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十九妹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怪人怪行径。
    那个人,重复以前的动作,像一只弯腰虾米似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下来。
    天色渐晚,由于岳阳门地处荒野,倒不曾惊动什么闲人,在场众人目睹着掌门人的亲自出手,俱都沉寂了下来,人人心情紧张,对于眼前敌我的一番争执,实在难以预料。
    李铁心正面对着轿子,在圈外站了一会,并不急着向圈内切人,他身子微转,绕到了另一个方向,再次站定。轿前的那个活死人也跟着这个动作,把身子转了过来,李铁心徐徐迈步,第三次换到了轿子的后侧方向。红衣人想是知道李铁心的意图,却也跟着把身子转到了后面。
    就在这一刹那,李铁心已切身入圈。
    他是侧着身子进来的,方一步进,已切入三尺以外,然后身躯猝转,滑到了另一个角度,再次侧身,又切入三尺,身法极为快捷,只是并不轻松,圈外的三位长老俱已看出了一些道理,发觉到掌门人这种奇妙的进身之法,是绝对有道理的,他们并且猜测出掌门人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在追循着一种旋回的气流,乘虚而入。
    三位长老虽然身在圈外,却似能体会出圈内的波谲云诡,猜测到必有一种迫人气势,一种强力向外排斥着,是以掌门人才会以这种身法向内层切入,李铁心的进身方法,较丧生圈内的彭长老确实高明了许多,眼看着他转动的躯体似乎较前更急,更快,进退转侧之间翩若惊鸿!
    圈子里的那个红衣人,显系因为李铁心的这种进身方法而大现紧张,只是他仍然保持着他的强者姿态,一颗头跟随着李铁心的身子不时地转动着,鹰样的目光,交织着机警和凌厉,酝酿着随时待机出手。
    李铁心转动的身势快若流星,旋踵之间,又为他切进了一层,现在距离着当中的那台轿于只约莫有五尺光景,而他的身子却忽然慢了下来。他显然遭到了一种压力,一种极度向外推张的无形力道。
    李铁心陡地站住了身子!动如风,静如山,俨然一派大家风范!
    即使不明个中玄奥的人,现在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他们依稀看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团团地围绕在小轿的四周,缓缓向外扩散着。
    李铁心显然就在这团雾气笼罩之中。
    刹时之间,圈子里像起了一阵风暴般的疾劲,风力的起点,赫然也正是当中的那乘小轿,圈外人虽然难以体会出风力凌厉到如何程度,只是却有一丝蛛丝马迹可供寻索,首先他们看见地上的白雪自彩轿为中心点,渐渐向外拱起,扩散着。其次他们发觉到掌门人李铁心身上衣襟显明地向后扬起,一头长发也箭似地甩向脑后,非但如此,更似有难以想象的一种奇寒气流在圈内扩散着,这种现象只须由李铁心的发眉上即可以看得出来,只是极短的一刹,李铁心的眉、发上已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渐渐地,就连他的脸。手,也都似凝冻注了!
    由于李铁心本身功力的抗衡,那些甫自他颜面上凝结成的薄冰,瞬息间溶成了水珠,点点滴滴地向下淌洒着,不明究竟的人,也许会以为他是在淌汗,只是这些“汗珠”尚不及坠临地面,却已经变成了一颗颗细小的冰珠,散发在地上珍珠有声!
    这个时刻里,李铁心必然是十分痛苦的,只须看他不止一次地战瑟着身躯即可想而知。
    看到这里,场外的三堂长老以及六名少年弟子内心俱不禁浮现出一种失望与悲哀!然而,“强者”的姿态正在显示出难以为大多数人所接受或是想象的现实!
    就在场外各人深深为之痛惜沮丧的一刹,那个看来几乎已将结冰的李铁心,突然闪电般地向轿前切入!也就在同一个时刻里,立在轿前的那个红衣红帽的活死人,依着同样快捷的速度向着李铁心面前扑到。
    长剑如龙,竹竿更似点缀在龙身上的万点青鳞!
    在极为短暂的一刹间,只听见一连串的叮叮脆响,双方至少已接触了十招以上的快攻。
    紧接着在李铁心匹练般的一汪剑气之下,红衣人身子迅速地向左面荡开来,一刹时,后者脸上已失去原有的矜持与骄傲,代之而起的,却是无比的惊讶与钦佩!也许他从来也不曾想到过岳阳门里,竟然会有像李铁心这般身手的一位掌门人:无论如何,他确实已经尝到了厉害!
    像是枭鸟般地发出了一声怪啸,红衣怪人身躯弓伸之间,蛇也似地再次向李铁心身边袭近,竹节杖幻成了一天碧影,幕天席地般向着李铁心全身卷来。
    李铁心对于这位奇异的跟班儿,自一开始就深具戒心,现在事实证明对方比自己所想象的更要厉害得多,简直是他有生以来遭遇过的最最强硬的一个劲敌:眼前情势如此,李铁心如欲揭开轿帘,面会轿中的主人,势必先要击退对方这个极具威力的跟班儿。奴才如此,主人可想而知!李铁心已经没有考虑思索的余地,事实上他恨恶这个红衣跟班更不下于轿内的主人。
    这第二度的攻势,较前番更为猛烈。
    青影银芒,汇集成一片猛涛骇浪!
    剑光如海,浩泛的剑气,恰似拍岸的潮水,红衣人看来已被这片剑海笼罩住了,白光吞噬了绿影,绿影突击着白光!
    景象至为分明!
    这种情景,就像是一只抽打旋转的陀螺,白光在外,绿影在中,只有这两种鲜明的景象,其它一切都混淆不清!白雪在急剧的旋风里,纷纷由地面上卷起来,更增加了无比的朦胧意
    圈外各人,看到这里,只觉得心胸紧扣,几乎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忽然,白圈里的绿影,异军突起,蛇跃青波似地突破而出!
    红衣人狰狞的面相……狂啸着向李铁心递出了一掌,李铁心接着了这一掌,身躯却大大地摇晃了一下,他右子的玉龙剑由斜下方反卷上来,极其清楚地在红衣人右颊上留下了一道血口子!
    伤势不重,却足以使红衣人兢惊!
    冷森森的剑气里,红衣人一连后退了三步,在他还来不及施出厉害的杀着之前,李铁心身躯猝转,以无比强悍的劲势已切至轿前,长剑探处,只听得“唰啦!”一声,已把深垂的轿帘挑了开来。
    这一刹,无异是站立在圈外每个人所深深期盼的,各人的眸子就在轿帘扬开的一刹,只觉得眼前一亮!
    想象中,这乘小轿里坐着的杀人魔王,不知该是如何丑陋恐怖的一个人物,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
    那个人非但不丑,而且极美,美得惊人!
    长发披拂,蛾眉淡扫!
    黑白分明的一双剪水瞳子,更是集“灵性”与“秀美”于一体,薄薄而略呈弧度的红唇,与左颊上的一颗小小朱斑,陪衬得那么富有情趣!
    总之,那是人见人爱的一张脸,但不知怎么回事,在你第一眼注视之下,却给人以无比“冰寒”。望之生畏的感觉!
    她那般安详,若无其事地坐在轿子里,鬓角上斜插一朵红梅,益增无比娇艳,一袭湖青色的长披肩轻裹着她看似亭亭的娇躯,不过二十上下的芳龄,还是个姑娘人家!
    圈外的人呆住了!
    圈里的人也呆住了。
    李铁心作梦也没有想到,这般凶神附体,杀人于无形之间的刽子手,竟然会是生具如此姿色的一个少女!即使是敌人,在目睹着如此旷世姿容、绝代风华的一刹那,也不由得你不怦然心动!“无双剑”李铁心怦然心惊之下,轿中女子已发出了一声清叱,翠袖轻挥,一只纤纤玉手夹附着凌人的破空之声,捷如电光火石般地劈轿而出。李铁心在目睹对方之初,万万不曾想到她会有此一手,等到那翠衣少女发出清叱声,才猝然发觉到不妙,肩头微晃,急向右闪,张惶之间、犹自不曾忘记出剑!玉龙剑一声龙吟,抖出了一点寒星,直取少女印堂。
    圈外各人看到这里,俱都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事实上这一招,已决定了双方胜败生死的命运!
    轿中女子身躯在整个动作过程里,不过仅仅微微欠起,遂即坐下,白嫩的细手上,己多了一口长剑。
    李铁心的玉龙剑!
    “剑”是拿在她左手上,她的另一只手,显然已完成了方才出击的动作,一出即现,其快无比!
    这一掌不但震开了李铁心苦练多年的“血罩功”,也使得此一名闻四海的掌门人注定了必死的命运!在一个疾烈的翻仰姿态里,李铁心庞大的躯体,就像是一枚球似地被抛了出去,等到他由雪地里挺身站起,才发觉到此身已在圆圈之外。
    那扇先前为他长剑挑起的轿帘,即在那绝色少女发招之后,唰啦!一声,重复落下来。
    李铁心只觉得身上一阵骤冷,由不住牙关“嗒嗒”战抖不已,一张脸刹时间泛出铁青颜色!
    众目暌暌之下,这个脸他可是丢不起!
    李铁心怒吼一声,虎扑而前。
    说也奇怪,刚才他并不十分费力地就踏进圈里,而此刻看似用尽全力,却反倒被格于圆圈之外!一连闯了两次,都未能进入,身形一跄,遂即坐倒在地。站在一旁的三堂长老俱不禁吃一惊,慌不迭地扑过来,“香”堂堂主“混元掌”谢山探手将李铁心扶起,手触下只觉得对方躯体其寒如冰。
    他打了个寒颤道:“掌门人你?……”
    “云”堂堂主“摩云手”孔松与“采”堂堂主“醉八仙”段南溪,目睹及此,俱不禁怒由心起,各自怒吼一声,待向圈内攻进,却有一人身法远较他二人更快。
    人影一闪,那个红衣红帽的活死人已来到面前。
    “摩云手”孔松一口剑方自撒出一半,已吃红衣人手上的竹杖点在了前心部位,前者只觉得身上一麻,掌中剑“呛嘟!”一声,已脱手落地。“醉八仙”段南溪原待扑上的身子,乍见此情景,不禁吓得怔了一下,顿时呆住!六名少年弟子耸动的身子,也都临时止住了!
    那个红衣红帽的活死人,冷冷地好笑着,露出他白森森的一口牙齿,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在每个人脸上转了一下,最后注定在李铁心身上。
    “掌门人请了!”他冷冷他说道:“叫你的人最好不要蠢动,否则,我是不在乎多杀几个人的。”
    “醉八仙”段南溪忍不住手握剑把,只是在李铁心严厉制止的目光之下,只得又松了开来。李铁心这时脸色更为难看,青中透黑,那是一种惨灰的颜色。
    他努力地挺直了身子,道:“李某生平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你们主仆到底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对岳……阳门下这个毒手?”
    红衣人冷冷地笑着,露出白森森的一口牙齿。
    “岳阳门?……”他哼了一声道:“岂止是岳阳门……只怕普大之下……哼哼……”
    说到这里连哼了几声,就不再说下去。
    李铁心“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这么说尊驾台从莫非是针对……整个武林来的?”
    红衣人斜着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盯着他,“吃吃”地干笑了两声,不像是笑,倒像是往嘴里面喝风抽气,说不出的一股子冷嗖嗖感觉,让人打心眼儿里不自在,有些畏惧!
    “虽然不是针对整个武林,倒也差不了多少!”
    垂下头他“吃吃”又笑了两声,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任何一件事的发生,当然都是有原因的……”
    李铁心喘息着冷笑一声,道:“什么原因?李某人自接掌岳阳门,两年来,从来不曾结怨武林……”
    他的话又为红衣人“吃吃”的笑声打断。
    各人既惊又忿的目光,齐向红衣人脸上集中!
    “掌门人,”红衣人极其冷漠地道:“你的时间观念有所偏差!”
    李铁心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红衣人“吃吃”笑了两声:“我们不算新账,只算老账!”
    “算老……账?”
    “不错!”红衣人一下子拉长了脸:“回去问问冼老头吧,告诉他说,四十年前他的老朋友,打发人来看他来了?”
    “冼老头”不用说当然指的是“冼冰”,冼冰是岳阳门的前掌门人,如今年事已高,垂帘坐塔,已不复再问本门与武林中事!想不到四十年前的一件悠悠往事,竟然又把他卷入到漩涡之中!“宿仇”是所有仇恨中最可怕的一种,“四十年”该是何等漫长的一段岁月。如果积四十年的悠悠岁月而不能忘怀的仇恨,必将是刻骨铭心、魂牵梦系,永生也忘怀不了的深仇大怨,即所谓的“宿仇”了。
    李铁心与在场各人听到这里,俱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一时作声不得。
    良久,李铁心发出了一声叹息,苦笑道:“我明白了,这么说来人……也就是那轿中的女子,并不是这一件事的主人了?”
    红衣人翻着白眼,道:“你想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了一点,我顶多只能告诉你,我家姑娘姓甘,人以‘十九妹’称呼,这‘甘十九妹’四个字,也就是我们姑娘的名号,你记住就是!”
    说时眸子在李铁心脸上一转,白卡卡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悲戾表情:“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回去见着冼老头,告诉他说,我家姑娘体念他是武林前辈,不欲向他亲自出手,他如有自知之明,就该自己抹脖子一死,要不然,吃吃……”
    才说到这里,只听得那乘小轿里传来了一声女子娇呼:“阮行,你过来一趟。”
    红衣人正自“吃吃”笑着,乍然一惊,顿时面现肃容,应了声,“是!”
    瘦躯转侧之间,快若旋风般已飘向轿前。
    李铁心与一干同门虽然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但是确知轿中女子对那个叫“阮行”的红衣人有所交待,只见红衣人不时躬身称是,遂即探出双手,自轿帘内接出一物:一口宝剑。
    李铁心方自看出那口剑像是自己的玉龙剑,红衣人阮行身躯再转,去而复还,红影略闪,已来到了近前。
    只见他冷笑一声道:“我家姑娘壁还你尊驾的宝剑,请小心接着。”
    言罢双手把剑托向李铁心面前,李铁心冷冷一笑,伸手接过,待到接过手中,才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口他最心爱的随身长剑,显然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由本来的灿烂银光变成了通体乌金之色!使李铁心更惊异的,乃是剑身平面上的三个清晰的指印,每一个都约有半分深浅,深深嵌入剑身。李铁心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剑横眼前,仔细地再看了一眼,一点都没错,非但指印实在,就连指印上的指纹也昭然若揭!
    这一惊,有如兜心一捶,李铁心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顿时作声不得。
    他虽然不明白这口玉龙剑为什么忽然间会变了颜色,但是剑身上的指印,分明是轿中女子以极上内功指力留上去的。他分明记得刚才以此剑揭开轿帘的一刹间,即为轿中那绝色少女拿住了剑身。这时回想起来,那女子拿剑的手姿,正是三指在上一指在下。想到这里,他忙自将剑身翻转过来,果然不错,在剑身的另一面,清晰地留下另一枚拇指的指印。
    武林中以指力称胜的名家,固然多不胜举,大不了练到穿墙洞石,已是骇人听闻,如以眼前轿内这个绝色少女论,竟然能在百炼精钢的剑身上留下指印,这等指力,如非李铁心亲自目睹,简直是不可思议!他身边的三堂长老以及六名少年弟子看到这里,也都禁不住赫然变色!
    红衣人阮行冷森森地道:“拿回去给冼老头看,就说我家姑娘交待,孽是他造下来的,叫他自己看着办吧!天以后,我会来听回音的,到时候希望他不要叫我们费事。话说到这里为止,掌门人你可以回去了。”
    说罢,他后退一步,把青竹竿插在雪地里,用力地拍了两下手,守在一旁的两名轿夫赶忙站起走过来。众目睽睽下,轿夫抬起了轿子,红衣人走在轿前,这乘彩轿就像来时一般,循着方才地旧路一径地去了。
    目送着这乘轿影完全消失,玉龙剑脱手坠地。
    “摩云手”孔松距离他身于最近,慌不迭忙把他搀起来,“混元掌”谢山与“醉八仙”
    段南溪惊吓得偎过来,只发现李铁心的一张脸,这时越加显得发黑!
    “摩云手”孔松大吃一惊道:“掌门人,你觉得怎么样?”
    李铁心此刻已在忍耐着一种侵体的酷寒,只见他全身抖动得那么厉害,牙关紧咬着,双目怒凸,分明在忍耐着强烈的内在痛苦!他生平要强惯了,更不愿在死前,示弱同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喃喃道:“暂时……无妨,我还忍得住!”
    随在他身边的那个青衣少年,由地上拾起了那口玉龙剑还剑人鞘。不意,他手触剑身时即感觉到像是触了电般的一阵发麻,等到把这口剑插入敛鞘之后,已把持不住,膝下一虚,噗通!跪倒在雪地里。各人惊视之下,只见李铁心这名随身剑僮,眉剔目张,一张脸已变成黝黑颜色,忽然,大吼一声,脸朝下跌倒地上,顿时七孔溢血而死!
    两名青衣弟子惊呼一声,正要上前搀扶。
    李铁心叱止道:“慢着!”
    二弟子顿时止步。
    李铁心那双布满血丝。凸出的眸子在每一具尸体上转视一周后,脸上现出痛苦的一丝惨笑。
    “你们暂时不要动……这些尸体上,都可能染有剧毒,我们回去……再说……”
    在场各人聆听之下,益加惊心不已!
    李铁心缓缓道:“我虽然还不知道……对方所施展的是什么样的……毒,但是……毒性剧烈,却是我生平所仅见……且容我……且容我……”
    喘息一阵之后,他才继续道:“……且容……请示坐塔恩师之后……再听发落!”
    说罢,他指了一下地上的那口玉龙剑。
    一名弟子趋前,正要拿起,想到了毒,中途忽然住手,却回过头来看向掌门人。
    李铁心苦笑道:“剑己入鞘,无妨……事了!”
    那弟子仍是十分小心地轻轻托起。
    各人在身经目睹本门如此大变故后,一个个心惊肉跳,无比的惊惧压迫着,看上去都带着三分木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迟缓。
    天黑,雪飞!
    每个人咀嚼着死亡的阴影,更像断了魂似的落拓……
    灯下,“一鸥子”冼冰正自展视着手上的那口玉龙剑。
    他左掌轻压剑鞘,右手紧握剑柄,“虎口”与剑的白铜“吞口”紧挨着,就这样缓缓地抽剑出鞘。
    虽说是上了八十的人了,看上去却并不十分显老!银发被一条宽约四指的青色缎带子轻轻扎着,缎带正中嵌有一块墨绿色的玉结。老人有着遗兴豪飞的一双长眉,含蓄着饱经世事与几许沧桑的一对深邃眸子,白面,无须,看上去是属于文静一型的读书人。一袭灰衣,轻裹着他修长的躯体,细白的手上,留着长长的指甲,每一枚晶莹的指甲上,都套着一截讲究的缕花竹丝指甲帽,整个的一个人,由头至脚,看上去的确称得上“不染纤尘”!
    他,十分安详地跌坐在一个宽大的蒲团上,身侧左右,各立着一个古灯盏,灯芯饱润着松子油,燃放出来的光彩一片碧光。
    岳阳门的掌门人“无双剑”李铁心就坐在他对面,其实不应该是“坐”,应该说是“倚”,甚至于“睡”,都比较恰当一些。在那张宽大的红木太师椅上,加有厚厚的褥垫,李铁心就像全身没有骨头似地半倚半躺在上面。他双腿平跷在一具矮几上,两膝的一双“犊鼻”穴上,各插着一根银质的钢针,针尾上炙着艾色,袅袅的几缕轻烟向上散发着,空气是那么的沉寂!
    三堂长老,六名弟子,连同老人身边的一个黄衣少年,一共是十个人,坐的坐,站的站,却是没有一个出声音的,每个人的脸,都似罩了一层霜般的寒冷。这些人聚结在一起,把老人的这问丹房挤得满满的,每个人的脸固然冰封了,心上却更似压了一块铅般的沉重!
    剑光在青白的灯光下面轻轻颤抖着,老人一只左手微微抬起来,不时地向外轻轻晃着,嘴里连连吹着气。由于内心的震惊,已使得他苍白的面颊上,沁出了一片密密的汗珠。
    “毒!”他喃喃他说道:“好厉害的毒气!”
    接着他把剑拿远了,一双银眉频频眨动着,吃惊而战栗的口气道:“来人是用‘含沙射影’的惊人内功,将剧毒贯注入剑身的。”
    “含沙射影?”李铁心痴痴地道:“弟子不曾听说过这门功夫。”
    “一鸥子”冼冰怠滞的目光看着他,凄苦地道:“你当然没听说过……就连为师也是风闻而已……这种功力一但练成,可以本身内力,在百步之内取人性命,伤人元气精魄于无形之间!”
    在场各人,聆听至此,无不心惊胆战,作声不得!
    冼冰继续打量着剑身,苦笑着道:“至于剑身指印,显示出此女更擅‘五指灯’的惊人指功!”
    李铁心喃喃道:“五指……灯?”
    冼冰点头道:“就我所知,当今武林,还不曾有人擅施这种指力……噢……”
    他似乎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一时面色骤变!
    “不会是……她……不会……”冼冰喃喃地自语着,那双眸子,猝然间失去了光采,盯向李铁心:“那个姓阮的红衣人,是怎么关照你的?”
    李铁心这一刻脸色泛红,只是那种红看上去很不自然,像是红中带黑,而且,他的喘息,像是较诸先前更厉害了。老人微微一惊,提起手,为他把扎在左膝上的一根银针拔了下来!李铁心哼了一声,脸上泛起了一层虚汗。
    冼冰关心地道:“你觉得哪里不对了?”
    李铁心是在以本门“血罩”功,抵抗着攻心的毒气,那双膝银针似乎对他帮助不大,只是他仍然倔强地忍耐着。
    轻轻哼了一声,他咬着牙道:“还好……弟子还忍得住……那个红衣人让弟子转告你老,说他们是来向你索讨四十年前的一笔;日账来的。”
    冼冰突地呆住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只是两眼发直,不说一句话,每个人的心情也就越加地感到沉重。
    良久,冼冰才像是转过念头来,他点了一下头道,“这应该就不会错了……是她!‘丹凤’水红芍!”
    一刹时,他面色如土,舌桥不下,“丹凤”水红芍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锋利的宝剑,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瞠!
    往事如潮,在他追忆四十年前的那件痛心往事时,犹不禁使得这位岳阳门的前掌门人不寒而栗!
    丹房里静俏悄的,在突临大敌的此刻,每一个人都不啻死了半截,在魂飘魄离的梦境中生存着,那么多双眸子,居然再也看不出昔日所含蓄着的锐气精芒,只是沉沉垂死,一番暮气!
    “一鸥于”冼冰像是三魂悠悠地又回到了现实。
    “谢师弟。”冼冰转向身侧的“混元掌”谢山,喃喃他说道:“你应该还记得这个人吧?‘丹凤’水红芍……”
    “混元掌”谢山打了一个冷战,躬身道:“属下不敢忘怀……”
    “那么你看……可是此女?”
    “这个……”谢山不寒而栗地道:“属下不敢断定,经师兄这么一提,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这个女人,如今还活……着吗?”
    冼冰惨然道:“愚兄既不曾死,又何怪她尚在人间?”
    另一位长老,“采”堂的“醉八仙”段南溪,聆听到此,忍不住趋前一步,插口道:“老宗师……你们说的莫非是数十年前,凤凰山遇害的那个女魔头……水红芍?”
    “一鸥子”冼冰目光一转,看向他,苦笑道:“段师父……你也知道这个人吗?”
    段南溪道:“属下怎能不知?……如果属下记忆实在的话,尚还记得当年老宗师你老曾偕同当年六位故友,你们七个人,不是在‘凤凰山’火焚了这个魔头,怎么又会?……”
    冼冰喟然长叹一声道:“段师父你的记忆不差,这件事情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段南溪一怔道:“这么说,‘丹凤’水红芍火焚丧生这件事是真的了。”
    冼冰颓然摇了一下头:“那是假的!”
    能够听得懂他们之间这番对话的,也只有在座的三堂长老,而此刻,三堂长老却都怔注了!“混元掌”谢山与冼冰乃是同门一系,谊属师兄弟,故此以兄弟见称,“醉八仙”段南溪与“摩云手”孔松却是同宗不同门,故而以“宗师”见称。其实“混元掌”谢山较这位退休的前掌门师兄要小上十五岁,一身武功半成于这位师兄的调教,嘴里虽以师兄见称,事实上却敬其胜于师尊!听了冼冰的话,谢山不禁也怔住了!
    “师兄……”他喃喃地道:“这话到底该怎么说?”
    “一鸥子”冼冰苦笑道:“这件事莫怪你们不清楚,事实上悉知当年凤凰山实情的,仅仅只有我们七个人而已………
    “武林七修?”段南溪冒了这么一句。
    冼冰点点头,没精打采地道:“不错!‘武林七修’这是当年江湖上对我们七个人的称呼……”
    “师父!”无双剑李铁心喘息着道:“这件事……弟子从来不曾听你老人家说过……请即赐告,以释愚昧……才好!”
    冼冰“啪”一声合起了手上的玉龙剑,瘦削面颊上,带出了无比的凄苦表情!
    “我会告诉你们的……”
    显然是一件令他极为痛心、也是极难启口的一件往事,只是被眼前情势所迫,他不得不吐出实情。
    冼冰又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叹息,才喃喃地道:“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为师也不例外!
    这件事是为师生平所干最大的一件错事……就是现在追忆起来,仍然使我后悔沉痛不己……
    也可能是我的一念之仁,才会留下了今日的后患,我固咎由自取,却害了你们……
    说到这里,由不住语气哽咽,竟自落下泪来!
    “无双剑”李铁心痛心地道:“你老人家何必这么说,这件事只怪弟子无能……不足维护本门,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弟子对不起你老托咐之恩,更对不起我岳阳门历代宗师……”
    说者伤心,听者动容。想到了临身的大祸,每个人更不禁由衷地兴起了悲哀,一时垂首落泪,伤心不已。丹房里,传出了一阵呜咽之声,宛若楚囚对位,哪里看得出半点生气!悲惨的气氛继续蔓延着,每个人都陷于恐惧的沉思里,空气阴沉得可怕。一种大难临头的不佳之兆笼罩着,想到切身处,人人都木讷三分。
    “老宗师。”说话的是侍立冼冰身边的一个黄衣少年,他并且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咳嗽。
    这声咳嗽,不啻黄钟大吕般地在每个人耳鼓震撼了一下,所有的目光,几乎在同一个时候,齐向着这个黄衣少年集中。说来奇怪,居然有一半以上的人,对这个少年感到生疏,甚至于连他的名字也叫不上来。也难怪,说起来他只是派来服侍冼冰起居静坐、本门中的一个末代弟子而已!
    尹剑平!
    他来本门似乎为时不长,不足三月。掌门人李铁心第一眼看上了他的文静,他虽然不是本门嫡系,但却是来自第一高门“双鹤堂”的门下。双鹤堂堂主修书推荐,李铁心也就破格把他留下来,要他在“白塔”先敬师八月,再观后用。
    尹剑平在众人目光逼视下,并不拘涩,他向着当前的冼冰深深一揖,道:“老宗师,你老人家还没有说出当年肇事之因……弟子愚昧,以为眼前时间宝贵,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共图良策的好!”
    真是一针见血的金玉良言。
    话是再简单不过,道理更是人人懂得,谁都会说,只是在此时此刻说出来,可就大不简单!
    “一鸥子”冼冰枯涩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频频点头道:“剑平,难得你这个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尚能临危不乱,你说的不错,老夫却是眼前方寸已乱,那是因为老夫是此一事件的过来人,深深体会出此一劫难的不能幸免与可怕!”
    他顿了一下,接下去道:“四十年前,武林中曾经出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人物,这个人,就是刚才我所提到的那个女人‘丹凤’水红芍!”
    冷笑了一声。他娓娓道来:“这个水红芍的出身来历,江湖上传说不一,有人说她是来自青海‘达里木’,有人说她是来自西昆仑,总之,这些都无关宏旨,令人不解的是她的武功怪异惊人,大大有别于各门派,尤其惊人的是此女独擅一种怪异的毒功!”
    “七步断肠红!”说话的是“采”堂堂主段南溪。
    “一鸥子”冼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七步断肠红,这不是一种毒酒,而是一种骇人的毒功,这种毒功如果混合我先前所说的那种‘含沙射影’的内功共同施展,其效力则更为显著,能使人身中此毒后,七步之内七孔流血而亡,故名‘七步断肠红’,直到如今为止,武林中甚至于还不曾有人考究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毒?更逞论防止之法了。”
    “无双剑”李铁心听到这里,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嗟叹,在场各人,凡是目睹着方才门外那一场怪异之战的人,无不心内雪然。至此,那轿内神秘少女,与冼冰口中所说的这个“丹凤”水红芍,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甚为明显,那致人于死地的玄奥功力,无疑的已是昭然若揭。
    “七步断肠红”!每个人心里,都不禁重复地念了一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种阴森的恐怖!
    “一鸥子”冼冰在先前的一度惊惶失措之后,现在又复变得惯常的冷静!
    他冷冷地接下去道:“但是,你们绝不会想到,这个水红芍她最厉害的地方,并不在她奇异的武功和无人可以化解的‘七步断肠红’,而是……”
    冼冰不胜叹息地摇着头。
    掌门人以次,每个人都凝神倾听,无疑的,那个叫“丹凤”水红芍的女人,已紧紧扣压住了他们的呼吸。
    冼冰脸上现出了一些不自在,他喃喃地道:“……那是她的美色!”
    女人的美,在任何场合里提出来,都应该是属于轻松一面的,然而此刻,由于心情的迎异,在大家聆听之下,居然没有一点点轻松的感觉,反倒更为沉重!
    “一鸥子”冼冰看了各人一眼,轻叹一声道:“……那是一种出奇的美,美到使任何男人在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
    下面的话,他却是碍于出口,顿了一下,才喃喃地接道:“……因此,江湖武林中,许多人都沉迷于她的美色,陷泥足而不克自拔,毁家毁身,而甘心充作她为害江湖的奴役……
    此女貌美如仙,但心如毒蝎,一旦达到目的,即翻脸无情,对其面首任情杀戮,形成当时最可怖的粉红色陷阶,这才有后来的武林七修挺身而出,为江湖主持公道。”
    掌门人和三堂长老俱都知道这位前掌门人早年义结江湖,风度翩翩,美如子都,正是“武林七修”之一。似乎听到了这里,才有些眉目。
    “一鸥子”冼冰表情至为沉痛,苦笑了一下,脸上现出至为尴尬的神态,顿了一下,才接道:“那时我年事尚轻,阅历不深……竟然……为她所乘,如非事后觉悟得早,险些做了岳阳门的罪人!”
    话说得很含蓄,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很明显的,这位前掌门人当时也着了那个女魔头的道儿,为她的美色所乘,本门中人俱都知道这位前掌门人是本门振衰起疲,建功至伟的一个人,本门之所以有后来的声望,也多得力于他的坚定和威望。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来,任何人也难以相信他的早年,竟然还隐藏着如此不足为外人道及的一段隐秘。
    故事的发展,显然已迫近眉睫。
    冼冰冷冷地接道:“……我当时确是鬼述了心窍……主要也是由于水红芍看来对我的情有独钟,我当时总以为她并非是一个如外界所传说那般行径的女人,因此迟迟不肯对她下手,这件事颇不为其他六位兄弟所谅解,闹到后来几至于起了内证!”
    他轻叹了一声,摇摇头,颇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伤,银色的双眉频频颤动着,细长的一双眸子,蕴含着无比的沉痛,似乎到现在,他还弄不清昔年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那段情爱的真伪。
    “直到有一大,我们兄弟里的二人先后遇害,验尸证明是丧生在水红芍的‘七步断肠红’下,才使我醍醐灌顶,决心为二位已死的拜兄复仇雪恨!因为只有我与她最接近,当时就决定由我出面设计约她中伏。”冼冰缓缓地接道:“那一天在凤凰山,我们五人布下了大罗地网,在迂回曲折的地道里布满了引火之物,地道一端的出口,也都先行设法严密封锁,遂即由我出面诱她入洞。”
    说到这里,冼冰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水红芍活该有此一难,她平日为人最称精细,想不到这一次竟是大大的失察,而着了我们五人的道儿,直到发觉不妙时,已是进退维谷,大拜兄石子奇一声令下,各人皆将事先藏置的火种引燃地道里的干柴,大火顷刻而起,火龙也似地蔓延开来。”
    冼冰呆住了,不再出声。
    “香”堂堂主“混元掌”谢山忍不住道:“师兄……这么一来,那个水红芍焉能有活命之机?”
    冼冰苦笑了一下,冷冷地道,“你说的不错,她原是不应该再活着出来的……如果不是我在她临危之际,打开了地道的出口,她必然是死定了!”
    “师兄……是你?”谢山瞠目结舌,百思不解地道=你老……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一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冼冰缓缓垂下头来,他轻抬袍袖,在眼角上揩了一下,各人才忽然警觉到这位前掌门人,被誉为本门“宗师”的老人,竟然不胜伤情地淌出了眼泪!
    微微摇着头,冼冰惨笑着道:“大火引燃时,我清楚听见她痛苦的呼叫声,并且不时地叫唤着我的名字,诉说对我的真情……我实在狠不下这个心,才为她打开了地道的出口……
    可怜她虽然逃得了活命,却将一张闭月羞花的玉貌,烧得惨不忍睹,一头秀发也付之一炬而化为飞灰,就那样,她象鬼也似的凌厉,叫嚣着冲门而出,一去不返……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的踪影了。”
    空气短时间呈现出一片静寂,各人这才明白此一段事件的本末。
    冼冰苦笑道:“我知道她恨我……虽然事隔四十年,只是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时,内心总会兴起无限的内疚,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奔出地道时的狼狈凄惨情景,忘不了当时她注视我的眼神,虽只是匆忙中的一瞥,也令我永世不能忘怀。这些年来,我也常为这事责怪我自己,直到如今为止,我还不知我是否错了!”
    “无双剑”李铁心喘息着道:“这是她为害人间自落的下场,师父己对她网开一面,她焉能……责怪你老的不当?……更没有理由,在事隔漫长的四十年之后,兀自上门复仇……
    太不应该了……”
    各人都抱持与掌门人同样的看法,纷纷随声附和。冼冰却独持异议地摇着头,他是这一事件的当事人,自有排斥众议的理由。
    “不!是我错了!”冼冰沉痛地道:“你们不能怪她向我复仇,只能怪我当时狠不下心来,如果我听令她的哀求呼唤不理睬的话,或是与四位拜兄一样,引火之后即行离去,根本就听不见她的呼叫也好,偏偏只怪我对她难忘故情……
    “你们都不是女人!”他继续道:“所以你们不会了解女人,尤其不会了解一个很美女人的内心思维。事实上,一个很美的女人,她所爱惜美容的程度,可能有甚于生命,所以,我在水红芍遭受毁容之后才救她出困,本身就是一项极大的错误,还有……”
    冼冰苦笑了一下,接着道:“如果当时水红芍在地道被焚烧时,所说的都是实情的话,我的这种作为,在她看来,便是忘情薄义!一个女人,最不能容忍的是男人的欺骗无情!我何不幸,却把这两种女人视为十恶不赦的大罪,都集于一身。所以,水红芍苟活人世一日,她必然不会放过我的,不幸的却是连带地害了你们,害了我岳阳门数百年来相承不断的千秋大业!”
    说到这里,语音哽咽,不觉老泪纵横,婆娑滴下。
    李铁心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咳声,他这时看上去很不好,一张脸想系因为过久闭穴的结果,已经变成了猪肝颜色!只见他上胸剧烈地起伏着。
    “师父!”他频频喘息着道:“本门三百年基业,不能……就这么毁了……你老人家务必要想一个法子拯救本门这步劫难……弟子……弟子……只怕……”
    冼冰只顾追叙着那段痛心往事,倒不曾注意到眼前李铁心的情形,这时乍然惊觉,不禁猝然一惊!
    他身躯前探,一把抓住了李铁心手上脉门,惊惶地道:“不要开口出声!”
    五指触处,只觉得对方脉象宏大,跳动剧烈,身上奇寒似冰,分明已现危急,情急之下,正思以本身内力贯人,以补充他亏损的元气,但其势已是不及,只见李铁心嘴张处,一口鲜血箭也似地喷了出来,身躯一歪,全身顿时萎缩下来!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大吃一惊,纷纷趋前,“一鸥子”冼冰惊呼一声,左掌探处,已按在了李铁心顶门之上。在他真力灌注之下,李铁心全身起了一阵疾烈的颤抖,霍地睁开了双目,像是忽然振奋了一下!无奈伤毒过重,眼前已是回天乏术。
    紧接着,数股紫黑的血液分别由他七孔内淌了出来,眼看着他怒凸的一双眸子,几乎是要夺眶而出,一滴滴紫黑色的血液,却是由瞳子里向外滴出!看到这里,即使是最能自持的人,也不禁为之毛发耸然,打心眼儿里滋生出一片寒意!
    “一鸥子”冼冰悲惨地叫着:“徒……儿……你死不得……是为师害了你……”
    他原想以本身真力补足李铁心元气所耗,却不曾料到反而加速了对方死亡!目睹着自己最心爱的衣钵传人,本门中最具前途的一位掌门人,在死亡瞬息间的痛苦挣扎,冼冰整个的心都碎了。
    “徒儿……”他嘶哑地叫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死”字刚出口,“无双剑”李铁心忽然大吼一声,足蹬处,一具香炉“哗啦啦”倒翻在地,他魁梧的躯体一下子变得了毕直,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呼!纷纷围拢上去。李铁心眉剔目瞪,面如墨金,已是一命呜呼了!
    值此同时,只听见“一鸥子”冼冰发出了悲怆的一声呼叫,整个身躯立时向后倒仰了下去。侍立他左右的那个黄衣少年尹剑平,慌忙纵身扑前,大惊道:“不好!老宗师昏过去了!”
    面临着此一刻惊地动天的大变,岳阳门老少两代弟子,俱都吓傻了!黄衣少年尹剑平,不顾一切地抱起了冼冰的身子,平放在丹室内的石案上,谢山,段南溪,孔松,七名弟子,全都拥了过来。
    谢山老泪婆裟地重重顿足道:“这可怎么好,怎么好?”
    段南溪力透双掌,倏地向着老人两肋气海俞穴上一挤,后者就像猝然为雷电击中了般的一阵子急颤,倏地睁开了一双眸子,紧接着,他大咳了一声,呛出了一口浊痰,瘦削的面颊上,起了一阵红潮。
    “混元掌”谢山忍不住痛声位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一鸥子”冼冰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泪泪淌下来。
    “摩云手”孔松悲切地道:“老宗师请以本门为重……千万珍重!”
    年轻的一代弟子,在目睹本门连番大变之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惊魂甫定,悲从中来,都不禁悲泣起来!在一片哭声里,冼冰缓缓睁开了眼睛。想是内心过于悲痛,以至于引起了急发的症状,看上去他那张脸,似乎变得扭曲了,自眼角以下,半边脸斜斜地向下用力拉着。
    他语无伦次地断续道:“岳……阳门完了……我不行了各人头上就像是响了一声焦雷。顿时作声不得,倒是那个黄衣弟子尹剑平,尚还能勉强自持住,他上前一步,力扣着“一鸥子”冼冰的脉门,后者在内力灌输之下,似乎精神微微一振!
    尹剑平涕泪交流着,道,“老宗师.请你告诉我们,岳阳门今后将何以自处?”
    冼冰扭曲的脸上,带出了无比的凄惨,微微摇了一下头,他缓缓地道:“覆巢之下……
    岂有完卵……岳阳门完了,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混元掌”谢山热泪迸落着道:“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跟他们拼了!”
    “那是没有用的。”冼冰惨笑着道:“来人如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个水……水红芍的弟子,那就不得了,只怕今后整个武林都将要遭劫受害……”
    黄衣弟子尹剑平注意地聆听着,他虽伤心,但表面上却不十分显著,他也震惊,但不失理智!
    “老宗师!”尹剑平沉声说道:“照你所说,这个世界上莫非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能够是那个水红芍的敌手了?”
    “难……”冼冰有气无力地摇着头:“太难了……我不敢说没有……但就我所知……还不曾有一个人……孩子……你死了这条心……你们……”
    他的眼睛转向三堂氏老以及七名弟子,扭曲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丝死灰色!
    “听我的话……忘了这件事,”他喃喃地道:“逃……命去吧,晚了怕来不及了……”
    各人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阴影!
    “一鸥子”冼冰喘息着,作出一个想要欠身坐起的姿态,尹剑平忙把他身子扶起来,用自己半边身子抵住他的背,只觉得宗师整个身上,俱都为汗水湿透,分明真气已散。在一个终身修为武功的人来说,“真气涣散”就是命丧黄泉的前奏,换句话说,这位老宗师眼前已注定了必死的命运!对尹剑平来说,这一个发现,真使他大吃一惊,内心尽管惊恐万状,外表却越加的沉着,他想到冼冰的忽思坐起,必然有重要的话要关照,此刻如把冼冰伤情道出,必然徒增混乱。却是与事无补!说不定更加速了冼冰的死亡,是以尹剑平不曾道出。
    “一鸥子”冼冰一双眸子,先注视着三堂长老,遂即又移向七名弟子。他喘息着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逗留了一刻,仿佛急欲要观察出一些什么似的,看着,看着,他不禁又淌出了眼泪!
    “混元掌”谢山似乎由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不妙,他惊异地道:“师兄,你有什么话要嘱咐吗?”
    “一鸥子”冼冰颤声说道:“不……不……是我的眼花了……我的眼花了……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
    各人俱吃了一惊,感觉到一派阴森!
    谢山汗毛耸然地道:“师兄,你看见什么了?”
    冼冰全身颤抖着,那双迷离的眸子不停地在每个人脸上观察着,形态越加的惊吓,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见了鬼!
    “不……不……我看错了……”他不停他说道:“是我的眼花了,我的眼睛花了……”
    忽然,他眼睛接触到了身后的尹剑平。
    这个人,居然使他紧张的神态忽然定了下来:“噢!”他长长地吁了一口长气,说道:“剑平,你过……过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尹剑平顿了一下,心知冼冰这么做必有原因,当下应了一声,把身子转向老人正面。两张脸至为接近,冼冰的那双眸子,在一阵震惊之后,忽然展示无比的喜悦!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欣慰,和先前的那种惊恐截然不同。面对着他的这个少年尹剑平,有着沉毅的一张脸,发黑而浓,目深而邃,在举座皆惊的现场,只有他还能够保持着原有的一份镇定。然而这些似乎并不是冼冰所要观察的,他流离的目光,只是注视着他开朗挺出的印堂,继而观看他遗飞的双眉……看到这里,冼冰脸上的喜悦,益加显著表露出来,他抖颤着伸出了一只手,扳在了这个一向并不十分重视的弟子肩上,这时他喘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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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剑平道:“老宗师,你有什么话,要嘱咐弟子吗?”
    “一鸥子”冼冰悲极欲泣地点头道:“有……的……”
    尹剑平道:“老宗师请说当面,弟子等洗耳恭听!”
    冼冰目光迟滞着扫向室内各人,却是期期难以出口。
    尹剑平顿时心内雪然,只是他虽然窥知了冼冰的内心涵意,却因秉性忠厚,一时也难以代为出口。当然,明白冼冰这番内心涵意的并不止尹剑平一人,“混元掌”谢山顿时有所领悟。他立刻道:“师兄,你老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关照尹剑平弟子可是?”
    冼冰凄惨地看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各人顿时明白了这位老宗师何以迟迟不曾出口的原因,彼此不禁对看了一眼。
    “混元掌”谢山后退一步,深深一礼道:“既然这样,我等先行退出,容师兄交待完毕之后,再行参见,可好?”
    冼冰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双目微合,两行眼泪,汩汩淌出!这番举止,使得在场各人心中都暗吃一惊,只是老宗师既有命令,不敢不遵,相继行了一礼,纷纷向大厅鱼贯步出。
    丹房外,有短短的一条廊道通向大厅。
    各人俱都默默无言地退守在大厅之内。
    冼冰容各人俱已退出之后,才又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睛只瞟了一下,尹剑平己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先把冼冰身子抱向靠椅,才走过去把两扇空花格门关好,然后再走到了他面前站定。
    “一鸥子”冼冰轻叹一声道:“你可知道我真力涣散,五气尽虚……眼前即将撒手西归了吗?”
    尹剑平点了一下头,神色黯然!
    冼冰道:“你……你刚才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尹剑平又点了一下头,忍不住热泪滂沱坠下!
    冼冰苦笑道:“难得你……识大体……到这时,才将内心悲伤……发泄出来……诚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昔日只看出你根骨不凡……生性忠厚……倒还不知你竟是忍辱负重之人……更没有看出你还是一个身怀绝学的少年奇人……孩子,是吗?”
    尹剑平微微一惊,屈膝跪倒。
    冼冰惨笑道:“起来吧!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的意思……你对本门的忠心不二.在你入门之始,我已观察得很透彻……这一点掌门人也看得很清楚,否则,万万不会把你派在我身边来当差的。”
    “老宗师圣明!”尹剑平叩首道:“弟子的确带艺投身,但绝不如老宗师所赞如此之高,弟子并无意隐瞒掌门人与老宗师,只是时机未到,故而未曾禀告自白,尚请老宗师开恩不罪!”
    “一鸥子”冼冰轻叹一声,道:“若非你刚才以本身‘小天星’真力灌输我身体之内,我此刻早已气绝身亡,你年岁不大,竟然得擅‘六合门”内功精髓,诚是不易,你既然身负如此绝学,却甘心屈就做我身旁一名杂役弟子……这又是为……什么?”
    尹剑平沉声道:“老宗师有所不知……弟子乃是遵奉先父临终旨意,要吃尽人间至苦,学尽人间至功!”
    “吃尽人间至……苦……学尽人间至……功。”冼冰惊讶地打量着他,道:“你可曾这……么做了?”
    尹剑平点头道:“弟子确实这么做了,先父在弟子九岁时故世,自此而唇,弟子即漂泊四方,先从钟先生练童子功,习经书三年,后人‘行易门’即现在的‘双鹤堂’,以三年时间学会了‘金刚铁腕’之功。”
    “啊!”冼冰岔口道:“那金刚铁腕功乃是行易门不传之秘,焉能会传授你一个外人?
    再说短短三年的时间,你竟能习会?”
    尹剑平道:“万功不离其宗,天下武学虽然分歧众广,其实根本之学,却是不变的,虽然各有门户,也只是手法的不同,弟子以至诚打动行易门的坎离上人,在弟子入门两年又七个月之后,才以“金刚铁腕’秘诀相授,弟子不曾让他老人家失望……”
    冼冰听得睁大了眼睛,喃喃道,“你是说……你只有五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金刚铁腕’……之功?”
    “正是!”尹剑平道:“五个月已经太多了……”
    冼冰眨了一下眼睛,期期道:“说……说下去。”
    尹剑平道:“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以涌泉,弟子蒙受行易门如此大恩,便在三年之内,力行易门抄缮门史经卷以及七十二功谱,共七百三十六部,这些经史原是紊乱元章,经弟子整理缮写以后,足可一袭相承,保留千秋万世了!弟子又作了三年的教习,为行易门甄选了三十名弟子,亲自调教其中十二人,乃为现在的双鹤堂垫实了基础。”
    冼冰点头道,“善哉……值过了。足足值过了!”
    尹剑平膝行一步,打量着这位老宗帅道:“老宗师!你摒退门下……莫非只为一听弟子这些过去的琐碎历史吗?”
    冼冰摇头道:“当……然不是……不过.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要听下去……剑平,你说下去!”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遂道=弟子离开行易门时,那坎离上人米如烟焚香相送,他老人家知弟子志愿以后,自动修书一封。扒荐弟子到了南普陀山的‘冷琴阁’……”
    “啊!”冼冰睁大了眼道:“冷……琴……阁……你是说你又改投到了“冷琴居上”
    门……下?”
    尹剑平道:“正……是……”
    冼冰喘息着,但极振奋,道:“说……下去!”
    尹剑平道:“那冷琴居士对本门功力自惜更甚,他探知了弟子心意之后,于是存心与弟子刁难,意在使弟子知难而退,他留给了弟子一个难题……”
    “说……说下去……说下去!”
    “是!”尹剑平道:“冷琴居土要弟子效古人之愚公移山,指明要想习他‘春秋正气’,先要把南普陀山后角移向内海,何日功就,何日才得传我‘春秋正气’之功。”
    冼冰喘息着道:“让我打一句岔……‘春秋正气’……这个名宗我听过……只是却始终不明它是一种什么样功夫……?”
    尹剑平微一点头,道:“老宗师,那只是一种高奥的智域功力,却不是行动上的传流武功……”
    冼冰轻轻“哦”了一声,即不多说。
    尹剑平道:“弟子拜受冷琴居士指示之后,以一年六个月时间。独力在普陀山后角,开出了一条横通的岔道。”
    说到这里,他发出了一声叹息道:“那是一段极为艰苦的岁月,昼夜勤劳,一日夜常常只得一二个时辰睡眠,幸亏弟子自幼已习全‘入日’功力,倒也能支持得住。”
    冼冰喃喃道:“居士……要你开山填海,你何以只开了一条横通的岔道?”
    “老宗师有所不知,”尹剑平道:“普陀山四面环海,尤其后角地方,海涛汹涌澎湃,水势急回,弟子查明了水势之后,才想出这个取巧的办法!”
    “什么……取巧的办……法?”
    “弟子开了那一条岔道,事实上已将该开除的普陀后角部分隔开。”
    冼冰睁大了眼,似乎还不明白。
    尹剑平道:“岔道一开,整个普陀后角,全在水势澎湃的急急漩涡之中,后山地质全系泥质,是以不出三月,已自动为急流骇浪所吞噬,夷为平地,弟子也就完成了这件看是不能的大功了!”
    “一鸥子”冼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他流露在目光外的那种神色,已说明了他内心的激赏与赞佩。
    尹剑平轻叹一声道:“就这样,弟子学到了冷琴前辈的‘春秋正气’功力。这门功力对弟子日后成就真有极大的帮助,真是终生享用不尽。”
    “一鸥子”冼冰咳了几声,他原已濒临死境,却想不到意外地得了振奋之力,憧憬着一种祈求,一种希望!这种力量支持着苟活到现在。然而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灰白的脸上忽然升起了一片红潮,那是“回光反照”。
    “原来如此!”冼冰点头道:“这也罢了……随后,你就来到了我岳……阳门?”
    尹剑平道:“正是!岳阳门的‘血罩’功,弟子向往已久,只是……”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面现恨痛地道:“……弟子岂敢上来就有奢求?原思薄尽微功,再向老宗师进言,却不曾料到竟然会发生了这件事……诚然始料非及,真是太令人痛心了……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敬事,弟子此身既是岳阳门中人,现当与本门人共存亡,老宗师如有差遣,弟子万死不辞!”
    “一鸥子”冼冰感伤复激动地道:“你说的可是……真话?却不可欺……骗我。”
    尹剑平道:“句句实言,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冼冰那双流离欲出的瞳子,深深注视着他,甚久之后,他才叹息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如此,剑平,本门也太亏负你了,其实以你今日成就,原不必再多学我门中‘血罩’一功……只是,你如不受我这门功力……老夫又何敢将重任托付于你……”
    尹剑平惊惶道:“弟子只求能为本门略尽所能,却不敢在徽时此刻,要求老宗师赏赐什么,区区此心,大地共鉴,老宗师如有交待,即请明言,弟子敢不从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冼冰喘息得那么厉害!
    “我知道。”他说:“但是,我要求的也许太过分一点了……你虽然历事多师.但是却算不上是其中任何一门派的弟子,可是老夫我……却要你在我面前,亲日答应我,你是我岳阳门忠心不二的弟子……可以吗?”
    这个要求的确是太过分了。
    岳阳门可以说已是完了,掌门人以及老宗师先后死亡之后,这个门派不啻己是瓦解,尹剑平如果口允为岳阳门下的弟子,自不得不为今后之复门工作而努力,成败之命运,关系着岳阳门千秋大业.这该是何等艰巨的一种任务?一项承诺?尹剑平目注向垂死的冼冰,后者面颊上所荡漾出的那种渴望已几乎近于祈求……
    “死不瞑目”无疑是众多死亡之中最痛苦的一种,也是最悲哀的一种结局。
    面对着这个至死的老人,忽然尹剑平心中涌现出无限的同情.其实他到目前为止,整个的少年时光,无不是在艰难困苦之中搏斗着,他的血液里无时无刻不在湍流着那种与生命抗衡的急流!
    人,总是免不了战斗和敌对的。纵然没有敌人。又何能逃避自己?尹剑平早已想通了这层道理。他毅然地点了点头道:“弟子答应。老宗师,你若有什么话。快嘱咐吧!”
    冼冰脸上交织着的那种感慨,又岂止兴奋而已?
    他频频点着头,眼角上拉开了深深的两条笑容,汨汨眼泪就循着那两道纹路淌下来……
    “这样我虽身死,也就无憾了!”冼冰的声音,几乎已经沙哑。他喃喃地道:“剑平,你可知我单独要你留下来的道理吗?”
    “弟子愚昧!”尹剑平道,“老宗师必然有要事嘱咐弟子。”
    冼冰说道:“我当然有……事要嘱咐你……最主要的是因为……你是本门中唯一能够活着的人……”
    尹剑平登时大吃一惊,惶恐地道:“老宗师……这句话请恕弟子听不明白。”
    冼冰涕泪交流,沙哑着声音,说道:“那是因为……外堂的三堂长老以及七名弟子……
    他们都恐怕难以在眼前的劫难里逃……得活命……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却是逢凶化吉……”
    尹剑平呆了一下,内心的沉痛,猝然升起,只是直直地看向冼冰,一时却无以置答。
    冼冰微弱及复沙哑地道:“那是方才……我由你们面相上复以先天易数推算出来的……
    我生平阅人多矣……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孩子……”
    他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己紧紧地抓住了尹剑平。
    “你的存在……对本门该是问等的重要……”冼冰沙哑着道,“我欣见你已具备生存的能力……只要逃过了眼前之难,才能再得徐图匡复大计!”
    尹剑平至为痛心,一想到本门中各人俱将丧命,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悲忿、沉痛!
    “老宗师!”他伤心地道:“难道眼前这步劫难,就不能化解了?”
    冼冰缓缓地摇着头,声嘶力竭地道:“记住我的话……目前再也没有一件事,比活着更有价值……须知敌人武功高深不测……你必须要设法深入了解,知彼知己……才是制胜对方唯一的途……径!”
    尹剑平道:“弟子记住了。”
    冼冰挣扎了一下,吃力地道:“除掉水红芍这个……女人,才能造福武林……剑平,你过来。”
    尹剑平应了一声,趋前站定。
    冼冰静静地看着他道:“解开我的……上衣……在内衣荷包里,有一件东西你……拿出来。”
    尹剑平应了声:“是。”
    他略为迟疑一下,遂即动手把冼冰上衣解开,在黄绸的小褂荷包里,他摸到了硬硬冰冰的一块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一块雕磨得碧光闪烁的翠块!那块翠牌正中,嵌有一颗约有小指般大小的银色珍珠,衬以翠块上那般精雅的雕工,却是一块十分名贵的饰物!
    “这是一块能辟百毒的翠块……乃是当年水红芍亲手送给我的……”冼冰喃喃道:“佩戴在身,能收辟毒之效。至毒如‘七步断肠红’者,只要对方不施展‘含沙射影’的功力推送,亦可无害,你留在身上,也许有用。”
    尹剑平恭应了一声,也不再客套,遂即收好。
    冼冰喃喃说道:“当年的武林七修,如今只剩下三人……除我以外,一个是如今的……
    双鹤堂主……米如烟!”
    尹剑平陡然一惊,作色道:“……什么……米恩师原来也是七修之一?”
    冼冰颔首道:“不错……他行七……我行六……还有一个是目前隐居淮上的……樊钟秀……樊三哥……他是七修之中,武功最高的一人,一向洁身自好,自凤凰山火焚水红芍之后……他就不再复出武林……风闻他隐居在淮上清风岭下……我们已多年没有来往……”
    他喘息得那么厉害,像是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
    尹剑平关怀他说道:“老宗师,你老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尽快地去通知这两位老人家……叫他们早作准备的。”
    冼冰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张开嘴,只发现他嘴里的舌头似乎已变得僵硬了。尹剑平知道这位老人家已将大行,一阵伤心热泪泉涌,他立刻转过身来,走出丹房,来到了大厅。大厅里,三堂长老以及七名弟子,皆默默无言地坐候着,尹剑平的猝然来到,每个人都吃了一惊,相继站起。
    “混元掌”谢山趋前一步,道:“老宗师怎么样了?”
    尹剑平抱拳道:“情形不好,前辈等请速速入内一见吧!”
    谢山愣了一下,重重叹息一声,各人皆随同他身后,直向冼冰下榻之丹房走去。冼冰诚然是行将撒手人寰,只是他仍然圆睁双眼,强自挣扎着不肯就去。每个人目睹及此,都忍不住,凄然流下泪来。
    “混元掌”谢山低声位道:“老宗师……你安心去吧,还有什么最后的交待没有?”
    冼冰吃力的道:“有……”
    他的眼睛转向职掌“采”堂的“醉八仙”段南溪,说道:“把你奉令密封保管的……保管的……”
    “醉八仙”段南溪明白他的意思,忙道:“老宗师指的是‘铁匣秘芨’?”
    冼冰点了一下头,眼睛向尹剑平注视过去。
    段南溪微微一惊道:“老宗师的意思,莫非要属下将……本门‘铁匣秘芨’交给尹……”
    显然,他连“尹剑平”三字还弄不清楚。
    “铁匣秘芨”是锁封在铁匣内本门最主要的十六种秘功的秘本,包括“血罩”功在内,这些秘本无疑就是维持本门最主要的传统武功,如无掌门人命令,即令负责保管的堂主,也不得擅自开看。是以,这位负责保管的“采”堂长老,乍闻要将“铁匣秘芨”交付与一个人门才不过三个月的少年弟子,自是大吃一惊,岂止是段长老一人惊愕,所有在场各人,俱都惊异得面色大变,彼此对看一眼,怀疑地向着垂死弥留的冼冰望去,他们绝不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答案是肯定的。
    冼冰吃力地点了一下头。
    他惟恐这个答复还不够明显,遂即追加一句道:“是……交给尹……剑平……你们不……能……抗命……这是命……命令!”
    “令”字出口,他全身起了一阵极为剧烈的颤抖,忽然牙关紧咬,双目翻白,遂即撒手西归。目睹者无不心惊胆战。每个人都似乎兜心着了一拳,半天作声不得。
    “混元掌”谢山伏身探了一下他的腕脉,颓然地点头道:“老宗师死了!”
    年轻的弟子行里,传出来一阵饮泣声,他们的悲哀在掌门人“无双剑”李铁心弃世的时候已达到了顶点,这时再加上这位前掌门人老宗师的猝逝,在这双重力量摧击之下,再也忍受不住了。
    顷刻之间,丹房里充斥着一片哭声!
    悲哀的气氛延续了很久很久,才渐渐静止下来。
    老少两代掌门人的尸体并排陈列在一起,“混元掌”谢山暂行权令,立刻吩咐为本门各死者办理后事。
    大敌当前,一切从速,一切从简。
    尽管这样,也是忙了两昼夜,悲切。惊惧双重压力之下,岳阳门老少两代弟子,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般的惟淬!似乎没有人想到,第三天已悄悄地降临了。
    在极度伤心创击之下,人常常会变得麻木不仁,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然而这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在这一段极致的痛苦感觉消失后,很多的现实问题就会不期然地纷至沓来,这个时候人人才会顾及到自己所谓切身的问题。
    岳阳门在三位长老堂主的主持之下,临时召开了一项特别紧急的会议。与会者除了三堂长老之外,也只包括尹剑平在内的八位弟子!显然这几个人,也就是目前岳阳门的所有人了。
    在供有岳阳门历代宗师金漆塑像的大厅里,三老八少十一个人围坐一团。
    人的面相虽然各异,但是透过五官所表现出来的表情却是一样的,大难临头之下,很少能有人处之泰然!尹剑平侥天之幸,总算还能够保持着一份既有的镇定。然而他的身分显然已经由于掌门人李铁心以及的掌门人冼老宗师先后丧生而大为降低,低到原有的身分,一名记名弟子而已!所谓记名弟子也就是暂时记名,身分还待决定的意思。当然很低。低得连一名本门第二代弟子还不如。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的处境当然至为尴尬,甚至于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三位长老甚至于七位同门,部门乎并个曾十分地去注意他。他也就显得格外冷落。然而他心里却远较任伺一个同门都要来得热。他不敢相信老宗师个别交待他的那番话,起码是不敢十分的相信,尤其是关于老宗师对三老七少十个同门生命所下的断语。一想到这里,尹剑平就有一种置身于寒冰的感觉,下意识里也就格外地对面临的敌人感到警惕与良惧,对十个同门的未来,更是充满了无比的关怀!
    “采”堂堂主段南溪并没有遵从冼老宗师的话把本门的“铁匣秘芨”交给尹剑平,这件事尹剑平却保持着冷静,静观发展。
    “铁匣秘芨”顾名思义可知是装置在铁匣内的秘芨书册,那是一个仅仅只有一尺见方的黑铁匣子,却在四角骑缝处。配有四个暗锁。现在,这个匣子已被取出来,背在段南溪背后,而包括段南溪在内的三堂长老,看上去行色匆匆,每人都备有一份简单的行囊,像是有急欲脱离之意。
    “混元掌”谢山一身劲装,外罩紫色狐裘大擎,他面色铁青,内心充满了悲忿与痛恨!
    “各位!”他哑着嗓音道:“本门一日之内连遭大敌,敌人的可俱,我想大家都弄得很清楚,用不着我再多说,现在对方所给我们的三日期限,已经到了,至于下一步,敌人到底要施展什么手段还不知道,不过绝不会善罢于休,这一点我可以断言。”
    微微一顿,他又冷笑道:“……关于这一点,本座以为,如其坐以待毙,不如奋斗图生,所以……”
    他的眼睛在每一个弟子脸上扫过去:“本座已与谢、孔两位堂主商量妥,决定将现有的人数,分成三路,在入夜之前分批撤退。”
    “云”堂堂主“摩云手”孔松接下去道:“本门的基业虽在洞庭,但是‘双鹤堂’与本门渊源深厚,米堂主更与老宗师有结拜之义,所以我们暂时可以投靠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今后就不愁没有报仇的机会!”
    这番话立刻取得各弟子的同意,彼此相对,发出一片欣慰附和之声。
    “混元掌”谢山道:“过去的两天,我们忙着为两位掌门人与己故的各同门料理后事,谁也不曾注意到敌人的动态,他们是不是来了,或者根本就没来,我们也不知道。”
    话声一顿,他目光注视向未座上的尹剑平道:“剑平,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尹剑平站起来,道:“启禀堂主,以弟子拙见,敌人显然已经来了。”
    “啊?”谢山面色一寒道:“此话怎讲?”
    各人在聆听尹剑平话语之后,俱不禁大吃一惊!一时间相顾失色!
    尹剑平道:“事实上,敌人根本就没有离开!”
    谢山道:“你怎么知道?”
    尹剑平表情凝重地道:“老宗主驾归之日,弟子曾暗中观察,发现四门之外异常宁静,非但没有行人,甚至连平素的樵子猎夫,也不曾看见一人。”
    谢山冷冷笑道:“就因为这样,你就可以断定敌人不曾离开?”
    尹剑平道:“弟子不敢如此武断。”
    谢山道:“那你怎么说敌人没有走?”
    尹剑平道:“弟子当时出门,行过数百步,发现在通过驿道心经的林前,茅亭内有两个白衣人在对弈,当时不敢惊动,速速退回。”
    三老微微一愕!
    一向甚少发话的“云”堂堂主“摩云手”孔松,点头道。“雪天对弈,确实有异常情,但是也不能就因为这样,就断定是敌人派出的探子。”
    尹剑平抱拳道:“启禀堂主,弟子还有下文。”
    孔松点头道:“你说下去!”
    尹剑平道:“当时弟子为恐打草惊蛇,不曾现出一丝痕迹,遂即退回,直到昨天,弟子再探,又见那两个白衣人,仍在原处下棋,弟子乃匆匆退回,改向洞庭湖边观察,发觉到湖中‘扁山’的旁边,泊有一艘平顶画舫,那画舫形样,亦与平常出没洞庭之各种舟船,大不相同,最奇的是,舟上亦有两个白衣人在盘足对弈!”
    “混元掌”谢山眉头一皱,冷冷地道:“这么说,水旱两道都被他们监视住了?”
    尹剑平道:“弟子以为确是如此。”
    谢山沉沉地叹息一声,颇是气馁地道:“怎么办?”
    刹间,每人的脸上都罩起了一片阴影!
    “摩云手”孔松行事较为稳健,当下轻叹一声道:“既然这样,我们的行动就该好好重新安排一下了。”
    “混元掌”谢山道:“没有什么好安排的,时限已到,莫非你还要等着敌人杀上门来不成?”
    尹剑平正要说话,谢山摆了一下手道:“你不要再说了,现在明摆着,反正就只有这两条路,一条是坐以待毙,一条是自谋生路,我以为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各弟子血气方刚,俱不禁同声附和!显然只有尹剑平不曾吭声,并非是他不以为然,事实是他想两条路都是一样,比较起来,他反倒以为“一动不如一静”的好!目前他是人微言轻,所以话到唇边,又复吞进肚子里。
    谢山看着孔松道:“孔师兄以为如何?”
    “摩云手”孔松一声长叹道:“师弟你所说不无道理,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愚兄以为……此举过于冒险……再说我等人数众多,如果同时出去,未免太过于显眼。……我看还是分批的好!”
    “混元掌”谢山点头道:“我原是这个意思。”
    他又转向“采”堂堂主“醉八仙”段南溪道:“段师兄以为怎么样?”
    段南溪点头道:“我以为先派出三个人,试探一下,以测对方虚实,在半盏茶之内,第一拨人如果没有消息,第二拨和第三拨再继续出动。”
    “混元掌”谢山点头连连赞好,遂道:“我就算第一拨吧!”
    他目注弟子行中道:“你们来两个人。”
    为首二弟子立刻站起走过来,二人一个姓方名刚,一个叫刘咏,在少年弟子中,素称健者。
    谢山道:“你二人速速乔装一下,各担柴薪一担,内藏兵刃,随我外出。”
    方、刘二弟子答应一声,领命退下。
    谢山香向各人道:“事成之后,大家在双鹤堂见面,万一事败,我当以本门‘连枝箭’射向四门,你们如发现有我暗器,就该另图打算了。”
    言罢站起来转身退出。
    不久,三人相继步出,一老二少,己打扮成一副庄稼汉子模样,芒鞋,蓑衣,俨然山居樵子。谢山胁下还加挟着一把伞,他的一对兵刃“文昌笔”就藏在伞内,二弟子方刚、刘咏,各背柴薪一担,柴中亦藏有兵刃。三人来自前院中,互道珍重,遂作别上道!
    出得门来,但见天色昏暗,雪虽不大,却是簌簌落个不停,展目四望,一片银色世界!
    谢山比手势,令二人先行止步,遂即运功调息,长吸一口气,施展“踏雪元痕”轻功,向外步出十丈以外向四下打量了一下,遂即退回。
    一来一往。雪地上只留下浅浅足印,如非注意观看,根本着它不出,再等些时候,很快就会被落雪覆盖而不现任何痕迹。
    岳阳门座落地势,一面背山,一面临湖,两侧乃是荒芜的田地。左面有一排衍生的修竹,导引着一条曲径小道。这条小道顶尖,通向一条衙道,南来北往的客商,莫不以这条纵贯官道为进出主要干线,四通八达的无数小路,即是作放射状,俱从这条主要干道分散开来。换句话说,只要能够上了这条官道,也就算性命保住了一半。
    岳阳门是这附近唯一的一所大建筑物,东南西北四门,各通有一条道路,附近虽有几户住家,但距离都不算近,值此雪天,更是罕见人迹!
    “混元掌”谢山,是选择左面门出来的,他打量过附近情形之后,关照方、刘二弟子说:“我们三人以父子相称,若有人盘问,只为山居以柴猎为生,这一次入市,采购些东西,以柴易米罢了。”二弟子随口答应。
    谢山又道:“万一有变故,你二人亦切忌不可忙于出手,须听我指示行事,必要时赶紧退回。”
    言罢,挥手令进。三人前行数丈,遂即改变方向,循着面前的那列修竹直行下去。
    雪虽不大,但风势却是十分凌厉,嗖嗖的风,贴着左面辽阔的洞庭湖方向刮过来,经过一片雪野,迎面扑向这丛茂竹,于是发出呼呼竹响声,透过竹隙穿出的凤,更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刺得人遍体生疼,摇下的散雪,更像是万点银星!
    谢山在前,方、刘二弟子在后,彼此不发一言地向前面大步迈进。前行了约有数十丈,即见到耸立在竹丛之间的那个茅草小亭,果如尹剑平所说,亭子里有两个宽袍大袖的白衣人正在对弈,两个白衣人衣着宽松,一色的雪白,却在领袖大襟边沿之处,滚有一圈黄色的边,看上去甚是特别。
    亭桌之上,除了设有棋枰以外,另外还竖有一个小小的银质鹤形香炉。
    看上去,两个人的年岁都不算大,大概都在三十左右,最奇怪的是,两个人的下已上都留有一络黑黑的胡子。
    方、刘二弟子乍然看见亭内二人,都不禁怔了一下,顿时止步。
    谢山低哼一声,说道:“不要张望,继续走路。”
    二弟子从命,忙自收回惊惶形态,仍是由谢山在前,二人殿后,三个人远远走来。彼此相距约在五六丈左右,白衣人之一,忽然停住,站起来回长长地伸着懒腰。“混元掌”谢山装着未曾看见,继续前行,二弟子更是心内忐忑,越加警惕着,不敢用眼睛向亭内观看。
    站起的白衣人忽然笑道,“难得,难得,老丁,你我在这里坐了半天,竞不曾看见一个行人,这倒是头一回,真是新鲜。”
    说着举手向着谢山招呼道:“来来来!老头儿,你们三个人过来,有话要问问你。”
    谢山先是一愕,作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然后左右看望一眼,才打着湘省土音道:“先生是招呼我们的吗?”
    白衣人眯着眼睛笑道:“当然是叫你们,来来来!”
    谢山赫赫一笑,嘴皮不动,却以传音知会二人道:“不要妄动,听我命令行事!”
    说时三人已走向茅亭。
    就在这时那坐着的另一个白衣人,却取出打火器,“拍”的一声,打着了火。他打火的目的并不是抽烟,却是点着了那具置在石桌上的鹤形香炉,显然那具香炉尾端伸出的部分可供燃烧,一经点燃,立刻由鹤嘴冒出一股袅袅的白烟!
    坐着的白衣人由身上取出一个扁扁的盒子,打开盒子,由里面取出了一件什么物件放入嘴里,同时也递与站着的那人一
    “混元掌”谢山带着刘、方二弟子已走近茅亭,见状机警地忙自站住。无奈已似慢了一步,他鼻子里忽然触及到一股异香,方欲出声向二弟子示警,二弟子中的方刚已发出了一声惨叫,足下跟跄着向外跌出,谢山到底见多识广,在对方火点香炉的一刹,已体会到不妙,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那鹤嘴香炉内的毒气扩散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烈:
    乍见此情,已顾不得再行掩饰,急吼一声:“退。”
    双方距离约在两丈左右,这一声“退”字方自叱出,谢山错步出掌,一掌击向方刚后背,说是“击”不如改为“推”来得妥当!
    方刚原已即将跌倒,被谢山这一掌足足飞出丈许以外,向来处跌出,“砰”的一声坐倒雪地!在同一个时间里,另一弟子刘咏亦觉出不妙。他显然也已吸进了一些飘送过来的毒气,只是为数极少,尽管这样,对他来说也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不及等到谢山出声招呼,先已向侧面纵出。
    “混元掌”谢山到底功力深湛,一觉出不妙遂即运功自行闭住了呼息,于掌推方刚的同时,点足向右方纵出。
    三人分成三方面退出,快同电光石火!只是,他们仍然并不能够脱离眼前这步厄运!
    刘咏的身子方自纵出,还不曾着地的当儿,亭子里的白衣人已发出一声急叱:“打!”
    大袖挥处,两点寒星已随手掷出。
    刘咏在岳阳门虽是弟子的身分,一身武功却是了得,这时他身子虽不曾落下,耳中却已听见了暗器破空之声,霍地向后一个倒翻,他仓促撤退,一担干柴抛弃在地,却独独仍有一根扁担,随着他转身的身子平挥而出,只听见“叭”的一声,迎着了当面直飞而来的那枚暗器,却不曾把那枚暗器磕飞,却深深嵌入扁担之内,原来是一粒白色的棋子。同时间.第二枚棋子,已经洞穿了他身上的蓑衣,深深陷入他腹腔之内。可怜刘咏几乎连什么人对他下的手,都不曾看清,遂即丧生在这粒围棋子之下。
    在同一个时间里,“混元掌”谢山已落身在地,随着他一个疾快的回身势子,左掌已用力地向外劈出。这一掌是迎向正面的一粒棋子劈出去的,虽不曾把这枚奔向面门的棋子劈飞了,疾劲的掌力却逼使得它改了方向,“嗖!”一股尖风,滑腮而过。
    面前人影一闪,先前发话的那个白衣人已经站在了面前。
    “老儿!”白衣人冷森森地笑道,“你是找死!”
    一只瘦削如同乌爪般的怪手,已向谢山脸上抓来。
    “混元掌”谢山心中惊惧可想而知,他小心上道,想不到甫自出门,即着了敌人道儿,悲忿之下,怒吼一声,迎着白衣人的手势一掌击出。
    两个人的身子乍一交接,即如同燕子般地忽然分开来。
    双方掌力力较之下,谢山已试出了来人功力深湛,不在自己之下,更不敢少缓须臾,右足屈处,旋风般地已滚出了丈许以外。白衣人似乎有震于谢山的掌力,微微一惊,遂即长笑了一声。值此同时,亭子里的另一白衣人,已如同白鹤般地腾身而起!两个白衣人,像是事先早已商量好了似的,在一个奇快的夹击势子里,双双袭向谢山。
    谢山在岳阳门中,论功力不过只次于掌门人,却与另二堂堂主相伯仲,所练“混元掌”
    力,更是远在段、孔二堂主之上,只可惜上来无防,吸人了少许毒香,以至于现在后继乏力!
    两个白衣人无论身材衣饰,看上去都极为相似,只是一个较胖,一个较瘦,一个是浓眉圆脸,另一个却生有一双兔子耳朵,只是就身手论,却是一等的高手,在这种突然的夹击式子里,更是快若电光石火,两口牛耳尖刀,几乎在同一个势子里由袖中抖出,一前一后直向着谢山前心后背上猛扎过来。
    “混元掌”谢山毕竟身手不弱。
    像是一只猝然展翅的鸿鸟,两支判官笔同时递出!
    笔锋迎着了刀尖,“叮”的一声脆响,两个白衣人一触之下,有如脱兔般地向两下里分开。“混元掌”谢山身躯晃了一下,单膝跪地,他圆瞪双眼,双笔分别指向二人。
    白衣人第二次的攻势更是猛厉,却是一高一矮,瘦的那个自空中来,胖的那个却是来自下盘,两团自影,挟持着凌人的疾风,在同一个势子里猝然攻来。
    “混元掌”谢山显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的厉害,随着他快速旋转的身子,右足尖勾扫之下,扬起了大片的白雪,万点雪珠,分向二人全身罩来。紧接着他左足力点之下,整个身子怒鹰似地扑了出去。身躯一经扑出,绝不稍缓须臾,一路兔起鹊落,直向来处折回。谢山身手不凡,有心脱逃,更是施出全身之力,倏起倏落,直似星丸跳掷,眼看着又遁出百十丈外,蓦地面前红影一闪,一条人影,拔身自翠竹婆娑间,起身,落地,出手,三个不同的顺序,却揉合成为一个式子,快到目不暇给!“混元掌”谢山惊慌中,方自认出来人正是那日轿前的那个跟班儿阮行,第二个念头还不及兴起,已吃后者手中的那根青竹杖点胸破衣刺中。
    快,快到目不及视!
    狠,狠到无还手之机!
    一招得手,红衣人阮行,绝不逗留,竹节杖一出即收,一收即离,拔杖,腾身,看来又是混然一式!来如电,去似风!
    随着一阵衣袂荡风声,来人阮行在一个高起高落的势子里,已落身在覆满白雪的竹梢之尖。雪花簌簌里,他落身在竹梢的身子,就像是粘在了上面一般的牢靠,一任竹梢摆动得那么厉害,他身躯却是稳如泰山。
    雪地里的谢山,就像是突然中风般地一一阵颤抖,他手捂前胸,步履蹒跚着荡出了六七步,“噗通”坐倒,鲜红的血,箭矢也似地由他的指缝里穿出来。翻了个身儿,他又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认着遥远的家门,发出了一支暗器“连枝箭”,却因为劲道不足,中途跌下,坠落在雪地里。
    谢山再次的跌倒。这一次他却是无论如何再也爬不起来了!
    红衣人自行消失。
    白衣人又回到亭子里对奔。
    现场的狼藉,不久即为雪花所掩饰。
    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就好象这地方从来也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除了横倒在雪地里的那三具尸体。其实,再过不久,尸体也会同样地为白雪所吞噬不见了。
    岳阳门沉陷于一片死寂之中!“求生”的意念,在每个人内心里燃烧着,然而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人人噤若寒蝉!
    “云”堂堂主“摩云手”孔松来回走了一转,停下脚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一弟子应道:“已时将尽,午时未到。”
    孔松手捋着下已上的那一络山羊胡子,微微点头道:“谢堂主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如果走的是陆路,应该已出了岳阳。如系水路,也应过了洞庭,唉!好不为他们担心!”
    “采”堂堂主段南溪站起道:“我看他们八成儿是没事了,这么吧,我走第二拨,走水道。”
    孔松摆手道:“不行,段师兄,你身护本门‘铁匣秘芨’,万一有所失闪,那还了得?
    千万草率不得!”
    段南溪怔了一下,道:“那么……又将如何?”
    孔松说道:“还是我走第二拨,如果侥幸过湖,在彼岸能够联络上谢堂主,再图对你接应。”
    段南溪道:“要是有了意外……呢。”
    孔松冷森森地笑了一下,说道:“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全靠各人的命了!”
    段南溪喟然一叹,低头不语。各弟子面色黯暗,如丧考妣!
    孔松忽然一笑道:“我们也不要先往坏处想,说不定谢堂主已脱了险境,四门之上,不见暗器示凶是好兆头,只是……”
    眉头一皱,他喃喃接道:“……怕的是他中伏之后,不及转回。”
    每个人心头一震,相顾失色。
    孔松见状毅然道:“就这么着吧,第二拨由我带路,马上出发,段师兄你这第三拨,须等到夜里再走,那时候我们苟得不死,必然暗中接应。”
    段南溪点头道:“但愿如此,孔师弟,你去吧!”
    孔松乃转向包括尹剑平在内的六名弟子行列中,道:“你们来两个人。”
    各弟子木讷地对看了一眼,最前面的二人不容商量转身步出。他二人是“青萍剑”汪人杰,“大力神”赵大保。汪人杰颀长英挺,赵天保矮壮有力,前者是剑中高弟,后者用的是一对“金瓜锤”。除了尹剑平以外,在场各弟子俱是本门十年以上的资深弟子,论武技功力,各以所长而得个别深造、多年苦研,成就不易!
    “摩云手”孔松看着二人,心里情不自禁地兴起了一种悲哀!只是,眼前却不便现在表面。
    他点头道:“你二人可精水功?”
    汪人杰大声应道:“岳阳弟子,岂有不精水功的道理?堂主不必担心,弟子与赵师弟水陆都能应付!”
    此时此刻,尚能保持这番豪气,诚是不易!
    “摩云手”孔松被这位弟子一提醒,才想到岳阳门武功教习中,原有水功一课,各弟子俱有从师十年以上的经历,焉得不识水功?反倒是自己多此一问了,虽是小小一点矛盾,亦足见各人平素的养性功力。自忖度人,孔松反倒不如对方一个少年弟子来得镇定,心中好不惭愧!
    孔松苦笑了一下,含着赞许的目光看了那弟子汪人杰一眼,道:“很好,你能这么自信,足见平素勤于练功,现在正是你等以武功报效师门的时候,你二人随我去吧!”
    二弟子各自抱拳应了一声,遂即上前叩别段南溪,同门彼此握别。虽是短暂的一刻,却洋溢着动人的亲泽情义。冷眼旁观的尹剑平看到这里,不忍卒视地垂下了头!他虽然不以孔松此举为然,但是却也实在想不出另一条更好的办法,眼看着老少各同门一一赴死,内心真如刀割一般的痛苦!
    “摩云手”孔松遂即与段南溪话别,彼此又嘱咐了一番,匆匆上道。
    这一次三个人乔装为打鱼的渔夫。孔松执着钓竿,二弟子各携鱼网,鱼篓,披蓑戴笠,由右侧门步出,先转向左侧竹林!就在这时,“青萍剑”汪人杰忽然有了惊人的发现,随着他骇异的目光,孔松与赵天保也相继一怔!
    他们看见了一双脚!
    一双凸出于地面白雪外的脚,这双脚由于跷起略高,是以在全身各处皆为雪花所掩埋之后,仅仅只剩下了这一双脚。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除了白色以外任何别的颜色看上去都极为显眼,这双人脚当然也不例外!
    有脚就有人。
    凭着三个人的常识判断,马上就得到了一个结论:死人!不可置疑的,那里横着一具人的尸体!
    这一个惊人的发现,使得三个人猝然一惊,情不自禁地施展身法,向着停尸处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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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昏地暗,风声飕飕!
    附近雪原上不见任何人迹,几枚干草球,被风吹得在雪地上滚动着,乌鸦低飞着由眼前掠过去,发出了“呱!呱!”足以震人心魄的叫声!
    “尸体”很快地被挖了出来。
    当第一眼看清了死者冰锁的面容时,三个人顿时有如晴天霹雳,全身木然被镇在了当地!
    死者“混元掌”谢山,咬牙瞠目,一副痛苦、死不瞑目的狰狞形样!
    “摩云手”孔松青白的脸上,甚久之后,才现出了一些儿血色,探出手来,轻轻为谢山合上了眸子!遂即后退了一步,说道:“埋起来!”
    两个弟子愕了一下,遂即动手,重复以白雪将谢山全身掩埋起来。孔松肩头微晃,闪身竹林,二弟子左右跟进。
    “大力神”赵天保道:“看来,敌人就掩藏在这附近不远,我们还是快把谢堂主尸体抬回去,重新研讨对策的好!”
    孔松摇头道:“没有什么再好研究的了,照原定计划不变,我们继续前进。”
    说完掉过头来,向着湖边方向行进,汪、赵二弟子忙自跟上去,三人沿着竹林反方向前进,走了十几丈,孔松忽然站住。他的悲哀情绪,直到现在才现露出来,只见他身躯微微颤抖着。轻启长袖,在眼下拭了一下。二弟子更是忍禁不住,发出了低沉的一片泣声。
    孔松回过头来道:“你二人不可现出痕迹,如是敌人就在左近,我三人性命休矣!”
    一句话有如醍醐灌顶,二弟子悲声顿止。
    孔松那双锐利的眸子,徐徐扫过附近,遂道:“你二人连发连枝箭,向本门示警,快去快回。”
    二人答应一声,各自施展身法,扑前数十丈,发出了暗器连枝箭,射向门上,再折了回来。
    孔松这一刹,亦掩不住内心的情虚!想到了生死有命,他终于硬下心来,向二弟子看了一眼,点头说道:“走吧!”
    心中有了主见,遂即不再犹豫。
    一行三人顺着竹道一直向湖边走来。只发觉沿途如入无人之境,不要说是人了,就是狗也不见一只。由于地形高于湖面。是以在沿途边侧,特意地打下了一列石桩,行人如须渡湖,必须拾极而下,在一处荒凉的渡口,搭舟载渡。
    这地方居民甚少,如无特别事情,长年累月也不会外出,是以鲜见客商,经常停泊在渡口的只是一艘老破渡船,由一个跛足老者负责接运,现在,这艘破船,仍然系在那里,撑船的老人大概是冷得发荒,坐在舱檐下,抱着两只腿,埋首臂弯正在打盹儿。
    岸上,原来设有一家茶馆,兼卖些零碎吃食,三人来到时,发觉小店生意异常清淡,店外拴着两头小毛驴,一个老头带着一个姑娘家,缩在角落里正在吃面,孔松带着汪、赵二人站在店外,向里面望了一下,看不出丝毫异态!
    店老板兼伙计老江,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正在门口用铲子铲雪,看见二个人来,忙放下家伙走过来。
    孔松生怕被他认出来,拉低了帽沿,用湖南土腔道:“对不住,我要买一袋烟,有没有呀?”
    老江点头道:“有有……我这就拿去。”
    须臾转回,手里拿着一根竹管,竹管满是烟叶。
    孔松接过来,给了他两个制钱,笑道:“生意好啊?”
    老江咂着嘴,道:“别说了,到现在总共才四个客人,来来来,三位请里面坐,我给你们沏三碗热茶,驱驱寒。”
    孔松笑一笑,道:“不用了,我们还要赶路呢。”
    老江像是很失望的样子,看着三个人道:“三位这个时候还下湖?”
    “可不是,”孔松抢答道:“我们来晚了,只能等退潮时候的那一阵梭子鱼了。”
    老江把两个制钱塞在腰里,想着要去捞他的铲子。
    孔松忙道:“你店里只两个客人,你不是说有四个客人吗?”
    老江随口道:“那两个刚走了。”
    孔松一怔,左右看了一眼,不见有人,遂笑道:“喂!老板,你说的那两个人,可是干我们这一行,打鱼的?”
    老江弯下腰来,一面铲着雪,摇头道:“不不不……人家是贵客,穿的是皮袄!嘿!是‘玄狐’皮里子哩!”
    说着手指道:“嗱,往那里去了!”
    那边根本没人,老江怔了一下,摇摇头,奇怪地道:“咦?真快,才走没多大会工夫呀!”
    孔松心里怔了一下,暗忖着:好险,要是早来一会儿可就碰上了,盘算着躲过了这一步劫,心里好不高兴,当下告了扰,同着汪,赵二弟子拾级而下,直趋渡口。
    撑船的跛足老头,看见生意来了,站起来迎客。
    三人匆匆上船,孔松摆手道:“快走。”
    跛足老人一面抽缆,一面问:“三位要过湖?”
    孔松道:“随便,往哪里走都行,越远走越好。”
    木船摇摇晃晃地离了岸,老人升起了那面破帆,船就认着一个固定的方向,直向湖心行进。
    三个人对看了一眼,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算计着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外面风大,孔松就跟老者取个商量,道:“喂,船老大,借你的舱躲躲寒,回头上岸多给你几个钱可以的吧!”
    跛足老者道:“就是地方太狭了,再加上三个人怕装不下。”
    孔松呵呵笑道:“不要紧。”
    门帘子一掀,就往舱里钻。
    才钻进去一半,顿时如同泥塑木雕般地愕住了!
    敢情舱里有人。
    一张方桌上陈设着丰盛的酒菜,一红二白,三个人正自举杯互饮,白衣服的两个固是看着脸生,可是那个穿着大红的瘦削汉子,可是再熟也不过,尖白脸,刀子眉,分明就是那个甘十九妹的红衣跟班:阮行。
    这一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使得“摩云手”孔松惊出了一身冷汗,突然间有如置身冰窖的感觉。“青萍剑”汪人杰以及“大力神”赵天保,在孔松身后,显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状大感惊讶,各自向内探头观看。
    一看之下,也呆住了!
    孔松惊魂甫定,忽然觉出了不妙,急叱一声,道:“退!”
    二弟子也像是才由梦中醒转过来,惊魂乍定,随着孔松的这一声喝叱,双双身形后仰,猛地倒窜而出。
    太晚了!
    几乎与他二人的身法同时之间,红衣人一只白手向外翻得一翻,手中的一双竹筷,二龙抢珠般地脱手飞出了。
    “嗖!”两股尖风破空直出!
    双方的势子都太快了!
    天空间,似乎有鲜红的血光闪得一闪,根本看不清是怎么回事。
    二弟子倒窜的身势更是有如“金鳝戏波”,在双双腾空的势子里,足足倒穿出两丈开外,“哧——哧——”水面上炸开了两条纹路,双双投身湖面。
    紧跟着,两条白影,分别由舱内腾身跃出,扑向船边。
    “摩云手”孔松几乎也在这个时候,拧身后退。红衣人阮行在飞出飞箸的同时,并不曾忘记照顾他,只见他瘦躯弓伸之间,已自掠身扑出,随着他掠起的身势,左掌已劈出一掌。
    转瞬之间,像是一团风般的,舱里的人全都扑到了舱外!木船在猝失重心的情况下,激起了轩然大波,船身摇荡得那么厉害!
    “摩云手”孔松追循着红衣人阮行劈出的掌风,身躯快速的一个飞转,已旋身而出,身子重重地撞在了舱板上,发出了“嘭”的一声,虽不曾为对方劈空掌力所伤,却也觉出红衣人掌风疾劲,大是不可承当!
    孔松在岳阳门身为内四堂堂主之一,身分甚高,自不能像两个门人一般见面就逃。事实上,他目睹着二弟子双双投身入水,心中已放了一半!决计以全身功力,与对方周旋到底。
    一念不逃,他已失去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猝然间,他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己吃红衣人阮行身上所逼出的凌人力道罩定,身侧白影连闪。两个白衣人已分左右,双双牵制着他的身后左右。”摩云手”孔松一口长剑藏在鱼竿之内,见机不妙,陡地取出,拔剑在手。
    迎面那个红衣阮行,脸上现出深刻的两道笑纹:“孔老头,上天有路你不去,入地无门自来投,横竖都是一个死,何必不等在家里的好?”
    孔松由于前此与对方照过脸,受制于对方的那根青竹马竿,深知他出手极快,是以双目紧紧逼视着对方,丝毫也不敢大意!
    聆听之下,他冷笑道:“姓阮的,你休要猖狂,孔某三人,一时大意,误上贼船,未见得就是着了你的道儿,你虽用心良苦,亦不能阻止我门下二人人水逃生,这一点却是你始料非及吧!”
    红衣人阮行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是吗?孔老头,你当真是有服无珠了!”
    说着,那双冷峻的眸子,移向湖面。也就在这时,但听得哗啦!水响之声,水花翻动里,陆续地浮起了两个人来。孔松方自认出是汪,赵二弟子,心中惊异着二人何以不曾远去?哪里知道,当他目光再看清楚时,才赫然发觉到二弟子飘起的身子,在一阵激烈的翻动之后,双双平卧变成僵硬,变成不折不扣的两具尸身!这一惊,直把孔松吓得遍体生凉!他倏地睁大了眼睛,再细认了一下,一点都不错,正是汪人杰、赵天保!
    二人死状如一,每人前额上俱都插有一根竹筷,竹筷在掷出时,必然附有足以穿石入墙的内力,否则断断不能深入二人脑髓!
    随着湖水的起伏,冲荡着一片血水,看上去端的是惨不忍睹!“摩云手”孔松,足下一跄,几乎坐倒在地。
    红衣人阮行冷森森笑道:“孔老头,你可以死心了吧!”
    话声出口,足下后退一步,一双白衣弟子,由左右两个不同方向同时向着孔松身前袭来,两口牛耳尖刀,陡地由袖中抖出分向孔松两肋刺来。孔松长剑一振,叮当两声,拒开了白衣人手中的一对牛耳短刀,足下飞点着,已袭向正中红衣人阮行。
    人到了拼命的时候,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力量!即以此刻而论,孔松这口剑上的威力即大异寻常,称得上八面威风!
    人到,剑到,在一片银色光华里,长剑分心刺到!
    红衣人阮行仍是十分的托大,对于岳阳门这一武林名门来说,除了掌门人李铁心以外,没有一个人看在他眼睛里,眼前这个“摩云手”孔松,自是不在话下。
    冷笑一声,他身形猝然向左方挪出了半尺,轻叱一声:“大胆!”
    仰身,翻面!那是一招极其漂亮的“卧看巧云”姿态,配合着灵巧的翻势,两只瘦手倏地向着当中一夹!
    “噗!”一声,已把对方冷森森的剑锋,夹于双掌之间。
    称得上触目惊心!
    内功精纯到敢以“空手入白刃”,起码须具有练气的功力,盖以气机所行,以其刚韧互济,兵刀不伤!那是一门丝毫取巧不得的内家功力!眼前红衣人阮行虽然未必说得上是此道高手,但是看着他手、眼、身、步,已大有可观,分明得窥堂奥!
    是以,就在他的两只瘦手方一夹中对方剑身时,孔松整个身躯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剧烈颤抖!要是换在另一个功力较差的人,说不定已当场负伤丢剑出丑,而孔松毕竟是岳阳门的先进健者。这一招,看似无奇,事实上却是双方内力巧妙的互制!
    孔松的剑抖颤得那般厉害!他面红耳赤,眉剔目张,正以三十年纯阳内功,将内力贯注剑身。这口剑一时光华大盛,冷焰婆娑!红衣人阮行的一双瘦手显然也贯注了力道,涨得通红,看上去似乎较原来粗大了一倍,却是紧紧夹击着当中的那口长剑!
    那副样子看上去很怪!红衣人显然已大不轻松!也许是他上来小看了孔松,以至于自陷危艰!他的两只手已不如先前的牢固,像是抱住了一块烙铁似的,不时地分开又合上,合上又分开。反之,“摩云手”孔松,也不能就随意地抽出他的剑,他的脸更红,身子战抖得更为剧烈!
    以眼前情形论,红衣人阮行如能继续拿着对方的剑,则必可稳操胜券!反之,孔松能够夺出剑来,也无疑将可制胜对方!
    两个白衣人各立左右,并不曾乘虚而入,倒也不失武者的风度!
    渐渐地,孔松的势微了。
    一颗颗的汗珠由他赤红青筋毕现的面颊上滚落下来,他挺立的身躯、再也不似先时的稳固,而开始左右摇晃了起来。“红衣人”阮行看看时候己到.在长时的内力坚持之下,他以难能的毅力,终于取胜了对方,却也是饱受惊吓!黄蜡似的脸上,绽开了几条笑纹。蓦地,他吐一口气,发出了“嘿”的一声!
    沉肩,拧腰,飞足!三式合而为一,运施得那般巧妙。
    只一脚,正好踢中孔松喉结部位。
    孔松惊惶中,方自窥出对方那只脚有异寻常,却已被隐藏在阮行鞋尖上的一截利刃,狠狠地贯穿喉头!怒血飞溅里,他的躯体有如一只鸟般的腾空而起,“哧”的声,倒栽向湖水之内!翡翠绿的水面上,深深地炸开了一道缝口,吞噬了这个人,不过只微微兴起了一片涟漪!
    船老大,那个跛足的老头儿,在这般毛发悚然的一连串目击之后,早已吓破了胆!看着船上的三个凶神恶煞,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像抽筋似地缩在了舱板上。
    红衣人阮行这一刹,又似恢复了原有的从容!在起伏不定的船而上,他打量着手上的那口剑。甚至于他仍然还保持着原来的那种捧剑的姿态,陡地双手飞出,长剑破空直起,穿云直上,高到肉眼看不甚清时,才作弧状般下坠,直没入湖水之中。
    两个白衣人操纵之下,这艘船改变了一个方向,向着烟波浩渺的湖心驶去。
    天色渐渐地黑了。
    风吹,云散,暗灰色的穹空里,点缀着一系列的银河繁星,恰同于眼前洞庭隔岸渔火。
    对某些人来说,期待比死亡更痛苦!
    死亡常常离不开黑夜,黑夜又似乎永远都包含着罪恶。因此,在黑夜无声无息地悄悄来临时,每个人心里都有种被压迫的窒息感觉。人们的脸早已失去了笑容,似乎都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因此在彼此目光对视时,所能看见的只是一具具呆塑的偶像,早已失去了那种原有的内在活力!
    “醉八仙”段南溪,就像喝了醇酒般的沉醉,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只是空洞的一片。他手里一直紧紧地握着那支暗器“连枝箭!”
    由于这支暗器的发现,已使得所有现存的岳阳门弟子心生警惕,不啻是敲响了丧钟!人人丧魂落魄,等候着死神的降临!
    远处寺庙里响起一阵钟声。“钟声”激荡起的那种韵律,似乎又使这几个人复苏了!
    厅堂里漆黑一片,由于四窗齐下,简直伸手不辨五指!
    段南溪惊讶着站起来低叱道:“掌灯。”
    灯光恰于这时亮起。尹剑平手持着灯,正由过道里走进来,灯光映着他丰朗的神采,那种足以能向死亡挑战的神采,颇使得身为长者的段南溪为之汗颜!
    灯光照亮了大厅!五个人,一老四少,乍见亮光,才像是在光明里突然拾回来了些什么!尹剑平搁下了灯,同时也搁下了手上的那个托盘。盘于里是一大盘包子,几个于馒头。
    看到了这些,警党的再去观察他的脸,才想到是怎么一回事,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段南溪一愕道:“你……出去了?”
    尹剑平点头道:“灶上已断了炊,没有什么好吃的,弟子想到堂主与三位师兄已经全天未进饮食,才出去买了些吃食回来。”
    段南溪发出了哑然的一声叹息,微微点头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他本然伸手拿起一个包手来,就嘴咬了一回,三位弟子似乎突然才觉到饥饿,一时各自动手,风卷残云般的,转瞬间吃了一空。
    段南溪忽然眼睛看着尹剑平:“你不吃吗?”
    “弟子已经吃过了。”
    “你吃过……了?”
    “是的,”尹剑平道:“弟子是在湖边小店吃的。”
    “这么说……”段南溪才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直着一双眼睛,道:“你可曾发现了什么?”
    尹剑平点点头:“弟子发现了很多……不过,堂主还是不要听的好。”
    “不不!”段南溪镇定地道:“你不妨说出来,唉!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来,你坐下来说吧。”
    尹剑平点点头,坐下来,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段南溪道:“是不是发现了敌人踪影?”
    “不错!”尹剑平回答道:“另外,还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段南溪迫切地问。
    “另外还发现了几具尸体。”
    说到这里,他轻叹了一声,缓缓地垂下了头。
    “尸体?”段南溪神色微变,怔了一下,强自镇定着:“不必吞吞吐吐,快说吧!”
    尹剑平苦笑道:“弟子在外面雪地里,发现谢堂主的尸身,他老人家被人以利器点穿心肺因以致命!”
    “谢师弟?……”段南溪声音忽然变哑了:“他……死了?”
    尹剑平缓缓点了一下头,继续说下去:“在距离谢堂主尸身不远的山坡上,弟子又找到了方刚、刘咏两位师兄的尸身,也都是死相狰狞,惨不忍睹!”
    段南溪呆了一呆,坐下来道:“他们三个全部死了!”
    “不!”尹剑平呆滞地摇了一下头:“不止是他们三个……还有……”
    每个人部神情一怔,四双目光利剑似地逼视着他。
    “你是说?……”段南溪舌桥不下地道:“孔师弟他们……莫非也有了意外?”
    尹剑干苦笑道:“恐怕是这样……”
    “你,你胡说!”段南溪睁大了眼睛:“莫非你亲眼看见了?”
    尹剑平摇摇头道:“没有,弟子只是在小店买包子的时候,听见小店老板老江说的。”
    “他说什么?”
    “老江他说,在湖中心,发现了三具尸体的事……”
    段南溪霍地站起来,尹剑平话声因而中断,三个少年弟子无不惊骇动容。
    尹剑平喟叹一声道:“堂主请镇定下来,弟了才好说话。”
    段南溪缓缓坐下来,咬了一下牙齿道:“你说吧!”
    尹剑平道:“据小店老板老江说,死者三人,是一老二少三个渔民,并曾在他店中歇脚,买了一袋烟叶之后才离开的,弟子默算时间,正与孔堂主、二位师兄外出的时间相吻合。是以才大胆如此猜测。”
    段南溪一时呆若木鸡,两行泪水汨汨淌下,三弟子也都垂头饮泣不已。
    “完了!”良久之后,段南溪才发出了一声喟叹:“岳阳门七代基业,到这里算是全完了……”
    弟子之一,“铁拳”盛小川,忽地上前一步,道:“请堂主下令,我等全数外出,与对方一拼死活。”
    说话的这个盛小川,豹头环眼,显然是张飞一号的人物,除了他以外,另外的两个弟子,一个是面黑颧耸的张松明,一个是乱发不修,身材伟昂的郭搏雄,如果算上尹剑平,这四个少年,也就是目前“岳阳门”硕果仅存的门下弟子。
    听了“铁拳”盛小川的话,“醉八仙”段南溪看着他冷笑了一下道:“这样做,图逞一时意气之勇”是没有用的。”
    另一个弟子郭搏雄道:“堂主有什么打算?天已经黑了,要走也该是时候了。”
    段南溪看了一旁的尹剑平一眼,道:“也许剑平说得有理,一动不如一静,我们就来个以静观变吧!”
    盛、郭、张三弟子对看了一眼,颇不以为然,只是限于门规,却不敢说什么。
    段南溪冷冷地道:“如果剑平说的不错,对方分明己在水陆两面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由任何一面突围,部逃不开他们的耳目,反不加以静制动的好。”
    黑面弟子张松明道,“堂主的意思,是怎么一个以静制动?”
    段南溪五根手指轮流地在桌面上敲着,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神色一震。
    尹剑平也听见了声音,微惊道:“有人来了。”
    各人俱已是惊弓之鸟,如何当受得这番惊吓,不禁相继脸上变色!
    段南溪低叱一声道:“熄灯!”
    尹剑平就势低头,“噗”一声,把灯吹灭!顿时整间厅堂,成了一片黑暗,各人只凭着先前的认识,感应着彼此的立处。又过了一会儿,各人目力适应之后,才能彼此略见端倪。
    各人凝神倾听之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声唆唆地疾叩在桑皮纸窗上的“噗噗”声。
    段南溪轻舒了一口气,道:“也许是听错了。”
    他眼睛转向站立在最外面的张松明道:“松明,你到外面看看去,有什么不对,立刻回来报告。”
    张松明应了一声,一个快速的起落,贴着门板向外面听了听,遂即开门侧身外出。
    院子里满是积雪,几竿修竹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一行行耸立的雪松,就像是站立不动的人影,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味儿!张松明定下了心来,四下打量了一眼,在白雪的映衬下,这进院子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得很清晰,一个人影也没有。胆子大了一些,反手把背后长剑拔到了手里,身躯弯处,箭矢也似地扑向正面墙头,遂即向前院飘落!
    忽然,他鼻子里嗅到了一种异香!
    初嗅时,极似秋日的桂花香气味,等到他分辨出那种气味远较桂花的清香浓馥时,身上已觉出了不对劲儿。最先的感觉,是身上的那种怠懈无力的感觉,真恨不能眼前有一张床,能够使自己马上可以躺下来歇上一歇才过瘾,紧接着这种感觉更为加剧,转瞬间举步维艰,由不住膝上一软,“噗通”一下坐倒雪地!
    使他更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身方坐下的一刹那,眼睛里可就看见了一桩怪事。
    他看见了当前院子里的那个朱漆茅亭,倒不是这个亭子有何异状,而是亭子里的那几个人。
    在一片淡淡的烟雾里,首先映人他眼帘的是插在亭柱上的那盏灯,那盏水红琉璃罩子的灯,透过晶莹透彻的琉璃灯罩,所泛出的光是那么的红,以至于使得亭子里的那几个人,看上去都着上了一层红色。
    一个年岁约在十九二十之间的妙龄少女,侧坐在石几一角,长长的一袭银色披风由左面肩头轻轻曳下,露出那右面的一半身子,显现出玲珑的曲线,衬以花容月貌,乍看之下,几疑是瑶台仙子、月里嫦娥,在水红的灯光映衬之下,更具一种神秘、朦胧的意态之美。
    一片轻烟,如纱似雾般地遂自石几上的一个细颈玉瓶袅袅而出,一经出现遂即如云雾般地扩散开来。那种类似桂花般的芬香,正是由此散发出来的。
    亭子里除了那个妙龄少女以外,另外还有三个人。两个头戴大笠的长身汉子分别站在少女身后左右,剩下的那个人。却侧立在少女身前,这个人站立的姿态,是那种说不出的僵硬,宛若是一具僵尸,一身红衣红帽,再加上他手上所拄的那根马竿子,活生生地像煞戏台上的小丑。
    张松明目光甫一接触到这个人,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方自认出正是那日随轿来犯的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对方身躯已如长空一烟般地拔起来,起落之间已站在面前。随着红衣人神兵天降的落势,他手上的那根青竹马竿子已深深插入张松明前心部位。可怜张松明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在对方穿心直刺的一击之下,顿时怒血喷溅倒毙当场!
    亭子里那个姑娘,似乎不曾想到红衣人阮行,竟会这么快地向对方出手,方自轻唤一声:“慢着!”已是晚了一步。
    红衣人阮行身躯再转,疾若旋风般地回到亭里,躬身请示道:“姑娘有什么交侍?”
    银披少女细长的眉毛,微微挑动一下,轻声嗔道:“你的性子太急了,我正想要问他话呢。”
    阮行躬身问道:“姑娘是想刺探岳阳门的虚实?”
    银披少女轻轻点头,说道:“正是这个意思。”
    阮行嘻嘻笑道:“姑娘放心,岳阳门到现在为止,死的已差不多了,依卑职看来,姑娘大可长驱直入,再也不会有什么阻拦了。”
    银披少女脸上现出了一片笑靥,缓缓由石凳上站起来,道:“是吗?我看还不一定,李铁心虽然是死定了,可是保不住那个老的还活着。”
    阮行道:“姑娘指的是洗冰老头?”
    “当然是他!”银披少女眼睛里交织着寒光:“别的人倒是不必担忧了。”
    阮行道:“姑娘所虑倒也不错……只是就算这个老儿还活着,只怕身边己无可用之人,可差之兵,不要说姑娘亲自来了,就是卑职一个人,也能制他于死命而游刃有余。”
    少女那双深逢的眼睛,白了他一眼,红衣人阮行顿时发觉说错了话,后退一步,躬身请训。
    银披少女伸出一只白手,轻轻掠了一下长发,抖下来几片雪,那双黑白分明的人眼睛斜睨向红衣人阮行,冷冷地娇哼了一声。
    “阮行!你忘了临行前,姑娘是怎么关照你来着?”
    红衣人阮行顿时吃了一惊,抱拳道:“卑职不敢!”
    银披少女把长发甩向身后,说道:“我们这一趟,可是不能出岔子,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阮行道:“是!”
    银披少女问道:“我要你预备的埋伏都布置好了?”
    阮行道:“南北西三面,都照着姑娘吩咐,设下了卡子,布下了七步断肠红,岳阳门要是还有活着的人,管保他们不得擅出一步!”
    “怎么会没有活着的?”向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呶了一下嘴,她娇声道:“这个人刚才不是活着出来的吗?依我看,最少还有两三个活着没死的,来!我们进去瞧瞧去。”
    红衣人阮行答应一声,立刻上前由亭柱上拔下了那盏红琉璃罩灯,领前带路。一行四人循着通向第二进院子的那条石板甬道,穿过一个月亮洞门,直向耸立在院千里的那座厅堂走近。
    院子里到处都是积雪,四个人脚步更轻,根本就听不见一点点脚步声。距离着大厅约有三丈左右,银披少女忽然站住。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阮行不再前进,四个人就伫守在大厅前门站定。阮行正要开口说话。银披少女轻轻向他摇了一下手,她侧过脸来,凝神细听了一下。
    “我没有猜错!”她徐徐地道:“这里面还有活着的。”
    阮行道:“待卑职入内一青。”
    少女道:“这又何必?”
    她微笑了一下,又道:“只需要两颗‘断魂丸’就不怕他们不出来受死。”
    红衣人阮行面上一喜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说罢遂即戴上一副特制手叁,拉开随身皮囊,由里面拿出了一个竹筒,当即由筒内倒出了两粒大小仅如雀卵般的白色丸粒,两粒白丸一经倒出。立时发出一阵“嗞嗞”轻响.空中顿时散出一片浅浅白烟。
    银披少女似练有特殊的辟毒功力,可以无惧,却也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红衣阮行与两个戴笠汉子,嘴里早已事先含有解毒丹药,这时也都迅速地闭住了呼吸。阮行更不迟疑,足下微点,把身躯错开丈许以外,一抖手,将两粒白色“断魂丸”权作暗器般地打出。
    “波!波!”两声轻响!
    “断魂丸”透过了桑皮纸窗,打入大厅之内。
    瞬息之间,即闻厅里传出了骤咳之声!紧接着两条人影,有如穿梁而出的燕子,霍地破窗而出,落地之后,现出了一双张惶失措的少年身影——郭搏雄与盛小川。两人显然在无力抗拒侵体的剧毒之下才不得不破窗而出。盛小川首先怒啸一声,挥手发出了一口飞刀,直向当面持灯的红衣人阮行迎面掷去。
    寒光一闪,正中阮行面门,只是部位略有偏差。在抖颤颤的一片刀刃寒光里,这口刀尖部位,却冷森森地咬在阮行的牙缝里,“噗”一声,直循着发刀的盛小川反射出去,盛小川反手抡剑,“当”一声,把飞刀格落,不容他抽身换步,那两个头戴大笠的白衣汉子,已双双来到了面前,盛小川急怒痛苦之中,猛力地劈出一剑。
    乱发不修的郭搏雄更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吼叫,旋身换式,斜着身势,向当前扑来的一个戴笠汉子举剑就砍。无奈敌人这一方面实在是太强了,先不说那个银披姑娘甘十九妹的出神入化身手,即使她那个随身红衣跟班儿阮行以及几个随身门下,无不身手惊人,即以眼前的两个白衣戴笠汉子而论,观其出手之手眼身步,无不深具势派,非比等闲之辈!
    盛小川、郭搏雄两口剑,无异是奋死的一击,自然深具功力,然而一双白衣人用以躲避对方剑势的身法,显然经过高明的传授。在白刃加身的一刹,两个人似乎同时施展一种奇妙的身法,在一个快速的闪避之后,两口剑相继地都落了空。
    盛、郭二弟子尚来不及施展第二次杀着之时,两个白衣人已猛袭而近,如风似浪,如影附形!几乎是同时,两只有力的手已深深插迸了盛、郭二人的后背。
    拔手,血溅!
    二弟子蹒跚着向前面跌出了好几步,相继卧倒雪地,遂即命丧黄泉!
    空气里洋溢起一片浓重的血腥气味,白衣人双双撤身,轻飘飘地又复落在了银披少女左右。一进一退,快若旋风,看上去丝毫也不着痕迹,更不似白手杀人于顷刻之间!
    透过那扇破开的纸窗,可以清晰地看见外面发生的一切!对于“醉八仙”段南溪来说,真是如坐针毡般的痛苦!
    他,显然正在施展一种“闭气”的功力,把呼吸减低到细若游丝,用内功的调息来代替呼吸,强撑着以期渡过眼前的难关!尽管如此,他的额头上已现出了一层汗珠,身躯不时地摇晃着,像是随时都支持不住要倒下来的模样。
    比较起来,坐在他对面的尹剑平似乎镇定多了。奇怪的是,由他身侧好像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无形力道,是以那些毒烟迫近他来时,都会自然地格拒开来,咫尺天涯,秋毫不侵!对于厅外所发生的一切,他看得很清楚,他特别注意到了那个银披少女的存在,猜想着她必然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甘十九妹!
    她的功力,早已由掌门人所留下的那口“玉龙剑”上获悉甚清,是以他绝不致冒失到出去送死!经过一番深入的内心分析之后,他遂即有了见地,不再保持缄默。当下缓缓站起身来,走向段南溪身前。
    “你……居然还活着?……”段南溪沙哑着声音,道:“我……一直小瞧了你……横竖是死路一条,剑平!我们杀出去,跟那个丫头拼了!”
    尹剑平以指按唇,轻声说道:“堂主,小声。”
    段南溪怔了一下,没有吭声。
    黑暗里,尹剑平把脸凑近了。
    “堂主要是那么做,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路一条?”段南溪脸上现出了一抹凄凉,哑声道:“你以为我们还能活着走出岳阳门?不……你太天真了,那是不可能的。”
    尹剑平目光注意着窗外,道:“只要堂主肯合作,应该还有活命之机。”
    段南溪似乎精神一振!
    尹剑平低声道:“堂主您以为,对方何以迟迟不曾闯迸大厅?”
    段南溪怔了一下,摇摇头表示不知。
    尹剑平道:“那是因为他们以为冼老宗帅还活着。”
    “噢!”段南溪轻轻发出了一声喟叹,点点头道:“有理,不过,即使是老宗师仍然在世,也只怕无能为力!”
    尹剑平道:“对方这个姑娘虽然身怀盖世绝技,但是她显然对冼老宗师还存有一些戒心,虽然她武功足以制老宗师.却也不能过于大意。”
    段南溪点头道:“嗯,这又怎么样?”
    尹剑平向外看了一眼.轻声道:“所以。堂主只需要模仿老宗帅的日气.对那个姑娘说上儿句话,即可以收到拖延之效
    段南溪苦笑摇头道:“拖……延……拖延又有什么用?”
    尹剑平道:“有用,弟子自忖,除了那个姑娘以外,余下的几个人,都还不是弟子的对手。如果再有堂主从侧面帮助,当可顺得突围而出。”
    段南溪惊得一惊。瞠然道:“你……原来你是带艺投身本门的?”
    尹剑平道:“正是如此,堂主,有关此事,弟子当在平安脱身之后,再向堂主详禀请罪,眼前却不宜多说,堂主万请海涵才是。”
    段南溪惊讶地打量着他,缓缓点头道:“莫怪乎老宗师要……对你格外器重了……说吧!孩子!不瞒你说,我……我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尹剑平道:“堂主即刻发话,以老宗师生前所说,点破这姑娘的行藏,苟得片刻相安,即可有活命之机!”
    段南溪喟叹一声,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好吧!”
    话声方住,即见窗外红光晃动。透过半开的窗扇,已看见对方一行四人,在那盏红色琉璃罩灯的导引之下,已缓缓向前逼近,段南溪怔了一怔,尹剑平即刻给了他一个明显暗示,他遂即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冷笑。这声冷笑,猝然使得窗外四人顿时止步。
    红衣人阮行大声道:“什么人?洗冰!你这老儿当真还没有死吗?”
    段南溪冷笑出声道:“你是什么人,竞敢在老夫面前日出狂言,放肆无礼?”
    红衣人阮行看了银披少女一眼,脸上现出了一丝希罕,冷森森地笑了一声,道:“洗冰!这么说,果真是你了,大厅里面除了你以外,还有什么人?”
    段南溪道:“除了老夫以外,再也没什么人了。”
    话声才住,那个银披少女却微微一笑道:“冼冰,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吗?我明明听见里面有耳语之声,以此判断,应该至少还有一人!这个人又是谁?”
    段南溪怦然一惊,然而他到底是老于世故之人,不难随口应付。
    当下,微微一顿,遂即叹息道:“姑娘听力过人,看来的确已得令师真传了,你就是那个自称甘十九妹的姑娘吗,何以对老夫如此无礼?”
    银披少女冷笑道:“不错,我就是甘十九妹,冼老头,以你昔年之所为,我这么对你已是客气了!”
    段南溪喟叹一声道:“这么说,水红芍,果真……是你的师尊了?”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现在才明白?太晚了!”
    段、尹两人虽然在堂屋暗角,却可知窗外一切,对方甘十九妹话声一落,举步向前走来!
    段南溪忙道:“姑娘止步。”
    甘十九妹定住身子,冷冷地道:“洗冰,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南溪道:“我只问你……令师,水红芍,如今还安好否?”
    说到这里,他发出了一声凄凉的叹息,这声叹息虽系做作,但揉合了自我的感伤处境,听起来确是情发于衷,令人肝肠绕结,大生同情。
    甘十九妹顿了一顿道:“事到如今……你还问这些干什么?”
    段南溪道:“人皆有不忍之心……况且我与令师,昔年交非泛泛,这些年,我……”
    “不要再说了!”甘十九妹打断他的话道:“我今天来,旨在取你性命,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会对你手下留情,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姑娘这话就说错了。”段南溪缓缓他说道:“……姑娘且看,我岳阳门一门,十数条人命,虽稚龄弟子,看门老人,俱不曾得免于难,老夫焉能有苟脱幸免之意?姑娘……你小小的年纪,造此杀孽,莫非不觉得太过分了?”
    甘十九妹芜尔地笑了。
    虽然间隔甚远,房内的两个人,却能清楚地窥见她脸上美丽的笑靥!
    “冼冰你这话就错了,‘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做人也是一样“老夫愿闻其详!”
    “那我就告诉你,”甘十九妹侃侃道:“就拿我师父来说吧,如果她老人家当年一直保持着她原来的作风,对任何男人都不存信任,手下不留情,又何至于会有后来的那一场劫难?可见得,做人不能心存厚道,不杀则己,一出手就得斩草除根,要对方死个干净,寸草不留!”
    这番话出自一个莽汉或是纠纠武夫之口,倒也罢了,出在甘十九妹这般罕世的美人之口,却不禁令人霍然震惊,侧目而视了。
    段南溪冷冷地由鼻子里哼了一声!
    “怎么,冼老头,你莫非不以为然叶她冷冷地道:“当年我师父,如果不为你花言巧语所骗,又何至会为你所陷害,落得了那样的下场?”
    段南溪冷笑道:“这话应该由老夫来说才对。”
    “你说!”
    “如果当年老夫也如同姑娘今日这般狠心!”段南溪寒着声音道:“那么在凤凰山火焚地道时,也就不会网开一面,将地道一端打开,听从令师脱逃,而种下了今日本门灭门的祸害了……”
    甘十九妹娇躯颤抖了一下:“冼冰,亏你还说得出口?这件事你是做错了,错在你的行为三心二意,你可知道,我师父恨恶的原因吗?”
    段南溪沉声道:“老夫愿闻其详!”
    甘十九妹脸上猝然升起了一片寒霜:“那我就告诉你,四十年来,我师父所以恨恨不忘的,就是你不该在那个时候打开地道,救她出来。”
    段南溪想到了洗冰死前的追叙,顿时明白,遂即叹息道:“姑娘所指的,乃是令师当年的花容月貌?”
    甘十九妹冷冷一哂,说道:“你明白就好了!”
    说到这里面色一沉道:“阮行听令!”
    红衣人阮行横身而前道:“姑娘有什么指示?”
    甘十九妹道:“快进去替我取下冼老头的人头,不得有误!”
    阮行高应一声道:“遵命。”
    “且慢!”段南溪忽然插口出声:“甘家贤契,你以为打发一个奴才,就能取下老夫这颗六魁阳首?你也大小看老夫了!”
    红衣人阮行“吃吃”笑道:“冼老儿!你死在眼前,尚敢这么猖狂?我马上就要你知道厉害!”
    说完一横手中竹杖,正待向大堂里攻进,却被段南溪阴森的一阵笑声所中止。
    笑声一辍,段南溪呐呐地道:“奴才,你不妨且试试看,果真胆敢侵入大厅,老夫必叫你五步横尸。”
    红衣人阮行怔了一下,冷笑一声,重新振作道:“阮某不信,倒要试上一试。”
    他第二次横杖在胸,待要扑上,甘十九妹忽然拦住!
    “慢着!”她冷笑道:“阮行你少安毋躁,既然这样。我就自己进去一趟。”
    说完将一领银色披风解下来,现出了同色的一身劲装!她腰肢细细,长身玉立,夜风下秀发飘散,宛如上树临风,当真是个丽质天生的漂亮姑娘!
    “不必了!”段南溪叹息一声道:“带着你的人,后退五丈以外,半盏茶之后,再来取我首级好了。”
    甘十九妹微微笑道:“我原是有这个打算,既然你自己说出来,那就太好了,就这么办吧,半盏茶之内,为你收尸也就是了。”
    言罢微微挥手,随着所来三人,同时撤身五丈以外。
    大厅内,段、尹两人看得甚请。他两人处身在黑暗的角落里,加以屏风掩身,自不愁为外人所窥知。
    这座大厅除了一道走廊与后院丹房所衔接,三面皆属空地,任何人如果妄图在甘十九妹的视觉下脱逃,可谓之妄想!
    段南溪假扮冼冰,暂时使强敌退却,只是眼前危难,并未解除!
    他转向尹剑平苦笑了一下,呐呐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唉,难!”
    尹剑平眸子里闪烁着智光,站起来轻声道:“堂主措施很好,时间不多,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段南溪应了一声,方待站起,只觉得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噢!”他面色惨变,有气无力地道:“我忘了……”
    “堂主你……怎么了?”
    “我忘了……”段南溪凄惨地笑道:“我原先是施展‘闭息’功力,才不为毒气……所乘……只是刚才与对方出声对答……不知觉间,已为厅内余毒所侵……只怕性命休矣!”
    尹剑平顿时一呆,凄然垂下头来,他一向机智过人,却想不到竟然也会有此疏忽,盖因为他本身有一方辟毒玉玦,却忽略了毒性的依然存在,聆听之下,几乎为之半身麻木。须知岳阳一门,除了眼前的段南溪以外,已不曾再有一个活人!尹剑平虽拜命于冼冰的垂亡之际,甘心为岳阳门之忠贞弟子,但是事实上他确实算不上是岳阳门的嫡系,他决心想保全住这位身尊位高的段堂主活命,也算为岳阳一门留有一分号召之力。
    然而,这个希望,几乎也将要丧失了。
    段南溪凄然笑道:“孩子……这是造化,是命……岳阳门活该有此一难……嗯,我几乎忘了。”
    他的手摸着系在背后的铁匣子,想到了本门的开山至宝:“铁匣秘芨”!
    段南溪轻微地喘息道:“虽然老宗师有令,要我把这个匣子交给你,但是……实在说,我当时确实不能同意,看来……老宗师这么做,确实有道理,我不得不佩服他老人家的神机妙算……也许你真的能逃得活命也说……不定。”
    手拍了匣子一下,他苦笑一声,又道:“你拿去吧!”
    尹剑平冷冷地道:“堂主你虽中毒,看来却并不深,也许毒气早已散尽,余微不足以致命也未可知。”
    段南溪只是摇摇头,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凄惨。
    尹剑平蹲下身子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弃堂主独去,来,请让弟子背负你老,就此去吧!”
    段南溪轻叹一声道:“你还是不死心……也罢,我们就姑且一试。”
    说着勉强站起,伏向尹剑平背后。
    尹剑平匆匆用一根缎质腰带,将他系好,遂即站起,略一顾盼,即由桌上拿起了掌门人所留下的那口“玉龙剑”,身形略闪,已飘身门侧!
    站在大厅后门,向外窥伺了一下,只觉得静悄悄的,不见任何人影,显然甘十九妹一行四人,仍然在前面不曾移动。
    一片乌云缓缓由天空飘过,院落里更显得异常的黝暗。把握住此一刻良机,尹剑平已闪身而出。他身法异常的轻灵,显系轻功极佳,起落之间,己来到了一棵大榕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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