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虹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仙山逢怪客,福地过奇人
    远远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条银色的巨龙蟠绕在树身之上,确是美不胜收。
    流下的泉水,静静地聚集着,成为一泓广大的湖面,却又分为百十道小小源流,分向各处垂挂下去,透过阳光折射,一片玫瑰琥珀的七彩。
    岳怀冰目睹如此,可是他却想到与“万鸟坪”这个名字不大调和!
    雪山鹤笑笑道:“岳兄大概是奇怪这里没有鸟是吧!”
    岳怀冰道:“大概是太冷了!”
    “不是!不是!”
    说时,即见他二指捏唇,长啸了一声,深山巨岭里顿时传出尖锐旋回之声。
    就在这啸音的余声尚未消失之前,只听得空中一片鸟语啁啾之声,一时间万羽齐集,奇形缤纷!
    大批的鸟群,在空中略事旋转之后,纷纷向附近落下,有的低飞翩跹,有的引颈剔翎,还有些翻翅戏水,那景色可就更美了。
    岳怀冰真有点叹为观止的感觉!
    他这里正自目不暇给的当儿,那雪山鹤却出其不意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我们走吧!”
    岳怀冰道:“贤兄妹下榻就在这里面么?”
    雪山鹤道:“不是——”
    才说到这里,即闻得隐隐传来一片异声,那声音,初听时有点像风吹树梢的声音,可是仔细再一分辨,即觉出不是的。倒像是有人在吹竹为乐。
    只是那种声调大异常音,亦非宫、角、商、征、羽中任何一门的路数,初听在耳中,只是说不出苦涩无味,仿佛有一种消沉的气氛压力,紧紧地压下来。
    那群鸟儿,在听得这阵异声之后,纷纷鼓翅腾空而起,刹时间,已飞散一空!
    紧接着那苦涩的吹竹之声,遂即为之停止!
    岳怀冰尚还不知究里,再看雪山鹤却是脸色微变,似乎十分惊慌的样子!
    “走——”他匆匆拉了岳怀冰一下。
    岳怀冰心中固是好奇,可是初次为客,亦不便打探许多,当下正要移步离开。
    却听得一人用着浓重的鼻音“哼”了一声道:
    “小鹤子,我是怎么关照你的,叫你日后不许打搅我的清修,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莫非你又忘了?”
    雪山鹤神色先是一阵惊慌,遂即拉了岳怀冰一下,道:“我们走!”
    岳怀冰心中大是惊讶,似觉出声音来处发自石内,却又荡溢空中,实在令人不解得很!
    可是雪山鹤神色却显得很紧张,回身就走!
    “站住!”
    依然是前次所闻的声音,似乎较之先前的语气,平加了几分怒容!
    “小娃子愈来愈没有礼貌,我看你比起你那妹子都还不如!”
    雪山鹤不得不停下脚来,他脸上带着十分尴尬的表情,回过身来,道:
    “都是我不好,一时高兴,忘了你老人家六二坐关之禁,真是罪该万处,尚请老人家不要见怪才好!”
    声音是那么的苦涩,像是积压了一个世纪般的那么长久。
    “哼哼……说得好听!”
    那人口气老迈地道:“我看你们是一个师父一个传授,从你爷爷开始;然后是你老子;现在又轮到了你们兄妹两个,都是一个味儿,嘴甜,心却比蛇更毒!”
    雪山鹤大概被他这几句话激起了怒火,脸色猝然一沉。
    “老前辈。”
    雪山鹤冷冷道:“禁锢你在此乃是先祖,并非在下,当年是非后辈也是不知,何必一照面就喋喋恶骂不休,这样岂非有损你老人的尊贵?”
    “尊贵?”
    ——声音是异常的冷酷!
    “一个被禁锢了数十年之久的人,还谈得到尊贵?小王八旦,你他娘的真会损人!”
    “后辈实在无心冒犯!”
    “无心冒犯?说得好轻松!”
    那人接着又道:“我问你,这群岛原是在百花峦,你们兄妹两个为什么好好地把它们引来‘水石山’,更不该改名为‘万鸟坪’……”
    他越说越像是很激动的样,频频喘息着道:
    “……分明就是你老子留下的那套作风,想以万鸟之音,破坏我将成的‘离合神功’!”
    雪山鹤欠身道:“后辈个敢!”
    “不敢?嘿嘿……”
    那声音继续道:“我看你们两个小的,比你老子更厉害。不错,我承认你们这一手是厉害,可是我也有我的办法,刚才你也已经见识过了,这些鸟儿,我已经有办法对付了!”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当然,你们还有更厉害的办法;不过……话可是说到头里,除非你们关我一辈子,只要有一天能叫我出来,就有你们两个小狗受的,你们走吧,免得使我呕气!”
    雪山鹤眸子向岳怀冰一转,轻声道:“走!”
    刚要转身,那声音“咦”了一声,道:“站住!”
    二人一怔,只好站住脚步。
    雪山鹤冲岳怀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可是那暗中老人,却似无所不知,冷笑了一声道:“还有外人么?”
    雪山鹤道:“老前辈你实在是误会了,哪用有什么外人?”
    “不——你休想骗得过我,小伙子,当年我可是跟你爹说好的,所禁锢我的这个地方是不容许任何外人擅入的,这么一来,可是你们先坏的规矩!”
    “老前辈……唉!你……你实在是误会了!”
    雪山鹤忖思着无法瞒得过他,只得实话说道:“只是一个受伤的朋友,我兄妹不过是基于道义关系,请他留在此养养伤罢了!”
    “这就是了,你又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我是怕你老人家误会罢了!”
    “哼!”
    那个声音显然是找上了岳怀冰,道:“喂,你是干什么的?”
    雪山鹤道:“他是——”
    老人插口道:“你别打岔,我不是问你!”
    岳怀冰眼睛看向雪山鹤,雪山鹤点头示意他说话!
    于是岳怀冰走前一步,道:“在下岳怀冰,请教老前辈大名怎么称呼?”
    老人嘿嘿一笑道:“老夫黑石公,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岳怀冰怔了一下,对这个名字陌生得很。
    “你当然没听过!”
    那个叫黑石公的老人嘿嘿一笑道:“武林中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岳……你叫岳什么冰来着?”
    “岳怀冰——”
    “好,岳怀冰,你试试向前走近几步来!”
    岳怀冰看了雪山鹤一眼,雪山鹤未置可否!他就依言前进了一步!
    黑石公道:“有一棵古松树,你可曾看见!”
    岳怀冰道:“看见了!”
    “走过去,注意,只要站立在树下不动就对了!”
    岳怀冰莫名其妙地走过去,依言站立好!
    雪山鹤惊道:“你老人家这是要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
    黑石公冷峻地道:“你以为就只你们会做好人么?”
    雪山鹤一时怒声道:“我劝你还是安份一点儿的好,你应该知道,这多少年以来,我们兄妹两个已经对你很不错了。否则,你焉能过得如此舒服!”
    岳怀冰原以为黑石公定必忍受不住,说不定马上就与雪山鹤翻脸也未可知。
    可是事情竟非如此——
    略为沉默之后,黑石公却长叹了一声,道:
    “你说得不错,现在我是在你们控制之下,也只有听你们的了;不过你们眼前多留一分厚道,日后我也会有一分人心。虽然说我们之间的这番仇恨,已到了不可化解的地步,可是我老人家始终抱着得罢手时且罢手,能容人处且容人……小伙子,凡事还是多留一番厚道的好!”
    雪山鹤忿忿道:“这位岳兄,虽与我是初交,可是为人忠厚,你休想要说服于他!”
    黑石公发出了一串子沉笑之声,却把话题转向岳怀冰道:“姓岳的,你放心,我对你绝无恶意,只不过是试一试你这个人心性如何!”
    说话之时,一股白蒙蒙的光气,雾也似地由石内透出。初起时像是一道白色匹缎,可是只在空中略一起伏,即化为一幢白色雾罩!
    怪异的是,那白色雾罩大小正好可以容纳下人,不偏不倚地正好罩在了岳怀冰身上!
    乍看起来,岳怀冰身上就像是加上了一件白色外衣,有如一袭轻纱晨褛般的那么飘飘然!朦朦然!
    岳怀冰登时就觉出身上一阵子冰寒之感!
    这种感觉就如同他第一次与雪山鹤动手时,被对方把手中刀夺下来的感觉一样,只是那时感觉是局部,此刻感觉却是全身的!
    那是一种他生平从来也没有领受过的奇妙感觉,只觉得一阵子寒冷由顶而过,直贯全身,先是有如冰镇,四肢都为之麻木。
    可是不消一刻,那种冷的感觉即逐渐地消逝!反之,身上却起了一阵子温适之感!
    至于覆罩在他身外的那一层内色雾气,却也有了显著的不同!
    原先那层雾气是白色的,可是此刻却已转成了粉红色,雾帐之内的岳怀冰顿时如沐春风,有一种薰薰然的感觉,仿佛全身骨骸,都酥酥然。
    就在此一刹那,雪山鹤大叫了一声,道:“不好——”
    他身子倏地向前一探,双手抖处,由两掌穿出了两蓬白色内气,猝然突破了岳怀冰身外的红色雾帐,拦腰一把,已把岳怀冰拖了出来!
    石内黑石公呵呵一笑道:“小伙子你也太紧张了,我老人家岂能对一个后辈,一上来就心存不良!不信你问问他感觉怎样?”
    雪山鹤这时匆匆把岳怀冰放卜来,问道:“岳兄,你怎么了?”
    岳怀冰道:“还好,只是觉得十分困倦——”
    说时,他禁不住张嘴打了一个呵欠,闲态盎然!
    黑石公呵呵笑道:“岳小弟,身上的一点内伤,我老人家已为你治好了,你大可安心去吧,只不过我们第一次见面。一上来不能不给你一点见面礼,至于是什么礼物,以后你就知道了!”
    说话问,那层粉红色的雾帐,已自成形地凝固在树前,黑石公话声一落,那层雾帐遂即又转为白色,遂即又变成了方才一般模样的一道白色气带,缓缓收回巨石之内,须臾化为子虚!
    雪山鹤一把拍在岳怀冰肩上道:“我们走!”
    岳怀冰站起之后,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身子摇晃了下,看来真像是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
    雪山鹤微微一怔,遂即伸手一连在他“幽门”、“离由”、“中注”三处穴道上各拍了一掌。
    这三掌甫一拍下,岳怀冰登时精神一振!
    却听说石内的“黑石公”呵呵笑道:
    “岳怀冰——你我已经结了缘了,记住,我老人就下榻在这个地方,你如有事找我,只须背向巨松,高呼一声黑石公,我必会听见!”
    他说话时,口气内流露无比欣欢,不时地喝着风笑上几声,听起来又怪不是个滋味!
    雪山鹤却恨恨地道:“黑石公,我兄妹一向以礼相待,想不到你竟狡诈如此,这位岳兄到底怎么了,我一时也看不出来,可是你决计是骗不过我妹子的。等到她看出了什么端倪,好便罢,否则,找可势不与你干休!”
    黑石公一笑道:“你动不动就要拿你妹子来唬吓我,其实她又不可能奈我何——”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含糊道:“好了,好了,我老人家可是要休息了——”
    话声未了,声音已渐渐远去,仿佛那块大黑石峰之内关有无数小径,四通八达,至于他究竟隐若何处,就无人知道了。
    岳怀冰正要说话,雪山鹤向前指了一下,二人遂即纵身而出——
    二人纵出十数丈以外,雪山鹤才站住道:“唉!我真是一时糊涂,竟然会把他忘了!”
    言下不胜唏嘘!
    岳怀冰道:“这个黑石公又是什么人呢?”
    雪山鹤又叹了一声,道:“他的本来面目,连我也没有见过。不过却知道是当年大雪山上一个极为厉害的魔头,武功之高,无与伦比!”
    “可是他却又怎么会被……?”
    “那是我祖父在世时,制服他的,自此就一直被囚在这黑石峰内,算来也已有数十年之久了!”
    他虽是心直口快之人,可是在谈及这件诡异的事迹时,却也现出一些吞吐,有点不便畅所欲言的样子。
    岳怀冰固然是一肚子的茫然不解,却也不便多问。
    雪山鹤细看的脸色,身道:“怪事,你的伤势真的好多了,莫非那老家伙真的对你是一番好心?无论如何,我们回去再说!”
    说完,他就带领着岳怀冰绕出了眼前这块“万鸟坪”。
    岳怀冰霍然发觉到这大雪山景致,竟然是极尽迂回。山里山外层次比邻,放目其间,但只见山岭相靠,云天与雪面相连处,只在一线之间!
    却有一种类似猩猩红的矮小草树,沿着小径一路衍生下去,红白相映之下,顿成奇趣!
    雪山鹤在前,岳怀冰在后,二人一路走下去约有里许光景,远远看到了一排苍松翠柏。
    此处风徐,日丽、鸟语、花香——
    如非亲目所视,任何人也难以想象,任何人难以想象的,是在如此大雪山深处寒冷世界里,竟然会有如此一片洞天福地!
    揆诸地理,原来是一片向阳坡地,一面是万松林立形成的天然屏障,另一面却是层峦叠翠的层层高山。如是西来的风势,经过这些层次的山峦,无形中一再地削弱递减,到达这里早已是具体而微!
    有很多不适宜寒地生长的奇异花木,在这里居然比比皆是,小鸟啁啾而过,溪水里锦鳞游泳,看之如桃源福地,哪里似不毛的大雪深处!
    先时,岳怀冰赴约摘星堡时,已甚感惊奇堡内的景致,此刻见到后岭绝景,更不禁暗自称绝!
    两株奇形的拱松,点缀成一座圆形的拱门,拱门内却是各色的花岗石点缀铺就的一条长长甬道!
    雪山鹤一笑道:“我们家世居这里,已有三代之久,一切都是先人布置。”
    说话时翠鸟啁啾一声,即见一只硕大的绿毛鹦鹉翩跹着自空而降,正好落在了雪山鹤肩膊上。
    那鹦鹉猛力地扇着双翅高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双翅乍起,如同箭矢般地直向着岳怀冰面前飞去,一只利喙,连同着一双朱红色的钢爪,极其劲捷地向着岳怀冰脸上抓去!
    岳怀冰惊呼一声,右手一翻,用袖风向着那只鹦鹉身上拂去!
    不意这只扁毛畜牲,经高人调养,平素搏嬉如常,却也学会了一些闪逃身法,此刻见状非但不惧,却反而更把身子偎了过去!
    只见它双爪下处,抓住了岳怀冰的衣袖,头上一撮子角毛高高耸起,嘴里连声咭呱地大叫不已。
    一旁的雪山鹤正要喝止,耳听得一声女子清叱之声道:“大绿——回来——”
    那只鹦鹉来得快,去得更快!
    就在这女子清叱声中,双翅一掉,尖鸣一声,已扑出数十丈外——
    顺着这只鹦鹉的去处,岳怀冰只觉得眼前一亮——
    原来不知何时,女主人已然现身,正是方才小别的雪山少女,只是此刻她却先已换了一件衣裳!
    一袭全白如雪的长裙,长得几乎拖在了地面,细细可人的腰肢上,轻轻束着一道由各色不同晶石所串联而成的七彩腰带。腰带一头低低地垂下来,长可及膝,看上去像是坠着一串小小的星串。
    她长发披拂,黛眉如柳,远远站立,如玉树临风,尤其是脸上的气质,使你觉出她异常的高贵雍容——这些感觉是不容易在一般女子身上看得出来的,尤其是在一般所谓的江湖女子脸上所能看出来的!
    先时所见的那只翠毛鹦鹉,这时正翩翩落在她纤纤玉手之上!
    雪山少女带着微微的笑靥,伸出另一只手在调弄着它,她的那双清波澄眸,可就注意到了渐渐走近的岳怀冰,玉手一拂,放走了鹦鹉,自行转身步入!
    岳怀冰不知怎地,自一见到她,内心就情不自禁地连连直跳!
    他实在很想去亲近她!
    他想看到她!
    很想跟她说几句话!
    很想……
    总之,只要看见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服,然而对方与自己的感受,却是大异其趣!
    在岳怀冰的感觉里,总好似她对自已不大答理似的,她好像是在有意躲避着自己!
    这可就是岳怀冰脑子里一直想不通的结。
    现在的情形是,他反倒怕见到她了!
    他的自尊心制止着他尽量地也不假以对方词色,这种心理真是相当的矛盾……
    当他乍然看见她的时候,他以为她必然会过来与自己寒暄一番的,可是事实上却没有。
    甚至于连一点点起码的欢迎样子也没有!
    她转身进去——
    他呆若木鸡——
    雪山鹤一笑道:“刚才那个就是我妹妹,你见过吧!”
    岳怀冰点点头道:“见……过,见过了!”
    “她很漂亮!”
    做哥哥的说:“但是很骄傲,她谁都看不起——”
    他的声音忽然放小声,眉毛微微扬起笑道:“你看见没有,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
    “看见了……”岳怀冰脸上不知道怎么变得讪讪的,而且也不大明白,何以雪山鹤要为自己说这些!
    雪山鹤英秀拔俗,显然是没有世俗间奸诈与心狠。
    “那件衣服,我很喜欢,可是她很少穿……”
    岳怀冰苦笑了一下,实在也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才好!
    摸了一下头发,雪山鹤微微笑道:“今天实在有点怪,她怎么好好地打扮起来了!”
    “令妹丽质天生,就是不打扮,也是无人能及!”
    “这倒是实话!”
    雪山鹤道:“摘星堡沈家的那个姑娘,你可见过了?”
    岳怀冰默默地点点头。
    他想到了沈雁容,脑子里浮上了淡淡的一层伤感,因为就道义方面来说,自己对于这个女孩子显然是有些亏欠!
    他呆呆无神地在思索着。
    雪山鹤已移步前行。
    四周环绕着是淡若轻烟的云海,人行其间,有点步履青冥之感!
    那条花岗石的道路,约有里许长短,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用黄色岩石搭建的石舍!
    实在难以想象,仅仅两个人就住在这么大的地方。
    岳怀冰脑子里方自起了这个念头,即见石舍前的山藤花架下步出了一个乱发蓬蓬、赤红脸膛、生着满脸绕回花白胡须的矮小壮叟来!
    岳怀冰本能地站住了脚步。
    雪山鹤一笑道:“这是我家一个老管家,苍须奴!”
    “苍须奴”这个名字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卑下一点了,然而这个人显然具有非常的身手!
    就在岳怀冰的眼睛方一接触到他时候,这个人已经来到了二人面前。
    他先向着雪山鹤招呼了一声:“少主——”遂道:“小姐有请!”
    雪山鹤点点头,手指岳怀冰道:“这是我们一个新客人,你是……”
    苍须奴合十拱手道:“小姐一切早已关照过了,老奴自会接待!”
    说到这里,手势向一旁引伸道:“岳相公请!”
    “不敢当!”岳怀冰欠了一下身子,遂即同着苍须奴转向右侧一条岔径。
    雪山鹤道:“岳兄你先休息一下,等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说罢身形略闪,已如箭矢般地投身入石舍之内。
    那苍须奴只管踽踽前行,却连背后的岳怀冰也不看上一眼!
    他臃肿的背影,略略耸起的双肩,再加上身上那袭前长后短的酱色大褂子,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显眼!
    令岳怀冰感到惊讶的是他的脚程竟然是如此的快,一双山草所结的多耳麻鞋,往往只凭着足尖一点之力,身子已顺推而前。
    岳怀冰同时注意到他的步法,常常三四步之后,足尖才找一下地面,这类身手简直是骇人听闻已极,无异的又是一名武林中罕见的极流高手。
    对方虽说是“老奴”的身份,可是在岳怀冰眼睛里,却断不敢以老奴视之,相反的,对于他这种卓然的内家身手“肃然起敬”!
    苍须奴带着他一直来到了一座贝壳门前,只见石门上悬着一块抹以翠绿的精致匾额,上书“冷香阁”三个篆书!
    没有门,却垂挂着一种贝壳穿串成的帘子,清风过处,发出了一阵悦耳的和谐音阶之声。
    原来这里已许久没人住过了。
    房子的格式,一如旁边的那座黄色大石屋,看上去虽是各立院墙,其实这“冷香阁”
    与主屋之间却通着一道黄色回廊!
    这道廊子太美了。
    美得令人有出尘之感!
    细小的牵牛花,密密麻麻地爬上去,却垂着红、黄两种颜色的小花蕊——几只红嘴红爪的“山娘”鸟,正在廊子上飞跃着,有的展翅待飞,有的是金钩倒挂,有的在和风下剔着翎子!
    苍须奴带着岳怀冰进了园子,即见他直接走向正屋——
    那是一座矮檐的古雅建筑,入门处却砌立着红、黑、白、黄四根方形的玉柱。
    这四根柱子分托着这所厅房的正门正前方——夕阳下闪发着四色霞光,那黑、白、红、黄四根宝光集结之处,正是屋前的丹墀玄关,看上去不觉刺眼,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泰感觉,仿佛你所看到的,是一道经天的长虹!
    苍须奴仍然是一言不发,一直走上了玄关!
    怪异的是,那房屋并无门户可以开启,看上去竟是光滑平整的一方玉石墙面。如果走近一点,倒还可以清晰地看出来,有一方形的门缝。
    苍须奴这时才回过身道:“这冷香阁已有几十年没住过人了,昔日还是老主人在时,他自己读书赏花闲暇时住的!”
    “是是……”
    岳怀冰道:“小可初蒙接待,不识这里的规矩,老前辈请多多指教!”
    苍须奴把垂了的头抬起来,打量着他,道:“相公不必客气,老前辈之名担当不起,只管径呼老奴的名字就是!”
    “后辈不敢!”
    苍须奴上下又打量了他几眼,这才由身上拿出了一块红色的方玉,看上去约莫有砚台盖子那般大小!
    那黄玉的门壁上,正好有一块四方形的空隙,看上去大小恰如苍须奴手上的那方红玉。
    就见苍须奴把手上那块方形的红玉,向着那方形空里一塞,“锵”然脆响一声,门内似有一股极强的吸力,一下子就把那块红玉方块吸了进去,紧接着那扇玉石大门可就在一片短短细声中冉冉地启了开来。
    苍须奴随手拉下了那块用以启开屋门的玉锁,红玉之上尚还串联着一根银色的链子。
    他随即把这块玉锁递与岳怀冰道:
    “这扇门是利用开磁的相排之力开启的,一旦遗失了这块玉钥,可就进不去了,相公请好生收着!”
    岳怀冰接过称了声谢!
    苍须奴弯身待去之际,忽听得一声嘹亮的马嘶之声,岳怀冰登时心中一惊。
    因为他已听出来.正是自己那匹心爱的“伊犁马”,怎么也难以想象来到了这里。
    苍须奴本已待去,这时闻声,才似忽然想起来,道:
    “啊!对了,相公的马今晨已由老奴寻回,现正在后院槽里豢养着,倒是一匹好马,只可惜万松坪地方酷寒,这畜牲四个蹄子上都生了冻筋——”
    岳怀冰对于这匹马一向是关爱倍至,闻言后不由眉头皱了一下。
    苍须奴道:“相公大可放心,过去老主人养了几匹好马,这种情形常有的,老奴得空时只消为它活活血脉,剔掉些冻筋也就好了!”
    岳怀冰道了谢,诚邀苍须奴入内,后者本不欲入,可是禁不住岳怀冰一直坚邀,也就不再坚持,遂即步入。
    房间里光线极好,四面都开有天窗,天窗是绕着圈子开的,是以看去光度甚佳。
    进门正厅处设有一方玉圆桌,七八个同色石鼓,看上去都光华灿然,纯系天成。
    就在这正厅左右附近,各有出道,大概有三五间石室,方圆不一,只是格式极其美观!
    苍须奴指向一间石室道:“这一间是当年老主人的住处,岳相公如不习惯,可以随便住哪一间都可以的!”
    岳怀冰又告了谢,遂即默默坐下。
    苍须奴道:“相公为近百年来,这‘冷魂谷’唯一的外客,少主人兄妹破格垂青,看来的确是缘分不轻,山居无聊,可以随处走走。少主人棋术甚高,空时手谈一番,也无不可——”
    “至于一日三餐,自有老奴按时送到——”
    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如相公不介意,就与主人兄妹共进也是一样!”
    岳怀冰一笑道:“主人兄妹世外高人,虽非出入青冥剑仙之流,看来已相去不远,只怕早已研习神仙辟谷之术了吧!”
    苍须奴微微点头道:“这一点倒也不假,就剑论术,我家小姐已有七分的火候,早已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只是……”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吟哦着未曾敢道出……
    岳怀冰急于一听下文,脱口道:“只是怎么?”
    “只是——”
    苍须奴展动着垂眉道:“只是老主人却说她尘劫未了,须来生方可成得正果!”
    这番话说得太玄了
    岳怀冰想也想不懂,问也无法问!不过这道家修仙之事,在他来说,亦非全然无知,只是乍听起来,总还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么说,雪鹤兄亦有此成就了?”
    苍须奴摇摇头,微微一笑道:
    “少主人天质聪颖,但是贪玩心切,这些年虽有了很多长进,但是按照老主人去世前的遗示,往后的魔难还多得很!”
    岳怀冰道:“老前辈,你在这里很久了?”
    苍须奴微微点头道:“老奴是随同第一代老主人夫妇来的!”
    “啊——那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很久,很久了!”
    “未曾请教,你老人家春秋多少?”
    “这个……山居无岁月,只是每见年华逝——”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伸手指向阁外一棵拔高直起的巨松,那棵松树,少说也应有双人合抱粗细。
    苍须奴却拿它来作了一个譬喻道:
    “相公问老奴多大年岁,老奴实在也说不出来,不过有一点老奴尚还记得,那就是来此的第二年,这棵老松的幼苗,却是由老奴亲手栽种的!”
    岳怀冰心中猝然吃了一惊,发觉到那棵古松,最起码也当在百龄之上,既是为此老所栽种,那么由树龄来推算此老的年岁,当真是大得骇人了。
    也许是最近这些日子以来,奇人异事见说得太多了,对以前所不敢相信或难以相信的事,现在居然也敢相信了。
    他的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苍须奴——
    这样的一个人,当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本身之间一定包含着某种神秘——也许内里窝藏着无限秘辛以及不堪一诉的苦水……
    只看他这个人,身高不足五尺,大头凸腹,乱发如蓬,真的是人世间罕见的怪异相貌!尤其是脸上重重相叠的皱纹,其红如火,上面更是沉沉点点,凹凸不平,狮子鼻、柿子嘴,丑是丑到了极点了!
    苍须奴似乎也在观察着他!
    他那双深陷在目眶子里的黄色眼睛珠子,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岳怀冰。
    岳怀冰先对着他,这时反被他看。
    四只目光迎视之下,岳怀冰反倒是回避了。
    却听得苍须奴沉声道:“岳相公今年多大了?”
    “后辈今年二十六了!”
    “二十六岁!”他翻起了一只右手,肥胖的五根手指头捏掐了一阵子,道:“是正月三日出生的?”
    “不错!”
    “那应是寅时还是丑时?”
    “是丑时!”
    苍须奴先是一怔!那张重叠的红脸上顷刻间带出了惊喜的笑容——
    “好呀!”
    他边说边再站起来,伸延着一双短小的胳膊,抖擞着精神道:“我家老主人神机妙算果如神验,竟然把一二十年后之事算得丝毫不差,妙!妙!”
    他一口气说了两个“妙”字,重叠的红脸上,也竟然展开了鲜见的笑容!
    岳怀冰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全然不解地道:“老前辈,在下的生辰年月,你老是如何得知的?”
    苍须奴此刻情绪,看上去较诸光前,真不知好了多少,闻言后咧嘴笑道:“岂是生辰年月,就连岳相公你的四柱八字,老主人也都为你安排好了。”
    “那……又为了什么?”
    “这就难怪了,难怪了!”
    苍须奴嘴里连声念着,却向岳怀冰抱拳道:“天机不可泄露,岳相公,你是冷魂谷的一颗大福星,今后多有仰仗,借助正多!”
    边说边自向着岳怀冰频频打躬作揖不已——
    岳怀冰慌不迭地还礼。
    二人对揖了一阵之后,苍须奴十分欣喜地道:“相公沿途劳累了,该休息一下,等一会儿我家主人必定还会有话!”
    言罢深深一揖,兴致致地转身去了。
    苍须奴去后,岳怀冰倒是发了老大的一阵子闷儿!
    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
    要是照苍须奴那么说,自己的来此,分明在二十年前,已为本山故主所算定,他们也早就有准备来迎接自己这样的一个人!
    实在是太荒谬了,荒谬得近乎怪诞!
    可是由苍须奴的表情看起来,绝不似有片语只字像是戏言……
    这其中的情形,岳怀冰可真的是想不通了,好在这个谜团日后绝对不愁解它不开!
    他缓缓站起来,步入方才苍须奴指示的那间房子!
    垂在门框上的是一层珠帘,撩开帘子,见一纯白细纱的月亮屏风。
    室内布置,极其雅致,琴棋书画无所不备。
    一面落地足有一人多高的古铜圆镜,其上纤尘不染,照得人毫发毕现!
    白玉榻上铺着金丝猴皮的长毛褥子。
    潇湘椅两头翘起,可以载着你任意地前后摇晃。
    原色白木的长案上,可见树身年龄的圈圈痕迹,笔架上斑管如林,案头上帙笺高堆,你可以随意所至,信笔涂鸦,亦可以赋诗填词!
    白木案的侧面角上,立着一座雕凿得极具玲珑匠心的古董架子。
    只是架子上所摆设的每一款全是各色美酒,上上下下,少说也有百十瓮之多!
    灯光的来源正如前叙,是由一溜天窗上透进来的!
    主人利用光的折度实在是太妙了,整个客室内只见一片朗朗清光——
    只是你如想闭目小憩,只消在白玉榻上一倒,即会见一层雀羽所编织而成的天然屏风,把光华拦腰而阻,如此光的强度,恰恰好让你进入梦乡!
    其它各物,还多的是。
    洞萧与竹笛搁在窗前支架上,一架古筝与一具七弦琴却横卧在地面矮几之上。
    地面上另有个厚厚的蒲团,那蒲团厚有一尺,大可三尺见圆,却由正中室顶上,高高地悬下来一串七彩贝壳的风铃——
    岳怀冰心里不禁也略略地明白了些!
    他猜知那串风铃的作用,是在测验一个人修行定力时的静功深浅,试着盘膝向上一坐,果然口鼻处正好对着那串风铃的梢头。
    由于他出息的气机,顿时使得那串风铃发出了一阵琤琮的碎响之声,虽是极小的出入,亦有所闻,由此可知道这定力打坐入门之功,是何等之不易!
    室内唯一还没有被形容过的,该是一口剑了!
    那是一口青铜剑鞘,它是把形式修长的剑——
    剑身是悬空垂吊在半空中的,距离蒲团坐处,当在三尺以外!
    这一点,岳怀冰有点想不通,因为按常理来说,剑是应该挂在墙上的,还不曾听说过有悬在半空中的!
    其实他如果参透了极上的剑道之后,就可略窥出一些堂奥来了——
    显然的,这间静室的前主人正是一参习上乘剑术的高人异士,多半是在参习上乘剑炁,练习身剑合一,亦即传说中飞仙剑侠之流了!
    岳怀冰把室内各种情形静态了解之后,内心不胜诧异,他站立在铜镜前,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容貌!禁不住为之哑然失笑!
    敢情,这连天的折腾,外加上身上的负伤,早已使得他变了一副形象。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固是不消说,全身上下更是血渍斑斑,望之如同血人,胡子几天也没刮了,看上去更是狼狈。
    他先脱下了身上的破衣,发觉到下身的那条裤子也是脏破得可以——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却听得背后有人嘤声一笑——
    当然毫无疑问的这是女子的笑声!
    岳怀冰大吃了一惊,倏地转身,顿时惊得呆住了。
    原来不知何时,就在他身后丈许以外,也就是另一处入口的地方,站立着一个身材修长、一身黑色长衣的盘发少女!
    何以谓“盘发少女”?因为那女子头上的长发也许是太长的缘故,是以特意弄成一个圆圆的盘结,堆在头上。
    看上去她大概有二十五六的年岁,肤色虽称不上白,可是绝不能算黑,一双眼睛亮亮的,微微向两边挑上去,至于眶子里的那对眼睛珠子,可就像流动的一对黑珍珠,顾盼间无限灵活!
    这时她手里拿着一叠衣服,俏脸上带出似惊又喜,还有一种说不出意态上的笑靥!
    岳怀冰由于过度的惊吓,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
    黑衣少女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在注视他一刻之后,像是忽然憧憬到了害羞,禁不住默默地垂下头来!
    “你……是谁?”
    岳怀冰匆匆把脱下的一件上衣匆匆再穿起来,但是顾得上顾不了下,实在是狼狈之至!
    这才见那女子,把手中一叠衣衫轻轻搁下来,然后冉冉向着岳怀冰面前福了一福!
    岳怀冰张惶还礼道:“小姐——?”
    “婢子石灵珠,奉爷爷之命,是专门来侍候相公的!”
    “石灵珠……?”
    黑衣女子站起身来,微微笑道:“我爷爷石飞泉,相公已经见过了,主人兄妹都管他老人家叫苍须奴!”
    “啊——”
    岳怀冰这才大悟道:“原来苍须老前辈竟是姑娘的令祖!”
    “相公千万可别这么称呼我们——”
    她边说边自走过来,伸手主动地把岳怀冰身上的那件破脏的衣服脱下来!
    岳怀冰怔了一下,忽然想到此间原是世外仙境,自不能以凡俗龌龊念头冒渎各人。
    是以,他在微一惊愣之后,也就处之泰然!
    石灵珠一面为他解脱上衣,一面吹气如兰地道:
    “岳相公,自从婢子出生至今日为止,还是第一次接待客人,这里规矩大极了,相公你只管呼叫我灵珠就是了,可不要叫我姑娘呀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少主人少小姐不骂我,我爷爷也是饶不过我的!”
    说时岳怀冰上衣已褪,仅着长裤。
    灵珠正要伸手去脱,岳怀冰实在不习惯,后退了一步,说道:“不必了,不必了。”
    灵珠款款走过去,拿起了床上的一叠衣衫,道:
    “少小姐说相公身上有伤,着婢子备了一些药物,等一会儿相公浴毕,再为相公搽抹!”
    岳怀冰尴尬地道:“这实在是不敢当,请问浴室在哪里?”
    灵珠一笑站起,前行带路。
    岳怀冰在后跟进,前行十数步,来到了壁角,那里原先就垂着一抹湘帘,灵珠这时轻轻用手撩开,妙目一引道:“那里面——”
    岳怀冰可就又怔住了。
    所见的一切在在都使他感到不胜惊讶!
    只见湘帘后是一片天然林园,那园子不过亩许大小,却陈设着两池清水。
    水当然是天然引进来的!
    虽说是在一个园子里,可是看上去水的色质却是大异其趣,一池水色纯清,一池却是颜色纯蓝!
    蓝色水池里袅袅地冒着浅浅的一层白色烟雾,可以想知水的温度一定很高;另外那一池,看上去水色纯碧,水的表面虽然没有什么动静,可是岳怀冰却注意到底层之下,却有微微旋动的涡流。
    他试着用手去摸了一下,水质如冰!
    灵珠笑道:“这还是老太爷在时,由雪山山脉里,特意引来的两道泉水——”
    她指尖一指那池蓝色的道:
    “这是雪山特有的一道‘五香泉’,听说对于道家练气练功,有很大的帮助。山中寒气重的,染上了风湿,只消在这里洗泡些时候,不药可愈!”
    然后又介绍那池子冰泉道:“这是雪山最深处的一道‘地骨泉’,老主人费了三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才由百里以外沟通来到这里,听说这种水最能培炼人的元气,有洗骨易髓、去芜存菁的功效呢!”
    岳怀冰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
    他放目园间,发觉到有几株早开的桃花,软红草软软地贴着地面衍生下去,还有一种像是狗尾巴的红色小花,点缀在园子里!
    园子的后面尽头,峭立着一面千仞冰壁,高可插天,平如刀削,左面与主人兄妹的黄石房舍相连接,当中并没有院墙,只是衍生着奇吐怒伸的藤蟒奇花!
    岳怀冰顿了一下,微微窘笑道:“你可以先行回避一下么?”
    灵珠微微一笑,转身自去!
    岳怀冰看看再无外人,这才放心大胆地脱下衣裤,由于他身上有伤,所以不能贸然下入水质温热的“玉香池”,却只先行试着下入到“地骨池”内!
    哪知他身子甫一入内,只冻得他全身打了一个寒颤,两片手骨“嘿嘿”战抖不已,慌不迭地跃身而出!
    他自从迁居万松坪,两年来以冰雪濯身,早已练成极扎实元气底盘,却未曾想到这地骨泉水,竟然较诸冰雪更要冷上十分!
    何以如此冰寒砭骨的水质,却未曾结冰?可就是他所想不通的了。
    池边上,他冷得发抖,当下试着运行了一阵子内功,待到身上生出了一阵子暖意,才敢再试行落水入池!
    这一次他摒息调元,勉强地在池水里洗涤了约半盏茶的时间,只觉得五腹六脏都似乎被冰镇住了一般,再不出来,非冻死在池子里不可了。
    他勉力地爬回到池外,早已唇紫面青、同时间只觉出全身血脉内有如数万冰蚁一齐在啃噬爬行着——
    那种痛楚,简直非人的毅力所能忍受得住,他张开嘴,只觉得舌桥不下,头脑间一阵子昏眩,已昏倒池边。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屋子里的人好像不少,但是却没有一个发出声音的!
    岳怀冰发觉到自己平平地卧在那张铺有金丝猴皮的白玉榻上!
    他身上好像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绫子!
    一双女子的手,正在他身子上各处推拿捏按着,指掌过处一片温馨!
    他除了感觉得出对方手指内透出的一股暖流以外,对于女子那柔美的纤细肤脂,也可以很微妙地凑合出来!
    室内的温度不热不冷!
    光线不明不暗!
    “人”的感觉,更是那般说不出来的懒洋洋的!
    ——只是岳怀冰却不敢留连于片刻的安逸里,他鼻子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气息,倏地睁开了眸子!
    也就在他眼睛方自睁开的一瞬间,背上正在为他按摩移动的手指,忽然也停止了。
    岳怀冰迅速地转过身子来,不觉间神色一呆——
    房子里站着好几个人!
    换句话说,自己所见过,也是这冷魂谷所见仅有的四个人全都到齐了!
    方才为自己亲手推按的,并不是那个叫“灵珠”的女婢,正是岳怀冰想煞、怕煞、怒煞、爱煞的那个年轻的女主人——
    她似乎永远是那般的严肃,脸上难得一见笑容。
    尤其是现在,看上去她那张脸更是冷若冰霜,一双蛾眉轻轻颦着,眼睛里轻轻现着沉郁,那几缕发丝散在她宽阔的前额上——
    一颗闪烁红光的半月如意珠,轻轻地悬挂在她前项上,白如凝脂的玉肤,与红光耀眼的明珠衬在一起,给人以无比“高贵”、“雍容”的一种感觉。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由对方颈项上的那颗红宝珠跳到了对方脸上——
    年轻的女主人并没有做出任何表情!
    他的目光,再移向第二个人——雪山鹤!
    雪山鹤倒是一脸的喜悦之色,那副样子很想上来跟他说话,可是好像又碍于妹妹在场——好像这里所有的人,都有点要看他妹妹的脸色说话似的——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型的女人,她美丽高贵,艳若桃李,冷似冰霜,虽不语而解语,虽不嗔而自威!
    雪山鹤的妹妹就是属于这一型的一个女人!
    岳怀冰的眸子又转向第三个人——苍须奴!
    苍须奴的表情至为沮丧,原本就够红的一张脸,这时更胀得像是一个大扁柿子似的,蓬乱的头发像生满刺的栗子一般地支开着!
    他深深地垂着头,不发一语!
    房子里并非没有一点异声!
    有人在低声地饮泣着!
    声音是那么的低,可是岳怀冰已经很清晰地听见了!
    就在这间阁室的角落里,那个叫石灵珠的俏丽女婢,直直地站立着。
    她还在哭,不时地用手背去抹擦着脸上的眼泪,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般的一颗颗地洒落下来!
    全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
    就只是她在哭的声音!
    大家都沉默着。
    好一会儿的工夫,雪山少女才走到了床边,目光垂视向着岳怀冰,冷冷道:“你差一点死了知不知道?”
    “我……我敢请姑娘说清楚一点么……?”
    “哼!”
    她的眼睛向着壁角的灵珠瞟了一眼,微微嗔道:“她是否没有告诉你么?”
    “她?……”
    雪山少女眸子又转向苍须奴道:“你这个孙女所犯的错,我也不再说了……你要严格管教!”
    “是……老奴知道!”
    苍须奴频频地点着头,一双黄眼里,淌出了泪痕!
    忽然,那个叫灵珠的女婢扑过来,跪倒在雪山少女面前,痛声泣道:
    “小姐……小姐……你原谅我这一次无意过失吧,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没有见过……没有……”
    “呸!”雪山少女望着她轻啐了一口,素脸上带出了一片红晕——
    “你做的好事——灵珠!你可不要忘记了,你母亲是怎么个下场,你爷爷又何尝不是受了你的牵连!如果不是我早来一步……”
    雪山少女一口气说到这里,好像显得碍于出口,脸上的颜色更鲜红了。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一双澄波眸子盯住灵珠,像是要看穿了她的心似的!
    “一错!再错!这一次我决计不能饶你!”
    雪山少女眼睛回到苍须奴身上道:“你自己看看怎么管她吧!”
    听了这些话,灵珠哭得更大声了。
    苍须奴频频叹息道:“孙小姐,此女乃其母夜梦桃花,感染岚瘴而受孕,生来就具异质……这些年老奴也曾多方拘束于她,又用园内玉香泉水,为她去芜存菁,年来已很有进展,只是……岳相公来的不巧,正好是此女三月思情之际,是以,是以……”
    雪山少女点点头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才让她迁居后面‘红梅阁’,为什么你又特意把她调来冷香阁服侍岳相公?”
    苍须奴叹了一声,呐呐道:“这件事,老奴实有难言之隐……”
    他看了床上的岳怀冰一眼,期期难以出口!
    雪山少女哈哈一笑,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想必是意欲借助岳相公的元阳气息,来驱逐你孙女的沉阴之秽,是与不是?”
    “这……个……”
    苍须奴垂下头来,呐呐道:“小姐明察!”
    “亏你还说得出口!”
    雪山少女蛾眉乍挑道:“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这位岳相公迟早亦是我道中人,说不定正是我爷爷蕉叶简上所载之人,果然要是他,……该是我们冷魂谷梦寐以求的一颗福星,如为你那个下贱的孙女毁了,这个罪名由谁来担当?”
    岳怀冰在石榻上,真是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真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可是问题的中心是他,那是毫无疑问的。
    至于他怎么会卷入到这事件的漩涡里?灵珠又犯什么错?发生了什么大事?
    谜团实在太多了,简直是一点也想不通!
    他只知道,自己接受婢女灵珠的指导,到“地骨泉”里洗了一个澡,由于水质过于冰寒,以至于无法忍受而昏了过去,以后他什么就不知道了。
    这是他第四次见到雪山少女,也是他忽觉到她最最无情的一面!
    他真有点不能相信,一个如此美艳的少女,竟然会在人前那般苛刻,严厉地去责备另一个人——而那个被责备的人,却是个看来软弱无知的女婢!
    下意识里,他不禁对灵珠生出了同情——虽然到目前为止,他并不知道灵珠到底在自己身上犯了些什么错?如何不利于自己?
    苍须奴在女主人的指责之下,只是更深地愧疚忏悔着,没有一点点不服意思!
    他趋前向着雪山少女拜倒道:
    “孙小姐……老奴一切都知罪了,一切罪过都由老奴一人担当,只请你宽恕灵珠一次吧……”
    灵珠也哭着冉冉拜倒,泣诉道:
    “小姐,小姐!婢子再也不敢了,请小姐宽恩,别把我再关在‘红梅阁’里,那个地方我实在是受够了!”
    一旁久未发言的雪山鹤见状,叹息一声,道:“妹子,灵妹的罪状,情有可原,所幸岳兄尚无什么意外,就原谅她一次吧!”
    雪山少女回过身来,用那双清澈的眸子看着哥哥,冷冷道:“既然你也为她讨情,我也就不便说什么了——”
    苍须奴连连叩头道:“谢谢小姐!谢谢少主人!”
    灵珠更是感激涕零地向着雪山鹤叩拜道:“谢谢少主人,谢谢少主人!”
    雪山鹤眸子里泛出了一片同情,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在灵珠头上叹道:
    “其实这一切错,对你来说都是无辜的。如果你是他家女子,这些约束原是不该有的,但是你却生为冷魂谷的人……”
    “少主人——”
    灵珠大惊道:“少主人,我情愿生生世世在冷魂谷,追随少主人与小姐参证道法,恳求你们千万不要把我送下山去!”
    雪山鹤一笑道:“我并没有说要把你送下山去呀!”
    苍须奴站起来道:“灵珠,你应该记取主人兄妹对你的一番深心,务必要压制着内里被崇的一颗凡心,否则一入魔劫,爷爷也是救你不得的!”
    灵珠连连叩头道:“爷爷!我记住了,记住了!”
    说时只管用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可怜似地望向雪山少女!
    雪山少女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道:“灵妹,你起来!”
    灵珠叩头站起。
    雪山少女上前执其一手,颇有伤感地道:
    “你我虽系主仆之分,但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的,我虽对你严了一些,可也是为你好!”
    “小姐……我知道……”
    “你抬起头来!”
    “我……”灵珠依言缓缓地抬起头。
    雪山少女眸子在她脸上注视了一刻,忽然开口,红唇贝齿间喷出了一片淡淡的白气。
    那股白气由灵珠面上一喷而过,之后,灵珠顿时出现了一副振作神采模样!
    雪山少女眼睛注视了她一下,轻轻一叹,苦笑道:
    “你的魔劫只怕在百日内尚要应验一次,不过你福泽丰厚,到时我与哥哥必全力助你一臂之力,苟能如此,你也算熬出一番成就来了!”
    这番话,灵珠固是喜形于面,而尤其高兴的还是苍须奴,只见他咧着一张大嘴,喜道:“小姐的‘运转金丹’最是高明,既然这么说,总是错不了啦!灵珠,为避这百日之劫,你,还是住进红梅阁里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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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火云罩冰谷,妖女诱铁男
    灵珠无言以对,只缓缓地点了点头!
    雪山鹤道:“你虽身居红梅阁,日受子午风雷冰雹之苦,可是那是祖先的家法,再说对你本身更是有益,你真如能捱过百日之苦,以后势将不同于今日了!”
    灵珠只是落泪,却迟迟不去!
    雪山少女见状叹息一声道:“一切都可便宜行事,你如不乐意居住在红梅阁,尽管移到我‘散花馆’来住就是了!”
    灵珠顿时一喜,匆匆一福道:“谢谢小姐!”
    说罢眼光在室内各人身上转了一转,含着无限羞涩的表情垂头上了。
    雪山少女忽然道:“站住!”
    灵珠缓缓回过头来。
    雪山少女脸上微微罩起一片薄雾道:“你记住,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唯独这冷香阁,今后禁止你擅越一步,知道了吗?”
    灵珠点了点头,可是那双细长的凤眼里,却含蓄着无限伤感与依依之情——
    她忍不住向着榻上的岳怀冰瞟了一眼,遂即掉头自去!
    雪山少女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叹,不再多说。
    苍须奴十分汗颜地搓着手道:“这娃子大了,老奴有时也不能严加约束,尚请少主人与小姐随时管教才好!”
    雪山少女点点头道:“你去吧!”
    苍须奴应了一声,转身步出。
    他们孙女相继离开之后,雪山少女才步向榻边。
    岳怀冰本能地内心起了一阵子紧张,这个娘子,他自从打第一次见面起就怕她,美的确是美到了极点,冷也冷到了家!
    ——那还是第一次——在雪山脚下蕃婆子的野店里,他看见她,从那一次以后,她的影子就深深地印在了自己的心坎里面……
    以后连续地见了几次面,可笑的是自己竟然未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她虽然跟自己说过话,可是话意里面不是带钩就是带刺。
    岳怀冰又是挺要面子的一个人,听起来总觉得不是个味儿。
    这时候,他真怕她又要说些什么自己受不了的话,简直连正眼也不敢看她,只是装着无力地垂下了眼皮,无奈心里有点不宁,眼皮儿也频频跳个不已!
    雪山少女看在眼里,嘴角微微绷着,只管瞪着他,半天一言不发!
    雪山鹤笑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岳怀冰实在忍不住,只得睁开眼来,道:“雪鹤兄,小弟无知……可是又与贤兄妹添了什么麻烦?”
    雪山鹤眼睛看着妹妹,道:“妹子,你说还是我说?”
    “谁说都是一样!”
    她盯量着岳怀冰道:“你自以为在万松坪练过两年功夫,本事就不错了吗?”
    “在下……从来不敢这么想!”
    岳怀冰倒是心悦诚服道:“尤其是在贤兄妹世外高人面前……在下那点能耐,实在是微不足道!”
    说完频频苦笑不已!
    “你倒有自知之明!”
    雪山少女哈哈笑道:“方才你昏倒池边,骨髓已凝,如不是我用敲骨化髓手法为你运按一番,你早就完了!”
    岳怀冰汗颜道:“姑娘……又救了我一命!我真不知该怎么……”
    雪山少女忽然一笑,却又绷往脸,嗔道:
    “一个人老要人家救命,总不是个办法,你总得想想法子自己管好自己,不要再多给我惹麻烦就好了!”
    “我——”
    岳怀冰垂下头来,叹了一口气,一时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你已经可以下来了——”
    “是!是!”
    岳怀冰翻身刚起来,忽然才发觉到身上敢情还没穿衣服。
    雪山少女也似没有想到这一点,脸上一红,突地掉过身来,道:
    “哥——你陪着他穿好衣服,到后面来一趟,我在后面等你啊!”
    说完徐徐移步而出!
    岳怀冰不知怎么回事,对这个年岁不大的女娃子,还是心里真有点怕;而且说不出来似乎与她彼此间总有点芥蒂,气她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
    相反的,他对雪山鹤的感觉可就不同了。
    现在她走了,他立刻觉得失去拘束!
    雪山鹤把一叠衣服送过来道:“这些都是我的衣服,你我身材差不多,你穿上看看!”
    岳怀冰接过来走到屏风后面,匆匆穿好身上!
    雪山鹤在外面道:“你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岳怀冰由屏风后步出,深深一揖道:“谢谢贤兄妹一再打救——大恩不言谢,兄台请受我一拜!”
    雪山鹤道:“你谢错人了,真正要谢的,该是我妹妹,不是我!”
    岳怀冰叹了一声道:“我实在是糊涂得很,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好像是谜一样,这冷魂谷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兄妹又为什么住在这里……?”
    顿了顿又道:“还有……还有刚才的灵珠又是怎么回事?”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觉得自己不明的地方,仍然那么多……
    雪山鹤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慢慢的你都会明白过来,我只能告诉你,这冷魂谷不是一般江湖武林的地方,你能来到这里,可以说得上福气不小!”
    岳怀冰皱了一下眉,道:“只是……我大仇未报,却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哼!”
    雪山鹤微微一笑,道:“仙缘的遇合常常是不由自己的,只怕你来得去不得!”
    岳怀冰一怔道:“这么说,莫非在下与冷魂谷之间,还有过一些宿缘不成?”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雪山鹤打量着他,又道:“我妹妹还等着你呢,我们这就去吧,见了面之后,你就明白了!”
    岳怀冰窘笑了一下道:“雪兄,既蒙贤兄妹接待,尚请以真实姓名见告才好,在下也有个称呼!”
    雪山鹤想了想,道:“这个自然,不过,我那妹子古怪得很,最好还是让她亲口告诉你才好,有时候我也惹不了她!”
    说到这里笑了笑道:“走吧!”
    当下雪山鹤在前,岳怀冰在后,二人步出了冷香阁。
    前文已述,冷香阁与那所黄石精舍是连在一块的,不须走多少路,就来到石舍玉轩面前。
    只见门轩处,是一株形势古雅的巨松,树身不高,却拐了八九个弯儿,正像是一扇屏风,遮拦在门轩正前面。
    那只岳怀冰初来时见到的翠羽鹦鹉,这时正自落在松干上剔着翎子。
    此刻乍见岳怀冰来到,头上那一撮角毛倏地又倒竖了起来,发出尖锐的叫声。
    雪山鹤挥手拂袖道:“去!”
    那只鹦鹉呱呱地鸣叫了一声,才落在了屋檐上,兀自疾行着,嘴里学着人语道:
    “又是他——又是他——”
    岳怀冰不禁被逗得笑了起来。
    进得门后,想象中岳怀冰认为这所大宅子,必是较诸自己下榻的冷香阁更漂亮讲究多了。
    其实大谬不然——
    他所看见的,只是一间宽阔的四照巨轩。
    所谓“四照”,乃指四面都开有窗户的意思,由于四面都有轩窗,光华自然均等。
    主人不是俗客,却在四面种植着梅、竹、松、柏,看上去幽明适度、清风可人。
    整个轩堂里不染纤尘。
    进门玄关处,悬有一方白玉匾额,曰“听雷阁”,这个名字的确很吓人。
    地上铺的是原色木质的长条地板,上面设有四五樽香草蒲团,有棋枰、矮几、琴台、盆景,一具白铜的喷香兽嘴里袅袅上冒着郁郁的檀香!
    这“听雷阁”显然就是主人待客之处了。
    雪山少女姗姗由蒲团上站起来,道:“岳相公请坐!”
    岳怀冰一揖道:“在下数度蒙姑娘相救,恩同再造,实在感愧得很!”
    雪山少女素手一伸,道:“岳兄不必多礼,请坐下才好说话!”
    雪山鹤笑道:“这里很久没有来过客人,岳兄你随便坐!”
    岳怀冰现在已深知主人兄妹乃深山练剑之士,绝非寻常武林中人所能相提并论,是以由衷地生出了敬佩之心。
    当下就在一具蒲团上坐下来!
    珠帘响处,苍须奴双手捧着一碗热茶走过来,岳怀冰双手接过。
    雪山少女目视苍须奴道:“前山万松坪处,要打上个新的楔子,把我们冷魂谷的旗帜升上去,并请转告摘星堡主,今后如果他们堡里再要有人擅入后山,我们可就不客气。
    一经抓住,定杀不饶!”
    苍须奴应了一声:“是!”遂即退下!
    岳怀冰这时近看对方雪山少女,愈觉其清艳绝尘,两弯蛾眉之下,那双剪水瞳子,泛荡着女子贞洁极智的慧光,衬以她身上的拖地长衣,简直有如图上仙子、月里嫦娥一般的风华绝世!
    看着她,你会很自然地,倾生出无比的爱慕……然而,那只能偷偷地私自藏在你的心里,却不能在你脸上表现出一点点的轻浮。
    “你也许会觉得很奇怪,这是个什么地方吧?”
    雪山少女一双眸子注视着他,又偏过头来看向雪山鹤道:“哥——你告诉过他没有?”
    “他还不大清楚!”
    雪山鹤笑了笑,道:“他已经忍不住了,你再不告诉他,我看他真要急疯了!”
    雪山少女微微一笑,素手把散在前肩处的一缕秀发理下颈后!
    “岳兄你也是练武的,我看你功力不弱,大概在江湖上,已可以算得上一流高手了!”
    “姑娘夸奖了——”
    岳怀冰苦笑着道:“只是在贤兄妹面前……那可就差得太远了!”
    “这就是你我练习的武功门路不同!”
    雪山少女道:“你所练习的只是源流的内外功夫,充其量也只能延年益寿,能够力敌百人者,武林中已是罕见!”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又道:“而我们这里所研习的却是以剑术筑根基,配道理补智灵,最终目的,得证金仙大道。如果你的天质颖悟,缘份够好,假以时日,最起码也可以练成散仙之身,与天地同存在而不与木石同朽!”
    岳怀冰愕然道:“听姑娘这么说,岂不是传说中的剑仙之流了!”
    “不错!这只是一般人这么说的!”
    雪山少女款款道:“其实,人仙之分,往往在于一念之间,这一念之间,还要有缘份遇合,根骨、质素、固是先决的条件,但是心存至诚、坚毅不移的人,即使是根骨差些,只要功夫用到,迟早一样会有所成就的!”
    雪山鹤在旁微微一笑,说道:“妹子,你光给他说这些干什么?越说人家越糊涂了!”
    雪山少女眸子一瞟其兄,道:“你不要陪打岔好不好?要是你早听爹爹的话,以你的禀质,今天何至于还停留至此?道家四九天劫,不过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你却连护体的一元神功也没有练好的,那时候……”
    雪山鹤先是怔了一下,遂即气躁地道:
    “你一天所说老是拿这几句话说我,其实我功力也不见得就像你说的那么不济,上次能逃过,这一次照样过得去,你放心吧!”
    雪山少女面色一沉,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碍着岳怀冰在座,有些不便。
    当下她轻声一叹,只看看哥哥一眼,不再多说!
    然后她又把眼光转向岳怀冰道:“岳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这一句话使得岳怀冰登时呆了一下。
    半晌之后,他才缓和过来,脸上带出了一片凄苦之色。
    雪山少女与他本是对面而坐,就在他心绪一沉的当儿,就觉出对方身上蓦地袭进来一阵透体冷风——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其实对于岳怀冰来说,已经不能再算是奇异了。因为他已经领略过类似这样的感觉许多次了。
    那只是透体凉了一下而已,并无丝毫异状,而雪山少女脸上却浮现出一片凄惨的表情。
    “对不起……”
    她喃喃道:“想不到岳兄身世竟然如此的凄苦!”
    岳怀冰惊讶地看着她——
    雪山少女苦笑道:“小妹已略窥道家门径,适才是以‘道心照影’的功夫,略探岳兄虚实,一次见面,原不该如此失礼,尚请岳兄不罪才好!”
    岳怀冰心中益加钦佩,他也猜想到对方所谓的“道心照影”,也就是内功极上所谓五通之一的“他心通”,一照念间,即可察知对方心中所思。
    想到了全家上下一十七口的灭门血案,内心一时如同刀绞。
    他发出了沉长的一声叹息后,垂下头来——
    雪山鹤却是没有他妹妹那么精湛的武功造诣,兀自眼巴巴地看着岳怀冰。
    “岳兄,你和摘星堡的沈老头子,到底有什么仇恨?还有你杀的那些人……”
    岳怀冰目含痛泪地看了他兄妹一眼,道:
    “如非恩兄妹见问,这件宿仇,小弟实在是难以启齿!——”
    长叹一声,他遂即一五一十,把当年与“五魁首”之一段结仇经过娓娓道出!
    在他痛诉此一段经过时,当真是一字一泪,而主人兄妹却不置一词,静静地由头至尾听完究竟!
    雪山鹤在听完经过之后,霍地站起身来道:
    “照你这么说,这五魁首实在是禽兽不如的一群东西,你稍待一下,我这就去为你把沈老头擒来,任凭你处置他吧!”
    岳怀冰叹道:“雪鹤兄万万不可!”
    雪山鹤一怔道:“为什么?”
    岳怀冰紧紧咬着牙道:“沈海月武功显高出小弟甚多,但小弟却不愿假手于人,鹤兄你的好意小弟心领了!”
    雪山少女听到这里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一只黑白分明的美目,分别向岳怀冰与雪山鹤注视着。
    岳怀冰又叹息了一声,道:“况且沈海月今天已在雪姑娘手上吃了大亏,料必已有了准备!要找他只怕也不容易!”
    “对了。”
    久未发话的雪山少女直到这时才发言笑道:“哥哥,你空自习剑多年,却还没似人家岳兄有见识。”
    雪山鹤一别双眉,冷声道:“我早先只当沈海月是号人物,要知道他是这种人,哼哼……”
    “所以你就错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习剑之人,有这么个杀人法吗?”
    “习剑术,就是要铲除人间不平事,替天行道!”
    雪山少女道:“话是不错,可是你却忘了,你和我尚未到积修外功的时候,妄自开了杀戒,后果将会如何?嗯?”
    雪山鹤又是一怔道:“这个……”
    他的脸一时涨得通红,低下头闷闷道:“你总是有理,我说不过你!”
    雪山少女道:“再说,你应该记得爹爹临去兵解之前的那番话,目前正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哥哥,你可千万不要忘记呢!”
    (泣:“兵解”一词来自道家语,意修者未能炼成正果,自行尸解,以元神再投入人世,二次修行欲成正果意。)
    这番话果然有醒醐灌顶之势,雪山鹤顿时就怔住了。
    雪山少女冷冷一笑道:“以今天的情形,我要杀沈海月不过是举手之劳。此人外善内诈,心术险恶,即使杀了他也不为过,只是……”
    她看了岳怀冰一眼,道:“而且我也想到了岳兄的问题,他们之间既有深仇大怒,自然应该由岳兄自己了断,局外人只能从旁策助,却不便越俎代疱!”
    岳怀冰道:“雪姑娘的意思正与在下是一样的!”
    雪山少女接着说道:“岳兄,适才我默运空门易数,略为推算了一下岳兄你的未来祸福,得知岳兄你与我们冷魂谷的宿缘极深。”
    她眼睛微微向他一瞟,脸上却带出了一些儿红霞,微微垂下头来,道:“而且……
    反正迟早也是我道中人!”
    她已经把持住平静情绪,继续道:
    “所以我兄妹从今天起,就不把你当作外人看了!”
    岳怀冰惊喜参半,无限惶恐道:“我是太……高攀了!”
    雪山少女一派庄重地道:“岳兄你不要这么说,如果照先祖去时留言,要是你与我们尉迟一家的宿缘极深,只怕不是一家人呢!”
    岳怀冰茫然不解!
    不过,他已经越来越试图着接近与了解眼前这些所谓怪异的事情了。
    “这么说,你们是姓……?”
    “尉迟!”
    那雪山少女脱口接下去道:“我名尉迟青幽,我哥哥——”
    雪山鹤插口道:“尉迟鹏!”
    岳怀冰这才知道了对方兄妹的真实姓名,抱拳道了一声:“失礼!”
    尉迟青幽道:“如果岳兄不弃,以后我们就兄妹相称吧!”
    尉迟鹏笑道:“岳兄你多大了?”
    “二十六!”
    尉迟鹏道:“二十七!”
    “你是大哥!”
    “那你是兄弟!”
    尉迟鹏一笑道:“我妹子今年才十九岁!是小么妹儿!”
    尉迟青幽翻了一下眸子,道:“哪里,该是二十岁了!还老当我那么小!”
    彼此经过了这番谈话,看上去气氛是和谐多了。
    尉迟鹏十分喜悦地道:“早知这样,两年以前,就该把你接到这里,也好日夕相处,你不知道,这个地方住久了该有多闷!”
    岳怀冰道:“我倒觉得这里洞天福地举世难觅,大哥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才说到这里,只见竹帘揭处,苍须奴探首道:“岳相公该用饭了!”
    岳怀冰早已腹中饥饿,一听吃饭,忍不住站了起来。
    尉迟青幽见状不觉一笑,岳怀冰脸一阵红,又坐了下来。
    尉迟青幽见状微笑道:“怎么你还不饿?”
    岳怀冰讷讷道:“倒是有些饿了!”
    “哥哥!你陪着岳哥哥去吧,他一个人大概还不好意思!”
    岳怀冰还想邀尉迟青幽,尉迟鹏却道:
    “我们现在不比人家,人家现在是半仙,吃不吃都无所谓了!”
    尉迟青幽本已整装站起,聆听后看了哥哥一眼,本是一副撒娇的样子,可是当着岳怀冰却不好发作出来。
    她眼睛望向岳怀冰道:“二哥不必拘束,冷魂谷地方甚大,除了万鸟坪黑石山一带,到处尽可随便走走!小妹有事,尚要到玄冰岭去一趟,回来再见吧!”
    说完素袖一展,人似出巢之燕,已掠身室外,敝室内只留下了一阵清风,人已飘然无踪!
    岳怀冰怅看其背影,半天长叹了一声。
    尉迟鹏道:“我妹子功力已臻极境,剑术也有了七成火候,只差着出入青冥,身剑合一这一层功夫了!”
    岳怀冰感慨着,叹息了一声,转身过来!
    尉迟鹏就同着他步出这间所谓的“听雷阁”,只见阁外是一道上遮藤蔓的廊子。
    有一座八角形红柱的亭子间——就是所谓的饭厅了。
    饮食很简单,但苍须奴考虑到岳怀冰平时的饮食,特地为他煨了一只雪鸡!
    岳怀冰大快朵颐地吃了一顿。
    饭间,他注意到尉迟鹏只是吃些黄精首乌,只不过少少地喝了半小碗汤。
    在过去的两年,对于黄精首乌这类的食物,岳怀冰也曾勉强进食过,只是觉得味苦而辛,但是他却知道这些食物对于行功练气,清除身上的杂质很有助益!暗思自己日后也应该以此为主食才好!
    一席饭毕,岳怀冰向苍须奴告了辞,与“雪山鹤”尉迟鹏步出亭子间,但见眼前一片火云密布。
    美丽景色,当真还是他生平仅见。
    初见时如万丈火海,不过转瞬的工夫,那大片火海已旋转着为一片亩许大小的绛色火红帐篷,有如万马奔腾般地趋向一处峰头之上!
    岳怀冰注意到,似乎就是来时所见的那座“万鸟坪”!
    那片绛色的火云,只是在峰上疾飞旋转着,千道霞光,万股流焰,像是一把万丈火伞,高高地撑在黑石峰上把它紧紧地扣罩着!
    岳怀冰距离着那片火云至少尚有里许以外,却已感觉到身上阵阵的灼热,一粒粒的汗珠,不由自主地由毛孔里沁出来。
    似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嘶哑吼叫之声,由那座峰头里传出来。
    如非这般近的距离,岳怀冰还真听不清楚,可是一经入耳,他立刻就可以断定出那是一种人声——只有人才能发出那等凄厉惨绝的声音——
    由是他的本能地想到了“黑石公”这个人。
    尉迟鹏当然也注意到了。
    他看着岳怀冰道:“这件事你还不清楚,其实连我也是一知半解——”
    说到这里,他声音放小了道:“——刚才在万鸟坪的那回事,幸亏你还没告诉我妹妹,要不然她又要怪我了。”
    “那石头里的人又是谁?”
    “黑石公!”
    尉迟鹏道:“是早年我爷爷把他关进去的,听说他是个极厉害的魔头,没有人能制得住他,除了我爷爷以外!”
    “只有你爷爷一个人?”
    “不!”
    尉迟鹏摇摇头道:“我是说以前我爷爷在世的时候,爷爷飞升之后,现在他只怕我妹妹一个人!”
    “是尉迟姑娘?”
    “嗯!”
    尉迟鹏点点头道:“我父亲兵解以前,曾把爷爷用来镇压他的一份本帖交给我兄妹,但那本帖内的记载,太以奥妙,我也只能参透出一部份,我妹妹鬼灵精,居然全部渗透了,所以黑石公对我们兄妹两个怀恨在心。”
    他加重语气道:“最怕我妹妹。”
    岳怀冰在听他说话时,眼睛始终未曾离开那座黑石峰,只见那片火云兀自在峰上盘旋不已,由黑石峰内发出的凄厉啸声,似乎已经转为微弱。
    不久,那片火云渐渐扩散开来,遂即随风散开。
    岳怀冰立刻也就感觉出来附体的热力为之消失,当时大是惊奇不置。
    尉迟鹏道:“这片火云,是先祖父在时,连同当时的青云九老,一共十人,在百蛮山费时一年,收集的太阳热能,后来用法力禁制在大雪山玄冰元磁峰上,每日只此‘酉’时磁力减退时,火云才会离开——那黑石峰上我爷爷预先留有云磁仙石一方,所以这片火云一经散开,俱向黑石峰上聚集,直到玄冰元磁峰磁力再增时,这些火云,才会又被吸了回去!”
    岳怀冰苦笑了笑,摇摇头,实在也是不懂。
    尉迟鹏道:“你初次来,当然什么都不知道,等到你以后随我兄妹习剑之后,就知更奇妙的事情还多的是。”
    岳怀冰脑子里一直还在想着那个黑石公,实在不明白,就道:“那黑石公究竟犯了什么罪,何以要长年受此迫害?”
    尉迟鹏脸上现出了一片怒容,道:“这个魔头实在是坏到了无以复加地步,他功力无匹,但为人生性残暴,听说当年为了练一种阵法,曾在一日夜间,杀害了三百名童男童女性命,取其生魂祭炼妖幡!”
    “有这种事?”
    岳怀冰给吓糊涂了。
    尉迟鹏冷笑道:“因为如此,才激怒了我爷爷,当时集合了海内外同道号称‘青云九老’的九个人,共同协力,用‘十煞伏魔剑阵’,才将这个老东西擒住,从此就把他囚禁在黑石峰下!”
    岳怀冰惊骇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尉迟鹏道:“很早了,最少也有五十年了!”
    岳怀冰打了一个寒颤道:“五十年?……难道关得不太久了些?”
    “你哪里知道!”
    说起这件事,尉迟鹏兀自有些气恼。
    “这五十年当中,他曾经出来过两次——第一次我爷爷尚在世时,黑石公逃抵黄山,为逼占黄山五云步地盘,竟然发动魔火,将黄山二十四所寺院僧尼,烧得一个不剩,为尘世间带来了无边浩劫,幸亏我爷爷与青云九老事后赶到,几经犯险,才又把他擒住!”
    尉迟鹏频频冷笑着。
    岳怀冰听得惊心动魄。
    面前的黑石峰经过方才火云笼罩之后,这时袅袅地冒着黄烟。
    可以想象出,劫后余温,犹是何等的怕人?
    尉迟鹏追忆着以往的传说,道:“这一次青云九老会合我祖父才在黑石峰上,加上了那块云磁仙石,每日西时引发火云,用以磨炼此老的凶煞魔情,也是惩罚他两次所犯下的滔天大祸。”
    岳怀冰恨恨地道:“这么说来,这个人的确是不堪救药了。就该一劳永逸除了他才是了!”
    “谁说不是?”
    尉迟鹏又轻轻叹了一声,接着说道:
    “但是,说来话长,我那祖父与青云九老,早年与黑石公说起来还有一段相当的缘份,再说,他还是家母娘家的一个嫡亲长辈……说起来事情可就有些碍手了!”
    他冷笑了一声,又道:“黑石公在黑石峰下苦熬了十年之久,我爷爷与其他九老见他居然颇有悔过之心,当时为了试探他是否真心悔过,就在那一年,公推青云九老中的娄璧翁与黑寇叟二位老人家,入峰刺探,考察他的悔过决心!
    “谁知道——”
    尉迟鹏气得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接道:“这一次结果更是出乎意外的惨。”
    虽是身不关己的一件事,可是由尉迟鹏嘴中道出,岳怀冰听在耳中,却是那等激肠荡气,令人心惊胆战,不克自已!
    这件事早已提起了他的关注,势非要听下去不可。
    尉迟鹏叹了一口气,道:“可怜娄璧翁与黑寇叟二老前辈进入石峰之后,竟然中了黑石公的埋伏……”
    “……这个老儿对我祖父以及青云九老早已恨入骨髓,十年来他在石峰之下,竟然打通了十数道密道,暗中布署了许多奇异阵势——
    “——可怜娄璧翁、黑寇叟二位老仙师那等高的道法,竟然会着了道儿,一时被困在他峰下阵道之内,二老不服联手迎敌之下,竟吃黑石公以预藏的小乾山‘霹雳子’发动——”
    说到这里,他呆了一下,才道:“二位老人家竟然当场炸为飞灰而死——”
    尉迟鹏恨恨地接道:“二位老人家俱是炼有道基之人,肉身虽粉,可是所炼元神按说可以脱山,无奈黑石公为人阴狠,竟然早已想到这一点,居然以所炼的妖幡将二老元神化为飞灰,使之形神具灭,黑石公乘胜遁出之时,幸亏我爷爷挡他一阵。”
    “他可曾跑脱了?”
    “差一点!”
    尉迟鹏叹息一声,道:“也错非是我爷爷,要是换了另一人,决计挡他不住。当时,我爷爷与他苦战之下,虽然把他制服了,可是自身却为黑石公炸去一腿!”
    “有了这次经验之后,黑石公才被永囚峰下,各方公议,判他永世不得复出,这也是他自作自受的报应!”
    岳怀冰听得真有点毛发悚然,的确是太骇人了。
    尉迟鹏道:“就因为有了过去这些事情之后,所以我们兄妹对他才深恶痛绝,但是爷爷飞升之前,却仍然对他眷念不已,曾吩咐我父亲不得再刻意折磨他,是以……我兄妹这多年来,对他还保持着一份晚辈的礼貌。”
    岳怀冰叹了一声道:“人心之险恶,真是防不胜防,我看这黑石公,大哥你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也是这么想。”
    说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道:“最近这几年,苍须奴说黑石峰下常异音作祟,很可能是这个老鬼又在捣什么鬼,不过我妹妹监视得他很严,必要时,我妹妹那口铸雪剑就可取他性命。”
    岳怀冰惊讶道:“令妹的功力竟然高过黑石公不成?”
    尉迟鹏摇摇头道:“论功力,我妹妹当然比他差远了,可是,我爷爷临去之前,却传授了几种专治黑石公的杀手功夫。那口铸雪剑,前古神兵,经我尉迟家七代相传,剑上威力非比寻常,正是黑石公最惧之物——”
    他笑了笑,又道:“那口剑原是留与我的,偏偏我爷爷说我仙缘不够,今生波折俗缘极多,是以才由我妹妹负责保管。”
    谈了这么多,岳怀冰总算对于这尉迟一家,有了一个全盘的认识,他感念着自己此番的邂逅,可真说得上缘份不浅,内心私下里庆幸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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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樱唇半开启,秋波勾人魂
    夜晚——
    山风轻轻地袭着。
    灯光、竹影、绢屏、琴、棋、书、画……这些静物各有其趣,互相地对称着。
    这个时候,如果你独自留在这里,如果你还没有入睡,你就会想到很多事情。
    从记忆里翻涌出的思潮,不尽然全是悲惨伤感使你痛心的事情,也有些是属于绮丽温馨一面的。
    岳怀冰在一番痛定思痛之后,他的心早已平静下来了。
    他忘不了雪天练刀、寒夜长啸的慷慨壮志。
    忘不了一刀、两刀、三刀,砍下云中令、夏侯忠、贯大野三人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也忘不了沈海月的阴霾奸狡、老谋深算。
    但是闪开了这些血淋淋的仇恨之后,他也忘不了那些属于感情上与他相生相息,有所关联的一切。
    譬如沈海月的女儿沈雁容!
    这个女孩子就常常让他心里烦,下意识里,总好似欠了她些什么似的!
    如果他第一次留在脑海里的影子,是沈雁容而不是尉迟青幽,那么此刻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感受,他可就不敢断定了。
    正因为第一次,也就是两年前在雪山脚下,那个蕃婆子的野店里,看见了尉迟青幽的那一次之后,尉迟青幽那惊鸿一瞥的影子,竟然那般根深蒂固地占在了他的心里。
    如果拿她来和沈雁容相较之下,沈雁容相对的份量可就要轻得多了。
    年轻人没有不多情的。
    岳怀冰只是把这番情,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里。
    他很少想,也不敢想。
    在过去,他是被所谓的仇恨冲昏了头,没有时间来想这些。
    现在他略微地定了下来,在复仇的事情未有结果和暂告一段落之后,这种对于异性的情怀,就会情不自禁地滋生了出来。
    几上放着自己那口刀。
    在平常,他最喜欢在这种时候起来舞上一趟刀,可是,今夜他却觉得异样的懒慵。
    懒洋洋的。
    对于自己身上所具的武功,他也灰心得很。
    一个自信武技超人、足可横扫天下的人,想不到一下子由天上跌了下来,忽然间发觉到自己的武功竟是如此的不济,内心之沮丧,自是可以想知。
    “冷香阁”是那么的静,静得连院子里的落叶声都可以清晰地听见。
    这些房子,他得悉是“冷魂谷”前主人的修真之处,自是不会轻易供人居住,但是主人兄妹却把它拨出来作为自己居所,可见得对自己之另眼相待。
    他又听见了落叶声……
    气溢显然已经很低了。
    此处虽非酷寒,可是深夜的寒流,也是够瞧的了。
    别个院子里,传过来一阵子琤琮的琴声,只是那么低低地拨动着。
    此时此刻倒使他想到了李商隐的那一首“寒夜深思”了,他缓缓站起来,正想向窗前步去。
    忽然,他怔了一下。
    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在他刚刚一发现时,尚还隔着老远,可是一刹间,却已经很近了。
    现在,她已经进来了。
    珠串的帘子不过是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已经来到了屋子里!
    岳怀冰先是一惊,可是当他看清了来人是谁之后,心里更为吃惊。
    “灵珠。”
    他心里叫了一声,因为进来的这个人,也就是白天饱受众口交责的那个奴婢灵珠。
    岳怀冰极为惊吓。
    因为他曾经亲耳听到尉迟青幽命令她今后不许擅入这里一步,那么她岂不是在明知故犯了。
    “灵珠!”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已足以代表了他内心的惊惧。
    “嘘……”
    灵珠以手指在唇上按了一下。
    这种禁声的动作,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她身上只穿着一袭黑纱的长衣,透过朦胧的月色,那袭纱衣里面的胴体,简直是呼之欲出。
    她的动作极为轻巧,身形略闪,已来到了岳怀冰面前。
    “你来干什么?”
    “岳相公,轻一点儿!”
    灵活的眼珠子,向着四面瞟了一眼,身躯一晃,已坐在了石玉榻上。
    岳怀冰闪身走向窗前,向外张望了一下。
    “放心。”
    她笑着说道:“不会有人的!”
    “你好大的胆子!”
    “我才不怕呢!”
    她这时头垂得很低,两根手指玩弄着纱衣一角。
    那双深藏在长睫毛之下的眸子忽地撩起来,看向岳怀冰,有点生气地道:
    “大不了他们把我抓回红梅阁去,可是我一样会跑出来!”
    说到这里,她似乎很得意地微笑了起来。
    她似乎又是一种女儿的姿态——属于那一类放任、不受拘束一型的。
    “灵珠,你找我有事吗?”
    “嗯……”
    她笑起来露着洁白的牙齿,道:“你不欢迎我来,是吧?”
    “那倒不是的!”
    “没有事我就不能来?”
    说罢她把头编过来,盘在头上的一蓬秀发,云也似地散了开来。
    纱衣里面的一袭红色肚兜清晰可见,那双修长丰腴的双腿,似乎更具有诱惑性!
    岳怀冰皱了皱眉,觉得双方这样的情形之下,见面不大妥。
    可是一来他是客,二来对方尚未说明来意,自不能下逐客令!
    况且,他对她还基于某种的同情。
    灵珠把下巴抵在膝头上,把一双吊梢的长长眼睛睨着他一笑道:“闷,想找你聊聊天!”
    岳怀冰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起码觉得她之所来,是没有什么恶意的!
    灵珠笑了笑,把一只手摸向腰上,腰上系着一根细长松软的红带子。
    红带子上系着一大串山果,样子很像是葡萄。
    灵珠摘下来,甜甜一笑道:“这是小姐种的‘雪枣’,我偷偷地摘了一串来,给相公你尝尝新!”
    岳怀冰说道:“要是尉迟姑娘知道了呢?”
    “她不会知道的,少主人就一天到晚地偷吃,她哪里弄得清楚!”
    灵珠笑了一声,赶忙用手掩住了嘴巴。
    岳怀冰一笑,说道:“你这不是栽赃吗?”
    “好吃得很哩!”她摘下了一个递过来。
    岳怀冰接过来,觉得冷若冰珠,入口即化,蜜般的甜,很有点像水蜜桃的味道,只是比起水蜜桃却要小多了。
    “这种雪枣,多吃了对咱们练武功的人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
    “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姐是这么说来着!”
    说着她一连又吃了两三个,又分给了岳怀冰几个。
    岳怀冰眼睛不敢接触在她身上,却忍不住问道:“白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珠怔了一下,赌气道:“反正我是这里的累赘,谁看我都不顺眼。不过我也是太疏忽了点儿了,小姐说得不错,如果不是她救了你,你准活不成!”
    “那只能怪我自己,为什么他们却要责备你?”
    灵珠长长的瞳子注视着他,轻叹了一声,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妈是因为我死的……我爷爷说我是生来的妖女,身上有妖气!”
    “噗……”
    她笑了一下,绷着嘴左右摇晃了一下,道:“相公,你看看我真像什么妖怪吗?”
    “那倒不像!”
    灵珠偏过头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道:“不过奇怪的是……二少爷死得的确很奇怪!”
    “二少爷?”
    “不错,你还不知道?”
    “你是说,是尉迟小姐的二哥?”
    “是的!”
    灵珠似乎一下子伤心起来了。
    “二少爷一直对我很好,可是没有几年,他就死了!”
    “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爷爷说是我害死的,说我妈是夜染桃魔生下我的,我是个不吉利的人!”
    岳怀冰不禁作声不得。
    可是奇怪的是,他在注视着这个灵珠的时候,真的会感觉到她是这样一个人。
    她看人时候的神态!
    扬起的眉毛!
    斜过来的眼皮儿……
    很多地方,都让他有这种感觉。
    灵珠牵动了一下嘴角,笑笑道:“你看什么?真把我当成了妖女?”
    岳怀冰道:“你自己说吧!”
    灵珠微微低下了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我眼睛最怪。”
    说时她就把眼睛注视向岳怀冰。
    “你注意看看,一直看……”
    岳怀冰心里觉得很好笑,发觉到对方根本是个胸无城府幼稚的女孩子。
    他也就不经意地把眼睛注意过去。
    谁知道,当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神方一接触到一块时,顿时心中愕然。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总之,由对方那双长长的瞳子里像是泛出了一种蒙蒙的感觉,像是雾般的,令人心神为之一荡!
    他的脸上猝然泛起了一阵热潮。
    灵珠的眼神儿里,荡漾着前见的迷茫,在一刹间立刻又现出了另一种的神采来。
    那是一种勾人神魄的妖冶媚采……
    挑动的眉梢儿……
    斜起的眼角儿……
    秋波微瞬,樱唇半启,红唇白齿间丁香半吐……
    她已经不再是刚才的灵珠了,变成了十足的荡女……
    岳怀冰只觉得心里一阵子发热,霍地站起身来。
    石灵珠脸上罩着一片红潮,她蹒跚地拖着她可人的胴体,嘤然曼吟一声,遂即向着岳怀冰身上扑来!
    “不!”
    岳怀冰本能地封出了一掌!
    灵珠妖躯一震,遂即跌倒,她嘴里曼呼一声,登时玉体横陈,不再移动!
    岳怀冰怔了一下,心道:糟了,莫非我伤了她?
    想着,忙自趋前。
    灵珠嘴里曼吟着,上胸频频起伏不已。她原本身上只穿着一袭黑色的轻纱,里面是一袭小小肚兜儿,这时既不拘形式地倒在地上,看上去可就十分火爆了。
    粉颈酥胸,雪与玉般地画出一片荡人的魔焰!
    岳怀冰原是自持极坚之人,可是目睹及此,也是怦然心动。
    他迟疑了一下道:“灵珠,你快起来!”
    那灵珠分明并非昏倒,只见她柳眉再挑,凤眸半张,两汪情泪,竟然婆娑地由眸子里淌了出来。
    “岳相公,你真狠心!”
    她呜咽着娇躯一点,已扑入岳怀冰怀内!
    事情的发生只是在一瞬间。
    总之,在岳怀冰内心根本还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灵珠已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身子。
    他身上有一种触了电似的感觉。
    “岳相公,你……你救救我……救救我!”
    樱口微迎,已按在了岳怀冰唇上。
    这本是出人意外、极其尴尬的一刻。
    岳怀冰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竟然会有这么一手,一时间可真是慌了手脚!
    石灵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魔女!
    像春风一脉!
    如春柳一袭!
    更厉害是撩人的春火一片!
    透过她玲珑透剔的玉体,一股脑儿的都像飞到了岳怀冰身上。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子头昏眼花,原本钢铁似的身子,一下子竟似变得柔软十分。
    同时间,他感觉出灵珠吐在自己唇内的舌尖,这时竟然发出了一股奇妙吸力。
    那可真是荡人心神的一刹那。
    岳怀冰总算是筑有极深内功根基之人,一发觉到情态不对,他顿时首先控制着丹田的元气。
    果然,就在他力道方及的一刹间,丹田已大为震荡,总算他功力深厚,那股在丹田里盘旋的气机抵抗一阵左冲右闯之后,始终不能被吸提起来。
    这本是缠绵悱恻的一刻,却也是惊心夺魄的一刹。
    两个人纠缠在地上厮滚着。
    蓦地“冷香阁”的两扇大门霍地敞开来。
    面前人影一闪,一人用着沙哑的声音低叱道:“贱丫头,掌嘴!”
    说到“掌嘴”二字时,一只蒲扇大的巴掌,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灵珠脸上!
    这一掌打得可真是不轻!
    石灵珠尖叫了一声,滚球似地摔了出去!
    岳怀冰一时间如同当头一声棒喝,惊怔在当场!
    他虽然仗着内功深厚,未曾被灵珠吸去了元阳真气,可是却也因为运功抗拒过巨,显得疲备不堪!
    房子里多了一个人——苍须奴!
    只见他须眉皆张,脸色涨成了猪肝颜色。
    忽地他扑了过去,拳掌交加之下,灵珠被打得惨叫满地翻滚不已。
    刹时间,她已是面目全非,原来俏丽的一张脸,变得面青唇肿,惨不忍睹。
    “爷爷、爷爷……”
    她痛楚地扑到了苍须奴面前,紧紧地抱住了苍须奴的两条腿,全身剧烈地战瑟着!
    “爷爷……”
    “爷爷,你打死我吧……”
    苍须奴仍然如前,像是疯狂地挥着拳头,可是在灵珠可怜的饮泣声中,他终于软了下来。
    灵珠却已遍体青肿,萎顿了倒在地上。
    “你……”
    苍须奴用手指着她,气得全身发抖地道:“丫头……你当真是想死么?”
    灵珠无力地翻着眼睛,她青肿的眼角,汩汩地淌着泪水!
    “爷爷……爷爷,我不知道我是在做些什么……”
    “你在作孽!作孽!”
    “那么,杀了……我吧!”
    苍须奴咬了一下牙,右手二指向外一指,只见指梢间白光一现,出来一道尺许长短的纯白光华。
    这道白光一经出手,室内立时泛出了一阵阴森森冷风,侵袭得人毛发耸然!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岳怀冰尚未看清那件物件的真实形象之前,那道白光,已然飞到灵珠的面前。
    灵珠面色惨变!
    原来苍须奴在冷魂谷,历事三代,平素又勤以练功,剑术早已大成!
    这近尺许白光,正是其本身修炼的一口飞剑,剑名“太白清风”,收之藏芥子,出之弥六合,一经出手杀人于百里外,犹如探囊取物!
    灵珠目睹着爷爷竟然猝然发出飞剑,欲取自己性命,哪能不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几乎吓昏了过去!
    然而苍须奴岂能真的忍心向她下手?
    剑光一吐,如银蛇出穴,眼看着已向灵珠颈项间绕到,忽地却停住不动!
    岳怀冰这时已经坐起。
    一切事发生得那么突然,真令他不及思索!
    他这时才霍然发觉到,那尺许白光之间,紧紧包裹着的敢情是一口光华灿烂的短剑,剑身纯白,银芒四吐,看上去端的是锋刃已极!
    苍须奴的手指显然控制着这口剑的运行,他无疑地正陷于痛苦抉择之间!
    空中的小剑,婆娑地颤抖着,时进又退,乍伸又缩。
    灵珠忽然翻身跪地,长长的秀发一垂至地。
    她只是痛苦地泣着,鼻涕、眼泪交加滴洒不已。
    铁石心肠的人,也将为之软化!
    苍须奴发出了一声喟然长叹,就在这声叹息的尾声里,那口凌空停住的短剑,忽然缓缓地向后收了回来。
    岳怀冰注意那口短剑越收越小,不过变成了寸许长短,突地一缩,已没入苍须奴衣袖之内!
    石灵珠死中逃得活命,脸色变得异样的苍白,她抖颤颤地站起身来,偏过头来看向岳怀冰,抽搐着,竟然泣出声来!
    苍须奴这才上前,走向岳怀冰深深一拜道:“岳相公……老奴如果来迟一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相公无恙否?”
    岳怀冰摇摇头道:“老丈放心,总算还没有什么大碍!唉……”
    这件事,想起来总是件遗憾!
    现在,岳怀冰甚至连看灵珠一眼,也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
    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灵珠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些如果只由她外表上看起来,是无论如何也猜想不透的!
    他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
    苍须奴长叹一声道:“不瞒相公说,老奴只此一个孙女儿,对她不免娇宠了一些,要按她今日所为,真是死有余辜,只是……”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满脸悔恨懊丧模样!
    岳怀冰苦笑道:“令孙女这种行为,实在是太可怕了,老丈似应设法早日为她医治才好!”
    苍须奴怒声道:“岳相公你有所不知,这种病,起于生具的天性,非药石可以奏效的!”
    “莫非一任她如此,就无药可治?”
    “这要看她的造化了,红梅阁子午二时的两极光,对她至为有益,只是这丫头好逸恶劳……”
    边说,他边自老泪滂沱直下!
    “老奴为她真是吃尽了苦头,已历劫受苦了一个甲子,看来还要继续下去!”
    灵珠听爷爷说到这里,一时不禁又哭出声来。
    岳怀冰心里十分担心,因为这“冷香阁”与主人兄妹所下榻的“听雷阁”黄色石屋,距离很近,这般地哭闹下去,很难不叫尉迟兄妹所听见,一旦再出来兴师问罪,灵珠的下场可就很难想象了。
    他心里有了这层顾虑,不免四下里多看了几眼,苍须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岳相公不必为惊动敝家主而担心,老奴来时已事先设下了禁制,这里一切,可声不出户,主人兄妹万万不会惊动!”
    岳怀冰心里才算放了下来!
    苍须奴道:“这件事如果为小姐知道,只怕老奴亦脱不了祖宗的家法,三年面壁之苦是少不了的,至于灵珠更不知如何了……老奴吃些苦头倒无谓,只怕这三年来,这个丫头将落成何等模样,也许就此形神俱灭,落得永世不可超生,那可就太悲惨了!”
    “所以老奴求相公务必代为守口才好!”
    岳怀冰既知一切,对灵珠非但不再怀恨,却潜生出无比同情。
    话虽如此,对她的这种怪异禀性,自然是深深地留下了戒心!
    他略一考虑,遂即点头道:“老丈放心,这件事到此为止,后辈绝不会在主人兄妹前吐露任何消息!你大可放心!”
    苍须奴脸上顿生无限感激。
    他面色一沉,看向灵珠道:“还不谢过岳相公?”
    灵珠泪光婆娑地姗姗拜倒,道:“相公……”
    才说了两个字即忍不住痛泣出声!
    “灵珠回去吧,这地方今后可千万不要再来了!”
    他无限同情地叹息了一声,道:“在下来此是客,实在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助你。
    如能为你略尽微力,助你复元,我一定乐意这么做!”
    灵珠只是哭,不发一语。
    可是苍须奴脸上带出了极度喜色,他注视着岳怀冰道:“相公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么老奴先谢谢相公了!”
    说着深深向着岳怀冰拜了一拜道:
    “相公未来之前,老奴早已算知冷魂谷将有贵人吉星降临,后来试以星卦中吉人的生产年月,试与相公的八字一对证,竟然十分吻合,看来冷魂谷未来的这些劫数,全靠相公吉人来解救了!”
    这番话,岳怀冰大是不解。
    苍须奴道:“有些话老奴限于身份,不能多说,也不便多说……总之相公住上些时候也就知道了!”
    岳怀冰怔了一下,道:“莫非说冷魂谷还有什么外敌觊觎不成?”
    他刚刚说了这句话,就立刻觉出十分荒唐,因为冷魂谷主人兄妹已是近乎剑仙中人,什么人敢有此胆量来此滋事?
    可是苍须奴听在耳中,却并未表示异意,他脸上带着很含蓄的样子,笑了笑不愿意深谈。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岳相公,有些事情是难以预料的!”
    他二人只顾了说话,却把灵珠冷落在一边!
    苍须奴长叹一声道:“夜深了,相公休息吧!”
    岳怀冰欠身相送!
    苍须奴看看孙女,脸上生出一片恻然,又回过脸来向岳怀冰说道:“从今以后,老奴定严加约束,相公大可放心。噢……”
    他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只雕凿着几个人形骷髅的白色的镯子,递与岳怀冰道:
    “这还是老主人在时,送与老奴的一件降魔法器,老奴年事已高,又从来不曾惹是生非,留着它也是无用,因感于相公对愚祖孙破格相待,以此转赠,敬请相公收下吧!”
    岳怀冰尚在犹豫,苍须奴已将之塞入其怀中道:“相公收下来吧,以后也许还用得着。”
    “那……后辈就拜收了!”
    “相公不要这么说,愚祖孙日后拜领相公之处正多,区区之物,算不得什么,这枚环子名叫‘双相环’,其上骷髅原是雪山下早年两个妖道,因为作恶太多,为老主人收入环内,以之对付恶魔外道可收治恶相济之功,用时只须口唤‘必’、‘嘛’二字,将此环向空中一抛自有妙用。相公切莫轻易施展,如非是魔道大敌,万万不可施出,否则自身却更受害,切忌,切忌!”
    岳怀冰一来好奇,二来为人恭谨,当下把对方所说的话一一记在了心里。
    苍须奴这时才四下各自指了一指,撤去了眼前隔音弥障。
    二人又重新向着岳怀冰拜了一拜,当下灵珠在前,苍须奴在后相继纵出不见!
    岳怀冰见二人去后,想起了前番遭遇,仍然由不住有些毛发悚然!
    再看苍须奴所留下赠送自己的那个白色镯子,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其色灰白,看来像是人骨所凿,其上有一层灰蒙蒙的光华,不看尚可,久看却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仿佛头里有些发昏。
    到底是件什么东西,是否如苍须奴所说的有此妙用,可就不知道了,对方既情重相赠,他也就慎重收下来!
    经过此一番事件之后,他的心情显得异常的沉重!
    他已经在慢慢开始了解这家人了,而且体会到自己的存在,似乎对冷瑰谷今后有着某种的关联,至于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关联,他可就想不通了。
    对摘星堡的堡主沈海月来说,这个突如其来的发展实在是太离奇了。
    离奇得简直使他难以想象。
    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岳怀冰,可是似乎上天早已为这件事安排好了一般,竟然会在最重要的时候出现了这个女煞星!
    隐居摘星堡以来,沈海月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后山所居住的兄妹二人怕到了极点。
    因为他知道那里的人,是隐居雪山已有数代的前朝遗民;而且知道这类人所修炼的是武林中目前视为荒谬怪诞玄学的剑术——是所谓的剑仙人物!
    是以,沈海月在一经证实之后,对于尉迟兄妹从一开始就深具戒心!
    非但是他本人如此;而且,他三令五申地告诫他摘星堡的门人,任何人不得擅入后山“万松峰”一步。
    多年来,他们遵守着这个规定。
    当然中途也曾经有过极少例外。
    譬如说,沈海月的女儿沈雁容就常常不遵守约定的诺言,她时常地背着父亲潜入后山游玩!
    似乎只有她有这个特权!
    奇怪的是尉迟兄妹从来没有责难。
    沈家的大管事“蓝衫”葛二郎也曾经偷偷潜入过后山,但是他的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有一次他潜入后山,被尉迟鹏抓住,差一点儿要了他的命。自此以后,摘星堡的人才算深具戒心,如非特别的急难大故,绝不敢擅越后山雷池一步!
    只有沈雁容有这个特权—一但是她并不知道!
    也许正如雪山玉女尉迟青幽所说的,仅仅限于她对沈雁容有“好感”而已!
    沈海月负伤转回之后!
    摘星堡内除了几个特殊重要的人物之外,其他大部份的人都不知道堡主负了伤——
    负了重伤!
    现在看起来,他显然是异常的憔悴!
    在他所下榻的“五星中宫”之内,此刻四帘齐下,室内只保持着微弱的光!
    光的程度,仅能够使人彼此互见,这样就够了。
    因为沈堡主不愿意让他手下的人,看见他负伤憔悴的模样——即使是他最亲信的人也不例外!
    现在堡内的管事“蓝衫”葛二郎正站在他面前。
    二人正在答话!
    沈堡主叹息着道:“我三年筑基,眼看着剑术将成,却想不到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是那么的伤感……
    深深地埋下头去,用一方帕子掩着口,那么深沉地咳嗽着!
    空气沉了下来。
    “堡主的意思……”
    “唉!”沈海月略带责备地道:“这件事我们做得实在太过莽撞,你和我一样,想得过于天真!”
    “我不明白堡主的意思……”
    “你我应该知道,对方是何等人物,什么事情还能有不知道的么?”
    他眼睛略似责备地看向葛二郎道:
    “你我昔日的行动对方了若指掌,姓岳的小辈偌大的一个人,在万松坪一住两年,对方岂有不知之理?他们既然能容许他住在万松坪一住两年,可见得彼此间有了缘份,我们又何必自讨苦吃!”
    言下频频冷笑,声声叹息!
    葛二郎咬牙切齿道:“这个丫头也欺人太甚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堡主,我们摘星堡如今声望已非常高,在江湖上号召个五七百人还不算个难事,我们就跟他们来个硬的!”
    “哼哼……”
    沈海月是由鼻子里发出来的笑声。
    葛二郎顿时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二郎!你应该想到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
    他冷笑着道:“我不妨明白地告诉你,这兄妹两个,男的我不知道,可是那个女的,已是剑仙中人!”
    “剑……仙中……人?”
    “不错!”
    沈海月道:“也许她的功力尚未能达到身剑合一,出入青冥的地步,可是飞剑已成,而且功力相当深!”
    “堡主不是也在研习剑术么?”
    “不要……谈了……”
    提起来就伤心!
    沈海月只用一个深沉的苦笑,代替了他的答复。
    葛二郎气忿地道:“那么,莫非就这么算了不成?”
    “当然不能这么就算了!”
    “堡主的意思……”
    “当年我们五兄弟,如今只剩下二人。”
    他恨恨地道:“老三‘炼魂刀’云中令、老四‘金铃小瘟神’夏侯忠,以及老五‘飞流星’贯大野都先后死了!”
    “老实说!”
    他咬了一下牙道:“这三个人死不死都没有什么大作为,只是我心里始终怀念着的一个人,却一直不见他来!”
    “堡主指的是……”
    “是我拜兄‘龙卷风’鲍千里!”
    “鲍大爷不是听说已经出了家……”
    “不错,我们兄弟五人当中,他的悟性最高,功夫也最深!”
    “比之堡主如何?”
    “现在是不知道,当年,是比我强得多!”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道:“我开始习剑术的思想,就是他疏导我的!”
    “这么说,鲍爷如今也必是剑术中人了?”
    “我也是这么在想!”
    沈海月振作着精神,说道:“现在我心里乱得很,千头万绪……除了本身必须要在极短的时间里调养伤势,此外,内外的防务,更不能有须臾大意!”
    “这一点堡主大可放心,我早已吩咐下去了!”
    “摘星堡的五座宫堡,必须改变五行的方位,我也由即日起,称居向地室,另外通下山下之五处秘道,暂时要关闭四条,仅留通向中宫之一处!”
    他的思维的确很缜密,设想得极为周到!
    “蓝衫”葛二郎点头答应着,心里对于堡主的安排十分折服!
    沈海月这时才开始吐露出他内心最关心的问题。
    “二郎!以你看那个姓岳的小辈,是否会猝然联合后山兄妹向我们出手?”
    “这个我看还不至于!”
    沈海月点点头道:“我想也不至于,否则的话,昨天,那个丫头大可取我性命。话虽如此,我却不能不预防万一!”
    “堡主是想……”
    “二郎,我想让你去找一个人!”
    “堡主请吩咐!”
    “离此七百里,也就是雪山边角之下有一处叫‘白金岭’地方,你可知道?”
    “我记得曾经同着堡主去过一次!”
    “不错,你记得上次我们是去干什么的?”
    “看一个……人,好像是吧!”
    “看谁?”
    “好像是山上的一个老隐士!”
    “不错!”
    沈海月道:“这一次我希望你就去看这一个人!而且务必要把他请来!”
    “堡主,这个人是谁?”
    “无相居士!”
    “啊!他就是无相居士!”
    沈海月叹了一声,道:“如果他肯出山助我一臂之力,也许还可以与后山兄妹分一雌雄,否则……”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我们就只有被迫离开摘星堡了!”
    “蓝衫”葛二郎的脸,一下子就胶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肯定地道:“堡主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要尽力办好,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老人家请来!”
    “只怕很难……”
    沈海月丝毫也不抱持乐观地说道:
    “当年我与这位异人的遇合,纯系巧合,承他大恩,传了我剑术入门功夫,他曾与我说过,我与他之间,只有百日的缘份,过了百日之后,只怕当面相见,他也不会再认识我这个人了!”
    葛二郎一怔道:“堡主这么说……岂非去也白去了?”
    “不然!”
    沈海月脸上现出一丝阴沉的苦笑道:
    “当日居士说过这番话后,我就留下了深心……是以传授剑术之时,我刻意用心,日夜不休,仅仅只用了七十日的时间,已把入门功夫学会在心,即时告别,是以今日想来,尚有三十天的缘份没有用完,现在正可派上用场。只是这类异人他若找你,容易得很,你若找他,往往不得其门而入!”
    “蓝衫”葛二郎道:“此事关系本堡生死存亡至大,就是排除万难,我也要找到他老人家!”
    话方说到这里,遂即听得室外传来一声极其悦耳的木鱼之声!
    只见石门开处,摘星堡弟子项强大步进入。
    项强与柳飞在摘星堡虽然身份并不高,可是由于受堡主器重,所以常常可以自由出入。
    这时项强极其恭敬地抱拳道:“启禀堡主,有一出家僧人求见!”
    沈海月尚未发话……
    葛二郎抢先道:“堡主玉体违和,不见外客,打发他走也就是了!”
    项强苦笑道:“总管,这个和尚武功非比等闲,本堡弟子只怕……”
    “随我来!”葛二郎怒匆匆地闪身而出。
    项强紧紧在他身后跟着。
    二人步出中宫,葛二郎看见一个高大的老和尚,远远立在亭子里。
    那和尚一身杏色袈裟,足踏草鞋,头上戴着一个窄帽沿的青色僧帽,一身衣衫被巨风吹得飘飘忽忽。
    和尚左手抱着一个红色大木鱼,右手持着一根鱼签,这两件家伙,看上去份量可是不轻。
    “蓝衫”葛二郎远远只看了一眼,即知这来人不好相与,当下合十一拜道:“大师父有劳久待,失敬,失敬!”
    一面说着,已快步来到那和尚面前。
    老和尚竖起一只右掌,朗声说道:“阿弥陀佛,怎么贵堡主不肯接纳这个出家人么?”
    葛二郎含笑道:“敝上日理万几,又当坐关之际,是以……”
    老和尚嘿嘿一笑道:“什么坐关不坐关,依着老衲看来,你们堡主八成是受了伤了!”
    葛二郎顿时一怔,立时现出怒容道:“大师父休得信口雌黄,这摘星堡可不是外人随便可以来撒野的地方!”
    “哈哈……”
    老和尚发出了宏钟般的笑声,笑声一敛,道:
    “无量佛,南无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贵堡主是否受了伤,自己心里有数。
    老衲虽是出家人,但是与他却有过一段宿缘。”
    话声微顿,叹息一声,道:
    “也罢,贵管家速速去通报一声,就说老衲痛禅来访,为的是与他了断一件私事,他如真不接纳,老衲回头就走!”
    冷冷一笑,大和尚手中鱼签“笃、笃”敲了两下,道:“当年五马结风尘,今夕风雨故人情!”
    这两句话,中气十足,出自老和尚的嘴,当真是声震四方。
    他这里话声方一出口,只见中间厅门倏地敞开,主人“摘星老人”沈海月已经现身而出。
    沈海月既已现身,葛二郎自动地退开一旁。
    僧俗二人目光对看着……
    相当长的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沈海月向前迈进了几步。
    和尚双手合十。
    一线喜悦闪烁自沈海月脸上……
    “是鲍……大哥?”
    “阿弥陀佛!”
    和尚喧着佛号,说道:“沈老二,你虽从道,老衲归佛,说起来我们仍然都还是三清教下的人呀,无量寿佛。”
    “无量寿佛”,他特别提起了这个“寿”字,使得沈海月忽然忆及了自己的寿诞之日。
    原本是大喜之事,可是现今思之却是大有感伤,他苦笑了一下。
    面前人不是外人,乃当年风雨里讨生涯,刀尖上玩性命,结伙落草为寇的绿林哥们儿——
    “五魁首”的老大。
    大和尚也就是“五魁首”的老大“龙卷风”鲍千里。
    岁月匆匆,彼此间最少有十年没有见面了。
    沈海月踉跄着上前了两步,双手紧紧抓住了和尚的肩头,激动地叫道:“大哥……”
    “老二,里面说话去!”
    身为一堡之主,沈海月陡然体会到自己的失态,点头含笑道:“是……”
    他目光一看身侧的葛、项二人。
    葛二郎、项强当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当他们发觉到来人竟然是堡主素日所敬仰怀念的昔日拜兄“龙卷风”鲍千里时,当真惊喜,当时双双上前行礼参拜。
    和尚退身不迭,目注沈海月,道:“堡主你我有要事相商,宜避俗为宜。”
    “是!是!”
    沈海月转向葛二郎说道:“你可听见了?”
    “遵命!”
    葛二郎脸上很挂不住,因为以他今日在堡里的身份,几乎已可与堡主平起平坐,事无巨细从不曾瞒过他。
    想不到来了这个和尚,却并未把他看在眼中,当然使他很难堪。
    当然,“龙卷风”鲍千里的大名他是久仰了,知道是一个不易招惹的人物,虽然如今已皈依佛门,可是那袭架裟里面的人心,却是难以猜测得很。
    葛二郎、项强遵嘱退出。
    沈海月上前深深一拜道:“小弟参见大哥。”
    “唉。”大和尚搪臂一迎,架住了他的身子。
    “老二,你的事我都知道,我们进去说话。”
    沈海月点点头笑道:“大哥来了,总能拿个主意,请!”
    二人步入五宫轩中的中宫——也就是平日沈海月下榻之处。
    鲍千里一双虎目四下看了一眼,冷冷道:
    “老衲久闻你雪山练剑,已有了几分长进,料必鼠子无知,定当丧生你手,谁又知道……”
    沈海月一惊道:“大哥说的是那个姓岳的小辈?”
    “无量佛。善哉,善哉!”鲍千里一只手掐着前胸滚圆滚圆的一串念珠,原本慈祥目光里,现出了一片杀机。
    出家人极不易妄动无名,况乎鲍千里皈依有年,本已是古井无波,心如枯木死灰,想不到亦会冲动至此,可见“仇”入深矣。
    佛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鲍千里道:“老衲三月惊禅,已参出了大事不妙,是以佛前违誓,破例地出山,想不到……”
    他说话时,眉头频频眨动,一副痛苦模样。
    “大哥如今佛号怎么称呼?”
    “老衲号‘痛禅’,皆因痛悔当年事,才定了这个佛号,谁知仍是丢不下这个破烂包袱了!”
    “大哥如今在哪里挂单?”
    “山左白云寺。”
    “何不移来弟处?”
    “如此不好。”
    他也未说出何以不好,沈海月却已似“心有灵犀”心里明白。
    “这么说大哥对岳家孽子之事知之甚详了?”
    “阿弥陀佛!”
    痛禅口喧佛号道:“一知半解!”
    “大哥的意思是……”
    “二弟!”
    痛禅眸子光采灼灼地注视向沈海月道:
    “追溯当年事,二弟你与老三老四老五,应该是罪魁祸首,老衲这个黑锅背得也太冤了!”
    说到这里,眸子微微下垂,不胜叹息唏嘘。
    “大哥……”
    沈海月低下眉头道:“我也是受了老三老四老五的连累啊!”
    “但是你到底知法!”
    “我……”
    “老衲却是始终被蒙在鼓里!太过份了……太过份了……岳恩兄之死,你我兄弟怎能辞咎?”
    “大哥!”
    沈海月目含痛泪地道:“这件事我曾尽力补救……但是岳群却不为所动,以至于……”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已无用!”
    痛禅大师道:“你我俱已是跳出凡尘之人,无论如何不能牵累其中!”
    “还有老三他们哥三个,死得也太惨了!”
    “他们是罪有应得!”
    痛禅低下眉头,又自喧了一声佛号,冷冷笑道:“其实你可以救他们的……是与不是?”
    “这个……”
    “你为什么不救?”
    “大哥……我实是无能为力!”
    “哈哈……”
    痛禅狂笑了一声,道:“一派胡言,二弟,你我这多年来不可否认灵性上已有几分修为,二弟,你是言不由衷!”
    沈海月叹息一声,汗颜地道:“大哥所言极是!”
    “老衲何尝不是如此。二弟,老衲皈依佛门之日,曾有诗一首……”
    遂即吟哦道:
    座日轮挽作镜,海水挹作盆。
    照我忠义胆,浴我法迟魂。
    九死心不愧,尘劫顾尤存。
    为檄虚空界,何人共此轮?
    他微微闭上了眸子,似乎兀自憧憬着当初为诗时的至诚和决心,两行泪水,终于淌了下来。
    沈海月喟然一叹道:“大哥跳出此是非圈外,这件事由我来自系自解吧!”
    痛禅摇摇头道:“要是能跳得出,老衲早就跳了,实在对你说吧,三弟四弟被杀之日,老衲曾作壁上观而袖手不管!”
    “大哥这这太……过份了吧?”
    痛禅冷笑道:“他三人忌辰,时、地、人皆入老衲事先之数,丝毫不谬,老衲如有所干预,反遭不测,与事更加无补!”
    “但是大哥……你我五人当年之情……你又何忍……”
    “你又何忍呢?”
    “我……”
    “二弟,你且看来!”
    痛禅大师边说边由怀内取出了一面黑色玉盘,盘上刻有甚为清晰的八卦线条,有一根白色的骨针,横贯在玉盘当中。
    黑盘一转动时,那根骨针也就婆娑动移。
    沈海月颔首道:“多年不见,大哥法力无边,竟然精于‘五行神针’之术?”
    “老衲习此术已多年,尚只能七分见准!”
    沈海月一笑道:“小弟可助大哥一臂之力!”
    “噢……”
    痛禅目光看向他,微微作喜,道:“那就太好了。”
    说时盘移针动,二人目光皆注视玉盘之内。
    痛禅大师道:“以此针指示,二弟当可知此行吉凶。”
    沈海月频频点首道:“盘中这五点金星……莫非就是你我兄弟?”
    “然……”老和尚“哗啦”地移动了一下,却见五星中三星已黯,唯剩二星闪闪作光。
    二星中,其中一晦一明。
    痛禅手背向那颗较为晦黯地道:“这是你。”指向那颗光华闪亮地道:“这是老衲!”
    沈海月叹了一声道:“真神也!”
    痛禅大师道:“是以二弟你蒙祸之时,老衲已由此五行针上察知,但确定有惊无险后,才能安心!”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道:“可是老三他们就不然了,你且看来!”
    边说他边自摇动着手中玉盘,往下用力一按,突地张嘴喷出一口白气,叱了声:
    “速疾!”
    玉盘上黑光一现,即见无数跳动的金星黑点,前见五点金星亦在其中。
    一颗巨星,鱼游于那五点金星之中,大星过处,五颗小星即处处回避。
    沈海月恻然道:“此人是谁?怎地如此凶悍?”
    “岳怀冰!”
    痛禅叹息着道:“五行相配合,该当此子得到大运,夫复奈何?”
    话声未完,即见大星过处,已陆续撞碎了三颗小星,待撞向第四颗星时,却有一道光华闪烁的白光,由侧面穿出。
    那道白光,在玉盘上出现时,不过一闪而逝,犹若游丝,可是却十分清晰。
    刹那间,那第四颗遂即受了剑伤,变得光采黯然。
    看到这里,沈海月本能地身上起了一阵子反应,足下向后踉跄一步。
    病禅和尚分出一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子,沈海月才得心神镇定。
    二人继续视向盘内,遂见那道前现的白色光线此刻缓缓向着那个巨大的金星包绕过去,一星一线,遂即不见。
    沈海月看到这里,叹息了一声,道:
    “岳小辈不死,终成大祸,大哥,一切遭遇,方才俱已在卦上显出,看来姓岳的得后山兄妹袒护似已成定局了!”
    “老衲正为此事而愁!”
    他手中玉盘连连晃动,前见各种现象,俱已消失,唯见一幢金色光华,高高悬于玉盘上方。
    痛禅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幢金光道:
    “这就是你所谓后山兄妹的居处,是一块洞天福地,不利于金兵之伐,已无可置疑。”
    沈海月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痛禅和尚面上一片凄凉,道:“老二,对后山兄妹,你知道多少?”
    沈海月纳闷地道:“只知道为一练剑世家,别的却不大清楚了。”
    “莫非他兄妹的姓氏你也不知?”
    沈海月苦笑着频频摇头。
    痛禅鼻子哼了一声,道:“老衲却略知一二!”
    痛禅双手合十道:“无量佛,尉迟一家,系仙道中人,佛道归旨为一,老衲本不应泄露此一家人底细,只是对方包藏了足以毁灭你我的祸心……老衲被迫,也只得还以颜色,冀图自卫了!”
    说这番话时,他心情至为沉重地接下去道:
    “这尉迟一家乃宋朝一系贵族,因不满元兵入主受辱,是以举家迁来此雪山,这是当年之事了!”
    “至于这一家人,何日起开始步入仙道之途,却是有待考证了。不过据说十五年前,尉迟丹在雪山飞升,却是事实。尉迟丹在海内剑仙奇人中,是有名的人物,你所谓的那兄妹二人必系这尉迟丹的后人无疑!”
    “这么说,尉迟兄妹的剑术得自本门剑术渊源了?”
    “这是不错的!”
    “大哥,这消息来源可靠否?”
    “自然可靠!”
    痛禅和尚一笑,又道:
    “自然曰道,道无名相,一性而已,一元神而已,性命不可见寄之天光,天光不可见,寄之日月,古来仙真与吾道佛本一,口口相传耳!”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道:“佛,道相依,相传,不离反照,‘孔’云致知,‘释’号观心,‘老’处内观,皆此法也,你我与后山之尉迟兄妹,原本都是在探求此反照二字,只是着手处不同罢了!”
    沈海月道:“听大哥说,足证也是此道中的健者了,唉……小弟空费年月,至今多年,岁月磋跎,真正可憾!”
    痛禅合十苦笑道:“无量佛。沈二弟,你莫要把老衲当成了此道健者,其实老衲的入门功夫,也和你相去不远,否则也不能坐视尉迟兄妹猖狂至此了!”
    沈海月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你我复仇万万是没有希望了!”
    痛禅和尚冷冷一哼道:“老衲从不敢做复仇二字之想,只图能自卫,不受人宰割就好了!”
    沈海月垂下头来,叹了个“难”字!
    痛禅嘻嘻一笑,道:“难固然难,若说难到无为,老衲也就不来了!”
    沈海月顿时神情一振!
    痛禅这时盘膝在座,长长叹息道:
    “尉迟兄妹天聪奇才,那日你与岳小辈比剑之时,老衲遥立对峰,后见尉迟女子出现,若非老衲速速藏身,施了一手障眼法儿,几乎被她看破了行藏!”
    沈海月道:“大哥一切都看见了?”
    “看见了!”
    病禅面色沉重地道:“那尉迟女娃的剑术已入剑中三昧,成了气候,较之你我不可同日而语,当真是可怕到了极点!”
    他苦笑道:“老衲自皈依佛门之后,多年也曾极力在上乘剑道中探讨,遍访海内外三十六洞天福地,得识了不少高人隐士!此辈人物固不乏有真知灼见之士,但仍以徒负虚名者多!”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气馁地道:“以老衲所见……如论剑术只怕并无几人能是那尉迟姑娘的对手!”
    “大哥可识得无相居士?”
    “识得!”痛禅点头道:“老衲深知居士与二弟你缘份颇深,这个人倒是剑中一个罕见的高才,只是为人自恃得很,恐怕不易助人!”
    沈海月道:“大哥说得不错,只是居士亲口说过与我有百日之缘,缘期未了,又待如何?”
    痛禅颔首道:“果真这样,当然是好,这样异人言出必行,只是居士其人与尉迟一家只怕渊源甚厚,如想说服他与尉迟兄妹为敌,怕是不易!”
    沈海月道:“话虽如此,但也不得不试上一试。”
    病禅颔首道:“这倒施得,至不济时,居士也会有一两全之策……”
    说到这里,他眉毛锁皱道:“这几日来,我观察雪山前后,每见彤云四合,每日‘酉’时左右,必有一方水灵,向后山黑石峰上移近,‘酉’时一过又自行散开,实在猜不透这其中有什么奥妙之处!”
    沈海月道:“这种情形多年已是如此,不足为奇,想系自然之天象吧!”
    “不……”
    痛禅频频地摇头道:“绝不是,这其中必有古怪!”
    “你不求问玉盘神针?”
    “老衲试过了!”
    痛禅摇摇头,说:“玉盘神针之术一入山后就不灵了!尉迟兄妹的禁制,老衲尚无有能力破开!而且……”
    他的能力毕竟要较沈海月更高上一筹,已看出了一些端倪!
    “黑石峰内必有什么埋伏,也许有什么高人在内修行也未可知!”
    沈海月瞠然变色道:“还会有什么人呢?”
    痛禅和尚冷笑道:“老衲颇善奇门神算,只是一人后山可就不灵了!如此看来,也要去请教无相居士才好!”
    沈海月道:“我已命葛管事明日往白金顶请居士来此一番!”
    “嘿嘿……”
    痛禅连声冷笑道:“你太荒唐了!”
    沈海月不觉一怔。
    痛禅道:“无相居士一方高人,你我即使专程拜山,也要看他的兴致如何而定,见与不见尚在两可,葛二郎何许人也,太冒失了!”
    沈海月陡然一惊道:“大哥不说,我倒真正地疏忽了!大哥的意思是……”
    痛禅合十又喧了一声佛号,说道:
    “仙佛邂逅,全在缘份,你这摘星堡虽然拥有弟子百人,日来老衲也看过不少,其中并无一可继承你之事业,堪成大器者!”
    沈海月苦笑道:“我也正为此事发愁,大哥莫非有什么意中人么?”
    痛禅道:“俗谓一人成道,九族升天,你我的造化也只是到此为止了,倒是二弟你命中沾有一点非本份之福,将来成就恐怕更超过老衲多多!”
    沈海月一怔道:“大哥是指……”
    痛禅道:“老衲来此多时怎不见我那侄女出见?”
    “啊。”沈海月一笑道:“这倒是兄弟疏忽了!”
    言罢手持银棒,在一钢拐上轻轻一叩,未几,即见前面洞门现出一片云雾……
    那本是这“五行宫”内的一层障眼法儿,旨在混淆生人的视觉。
    云雾随风而逝,只见一青衣弟子入门叩见,道:“堡主有何差遣?”
    沈海月道:“去找容儿来见!”
    那弟子应声而去!
    沈海月看向痛禅道:“大哥不提,我倒忘怀了,记得那年云中拜别大哥之时,这丫头尚在襁褓之中,大哥你一定不认识她了!”
    “老衲见过她不止一面!”
    “什么时候?”
    痛禅一笑不答,道:“令媛眉清目秀,骨格非凡,颇得雪山钟秀之气,老衲云游四海,尚少见如此丽质。老衲方才所说你的一点非份之福,则将是要应在此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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