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刺杀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妖丐婴煞
    何敢叹了口气,道:“我正是在解决这件事情,金铃姑娘。”
    金铃尖锐的道:“用什么法子解决?央他、求他、给他钱、和他妥协、接受他的讹诈?”
    何敢沉沉的道:“就是这个意思,金铃姑娘。”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铃瞋目切齿:“什么?你你你——何敢,你居然如此软弱无能、畏缩?你怯,你就这么熊、这么没有骨格?好,你怕他,我不怕,我非杀了这老匹夫不可!”
    何敢急切的道:“听我说,金铃姑娘,你且莫冲动,我自有道理!”
    金铃猛一跺脚,脸色泛青:“你有道理?你还会有什么道理?何敢,要卖你卖你自己,休想沾上我!”
    何敢搓着手道:“唉,越说越不成话啦,我还不是在为你打算?我——”
    那边的万花子颇不耐烦的打断了何敢的语尾:“老何,你们窝里反起内哄乃是你们的事,我这桩义务你可是要不要我尽呀?再磨蹭下去,花子我一拍屁股走路,到了那时,只怕二位就后悔莫及罗,我他娘一旦吆喝起来,嗓门包管小不了!”
    何敢大声道:“用不着出言威胁,万花子,今天算你狠,你就开价吧!”
    万花子忽然攒眉大息:“也罢,说起来你这趟也是苦差事,担的风险不小,彼此乔属老友,我又何忍搜刮过甚?算了算了,我便抬抬手,只收你象征性的一点钱……”
    何敢急问:“多少?”
    伸出一根指头,万花子道:“不多,这个小数目。”
    何敢瞅着对方那根又粗又长的手指,忐忑的道:“一百两银子?”
    万花子从鼻孔中“嗤”了一声:“娘的,你老何狗眼看人低,真把我当讨饭的来打发?”
    舐着嘴唇,何敢呐呐的道:“那么……是一千两?”
    万花子摇摇头:“再往上高抬一点就对啦。”
    愣了一刹之后,何敢像是猛古丁被人踢了一脚般跳将起来:“你是要一万两?”
    万花子笑吟吟的道:“小小的万把两银子,却可买来你一路顺风,无忧无虑,更进一步说,不啻是二位买了两张保命符,呵呵,这区区之数,却维护了两条生命,委实太划算了!”
    何敢凸突双眼断声咆哮:“个狗操的万人杰,你他娘横吃竖吃,吃到我姓何的头上,我憋一口气也就认了,你偏贪得无厌,狮子大开口,竟然要讹诈我万两银子?你知道我保这趟镖一天多少钱?我便把全身上下加骨头片下来卖,也卖不到你说的这个数,万人杰,你是要逼得老子铤而走险,大家玩完!”
    万花子万人杰冷冷一哼,沉下脸来:“少在我面前哭穷,姓何的,你是给也不给?”
    何敢厉声道:“要这个数,干脆先要我的命!”
    万人杰阴例侧的道:“老何,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何敢暴烈的道:“你唬不了我,姓万的!”
    说着,他微退一步,展现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右掌平举向前,掌心向外,左掌沉至小腹,竖立如刀,一双豹子般的眸瞳毫不稍瞬的注视着万人杰的两眼,只是这么一个功架的转换,周遭的空气便宛若凝结起来,恁般无形的杀机,亦仿佛化做浓血腥味沁透进了人心……
    万人杰的额门上青筋浮现,呼吸不由逐渐争促,他干咽着口水,犹在不似笑的笑着:“老何,你他姐是要玩真的?冲着我老花子亮出你那‘地狱门’的起手式,你也拉得下这张睑?咱们老哥俩犯得着为了丁点小事拚命?老何,你是越混越毛躁啦!”
    何敢缓缓的道:“是你逼得我无路可走,万花子,人急上梁,狗急跳墙!”
    连连摆手,万人杰忙道:“别急别急,有话好说,老何,咱们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嘛……”
    何敢怒道:“你开的这个价码是吃人不吐骨头,又如何商量?”
    万人杰赶紧道:“老何,咱们好兄弟,好朋友,我便退一步,减一千两!”
    何敢“呸”了一声:“减一干两?万花子,现在是你把我当讨饭的打发了?”
    干笑着,万人杰十分勉强的道:“那么,减两手两如何?”
    何敢唇角的疤痕扭动,目光如火:“万人杰,你准备出手吧——”
    大叫一声,万人杰吼道:“何敢,你少他娘冲着我使横卖狠,我万某人可是被唬大的?你、你说,你到底要出个什么价钱?”
    何敢伸出一只巴掌:“五百两。”
    这一回,轮到万人杰像是被人猛踢了一脚似的跳将起来:“五百两?何敢,你简直是在侮辱于我,我姓万的走南闯北,出生入死,是个响当当的角色,这一上线开扒,却只扒得区区五百两?你,你他娘真把我‘妖花子’万人杰看扁了?!”
    何敢泰山不动的道:“就算五钱银,也是我何某人的血汗所得,凭空给你挖去,你还有什么好委屈的?万花子,不出力不劳心的便宜事,你犹嫌多嫌少?”
    万人杰粗暴的道:“姓万的从来没接受过这等价码,何敢,五百两贱烂银子,你就自家留着买药吃吧!”
    何敢淡淡的道:“全心领受——五百银子还能买到几支上好人参哩!”
    青竹棒虚空挥了一下,万人杰威胁着道:“好,我这就走,姓何的,你等着瞧,我这一走之后,你马上知道厉害,你们将会发现步步荆棘,处处艰险,不独是‘八幡会’追兵涌集,道上希望邀功领赏的朋友也必纷至沓来,合狙并袭!何敢,到了那时,我看你还能保着这姓金的女人走出多远!”
    沉默了好一阵的金铃,这时幽冷的开了口:“何敢,初时我们一起动手杀了这老匹夫,就不会在白耗功夫之后还留下同样的麻烦;人间世上有许多情况的发生便注定了永远不变的结果,姓万的先是要挟,继则讹诈,在目的不遂后跟着就扬言报复,这乃是典型的刁徒嘴脸,下流手段,对付这种人,只有一个最有效的方法——灭口!”
    万人杰怪笑道:“好个心狠手辣的婆娘,你当我是泥巴做的,一捏便碎?来呀,我他娘人就站在这里,你倒是过来灭我的口试试!”
    何敢表情残酷,深深吸了口气:“万人杰,我本来念在素识份上,不想流血搏命,彼此也留个将来再见的余地,可恨你先是起念贪婪,后则用心恶毒,任我百般迁就退让,你愣是不肯包涵,如今更竟打算通风报信,泄我行迹,好使那一干强价大敌围杀于我:万人杰,你既然如此组情绝义,势必置我于死地,也就怪不得我先发制人了!”
    万人杰觉得背脊有些泛冷,两手手心也在冒汗,他却仍在硬着嘴道:“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何敢,你无须一再以动手相胁,我姓万的是干什么吃的?
    打打杀杀的把戏吓得住我?”
    一侧,金铃尖声道:“我们动作要快,何敢,务求将他一举击杀!”
    何敢的“地狱门”起手式又展现出来,他阴沉的道:“放心,姓万的撑不了多久!”
    万人杰突然有种唇干舌燥的感觉,喉管里像被掖进一把沙,连腔调都变嘶哑了:“何敢——你是真要干?”
    何敢冷然道:“这还有假的?”
    万人杰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起了若干回忆,就仿佛许多张活动的图片在迅速掠现——他想到三年以前,在一个荒湖边亲眼目睹何敢以一己之力诛杀湖舟帮十一名舵主的往事;他又想到有一次经过路州道,在旷野间巧遇何敌独斗虎岗七雄的情形;最近的一遭是在年半左右吧,何敢一个人搏击“金刚堂”的双掌门黑白两金刚……那真是一场复一场的决战,是力的拚斗、技的较量,是胆识、心智、韧性所融汇的竞赛,而用猩赤的鲜血、横飞肢体,冰寒的锋刃来显示其过程,以生命的存续判定其结果,除了这些亲自看过的,更逞论那极多的残酷传说了!好像九命无常真有九条命,九命无常真是催魂的无常君,以他的“地狱门”,以他难以抗衡、疾若闪电的“响尾鞭”!
    用力摇摇头,万人杰似乎也在用力摇掉盘踞脑海中的好些个魔鬼般的回忆,他伸手抹了把脸——亦顺便抹掉额门上的冷汗:“何敢,这价码……不能再升一点了?”
    何敢平板的道:“一分钱也不能升。”
    金铃急叫:“杀掉他,何敢,杀掉他!”
    万人杰叹了口气:“不一定杀得了我,但我却冒不起这个险,姓何的有九条命,我只有一条……罢了罢了,五百两就五百两吧,权当拿去买几支上好人参进补……”
    何敢道:“一言为定?”
    万人杰像在这片刻间里老了很多:“不定也得定了,老何,算我倒霉。”
    从腰板带里数出几张银票,何敢拈在手指中,加强语气道:“保证不泄漏我们的秘密?”
    万人杰无精打采的点头:“你知道我的规矩,老何。”
    递过手中银票,何敢笑了起来:“这才叫老朋友,但凡有进帐,大家腥腥手,落个有福同享不是好?贪图过了份可就伤和气了,万花子,你说对不?”
    万人杰惨兮兮的一笑:“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不对么?”
    等万人杰垂头丧气的离开之后,金铃立时爆发开来,她指着何敢的鼻尖,模样活脱是要吃人:“何敢,我要你为此事负完全责任,你是患了失心疯,得了痴呆症,你这个不知轻重的莽夫,不知死活的愣头,你为什么不杀那姓万的?你是故意放他的生,你叫他出去泄我们的底,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何敢,你看吧,‘八幡会’马上地提统追临,杀手云集,你令我好恨、好悔、好不甘……”
    何敢瞪着眼道:“你说完了没有?娘的,这么漂亮的女人,一旦泼起来也真够瞧的……”
    金铃愤怒得面庞都微微扭曲了:“何敢,我费尽心机的找到你,原是指望你能保我的命,照现在情形看来,我这条命就快送在你手上了!”
    何敢也冒了火:“金铃姑奶奶,你开口讲话可得有凭据,不该单以自己的想法来衡量全盘的事实,你怎么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你为什么不听听我的意见,问问我如此施为的因由?”
    金铃咬着牙道:“你还有什么意见、有什么因由?你拥下这么一个大纰漏,我看你如何来收场!”
    何敢靠近了些,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情绪:“那万人杰万花子,功夫不见得如何出类技萃,但是却有一项特长——非常了不起的轻身术;假如我们朝他下手,他可能不敌,然而他却有本事逃走,以他在轻身术上的造诣,我实在没有把握追上他,只要他一旦脱出我们钳制,那才真纰漏大了,这就是我一直不愿豁开来干的原因……”
    金铃仍然青着睑道:“姓万的只拿到区区五百两银子,你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不甘不愿,难道说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出卖我们?”
    摇摇头,何敢道:“莫说只拿了五百两银子,即使他收下五两银子,也算我们付了代价,他得了酬金,就有保密的义务,这是大家在外头混世的规矩,万花子是老江湖,断不敢冒此不韪触犯禁忌,否则,他就难立足于两道了!”
    形色稍稍缓和了点,金铃却悻悻的道:“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姓万的在这种灰头土脸的情境下,你敢打包票他不会暗中搞鬼,向‘八幡会’摆我们一道?”
    何敢肯定的道:“如果万花子还想往后混的话,他就绝对不可能走这条蠢路子,再现实一点说,这样做对他毫无益处,万花子一生都不会干没有益处的事!”
    金铃道:“不见得,官玉成也会给他报酬。”
    何敢笑了:“在他收了我们的银子以后,他有胆量再去向姓官的开口?他不怕‘八幡会’掀他的底、控他的根?官玉成只要问他一句——为什么不在发现我们行踪的当口先去报信,却在我们远离此处已久才往通告?这样一来,万花子又何以为答?他两头要钱的把戏还瞒得住?我说金铃姑娘,万人杰老奸巨滑,精得出油,他会傻到自己打个绳结往自己脖颈上套?”
    细细寻思了一会,金铃似乎想通了,但还有点不放心:“可是……他只要到那一点银子,心里一定呕。”
    何敢笑嘻嘻的道:“白手捞鱼的事,五百两也不算少了,他不是说过吗?足够买几支好参进补啰!”
    傍黑时分,天上有几点疏星,半弦月。
    冷清清的小镇甸,冷清清的小客栈。
    何敢要了两间客房,紧临在一起的两间客房;金铃进入客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小二打水沐浴,何敢没这么多讲究,先弄上一壶老酒,几碟小菜,自顾自的在前堂里浅酌起来。
    他才只喝到第三杯酒,店门口跳跳蹦蹦的走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孩子右手上拎了个小瓦罐,左手上拿着一只长竹杆,走动间两条冲天辫子摇摇晃晃的,衬着他那张红喷喷的嫩脸蛋儿,十分惹人喜爱。
    坐在柜台后的胖掌柜淡淡望了这孩子一眼,没有做声。
    前堂中只坐着何敢一个客人,那小娃娃先冲着何敢娇憨的一笑,走进前来,一边高举着小瓦罐:“大爷,要不要来点油炸蚂炸?刚炸出锅的,又脆又香,个个带得有蚂炸子,弄一碟下酒,最是适口适味了……”
    何敢哈哈笑道:“好张伶俐小嘴;我说你这小娃儿,你卖的蚂炸是什么价钱,怎么个称法呀?”
    小孩子露出两排细密洁白得有如小扁贝般的牙齿道:“一个铜板五只,大爷你是今天头一趟生意,开市大吉,我算你每个铜板六只,大爷你要买多少?”
    何敢干了杯中酒,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笑吟吟的道:“这里约莫有三钱银子,小娃儿,我统统给你买了吧,余头也不用找啦,呵呵,好一个开市大吉!”
    小孩子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连声道:“多谢大爷赏赐,多谢大爷关顾。大爷,你老别沾了手,我先用筷子夹一只给你尝尝,包管又香又脆又新鲜——”
    何敢夸张的吸了吸鼻子:“好香好香,一定适口适味……”
    那小孩将瓦罐摆到桌上,用手掀开罐盖,推向何敢面前,边以稚嫩的嗓音问:“真是香吧?大爷——”
    其实何敢一点香味也没有闻到,他正打算凑近瓦罐一点,那小娃娃左手一双竹筷竟未伸向罐口,却叫人做梦也想木到的碎然插向他的两眼,同一时间,那只瓦罐亦当头砸来。
    距离如此接近,又是在全无防范的情形下,再加上那小凶神的动作这么个快狠老到法,何敢仓促中实在难以躲避,他本能的猛力上身后仰,左臂暴横于面,刺来的这双竹筷便“扑味”一声透过了肘肌之内。
    当头砸到的瓦罐子只一凌空,里面的东西业已洒抛出来,哪里是什么油炸蚂炸,居然是一罐子的蜈蚣,而且还是那种具有奇毒的金线蜈蚣!
    何敢的反应迅疾得无可言喻,在仰身横臂的刹那,整个人已斜转腾空,有如一个大风轮般“嗖”声回旋,漫天的金钱蜈蚣四散纷飞,那小孩子也急忙倒蹿而出!
    顾不得臂肘间插着的那双竹筷,也顾不得身上好几处蜈蚣螫咬的刺痛,何敢人还未曾落地,“噼啪”暴响中一条赤红色的牛皮长鞭已怪蛇般凌空飞扬,直取那小凶神!
    小家伙的身手极为不凡,鞭影才起,他已一连翻了七个空心跟斗,移换了七个不同的角度!
    何敢双目尽赤,他大吼一声,手中的赤红皮鞭不再发出“噼啪”之声,只见长鞭骤闪,鞭梢子带过空气,竟是尖啸如泣。
    小家伙觑准来势,刚刚又一个跟斗翻起,明明由上而下的一条鞭影却蓦然幻化为十六条红带,破空纠舞,交互穿织,像是一下子把每一寸容身的平面都分割了。
    那样痛苦的嗥叫决不似从一个十余岁的小孩子嘴里发出,只见小家伙的身体翻腾滚跌,在一溜溜喷洒的鲜血中辗转哀嚎——一鞭一蓬血、一鞭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一鞭一声鬼哭狼嚎!
    正狂怒出手中的何敢猛的想起了什么,这个想法使他不由打了个冷颤,脚步一转,他发了疯似的扑向后面——那两间连了号的客房。
    两间客房的房门都是关着的,而且很静,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经验的累积和某一种在灾难来临时的特殊心灵感应,使何敢有了突兀的动作——他不冲向金铃的房间,更不进入自己的房间,反而直扑向甬道尽头的门扉,薄薄的一扇木门在他怒牛似的飞撞下立刻四分五裂,外面是一座后园,一座非常简陋的后园,没有什么花草树木,椰树亭台。感谢老天,就因为没有这些选眼的东西,何敢一眼便发现在半弦月暗淡的光辉照映下,一个粗大的身影正准备跳越矮墙,很明显,那影子背上还背负了另一个躯体。
    何敢的视觉反应,与他脑中意念的成形,出手的动作完全连成一气,当他察觉了那人,一柄蓝汪汪的弯月形回旋刀已暴飞而出,刀锋回转着以极快的去势斩向那粗大的人影,只听到撕裂空气的“嗖”“嗖”刺耳音响,对方已怪叫着一头倒翻回来,连背负着的另一个躯体也掼摔于地!
    身形腾空的何敢右手伸缩,且恰好接住了绕旋回来的弯刀,在同一时间,他那赤红色的“响尾鞭”一抖笔直,宛如一根长枪,暴戳敌人额心!
    那大块头来不及从地下翻起,仓皇间合身滚动,笔直的皮鞭蓦然弹扬,猛一下就把这位仁兄卷起三尺,又重重拖跌地下。
    大块头喉中发出一声闷嗥,反手拔出一对又沉又利的板斧,然而不待他那对板斧分握,接头盖脸已挨了十三鞭!
    血是红的,是热的,也是腥盐的,这位个头巨大的朋友可是在一刹间全体验到了,他丢弃了手上家伙,双手蒙着脑袋连滚带爬,嚎叫得如同一头正在挨剐的猪。
    何敢只一挫腕,他的“响尾鞭”已“嗖”的一声缠回腰际,仅露出一截尺许长短的裹皮铜柄,他看也不看那个已被鞭笞得晕天黑地的仁兄一眼,只管走过去检机躺在一侧的另一个躯体。
    那个躯体用一张白色的被单包着,何敢一伸手,触感就告诉他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赤裸裸的女人——男人决没有这么滑腻细致的肌肤;于是,何敢开始小心起来,他先撕开裹着头部的被单,虽然光线昏暗,映在眼前的那张面容他也熟悉得紧,不是金铃是谁?居然正在作海棠春睡之态哩!
    长长吁了口气,何敢十分庆幸自己不曾砸了招牌,他先把那痛得半瘫于地的大块头点了穴道,再将晕迷中的金铃送回房内,瞅着房中木盆里漾荡的温水,何敢不禁摇头——洗澡有什么好处?
    等何敢来到前堂,那小凶神早已纵影不见,只留下遍地的散碎物件,斑斑的血迹,店掌柜还和先前一样坐在柜台后面,不过换了个目瞪口呆的神情,仿佛是泥塑的。
    何敢想问什么,又住了口,他注视着一路滴向门外的血迹,料知那小小子业已逃之夭夭,但他并不着急,后园里还留着另一位哩。
    翻过那大块头的身子,何敢俯视着月光下的这张面孔,这张宽阔的、凶恶的、满是络腮胡子的面孔,这张面孔对何敢而言,十分陌生。
    清清喉咙,何敢慢吞吞的道:“先报个万儿吧,我说朋友。”
    那人牛蛋子似的两只眼珠一瞪,其声也若牛鸣:“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老子就是包达,‘熊哥’包达!”
    何敢勾动着唇角,不似笑的一笑:“‘熊哥’包达?不曾听过;我说包达,咱门不用急,一样一样来,你那伴当,呃,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那个毛头娃子,又是哪一路的神圣?”
    闷声爆笑起来,包达似乎相当幸灾乐祸:“十一二岁的毛头娃娃?嘿嘿嘿,好叫你得知他是何人,姓何的,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婴煞’白不凡;十一二岁?他快有五十岁啦!”
    何敢呆了好一会,才不由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这“婴煞”白不凡的出身来历;白不凡的父母都是天生的畸型侏儒,生下他来体型也仍然长不大,在他六岁的时候投到西陲“长生娘娘”施小娇门下学功夫,施小娇的一脉武学十分阴柔奇特,不但走的是内家异途,更着重药物的培调和人体精华的摄补,久而久之,白不凡竟成了一个奇胎,像是永远长不大,老不了,看上去永远都似是十余岁的孩子,不但模样像,连嗓音也像,唯一不曾随着体形停滞的乃是他的心智,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幼童,却绝对具有中年人的老到成熟,尤其这白不凡出身那样的家庭,那样的师门,性情便越发怪诞阴鸷,在黑道上,他是个传奇人物,行事应对极不易捉摸的传奇人物。
    包达一听何敢在叹气,却不禁会错了意:“你怕了?姓何的,我不妨把话摆明,但凡我们白大哥要对付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过他的手掌心,你也不会有例外,今晚你躲得过,包管逃不了明朝——”
    何敢忍着火气。
    “包达,我和你们无怨无仇,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你们却为何如此处心积虑的算计我?
    莫不成背后有什么人教唆纵使?”
    包达突然大声道:“姓何的,你就这样朝我问话?还不快快解了我身上的禁制,你当心我们白大哥随时就会出现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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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第四章剑门情缘
    何敢瞪着包达的嘴脸,有一种想将其撕裂的冲动,他当然还是克制住了,语气十分平淡的道:“你那位白大哥,包达,只怕一时半刻是来不了啦,所以你奢望他来收拾我的念头最好还是不用再起,目前最要紧的是你该如何保护自己——你一定明白,等到你的白大哥光临,约莫除了替你收尸,就没有别的事好干了!”
    包达色厉内在的哮叫:“姓何的,我不会上你的当,更不会受你的唬,你要不放我,到头来包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何敢突然沉下睑来,形态显得极其狠酷:“我是可怜你方才挨了好一顿皮鞭子,悲悯你那一阵不似人声的鬼哭狼嚎,盘算着叫你少吃苦头,多活几天,想不到给你鼻子竟长了脸,你以为我不能零碎剐你?你把我看成了哪一类的慈悲善土?”
    表情已略显畏缩,包达好像自己在和自己挣扎:“用不着跟我卖狠使狂……姓何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有种,冲着我们白大哥发熊去……”
    哼了哼,何敢冷冷的道:“要是他在眼前,老子一样整得他五音不全;你们白大哥早被我一阵鞭子打了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跑得不见活人了,你犹在这里自吹自擂,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包达,你真叫茅坑之上搭凉棚——离死(屎)不远了!”
    包达愣了片歇,才疑惑不信的道:“你,你说你把白大哥打跑了?”
    何敢道:“如若不跑,他为什么不来救你?你们原先的计划该不会是这样的吧?任由你吃鞭子受活罪,姓白的缩着脑袋不朝面?”
    包达喃喃的道:“的确木是这样子……白大哥说由他对付你,我背起人走路便行……”
    何敢恶狠狠的道:“现在呢?现在他独自逃命去了,却留下你来承担后果,包达,像这种大哥还有什么可依恋的?你他姐犯不着愣抢孝帽进灵堂,扮那等的孝子贤孙!”
    包达又咬了咬牙:“不,我不能背叛白大哥!”
    何敢阴阴的笑了起来:“我不管你背叛不背叛,包达,只要我问你的话你照实回答就成,如你不肯合作,恐怕这个场面就不大愉快了——叫人吐真言,我是行家,有千百种方法逼供诱情,你要自认挺得住,咱们便不妨耗到底!”
    包达双目中掠过一抹惊恐,他强持镇定的道:“你……你待如何?”
    搓搓手,何敢悠闲的道:“首先,我们先切下三斤人肉来玩玩——当然是你身上的肉,你会发觉我切肉的手法又熟练又利落,接着么,洒下五两辣椒粉,在那掉肉的部位,最好再搓揉上几把,如果你还能撑,且从脚后跟割道口子抽下两条大筋,人这两条大筋一旦抽掉,整个身体就会像虾米一样弓曲起来,痛么自是非常之痛,你要是仍旧咬得住牙,我们继续挑个眼珠子耍耍,用刀尖把血糊溜圆的眼珠子剜出来,正好趁热进口,新鲜人眼,最是清心明目,再来呢,我们——”
    包达呻吟出声,痛苦得仿佛这些酷刑业已施用在他身上了:“何敢……你是个屠夫,是头野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煞啊……”
    嘿嘿一笑,何敢道:“此刻知道,为时未晚,等老子开始动手的辰光,你再想求饶也来不及啦!”
    包达深深呼吸着,嗓门暗哑的道:“不是我自己愿意露底,乃是你姓何的逼迫我不得不说……凡是个人,就没有熬得住那种刑罚的……”
    何敢点头道:“一点不错,血肉之躯的人身子,谁遭得了这样的罪?别说你,白不凡也搪不过,就算是我,亦照扮狗熊不误,在此等情景之下,白不凡如何再能责怪于你?”
    包达低弱的道:“我已经尽力撑持了,唉……”
    何敢十分同情的道:“老大不容易啦,我可以为你做证!”
    干涩的咽了口唾沫,包达呐呐的道:“何敢……你是要问些什么?”
    轻咳一声,何敢索兴蹲了下来:“是谁唆使你们前来暗算于我的?”
    包达沙沙的道:“没有别人,是我们自己要这么做的……在前面九拗河的弯道上,我们就发现了你二人的行踪,暗里一路追了下来……”
    何敢低沉的道:“你们也听到了‘八幡会’的风声,接到了口信?”
    包达舐着嘴唇道:“附近几百里地的道上同源,只要稍有头脸的角儿,就算是一干三流混子也多少有个耳闻传言——‘八幡会’誓必要追擒一个叫金铃的女人,那女人的容貌也大致描绘出来,再加上你干的这行营生,两头一凑,我们白大哥便判断八九不离十,财路到了……”
    何敢悻然道:“我从未见过你们,你们又如何认得出我何某人来?”
    包达的面颊微微抽搐着:“人的名树的影,我们以前虽未和你照过面,但你的卖像却听人提起多次……九命无常嘛,在你们这一行里算是头几把好手了……”
    何敢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他僵着声音道:“那金铃,你们是用什么迷药把她弄倒的?”
    包达有些瑟缩的道:“是白大哥神机妙算,料定她一进客栈就会先洗澡,是以早把一种名叫‘王母香’的蒙汗药备妥了,只等店小二转身提水,他在隔着十多步远的墙头上便将那‘王母香’凌空投入桶内;这种蒙汗药有股溶水蒸发的异香,一旦吸入便能把人薰倒,要差不多两个时辰才会清醒……”
    心里咒骂着,何敢突然问道:“我且问你,在迷倒金铃之后,你可曾占过她的便宜?”
    包达先是呆了呆,然后才悟透了何敢的意思,他一叠声的喊着冤道:“谁占了那女人的便宜谁就叫天打雷劈,在恁般紧张急迫的光景,就是给我十付色胆我也提不起这个兴头来啊,只一进门,我就顺手扯了床上的被单裹人走路,即便如此,却仍然没有走得脱……”
    何敢按着程序又往下问:“有种金线小蜈蚣,你很内行吧?”
    包达迷惘的道:“我又不是养虫蓄虫的巫土,对这种毒蜈蚣怎会有什么认识?哦,对了,白大哥倒是挺有研究,我曾在他行囊中见他带得有一罐,还每天两次喂食呢……”
    何敢放做轻松的道:“那玩艺一定很毒?”
    包达道:“据白大哥说,只要被这种金线蜈蚣螫到,最多一个时辰毒性就会发作,中毒的人内腑火热难当,肌肤泛赤转黑,呼吸变得急促,如果不适时投药解毒,最多能挺个两三天,就将七孔流血而亡!”
    心头一跳,何敢努力平静着腔调:“有这么个毒法?”
    包达道:“当然也要看中毒的轻重,被螫者的体力强弱,从而有不同的情况变化,这中间有个什么区别,我就不大明了了。”
    何敢忙道:“白不凡可有解药?”
    包达奇怪的道:“自是有解药,要不自己不小心挨上一下还得了?你怎会对这玩意特别注意?莫非你也是专门饲养毒虫什么的?”
    何敢不耐的道:“我不养毒虫,专饲老虎——你少他娘废话,快把你与白不凡碰面的地点告诉我!”
    包达又迟疑了,他嗫嚅的道:“这……你想知道我们约见的地方干什么?只要你一去,白大哥准会猜到是我泄漏的……”
    何敢压着性子道:“不是你自愿泄底,乃是被迫漏底,白不凡身为仁义大哥,难道说连这一点包涵都没有?”
    包达无可奈何的道:“‘大仙脚’下那块朝天石,你知道?就在镇东五里多远的地场……”
    何敢道:“只他一个人?”
    包达慢吞吞的道:“说不定,我们这趟出来,一共是四个,另两个伙计前两天受白大哥差遣去办另外一桩事了,今晚上是否也在‘大仙脚’聚头,我不清楚……”
    何敢奇快的伸手点了包达晕穴,还不待包达哼唧出声,业已一把将那巨大的身躯招提起来,他早已想到暂时安置这位仁兄的处所——自己房间的床底下。
    “大仙脚”是一处突起的子岗,形状略似人的脚形,就那样奇兀的矗立着,何敢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名称,想必也有一段神话般渲染的传说吧,他眼下业已没有心思再去推敲“大仙脚”的渊源由来,因为他身上被金线蜈蚣螫叮的部位已开始肿痛,而且隐隐有一种多热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令他回想到包达告诉他的那些话——他绝对不愿意在两三天后七孔流血而死。
    在被螫叮的当时,他已经暗运一股内力封住了受伤部位的血脉,他一共被螫到三处;左肩头、右腰侧及右后背,这虽然都不是要害之处,而且运气闭脉也较容易,但无论如何他不能长久持续这样的内劲施转,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受了多重的毒伤,到底能支撑到什么程度,他必须设法祛除这蕴于体内的要命毒素,所以,他只有来寻白不凡。
    那块朝天石果然便在“大仙脚”下像块硕大的乌黑墓碑一样竖立着,怕没有三大多高,往上望去,在幽寂清荡的夜空衬托下,特别有一股阴森肃然之气!
    何敢就坐在朝天石不远处的一丛矮林里,打客栈赶来此地,他约莫已等了个把时辰啦。
    本来,等人就是一桩既烦且躁的事,尤其等这个人来救命,而对方又根本不愿意救命,枯候坐等,就更伤感情了;何敢心里已不知咒骂了多少遍,探望了几多次,却也只好乖乖等下去。
    淡淡的月光之下,终于有了动静——一条人影疾如飞鸿般自斜刺里掠到,一沾又起,半空一个旋身,毫无声息的再度翻回。
    好俊的身手——何敢在想,那白不凡可真是靠蹦蹦跳跳起家,主子奴才全在这一项上练出了名堂!
    月色暗淡中,那人一身青靛劲装,瘦高的条儿,脸孔倒也白净,他一边四处张望,边连续急促的击掌,一次三下。
    何敢不稍慢怠,赶紧也还拍响应,一次三下。
    那人似是松了口气,低声发问:“可是熊哥?”
    何敢怕出声漏底,没有回答,只是闷闷呻吟一声。
    对方脸上露出一股惊异之色,匆匆走进:“怎么啦,熊哥?莫不成你也挂了彩?”
    何敢哼聊着,又轻摇树枝,以造成对方一种错觉,表示他正在挣扎着朝近处爬动。
    那人立时一个箭步抢了过来,语气十分关切:“伤得重不重?熊哥,可是那姓何的栽了你?!”
    蓦然自树丛中挺身而起,何敢笑呵呵的道:“不错,是那何敢伤了你熊哥!”
    摔立三尺之外,那人张口结舌,手足无措,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何敢非常友善的道:“不必紧张,朋友,你们的熊哥因为一点小意外,所以不能前来与列位会合,又怕列位焦虑,才托我跑一趟捎个信息——”
    那人定定的看着何敢,过了片刻,才嘘出一口气:“阁下是准了”
    何敢微微躬身:“我是何敢。”
    身子猛然震了震,那人暴退五步,双手倏翻,一对精光雪亮的短剑已交叉胸前:“你,你,你……你真是何敢?”
    拱拱手,何敢道:“如今四面楚歌,风声鹤唳,冒充姓何的可是半点便宜不占,我既是何某本人,便只好硬着头皮自认不讳了,”
    原本白净的面孔已变得和那人的衣裳色泽有些相近——透青,这位仁兄半边脸颊向上斜吊,说话之间,口齿竟有些不关风:“何……何敢,你你把能哥如何糟蹋了?”
    何敢和气的笑着:“他现在很好,身上免不了带点小伤心痛,却包管要不了命,你知道,你们那位熊哥皮厚肉粗,相当熬得住……”
    那人双眼乱转,十分警惕的道:“你到此地来,可是有什么打算?”
    何敢笑道:“没有什么坏心眼,朋友,只求会见白不凡一面。”
    那位朋友疑虑的道:“为什么要见白大哥?”
    何敢口气略显僵硬了:“姓白的能暗算我,陷害我,我就不能找他讲个道理、评个是非?你们是干什么的?皇帝老儿的六舅,还是阎罗王的外甥?这么个又横又硬法?”
    那人勉强技一丝笑容,干涩的道:“这件事,我不能做主;何敢,你该明白,我们听人使唤的角儿得凭上头当家的交待,再说,白大哥又在你手里受了伤,如今正气在火头上,越发不好招惹——”
    何敢平静的道:“我非得见他不可,事实上,你也非领我去见他不可!”
    那人的两边太阳穴在急速鼓跳,连脖颈上的大筋也涨了起来:“如果我不应从?”
    何敢又嘿嘿笑了:“恐怕你非要应从不可,我有许多法子会叫你应从——就如同我叫包达吐露真言一样;朋友,你以为我是怎么找来这里的?未卜先知?”
    那人僵愣了半响,才沮丧的道:“看来你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了?”
    何敢斩钉截铁的道:“正是,而且你绝对逃不掉,朋友,虽然你轻功不错,可以试试!”
    略一犹豫,那人收回手中短剑,垂头在前引路——他不必试,他心中有数得很,连他们当家的都在人家手下栽了跟斗,弄了个皮开肉绽的结局,他们这些跟着吃饭的伙计就更不必谈了,硬要见过真意,便包管是个灰头上脸的下场。
    一路不急不慢的走着,何敢边闹闹的搭讪:“这里到白不凡的落处,到底还有多远哪?”
    拖着脚步好像千钧的那位朋友,开起回来居然是恁般沙哑:“大概有七八里路远近……”
    何敢“哦”了一声,又道:“还不曾请教朋友贵姓大名?”
    前行的回头望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道:“姜盛,姜子牙的姜,茂盛的盛……”
    摸着下巴,何敢道:“倒是个好名字。”
    姜盛没有答声,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沉默得相当的不合调,何敢正打算再提点轻松话题,把气氛弄得活泼点,黑暗里突然有一个尖锐的怪声响起——就似有什么隐冥着形体的魅魑在呐喊叫啸:“我的乖,兀那浑东西不是何敢么?”
    声音传来,不但领路的姜盛吓了一大跳,就是何敢也颇吃一惊,他的反应却快,只一听那怪异的嗓调,立刻就想到了对方乃是何路神圣——轻轻拍了拍美盛肩头,何敢站住脚步,笑呼啸的道:“老伙计,又是你呀?可真是久不相见啦,近来可好?”
    那尖锐的嗓音越发高亢了:“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就算退一万步说,也比你目前的情景好得多!”
    不待何敢再说话,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树上,夜鸟般腾起一条人影,却又像踩着一抹轻风,那么平顺自然的在一个半弧形的飘移下冉冉而降。
    这一手,比之姜盛的轻功造诣,至少高出不止一肩!
    来人亮了相,竟是一个容貌奇丑、肥胖如缸的人物,站在地下,高不过三尺,却偏生斜背着一柄松纹龟壳长剑,剑柄超过他的头顶,鞘端几乎拖地,看上去不但怪模怪样,而且予人一种滑稽的感觉。
    何敢似乎和对方颇为熟检,语气透着恁般个亲热法:“赵老大,一别经年,你仍然是英姿风发,神采飞扬。这股子帅劲儿丝毫不减,和你一比,我可真是不能瞧啦
    那位赵老大闻言之下,原是宜喜宜嗔,随时可做极端变化的一张尊睑,居然松散下来,显露着十分受用的笑容:“你呀,何敢,就他娘生了一张巧嘴,翻云覆雨全凭你这根舌头在搅合,人家恁是冲得满眼冒那赤火,听你几句言语也都发作不得了……”
    何敢笑得愈发甜美。
    “还不是你赵老大一向宽容于我、包涵于我;我说赵老大,今晚怎么如此巧法.恰好在这里与你碰上啦?”
    赵老大先不答话,老实不客气的伸手一指那垂头缩脑的美盛;“这个家伙是干什么吃的?”
    何敢忙道:“他叫姜盛,正弓俄去见一个,呃,一个朋友。”
    赵老大道:“有些话,他听着不碍事么?”
    扯着赵老大走开几步,何敢压着嗓门道:“姓姜的同我没啥交情,如果比较机密的事,还是不教他知道的好;赵老大,你可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见告于我?”
    赵老大的一双金鱼限往上翻动,脸孔微微扬起:“何敢,今天遇上你,是你命大,更是老天爷要我这个贵人来助你逃过劫数;此番到‘大仙脚’左近来,我原是准备做一票生意,不料却先听到一个消息——何敢,你可是和‘八幡会’结下什么梁子?”
    何敢舐着嘴唇道:“你且先往下说。”
    赵老大道:“就在今天午时光景吧,我正好歇脚‘苟家集’一片茅店打尖,不意碰上‘八幡会’‘黑煞幡’所属的五名好手,这五人当中有两人原是素识,免不了寒暄几句,我问他们有何公平,他们的回话却吓了我一跳!”
    何敢急切的问:“怎么说?”
    赵老大低声道:“他们告诉我,要找你澄清一件事情,因为他们风闻你接了一趟生意,而这趟生意又是他们早先打过招呼,传示信物,要求同道必须拒绝的生意,好像关系着一个女人什么的,何敢,你是不是有这码子牵连?”
    何敢坦然造:“不错,我的确接了这么趟生意,那个女人叫金铃,似乎和‘八皤会’‘血灵幡’的官玉成有点纠葛,姓官的要杀她,她来找我护送到关外——”
    赵老大又瞪起金鱼眼,同时连连摇头:“何敢啊何敢,算起来你也是老江湖,眼皮子不谓不宽,心机不算不灵,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你难不好去招惹,却偏偏要和‘八幡会’打对台?你他娘‘一条钢鞭顶裤裆’,与‘八幡会’硬着卯上,岂会有你的便直占?你是糊涂了不是?!”
    何敢叹了口气:“人要脸树要皮,我总得争一口气,说得好听是不做那缩头五八,说得难听是势成骑虎,欲罢不能;赵老大,我也是背不过才应承下这档买卖的……”
    哼了一声,赵老大道:“脸亦好皮亦罢,都没有老命重要,何敢,一朝断了气,你就任是什么气也甭争了,这桩营生,你还是赶紧回了吧!”
    何敢苦笑道:“已经说妥敲定的事,又如何回绝人家?况且还收了前金,更护送了这么一段路程,赵老大,你替我想想,我朝后还得混下去呀……”
    赵老大默然片刻,突兀冒出一句话:“我妹子的事,你怎么说?”
    何敢的表请马上痛苦起来,他朝朝艾艾的道:“令妹,嗯,赵老大,令妹莫非仍然待字闺中?”
    赵老大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了,他冷峻的道:“你这算什么驴话?三年以前,在你救了我妹子一命之后,她业已以身相许,一再表示过非你不嫁,如今你却问她出阁不曾?何敢,你是故意污蔑我妹子的名节,轻觑她的信诺?”
    连连摆手,何敢急道:“不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赵老大,我只是顺口问问——”
    赵老大仍然不悦的道:“自来是男求女、隔层山,女求男、隔层单,想我‘不回剑’赵大泰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而北地‘赵氏剑门’更乃声威渲赫,我妹子赵小蓉素有‘断肠剑’之美誉,这种种般般,还压不过你小小的三寸名头?却是害我妹子对你百般屈求迁就,我‘赵氏剑门’上下无不对你巴结奉承,盼望的只是你能允诺这门婚事,做我赵家姑爷,可恨你他娘却拿跷端态,竟再三拒绝我妹子的一番深情厚意,何敢,你当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居然将我妹子看成敝展不如?”
    何敢又窘又冤,几乎就要指天盟誓:“唉,唉,赵老大,你说起话来活脱放连珠炮,莫不成就不让别人有申辩的余地?令妹名高艺精,又是你‘赵氏剑门’三代以来唯一的掌珠,我何某人何才何能,得其垂青?我之不敢应允这门婚事,其一是自忖门户不当,高攀不上,再则我对令妹有过薄惠,施恩望报,岂是我辈为人之道?三则么,我他娘一个江湖浪荡,吃的是这行刀头饭,将来拿什么来保障令妹的终身幸福?赵老大,我不是不识抬举,实在是承受不起,自己业已混不出名堂,又何忍牵累令妹跟我遭难吃苦?”
    重重一哼,赵大泰道:“说得倒好——我问你,三年前我妹子中了那‘鸠雀花’的奇毒,是谁为她渡气运息?
    而且还是嘴对嘴的渡气运息?又是谁替她蒸浴排毒,以内力通脉行经?我妹子一个冰清玉白的黄花大闺女,被你一个素昧平生的臭男人在去除衣裳之后如此赤裸裸的摆弄,你,你叫她还能再嫁谁去?”
    何敢面红耳赤的辩诉:“那是要救她的命呀,常言道嫂溺援之以手,如何还能顾得了男女接受之规?再说,我本亦不愿逾越,都是那住在山拗子里的老郎中逼迫我这样做,他自己又瘦又干,搬动不了令妹,况且亦毫无内家修为,才把这桩倒霉的差使扣到我头上,我,我全是依那该死的老小子指点施为……”
    越大泰硬绷绷的道:“不必再说那些闲篇了,何敢,三年已经过去,你害得我妹子够惨,今天又碰上你,好歹你要还我一个公道!”
    何敢尴尬的道:“上一次,赵老大,在你找到我的时候,我不是讲得很清楚了么?刚才又一再向你解释我的苦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我——”
    赵大泰的声音蓦地拔高:“好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我‘赵氏剑门’,与你不是亲家,就是冤家,姓何的,你要抛弃我妹子,便且先同我了断过再说!”
    何敢退后一步,急促的道:“赵老大,赵老大,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你这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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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血肉黄雀
    赵大泰圆浑的脑袋一昂,头顶上剑柄所缀的猩红穗子飘起,他恶狠狠的叫:“不必份熊装孬,姓何的人,人家忌讳你的那条骡鞭,我赵某人可不含糊,我他娘做不成你的大舅子,至少能换成个催命阎王!”
    何敢正想有所表白,猛然觉得一股突如其来的炙热透升内腑,虽是一瞬即消,也令他心脏痉挛,全身抽搐,不由自主的晃动了几下。
    方待翻脸出手的赵大泰是何等经验,见状之下大感诧异,他稍稍逼近,审视着何敢的面容,神情逐渐转为凝重:“何敢,你可是中了什么毒?”
    何敢斜瞄一眼站在那边呆若木鸡般的姜盛,低声“嘘”了一声:“叫几条金线蜈蚣叮咬了几下,不算太严重……”
    赵大泰睑色一变,气急交加:“什么?你竟然被那种毒蛊伤着了?该死,这是要命的事,还说不算严重?解药呢?咱们赶快去拿解药救命呀!”
    何敢点了点头,道:“正请这位朋友带路,去找那持有解药之人。”
    赵大秦那股焦虑样儿,就好像是他自己被毒虫叮咬了一样:“走走,咱们快走,这种事何等紧要,片刻也耽搁不得,亏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与我叙旧,该死,真该死!”
    何敢一边挪步,边笑道:“差点挨了你的剑,岂不比毒发而死更快?”
    金鱼限又瞪凸出来,赵大泰怒道:“你他娘少说风凉话,你以为我稀罕你?要不是为了我妹子,我早同你豁开了;小蓉也不知叫什么鬼迷了心,千挑万拣,单单看上你这个不成材的!”
    姜盛又开始在前领路,却吃赵大泰一叠声催赶着,他搞不清楚赵大泰与何敢到底是种什么关系?一会亲亲热热,一会吵吵闹闹,但他却搞得清楚一点——不管人家是什么关系,却绝对没有他渔翁得利的机会就是!
    一道土堤横拦在前,土堤后是一排三间砖瓦房,丈许高的堤面上植有防风林,密密郁郁的枝叶纠结参差,倒还相当隐蔽。
    姜盛带头到了砖瓦房的门口,方待举手扣门,门已从里面开启,一个五短身材的仁兄冲着姜盛便嚷嚷:“你好歹算是回来了,这往返不到二十里地居然去了大半宿,大哥已不知问过多少次啦,小姜,你他奶奶是爬着走的哇?熊哥呢?大哥急着有话问他,还有,那个妞儿带回来没有?”
    姜盛一脸苦相,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已被后头的赵大泰一把推进了屋,几乎和那五短身材撞成了一堆。
    五短身材方始惊呼一声,赵大泰已跨进门里,大刺刺的四处搜视:“白不凡呢?快叫白不凡出来见我!”
    那位五短身材一见赵大泰比他自己还要矮上半个头,又是这么一副其貌不扬的尊范,竟敢如此目中无人——大声叫嚣,立时便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你是打哪里钻出来的乌龟王八?黑天黑地撞到我们居处鸡毛子喊叫?白不凡,白不凡是你能挂在嘴上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赵大泰一双金鱼眼鼓起,却皮笑肉不动的道:“你,又是何人?”
    五短身材一挺胸膛,十分有气概的道:“好叫你得知,‘滚地虎’曹非就是你家老子——”
    “子”这个音韵尚在曹非的双唇齿缝间回荡,赵大泰已伸手一巴掌将他打了个大马爬,这一巴掌快如石火,根本无从躲起。曹非甚至连人家抬臂扬手的动作都没看清,但觉脸颊碎然火烫,人已趴在地下了。
    赵大泰哧哧笑着:“我就端打你这个不开眼的‘滚地虎’他娘,冲着我发狠”算你八字生倒了!”
    门边的姜盛有心去帮伙计一把,却又委实不敢造次——在他背后,还双臂环胸,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何敢哩。
    从地下一骨碌爬将起来,曹非捂着红肿的面颊,指着赵大泰跳脚叫骂:“好个三流窑子,你竟敢暗算你家曹爷?你今天是死定了,我要不将你剥皮分尸,就算是你“揍”出来的!”
    赵大泰两条疏盾一扬,揶揄的道:“我没有你这种窝囊儿子——就凭你这几手,连我孙子也能一脚险翻了你!”
    怪叫一声,曹非往前便扑:“看我活拆了你——”
    这时,深垂的门帝一掀,白不凡人显声出:“曹非退下!”
    前扑中的曹非扭腰卸肩,一个回旋走出三步,拉开嗓门大叫:“大哥,大哥,这不知从哪个鼠洞里钻出来的下三滥,竟然到咱门居处生事启端来啦,方才还抽冷子暗算于我,大哥——”
    浑身上下又是缠着白布条、又是涂抹着各色药膏,衣衫上还沾有斑斑血迹的白不凡,灰头土脸的委顿得不似个人样了,他挥挥手打断了曹非的话,眼睛瞅着赵大秦,一口童音里夹着沙哑:“阁下想是‘赵氏剑门’第三代大弟子‘不回剑’赵大秦?”
    瞧着白不凡狼狈的模样,赵大泰嘴里不由“啧”了两声:“正是我赵某——白朋友,你好像发了点意外?”
    白不凡已经发现站在门外的何敢了,他眼神极其冷硬的道:“艺不如人,活该要受这场教训;赵大泰,倒不曾听说你与何敢也是一条路上的,眼下你陪姓何的突兀到来,一定有事?”
    赵大秦咧开了肥厚的两片嘴唇,仿佛有意展示他那一口凸凹不齐的黄板大牙:“找你呢,当然是有事,你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竿子捞不着,五鞭子打不着,若是无事,我老远巴巴昼夜登门做甚?只希望你能赏个薄面,将麻烦摆平,我担保何敢不会再找你索斤头……”
    白不凡的娃儿脸上浮现着一种诡异的老辣神形,他缓缓的道:“我得先知道是什么事,才能决定有没有商量余地。”
    何敢一脚踏进房里,火爆的道:“白不凡,你少他娘在那里拿跷,依得我的脾气,见面就剐人,还有这许多场面话可说?你使诈暗算于我,竟还敢端着人架子扮一个人样的人?!”
    白不凡毫不动气,十分冷静的道:“在江湖里混,原就是这么个名堂,孰是孰非,更是纠缠不清,我对付你,自有我的道理,你用不着怨恨,便如同我吃了你恁大的亏,也没有什么好怨恨的一样!”
    “呸”了一声,何敢怒气上冲:“你吃亏?你吃亏全是自找,若非你歪点子动到我头上,怎么会招来这个后果?我这里一腔怨气还没有发泄,你倒振振有词的搬出春秋大义来啦?莫不成你暗算我乃是顺理成章之事?我应该闷着脑袋受割挨刮?”
    赵大泰适时往中间一站,摆出和事佬的姿态:“好了好了,大家都不用争不用吵啦,事情既已发生,要紧的是如何善后,将问题解决方为当务之急,是非孰属,目前且不必追究——”
    转脸朝着白不凡,他又道:“我说白朋友,我们来找你的原因很简单,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用你所饲养的那些个毒虫子螫咬了何敢,只好麻烦你再把解药拿出来救人,就此一事,然后咱们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的……”
    白不凡先是沉默,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更且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表情越是得意。
    赵大泰沉下脸道:“你是娶了新媳妇啦?这么个高兴法?”
    白不凡强忍住笑道:“我是高兴,赵大泰,的确高兴,我原以为根本没有伤到何敢毫发,根本对他不曾造成丁点损害——而我却挨了一顿好打,这口窝囊气,憋得我几乎吐血,现在我知道了,我虽吃了亏,姓何的可也并不囫囵!”
    对面的何敢冷冷一笑:“你他娘阴着坑人,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赵大秦忙道:“白朋友,如果这样能使你心里好过一点,你大可继续朝下高兴;如今既已晓得何敢也受了伤,该答应把解药拿出来了吧?”
    往后一退,白不凡大声道:“解药拿出来?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赵大泰一愣之后勃然色变:“这是什么意思,白朋友?”
    白不凡童颜如霜:“我也不是你们的朋友,决不是!”
    何敢叹了口气,慢吞吞的道:“姓白的有心打落水狗,妄图乘人之危,赵老大,我看不硬上弓是不行的了!”
    阴恻侧的一笑,白不凡道:“任你们用什么方法,只要我不说出解药的隐藏处,即使你们刮地三尺,也是枉然!”
    赵大泰僵着脸道:“我们不须刮地三尺,因为我们不信通不出你的解药来!”
    就在方才白不凡出现的房门内,突然传出一个仿佛金铁碰撞的铿锵腔调:“好狂的口气,奶奶的,咱家倒要见识见识,是谁有这等绝法!”
    门帘再掀,走出来一位面如锅底,大把赤髯的怪异人来,这人身着闪亮如缎的黑饱,腰间围系一条三寸宽的金扣白玉带,再衬以他魁梧的体魄,威武的容貌,委实透露着一股热气,一股几乎摸得到,嗅得到的热气!
    屋里的数对目光只一接触,赵大泰已脱口长呼:“我的乖——这不是‘火韦陀’力向双么?”
    何敢一颗心往下沉了沉,好像已经闻到麻烦的味道了,他没有出声,只静静的注视着面前来意不善的“火韦陀”
    双目炯亮的瞪着赵大泰,力向双笑得十分古怪:“我道是谁有这个胆量,在我白兄弟眼皮子下也敢如此耀武扬威,扮那一等的人王,原来却是尊驾你——赵大泰,咱们久违了!”
    赵大泰颇为沉得住气,不急不缓的道:“犯不着再敲过门,力向双,你窝在屋里这一阵子,早就知道是我与何敢两人,节骨眼上你才显露全身宝相,分明是要先摸清我们的来意才做定夺,现在你业已有了底啦,怎么着,又待如何指教?”
    力向双宏声道:“口气倒硬得紧哪,越大泰,你以为我顾忌你们?‘赵氏剑门’同何敢加起来去唬唬一子跳梁小丑堪堪是份量稍够,要想压我一头,却是做梦!”
    赵大泰笑了:“你约莫是吃多了硫磺来,净放些火燥底,力向双,一上来你就打算玩硬的,合得着么?白不凡与你是哪一种过命的交情呀?”
    力向双凛然道:“老朋友了,为朋友两肋刀都插得,伸手相肋一臂又有何不可?”
    摇摇头,赵大泰道:“我们并不一定要逼迫白不凡见真章,只要他拿出解药,我们一拍屁股走路,从此便把是非恩怨抹消;力向双,我们如此委屈求全,容忍退让,有什么不对?你倒说句公平话出来!”
    力向双重重的道:“当然你们大有不是之处!”
    赵大泰忍着气道:“说来听听。”
    力向双黑脸透亮,双目如火:“非常明显——你们硬要解药,白兄弟不愿给你们解药,解药原是我白兄弟所有,爱不爱给,能不能给,权利在他,二位凭什么可以强人所难?这种行径,与掳掠劫抢毫无二致,简直就是江洋大盗的作为,如此还不叫错,什么才是错?”
    赵大秦差一点将心肺气炸,他深深呼吸了几次,尽量压制着自己那股冲头的怒焰:“力向双,你开始在胡说八道了,伤人的是白不凡,而且还是因为白不凡起念贪婪,存心不德的情形下暗算何敢,我们不究以往,已是宽宏大量,难道说在他此等违悖道义的手段之后,我们跟他要点解药救命还算过份?”
    力向双声音冷硬:“我不管你们之间那笔滥帐,只是目前你们不能强迫白兄弟做他不愿做的事!”
    沉默了好一阵的何敢懒洋洋的开了口:“赵老大,‘火韦阳’不好招惹,跟他结仇不如交朋友的好,但是他逞强出头,不问是非的大包大揽,把我这条命当做白菜梗子,我可不甘这般自贱,是好是歹,我他娘豁起来看了!”
    赵大泰目注力向双道:“看样子你似乎也想松动松动筋骨?”
    力向双嘿嘿大笑:“‘赵氏剑门’的剑,何敢的鞭子和刀,江湖上赫赫有名,我是早就期盼领教了,只恨机缘不逢,如今同时遇见二位,正可拜识高招,一遂心愿!”
    何敢接着道:“外头地方大,姓力的,咱们好生亲热。”
    那“滚地虎”曹非兴奋无已,殷勤十分的道:“力爷,我这就先去点上几根火把,将场子照亮一点,力爷你看准了,下狠手教训这两个混帐东西!”
    白不凡一挥手道:“姜盛,你也去帮忙。”
    望着那两位匆匆而出的仁兄,何敢笑了笑:“真像急着看把戏哩,赵老大,咱n借会可得卖力耍上几套,别叫人家说稀松!”
    赵大泰道:“你且歇着,我先上场,白不凡动不了手,他那一双手下也属酒囊饭袋之流,登不得台盘,只有一个力向双,我能凑合了!”
    走向门外的力向双冷嗤一声:“能不能凑合,现在只怕还言之过早!”
    跟在力向双身后的白不凡,此刻看去果真像一个尾随大爷屁股的撞役,模样是那等巴结法,只差没替力向双撩起衣裳下摆过门槛了。
    这一排三间的砖瓦房外,是一片小平场,阔幅约有三丈方圆,此刻,早由姜盛与曹非在乎场四周的树丫上或插或缚的点燃了七八支火把,在青红色的焰苗闪映下,堪堪也能将人的脸面照出个轮廓了。
    何敢同赵大泰比肩而立,两个人都是久经大风大浪的老江湖,每逢这种拚搏争战的场面,亦委实说不出有什么特殊感受来,对他们而言,仅是又一次功力的磨练,又一次血肉的创痛而已,当然,他们也确信类似的情形总有一朝会是生命的终点,可是在不知终点于何时何处之前,能过亦就先朝下过再说……
    赵大泰的一张丑脸在火苗子青绿赤红的颤映中,越发诡异狞厉,可是他的语气却非常柔和,一反平素里惯有的尖锐亢昂,现在.他正非常柔和的向何敢道:“你有毒伤隐伏在身,正如你在路上告诉我的,你还不知道中毒的深浅,支持时间的久暂,但是,先前你的气色已透着不妙,若非必须,还是不要运力动气的好,我上这一阵,不是拔你的头筹,显什么威风,何敢,你心里可要谅解。”
    何敢笑道:“赵老大,你如此出力帮我的忙,我感念都来不及,岂会往那些无聊的事上想,况且跟力向双动上手,也决不像打三流混混那般松快,又有什么威风可显,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赵老大,你顶得住自是彼此欢喜,万一险了点,我可是非出手不行!”
    赵大泰也笑了:“这还用讲?你总不能看着我挺尸呀!”
    一看赵大泰与何敢两人有说有笑,神态轻松自在,力向观就不由心火上升——面对似他这等高手,对方原该异常紧张忧虑才是,如此,才有肃穆的气氛,凝聚的杀机,才有豪上对决的悲状,一代英侠洒血之前的昂烈情怀;但眼前,人家居然在谈笑,在闲散的等待,他奶奶的,这岂不是对他有意蔑视、存心羞辱?
    咬着牙,力向双咆哮一声:“火把弄妥了不曾?”
    曹非和姜盛气吁吁的跑了过来,诚惶诚恐的道:“全弄好了,力爷,就等力爷收拾他们啦!”
    靠近了点,白不凡悄声道:“力兄,姓赵的那柄剑,号称‘不回’,听说厉害得紧,在‘赵氏剑门’中也数得上前几把手,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力向双黑面冷沉,毫无表情的道:“我‘火韦陀’不在乎他‘赵氏剑门’的那些个破铜烂铁!”
    白不凡不敢多说,唯唯诺诺退到一旁,跟他两个手下站在一起。
    朝前走了六步,力向双伸手一指赵大泰:“还等什么吉时良辰?赵大泰,现在正是好光景!”
    赵大泰缓步行近,肥矮的身形宛如一口平推向前的粗缸,而猩红剑穗子在他头顶晃动,这副架势,实在不怎么起眼,和那力向双凶悍勇猛的情态一比,不能不叫人替他捏一把冷汗!
    力向双鄙夷的一笑,两手抄向衣袍之内,再往外一翻——套句赵大泰的口头语:我的乖,业已左手握着一只银光璀璨的五指钩爪,右手是一具晶亮锋利的倒刃刀轮!
    金鱼眼微微眯起、赵大泰赞美起来:“好气派,只这一亮势,端的就已满堂彩!”
    力向双沉稳的面对赵大泰,半点也不疏忽:“少耍贫嘴,姓赵的,你是远来,我让你先出手……”
    赵大泰笑嘻嘻的道:“多谢,我便大胆僭越了,但明人不做暗事,我得告诉你一句,我的动作可是非常快的,有时候,快到连老天爷尚未发觉之前,业已竟功了!”
    力向双冷然道:“那就露一手给我看。”
    赵大泰搓搓手,模样有几分踌躇:“真当是吃定了?奶奶的,我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
    对面的力向双正在不耐烦,那道宛若流电石火般的光茫已猝然炫映于眼前,来势之快,好像这溜寒光早就现市在这个位置上了!
    暴叱如雷,力向双贴地旋回——头顶刃锋所带起的森森凉气沁肤透骨,他在那道锃亮的剑芒反照中业已是面容扭曲,目瞪如铃,显然有着极度的愤怒!
    赵大泰一击落空,身形腾起,那柄几乎长过他体高的松纹古剑随着他的动作幻做一道匹练,由光与刃凝结成的匹练。“嗖”声啸唤卷荡,又将力向双逼出了五六步!
    狂吼宛似泣血的力向双可是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向一侧奔刺,却在移动的同时倒折而回,右手刀轮飞旋急射,像一个翩舞不定的月晕,“铮”、“铮”剧响着倏忽上下掣闪,当匹练绕转捕捉刀轮的瞬息,他的左手银爪已凌空抛出,飞扣赵大泰天灵!
    “我的乖——”
    赵大泰一个斜肩让出三尺,长剑抖起一朵亮丽的剑花,直罩敌人面门!
    黑袍飘拂蓬鼓,力向双右手伸缩,准确之极的握回刀轮,而刀轮下斩,与剑花磕击,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响,闪现一溜灿烂的星辉!
    银爪便在这时像恶魔的诅咒般突然从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出现——来自赵大泰的背后,而爪柄所击的那条细长银链竟然在旋飞中形成难以思议的折转,仿佛受着冥渺里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
    赵大泰长剑由胁倒倒翻,芒尾吞吐如焰,堪堪沾触银爪,力向双身形碎进快贴,刀轮闪耀,硬挡赵大泰胸腹。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形式,完全是拚命豁死的打法,凶险无比,力向双显然是想找回开头时被逼失着的颜面,企图狠狠在对方身上捞回一票。
    赵大泰在一刹间更是怒火上心,双目皆赤,他掠后的长剑原本已截住扣背的银爪,却在甫始接触的须臾电掣也似穿回.灵蛇般透过刀轮的中空横叉,绞推外拗,同时硬生生倒纵抽身——
    锋刃切肉的声音总是那么沉闷刺耳,又总是那么惊心动魄,血光赤漓漓的飞扬,有青毒火红的火把焰苗映照下,尤其显得凄厉怪诞,赵大泰和力向双两个人粘在一起,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哼!
    尖叫声裂帛似的响起,白不凡心胆俱破的往前便冲。
    红中泛褐的皮鞭就在这时啸叫着掠过白不凡的头顶,骇得这位婴煞连连打着转子躲避—
    —他尝过这根鞭子的滋味,今生今世,他绝对没有兴趣再尝一次了。
    何敢大步走了过来,一张面庞铁青,几乎还可以听到他挫牙切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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