摸到卧虎岗性力的那儿,好歹探探风声再说……”
    何敢问道:“路子是走对了,赵老大,你遇着力向双没有?”
    先喝了口茶,赵大泰咂着嘴道:“在我们抵达的当口,正好逢上那一片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辰光,力向双的宅子里外,简直像沸了锅啦,人来人往,吆喝得神鬼不宁,火把灯光,绕着姓力的宅子四周打转,我一看情形,就知道出了大事,而且也判断又是你老弟捅的漏子,经与二姑妹子略做商量,只有冒险从后院掩进去弄个明白再说,我们才一越墙而入,哈!你猜却碰上了谁?”
    何敢脱口问:“谁?”
    赵小蓉微含醋意的道:“金铃。我哥哥和她见过一面,认得她,人长得好美哦……”
    何敢咧嘴苦笑,又忙道:“这娘们跑出来瞎撞乱闯干吗?我一再交待她要注意隐藏行迹,最好躲在屋子里别出来,因为力向双已和我消除前怨,反过来帮我们了,万一教‘八幡会’的人在哪里遇见,可是大大的不妙!”
    赵大秦道:“这个金铃已告诉我了,她也不是故意瞎撞乱跑,只是由你的房间回到她的房间而已,就这么巧,她才掩掩藏藏的出来,就恰巧接上我们翻过去的那一刻;这女人很他娘会说话,言简意胲,马上便把前因后果讲得一清二楚,更推测你会引诱‘八幡会’的朋友往岗上去,她表示卧虎岗地形崎岖复杂,黑夜中又宜于伏击,她说你是第一流的伏击行家,狙杀奇袭,并世无双,我们听了亦颇有同感,立时转向山岗这边,一阵搜索,好不容易才算找着了你,何敢,你可正在热闹着呢!”
    叹了口气,何敢道:“幸亏各位及时赶来,否则我的乐子就大了;待到崔寿他们出现的时候,我已是筋疲力竭,强弩之末啦……”
    赵小蓉轻声安慰道:“人身是肉做的,可不是铁铸的,何敢,你夜来连番恶斗,血战不歇,歼杀了对方那么些好手,自己又遭到多处创伤,如何能不累不乏?‘八幡会’仗着大批人马想检便宜,却半点上风没占着,比较起来是他们灰头上脸,更越发显出你是一条汉子!”
    赵大泰道:“我妹子没有说错,何敢,你的确是条好汉,强敌环伺,如狼似虎的险恶情势下,你依然能冲进冲出,反复拚杀,胜负是另外一回事,光这份胆识、这股勇气,就不是常人能及的了……”
    何敢坦白的道:“这是为了要生存下去,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可不愿白白将老命献上,他们想置我于死地,我好歹总得拖几个垫棺材底!”
    赵小蓉道:“你也不用自谦,何敢,如果你心虚情怯,大可一走了之,又何必回过头去招惹那干人?乌天黑地,还愁跑不掉?”
    何敢笑了笑,道:“老实说,我要一跑,那白不凡在力家失踪之事,就不好收场了……”
    赵小蓉道:“所以说你是条汉子嘛,为了别人,就不管自己死活——何敢,以后可不准你这样充英雄!”
    好家伙,尚不到交拜天地的节骨眼,命令业已颁下来啦,然而何敢不但不觉得恼火,反感到心中甜丝丝的,他嘿嘿笑着:“以后,哦,有了家当然就该斟酌着点,不替自己打算,也得为老婆孩子设想……”
    赵小蓉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何敢那只粗厚的大手,她脸色酡红,却神态深挚又欣慰——
    最是多情在此时。
    赵大泰把眼前的事看得挺自然,他双掌互合,望向洞口:“二姑说今天要庆贺一番,硬抢着到镇甸上去买酒食,这个光景也该回来了,可别半路出什么岔子才好……”
    那边何敢与赵小蓉手地紧握,四目脉脉相传,谁也没听到赵大泰在嘀咕些啥玩意,奇的却似念咒一般,洞口人影轻闪,赵素素已笑眯眯的出现。
    赵大泰连忙站起,快步迎上:“二站,你怎的去了这么久?都买的些什么好吃的呀?”
    赵素素举起双手,嗬,一手挽着大包小包,另一手是只二十斤的粗瓷泥封酒缸,看样子,她老人家可真是要来次野宴,好好庆贺一场呢……
    经过昨天的一顿饱食畅饮,又舒酣的睡了一大觉,何敢很早便醒了,醒来之后,但觉精神振作,心境开朗,连体内流循的血液都感到那么鲜活,伤口还在隐隐抽痛,却已构不成官能上的负担;他坐起身来,微笑着瞧一眼悬挂在洞穴当中的布幔——布幔之内,权充赵素素与赵小蓉的寝居,他和赵大泰便睡在外头,现在,赵大泰睡得正熟,鼾声不绝,看样子仿佛仍在一场好梦之中……
    何敢步出石洞之外,深深呼吸着山野林间的清新空气,他在想,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又是多么难得使身心都能暂获休想的一刻。
    一条流溪自洞侧蜿转淌过,溪水澄澈冷冽,他蹲在溪边掬水洗嗽,冰凉的水花泼触他的脸颊发隙,恁般沁心涤肤的感受,就更令他情绪爽逸了。
    忽然,很轻很轻的一个声音响自竹林的边缘,听起来似是人们在示意噤忌的“嘘”声,可是又像在招呼什么,十分顾虑的在招呼什么。
    抹去满面的水痕,何敢目光四巡,微露疑惑之色,他怕自己听错了,就在此时,那透着十分鬼祟的“嘘”声又响了一次!
    何敢急忙循声探视,竹林掩映处,可不正有一条人影?那条人影犹在冲着这边连连招手哩!
    略一迟疑,何敢放轻脚步,迅速凑近,来在竹林之前,他才停下低问:“里面是谁?再不亮相出来我可要硬请啦!”
    于是,一根青竹棒猝然横向何敢眼前,而何敢的“响尾鞭”也同时当胸竖立——他眼神焕寒,压着嗓门咒骂:“万花子,我操你个六舅,你是阴魂不散?老是夹缠不清,天上地下全能叫你缀着!”
    一声低笑,斜刺里闪出来那个大个子不是妖丐万人杰是谁?万人杰一现身,便朝着何敢不住打恭作揖,堆起满脸谄笑:“我老花子不是早说过么,天下无处不相逢呀,老何,咱们这一遭又是喜相逢啦,瞧你气色红润,印堂开亮,眼见就是好运临头了,老何,将来还得多多仰仗罗……”
    哼了哼,何敢没好气的道:“遇上你,天大的好运也能泛霉;姓万的,你倒是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不成?怎么在什么地方都能吃你摸到?你这回跟上来又打算玩哪一手把戏?”
    万人杰喊了声冤,一脸的委屈:“老何,老何,你看你这是什么话?我老花子挽着一根打狗律,行乞要饭是不错,可从没向你讨过一口剩莱残羹呀;我们是老朋友,对不对?老朋友来探望一下老朋友总不算罪过吧?”
    何敢板着面孔道:“你这种‘老朋友’,还是少交几个为妙,一朝弄不巧,被人吊了脖颈都不知道是怎么挨的吊!”
    闷声打了个哈哈,万人杰涎着他的老盘儿哈了哈腰:“别这么把人不当人看,我说老何,我姓万的自来不曾有一丁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就拿上次你和金铃的那档事来说吧,区区五百两银子,便把我万某人打发得四平八稳,我却几曾在人前人后吐过你半句不是,泄露过一字隐密?老何,我老花子还算不够意思么?”
    何敢“嗯”了一声,神色略微缓和了几分:“这倒也是实情,至少,你比白木凡那王八蛋要高尚得多……”
    挺了挺胸膛,万人杰似乎一下子长高了两寸:“说得是,老何,那白不凡简直不算个东西,混世面岂有像他那样的混法的?就如狗撅屁股,引着‘八幡会’的大队虎狼四处断你的生路,为来为去却只为了人家赏口残汤、承几点唾沫星子;这种角色不但没出息,连他娘半点格调都不带,和我一比,姓白的差远去啰,我万花子虽吃的是杂八地,可是盗亦有道,老何,你说是吧?”
    何敢皮笑肉不动的道:“万花子,你也休他娘得几分颜色便想开染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遭突然来到,又有什么名堂?”
    万人杰忙道:“主要是睽违已久,心里惦记得慌,一思及久别未晤,再念到你如今正身处险境,两条腿便不听使唤,愣朝你这边移过来啦……”
    何敢嘿嘿笑了:“倒是值隆谊厚呢,万花子,我先谢关怀之忱,而除了你对我的关怀以外,可还有次要的事体?”
    居然有些忸怩起来,万人杰原本赤红的脸膛,更加透出一色褚紫:“次要的事么,哦,有是有那么一点,你若要问,我顺便提上一提亦无不可,但却预先说明,此乃纯系帮忙,绝对没有其他含意……”
    何敢慢条斯理的道:“我且洗耳恭听,至于你的好意,谨领在心了。”
    万人杰靠近了些,先是朝各方搜视了一遍,又只手附嘴,神秘兮兮的道:“老何,说实话,我对你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凭你单枪匹马,一个鸟人,竟将素以凶悍闻名的‘八幡会’搅得天翻地覆,灰头土睑,这份能耐,岂比寻常?尤其前晚上你可大大露了一手,独个儿便干掉了‘八幡会’的两个幡主外加两名硬把子,如今你的声望业已更形提高,行情越开,往后,还要多请提携关照……”
    吁了口气,何敢道:“你待告诉我的就是这些话?”
    万人杰立时接道:“当然不止,当然不止,这就紧跟着向你禀报——自前晚上你重创‘八幡会’之后,‘八幡会’上下算是全军震撼,举帮惊动,接着来的反应,我花子不提你也知道,他们连夜调度精英好手,倾巢而出,发誓要为死去的弟兄复仇雪耻,现在已由‘八幡会’的首席幡主‘轮回幡’金光照亲自率领着赶达‘卧龙岗’,随同金光照前来的,还有此次事件的头号关系人物官玉成,列属第五幡的‘奈何幡’幡主场巧,当然,他们也把能够带在身边的得力手下尽量带齐,再加上原就汇集这边的马无生、崔寿、勾未还等人,‘八幡会’可说已把整个组合的力量聚集这边的马无生、崔寿、勾未还等人,‘八幡会’可说已把整个组合的力量聚拢,准备孤注一掷了!”
    何敢不由沉默下来,这样的形势演变,虽然早已预料之中,但一朝铸为事实,仍难免有一股沉重窒迫的感觉,感觉里有隐隐的血腥气息,有漫天的愁云惨雾,有生死一瞬的呐喊,有存亡一息的悲叹;明明是迟早要来的事,却竟来得这么快!
    万人杰观言察色,小心翼翼的道:“老何,我所告诉你的消息都有事实根据,更有的是我亲眼目睹,绝非空穴来风,如今的情势对你可说十分不利,要怎么应付,你千万三思……”
    何敢苦笑道:“娘的,‘八幡会’用他们全部组合的份量,来赌我一个人的输赢,这个注真叫下得不轻,看情形,他们是非要我这条老命不可了!”
    万人杰低声道:“其实你也用不着悲观,老何,打不起跑得起,你又何苦跟他们玩硬的正面上?他们兵多将广,人众势大,你就算有‘赵氏剑门’撑腰,干起来也未必能占上风,依我看,干脆避他一避,待锋头过去,再反手打他个措手不及!”
    何敢摇头道:“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退缩逃避的事我姓何的干不来;老花子,咱们活在世上,不光是保命苟安便能满足,活要活得理直气壮,若是活得连自己都感到窝囊,也就没啥个意义了……”
    万人杰忙陪笑道:“话这样说是不错,但也不能明明知道是个坑却硬往下跳呀,老何,以‘八幡会’如此阵容,你是无论如何抗不过的!”
    舐舐嘴唇,何敢无精打采的道:“正面抗,当然是抗不过,换一种方式,大家仍有得玩……”
    万人杰兴奋的道:“躲过去,反回来——就像我方才的倡议?”
    何敢摸着下巴:“不是这种方式,咱们还是老法子,游斗狙击,分而歼杀;孙子王八蛋才会傻得同他们列阵硬拚,‘八幡会’以多吃少的战法天下有名,我们不上这个当!”
    万人杰又殷勤的道:“眼下他们全住在离着力向双宅子不远处的‘尾村’里,上百人租下村子最大的几幢三合院房舍,便以‘尾村’为中心,沿着周围扩展搜索,自然,他们也向附近坐地的码头帮口打了招呼,要求协助追查于你;他们认为你必不致远去,一定匿藏在左近某个隐密之处……”
    眼珠子一翻,何敢道:“这些杂种何以认为我不会远飘?”
    万人杰谄笑道:“老何,这就是你比人强的地方;‘八幡会’他们对你都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对你的个性、脾气、行事的法则皆曾加以分析,他们明确的判断你不会逃避或畏缩,否则,前天晚间的血战便不可能发生——如果你怕,你何必回头攻击?如果输怕,甚至早就不接金铃这桩生意了!”
    未免也引起一缕豪情,何敢喃喃的道:“倒还知道我姓何的不是个孬种……”
    一仰大拇指,万人杰夸张的道:“如果你是孬种,我们这些人不全成了酒囊饭袋?老何,你是条好汉,响当当的好汉,朝地下一丢,都包管铿锵有声!”
    何敢耸耸肩,一点不带笑意的笑笑:“别究他娘的夸我了,还铿锵有声哩,到时候不哭天抢地的满地打滚,业已算是祖上有德,烧了高香——”
    柔柔的、静静的,赵小蓉的声音飘了过来:“何敢,用不着含糊‘八幡会’,‘赵氏剑门’上下老少,全誓死为你的后盾……”
    万人杰惊得心头一跳,慌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赵小蓉、赵素素以及赵大泰三个,早就一排站在左侧丈许之外了。
    何敢半转过身去,强颜笑道:“前辈,赵老大,赵姑娘,你们起来啦?”
    脑袋一缩,身形微矮,万人杰形色惊惶,摆出一副拿码子开溜的架势:“老何,老何,消息传到,算是你我相交一场的知报,赵家人我招惹不起,就此告辞—
    —”
    不等何敢说话,赵大泰已尖声叫了起来:“兀那妖花子朝哪里给我走?还不乖乖站住听我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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