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虹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功深盖宇内,艳色冠群芳
    痛禅和尚话方出口,岳怀冰前进一步,双膝一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一时间,他热泪夺眶地向着痛禅大师深深一揖,道:
    “在下方才多有开罪,大师父万请海涵!”
    痛禅和尚面色先是一怔,遂即闪身让开——
    他脸上带出一种说不出的尴尬表情,上前一步,忙把岳怀冰搀扶了起来。
    “少施主万不可如此,老衲……愧不敢当!”
    说时,痛禅和尚眸子里又自出现了泪光,举起衣袖情不自禁地又擦了一下!
    岳怀冰道:“晚辈敢请问大师父俗家大名如何称呼?”
    痛禅和尚只是频频地摇着头道:
    “忘了……忘了……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有如今日生……老衲自入佛门之后,不谈当年谷家事久矣!施主也就不必多问了!”
    “是。”
    对方既与自己死去的父亲有过交往,在岳怀冰的感触上来说,那可就大大的不同,平白地现出了一番敬意!
    痛禅和尚遂即又长叹一声,道:
    “五魁首当年为恶,确属太过份了一些,不过少施主你手刃了三人,也就罢了……”
    “不!”
    岳怀冰恨声地道:“晚辈曾在父亲灵前盟过重誓,不杀此五人,誓不为人!”
    痛禅和尚漠漠道:“老衲乃是一番好意……少施主,以你今日功力,万万不是摘星老人与鲍千里之对手,鲍千里年已耄耋,生死尚在不知,眼前的沈海月却是一个大敌—
    —”
    “晚辈此心已决,势将与他们二人一拼!”
    岳怀冰深深一拜道:“大师父已尽慈悲之心,可以无憾,晚辈深仇却不能不报,耽误大师父云驾过久,大师父你老可以去了!”
    “阿弥陀佛!”
    痛禅和尚喃喃道:“少施主,老衲方才看见那沈海月之女,玉洁冰清,对施主一片痴情,是情滋生,可结如意之果,少施主可曾考虑到化干戈为玉帛之一说吗?”
    岳怀冰冷森森地一笑道:“大师父如以为晚辈见色而忘大义,那么,就大大的错了!”
    痛禅和尚深深一叹,合十欠身道:“既然如此,老衲这就走了!”
    岳怀冰深深一拜,恭声说道:“晚辈不远送!”
    痛禅和尚摇摇头转身而去——他走了约四五步的距离,却又站住脚,回过身来,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岳怀冰不解地道:“大师还有什么关照吗?”
    痛禅大师阴森森地道:“少施主,老衲与你雪夜盘桓,份属有缘,不忍见你命丧沈海月之手……那沈海月动手对敌惯在十招之内取人性命,这十招之中又分奇偶之差,一三五七九乃是杀着,二四六八十却是虚招!”
    岳怀冰不禁在心里大大动了一下,真有说不出的喜悦,果真对方和尚所说是真,那么在动手过招上来说,自己先已占了先机,一旦动手自是对自己有利。
    他向着痛禅和尚合十一揖道:“谢谢大师指示先机,晚辈记下了!”
    痛禅和尚道:“沈海月如遇高手,每喜在第九招上取人性命,他有一招不常用的招式,名唤‘倒剪喉’,回身运剑快若闪电,普天之下,当得他这一招的人只怕还不多见!”
    岳怀冰道:“晚辈当以‘金盘刀法’伤他的手腕,可施得吗?”
    痛禅和尚吟哦着点了点头道:
    “施主的反应不谓不快,这一招对拆得很好,但是沈海月剑功惊人,那时必已贯注剑,只怕少施主你措手不及耳!”
    岳怀冰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时惊立当场。
    痛禅和尚微微颔首道:“少施主你仔细推敲吧,如躲得过沈堡主这一招倒剪喉,性命或可保住一半!”
    岳怀冰奇道:“大师这话怎说?”
    痛禅长叹道:“少施主你有所不知,沈海月自负过人,常告其手下各人,任何人如能敌得过他十招,皆可不究。虽然你的情形特别,但当着他手下各人,他也不好再出手伤你!”
    岳怀冰一时气往上冲,冷笑道:“谢谢大师的指示,在下知道了!”
    痛禅和尚嘴里喧了一声佛号,呐呐道:
    “老衲已经说得太多了……沈堡主手下有四大剑手,平素武功皆已得其真传,剑术高明,以沈海月之为人,必得假手此四人取你性命。不过以你的武功,即使不能取胜,逃走也并非无望,老衲不便出手相助,施主你幸免不死,可循西路方向走,见水则吉—
    —”
    说到这里,口喧“无量寿佛”,连声道:“善哉!善哉!”遂即转身而去!
    岳怀冰不禁独个儿地又发了一阵子呆,一时默然无语。
    在床上翻来复去,久久不得入眠!
    岳怀冰脑子里苦苦思索着那一招“倒剪喉”的破招之法。
    远处“绛云寺”的晓钟之声,清晰地一声声传过来!
    黎明前后——
    纸窗被雪色映衬得一片惨白,天色出奇的朦胧,出奇的冷!几只黑老鸦在窗前呱呱地争叫着,扇动的双翅,拍打着雪面,破坏了一天的宁静。
    岳怀冰欠身坐起。
    每天他都是这个时候起床,然后以冰雪沐浴一回,今天似乎也不应该例外!
    他的手,刚刚把窗门推开一半,蓦地止住了动作!——
    他清晰地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蓝衣长衫、白面无须的文士,正自登上了自己所居住的这座峰头!
    这人显然轻功一流身手,只见他足尖点处,全身有如魅影般的,已向前飘了过来!
    动作之快捷,身法之轻灵,诚然武林罕见!
    岳怀冰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把身子贴向里壁,但是他凌锐的眸子,却丝毫也没有放松窗外的那个人。
    那个四旬三四的年岁,青皮寡肉的身子骨瘦,看上去十分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刮倒了似的。
    他的一双瞳子在四周略一顾盼之后,立刻就被悬在树上的三颗人头吸引住!
    只见他后退了一步,一双微微凸出的眸子连连眨动着,这时候岳怀冰才注意到此人折起的衣袖里,插置着一张红色的信帖。
    遂见他双手向两方一分,身躯箭矢般地已扑到了悬有人头的树下,细细地向着那三颗人头端详不已!
    岳怀冰看到这里,实在不能再装袭作哑了!
    他猛然把窗扇一拉,在乍然敞开的窗影里,整个身形旋风似地已卷了出去!
    蓝衣文士倏地回身,岳怀冰已站立身前!
    “朋友,来到了我这蜗居,也不向主人打个招呼,显然有失风度吧?”
    蓝衣文土冷冷哂道:“请教大名?”
    “岳怀冰!”
    “岳朋友!”
    那人开合着一双炯炯有光的眸子,徐徐地道:“这句话似乎不应该由足下来说!”
    岳怀冰道:“这话怎么说?”
    那人莞尔一笑道:“如果足下涉事稍深,就应该知道这大雪山万松坪,方圆百里之内,只有一个主人!”
    岳怀冰道:“清说得清楚一点儿!”
    蓝衫客又阴森森地一笑道:“这个主人,应该是摘星堡的堡主沈老先生!”
    “沈海月?”
    “沈堡主!”
    岳怀冰一股气直往上冲,那蓝衣文士却又莞尔地笑了笑!
    俗称“伸手不打笑脸人”,岳怀冰不愿在一个初见一面的陌生人面前失风度。
    他定了定神,打量着对方道:“这么说,朋友你是摘星堡的来客了?”
    那人又笑了一下,道:“不才为堡中总管,也算得上这万松坪的半个主人!”
    岳怀冰嘿嘿笑道:“大雪山方圆千里,却未曾听说过隶属谁家,朋友你一定要把它划归摘星堡,未免失笑江湖!”
    “不然!”
    蓝衫客像专为抬杠来的。他嘻嘻一笑道:
    “天下万物,除了空气与水,没有一样东西是没有主人的,大雪山亦复如此,自从十三年前,敝堡主掌震雪山客,摘星堡易主之后,敝堡主也就成了前山万松坪的实际主人!”
    岳怀冰抱拳冷冷一笑道:“贵堡主的江山原来是这么得来的,佩服!佩服!”
    蓝衫客嘻嘻一笑,说道:“岳朋友,你是前年腊月初九登山的,来到这里定居的—
    —”
    说到这里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皮记事本子,翻了一下,点点头道:
    “不错,腊九来的,今天是十二月初十,已经来了整整两年零一天!”
    岳怀冰猝然一惊——
    他一直认为自己来到这里居住,是个天大的秘密,却想不到摘星堡竟然是了若指掌!
    那个摘星堡的总管蓝衫客,继续翻阅着那本小小的记事本道:
    “足下去年九月改建的新屋,并且砍伐了后山红桧一株,也曾于二、三、九月前后十次攀登万松坪右峰,挖掘了许多黄精、首乌!”
    岳怀冰冷笑道:“难得贵总管对在下的起居饮食,也照顾到了,实在令在下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
    蓝衫客寒暄着道:“不才姓葛小字二郎,因惯着蓝衣,人称‘蓝衫葛二郎’便是!”
    岳怀冰抱拳道:“久仰!久仰!”他心中也着实有点吃惊,因为这葛二郎三字,确实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想它不起就是了。
    “蓝衫”葛二郎笑了一下,道:“敝堡主为人宽厚,自发现足下是一身怀绝技之人,特别关照堡内上下各职司,不许任何人涉足朋友你所居住的这片地方,是以足下始能享受长时的平静安宁!”
    岳怀冰点点,道:“若就这一点而论,贵堡主对在下实在是爱护有加!”
    “哪里!哪里!”
    葛二郎道:“敝堡主所以一直未曾前来拜访,主要是怕打扰了朋友你的安宁!”
    岳怀冰忽然发觉到这个葛二郎,每说一句话时,必先作出一番和颜悦色姿态,笑脸常开,以掩饰其内心之阴毒。如果自己所料不差,这葛二郎实在是一个难以应付之人!
    果然葛二郎脸上又露出了一片笑容,道:
    “敝堡主自从得悉朋友你闭居雪山,旨在练习一门绝门刀功之后,对足下之用心良苦,更是敬礼有加!”
    说到这里以手掩唇,干咳了一声,道:
    “如果敝堡主没有猜错的话,朋友这年来的苦心并不曾自费,那也就是说,朋友你刻下刀功已成,造诣有如百尺竿头,更上一层,可喜可贺!”
    岳怀冰冷冷一笑,内心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一直不敢低估了沈海月这个人,事实证明了沈海月这个人却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厉害得多!
    顿了一下,他实在按捺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葛兄来意请直说不讳,在下洗耳恭听!”
    葛二郎嘻嘻一笑,道:“敝堡主因感与岳朋友飓尺天涯,年来不曾一面往还,深恐贻笑江湖,特此设备水酒一席,邀请岳朋友明日至堡一面,以图良辰一聚!尚希岳朋友赏光才好!”
    说罢左手一二指,小心地自袖口上取下了大红的请帖,双手送上!
    岳怀冰伸手接过,略看一眼,哂道:
    “贵堡主真是太客气了,客来无笔墨,不便栽复,请转告沈堡主,就说在下明日准时至堡拜访就是!”
    “蓝衫”葛二郎一笑道:“不才告辞了!”
    说罢抱拳欲去!
    岳怀冰道:“葛兄且慢!”
    说罢上前一步,就手自树枝上,摘下了三个人头——
    葛二郎面色一沉,立刻又绽出了前见的笑脸!
    岳怀冰道:“如果在下没有记错,贵堡主七十大寿之期,亦在不远,客中难凑上礼,就请葛兄将这三个客魁阳首转呈贵堡主权作寿礼,不恭之处尤盼海涵!”
    葛二郎鼻子里“哼”了一声,堆笑道:
    “岳朋友太客气了,以此三人身份,这三颗人头足可当得三万金数,在下这里先代敝堡主谢过了!”
    岳怀冰一声叱道:“接好了!”
    他有意要伸量一下这位摘星堡的总管到底有多少斤两,是以话声一落,右手振处,三颗人头抖手而出。
    人头乍一出手,作“品”字形,一上二下,蓦地穿空直起,遥向着千丈悬崖直坠下去!
    这当口,只见那位摘星堡的葛总管,一声长笑,叱道:“好!”
    他身子原是面向着岳怀冰,这时霍地向后一倒,足下用力一蹬——
    “嗤——”的一声!
    这种“倒赶千层浪”的轻功身法,江湖上原已罕见,尤其是背向峭壁,这般的施展,真不禁令观者目瞪口呆!
    “蓝衫”葛二郎果然有惊人之技!
    就见他倒穿出的身子,有如一只凌霄大雁,在当空一个倒剪,成头下脚上之势双手同出,两脚齐夹,已接住了空中的三颗人头,紧接着一个翻仰之势,轻同四两棉花般地已落在峭壁边缘!
    葛二郎身形站定,一声冷笑道:“好重的一份寿礼,看来要敝堡主明日当面致谢了!
    再见!”
    三颗人头在说话间已回交右手,话声一落,身形如长空一烟,纵身直起,一径地落身峭壁,倏起倏落一路飞纵而逝!
    岳怀冰不禁倒抽了一门冷气!
    虽然这个葛二郎是有心卖弄功夫,可是不可否认,那一身杰出轻功,确实武林罕见,岳怀冰自忖着如此轻功而论,这人身手已不在自己之下,自己即使是胜过他,也属有限!
    对方一个管家,身手已是如此,试观沈海月本人,当知必是一位难缠至极点的人物!
    想到这里,他不禁浮上了一层悒郁,对于明日之会实在不敢心存乐观!
    岳怀冰转回茅舍的时候,出乎意料之外地,发觉到沈雁容竟然在房子里!
    她身披着一袭纯白色的雀羽披风,一声不吭地默默坐在椅子上!
    不过两天不见,看上去她竟然像是消瘦多了,白皙的面颊上不着一些笑容,那双顾盼再春,一向灵活的大眼睛里现出了一种沉郁。
    在岳怀冰进来的时候,她漠漠看了他一眼,遂即又把头垂了下来!
    岳怀冰怔了一下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
    沈雁容看了他一眼,呐呐道:“那时候你正在跟葛总管事谈话!”
    “那么我们的谈话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
    “很好!”
    岳怀冰冷笑了笑道:“那么令尊明日相约之事你也知道了?”
    沈雁容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以为我会不知道?”
    “那么姑娘应该知道,我与令尊之间,已无化解的余地!”
    顿了一下,他轻叹了一声道:“姑娘也就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我知道!””
    她缓缓点了一下头,眼圈有点发红。
    苦笑了一下,她才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明大你不要去。如果你够聪明,现在最好立刻就走,走得愈远愈好!”
    “为什么?”
    “为什么?”
    沈雁容冷笑着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你绝对不是我父亲的对手!”
    岳怀冰表情一怔,冷冷笑道:“我会牢记住你的话,但是却要等候着比过之后才知分晓!”
    “你这个人——”
    沈雁容蓦地由座位上站了起来,忿声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我会骗你吗?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去送死?”
    岳怀冰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三年来我付出的苦心有多少……只知道三年来我日夕梦寐着要与你父亲决一雌雄……这一天总算让我等到了,岂有不战而回之理?”
    沈雁容叹息了一声,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半天她才呐呐说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父亲原来一直都在瞒着我……我真不敢想,爸爸竟会是这种人!我……真恨……”
    “我恨我自己——”
    她紧紧咬着牙,忽然伏在桌子上,大哭了起来。
    岳怀冰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沈雁容哭了几声,收敛住悲痛的情绪,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我太冲动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才来看你!”
    “可惜我也不能为你解决问题!正如我也不一定能为我自己解决问题一样!世界上不合情理的事情太多了,造化也每多弄人!”
    他冷冷地接下去道:“但是公理却只有一个,永远也不会变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铁的原则!”
    沈雁容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但是——我爸爸要是再杀了你……结果又将如何?”
    岳怀冰冷笑道:“果真如此,只怪我自不量力,姑娘仁至义尽难得,倒使在下至感钦佩!在下以为,今日此刻实不宜与姑娘闲话论交,姑娘你可以去了!”
    这番话虽是说得至诚至恳,却也表明了态度,等于下了逐客令。
    沈雁容自不便再赖着不走,她叹息着缓缓站起来道:
    “这么说,明天你一定要赴我父亲的约会?”
    “一定去!”
    沈雁容低下头,微微苦笑道:“其实你我根本谈不上什么深交,我只是可惜你大好的一个人……看来我的一片苦心,你只当马耳东风,明天若遭不幸,也只怪你咎由自取!”
    说罢看了岳怀冰一眼,倏地闪身越窗而出。
    岳怀冰望窗冷笑,心情紊乱越加不能自已,他期望着明天那一刻赶快来到,恨不能眼前立刻能与沈海月一决生死存亡!
    在一连斩下云中令、夏侯忠、贯大野三颗人头之后,他的精湛武技,已无可否认地得到了证实,激发了他雄心万丈!
    因此,在未来与沈海月的交手生死斗时,他本有极强的自信;然而这颗信心,在经过痛禅和尚、“蓝衫”葛二郎以及沈雁容三人相继的警告之后,已大大地开始动摇了。
    在雪地里,他拔出了刀——
    闪亮的刀光,有如冷电般地闪烁着他的脸——
    刀光有如穹空的闪电,穿刺着云雾,直上青冥,在东方新出的旭日映照下,一片紫流橘灿,当它远射千丈,直刺向斜面的那座峰上时,却无巧不成话地照射在一个奇异怪人脸面上!
    这个人立刻像是触了电般地紧张!
    他原本蜷蹲在一根松枝上,正在聚精会神地采摘着一枚山果,这片刀光使得他眼前一花,足下一滑,直由树梢上跌落下来。
    如果你不是亲眼看见,你万万不曾相信这是真的,你也断断不能置信,人世上竟然会有这般奇怪,超越想象之外的轻身功夫!
    乍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只猿猴,而猿猴又岂能有这等功力?
    只见他的手在松枝最尖的梢头,一抓一弹,整个身子已迅速弹了起来!
    紧接着他双手交替着,每一次都攀拉着松枝末梢,这般的一阵子跳翻,星丸跳掷般地已飞出百十丈以外。身法之快、之灵巧、之怪异,可以断言当今武林各派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然而,确确实实的确就是有这样的一个人!
    在满天雪影里,这个人的身子,已高高拔起,足有十丈高下,攀住了一棵高可参天的古树身上。只见他手脚齐施,只不过向着树身一贴,已如同黏在了树干上一般——
    然后他才带着怪异的神采,去打量先前那片耀眼奇光的来处!
    这个人如果说他“怪”,那只是指他的身法以及穿着而言,如果以为他的长相怪,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就年岁来说,他大概在二十六七之间,白瘦的一张长脸上配合着一双异常圆大明亮的眸子,满头黑发向后披着,如非是他两颊以及唇下滋生出的胡须,你一定会误会他是个女的。
    这人身材瘦长,看上去足有六尺四五,一身雪白,所着衣裤并非绸布,乃是纯白的兽皮所缝制成的。下身是一条短过膝头的紧身短裤,上身是一件裸露着两肩颈项的贴身背心!
    背心上的一排钮扣,闪闪而有光泽,十分美丽,双足上各穿着一只鹿皮薄靴,式样特别,像是为自己所缝制!
    那一道耀眼的刀光,起先使得他至感惊惧,紧接着引发了他无比的好奇之心!
    只见他双手二足贴在树干上一阵快速地爬行,升高了丈许,仔细看了看,长啸一声,双足在树身上用力一顿,箭矢般地倒射了出去!
    岳怀冰抚刀感伤,万万不曾料到,刀上霞光,竟然惊动了蜃居大雪山密林深处的一个怪人,也活该种下了他日后的一段离奇遇合!
    他这里睹刀恩仇,只觉得一腔热血,在胸内澎湃翻涌,简直是无法自已,遂即按捺不住,拉开了架式,把一路刀法展了开来!
    此其间,空中白影连闪,不过是转瞬间的工夫,那个对峰的白衣少年已临近眼前。
    岳怀冰这时一口刀正施展到要紧关头,但只见眼前人影一闪,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手上钢刀一紧,那只握刀的手接着被一股出奇的巨力一挣,同时身上一阵奇冷之感,掌中刀已脱手而出,硬生生地被人抢了过去。
    这一惊,把岳怀冰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身子一个快速地旋身,飘到了丈许以外,紧跟着一打量眼前,更不禁令他惊得目瞪口呆!
    那个白衣人,正自双手捧着他那口刀细细地打量着,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喜悦光采!
    “刀——好刀!”
    白衣人连连念叨着,有一番爱不释手的模样。
    岳怀冰与其说对白衣人的出现感到惊诧,勿宁说对于他的武功,更感到诧异!
    他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个人,竟然在一照面的当儿,竟能把自己手中刀夺了过去!简直是匪夷所思!
    为了证实这一点,他身子微微一闪,已到了白衣人身边,双手一分“野马分鬃”,硬向自己那口刀的刀背上抓去!
    “噗!”一把抓了个正着!
    白衣人怔了一下,用力夺刀,双方力道猝一交接,岳怀冰顿时全身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出对方刀身之上传出一股冰寒之气,和前番感受完全相同。
    倒不是他力道不济,输给对方,而是那种冰寒的气机,使得他万难当受,几乎全身血液一下子都将为之冻凝住了。
    岳怀冰惊吓地松手退身,极其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白衣人。
    白衣人也凝睇着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双方同样地感到惊异!
    岳怀冰忍不住抱拳冷笑道:“足下武功,怪绝古今,在下甘拜下风,请示知大名以志永念!”
    白衣人一双眸子由岳怀冰身上转到他所居住的茅舍,又转向附近山峰。
    这样东瞧西瞧,足足打量了半天时间,才问过头来重新打量岳怀冰!
    “你们言而无信——竟侵犯了我的地方——”
    “你的地方?”
    “怎么不是?”
    白衣人用手里那口刀遥向远处山谷问指划着道:
    “以此山沟为界,前山万松坪白里的地面,我权衡实情,不得不暂借你们施用。可是山沟以南,整个大雪山,却是我兄妹所有,任问人不得搭屋而居,沈海月曾亲门答应,他手下那个姓葛的管事也曾不止一次地在我兄妹面前保证,这话该怎么说?”
    说话间,他那双炯炯的眸子,冷冷地向着岳怀冰面上逼视过去。
    岳怀冰登时觉出对方眸子里,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寒光彩,只需注目凝视一下,自己身上即有种冰寒气息的感染,使得他惶恐欲逃!
    这番话使得岳怀冰大感惊骇!
    一刹间,他才明白了一切,也明白了为什么摘星堡的人竟然允许自己的存在;为什么摘星老人不以犯禁见责;为什么沈海月不曾亲自上门与自己一决生死,而反要约自己到摘星堡一行。
    这一切的答案,归根究底原来只有一条——
    这地方不是他的!
    甚至于沈海月自己所居住的摘星堡,也是跟前白衣人礼借与他所居住的!
    这一切又说明了,武林间万人所敬仰的摘星老人沈海月,心中亦有所惧。
    那个为他深深所惧怕的人,就是服前这个白衣怪人!
    一切是那么的奇怪、诡异、荒谬……
    如非是岳怀冰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断断是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
    可是眼前,由白衣人亲口道出之后,他略一分析,顿时肯定,对方所说的一切都是实在的!
    惊异、惊骇、惊惶……一股脑地侵袭着他,使得他为之目瞪口呆!
    白衣人显然还在等待着他的答复,只是他的目光已不如先时的凌威!尤其当他目光接触到手里的那口刀时,和悦的表情,益形显著!
    “请恕冒昧……”
    岳怀冰苦笑着道:“我实在不知道这山里的规矩!”
    白衣人盯着他,道:“沈老头儿没告诉你?”
    “他……没有!”
    “没有?”
    白衣人奇怪地看着他,道:“沈海月是你什么人?”
    “仇人!”
    “仇……人?”
    白衣人退后一步道:“这话怎说?”
    他口音清脆,听之不着丝毫烟火气息,总之这人的一切,或隐约或显著,大都有异常人。
    “足下请告知真实姓名才好答话!”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岳怀冰!”
    岳怀冰很爽朗地报出姓名!
    白衣人嘴里重复着念了一遍,然后微微一点头,脸上带出冷肃的笑容,说道:
    “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姓名,实在是我兄妹在雪山三代居住,身世如谜,不欲为外人所知……”
    顿了一下,他点着头道:“你如果一定要知道,那就叫我雪山鹤好了——”
    笑了一下子才接道:“这还是以前万松坪摘星堡的人给我取的!只是他们其中真正见过我的人,却是很少……包括沈海月在内,也不过与我有数面之缘!”
    “那么我就称呼你雪鹤兄吧!”
    “雪鹤?”
    雪山鹤偏头想了想,一笑道:“这名字不错,我喜欢……”
    说着他眼睛在四下转了转,道:
    “这附近我大概有两年没来过了,想不到变化这么大!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大概两年了。”
    雪山鹤点点头,指着草舍,道:
    “这房子必须要拆了,否则我妹子看见了,更不会与你干休。再说,这多年来我言出必行,摘星堡的人要以此相询,我也无话可说!”
    岳怀冰冷冷地道:“既然这么说,我可以从命,只是请答应我延至明晨,我必自行拆除!”
    雪山鹤想了想,点头道:“好!一言为定!我走了!”
    说罢一顿腰,正待向对山腾纵出去!
    岳怀冰唤道:“雪兄且慢!”
    雪山鹤回过头来道:“什么事?”
    岳怀冰伸手道:“在下的刀……”
    雪山鹤低头看了一下手上刀,一笑道:
    “我几乎忘了,岳兄你这口刀钢质甚好,虽比不上我妹子那口铸雪剑,却比一般江湖中人所用要好上百倍……”
    说完持刀近看,眸子里显露出一片钦慕之色,张开嘴在刀身之上呵了一口气,眼看着小小气珠,在奇光刺目的刀身之上,滴滴溜溜地打着转儿,遂即凝成一团!
    “好刀——”
    白衣人嘴里夸赞了一声,遂即双手把刀送上!
    岳怀冰原以为他必会据为己有,不意他竟然双手奉还,倒微微出乎意料!
    再者,他自第一眼开始,就对这个白衣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之,这个人使他感觉到一种从来也未曾领受过的新奇感觉!
    他接过刀来,一笑道:“雪兄当真喜欢这口刀?”
    “是的,我很喜欢!”
    “好吧!那就送给雪兄!”
    岳怀冰把刀又反送过去。
    雪山鹤大喜过望,接在手中,道:“你真的送给我?”
    岳怀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得雪兄宽量相容,小弟正感歉疚,这口刀也就当得你我今日相见的一点缘份,尚希笑纳!”
    雪山鹤怔了一下,说道:“什么叫笑纳?”
    岳怀冰心中一动,暗异道:“奇哉,这个人莫非当真纯朴至此,连通用之汉词也不解吗?”
    心里想着,不禁一双眸子在对方身上多打量了几眼,由对方一派纯真的表情上,证实他确实不知!
    雪山鹤原亦绝顶聪明之人,当时立刻明白过来——
    他脸色微微一红,窘笑道:“岳兄不要奇怪……我读书不多,多年来从未与人交往,所有的一点浅薄学识也是与我妹子闲时琢磨出来的,不怕岳兄你笑我……我能够有今天的一点点汉学成就,还是我妹于的功劳呢!”
    岳怀冰才想起对方还有一个妹妹,不觉怔了一下,说道:“雪兄令妹也在这里吗?”
    雪山鹤点点头,道:“我妹妹,论武功不输给我,若论文采、才华,可就高过我十倍有余了!”
    岳怀冰顿心生好奇,意欲一见,可是转念一想,却又碍于出口,话到唇边就吞下肚里。
    他微微一笑,说道:“原来如此,贤兄妹真可当得是浊世间一对异人,可敬之至!”
    雪山鹤笑了一下,道:“你刚才说的是……”
    岳怀冰乃为之解说道:“笑纳意思是请你一笑收下的意思!”
    “那我就谢谢你了!”
    方言到此,只听得远处丛林深处隐约地传出来一声类似哨音的尖声——
    雪山鹤闻声一惊,着慌道:“不好,我妹子在唤我了!”
    惊慌中向着岳怀冰举手为礼,足下一点,快若箭矢般地已投身对崖崖壁之上!
    那真是惊险的一刹!
    由于对崖崖壁平滑,生满尖冰,雪山鹤身子方一落下,即有下滑之势!
    岳怀冰叫声不好,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可是他的惊骇也未免太早了一点。
    叫声方出,遂见雪山鹤手足齐施,眼见他如灵猿飞壁,只不过几个跃窜之势,已爬到峭壁之巅。
    立身在白雪皑皑的雪峰之上,遥向着对峰的岳怀冰举手为礼,回身再次纵起。
    这一次起势更疾、更妙,野鹤冲霄地已拔起六七丈高下,归隐于万松之间!
    同样是轻功,只是人家施展起来,竟是如此的潇洒,来去自如,轻功练到如此境界,真与当空飞鸟相去无几。
    岳怀冰看在眼中,真有无穷的消受,说不出的倾慕,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想不到人世之间,竟然会有这等的旷世绝才,也算得上是造物者刻意求工下的奇迹了。
    他缓缓地转回草舍之内,一颗心更加地无法自已。
    忽然心里一动,暗忖道:不好!自己明天即将到摘星堡赴约,其时势将要与沈海月以死相拼,怎地将衬手兵刃赠与外人,明日之战,将持何物以应强敌?
    这么一想,着实地有些懊丧!
    由于刀的尺码、长短、宽度、式样都与一般常刀大是有异,而几乎绝霸的刀功,也都与这口刀的式样长短节节相扣,有所配合,是以如换上另一口刀,定必大大地削减了自己刀上的威力!
    岳怀冰细一思索之下,禁不住潜生出大大的忧虑!
    由于二人相见得突然,分别得更突然,是以连对方下榻之处也未曾问及,双方更未定下后会之期,匆匆一晤即谓永别,更属荒唐之至!
    如果能够找到其人,暂时把刀索回,只待明日过后再转手赠予,亦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由这口刀,又想到了雪山鹤这个人,更不禁兴起了接纳之心,如此一个旷世奇才,如能长时交往,日夕论交,当必收益不浅。只可惜匆匆一面,瞬即诀别,自己明日一战之后,败固不论,必当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战胜了,亦将离此而去,萍踪无定,对方又神秘至此,永世不出雪山之奇人,再思一见,谈何容易!
    他心里反复思索着,愈是无穷地悔恨不已!
    由此左思右想,大战前之恐惧,在所难免,一想到明日与沈海月相拚之事,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人到了极度焦虑、紧张之时,往往会潜生出一种无可奈何,什么事都不在乎的麻木感觉!
    他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反复思索着一些无关宏旨的遐思——
    这时候,那扇风门“吱”的一声,被风吹开来。
    岳怀冰有意无意地撩起了眸子向外看了一眼,谁知这无意的一窥之下,却使得他心中怦然一动,大吃了一惊——
    像是梦境般的,他看见一个二八年华,长身玉立,秀发披肩的少女正自步进自己房内。
    那少女蛾眉淡扫,肤白如脂,款细的纤腰上扎着一根绿色丝绦,一袭短短的白熊皮裙,绷在她丰腴的臀股上,更加衬托得她身材出奇的好,她那摇曳着身躯姗姗步入之态,有如玉树临风!仙子般的清艳,望之几有出尘之感。
    岳怀冰目光方一接触到这女子那张面颊时,登时心头如小鹿般撞——
    这张脸,正是他两年来刻骨铭心的那张脸……
    虽然当时给他的印象,不过是惊鸿一瞥,可是他犹能回忆起当时那一瞥之间的惊羡之情——
    那一眼,使他保留到两年之后的今天,在记忆里仍是那等清晰!
    他确信那等的国色天香,乃自己生平仅见,正因为那一次之后,才使得他给与光艳照人的沈雁容为“生平所见第二个美人”之评价!
    真像是梦中相会一般!
    岳怀冰确信自己绝非轻浮好色之辈,然而在这女子艳光咫尺照射之下,一时竟然无法自已,登时愣在了椅子上,当然这里面心理的因素居多。
    须知岳怀冰乍然发觉到眼前来人,正是当年梦境的实现,内心之惊诧莫释,一时使然!
    ——两年前,岳怀冰初临雪山之下,在一野店内,正逢此女下山采购衣物,一在屋内,一在室外。
    岳怀冰立惊绝艳,匆匆赶出时一女子已杳如黄鹤。
    像是故意寻开心似的,那开设野店的蕃婆子,却说那女子去得匆匆忙,把一个穿珠子的绣荷包忘在了店里。
    蕃婆只道女子家居雪山附近,乃请岳怀冰追上去还给人家!岳怀冰受命后,找了许多人家,却无有一人识得女子姓氏,竟似无一人见过那女子似的!
    ——好没来由的一番消遣!然而穿珠子的绣荷包,却是真的,直到现在,还盘在他腰袋里!
    荷包里少不了有一些女子用器,有一块紫玉佩,两个缠满了丝绒的小香囊粽子,一锭金子,一块鲛绢丝帕!
    就是那个绣荷包,也绝非寻常小家女子的用物,其上珠子,粒粒圆润,岳怀冰虽非是什么珠宝行家,却认得出乃上好珍珠所穿制!
    这两年他暇时找遍了雪山附近人家,可就再也找不着那姑娘的下落,只落下这个贵重的绣荷包,沉沉地压在腰里……晨昏、雨后,睹物思人,几疑身在梦中。
    梦境竟然有实现的一天!
    此一刻岳怀冰内心之激动自可想知,目睹着眼前绝世芳容,试与昔日野店中邂逅的那个女子,两张脸互一对照,竟是那般相合,足可证明乃系一人。
    两年积虑惆怅,一朝得释,岳怀冰内心顿时大喜,他身子陡地自位子上翻身站起。
    绝色女子自一步入,一双妙目已注定在岳怀冰身上,那张清水脸上,虽不带丝毫笑容,却并无愠怒之色。
    只是此刻岳怀冰的突一跃起,使得她微微一惊。
    随着她的一声清叱,玉手翻处,一只春葱般的玉手已隔空抖出。
    岳怀冰万万没料到对方少女,竟然会向自己出手,一来疏于防范,再者那姑娘功力绝高,确使他防不胜防,随着少女五指点处,他只觉出左侧前方“气户”、“屋翳”、“乳中”、“期门”、“腹哀”等一连串穴道上同时一麻,登时身上一软,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岳怀冰幽幽醒转的时候,似乎天已经很晚了。
    他突地翻身坐起时,才发觉到自己好端端睡在床上——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明明记得为那绝色女子隔空点穴手所中,翻倒地上,怎地又会睡在了床上?
    由于他欠身时动作过剧,身子一动,才觉出全身上下百骸尽酸,这才知道穴道虽解,余痛兀自可观。
    那女子似乎对自己仍算是留了情面,否则以方才一手五穴的厉害点法,当者万万再无生理。
    一番热情,无端受害,真个是好无来由!
    他一面欠身下床,一面自丹田内运气行贯全身,摸着黑,打着火,把室内一盏羊脂灯点着了。
    灯光一亮,照着一件刺眼的物件。
    “刀——”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兴起未,再一打量——
    可不是吗,正是自己那口“雪花刀”,好生生地摆在自己桌上。
    岳怀冰心里一愣,伸手拿起来看看,证明确是方才自己赠与雪山鹤那口刀,只是怎地又遭退还?诚乃令人不解!
    目光一转,却又发现到桌上有一小小玉瓶,大如拇指,灯光下光华灿烂。
    这原非是他所有之物,岳怀冰当然一看即知,当他伸手拿起那玉瓶时,才又发觉到桌上有几行字迹。由于那些字纯是手指沾水所书,如非光度正好,万难看见!
    所幸岳怀冰方才摸索亮灯之时,并未曾触乃这一面,否则定必字迹模糊不堪一认了。
    他一只手掌着灯,细看桌子字迹!
    好一笔清秀的小草书!尽管是指水而书,看上去仍是那等娟秀,迤逦自如!
    岳怀冰细读之下,只见那几行字迹,写的是——
    萍水相逢,不堪重礼,谨代家兄璧还宝刀。瓶中丹药,功可活血凝气,服数粒即可解身上痛楚,余相赠,以赎失手误伤之渎。本山自万松坪以后,皆属禁区,百年来向禁武林中人进出,尊驾虽非恶人,亦不便滥开先人之禁,即请自去,实属两便。
    匆此即颂
    刻安雪山女子岳怀冰细读一遍,颇感不是滋味,总观其意,这雪山女可就远较其兄更难说话得多,颇似在下逐客令一般。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绣荷包,急忙探手往身上一摸,发觉并未遗失!
    方才一刻明明可以问明一切,将对方失物面还,想不到那女子竟不容自己把话说清了,遂即以厉手相加,举手间连点自己前胸五处大穴,手段不谓不毒。
    想到这里,岳怀冰不禁有些气恼!
    他实在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既以毒手相加,又何以手下留情?事后忏悔赠药?
    这两天,仿佛万事都对他不利!所遇见的人,竟然是一个比一个都更难缠,都更厉害。
    试以这位风华绝艳、丽姿天生的雪山少女来说,其武功简直是高不可测,也绝不在其兄雪山鹤之下,这等的旷世奇才,自己竟然是从来也未曾听过,实在是应该感到惭愧!
    想着,他就收刀入鞘,转动之间,只觉得身上隐隐酸疼,一个人在被人重手连点五处大穴,而仍能保持着不死不伤之身,在武林中还不曾听说过!
    忽然,他明白了过来——
    “是了!”
    他心里忖思着道:“这雪山女子必是一自视极高之人,方才我猝然跳起,必被她误为登徒轻薄之流,是以才以重手伤之,或许事后感觉到过于莽撞,才又施展开穴手法为我解开穴道,并赠以良药,展示内心歉疚!”
    这个猜测,虽无根据,却极为合理!
    于是他不禁按此再为推想,忖道:
    “由她留言,以及雪山鹤话中,可以想知这女娃子必是一极有教养,凡事都甚有主张,而喜支配别人的姑娘。她本人当必是一个自视极高,而又极知自爱的人!”
    他想到这里,哑然失笑了一下,觉得这女子对自己那一手,实在大可不必,而且也是个侮辱!
    原因是岳怀冰亦是一自视极高、颇知自爱之人,不可否认,对方之绝代姿色,确实令他大为惊讶;然而他万万不会因此而做出有损自家尊严之事,这一点是足可认定!
    岳怀冰原先尚沾沾自喜与雪山鹤之定交,而此刻却深深感到为雪山女之冷落而遗憾!
    他信手捏开了那个小小玉瓶的瓶盖,顿时室内传出了一阵沁人的清香!
    那五瓶虽然不过有拇指般大小,但是其内却盛着千百粒极为细小的丸药!
    岳怀冰试着倒了一些在掌心里,才发觉药色纯碧,每一粒大小仅如半粒芝麻,阵阵清芳上冲鼻梁,顿时有神清气爽的感觉!
    他当下试着服了几粒,顷刻间只觉出一股冷而芳的气忽向腹下直贯而入。
    妙的是他身上原有的酸痛感觉,在这股气机甫一疏贯之后,顷刻间化为子虚。
    由此而观,这小小药九功效自属惊人,亦极珍贵,对方竟然以满瓶为赠,这个人情也诚然难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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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单刀闯虎穴,只身困龙潭
    岳怀冰自习上乘刀功以来,为臻极上之刀功造诣,常使自己心胸淡泊名利,即使是儿女之私,也有碍他的修为,是以多年来心不旁骛,从不曾使自己陷于两面作战。尤其是近两年迁来雪山之后,日夕浸淫于内功、刀功之探索,更不曾敢有丝毫杂念,即使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也得暂时撇开不思,这种不思所为、心如止水的生活,一直到他上乘刀功练到一个段落——就也是到了今日的成就,开始有所作为时,才行告止!
    使他奇怪的是,那个雪山女子的倩影,竟是如此根深蒂固地埋藏在他心里,早先一心复仇,尚还不觉,此刻一经触及,其势竟若水面涟漪,串通广泛,生生不息,由此而观心境之修炼,何等之不易!
    他独个儿地发了一阵子愣——
    “罢罢!”
    他心里想:“我这是怎么了?怎会被一个陌生女娃子在内心纠缠至此?”
    想一想平素的自负,自己也不禁感到好笑!
    看着那个绣荷包,他哑笑了一下,连同那小瓶丸药,一并收入怀内!
    第二日正午时分。
    岳怀冰离开了蛰居一年的草舍,为遵从昨日面允雪山鹤的诺言,他亲手把草舍拆除,夷为平地。
    在马背上,他注视着这片山谷,兴出了一阵莫明的感伤,此去摘星堡固然近在咫尺,可是生死存亡,胜败荣辱也即将在这咫尺的摘星堡内有所分判交待,此一行焉能令人不心生警惕?
    为示此一行不计生死的决心,他抽出了雪花刀,挥刀砍断了一棵大树——
    那棵大树齐腰而折,发出了“喀喳”震天般的一声大响时,他内心也同时激起了澎湃的怒潮,一刹时,平添了万丈的雄心壮志!
    他径自掉过了马头,以刀背拍了马股一下,这匹马拨开四蹄,昂首长嘶着,直向对山狂奔而去。
    马过“万松坪”的界碑,眼前也就是摘星堡的势力范围,岳怀冰勒住马缰,心里忽然思索道:“是了,那沈海月所以两年来优容于我,并非当真的厚道,分明是忌讳着雪山上的那一对奇人兄妹!”
    他想,沈海月必将认定了,那对兄妹决计不会饶过自己,却万万不曾想到两年来仍然相安无事——
    这一点必将大大地出乎他意料之外。
    想到此,他不禁颇为自己当初选择居住的明智而庆幸,设想当初如果自己并非居住在万松坪,而是前山某处,只怕早已为沈海月所侦知,那时自己刀功未竟,只怕难逃他的毒手了!
    再想到,这长久的两年以来,沈海月明知自己居住在后山万松坪,却始终不敢上门生事,找到自己一作了断,或是暗中下手杀害——
    这一层道理,可能有两重的解释。
    第一:沈海月必定在雪山兄妹手上吃过大亏,或是双方立过合同,沈海月碍于自身尊严,自不便言而无信。
    第二:那就是沈海月自负过甚,认定了岳怀冰纵使练成了刀上功力,亦绝非自己对手,是以特予优容,以待自己技成时,再下手杀害!
    岳怀冰细一推想,这两个猜测都很有道理,以沈海月之老奸巨滑,必将不会轻易饶过自己。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沈海月这个人,更生出了一番警惕!
    眼前来到了雪山各处小道的一个岔集点——
    这地方,地势不高,是一个亩许方圆的平顶山峰,峰上设有一个古意盎然的茅草亭!
    岳怀冰马行至此,心里暗暗一笑,忖思着道:
    “沈海月老儿尚不够仔细,如果我自此萌生退志,随便选择一条岔道逃遁,以雪山之展延千里,只怕他虽倾摘星堡全堡之人,亦难望我项背!”
    一念未完,忽见茅亭内跨出一人,远远抱拳一笑道:“谨奉敝上之命,在此恭候岳少侠你多时了!”
    岳怀冰心中一怔,这才知那沈海月果然老谋深算,自己想到的,他早已想到!
    再看来人,一身蓝衫,面相青瘦白皙,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摘星堡总管“蓝衫”葛二郎。
    葛二郎一脸和蔼,满面春风地大步走过来,道:“岳少侠一诺千金,真信人也!快下马吧!”
    岳怀冰在马上抱拳道:“不劳葛总管远迎,失敬,失敬!”
    言罢翻身下马,却见茅亭内同时闪出一双黄衣青年。
    其中一人抱拳大声道:“摘星堡弟子项强、柳飞参见岳少侠!”
    说话的那人三十左右的年岁,生得豹头环眼,面相十分凶猛,一双眸子尤其是光芒闪烁,这人就是自称项强之人。
    那个叫柳飞的弟子,身材与项强相差不多,一头短发根根直立,腰上系着一根索子鞭,朝天鼻,大圆脸,一双凸出眸子,亦是炯炯有神。
    二弟子甫一现身,岳怀冰顿时心中一惊,因为若由项、柳二弟了眸子内蕴的光华上看来,这两个人当必是内功中一流的高手无异——
    沈海月命令这两个弟子随同葛二郎一并来迎接自己,当必是暗中含有监视自己的意思。
    他洞悉了对方的涵意之后,冷冷一笑抱拳道:“不敢有劳!”
    这时那个叫柳飞的弟子已大步走上来,伸手就去接岳怀冰手中的马缰,嘴里道:
    “岳少侠,坐骑请交给在下吧!”
    嘴里说着,手上还是真施劲儿,手指头一带,马缰用力地就往后面拉。
    岳怀冰登时就觉出一股极大的力道透缰而出——哪里是在拉马,分明是借着拉马之名,暗中一较岳怀冰的功力,用心可能在于当面凌辱。
    岳怀冰心中猝然一惊,遂自丹田内猛然提出一股真力——
    他嘴里说道:“用不着客气,我自己来!”
    马缰往回里一扣,惊人的力道即由马缰内反逼了出去,那个叫柳飞的弟子,陡然间全身大大地震动了一下,脸上一阵子红,足下亦不禁向前跄出了一步,手上的马缰也已脱手而出。
    总算岳怀冰存心厚道,并未施展真力反击对方,否则的话,只此一手那柳飞当必受伤不浅。
    经此一来,非但柳飞自己心里有数,就连一旁的项强也惊得呆住了。
    “蓝衫”葛二郎原本是想借助二弟子上来杀一杀对方的锐气,却未曾料到一上来就栽了个筋斗,自是觉得脸上无光。
    他嘿嘿一笑,打着圆场道:
    “岳少侠这匹牲回乃是伊犁纯种,千金难购,你二人不必多事,还是由岳少侠自家牵着的好。”
    柳飞唾面自干地抱拳道:“遵命!”
    二弟子遂自头前带路率先前行。
    岳怀冰冷冷一笑,亦不多言,他虽然一上来在对方弟子身上拔了个头筹,但是以自己身份,却也并不能显出什么光彩。
    反之,他却感觉出柳飞身上功力可观,如果以自己功力退后两年,亦即初上雪山之时来说,那时是否仍能胜得过这个人,可就成问题了。弟子已是如此,师父当然可观!
    不过,这些问题,已经对他构不成困扰。
    此刻他既然敢来,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希望早些见到了沈海月,马上能拼个你死我活才好。
    他虽然与摘星堡对峰而居,甚至天天都可以看见那尖尖檐角的奇特建筑,但是那也只限于隔山而窥。
    他从来也没有走近“摘星堡”近看过,这还是第一次——
    只见堡的形状有如一堵大山,下宽上尖,占地极大,由于地势本高,再加上高伸的屋脊,看来整个的堡屋就像是建筑在云雾里一般。
    摘星堡的正前方种植着左右两列青松,树龄都约在百年之上,山风过处,带出一片悦耳的松涛之声。
    时值冬令,后山早已是白雪遍野。唯前山积雪不多,亦只峰上得见白顶,摘星堡因处顶峰,自为白雪所覆,白的雪衬以朱红石柱,看上甚是醒目。尤其是四下里松枝上的垂冰,更似各式水晶,悬挂在枝头之上,亮晶晶的相映成趣。
    岳怀冰立在堡前,仿佛置身玻璃世界一般,只是此刻,他早已丧失了欣赏的雅兴。
    一行人来至正面堡门前,即见四名黄衣弟子,各佩腰刀站立在大门两侧。
    四弟子乍见葛二郎来到,一齐弯腰行礼。
    葛二郎侧身伸手向着岳怀冰说道:“请!”
    岳怀冰微微一笑,把手上马缰往马首上微微系好,举掌向马股上一拍,那匹马遂即自行跑开。
    葛二郎异道:“这样施得么?”
    岳怀冰道:“这畜牲随我在山上住了两年,早已摸清了山上的地势,料它是迷失不了的!”
    言罢才又抱拳道了声:“请!”举步向堡内迈入。
    他身子一踏入堡门,才恍然觉出堡内敢情好大的地势,除了正中高耸入云的那座摘星堡外,另外尚有四座矮平的建筑,分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紧紧偎在摘星堡四周,每一建筑都具相当规模。
    这些低平的建筑物与正中摘星堡,背靠着一条甬道相衔接,甬道上搭盖着碧绿琉璃瓦的廊盖,两道间以红梅、老松,确是美妙之至。
    岳怀冰倒不曾十分为眼前美丽的情景而吸引,倒是注意到在这片广大的堡院之内,伫立着数十名武装黄衣弟子,这为数甚多的黄衣弟子,星罗棋布地散伫在每一个角落里,是以如非特别细心之人,是不容易看出来的。
    岳怀冰却是一个十分细心之人。
    他觉得在未与沈海月交手之前,应该要特别先了解一下堡内的情势,来路、去路,也应在观察之列。
    在一段不算短的走路过程里,岳怀冰已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看得很仔细——
    猛抬头,已到了堡前正中的一座平顶建筑屋前。
    但只见朱红色的两扇花格门敞开着,一个黑衣壮叟站在门前。
    不待大家走近,这名黑衣壮叟遂即抱拳朗声说道:“是岳少侠么?堡主正等着呢!”
    说话之人,乃是堡内武术教练之一,人称“通臂神猿”马天行。
    彼此寒暄通名之后,那马天行回身高声说道:“禀堡主,岳少侠到!”
    厅内传出声音道:“请!”
    即见第二扇内门,无风自开。
    同时间,岳怀冰就觉出一股极烈的疾风,由身侧两旁飕然而过。
    他肚内雪亮,却也禁不住暗自吃惊。
    很明显的,方才那股风力,必是沈海月发出的内功掌风。
    那股风力于开启二门之后,犹能直贯向厅门之外,以此推想施功之人内力确是十分的惊人了。
    岳怀冰冷冷一笑,觉得沈海月这个人,以一堡之主,实在是犯不着显示这些伎俩—
    —
    当他踏足入门时,再听得旗帜飘动之声——
    却见一面血红色的大旗,足有丈许长短,其上绣有四个金色大字——“我武威扬”。
    接着他步入大厅正门,即见到一块巨匾,正面而悬,上书“止戈为武”四字。
    这“止戈为武”四字与厅外旗上“我武威扬”四个字,在意思上显然并不吻合,甚至于有点自相矛盾。
    岳怀冰心念时,再回头看,不禁暗暗一惊。
    原来刚才随同他同时步入的“蓝衫”葛二郎,以及项强、柳飞二弟子,俱已无踪。
    甚至于刚才高声报名的那个“通臂神猿”马天行,在高声报名之后,一刹那间亦已隐身不见。
    岳怀冰不禁心中一动,暗忖着有点不妙——
    既来之,即安之。
    他现在什么也都不在乎,只求快快见到沈海月以求一战。
    这间大厅显然式样特别,除了进来时的那一扇空花格门与敞开的第二扇门以外,左右二壁,竟然还各开着两扇门,前后共为六扇,由开合的门影里,可以忖测这些门都是可以自由活动开启——预料着,方才的那些人,定必是分别由这些门内遁出。
    大厅内陈设着式样古雅的一套楠木坐椅家具,坐椅上都加着猩红的坐垫,四周的花架子上,陈设着适合时令的各式花草。
    这些都不是岳怀冰目光浏览之处,倒是那扇敞开着的二门,一直敞开着。
    甚至于由门内一直袭出的奇异风力兀自继续。
    岳怀冰站定脚步,正想出声询问,却听二门之内,前面传闻的声音,发话道:“岳小友,你可知来到了什么地方么?”
    岳怀冰冷冷道:“贵堡主如此待客,诚所谓别开生面!”
    那人哼出沉重的鼻音道:“小友,你不要误会老夫没有待客之诚,实在是老夫正在练功,时辰不到,万难离开,前后只需要再候半盏茶的时间,即可完事。闲着也是闲着,开个玩笑与小兄弟你解解闷儿有何不可!”
    岳怀冰细察声音来处似在二门之内,只是余音袅袅,却又似分别由其他各扇门内传出——
    他心里微微一惊,顿时也就明白,自己一时不察,率尔地来到了对方的“六门风雷阵”内。
    那人嘻嘻一笑,道:“岳小友,你自命高人,可识得老夫这个地方么?”
    岳怀冰一哂道:“小小一个‘六门风雷阵’焉有不识之理。”
    暗中那人嘻嘻一笑道:“孺子堪教,居然还认得我这风雷阵,足证高明!”
    顿了一下,他又接道:“再考考你,老夫身坐何处?六宫之内的那一宫?”
    说话间那扇敞开着的二门,忽然自行关闭。
    紧接着六扇旁门一并地摇动起来,六门前后摇动,发出了一片风声,身处在正中的岳怀冰,就好似立在一个巨大的鼓风炉内一般。
    呼呼的风声,把他身上衣衫全都揭扬了起来,同时却又闻得一片洋溢的笑声,发自各扇门内。
    这片笑声,自然是旨在混淆岳怀冰的视听,造成他的错觉观念。
    岳怀冰心中非常气恼,原因是自己与沈海月仇深至极,可谓不共戴大,按照常理见面后,必当即刻分个生死存亡才合常理,却没有料到,这个沈海月居然尽自拿些闲话来消遣自己。
    可恼的是,自己如果回答,无异接受了对方的捉弄,如果拒答,却少不了要受对方一番调侃奚落。
    一个念头,很快在他脑内闪过——
    六扇门,除去来时的正门,与正面的二门,只有两边的四扇门。
    但是这四扇门看上去只是陪衬的偏门,依序当为水火风雷。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遂即向着第三扇门内闯进去。
    他身子方一接触到第三扇门前时,立时就有一股至为罡烈的气机向自己身上袭到。
    岳怀冰越加地证实对方必定藏身于此,他当然不甘示弱,一提丹田之气,用力一掌向着那扇门推去,掌力过处,这扇门顿时大开——
    迎面即见一池喷泉,由地面升起。
    透过晶莹耀眼的一片泉水之后,即见一块平整的大石,石面上盘膝跌坐着一个极其潇洒的素衣老者。
    老者长须飘胸,前额至后面发际,系着一根紫红色的风翎,老者长眉细目,鼻正口方,两只手上分持着一支宝剑和一柄拂尘,一眼看上去.分明是一道貌岸然的三清羽士。
    当然岳怀冰一眼也就认出了这张脸正与画册上的那张脸完全吻合。
    一刹时间,岳怀冰心中充满了怒火,但见那个素服老者沈海月身侧左右各自立着一个黄衣弟子。
    二弟子原是静立一旁,自岳怀冰方一进入的当儿,双双向前袭进,意欲阻止岳怀冰前进之意。
    素衣老者见状喝止道:“慢着——”
    遂向二弟子道:“这里已没有你们的事,退下去!”
    二弟于闻声向老者躬身行礼,遂即向两侧退出!
    岳怀冰几乎有些弄糊涂了——
    因为眼前所见,像是来到了一个阴森的山谷之内,四面石质,色作纯黑。
    对方素衣老者,趺坐的一方大石,四周却环绕着一溪流水,奇怪是溪中水,却有似陀螺般地旋空直起,围绕着那老者身侧纷纷洒落下来,成一集汇而透明的水晶罩子,把老者罩在正中。
    四周景物除了山石以外,不见一草一木。
    岳怀冰方一踏入,即觉出四面八方袭来的寒风,进入骨髓,似乎旋转着往当中集中。
    他试图着往老者面前接近时,强逆的风力顿时迎面扑过来,几乎使得他摔倒在地。
    至此,他才怦然有所警觉。
    他尝闻人言,凡是灵山大野,必有一“风眼”所在,是处风眼乃万峰风力回集之所,看来这地方定是大雪山之风眼所在了。
    他并且也知道,武林中有一门秘功名唤“乾罡锁阳金刚功”,这种功力被誉为万功之首,最为难练,其唯一难处,即在于练此功者,必须先要找寻到一处风口,以之培练躯体内外,日久才可生效见功。
    这么看来,对方沈海月必是在练习这种功夫了。
    思念中即见了石上的沈海月身形直坐如钟,似乎全力镇压着身子不为这风所袭。
    尽管如此,风力兀自把他全身衣衫吹得猎猎作响,整个包裹住他的瘦躯。他也似正以全力镇压着的身子,由其紧咬牙关的面部表情看来,他也是相当的吃力,丝毫也不敢大意。
    风力的强度,除了由飞溅起来的溪水看出以外,还可以由地面上刮起的石屑上得以证明。
    只听得一阵沙沙声,扬起的石屑,就像一片云似地由地面上兜起来,一经触及人身,痛彻入骨。
    沈海月似乎因为刚才发话过多,吃了许多苦头,是以这时紧紧闭口,再也不多发一言。
    怪异的是只有沈海月坐处那方大石风力极大,其它地方虽亦有风,较之中间大石处却是不可同日而语,显然沈海月所坐之处,乃是一个风口的核心位置。
    岳怀冰伫立在风圈之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石上的沈海月。
    沈海月面上亦颇现惊惶地注视着岳怀冰——
    在他的感觉里,似乎岳怀冰来得太快了一点儿。
    此时此刻,岳怀冰如果洞悉先机,冉者他本身如有足够的内气功力护体的话,那么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拔剑扑上去,一剑杀死对方。
    但是,沈海月却料定了他还没有这种功力。
    果然,在岳怀冰身子方一袭上时,顿时就被那股风力旋了出去。
    强大的风力外圈,一经触及岳怀冰身上,他顿时就像着了一记千斤重锤,顿时把他身子甩了出去。
    总算岳怀冰功力不弱,就空一滚,落出了数丈以外——
    他身子方一落定站好之时,却觉出眼前风力戛然而止,天色由原本的黯红忽然转为雪白明亮!
    大石上的沈海月拍身而起,一刹时仿佛身上痛楚全失!
    他望着一旁的岳怀冰呵呵笑道:
    “岳小友你受惊了,这于午二时的雪山罡风最是猛烈,却又对于我等练功人最是有益,一错过这个时间,只得再等上一天了,这也是老夫所以怠慢足下之理!”
    岳怀冰迎着沈海月,只见他那双眸子内光华若隐若现,时而明锐慑人,时而又隐若云雾,得悉其内功已至炉火纯青地步!心中更不敢大意!
    沈海月徐徐步下大石,走近岳怀冰身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缓缓点头道:
    “葛管事曾把足下一切俱报我知,我只道当今武林已鲜见如此杰出少年,只当他言过其实,今日一见,果然符其所言!难得,难得!”
    他一面说,一面把长剑归鞘,拂尘插入后颈衣内,含笑道:“岳小发,你何必以这等眼神看我,老实说,老夫很佩服你的胆子!”
    岳怀冰冷笑道:“你是说我敢来到你这摘星堡?”
    “正是!”
    沈海月冷冷地道:“你虽然一连杀了云中令等三人,却难望我沈某人项背!”
    岳怀冰一反手,奇光闪出,一口雪花刀已举在了手上。
    沈海月微微一笑,后退一步,道:
    “老夫知道这两年来,你在刀上很下了些功夫。可是如果如此自恃,满以为就可与老夫有所抗衡,那可未免太不知自量了!”
    岳怀冰一振下中刀道:“沈罡,你废话少说,拔剑吧!”
    沈海月猝然一呆,凌笑道:
    “沈罡这两个字,武林已多年不闻,岳小友,看来你知道的的确不少!老夫倒想确知一下,你何以毒手杀人的道理!你又何以知道沈罡这个人的名字?”
    岳怀冰心中更是一惊,吃惊的是对方果系一心思缄密、城府极深之人,已经十拿九稳,足堪认定之事,他都试图再要加以证实!
    当时他冷冷一笑,道:“沈罡、沈海月实系一人,你一定要知道,问不问问你自己?”
    沈海月仰大一声狂笑,道:“岳小友,这么说,你找沈罡为的又是什么?”
    “为了雪我岳家一十七口的血债!”
    “一十七口?”
    沈海月呆了一呆,冷森森一笑,道:“岳怀冰,这杀人之事,不可乱栽,你如说不出个名堂,只怕眼前你就离不开我这摘星堡!你要仔细了!”
    说话间,他的一只手不自禁地握在了剑柄之上。
    他的手方一触及剑柄,顿时间方圆寻丈之内,笼罩起一片冷森之感——
    距离他咫尺之间的岳怀冰,焉能会没有感应!他知道这正是修炼剑术中极高的一种境界,也就是俗称的“剑炁”——
    换句话说,凡是在他这种剑炁的感应圈内,都不便随意乱动,否则对方一经出剑,威力所及不死必伤!
    岳怀冰此来,原是和对方一决生死来的,是以内心丝毫不为所惧,敢于直言无畏。
    他的一只手不自禁地也握在了刀柄之上,预料着对方如果出剑,必系正中方向,是以他的刀暗中采取了必要的防势!
    沈海用冷冷一笑,目光逼视着他,仍在等候着他的答话!
    岳怀冰面色沉着,隐隐浮起了一片伤感道:“昔年江湖上有号称‘五魁首’的五名大盗——”
    “不对!不对!”
    沈海月呐呐道:“盗与侠这两个字,在武林中常有混淆——老夫与你打上一个譬方!
    譬如说某甲杀了一名贪赃枉法的赃官,万民称幸,谓之‘侠’;而官府原文,绘影图形,必称之‘盗’……再如有人夜劫大户,得银数万,必谓之大盗了;但是如果这人以所得之极少数分与贫户,必又被称之为‘侠’了——其实他实实在在还是个盗。”
    微微一笑,他轻捋长须,道:“所以说,凡是拿刀动剑的江湖朋友,你都可以称他为侠,也都可以称他为盗,盗和侠要看你用什么样的眼睛去看他,拿什么样的尺去衡量他!”
    这些话,倒也不无道理。
    岳怀冰冷笑着道:“我无意与你就盗与侠这两个字争个没完!只以一事而论,这‘五魁首’分明连盗也不如,只是五个无情无义、丧失灵魂的行尸走肉而已!”
    沈海月一笑,道:“你说这些话,可要有真实的凭据,老夫洗耳恭听!”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不失斯文,可是岳怀冰却已体会到他语意之后的凌厉杀机!
    岳怀冰道:“昔年五魁首案发,被困嘉兴府大牢之内,可有此事?”
    沈海月陡然一惊,冷漠地点了点头。
    岳怀冰道:“那一年嘉兴地面上来了一伙子海盗,有一个姓尚的海盗头子……外号人称……”
    “洗云幡”
    “不错!”
    岳怀冰道:“‘洗云幡’尚天霞!”
    “是有这么一个人……”沈海月双目收成了一条线,往事使得他神情懊丧。
    “这个尚天霞在地面上烧杀奸掳,无恶不为,嘉兴府官兵穷于应付,于是乃由应府的三班大捕头岳群出面,将大牢里五名巨寇,也就是上说的五魁官,保了出来!那名大捕头不惜降贵纤尊,刻意与此五人论交,旋结金兰之好。”
    沈海月鼻子里哼了一声,未承认亦未加否认!
    岳怀冰冷冷一笑道:“岳捕头与这五人商量之后,具状知府,知府刘大人允予将功折罪,遂令此五人往剿尚天霞之一伙海盗!事成之后前罪可以报请不究!”
    沈海月森森一笑道:“这么说,那岳群可是你的什么人?”
    “乃是先父!”
    “令尊已经作古?”
    岳怀冰惨笑了笑,心想道:好个狡猾老儿,竟然佯装作不知,当时反问道:“你不知道?”
    “是什么病死的?”
    岳怀冰内心愤怒,已到了极点,他外表却越加地显现着沉着镇定,徐徐道:“那五魁首原是五名落网巨寇,狼子野心,外表虽是恭顺,其实内心城府极深!”
    “人要没有几分城府,还叫人么?”
    沈海月说完这句话,轻轻地瞌上了一对眸子。
    岳怀冰笑道:“嘉兴府方面由于五魁首的暗助,一举而将那伙子海盗歼灭干净,除了那尚天霞一人得以逃生之外,几乎无一漏网,在朝廷来说,不啻为大功一件——”
    “但是你却称呼他们五人为盗!”
    岳怀冰哼了一声,不予置答,一面接下去道:
    “五魁首就此以平贼有功,而前罪不究,先父更酌量出资,协助这五个兄弟在城西开了一家绸缎庄子,满以为这五个定必诚心向善,再也不思为恶,谁知道……”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息了一声——
    “摘星老人”沈海月仍然是闭目不开,不过由其频频眨动的一双眉头看上去,显然他内心不无感触!
    “谁知道——”
    岳怀冰略微顿了一下,遂即接下去一道:
    “谁知道,这五个人面狼心的畜牲——竟然恩将仇报,原来五人早有计划,所以联手歼敌,无非是因为‘洗云幡’尚天霞之一伙子海盗,与他们昔本有仇,再方面这伙子人住在嘉定,影响五人作案,是以才假公济私地甘心全力协助,等到大患一除之后,这五个人才露出了本来面目。首先遇害的,竟然是嘉定府开释他们的知府刘大人,接连下去一日数惊,嘉兴地方受害之剧,竟远较海盗更甚……”
    沈海月缓缓睁开了眸子,道:
    “那赃官把持地方,鱼肉乡民,复以平贼之功,上邀天子在城南与城西与商家联手经营的钱庄、镖局,更是日进万金,这等人不杀要杀哪个?!”
    他嘿嘿一笑,手捋长须接着:
    “……至于嘉定城被杀的那伙子人,哪一个也是死有余辜,非奸商巨贾即土霸恶绅,嘉兴百姓人人额手称庆,倒还不曾听说过百姓为此受害之说!你太也为官家张目,危言耸听了!”
    岳怀冰冷哼一声道:“这些事倒也不再去说他,只是这五魁首杀人劫财一走了之,却把那位吃拿公粮的大恩人岳群害苦了!”
    沈海月陡然一惊,“哦——”了一声。
    “只可怜那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为官方扣上了一个与匪勾结的罪名,满门一十七口尽道株连,全数被绑午门,落了个尸首分离——”
    说到这里,岳怀冰竟然再也把持不着,一时热泪滂沦,泪下如雨——
    倾神聆听的沈海月,禁不住呆了一呆,发出了一声浩叹,道:“这件事……果然做得有欠考虑,小伙子,你是听哪一个说的?”
    “满门抄斩之日,那时我年方稚龄——正巧在市郊学堂上课,承蒙恩师项先生掩饰收容……得保残生乃至今日……”
    沈海月冷冷一笑道:“这么说你前番所说,皆得自你那老师项先生之口了?”
    “何只得自项先生之口?”
    岳怀冰冷笑道:“嘉兴地方早已是尽人皆知!”
    沈海月听到此,长嘘了一口气,道:
    “这就难怪了,有些事自非项先生与任何局外人所能得知——岳怀冰,既然你已清楚老夫身份,老夫也就不必再瞒着你,老夫正是你所意料中当年的沈罡——”
    岳怀冰冷冷一笑,目光湛湛地注视着他。
    沈海月又复长叹一声,道:
    “你可知,我五兄弟何以日后散伙?老夫又何以退隐摘星堡?……实在说,也就是因为衷心愧对令尊之故!”
    眼睛向岳怀冰脸上瞟了一眼,道:
    “只是一点没有想到,他竟然有子至此——唉!我那岳群兄果真泉下有知,也足堪告慰了!”
    岳怀冰一挺手中刀道:“沈海月,你何必花言巧语。岳某身负一十七口血案,又岂能轻轻地放得过你?请撤剑吧!”
    沈海月嘿嘿一笑道:“贤契,你何必生躁,老夫要取你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势,只是念在你乃系多年前故友之子,又以当年事你并不尽知,是以不得不特别开发与你,你果真以为老夫怕了你,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岳怀冰嘿嘿一笑道:“你以为我会听你一面之词不成?”
    “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却在我!”
    说到这里,沈海月拇指压动剑上哑簧,一口青锋长剑,已出鞘半尺——
    顿时就有一股冷森森的剑气,迎着岳怀冰面门直射过来,剑气方一出鞘,原是散开的,可是转瞬间却凝为一道有形的剑气,约莫有一寸见圆那般粗细,直直地射向岳怀冰面门之上!
    岳怀冰顿时就觉出身上一阵寒冷,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身子向左移出一步,那道剑气紧随着他移了过去,他往右,那道剑气也跟着往右!
    沈海月哈哈一笑道:“这是老夫闭门多年来苦练而成的‘如意剑炁’,贤契,你想摆脱只怕不易吧!”
    岳怀冰心中一惊,益加地知道这个沈海月非比寻常,对方此举分明是在向自己示威,如果不杀下他这第一招的锐气,等一会儿更有何面目与其动手?
    想到这里,遂即提起一股丹田之气,瞬息间贯注全身,以此努力地再向外面扩张,遂即成为所谓的内功“游潜”!
    这股护身的游潜向外一逼出,沈海月的剑炁,突然间连连闪动了起来!
    猝然间,像是玩具的收缩,如蛇一般,首先的光尾,陡地向后倒卷了过来。
    沈海月手下一震,那道光华,又缓慢地向前直伸过来,只是有如“冻蝇冲窗”般地,一连串地向前刺击之后,仍然未能立刻攻破岳怀冰那种护身的无形潜力。
    沈海月陡地长眉一扬,正待再加力道,可是转念一想,他却又无意在此一方面取胜对方!
    “小伙子果然不错,有一手!”
    说话间,宝剑“呛啷”一声,归入鞘内,顿时空中剑炁消于无形。
    沈海月像是对眼前的岳怀冰,有了一番新的认识,他内心越是如此想,表面上越是不着痕迹!
    嘻嘻一笑,他冷冷道:“贤契,我这里有几句话交代清楚之后,你再把你一身绝学施展出来,看看能否是我对手,我不会让你空来一趟的!”
    说到这里,沈海月徐徐接下去道:
    “当年我兄弟在嘉兴府有所作为之前,曾经与令尊长谈过一次,要他辞去那没有出息的六扇门公差职位,与我等为伍,奈何你父亲一脑门子忠心思想,我等既是说他不动,也只好自己下手从事了!”
    岳怀冰冷笑道:“先父一生正直无私、身任缉盗之重住,岂能与盗人为伍?”
    沈海月一笑道:“那他又何必与你嘴里所谓盗的人结为兄弟?贵契,信不信由你,在案发之后,老夫曾经亲自夜往尊府,力劝令尊速速逃离,偏偏他不为所动,乃至于后来生出灭门惨祸!”
    眼皮往下一搭,他苦笑道:“也许是他自命正派人物,不愿与我等为伍,当时我们认为他另有善处的良策,想不到他竟然自往投案,甘受大刑,最最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株连府上一十七条人命——”
    “……这件事虽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及今思之,犹如眼前——”
    他垂下头来,极其伤感叹息一声。
    他缓缓再抬起头来时,却发觉到面前的岳怀冰已然不似先前的那般凶狠模样!
    沈海月又复长叹一声道:“岳群兄品行为人,都足以令人钦佩,多年来老夫仍自常常缅怀着他的风范!很觉愧对良友于九泉之下……”
    岳怀冰聆听至此,忍不住一时唏嘘出声。
    沈海月道:“八年前,老夫也曾亲自到过嘉兴府,在尊府的墓园盘桓多时,对于死去的故人寄以无限惆怅和悼念!”
    岳怀冰擦了一下眼角的泪道:“只有你一个人去?”
    沈海月点点头道:“你当知道嘉兴事后,我等五人已经分散,多年来从来未曾来往了。”
    “你们都已经很有钱了,大可富居一方!”
    “哈哈!”
    沈海月笑道:“老实说,以后日子过得不错,后来老夫看破红尘,才迁来摘星堡,自此也就不再过问江湖中事了!”
    岳怀冰微微点了点头,内心在一刹那,显然在做一番剧烈的挣扎,冲突——
    不可否认地,沈海月这番话,已削减了他原本凌厉的斗志气势,其时已不如对付云中令、夏侯忠、贯大野等三人那般一鼓作气,锐不可当。
    沈海月一笑道:“话虽如此,贤契眼中,仍以老夫为第一号大敌,其实贤契你初来雪山之时,老夫已知道你的一切动静,那时候,老夫果真有意要取你性命,只是易如反掌。想不到我一念之仁,日后却为我三位拜弟,留下了杀身大祸。”
    岳怀冰垂目良久,忽然抬起头来,道:
    “沈前辈,方才你所说的一切,即使是真的,我也不便相信,后辈此来,曾对天盟下重誓,如不能在四十贱辰前手刃五魁首,取下首级,当在四十生辰前日,在父母灵前,自己剖心而亡,以赎不孝之罪!”
    他的刀原已归鞘,这时缓缓地抽了出来——
    “嘿嘿!这是贤契你的一番孝心,老夫不便说你不对……”
    顿了一下,他呐呐道:“贤契,你今年多大了?”
    “后辈二十六岁了!”
    正因为有了以上一番对白,岳怀冰才会对沈海月忽然改了称呼,自己也谦虚地称呼为后辈。
    沈海月呵呵笑道:“贤契,老夫功力先前你已见识,你自信你胜得过我么?”
    岳怀冰冷笑道:“前辈功力确是惊人,正所谓‘自揣而不败,虽千万人吾往矣!’后辈已无从选择,只得放手与前辈一拚,生死何辞!”
    沈海月道:“这就错了,‘暴虎凭河’谓之匹夫之勇,老夫倒有一个建议,贤契你以为如何?”
    “前辈有话请说!”
    沈海月道:“老夫以为你今日不妨回去,待你四十生辰前日,再来此赴约,其间尚有十四年的漫长年月,正可以加紧勤习武功,那时也许老夫已非你敌手,正可成全你的孝道,你意如何?”
    岳怀冰道:“十四年岁月太久了,后辈只怕已没有那个耐心!”
    沈海月嘿嘿一笑道:“老夫可是一番好意,四十岁比二十六就死,要好得多,其间总还有十四年!”
    岳怀冰冷冷一笑,反唇相讥道:“前辈真是太替我打算了!后辈敢请问前辈你今年春秋几许?”
    沈海月道:“再过几天,就是老夫七十贱辰!”
    岳怀冰一笑道:“这就是了,十四年后前辈是否尚在人世,却是大有问题。果真那时前辈等不及后辈来此赴约,先已作古,试问后辈这无穷怅恨,又能向何人倾诉!岂非抱恨终身了?”
    这番话说得自信颇有修养的沈海月,亦不禁面有异色。
    他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坚持要与老夫此刻一拼了?”
    岳怀冰道:“正是!”
    “既然如此,那是你自己找死,怨怪老夫不得!”
    手掌方自一触剑把,凌人的杀气,已然透鞘而出——
    岳怀冰把刀向左肩头上一搭,身子快转了一个旋风,已然飘出丈许以外!
    可是他身子尚未站定,一股冷森森的剑气.已紧紧追着他身后袭到。
    岳怀冰当然知道厉害,他身子不待站定,掌中刀已向后劈出,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刀剑交接之下,岳怀冰一条右手,竟然是齐很麻软,差一点儿掌中刀也把持不住!
    惊魂乍定,忽然觉出沈海月口头礼让,手底下却是毫不客气,自己如非心有提防,只此一剑,只怕亦难逃活命。
    他有见于此,就在身子方一转过的当儿,掌中刀挟风雷之势,一刀直向沈海月面上劈来。
    沈海月身子向下一沉,抱剑守一,等到对方的刀距离自己面门仅有半尺左右,长剑才自抖出。
    “叮”的一声,长剑从他刀尖点了个正着!
    这一招显然是施展的“四两拨千斤”,剑尖一触及对方刀身的当儿,他身子就如同泥鳅的滑溜,向着岳怀冰身侧转了过去。
    岳怀冰心方一惊,只觉得右肩上一阵奇痛——
    沈海月的一只枯瘦长手,弯曲着如同一柄钢钩般的,堪堪已将抓临自己肩头之上!
    岳怀冰身于向下一坐,施展了一手“狂叶舞秋风”,“嗖”的一声,飘出了寻丈以外。
    可是对方尖锐凌厉的指上风力,却已透穿他的肩衣,连同着他肩部的一层皮肉,一下子撕了下来——
    岳怀冰痛得鼻子里“吭”了一声,禁不住一时间冷汗涔涔!
    沈海月身躯如鹤,已纵起在一堵山石之上!
    这时候,他显然地已露出他狰狞面目,剑上的光华,也同他面上的神色一般可怕—
    —
    “岳小友,老夫以往对敌,凡是后辈,多少都有些个子让头,对你自就更不例外!”
    岳怀冰蓄势以待,心里思忖着即将出手的一刀,当时身形直立,收招不动。
    沈海月身形微起,轻如落叶一般地,已飘在了他的身边!
    掌中剑向外平伸而出,冷森森的剑气,由两处刀锋上向正中卷上来,汇成一根闪烁着银光的光棒。
    岳怀冰知道对方此举无疑是在混乱自己的视线,让你无法忖测出他这一剑递出的方式和部位——
    他心里暗暗地警惕着,不要使自己再落于对方算中。
    沈海月已十分自负地道:“岳贤契,今在你是故人之子的分上,老夫特别对你容情,二十招内如不能制胜于你,你即可自去,否则必叫你血溅当场!”
    岳怀冰仍是不发一言,他已由对方历次手里,得出了一些经验,那就是对方这个人,惯以抽冷出剑,令人防不胜防,不可须臾大意!
    沈海月边说着退出一步,用手中长剑,向着东面一指道:“这是本堡的五宫阵,人之必死!”
    一指西方道:“这是双煞道,由本堡三十六名弟子分两队夹守,退之亦死!”
    “北面是万丈峭壁,飞马难渡!”沈海月冷森森地笑道:“更是死路一条——倒是只此一条路,还有一线生机——”
    他的剑指向南方,微微笑道:“这是通向后山的一条路,须知大雪山方圆数百里,其间并无前人之路可以遵循,一个人要是盲目瞎闯,后果可以想知,只怕下场较前三条道路更惨——话可是又得说回来了!”
    沈海月微微一笑道:“路是人走出来的,总还有一线生机,二十招后,如果贤契你侥幸没有死在我的剑下,那么,就循着南面这条路去吧!”
    岳怀冰在他说时,已细细地打量观察着眼前的每一条道路!
    就只见东面一片奇花异草,亭台楼谢点缀得很是雅致,只是他却留意到有五座石头的小小阁楼,分踞五方,足证沈海月话没有错!
    西面是一双刀斧般分峙的黑白峭壁,石峰上寸草不沾,光华如镜,一目望过去石道婉蜒,如龙蛇舒展,不知道有多长多远。
    岳怀冰更注意到这条峡谷其实宽度仅可通人,顶多可以双人并行。
    设想如此险要地方,两处石峰上,果真如沈海月所说,要是设有埋伏的话,那么人行其间,既不能飞越峭壁,又身当众弓之的,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亦只有任人割宰之一途了。
    北面一片云海苍茫,可以隐约看见集结的冰雪——看起来这是一条最宽的可行之路,只是岳怀冰只看了一眼,也就寒了心。
    正如沈海月所说,通路尽头是一孤峰,其下是危崖万仞,上去将是死路一条!
    倒是南面——
    在衍生着的松柏林子里,飘过阵阵松子清芬,云随山风时开又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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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剑罡如匹练,玉手拯游魂
    松林里时有几声凄厉的猿鸣,可见得是一块适于人居的地方——
    但是,摘星堡却把这块地方,视为禁地——
    岳怀冰再细心留意地观察,发现通向南面后山那片地方一有一道长有十数丈,粗若儿臂的钢链横锁着,除此之外,尚还坚立着三块石碑!
    石碑上红色雕刻着“戒入”两个大字,显然这是用来告诫本堡各弟子职司!
    岳怀冰看到这里,心里一动,已联想到了雪山之上的那一对奇异兄妹。
    想必那怪人雪山鹤言之非虚,必定是他们与摘星堡方面早已有约在先,后山万松坪以南,整个大雪山后山地方,是属于他兄妹二人的禁区,以北方圆百里,才是摘星堡的权力范围。
    如果照怪人雪山鹤的说法,即使是这块摘星堡现有的地方,也是兄妹二人借与他们居住的。
    ……这多年以来,他们之所以能够彼此相安,互不侵犯,全系摘星堡由上至下各人,刻意遵守着这项约定使然!
    由于那对兄妹的奇异素质,岳怀冰得曾亲眼目睹,是以深深相信,即使是眼前这位目高于顶的沈海月,只怕也不敢轻撄其锋!
    岳怀冰在对四周的环境略作了解之后,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概念。
    沈海月一笑道:“贤契,你可准备好了?”
    岳怀冰道:“随时候教!”
    沈海月冷冷道:“我的心情至为矛盾,站在人心世道的立场上说,我实在不忍心对你下毒手,可是另一个念头,却逼使我对你非下毒手不可,这也是我为什么摒退各人,单独把你引来此处的道理!”
    “所以这二十招也必将是你生平绝学杀手!”
    “你说得不错!”
    他的剑向侧方一指,说道:“你且看来!”
    顺其剑指处,岳怀冰立刻发觉到一棵排云直耸的孤松,先时岳怀冰还不曾发觉到,此刻经沈海月宝剑指处,岳怀冰才霍然发觉到那棵松树树干之上,居然高高悬挂着三颗人头!
    正是岳怀冰亲手斩下的三颗人头。
    “我所以要把三位拜弟的人头悬挂此处,主要的就在于激发我向你下毒手的决心—
    —”
    长叹一声,他转向岳怀冰道:“来吧,把你刀上的武功尽情施展出来吧,老夫这颗颈上人头,随时预备双手奉上,只要你有本事!”
    岳怀冰刀势向下一矮,足尖飞点着,已如同一只狼也似地扑了上来!
    他身子方一欺近,只听得沈海月高叱了一声:“着!”
    一股迎面扑来的劲风,直向着岳怀冰脸上袭到,岳怀冰方自暗叫不好,正待反手护向面门时,沈海月身躯已如同走马灯般地转向一边!
    同时间,他掌中长剑在左手的剑诀里,施展了一招“倒插花”,伸吐着的剑芒,连同着原本就有三尺长短的剑锋,直向着岳怀冰脑门上直扎了下来。
    岳怀冰只觉得背脊项里一阵子发冷——总算他一上来就全神贯注,这时哪里再敢少缓须臾,足下一点,已把身子窜了出去。
    饶是如此,沈的剑尖已在他背上划撩开一道半尺许长的大口子——所幸伤的只是衣服,皮肉只个过差在毫厘,岳怀冰身子虽是旋了出去,却已吓得面无人色。
    他陡然记起来,那一日痛禅和尚,向自己透出的口风,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那和尚分明告诫自己说沈海月出剑,逢单,即一三五七九,必是杀招,二四六八十双数乃是诱敌之招。
    和尚的这番指点,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在他脑子里,何以此刻情形并非如此——
    一念未完,沈海月第三招已然出手,一口闪烁着刺目奇光的长剑,紧紧贴着他面上向外展出。
    这一剑直向岳怀冰脸上罩盖下来——何以谓“罩盖?”因沈海月剑上光华,形成了一大团剑雨,有如一把张开的雨伞般,直向着岳怀冰头脸全身各处落了下来。
    岳怀冰默记着痛禅和尚的指示,只当逢单数便是杀招。是以就在对方剑势落下的一刻,自己施展出全身功力,一口雪花刀,挟定了唬人巨力,一刀猛挥而出,这一刀,刀势如山——
    岳怀冰自信施展出十分力道,即使是沈海月接得住自己这一刀,可是四溢的刀风,必能趁隙把他杀伤,是以这是他满怀信心的一切!
    无奈事情大出乎他的意料!
    就在岳怀冰的刀势方一奔出的刹那之间,沈海月长啸一声道:“好刀法!”
    他那口递出的长剑,分明无意伤他,旨在诱敌之招,这么一来,岳怀冰的全力施展,正中了他的下怀。
    眼看着他身子云般地起在半空。
    在空中一挺一折,极其美观!
    等到岳怀冰发觉到一刀走空之时,其势已是不及。
    带着一股子砭人肌髓的冷风,沈海月的长剑,却改由岳怀冰的左手后方向外撩出去!
    这一剑,可就在岳怀冰手臂上挂了彩头!
    剑尖过处,血光乍现!
    岳怀冰嘴里“唔”了一声,足点处窜出了丈许以外,但只见那只持剑的右手背向上引伸连续之处,留下了一道血槽!
    急切间,他也不知道伤势有多严重,总之,无限的气馁和伤感,一刹时袭击着他!
    敢情那个大和尚骗了他。
    对方的杀手分明是设在双数招式之上,而和尚却告诉他是单数!
    正因为这一念之差,自己几乎做了剑下之鬼!
    使他痛心的是,世上人心竟然险恶如此,就连一个皈依佛门,看来有道的高僧之言,也不能相信。至于那个陌生的痛禅和尚,何以对一个初见面的陌生人,竟然如此陷害,诚然令人百思不解了。
    当然这些感慨,归纳起来,在当时来说,只在一念之间!
    岳怀冰那只持刀的手,只觉得一阵子颤抖,掌中刀竟然是再也把持不住“呛啷”一声,落下尘埃!
    这本是性命一发之间——
    沈海月果真于此刻取他性命,诚然易事!但是此老偏偏喜欢增加一些杀人的情趣!
    一招得手,他单手托着颔下长须,身子如同一片枯叶般,已飘到了数尺以外!
    “小伙子——不要紧,换一只手,拾起刀再来!”
    说话时脸上固然带着笑脸,可是却掩不住他笑脸之后冷酷的杀机!
    岳怀冰冷冷一笑,足尖一勾,已把地上刀勾飞跳起,左手一伸,接在了手中。
    这时他右腕上的血,热刺刺地顺着手面滴落直下,如不设法先行止住,一盏茶后只怕已无力与对方交手。
    所幸沈海月此刻自信托大,一副优容自得模样,并不急于出手——
    他只不过出手四招,已使对方负伤挂彩;而且最厉害的杀手招式还未曾施展!
    所以,他觉得笃定得很,自信在未来的十六招之内,定必可以轻轻松松地杀死对方!
    “小伙子!你现在应该体会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吧!老实说,你那两手三脚猫,差得远呢!”
    岳怀冰把左手的刀,紧紧咬在嘴里,同时左手运指如飞,一连在右手腕上“天府”、“侠白”、“尺泽”、“青灵”、“少海”诸穴道上各点了一指!
    点穴手法不尽雷同!
    此刻岳怀冰是用以止血,是以全凭本身所练的指为内气,以之透穴定脉,这种点穴手法诚然可以谓之不易!
    指为一下,流血顿止!
    然后他刀交右手,气势昂然地向着沈诲月道:
    “沈前辈你好厉害的杀手!还有一十六招,就请快快展出,后辈也好多多地增加一些见识!”
    沈海月身躯一晃,从容地飘身来到了他面前。
    “我这第五招叫‘火中取薪’,第六招‘倒卷白云’,你要仔细了!”
    岳怀冰只把丝丝内劲,贯注于刀身之上,一双眸子注意着对方一双肩头之上!
    果然沈海月话声一落,怒叱一声,掌中剑穿心直出,有如惊魂一闪!
    岳怀冰有了前番见解,自不会再贸然上当——
    对方既然摆了一个上来拚命的样子,自己少不得也与他虚张声势一番!
    是以,就在沈海月的长剑渲染着一天剑气,当面直刺过来时,岳怀冰相应地也发出了一声嘶吼,掌中刀假意地再次贯足真力,直迎着对方剑身上猛然挥磕过去。
    刀锋和剑锋,眼看着就要撞上的一刹间。
    沈海月一声长笑,陡地抽回了剑势,足下一个跨步,反手出剑,好一手“倒卷白云”
    ——
    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
    无边的剑气,幻为一片白光,在他转身侧转的一刹那,直欺向岳怀冰前胸上冲压过来!
    这一手好厉害——
    如果说岳怀冰仍如先前,误把单招当成杀手,那么他万万是逃不开对方这一手厉害的杀着。
    只是,情形大非如此!
    岳怀冰在一连两次吃亏之后,第三次可就学了乖,于是,就在沈海月身形卷到的一刹那,岳怀冰的刀也同他的剑一般快地抽了回来。
    沈海月的剑不是劈向岳怀冰的正面前胸吗?
    岳怀冰也不含糊,他的刀在身形一转之间,同样快地反劈向沈海月的后背——
    他虽手面负伤,可是却丝毫也没有损及他的内在功力,尤其此刻作生死存亡的拼命时,力道自然是贯足了。
    沈海月顿时觉出了厉害!
    这时候他如果坚持不撤招的话!固然十拿九稳地可以毙对方于剑下,可是自家也万万难以逃开对方那等凌厉的一刀!
    这一手显然是沈海月所没有想到的!
    双方的动作,同样的利落。沈海月的剑到,岳怀冰的刀同样地到。
    这种情形之下,沈海月顿时只得软化了下来!
    他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身形转侧之间,像一片云似地飘了出去!
    同样的情形下,岳怀冰也向着另一个方向闪了出去!
    现在岳怀冰已经证实了对方动手过招的密诀,原来逢单就是虚招,双数才是实招,本乎此,在他还没有把自己摸清楚以前,大可以以己之实,攻其不虚,给他来上一个厉害!
    想到这里,他就抖擞起十分精神,一口刀平端在面前,防备着对方即将出手的杀着。
    沈海月一抖剑身,再次袭上来,这一次大反前态,剑尖堪堪已临岳怀冰面前,蓦地停住不动。
    “贤契,我的剑要削落你的双臂,你要仔细了!”
    话声一落,他剑下一抖,“叭”的一声,剑尖上爆开了一朵剑花。
    就在这朵剑花的光影尚未消失之前,沈海月身躯下盘,掌中剑扇面也似地展了开来——
    这又是岳怀冰未见过的一式怪招——就在一天剑影尚未消失之前,岳怀冰已感觉到右肩上一阵透骨刺痛,已为对方长剑戳了个透穿!
    岳怀冰怒叱一声,道:“老匹夫!”
    他的刀就势向上一提,在这只右手尚还能运力的当儿,拚命地一刀砍了出去。
    刀上聚集着一股凌人的冰雪之气——
    如果说这两年雪山刻意练刀有所成就的话,那么这项成就也就在于此了。
    刀光一吐,沈海月陡地一惊,叱一声:“好!”
    抽剑,退身,看上去是一个势子。
    岳怀冰这洗雪一刀,虽不曾伤着了他,却把他那自命潇洒的一部长须,齐腰砍为两段。
    一时间空中散满了须丝,在一蓬刀光之后,沈海月就空翻起的身子,如出云之鹤—
    —
    松树枝子一阵子打颤——
    他的身躯已挂在了松枝之上,这一手“老猿坠枝”施展得极为巧妙。
    也就在他身子方一垂下的当儿,岳怀冰掌中刀已“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岳怀冰向前抢上一步,急快地由地上拾刀!
    松枝上的沈海月一声长笑,他垂在树枝上的身子,随着树枝的向上一弹,整个身子,再次地弹了起来,连人带剑,一股脑地向岳怀冰身上卷了过去。
    岳怀冰这时无异地已乱了章法!
    然而人到了拼死活的时候,总有一些急智狠招!
    一刀一剑,就在这般情形之下,一连三度交锋,在满天颤抖的碎光流影里,双方已接触了六七招之多!
    眼前已到了第十三招上!
    忽然流海月身形向前一欺,侧身再次地如同扇面般地展了开来——
    就在这片扇状的倒影未消失前,沈海月变幻着如同魔影一般的剑尖,已经扎进到岳怀冰左肩之内!
    同时间,沈海月身躯向上一提,一阵风似地,由岳怀冰的发梢上掠了过去!
    岳怀冰两处肩窝中剑,掌中刀已无能为力。
    双方动手已在十五招上!
    沈海月显然因为剩余的招式不多,要在最后这几招里,加紧取对方性命!
    是以,就在他身子袭近的一刹间,这老头儿顾不得江湖间的道义,左手向上鸡爪般地一提,猝然向外吐出之时,已把浸淫有年,最近方始大成的“乾罡锁阳金刚功”使了出去!
    掌势一撒,空中出现了一片凝形的掌影,“波”地一声。
    岳怀冰还算见机得早。
    对方这门功夫,他虽不曾练过,可是却也有个耳闻,是以就在沈海月方自撤招之初,他已先行冒死腾身而起,饶是如此,背心上亦仿佛着了一记重击,有如一柄数百斤的大铁锤打在了后心之上——
    一任岳怀冰是何等功力,也是挺受不住。
    他身子足足飞出了三四丈外,才摔了下来,一时间天昏地暗,眼前金星乱冒,只觉得全身酸软如棉,竟然是一丝力道也提不起来。
    沈海月一声狂笑,道:“小辈,纳命来!”
    长剑一抖,带起了匹练般的一道白光,直向岳怀冰背上劈到——
    眼前地势,正是接近南面通向后山万松坪的那块禁地,也许是沈海月担心岳怀冰会越界而过,是以才连番地施展杀手。
    他的剑堪堪已将落在了岳怀冰的头顶之上,就在此一刹那间,迎面起了一阵大风—
    —
    风势显然是由万松坪那边吹过来,疾风里夹杂着大片的雪花,有如一天白雾。
    雪花纷飞中,沈海月已迷失了视线……
    当他身子落下时,眼前风势兀自不减,漫空的白雪劈头盖脸般地直向他全身袭过来。
    这阵风势,当真是好无来由——
    雪花纷飞里,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地面上已受重伤的岳怀冰正自跨越过那道通向后山的界碑!
    成功在即,沈海月岂能就此放走他?
    喝啸一声,他腾身而起——
    眼看着他即将越过了眼前那道锁链,可是不知怎地,他却又落了下来!
    这里加上一道锁链,当然不是平白无故的,沈海月犹自能清楚地记起昔日的一幕—
    —那是他入雪山后第二次邂逅到后山的怪人兄妹!
    那一次,如非是自己与手下见机识趣,并肯口下服输的话,只怕早已丧生在对方兄妹手里——
    这道眼前的锁链,如说是代表前后山的一道分界线,勿宁说是深具生杀威力的一种内心枷锁!
    沈海月是身受其戒之人,焉能不会有所顾虑?
    这是他内心最感犹豫的一件事——
    可是,他无论如何不甘心眼看着岳怀冰就这样地逃离,以免留下日后的祸根!
    四下无人——
    山风呼呼,万松在风势中摇摆着,发出吓人的松涛声——
    岳怀冰像是蜗牛般地,在雪地里爬着,进展慢极了。
    双方距离不超过十丈!
    以沈海月的武功,自可极为从容地腾身过上,杀死岳怀冰,而且很轻松地把他尸体带回来,再在地面上作一番掩饰——
    这些在沈海月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以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一切完成。
    他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会惊动了自己深深怕见的那两个人!
    事实上,他来到雪山摘星堡多年来,不过才与后山兄妹有过三数面之缘!
    天下不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
    沈海月一双细目频频眨动着,蓦地恶向胆边生,身形猝然腾空而起,起落之间,已穿越过那道锁链,落在了对方禁区之内!
    “小辈,你纳命来——”
    他双手持剑,陡地运功一逼,冷森森的一道剑芒,匹练般地由剑尖上暴射而出!直向着岳怀冰身上卷去!
    沈海月多年来练剑颇有所成,只是这种几乎已成形的“剑炁”,他却是极少施展!
    揆诸原因,不外乎有二,其一:是练剑人的一件大隐秘,在剑质未成气候之前,不愿意轻易示人,以免招惹人敌!
    其二:施展这种有形的剑炁,最是消耗元阳真力。
    有了以上两种原因,是以武林中虽有极少数人到达此等成就,在他们未能更进一步,练到身剑合一,甚至于“御剑出手,杀人于里许以外”的成就之前,万万是深戒施展!
    沈海月为了想急于成事,一时竟顾不了许多,竟然不惜损耗真元,把苦心多年方练成入门的一道有形剑炁运施出来!
    剑炁方自吐出,其光灿灿,其质蒙蒙,约莫有杯门粗细,看上去是乳白颜色,像是一匹缎子般地向着岳怀冰身上卷到!
    刹时间,四下里像是亮起了一道闪电般的奇光夺目,耀目生辉!
    正在雪地里爬行的岳怀冰自从对方那道剑炁一经吐出的当儿,登时就像是被一股无名的吸力吸住了。
    眼看着那道剑光由沈海月剑尖上渐次伸长,瞬息间已吐出了两丈以外——
    沈海月的功力极限不过仅仅达此——
    就在此千钧一发间,一道匹练般的白光,自十数丈外的一棵巨松之上暴伸了过来—
    —
    显然又是一道成形的剑炁,然而这道剑炁,无论就粗细,就光华,就长短上来说,都比之沈海月这一道要强得太多了。
    像是一条闯空的银龙——
    像是猝然洒出的一整匹缎子!
    天空里顿呈奇亮,沈海月乍一睹及,不由大吃了一惊,慌不迭运功收剑!
    太晚了。
    那道新出的剑光,在一阵破空声中,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就空一摆,已迎着了沈海月所发的剑炁!
    空中一粗一细两道白光,甫一交接,只听得一阵子金玉交鸣之声——
    沈海月似乎啊唷地叫了一声——
    对方发出的那道成形剑炁,仿佛有极大的一股吸力,以至于沈海月就连手中那口剑也把持不住,随着那道巨蟒似的白光向后一卷,已然脱手而出!
    紧接着空中光华几闪,沈海月平素爱若性命,新近方与本命心性相联接的一口“玉泉剑”,竟然被绞成了一天寒星,纷纷坠落在地!
    沈海月面色一阵惨变,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地:“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这当口空中人影一闪!
    一条白影子风驰电掣般地射空而出,就空一折,已经若鸿毛地落在了面前!
    来人长身玉立,秀发披肩,上身是对襟的一袭白皮衫马甲,下身是短及膝上的一袭同色皮裙——正是昨日岳怀冰草舍邂逅的那位雪山女子!
    她的武功显然高不可测,高到连沈海月也生平仅见,叹为观止!
    只见这雪山女于,手腕子上抱着短短的一截宝剑鞘,不过尺许长短!
    这时她身子方一落下,右手剑鞘,往空中举了一下,当空那道看似闯空的银龙,陡地蜷曲着向回一收,耳听得“呛”的一声脆响,已化为乌有!
    地上的岳怀冰,对眼前的这番奇景,简直看花了眼,如非他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江湖上有飞仙剑侠之一说,传说中练剑到了顶尖地步,可以“身剑合一”,顷刻间出人青冥,并可放收飞剑,取人性命于百里外有如探囊取物!
    ——那只是一种神奇的传说而已!
    然而此一刻,他的眼花了,真有点不能相信,眼中所看到的那道白光,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飞剑!
    在白光蜷缩消失的一刹那,呛然脆响之中,他忽然注意到雪山女子怀抱中的那口剑鞘之内,已多了一口短剑!
    雪山少女收剑之后,即用怀中那柄银色短剑的剑鞘,向着一旁的沈海月一指,道:
    “姓沈的,你两次三番不遵约言,竟然胆敢越界杀人,当真就欺凌我兄妹人单势孤,莫奈何吗?”
    沈海月眼看着自己多年苦心练成的一口剑胚,竟然在对方举手之间,毁于一旦,非但如此,自己由于与剑身已心性相通,无形中也受了内伤。
    他自以为深山练剑,近年来剑胚初成,不久即可独步江湖,大大地有所作为,想不到这雪山女子,竟然早已是个中老手,功力优高过自己百倍。
    沈海月目睹高人,惊惶无极,当下勉强站起来,一张脸黄焦焦的,就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憔悴!
    “姑娘你误会了……”
    沈海月嘴角淌着血,频频苦笑道:“这厮在后山万松坪搭屋而居,已有两年,老夫是恨其不得贤兄妹准许,擅入禁区,是以越俎代疱,不意……因此,反而触及姑娘误解,真正是天大的冤枉……”
    雪山女子冷冷一笑道:“这人既然入了我的地盘,无论是敌是友,都归我兄妹处置,沈堡主你也太过热心了!”
    沈海月内心固是把对方少女恨入骨髓,只是却也知道,如以自己这身功夫一和对方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更知道对方少女,较之其兄更难惹得多。前几次误入禁区,都侥幸地赖其兄关照,才免于难,今日竟是这般的不巧,一上来就遇见了她。
    他自入摘星堡,潜心练剑以来,在心境修练上来说,已颇有灵性!
    此刻,他细细一瞧对方这个雪山奇女,分明剑侠之流人物。
    这类异人,一切行径,常常有欠情理,由于其武功造化已臻至极点,有时候反倒不通世俗礼数常情,一个惹火了,弹指间即可置人于死命!
    有了这番认识,是以就连素来目高于顶的沈海月也不得不委屈求全,看来就像小儿乞命一般!
    雪山少女眸子在他身上一转,冷冷笑道:
    “我兄妹三代避居雪山,从来不惹是生非,一向与武林中更无来往,说不上与谁是友是敌,今日之事,我只是看不惯你恃技欺人罢了!”
    沈海月躬身答了声:“是!”
    遂即又道:“雪姑娘有所不知,这人与老朽仇深似海,今日若不除去他,来年老朽必将丧命其手,是以才不得不下此毒手!”
    少女冷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件事我如不见也就算了,既为我撞见,就不能不管!你尽自噜噜嗦嗦做什么!莫非还嫌苦头吃得不够吗?”
    沈海月长叹了一声,道:“这厮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初初一面之缘;老朽却与姑娘是多年来的邻居,雪姑娘何以厚彼薄此?”
    话才住口,就只见雪山少女蛾眉一挑,嘶嗔道:
    “我看你真个是老糊涂了,这人在万松坪居住,你当我真的就不知吗?”
    “这么说……”
    沈海月无限诧异地打量着她,心里存满了迷惘,因为据他所知,这雪山上两个兄妹一向是嫉恶如仇,从来不曾允许任何人擅越住处雷池一步,何以竟然会对岳怀冰这个少年如此破格垂青?
    想到这里,沈海月不禁打了个冷战!
    因为万一仇人邀天之宠,蒙对方兄妹三人垂青结为挚友,传以武功,那么后果可就简直是难以想象!
    他的脸一刹时间,变为雪白!
    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懊丧气馁,再加以二年潜心练剑,刚刚得到的一点点剑术根基,只为逞一时之快,居然毁于一旦,心里自然更是愧恨无极。
    他心里伤心一阵,忧愁一阵、悲恨一阵——一张瘦脸刹时间变幻无数次颜色。
    雪山少女冷冷一笑道:“沈海月,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当我不知道吗?其实你结交强人,广收门下,厚增摘星堡势力。虽然这些事与你我当年所约定皆有所违背,我兄妹总以为你目前尚守本份,只要不犯在我兄妹手里,我也都假装不见!”
    顿了一下,她才又道:“——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你手下的那葛管事却时常鬼祟地潜入后山,向我兄妹作多项刺探,形同鼠窃,这才使我忍无可忍。今日就算不是遇见这位岳兄的事,你也休想我放得过你!”
    沈海月经过一番喘息之后,已可勉强站了起来——
    聆听之下,察言观色,越觉对方少女眉目间隐泛薄怒,这类奇女子,每不以善恶予人,意兴所至,杀个把人稀松平常得很!
    他心里一盘思,只得拉下脸来,也顾不得在岳怀冰面前丢人现眼,当时,干咳了一声,说道:“……姑娘与令兄天外奇人,老朽素日敬仰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开罪!……”
    咳了一声,他益形猥琐地道:“……我手下的葛管事,实在也没有这个胆子,……
    以老朽想他不过是刺探这个小辈的行踪,误入贤兄妹高轩而已——”说到这个小辈时,他的手自然指了岳怀冰一下!
    “哼——”雪山少女冷哼了一声。
    “这些都不要再去提他了,以前的事,我亦不想多管——”
    略略一停,她的手指着地上的岳怀冰道:“这个人我要带走,你以为如何?”
    沈海月苦笑道:“姑娘行径,老朽自是无能干涉!只是此子心术不正,心存仇恨,只怕时间一长,势必要与姑娘惹上许多麻烦!”
    雪山少女含笑道:“我想倒还不至于,只是贵堡中人不要常来打搅就好了!”
    沈海月长叹一声,说道:“老朽万万不曾料到姑娘亦是练剑之人,老朽多年心血……”
    说到这里,泪光莹莹地在眸子里打着转儿,一时垂首作唏嘘状。
    雪山少女忽然一笑,说道:“沈堡主莫非以为剑基被我破了,日后就不得再练了吗?”
    沈海月一怔道:“姑娘意思?……”
    雪山少女笑道:“剑术之增进,纯以心性而异,如你早先收敛心性,三年练剑,其成就早已数倍于今日,可惜之至!”
    沈海月叹息道:“姑娘可否……?”
    以下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你先等一会儿!”
    雪山少女说了一句,转向岳怀冰身边,蹲下身子来,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眼,微微嗔道:“你自己武功如何,莫非心眼里连个底儿也没有吗?今天若不是遇见了我,你焉想还能再有活命!”
    岳怀冰此刻只有趴在地上喘息的份儿,聆听之下,哪里还答得上话来,只是虽是重伤之下,心里还是挺要强的,被人家女孩子冷着脸数说一番,心里总怪不是个滋味,一张脸涨得通红!
    雪山少女妙目在他身上一转,伸出了一只素手,轻轻按在了岳怀冰前心之上。
    岳怀冰顿时觉出全身忽然一热——
    不过仅此而已!
    随后,少女已收回了手,岳怀冰登时就觉出身上轻快多了。
    雪山少女凝视着他,脸上固是带着一片薄怒,微有责怪的意思。可是那双澄波的眼睛里,却又相反地带出一些想要笑的样子。
    “暂时我还没工夫管你的事!”
    她说:“不过,你放心,反正已经死不了就是了!”
    岳怀冰微微点头,以表示其内心的谢意!
    雪山少女眸子一转,似乎向远处掠了一眼,遂即站起来,道:“狗就是狗,人就是人——”
    在场二人岳怀冰与沈海月都不明白她是在说些什么。
    蓦地就只见那雪山少女玉指遥遥向着身边丈外一棵参天古松上指了一指——
    一线金光,由其指尖飞出!
    感觉里不过是一丝极细的游丝而已,也不知是什么家伙,光华一闪,树尖上摔然有人惨叫了一声,一条人影忽悠悠地直坠了下来——“碰”的一声大响紧接着这人“啊呀”大叫了一声,一个咕咚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只是才一爬起,身子一歪又倒了下去!
    雪山少女冷叱一声,玉手平空一掌,一抓,那人倒得快,起得更快只是站的方法不同,仿佛被硬吊起来的样子,着力的支点是在当胸地方,又像是被一把钢钩硬硬锁着前胸,硬提起来的样子!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接岳怀冰入堡,颇为摘星老人沈海月所器重的武术教练之——“通臂神猿”马天行。
    只是此刻看起来,这位马教练可就是太寒慌了,仿佛全身上下一点力道也没有的样子,整个身子像是悬在屋檐下面的一只风干鸡,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两只眼皮巴耷拉着,顺着嘴角一直淌着吐沫,那副样子简直是惨极了!
    雪山少女距离他少说有丈许以外,竟然隔个空手把对方硬提起来,这种功力,非但是吓人,简由是令人闻所未闻!
    “这个人心术不正!”
    她眼睛盯着他冷笑着:“上一次翻越万松坪,偷了我兄妹一十二棵雪莲的就是他!
    居然又想对我偷施暗算!”
    说到这里,随手一松,“通臂神猿”马天行的身子不由自主咕噜的一声倒了下来!
    他身子一倒下的当儿,地而上的岳怀冰才发觉他袖子里竟然藏有两口飞刀!
    敢情他是想在树顶上待机对雪山少女施以暗算,却未曾料到雪山少女早已洞悉先机,使他奸计非但未能得逞,相反地自身却受害至剧!
    沈海月顿时面色一变,他虽然自视过人,平素目高于顶,可是今日此刻在雪山少女面前,他却是一点威风也显不出来。
    当下长叹一声,垂下头来!
    雪山少女缓缓移步过去,低头注视着地上的马天行的尸体,由身上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扁盒——
    她眼睛望向沈海月道:“这厮尸身,是由沈堡主你带回去呢!还是由我就地解决?”
    沈海月苦笑说:“任凭姑娘自行发落好了!”
    “好!”
    雪山少女说了这么一句,随即打开了盒盖,只见她挑起一根尖尖玉指,用指甲自盒内挑起了一些淡绿色粉末,足尖一踏已把马大行的下颔踏开。随即,把指尖上粉末轻轻弹了些在马天行嘴里,她足尖一踢,马天行下颔又自合拢。
    沈海月这里真像是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一个劲儿地在旁边打着哆嗦,看样子既想讨饶,又碍于启齿,真有点进退维谷之感!
    “雪山少女这时缓缓走过来,道:“你也知道我兄妹住在雪山以来,就从来没有管过闲事,这一次算是例外,你这个人说来虽是心术不正,却也没什么大恶,既然如此,我也就莫为已甚——也罢,念在我们多年的邻居相处的份上,我就邦你个小忙,暂时为你把散开元氯聚合起来。”
    沈海月登时面现喜色。
    雪山少女缓缓走过来,道:“沈堡主,你练习伏剑之气有几年了?”
    沈海月呐呐道:“大概有三年多!”
    雪山少女点点头,只见她双掌附合着一揉一搓,即由掌心内现出了一份白蒙蒙的气体,这股气体向着沈海月脸上一扬,后者身上立时起了一阵战瑟。
    只不过是那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沈海月身上原本凌厉的痛楚感觉,竟然爽然而失。
    他这时抖手投足,全身运转了一回,觉得并无不适之感,一时间大喜若狂,口中不住地连口称谢。
    雪山少女冷冷道:“你也不必太高兴,我的两极罡气,只能把你散开的气机聚集而已,事实上你原有的剑术功力,已然丧失,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沈海月登时又吃一惊,当下暗里提起一口真气,试着向四肢上运展开来,不运尚可,这一运施之下,才觉出早已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这才知道三年的苦心付诸流水,对方只不过为自己保留一点道基而已。
    换句话说,想要再练到原来的成就,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不过话虽如此,总算对方对自己手下已是相当的留情了。
    脸上带着苦楚的微笑,他抱了抱拳,道:
    “多谢姑娘成全之恩,老夫有生之幸,将永不忘大恩大德!”
    话中带刺,一语双关的涵义,谁也听得出来!
    雪山少女嘴角带过一抹浅笑,道:“沈堡主,你可知我对你手下留情的原因吗?那是因为我对令媛还有好感,你原是通达事故之人,望你好自为之,走吧!”
    沈海月虽是万分克制着激动的情绪,亦免不了现出狰狞的笑容。
    他无可奈何地又看了地上的岳怀冰一眼,目光里泛着无比的悲恨,道了声:“再见!”
    转身而去。
    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件事显然地使他大吃了一惊,原来地面上那具马天行的尸体,只不过在说话之间的工夫当儿,已然化成了一滩脓血!
    沈海月离开之后——
    雪山少女缓缓走向岳怀冰,低低地垂下眸子,那种样子又像生气,又像有点怒笑,很逗人的样子。
    “你该怎么办?你自己说吧!”
    岳怀冰挣扎着站了起来,抱拳道:“在下实在是不自量力,为仙姑你惹了这许多麻烦,要不是仙姑仗义搭救,在下这条命只怕早已完了!”
    少女眉头微微蹙着道:“你自己的本事自己还不知道吗?”
    岳怀冰脸上一红道:“这……”
    少女冷笑道:“沈老头子论剑术还是门外汉,可是舍此以外,内外功夫却都称得上是顶尖儿的,尤其是他所练就的‘乾罡锁云功’更非寻常,如果你不是事先服用了我送你的药,就算我能救你,也只怕非要落成残废不可!”
    岳怀冰实在是惭愧得很,他生平从不愿轻易受人恩惠,尤其是接受一个姑娘人家的恩惠。
    此刻间言之后,越发地觉得一张脸无处可放,当时频频苦笑着,抱拳道:
    “我实在是不自量力,姑娘搭救之恩没齿难忘……在下这就告辞了!”
    雪山少女冷冷道:“你这就要走?”
    “正是!”
    岳怀冰一面说,一面回身就走!
    他走了七八步以外,可就忍不住又停了下来!
    雪山少女道:“还想回摘星堡去,不想活了?”
    岳怀冰脸上又是一红,心想也是——
    可是他赌气不想答理她,向左转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才走了两三步,少女冷声又道:“左边是万丈悬崖,刚才沈老头没告诉你?”
    岳怀冰一想可不是吗?又站住不动。
    雪山少女冷笑道:“你的马呢?”
    岳怀冰回过身来道:“在下的马,尚在摘星堡外,不知如何是好!”
    少女上下看了他一眼,轻轻一晒道:“雪山方圆千里,你一个人胡走瞎闯,不迷路才怪!你也用不着赌气,这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岳怀冰心里原本就不大得劲儿,被她这么一激,更不禁气往上冲。
    他实在忍不住冷笑,道:“仙姑不必取笑,有什么话请直接说出来就是了!”
    少女脱口道:“什么仙姑不仙姑的,我听不惯这些话。老实跟你说吧,要不是因为你跟我哥哥谈得还不错,为人心术还公正,你当我爱管你的事吗?”
    岳怀冰寒心地道:“姑娘大可以放手不管,在下承姑娘的隆情,日后再图报答,再见!”
    少女道:“站住!”
    岳怀冰真有说不出的气馁,脚是站住了,可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雪山少女“嗤”一笑,缓缓上前道:
    “你这个人真奇怪,口口声声地说要报恩,我问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叫什么吗?”
    岳怀冰道:“姑娘不说,在下又有什么办法?”
    少女一双妙目在他脸卜转着,似嗔又怨,看了半大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忽然道:
    “我哥哥来啦!有什么事他给你办交涉吧!”
    说到这里身形一晃,白影一闪,已掠上树梢,等到岳怀冰目光追着时,对方早已无踪。身法之快,令人不可思议!
    她这里人影方失,树梢上白影再闪,又疾快地落下了一人。”
    来人猿臂蜂腰,背搭长弓,正是岳怀冰那日所见的奇人雪山鹤!
    双方乍一见面,雪山鹤一惊道:“你怎么了?”
    遂即上前一把搭住了他,奇怪地道:“我妹子呢?”
    岳怀冰苦笑了一下道:“令妹已经走了。”
    “她没有……管你?”
    岳怀冰微微一笑,道:“如非令妹搭救,我已没得活命,一再打搅实在过意不去,就此别过……”
    苦笑着,他抱一下拳道:“再见!”
    雪山鹤“咦”了一声道:“你上哪里去?”
    岳怀冰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去哪里都好!”
    雪山鹤道:“这是什么话?你这个样子,哪里能够走动?再说前山全是摘星堡的势力范围,以你目前这个样子,只怕逃不过!”
    比较起来,雪山鹤和他妹妹好像完全是两个典型,雪山鹤直爽好客,有话直说,他妹妹却是机智沉着,什么事都放在心里。
    岳怀冰见他说得诚恳,一时也不知怎么才好,两肩上的血虽然已经止住,但是冷风不断地贯入,却是疼得有些吃不住劲儿!
    他轻叹一声,道:“多谢雪兄关怀,这一次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失败得这么惨!”
    雪山鹤一笑道:“你本来就打不过沈老头嘛!”
    岳怀冰道:“雪兄这话怎么说?”
    雪山鹤道:“那一日承你赠刀,但是事后我妹子问起,却把我大大数说了一顿,说我不该接受你的东西!”
    “令妹也太见外了!”
    “不是什么见不见外!”
    “那就是令妹以为我这等无名小卒,不配与贤兄妹一并论交!”
    雪山鹤又摇摇头道:“你想错了,你猜怎么样?”
    说着他怪神秘地伸出一只手来,把岳怀冰拉到一边坐下来,道:“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妹妹就知道了!”
    岳怀冰窘笑了笑——这件事刚才他已经由雪山少女与沈海月之间的对谈得知。
    雪山鹤抬头看了一下天,神秘地一笑道:“事情也真是怪,我妹妹一向不是这样的人……”
    “令妹是怎么的一个人?”
    雪山鹤摇头,半笑着道:“过去,无论什么人,只要一踏入这大雪山后面禁区,无论正邪,我那妹子一定容他们不得,对于你想不到却是如此例外!”
    岳怀冰怔了一下,苦笑道:“雪兄你错了,令妹并没望要留下我的意思!”
    “谁说的?”
    “昨夜令妹曾在我住处桌上留字,要我速速离开!”
    “啊——”
    雪山鹤一笑道:“那只是她一时的气话,回去以后她就后悔了!”
    岳怀冰翻了一下眼睛,确实有些迷惑,但是内心却是松坦了一些!
    雪山鹤道:“我那妹子可真是鬼灵精,好像天下没有一件事是她不知道的!”
    一谈起雪山少女来,岳怀冰仿佛连身上的伤也暂时忘了。
    雪山鹤道:“昨天我妹子把你送我的那回刀要回去,说要还给你,是因为你要与沈海月决斗,怕你没有衬手的兵刀会吃大亏,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岳怀冰一时心内释然!
    可是当他想到对方少女那种冷漠,语带讥诮的神态,心里总有点不大自然!
    “来!”
    雪山鹤说:“我先看看你的伤!”
    说着俯身向前,两只手掌在岳怀冰肩头上略一抚摸,岳怀冰登时痛彻心肺。
    “不要紧,你得忍一忍,你的穴道封闭太久,一时血脉不开,我要先把穴门给你拍开了!”
    不过是极快的一刹间!
    雪山鹤收回双掌,微微奇道:“原来我妹妹已经先为你活了血脉!这就难怪了!这里天寒地冻,任何伤口均不虑溃烂,等一会儿我为你上一些‘软玉膏’,包你三天之内一切复原的!”
    岳怀冰一怔道:“这么说,我岂非又要打搅你了?”
    “你是个好人!”
    雪山鹤道:“我妹妹从来就没有夸过谁,可是昨天夜里却跟我说,要我结交你这个朋友!”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雪山鹤边说边笑道:“我妹妹说你命中当有一次小劫,也就是应在今天,否则的话以我兄妹任何一人出手,沈老头也绝非敌手;所以很明显的,我妹妹是要你先吃些苦头,破了那一层劫数再说!”
    岳怀冰长叹一声,道:“这么说来,令妹真是活神仙了!”
    雪山鹤笑道:“神仙是不敢说,半仙的能耐她是有的!就以剑术来论,她的造诣比我的就强多了!”
    说到这里站起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去再谈吧!”
    岳怀冰原是存心想离开的,现在听他这么前后一说,不禁顿时改了初衷。
    他心里还记着他的那匹马,可是雪山鹤提也不提,一只手往他腋下一探,道:“我们走吧!”
    足尖点处,“呼”一声,已落向七八丈高的松枝尖上!
    岳怀冰如果未曾负伤,自信这种身法,亦可勉力施展,可是如果挟带着一个人,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然而眼前的雪山鹤却根本就不像有这么一回事似地,只见他连续地几个起落,所着足处松树之巅,不过是三五个起落,已消失峻岭深处!
    眼前现出了大片的雪儿!
    雪儿被阳光映照得一片五彩斑斓,耀目生辉!
    悬崖之巅,峭岭之半,古松之梢!大都可见光灿夺目的各色玄冰!
    这类冰雪被阳光一暖,多已溶化,足尖着处滑溜不堪,最是惊心动魄之极!
    然而在雪山鹤来说,简直有如履临康庄大道一般,时而足尖一点,时而指尖一按,只凭着这点点力道,他那捷比狐狸的身子,已经揉升上千百丈的顶峰之上。这种轻功连施的经验,在岳怀冰来说,的确还是第一次领略!
    他注意到雪山鹤特别灵巧地运用着他的掌心和足尖,而且他的掌心里,显然是有极大的吸力,有时候只凭着一拍之力,竟然能够把两个人沉重的身子悬在空中,这显然是岳怀冰所难以思透的!
    看来简直狮虎难以攀登的冰山,不过是盏茶的时间,已经越过去!
    在峰下的一块平坡地上,雪山鹤站住了脚!
    岳怀冰讪汕地道:“雪兄,下来歇一会儿吧!”
    雪山鹤一笑道:“我不累,我停下来是要你看看这附近的奇异景色!”
    说着他手指附近道:“你看见这些雪了吗?每天太阳一出来很快就溶化了,可是夜里子时前后,必又有一场大雪,重新笼罩——于是汇成了这道主流——”
    说到主流时,岳怀冰耳中已清晰地听见了一派淙淙的流水之声。
    雪山鹤一笑道:“这地方叫青葱岭,又叫万鸟坪,你不可不看!”
    说罢放步前行,岳怀冰随后跟进。
    前行绕过了一丛修竹,霍然间美景开朗!但只见老松寒梅,修篁奇石,长虹斜挂之处,对映着一道无声的彩色龙泉——
    何以是“无声”之泉?原来那道泉水源头冲激之处,正好是一棵数千年的大古树树身之上,由于水力长年持续,树身之上被洞穿了一个大窟窿,因为树身过于粗大,足可三十人合抱,是以这道泉水,就在树身上蜿蜒盘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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