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十九妹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来如风,去似潮!
    就在阮行感觉到手腕子一阵发麻时,那只亮着火焰的火折子已到了对方手上,对方身子在自己发现注视时已退出了丈许以外。
    面前人影再闪,甘十九妹自空而降。
    甘十九妹的来,那人的退,阮行的出手,三者之间看起来几乎是同一个势子,只有身负奇技的杰出高手,才能在这个看似同时的节奏里,分出快慢前后,其间距离当得上间不容发!
    现在,当他们彼此站定之后,发觉到自己的“秋毫无损”时,却有了“咫尺天涯”的陌生感觉!
    来人三十不到的年岁,黄衣黄巾,瘦高的身材。他手里高高地举着原先还在阮行手里的“火折子”,火光照耀着他瘦削清癯的一张脸,只是这张脸显然已充满了忿怒,有些扭曲了。
    阮行自从出道以来,还没这么丢过人,尤其是当着甘十九妹的面,更觉得脸上挂不住!
    怒吼一声,他遂即向黄衣人扑过去。
    甘十九妹出声喝止,已是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阮行身子方一纵起的同时,黄衣人倏地手势一翻,火折子改拿到了另外的一只手上,休看这小小一点移换,对于来攻的阮行看来,却有极大的转变!阮行只觉得眼前一阵发花,瞬息间面前持火的黄衣人变成了两个人。
    一刹间,两个人又变成了四个。
    四个同样的黄衣人,每人手上拿着一把火,挺立在他面前!这种玄妙的阵势变幻,却非阮行所能窥其堂奥。
    由于这种巧妙的转变,使得阮行简直无所适从,一时间连出手的对象都模糊了!惊惶中,只觉身后劲风袭项,已为甘十九妹一把抓住了后领。随着甘十九妹一个后拉的势子,轻叱道:“回来。”
    甘十九妹这一手,对于惊慌中的阮行来说,诚然是救命之招了!
    起来得快,落下得更快。
    阮行落下的身子,在地上打了个骨碌,方一站起,只觉得身侧附近,前后左右,全是对方黄衣人高持火炬的身影,一阵天旋地转,迫使得他又坐了下来。
    惊惧中,只觉得一只手掌,拍向他左面肩头,道:“蠢才!你少安毋躁!”
    阮行方自听出是甘十九妹的声音,心中一放,却已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等到他坐定之后,再开目四看,情形显然已恢复了原有的形状,甘十九妹紧紧站在身旁,黄衣人仍然站在原来地方,手上仍然拿着那把火。阮行这才忽然想起来,敢情对方所设置的阵法微妙至此,一时心胆俱寒!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对方那个黄衣人何以一上来,就夺取自己手上的火,原来这把火正如甘十九妹所说是足以破坏对方阵势的关键,如今这把火到了对方手上,即形同“太阿倒持”,情势却又不同了。所令他安心的是,甘十九妹已经稳住了阵脚。
    黄衣人手中的那把火,一连变换了好几个姿态,甘十九妹仍然挺立如昔。
    “姓晏的,你少来这一套鬼吹灯吧!”甘十九妹秀丽的那双眸子,狠狠地盯视着他:
    “就凭这点鬼伎俩又岂能吓得了我?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黄衣人显然也发觉到甘十九妹的明智与不易受欺,当时遂即不再移动手上的火种。
    “你就是人称甘十九妹的那个姑娘?”
    “不错,我就是!”
    “可有真实的名姓?”
    “甘明珠!”
    “甘明珠!”黄衣人冷冷地笑着:“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我是谁吗?”
    甘十九妹打量着他,点头道:“你大概就是那个插手管闲事姓晏的吧?”
    黄衣人一连向前走了几步。
    火光之下,他脸色沉得可怕:“甘明珠,你可看见了我系在门口的‘黄麻令’?”
    甘十九妹点了一下头:“看见了。”
    黄衣人道:“你可知这件物件所代表的威信?”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请问足下大名怎么称呼?”
    黄衣人忿忿地道:“这么说,你是明知故犯了!甘明珠,我们晏家的威信,是不容许任何人破坏的,你也不例外,我且问你,你把米老上人怎么样了?”
    甘十九妹道:“我已经完成了这一趟的任务,米老前辈已经死了!”
    黄衣人面色一阵大变,长眉一挑,怒形于色道:“什么,你把他杀了?”
    甘十九妹冷冷道:“我只是完成了家师所交付给我的任务。晏少侠,我久仰你们晏家的盛名,也很了解家师与令尊之间的互不侵犯,所以,我奉劝你不要插手管这件闲事,足下功力不弱,这件事你最好权衡一下得失轻重,三思后行!”
    黄衣人“哼”了一声,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晏春雷,”甘十九妹冷冷说道:“晏老爷子的爱子,我听说过你,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你插手在这件事情里,晏少侠,你去吧!”
    晏春雷愣了一下,长眉猝扬,一声朗笑道:“甘姑娘,你说得好轻松!”
    甘十九妹道:“怎么?”
    晏春雷笑声一顿,打量着她道:“姑娘你毁令在先,破阵杀人于后,此时此刻,轻言一句,就想把我姓晏的打发离开,未免也太轻松了!”
    “那么晏兄你的意思又要怎么样?”
    甘十九妹脸上依然带着笑靥,显然并没有十分把面前的这个晏春雷看在眼里。晏春雷当然深深了解到面前这个少女的不可轻视,只是他自视极高,眼前情形不战而迟,对他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我要把你留下来。”他冷笑道:“要令师水红芍亲自到我晏家堡当面作个交待。”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足下如果真有这个本事,我倒乐得从命,只怕你说得到做不到!”
    晏春雷“呼”一下把手里的火折子摔在了地上,用脚把火踏熄。
    眼前顿时一片发黑。可是尽管这样,却并不能阻止住彼此的视线。黑暗里四只发光的瞳子狠狠地对看着。
    晏春雷冷笑道:“甘明珠,我风闻你一路南来,威风八面,今天你碰在了我晏春雷的手里,我要叫你尝一尝我晏家的风雷剑法。”
    甘十九妹道:“我候教了!”
    晏春雷脚下,快速地向侧面一连移了六七步!
    甘十九妹却向相反的方向一连也跨了三四步。
    晏春雷站定脚步的同时,甘十九妹也停了下来。
    这当口,阮行却识趣地赶忙站起来,张惶向一旁退开,不过,他有了前此的教训,深悉对方阵势厉害,身方纵落,遂即赶忙又坐了下来。这么一来,果然落得暂时相安,只是对于他们双方的搏斗,却是难以插手。
    晏春雷,甘十九妹,显然属于剑道中的高手,似乎他们双方,都已了解到出剑的地位重要,尤其是第一剑。一个懂得上乘剑术的人,绝不轻易拔剑,更不会轻易地挥出第一剑。尽管是黑夜里,他们双方也显得异常的敏锐,彼此紧紧地迫盯着对方,哪怕是对方一点小小的异动,也不会放过。
    晏春雷终于抢上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借着斜上的坡地,他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这时候,甘十九妹却也在两棵修竹之间站好。
    他们双方似乎都已经选择好了自己有利的地位。
    甘十九妹的一只纤纤玉手,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胸前的那口短剑上。
    晏春雷却摸向腰间。
    夜风飕飕地吹着,地面上干枯的竹叶,像是无数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着,当空是一弯寒月。
    晏春雷已经回复了沉着,他的手缓缓探向腰间,摸着了别在腰间的剑把子。
    值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对方甘十九妹那边所传过来的森森剑气!
    晏春雷心中这一刹充满了震惊!
    他没有想到对方剑术造诣如此之深,他也有一片欣慰,因为他迫切地寻求着这类的劲敌,已经很久了。
    一个孤芳自赏的剑士,是很可悲的!
    静寂的时光,消逝在彼此深邃的目光注视里,消逝在空中飞舞的竹叶里。
    两个人只是彼此注视着,久久不曾出剑。
    晏春雷忽然冷笑一声说道:“甘姑娘,我们晏家的风雷剑全套只有三招!你只怕难以躲过。”
    甘十九妹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冷漠地道:“那要等着事实来证明了。”
    她冷漠地笑着,又道:“承情预示先招,既然这样,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只为你准备了一招。”
    “一招?”晏春雷冷笑着,脸上现出了怒容。
    “不错!”甘十九妹芜尔地笑着:“你也用不着生气,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行走江湖,我还不曾出过剑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晏春雷几乎忍不住拔剑而出,他一向目高于顶,想不到今天遇见的这个姑娘比自己更自负、更狂!
    甘十九妹笑了笑道:“那是因为我还没有遇见一个值得我拔剑的人!如果今夜我被迫拔剑,你将是第一个人,我希望能有这个拔剑的机会。”
    晏春雷一刹时睁大了眸子。转瞬间,那睁大了的眸子,却又收成了一线。
    “好吧!”他冷冷地笑道:“甘姑娘,我们手底下见分明吧,万一兵刃无眼伤了你,却要请包涵一二!”
    甘十九妹道:“彼此彼此!”
    晏春雷紧紧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他发觉即使在斗口方面,也难以取占上风。
    形势的演变,已到了无可化解地步。
    一蓬剑光由晏春雷手掌间现出来,摇颤的光华,显示出他手上所持的,是一口蛇形软剑,二尺七八寸的长短,仅仅有二指宽细。剑身上交织着青白刺目的一蓬寒光,说明了剑质本身的名贵。能够持有这口剑的主人,当然绝非是泛泛者流!
    甘十九妹仍然不曾拔剑出鞘,她的目神,全神贯注着的不是对方那口剑,而是对方的双肩。
    “剑随肩”,这种高妙的剑术理论,也只有身赋有那种高妙身手的人才能省得。现在,甘十九妹也体会出对方剑上的寒气。
    由于双方的门派、体质,以及浸淫的手法不同,因此透过剑身的那种特有气质也就大相径庭。晏春雷大概是属于“乾罡”一路,甘十九妹却是“极阴”之质。环绕在二人身侧的枯叶,像是忽然遭遇到了某种力道,悉索有声地向外排斥开来。渐渐地这些枯吠、围绕着二人身侧团团移转,越转越快,越转越急,万千竹叶离地飞舞疾转,就像是遭遇到了龙卷风的风柱。
    晏春雷似乎已施展出他们晏家不传之秘的内功:“二心桥”。
    巨大的力道向外继续排斥着。
    甘十九妹脸色益冷,她长发飞甩,衣襟起舞,显示出对方的内力,已经严重地威胁到她了。然而,深知水氏内功“五指灯”的人,如晏春雷者,就绝对不会上来太过于乐观。
    甘十九妹的身子,好像缓缓地蹲下了一些。她飞舞的衣襟与长发,最先恢复了平静,渐渐地,环绕在她身边的那些枯树叶,似乎也转动得没有那般快了,越来越慢……最后忽然趋于静止!
    即使不懂武功的门外汉、也能看出来双方的敌对行动已经明显地展开了。在他们不曾交剑之前,已经先搏斗了一场凌厉的内功:“五指灯”对“二心桥”!
    强大的力道仍在继续对峙着。
    晏春雷忽然向前跨出一步!甘十九妹的身子缓缓地站了起来。两个人身子都在簌簌战抖着!
    彼此又相峙了一些时候,四周一片静寂,只有风吹过树叶子那种唰唰的响声。
    晏春雷在长时间运施内力之下,眉心已沁出了汗珠,甘十九妹似乎仍能保持着原有的平静,但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因为她绝不轻松!双方似乎都明白制胜敌人的要诀,端在忍耐到最后的一刻,在敌人已经无法支持住的时候,你仍能坚持挺住,你就赢了。
    晏春雷一上来就采取“攻”的地位,是以他此刻也就越加显得不轻松!他以无比的内气功力,试探着逼近对方,在对方的身侧四周,寻找着空隙,以便伺机出剑。然而,他的这番苦心,显然是白费了,因为在一番试探之后,所得的结果却是无隙可入,对方那个姑娘身侧四周,显然包裹着一层浑圆的潜力,这层潜力使得她身侧四周无懈可击!
    晏春雷显然已不能再等候下去了。
    他不止一次地用左手食指,把那口蛇形软剑的剑尖扳过来,使之成为一圈剑环。透过了冷森森、银灿灿的那圈剑光,他打量着她,瘦长的身躯忽然转侧了过来。
    一只夜鸟,恰于这时振翅冲霄直起。
    晏春雷把握着此一刻,遂即展开了他凌厉的攻势,蛇形剑戛然弹起,无比的剑气,像是万道银针,陡然间向着甘十九妹身侧袭过去。
    人身、剑势,几乎化合成一个势子,正是上乘剑术中所谓的“身剑合一”!
    这一剑似“醉倒斜阳”,又像是“天女散花”!
    蛇形剑在他强劲的手力里,变成了一圈轮光,猝然间,向着甘十九妹身侧外围劈砍了下来。强大的劲风,同时也随着晏春雷进攻的身势,有如“浪打礁岩”般地直向着甘十九妹身子猛袭上来。
    剑势、掌势、力势,三者合而为一,这就是晏家极负盛名的“风雷三剑”里的第一招起式:“雷霆万钧!”
    自从晏春雷懂事以来,还不曾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够接架住这一剑招的。“黄麻客”晏鹏举也曾自豪地推许他这“风雷三剑”为天下第一剑招!晏春雷本人对这一招剑招也寄满了希望,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一招会落空。
    然而,这一招他竟然落空了。
    甘十九妹的身子变成了一盏弓,整个身子凹进去,迎着晏春雷挥砍下来的剑势,成为一个弧度!在这个弧度里,晏春雷的剑由上到下,紧紧擦着她的衣边落了下来,当真是险到了极点,其间距离,看上去间不容发!甘十九妹虽然闪开了他的这一剑,只是看上去绝险,她足下飞点着,整个娇躯作弧度地向上腾起来。
    晏春雷怒啸了一声,紧接着,展开了第二剑。
    第二招是“风满楼”!
    狂舞着的剑势里,他这口蛇形软剑化为一片剑气,一片剑海,忽地呼啸一声,旋转起奇光刺目的一个大漩涡。甘十九妹显然在他这剑光所形成的漩涡之内,无论如何也势难逃出!
    眼看着甘十九妹窈窕的身子,即将在这层层的剑气里化为肉泥!
    就在这一刹那,她拔出了佩在前胸的那口短剑!
    一蓬碧光里,爆出了剑尖上炸开的一朵剑花!
    晏春雷那么凌厉的剑势,竟然难以周全!
    甘十九妹短剑上所运施的那种“透点”功力,看似无坚不摧!蛇形剑所幻化的一层剑幕,顿时被短剑攻破了一处破口。看上去,那破口不过有面盆般大小。对于甘十九妹来说,这个面积,已经太大了。她发出了一声清叱,整个躯体化成一条蛇般的弯曲伶俐,只是一窜,遂即由那个破开的剑幕空隙里穿身而出。
    晏春雷怒发如狂,再次地怪啸一声!
    “风雷三剑”最后的一招“大地沉眠”遂即展开来。
    出乎意外地他这一剑居然光华尽失,蛇形剑上再也没有那般刺眼的光华,更不见凌厉的剑气与啸声,一剑递出,却似重有万钧!
    晏春雷身形更不迟疑,随着递出的剑势,整个身子腾空跃起!
    甘十九妹倏地脸色一变,向右边踉跄着退出一步,也就在这一刹,短剑已经递出去。看上去她这口短剑绝没有对方蛇形长剑上那等凌人的威势,只是不可否认的,在这个平凡的势子里,却蕴藏着妙绝天下的诡异剑招!
    晏春雷几乎为之惊呆了!
    因为他明明看见对方拔剑出鞘,而这一刹却不曾看见对方的剑踪。
    她所递出来的只是一只手!那只欺霜赛雪的玉手!
    晏春雷凤雷三剑已经展出,加以招式已经用老了,再也没有运施新招的余地,他只得平吸真气,猝出左掌向对方皓腕上封出去。
    他显然犯了大错!
    就在他这只手已经封出去,眼看已经与对方那只玉腕接触的一刹那,陡然间剑光一闪,一口短剑由对方腕下翻了出来。
    剑光一吐即收。
    甘十九妹翩如彩蝶的身子,已经由晏春雷头顶上掠了过去,出剑、收剑,看来是一个式子!等到她站定回身,那口短剑已经回插入胸前的剑鞘之中。她只出了一剑,然而这一剑却已完成了她对敌的使命!
    晏春雷那只递出的左手,齐着关节处,已被削成两段,非仅如此,透过对方短剑上所闪射出的剑炁,已经严重伤害了他的内脏!他身子先是呆了一下,遂即颓然坐下,蛇形剑颤抖如蛇!“呛啷”一声坠落在地!晏春雷右手拇食二指作“鸡啄”状,一连在那根断臂的“天井”“五里”“清冷渊”三处穴道上各点一指,止往了奔流如泉的流血。这一刹,那身躯抖动得那么厉害!只见他目光里,却并没有丝毫的忿怒颜色,只是无穷惊愕与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姑娘……好……剑招……”
    他紧紧地咬着牙,虽说是夜色深晦,难以看清他脸上那种痛苦的表情,可是只须听一听他发出的声音,就能联想到那种痛楚有多么深刻!
    “我只想知道一下……”他的两片牙关正在克克地作响:“姑娘,你可以告诉我……你这一式剑法的名字吗?”
    甘十九妹呆呆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她的脸显得异常的冷:“当然可以……”
    说到这里,她似冷笑,又似叹息地凝看着他。
    “晏春雷,你应该知道,我原无意对你下此毒手,是你……你的心太狠了……”
    “是我……是我……”晏春雷潸然下泪道:“我不怪你,是我的心太狠了……你的这一剑是……”
    甘十九妹顿了一下:“南方有一种小鸟名叫‘星鸟’,你可听说过?”
    “星……鸟?”晏春雷缓缓摇着头,有些莫名其妙。
    “这种鸟惯栖人袖。”
    “噢!”晏春雷才似恍然而有所悟!
    甘十九妹苦笑了一下:“擅狩猎的人,常常把这种星鸟藏在袖子里,一旦遇见了足以制命的虎豹时,才忽然放出,星鸟快出如电,能取兽眼于百步以外,一发即收,防不胜防!”
    晏春雷张大了眼睛!
    甘十九妹缓缓接下去说道:“我这一式剑招,正是取自星鸟出袖时的那一种凌空翻跃之式!”
    “我……”晏春雷身子在微微战抖。
    甘十九妹平视着他说道:“所以这一式剑招取名为‘剑星寒’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用以对敌的,却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脸上现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遗憾表情!
    “剑——星——寒?”晏春雷频频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甘十丸妹冷锐的月光在附近林子里转了一转,冷冷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还有一个人在这里,他为什么不现身出来?”
    “出来送死?”晏春雷笑得那么凄凉:“他不会这么傻的。”
    甘十九妹冷笑道:“你以为他不出来,我就找不着他吗?”
    说到这里,她却又叹息了一声:“我们迟早总会要见面的,倒无须急在一时。”
    目光一转,视向一旁的阮行道:“我们走吧!”
    阮行似乎已被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吓呆了,聆听之下慌不迭由地上站起来。
    甘十九妹道:“头前带路。”
    她伸手指示阮行一个明显的方向,后者遂即张惶地向前带路就走,甘十九妹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进!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地步入丛林。阮行拂着面前的树枝一面前进,却听不见身后甘十九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不禁吃了一惊!只见甘十九妹正将身子倚在一株树干上。
    “姑娘你怎么了?”
    月光下,甘十九妹的脸色雪样的白!阮行吓了一跳,忙向她身边走过来。却见甘十九妹正自举手相招。
    阮行来到她面前,吃惊地道:“姑娘你怎么了?”
    “小声!”甘十九妹微微喘着:“把你的竹竿递过来。”
    阮行迟疑了一下,才递上了手里的竹杖。
    甘十九妹一把抓住,似乎借此才平衡住她歪斜的身子。
    阮行打了一个冷战道:“姑娘,你莫非受伤了?”
    甘十九妹冷冷笑道:“不错!不过,不要紧,我们这就走吧!”
    阮行怔了一下,道:“伤在哪里?姑娘,卑职背着你吧。”
    甘十九妹微微一哂,小声道:“你好糊涂,莫非你忘了还有那个姓依的不曾露面!”
    “噢!”阮行四下打量了一眼。
    甘十九妹道:“这个人很可能就在附近窥伺着我们,如果一旦发现我负了伤,哼!后果将是如何,你应知道。”
    阮行登时一愕!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所以要表现自然,只要你我沉着应付,谅他也不敢轻于犯险,走吧!”
    阮行答应一声,遂即回身前进。
    甘十九妹紧紧抓住他竹杖一端,赖以支持挺立的身势,林子里枝叶岔生,他们这般走法,任何人也不会觉出有异。
    就这样两个人践踏着地上的枯叶,一径向林外步出。
    ***
    尹剑平追踪着前行的两个人,一直步出林外,目送着甘十九妹登上了小轿一径离开之后,他怅叹着回过身来。他的手一直都紧紧握在那口玉龙剑剑柄上。
    当他追逐着甘十九妹身影暗中前进时,曾不止一次,他蕴含着拔剑的冲动,然而一想到甘十九妹的厉害和此举的绝无胜算时,他不禁又气馁了。并非是吝啬自己这条命!而是这种近于“送死”的行动太愚蠢,大没有价值了!就这样,他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目送着对方那乘小轿步下岭陌之后,尹剑平情不自禁地淌出了眼泪!他再一次尝吞着仇恨的滋味,却又侥幸地躲开了一场杀难,内心之感受,寸心自知。
    一片月光,清晰地照在晏春雷的脸上。他的脸显然因为失血过多,一片惨白,坐着的身子如非是身后那堆土丘的支持,也早已倒下去了,大片血渍里,他抱持着那只折断了的胳膊。
    尹剑平一直走到他身前,全身激烈地战抖着。目睹着拜兄的这番遭遇,他心如刀割,眼泪夺眶而出,一粒粒洒落尘埃。这一刹,他真恨不能横剑自刎在拜兄面前,他为自己的生存感到羞耻,同时对于这种苟存的意义,感到了一种混淆、模糊!
    “兄弟,坐下来……我暂时还死不了!”
    晏春雷仰起头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阴森的凄凉!尹剑平听从他的话,默默无言地坐了下来。他深知一切,是以才不敢贸然地去搬动晏春雷的受伤的躯体。晏春雷发出了沉长的一声叹息!
    “我错了……”他有气无力他说道:“我后悔没有听从你的劝告……不该小瞧了甘十九妹,我所以落得这般下场,全系自取,怪不得旁人……”
    他仰起脸,那张苍白的脸上已满着泪痕!
    “晏拜兄,我希望我的求生……是对的……”尹剑平木讷地道:“我……简直没有办法能胜过她。”
    晏春雷点头道:“你这么做是对的……”他喘息着,打量着这位新结拜的兄弟:“我对你只有钦佩,而没丝毫的责怪……你的心,我完全知道,一个人能吞下多大的容忍,才能有多大的造就……徒逞一时意气之勇是作不了大事的……就像我……我就是最显明的一面镜子!”
    “晏兄这么说,对自己太不公平了!”
    尹剑平极为敬重地看着他:“你的义行,我终生难忘,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我失败了……我已经完了……”
    晏春雷紧紧地咬着牙,像是在忍受着一种侵体的酷寒,身上不止一次地打着冷战!
    “你说得不错,”他注视着尹剑平道:“她是一个杰出的少女,武功之高,确非我所能及,只是我却想不透,她是怎么逃过我最后的那一式剑招的?我怀疑她是否受伤了?”
    尹剑平一怔道:“拜兄是说哪一招?”
    “大地沉眠!”晏春雷有气无力他说道:“她居然能躲过我这一招,简直是不可思议……我死也想不明白!”
    尹剑平道:“拜兄莫非怀疑,她已经受伤了?”
    “我确实这么想……可是事实上她却又没……有……”
    “且慢!”尹剑平说着伸手掏出了千里火,“呼”一声亮着了。
    火光照处,依稀可见四周围的景象。他单手持火,小心地在四下里看着,忽然他发现了什么,走前几步,来到了一方巨石前,俯下身子。火光照处,清楚地看见了一片血渍。
    晏春雷坐在原处,道:“你发现了……什么?”
    尹剑平回身道:“拜兄刚才与甘十九妹交手时,可曾来过这里?”
    晏春雷摇头道:“没有……我不曾离开这块坡地……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尹剑平呆了一下,冷冷地道:“这么说拜兄你没有料错,她果然受伤了,这些血,就是她留下来的。”
    晏春雷身子震了一下,作势要站起来,才站了一半,又坐了下来。尹剑平忙过去搀扶着他,晏春雷移步走过来,尹剑平举火照着那一片血渍,让他清楚过目。
    晏春雷细看了一下,点点头,叹道:“不错,她是受伤了,由这滩血渍看来,她伤势还不轻,大概是右肋下方……但却不至于致命!”
    尹剑平怅恨无极地重重跺了一下脚道:“唉!她竟然骗过了我……我原本可以取她的性命的。”
    晏春雷轻咳了一声,咬牙道:“好个聪明透剔的姑娘……她虽然身中剑伤,却竟能忍住不发,从容对答,连我都丝毫不曾看出,只这一点,就远非常人所能及……”
    微微一顿,他又轻咳了一声,叹息着道:“以她武功、智慧……未来江湖势将受害不浅……。只可惜我……我已经无力挽回,只有全靠……兄弟你了!”
    尹剑平一阵心酸,落下泪来。
    他强自忍着心里的刻骨痛楚,打量着晏春雷道:“拜兄,你的伤势不轻,不宜多说,来,我背你到观里去治伤要紧!”
    晏春雷苦笑道:“只怕这个伤,已经治不好了!”
    尹剑平登时一呆,遂即不再多说,当下匆匆背起他来,施展快速身法,一路来到了双鹤堂前。
    进门之后,点着了灯。尹剑平把晏春雷放置在丹房内的石榻上,灯光下,晏春雷面如金纸,双眉紧皱着,却在两眉之间有一道乌黑色的聚痕,深深拉下来,深垂鼻梁。尹剑平审视一刻,顿时心里大惊。
    原来一个练内家功夫的人,最重要的乃在于真气聚结,气结则百病不侵,即有伤病亦不足大害,反之,一旦真气涣散,即使华伦再世,亦难有回生之望!
    现在,聚结在晏春雷鼻梁间的这道黑气,正是内阳走失,真气涣散的现象。尹剑平一经察觉,焉得不惊!只是,他却不便现诸表情,心里虽是惊骇,却要作出一副从容姿态。
    晏春雷平躺之后,脸上作出一副苦笑道:“我恐怕不行了,兄弟,你看可是?”
    尹剑平怔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
    晏春雷道:“你用不着骗我……我自己心里有数……”
    说到这里,只觉得身子一阵轻微的颤抖,面颊上顿时溢出了一层汗珠。更明显地证明了真气的走失!尹剑平紧紧地咬着牙,热泪点点迸落。
    晏春雷喘息了几声道:“兄弟,用不着这个样,咱们哥儿们这叫做没有缘分……唉……
    我想坐起来。”
    尹剑平扶他坐好。
    “老……上人呢?”
    “他……他老人家死了!”
    晏春雷并不觉得意外,脸上带出了一片苦笑。
    “他的尸体呢?”
    “在大殿里。”
    铁打的汉子,也挺受不了这等惨厉的一连串打击,尹剑平说时已哽咽着不能出声。
    “唉!”晏春雷凄然笑着:“你我都太傻了……为了这么一个行将就木、自暴自弃的老人……犯得着吗?”
    “拜兄!”尹剑平强忍着心里的悲忿道:“犯得着!这就是正与邪的誓不两立……我今后只要有一口气在,势要与水红芍师徒周旋到底!”
    “难,大难了!”
    晏春雷发出了几声咳嗽,吐出的痰里,染有浓浓的血。
    “兄弟!”他喘着说:“以我刚才与那个甘明珠动手的情形判断,我发觉她的武功不但高过于我,而且高出甚多,她那一招‘剑星寒’的剑招,实在太妙了……堪称得上天下绝招。”
    想到了甘十九妹施展那一招时的情形,晏春雷脸上似乎犹有余悸,却又难掩住他内心的钦慕之情!
    “你可知道吧……”
    他身子坐直了一些,把腰弯过来,像是很吃力的样子,尹剑平把身子靠过了一些。
    “她并非如外传的那般狠毒……事实上,事实……上我却发觉出,她是一个居心很仁厚的姑……娘……”
    “这……”
    尹剑平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仁厚?”他惊异他说道:“这话怎么说?她对拜兄你下此毒手,你居然还说她居心仁厚?”
    晏春雷冷涩地道:“我说话……一向公正……兄弟,当时我与她……交手时,你可曾亲眼……目睹?”
    尹剑平点头道:“我看见了。”
    “那就对了……”晏春雷苦涩地笑道:“……那你应该看出了,她对我心存厚道,……
    手下留情!”
    “这……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你应该看出……来,”晏春雷道:“事实上她是在让过我一连三招之后,才向我还手的……可是?”
    尹剑平想了想,事实确是如此,他点了一下头:“这个,不错。”
    晏春雷苦笑道:“她绝非自恃武功,轻视我晏家剑法,事实上,若非我下手太毒,剑伤了她,对她生命已经构成威胁时,她也不至于对我施出杀手,换句话说,她是被迫才出手的。”
    尹剑平怔了一下,一时无言置答。
    可是,他绝非心悦诚服,事实上他对于甘十九妹这个姑娘的仇恨,似已到了无可化解的地步。
    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来说,这番话实在足以惊人!
    晏春雷叹息了一声,道:“你难道还不相信吗?……如果她真有意置我于死,大可以一上来就施展那一招‘剑星寒’,她也就不会自己受伤了!”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可是她却杀害了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老人。”
    晏春雷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道:“这件事尚有待证实……我不相信是她下的手……很可能是她那个红衣跟班儿下的毒手……所以……兄弟!”
    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尹剑平,他的嗓音变得很嘶哑。
    “你不妨多了解一下……她……如果能化敌为友,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尹剑平冷冷一笑,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想再谈,也不拟与他有所争辩。
    晏春雷喘得很厉害,他紧紧抓住尹剑平的手并没有松开,像是有重要的话要关照他。尹剑平把身子再靠近了一些。
    晏春雷目光直直地瞪着他,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托付你,请你务必……为我做到。”
    尹剑平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伤感地道:“晏拜兄,你说吧,只要我能力所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晏春雷苦涩地笑着:“你一定办得到的,兄弟,我想喝一杯水。”
    尹剑平顿了一下,点头答应,遂即倒了一杯水慢慢喂他喝下去。
    晏春雷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才苦笑着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都还没有告诉你……”
    尹剑平把杯子放好,在他身前坐下来。
    他久经大故,类似眼前的这种“死别”,已经经历得太多了,一颗心几乎为之麻木,到了这般情景,已无所谓伤不伤心,他真怀疑自己是“白虎星”投胎的,反正自己所接触的每一个人,最后都难逃死路一条,下意识里对自己更觉得到一种憎恨,对死者也就有一份不可言宣的内疚!
    灯光凄惨地摇曳着,照着晏春雷那张垂死的脸,看上去别具一种阴森的气氛!
    “尹剑平兄弟……”晏春雷缓缓他说道:“我这一趟出来,除了救老上人脱险以外,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拜兄、你放心说吧!”尹剑平木讷地道:“拜兄,你有什么未完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做到。”
    他心情至为沉痛,也至为沉重!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所肩负的使命,实在太沉重了,每一件使命,每一件托付,都刻骨铭心必须完成,他真担心自己是否能有足够的魄力去完成这些艰巨的任务、使命。只是尽管如此,他却无法推卸这其中的任何一件。
    晏春雷心怀感激地点着头。
    “谢谢你……”他呐呐地道:“那我就实在告诉你吧,这一次我来的目的,是为了迎接……迎接……”
    “迎接什么?”
    晏春雷窘迫地苦笑了一下:“是为了迎接我妻子,尉迟兰心!”
    说到这里,禁不住发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尹剑平陡然一惊,登时木然!
    良久,他才转过念头来,呐呐道:“原来拜兄你已经成过婚了?”
    “我还……没有。”晏春雷频频地摇着头:“我只是来迎亲……你相不相信,甚至于我和这位尉迟兰心姑娘,连一面都没有见过。”
    “尉迟姑娘?”
    晏春雷脸上绽出了一片笑靥。旦然他伤重垂危,但就此一刻来说,他的心情却是愉快的。
    “尉迟兰心,”晏春雷重复着这个名字:“我虽然未曾见过她……可是我父亲却见过,知悉她是一个很美的姑娘……我们之间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开春……也就是下月十五日,已经快到了。”
    尹剑平微微点头,再也无法忍住盈眶的泪水,点点热泪,滑腮而下!
    晏春雷怅恫地叹息着:“这时候,他们家该是一团喜气,等待着我这个未来的女婿去上门迎亲……我却是如此的不幸……”
    他重重地叹息着,形相至为沮丧!那只独手摸索着探入前胸,掏出一个绣花荷包递过来。
    “兄弟,你打开来。”
    尹剑平双手接过来,把系着的丝绳解开,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块碧光闪烁的半月形翡翠块。
    晏春雷频频点着头,凄然道:“这块翠玉,原是满月形的一块翡翠,当年我父亲与尉迟伯父为我们定婚时将之中分为二,各持一半,以为凭信,还有这枚白玉戒指……”
    他扬起那只右手,现出戴在无名指上那只戒指,晶莹洁白,式样古雅,甚是名贵。
    “这只戒指……”他断断续续地道:“是她父亲赠送与我的聘物……你为我摘下来。”
    尹剑平呆了一下,道:“拜兄,你的意思是要把这两样东西退回去?”
    “不错……”晏春雷微弱地道:“这就是我要重托你的事情……我不能害了尉迟姑娘……出身武术世家,必然是一个贞烈的姑娘,只是,守这种节,是愚蠢而不必要的……你一定要说服她,劝她改嫁……这是我的一个最后心意,希望你无论如何,要把我的话带给她……至于我的身后事……也就托尉迟伯父了……我以为……暂时不必移动……”他频频喘息着:“……就停在大殿里,一切,留侍我父亲来后处理。”
    尹剑平忍不住泪如雨下,一面点头答应。
    他此刻固然肝肠寸断,却不愿以悲伤的情绪干扰了晏春雷的思潮,因为此刻,晏春雷所交待的每一句话,都必然极关重要,略有不尽,必得遗恨而终,使他死不瞑目。
    晏春雷睁大了眸子,身子抖动得那么的剧烈!
    “她家住在离此不远的凤阳府,在凤阳城北,你应该可以打听出来的……”
    他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待,只是声音已甚为微小,尹剑平把耳朵贴近了。
    只听见晏春雷气若游丝地道:“最重要的……你要嘱咐那位尉迟姑娘,叫她不要为我去复仇……千万不可以……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是甘……明珠的对……手……白白送死,与事无……益……兄弟……”他身子忽然向前弓起来:“一切……有劳……我……我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话声一落,人就像泄了气的球似的,忽然软了下去,那双曾是光芒四射的精锐眸子,忽然光采尽失,生命的火焰,有如风中灯芯,一下子就熄灭了,不曾留下一些痕迹!
    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尹剑平一动不动地愕在了当场,良久之后,他才忽然想到了是怎么回事!
    晏春雷死了!
    就像他近来所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一样,这些人似乎都已经注定了同样的命运——死亡!
    而他,却仍然还活着,奇迹一般地活着。
    极度的悲伤痛苦,常常使人为之麻木,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岔集着几百几千件事……
    在一度碎心,几乎为之窒息的痛苦之际,尹剑平又慢慢地回复到现实,在那里他又重新地认清了自我,体会到“生存”的可贵与其重大的意义!
    遵从了拜兄的遗命,把晏春雷尸身搬往大殿里。费了一整夜的时间,他伐木为材,做了两口粗木白棺,把“坎离上人”米如烟与晏春雷的尸身并陈在一起,加上名签,以兹识别。
    岁当隆冬,天气酷寒,尸体暂时还不至于腐坏,他希望很快能找到风阳府尉迟一家,也好辗转把拜兄后事料理清楚。
    按说,他理当应该会同尉迟一家肩负起押运拜兄尸身回归故里的任务才是,只是,他心里充满了复仇的欲火,这件工作一日不能完成,他的心情也就一日不能轻快!经过一番冷静的分析之后,他决定即刻启程,先到凤阳府,找着尉迟姑娘,先把拜兄后事作一个交待,然后再定复仇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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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像是一袭轻纱,淡淡地笼罩着。
    准此而观,这片山岗,以及山岗下的几户人家,都像着了一层雾,有一种朦胧的意态之感!
    站在草廊檐下,前眺那片荒芜了的水田,田里的水都结成了冰,那未曾着冰之处,也都冻得龟裂出来,整个的大地,都在忍受着岁末的隆冬奇寒!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在咀嚼着砭骨的奇寒,目睹着岁尽凋零的凄凉之后,憧憬着来年之春,更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就如同人们在饱尝痛苦、仇恨、窒息的感觉之后,迫切希望着复仇之后的快感,回复到那种永无拘束、心情开怀的日子一样。
    薄薄的一抹残阳,在浓重的寒雾里,称得上很不开朗。倒是悬挂在廊檐下的那一溜冰枝子,被映衬得像是着了五颜六色的彩笔,一支支都散发着奇光异彩,煞是好看!恼人的黑老鸹,总是在这时候吵噪不去,叫嚣低飞着,夜色也就越快地即将来临。
    残阳还照着这块破招牌——“福寿居”,别瞧它买卖不大,可是附近百里内唯一的一处客栈,舍此再无别家。
    尹剑平是“午”时前后到的,打尖用膳,耽误了个把时辰,原想着准备一份干粮,即刻起程,可是听店里人说,前道有大风雪,坍了桥,行旅受阻,正由地方出力在抢修之中,预计最快也要两天才能通行,要是今明两天再下雪,还保不住又要延下去。
    无奈,他只得留了下来。
    那抹残阳,很快地就为暮色寒雾所吞食,天光立刻就黯了下来,尹剑平转过身子来,发觉到伙房里已亮了灯。
    两三个伙计挤在火灶旁边,火光在炉灶里明灭着,大火上蒸着几笼馒头,大师傅正在起笼,白腾腾的热气浓雾似地由那里散飘出来!尹剑平仿佛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伙计看见了他,龇着牙笑道:“客人肚子饿了吧,先吃两个热馒头吧!”
    尹剑平答应着,走进去,他拿过一个馒头,才吃了两口,可就听见一个沙哑口音道:
    “喂!给我也来几个热的,挂上账,一总算。”
    小伙计答应着,就去拣馒头。
    这当儿,尹剑平才侧过脸,注意到了这个人。
    像是一道闪电,忽然击中了他,就在他目睹这人的一刹那,他几乎像石头人似地呆住了。
    “老天!竟会是他?”
    简直难以想象出他此刻惊异的心情,透过大片的蒸雾,他看见了那个哑喉咙的人——尖白脸,吊客眉,一身红衣服,活僵尸似的一副表情。
    “阮行!”
    就是烧成了灰,他也不会不认识他这副尊容。
    姓阮的把一盘热腾腾的馒头端在了手里,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瞪着递馒头给他的那个小伙计:“前道上的路通了没有?”
    声音非但是哑,而且生就的是左嗓子,那个味儿简直就像是踩着了鸡脖子,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不自在。
    “还没有。”那个伙计答着:“哪能这么快?客人你是不知道,桥都断了,光接上那个桥,没有两三天的时间恐怕不行。”
    红衣人阮行蹙着他那一双搭拉吊客眉,不甚乐意的样子道:“什么桥这么难修?不能绕着走吗。”
    另一个伙计笑着搭腔说道:“客人您说外行话了,别的桥,可以绕着走,这个桥却是不行。”
    “怎么个不行?”
    姓阮的瞪着他那双三角眼,样子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
    那个伙计嘻嘻笑道:“你客人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您准是外来的了。”
    “你管我外来的,还是本地的,”阮行直着眼睛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能绕着走?”
    那个伙计“噗哧”一笑,道:“那是一座飞索吊桥呀,两边是千仞高峰,下面是万丈悬崖,客人您说怎么个绕法?”
    红衣人阮行一愕,冷冷笑道:“那么,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伙计道:“有当然是有,只是那么一来,最少要多上七天的脚程,太划不来了。”
    阮行那张尖白脸,气得雪白,怪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真是!”
    一个伙计叹道:“没法子的事罗,十几年第一回,有什么办法咧!我们比你客人更急,路要是再不通,我们恐怕连吃的都没有了。”
    阮行又怔了一怔,大概他生相木讷怪异,是以略有表情即会十分显著。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子来。
    想是临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子来,道:“噢,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一个伙计忙道:“准备好了,炉子和药罐都是现成的,客人把药拿过来,我们给你煎就是了。”
    尹剑平听到这里,心中怦然一动!
    他在红衣人阮行方一出现的那一刹,心里着实吃惊,可是略定之后,也就想到了这番紧张纯系多余,因为对方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这么一想,他也就把情绪缓和了下来。
    听了那个伙计的话,阮行不乐意地摇着头道:“用不着你们多事,这个药我自己来煎,等一会你送到我房里就行了。”
    那个伙计答应了一声,却好心地问:“那位姑娘病好点了没有?要不要找个郎中瞧瞧,离此二十里有个焦先生,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阮行早已转身走了。
    说话的伙计呆了一呆,摇摇头道:“真是个怪人!”
    尹剑平打量着阮行前行的背影,见他手端着那盘馒头迈着生硬僵直的步子,活像个僵尸似地跨进西跨院里去。那里围着一圈竹篱笆,茅屋三间,栽着许多竹子,微风袭过,竹影婆娑!的确是个雅致的住处。尹剑平一直以为是客栈主人住家之处,想不到也是供客人住宿的。
    一个伙计嘿嘿笑道:“这地方还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只可惜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另一个伙计粗声骂道:“妈的,你小子不要胡说好不好,人家是主仆之分!”
    前说话的伙计怔了一下道:“主仆之分?不是夫妇?”
    “夫你娘的头!”那个伙计笑骂着道:“干你的活儿吧,别乱说话了。”
    尹剑平恰于这时走过来,闻听之下,搭腔道:“借问……”
    那伙计道:“不敢,客人有话请说!”
    尹剑平道:“原来你们那边院子,也是客房?”
    “可不是,”那个伙计道:“总共三间,却叫先前那个穿红衣服的客人都包下来了。”
    尹剑平装糊涂地道:“他一个人怎么住得下三间房子,可否让一间给我?”
    那伙计笑着摇手道:“行不通,行不通,三间房里都住的有人”
    另一个伙计在一旁搭腔道:“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漂亮的姑娘,两个轿夫,还有就是刚才来拿馒头的那个听差的。”
    “啊。”尹剑平装傻道:“这么说,倒是一个官家小姐了?”
    前说话的那个伙计点着头道:“我看着也像,别是府台大人的千金吧!”
    尹剑平道:“谁又病了呢?”
    那个伙计听他这么说,不禁有点疑心地翻着眼睛看着他。
    尹剑平心里一动,忙笑道:“你不用多疑,我是刚才看见那位红衣差爷在谈到要煎药什么的,是我薄通医术,想到……”
    那个伙计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明白了,客人你精医术,是想在这位官家小姐身上赚一笔外快,是不是?”
    尹剑平连声答应着:“咳,是是是,我就是这个意思,怎么样,能帮上这个忙吗?”
    那个伙计脸上立刻现出了不屑,冷笑道:“这个,恐怕不行。”
    尹剑平道:“为什么?”
    “你没看见吗?”这个伙计道:“刚才我要推荐这地方的一个最有名的大夫人家都不要,人家会要你?”
    尹剑平立时作出一副失望的样子,呐呐道:“啊,是是……这个姑娘又得的是什么病呢?”
    这个伙计撇撇嘴,有点不屑与他说话的样子。
    另一个伙计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好像来的时候还看不出怎么来,今天一整天也没看见她出门一步,那两个轿夫出去探路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尹剑平心中有数,也不想再与他们多说,他吃完了手上的馒头,又要了一碗热米汤喝下去,算是把一顿晚饭打发了。
    这一刹,他的心情乱极了。
    就在他刚想要转身返回房中的一刹,忽然他看见西跨院那扇竹篱笆门,又敞开了!
    刚才方自转回的那个阮行,又从门内走了出来。依然是那袭鲜红的衣服,只是头上却多了一顶帽子,那副样子,像是要出门。尹剑平心中一动,注视着他,就见他直直的身材,一直顺着这道草廊,步出栈外。
    把这些看在眼里,尹剑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暗中咬牙忖道: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心里一阵子激动,转身步出伙房。他一径地返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关上了房门,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那么厉害。那是因为他一向仁厚待人,严格律己,从来也不曾动过杀人的念头。此刻,杀机一起,心血沸腾如怒潮澎湃,一时无法自己!
    把这件事很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得到了三点结论:
    第一:甘十九妹目下正在这里养伤。
    第二:随行三人,可能都不在眼前。
    第三:如果要报仇,眼前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时机稍纵即逝,若是再有迟疑,很可能中途生变,一待对方离开这里,或是甘十九妹伤势养好,情势又将不同,那时将是后悔不及!
    一念之兴,尹剑平杀机顿起!
    他把随身的一个包裹,会同那个内盛岳阳秘芨的铁匣子,以及那口玉龙剑背在背后,外面罩上一袭长披,遂即闪身外出。
    室外已是沉沉夜色!
    一个伙计,正把一个书写着“福寿居”三个红字的白纸灯笼插在门住上!
    寒风飕飕地吹着,天上没有月亮,也不见一颗星。
    等到那个插灯笼的伙计把灯插好,退回去以后,这偌大的院落里,就再也没有一个闲人了。
    尹剑平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心里发着狠,把身子向着墙边上一贴,快捷的几个转身,己闪到了壁角。由此前瞻西跨院那三间草舍,不足半箭,当中还衍生着一行竹子,正好借以掩饰他前进的身子。
    尹剑平抖开了一块丝中,紧紧地扎向颈后,遮住了脸。他考虑到万一事机败露,怕被对方认清了脸,以后,再想接近她可就麻烦了。对方甘十九妹,虽说是可能受伤了,但是,到底受伤没有?伤到如何地步?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她真的已经伤了,自是下手良机,否则,尹剑平的贸然近身,可就是自寻死路!
    生死攸关,他焉得不为之悬心?
    略微定了一下神,他遂即展开身法,身子向前平纵而出,借着落下的势子,他一只手在一竿修竹上微微一按,遂即像怪鸟也似地腾空而起,起落之间,已落身在那所跨院之内。强敌在先,他哪能不心存仔细,落下的身子,不曾带出一点点声息。
    西跨院里积满了竹叶,夜风吹过来,簌簌有声地在地上转动着,这么一来,尹剑平倒是放心了。他原先还怕被甘十九妹听出了什么,现有竹叶飘动婆娑之声,正可加以掩饰。
    这爿小小院落里,很明显的就只有这三间房子,除了一片竹子以外,还栽着两棵梅花,这个时令里,梅花倒是开了,阵阵梅香,随着夜风散播在院子里,除了风吹叶响,这里再也听不见另外声音。
    尹剑平蹑足向前跨迸了几步,仔细地打量着正面三间草舍,透过纸窗,发觉到其中一间房里,亮有灯光。为了慎重起见,他先来到第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门扉半敞,借着微敞的空隙,他向房子里窥探了一下,黑黝黝的不见人迹。
    第二间房子里也是一样。
    他思忖着这两间房子必然是那个红衣跟班阮行与两个轿夫的住处了,同时,他发现那乘红顶翠帘的小轿就停在一边檐下。已经不需要再费思忖,即可以断定甘十九妹必定就住在那一间——最后的那间房子里。
    尹剑平气悬五衷,身躯轻转,疾若飘风般地已闪向了这间房前。
    这间房子,显然也是三间房子里最大最讲究的一间,房门没有关,却下着一片细竹编就的帘子。
    隔着帘子,隐约可见房中一切。
    尹剑平因知室内甘十九妹厉害,足下更不敢带出一点点声息。那扇帘子虽是下垂着,却有一半搭在一张椅子上,留下了下摆二尺五六寸的一段空隙,尹剑平打量着这片空隙,自问己可从容进出。
    他身子再向前欺进一步,已把室内情景一窥无遗。
    房间内布置得一片素洁,显然是经过一番重新的装饰,就连床单椅垫也似重新换过,换成了一色的鹅黄,就在那个看上去铺设得异常干净舒适的床面上,端正地坐着一个少女的背影。
    那女子显然就是甘十九妹了!
    长长的秀发披散肩后,小蛮腰窄窄地拉下去,衬托着弯出来而呈弧度的臀部。不需要再看正面,只是这背影所显示出的身材,已再美也不过了。
    她身上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衣,那长衣虽很宽大,但是配合着她修长的身材,剪裁得十分合适!这时,她看来像是正在闭目运功调息,两只手交合在前面腹下,全身纹丝不动,她整个的人,包括这间房子里的一切,一眼看去都给人以无比的舒适之感!一盏高脚的银质古灯盏,当然绝非是客栈原有之物,散放着洁白而略含青色的光华,把那个坐在床上姑娘的亭亭身影,斜映在墙面上,轻轻地摇曳着,更显示出一种无比宁静的静态美!
    尹剑平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剑把,却又松开来,他忽然想到了主剑出鞘可能带出的声音,因此他不敢大意而改向腰际探出了一口尺半匕首。冷森森的匕首拿在了掌心里,一切的杂念顿时冰消。尹剑平右足向前跨进,一弯腰,身子已进入房内。
    他自信不曾带出一点声音来,身子方一迈进,顿时鼻子里微微感觉出一种桂子花香的味道!眼光一飘,遂即发现矮几上放置的一个青色瓷瓶却有极为淡薄的一片轻烟,由瓶口内向外袅袅散出,那味淡淡的桂子花香味,正是由此传出。顿时他吃了一惊:“毒!”“七步断肠红!”怪不得这姑娘如此胆大,竟然敢敞开着门扉,不惧外敌的入侵,原来早已布好了毒阵。尹剑平不禁深深地为自己庆幸,如非是“一鸥子”冼冰赠送给自己的这块“辟毒玉玫”,只怕他在初一踏房门,不待潜身进入时,也已经中毒倒地了。想到这里,不禁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青瓷毒瓶放置得甚是技巧,那抹淡淡的毒烟,由于风吹之故,只是向门外微微传送着,却不曾波及室内各处。当然即使散播全室,对于甘十九妹,甚至于她的那个红衣跟班阮行来说,也绝不会构成伤害,因为他们身上早已有了免疫于此种剧毒的抗力!即使其他手下各人,也可惜药物排除毒害。
    尹剑平有见于此,暗自庆幸不已,心中正自盘算着,如何向对方出手。
    却听得床上甘十九妹微微叹息道:“你虽然放轻了脚步,我还是听见了。”
    尹剑平大吃一惊,一时木然!
    甘十九妹微微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没有事不要来吵我,你怎么又来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我的药,抓来了吗?”
    她敢情是把他当成了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了。
    在她第二次说话的时候,尹剑平已听出了她的错觉,当时更不丝毫迟疑,气提丹田,飘若干虚地己来到了床前,手起刀落。
    这一刀按理说,该是何等的快绝利落!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然而,情形偏偏不是如此。
    就在这日短刀将下未下之际,一个念头,电也似由他的脑中闲过!
    大丈夫作事,理当光明磊落,何得背后出刀?
    第二个念头,紧接着兴起!
    她此刻负伤在床,我岂能乘人之危?
    不!这么做太卑鄙了!
    虽说是两个念头先后兴起,然而在时间上却如电光火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举起刀,无力地垂了下来。
    然而……另一个念头再次兴起:莫非就这般算了不成?我又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后一个念头,不禁又使得他杀机猝起!
    想到了加集在他身上的弥天大恨,想到了那些数不清的血债……断断不能就此罢休。
    “甘明珠!”他忍不住出声招呼道:“我找你纳命来了!”
    窈窕的情影,在甫一听到招呼自己的名字时,显然打了一个急颤,紧接着转过头来。就在这一刹,尹剑平掌中匕首已电闪似地向她当头落下来。
    绝难想象出,床上佳人甘十九妹的手法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出平常情,难以想象!
    就在那口刀的刀尖,几乎已经刺中她面颊的一刹那,姑娘那只白皙的纤纤玉手,已经及时翻起来。尹剑平只觉得刀身一震!一股奇大的劲力,借由刀身,迅速地传了过来,几乎使尹剑平这口刀一时把持不住,用力一挣,“当”的一声脆响!
    一口精钢打铸的匕首,从中一折为二。
    力道的余劲,使得尹剑平足下踉跄着向后退出了两步,甘十九妹却已岸然立身站起。
    她的惊异可以由那双失神的瞳子里表露无遗。
    “你?你是谁?”
    尹剑平只觉得那只握刀的手,齐着腕脉酸痛不已,刀是断了,却也不能就此罢手。打量着甘十九妹那张清艳姣好的面颊,尹剑平忽然生出了一片气馁。天晓得,他绝非是生性好色之人,然而不可否认的,这个女孩子……这张清艳绝俗的面颊,不可否认的,却是他生平所见最美丽的一张脸了。
    举手去杀一个美丽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尹剑平总算还不曾忘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使命:复仇!
    任何情况下,这个使命都不容许他有所变更脱卸!宁可让自己失去理智,宁可让自己感情麻木,这个仇却不容他不报。怒啸一声,他欺身而进,右手猝然向上提起,施出了一招“按脐力”,吐气开声,直向着甘十九妹当胸推出。
    他的功力毕竟不可轻视!
    掌力一吐,整个的房舍都为之震动起来,窗榻子克克一阵子乱响,这一掌真有雷霆万钩之势!甘十九妹苍白的脸上微现惊异!然而象她这般出身造就,身负不世奇技的女子,似乎对于任何突如其来的事故,都能从容应付。面迎着尹剑平双掌推击过来的轩然力道,甘十九妹右腕霍地向外一扬,那只肥大的衣袖发出了“噗噜”的一声。两股力道,显然一触之下,彼此对消化解于无形之间,然而在当事者二人来说,却是绝不轻松。
    尹剑平身子向左面,甘十九妹向右面。显然,两个人都已经事先防止到了一旦功力对消之后的反弹余波。果然,就在他们双方身子方自闪开的一刹,一股尖锐劲厉的力道,有如劈风直下的刀锋,飕然响着从双方身边擦过去。
    尹剑平惊幸于自己的及时脱身,甘十九妹也不免大为惊心。她倒不是惊于那股比刀更疾劲的回旋风力,而是有感于对方这个陌生蒙面人的见解与武功。不可否认,这个人的功力,远远超出她此行出道江湖所遇见的每一个敌人,足可与晏春雷相伯仲。
    这一个突然的感触,忽然使她想到了来人可能的身分。
    “你就是岳阳门漏网的那个弟子,依剑平吧?”
    尹剑平呆了一呆,有点奇怪对方何以会把“尹”读作“依”,当然他并不知道这项错误的形成是由于“坎离上人”米如烟的口齿不清所以致之。
    “姓依的!”甘十九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身上转着:“我猜得对不对?”
    尹剑平所以蒙面,正是不愿意让对方看清了自己面貌,所以不出声,是不愿意让对方听清了自己的声音。在他没有杀死甘十九妹之前,他要完全保持着足以制胜对方的机会。是以,任何一点点细小的疏忽,都可能为他日后的复仇工作带来阻碍与不幸!
    甘十九妹顿了一下,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尹剑平仍然是一声不响。
    他身子向左面斜出了两步。甘十九妹立刻就窥出了他的用心,莲步轻移,把身子半横了过来。
    尹剑平顿时被格于形势之外。
    高手对招,常常不需要真刀真枪,“大风起于蘋末”,每每可以洞悉于先,对方如是透剔之人,摆上一个姿态,也就足够了。
    “我知道了。”甘十九妹注视着他道:“你所以蒙面是怕我认出了你的脸。”
    她冷笑了一下,接道:“所以不说话,是怕我听出了你的声音!对不对?”
    尹剑平惊出了一身冷汗,仍是闭嘴不吐只字。
    “其实这都是多余的,”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因为自从你的脚步一踏进了这间屋子,就已经注定了你必死的命运!”
    她虽是在病弱之中,但傲气丝毫不减!
    嘴角轻轻地拉动着,现出了编贝似的一排玉齿,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有制胜对方的绝对把握。
    “不信,你就试试看!”她自信他说道:“我可以断定,你在我手里,逃不过五招之内!”
    话声方落,尹剑平已点足而前。
    甘十九妹顿时体会出对方身上所加附的强劲力道,忽然她感觉到自己受骗了,因为对方自一开始起,分明掩饰了他的武功门路,那一手“按脐力”纯系“气血之功”!这样很自然地使甘十九妹相信他走的是气血门这一类武功门路,这门功力和“以柔制刚”或极具弹韧的内家功力,是截然不同大异其趣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甘十九妹忽然发觉到对方的突如其来,不免吃了一惊!
    其实,她原有极深湛的护身游潜,只须上来调息丹田,即可以阻止住对方猛厉的攻势,然而此刻,即使她猝然提及应敌,也嫌得慢了一步。
    慢一步,总比全然没有准备的好。
    就在她强劲的护身潜力,还不及瞬息密防的当儿,尹剑平在护体罡锋猛力冲刺之下,已接近到对方身前。他侥幸进身自不会轻易放弃出手良机,右掌霍然向下一沉,点波跃空般地已向甘十九妹咽喉间戳了过去。
    甘十九妹再也不敢轻视来人,她在动手过招上来说,极少失算,忽然发觉上了对方的当,心里既惊又忿,但眼前已是短兵相接,不容再施花样。她恨透了这个人,决心要给他一个厉害,是以就在对方手掌方一递到的当儿,遂即施展掌盘功向外封出。她虽是功力极高,可是在动手过招上来说,不能不谓之失了先机,尹剑平攻势又是这等之猛!
    一股疾劲风力挺刺直进,迫使得甘十九妹身躯大大地摇动了一下,尤其是咽喉部位,更像是着了一把钢叉般的酸痛,由不住发出了一声骤咳。
    如果尹剑平这一式杀手能够提前一刹那进攻,或是他的身形再强向前欺近半寸,那么所得到的结果,甘十九妹是否将因此而丧生,可就不得而知了。可是现在,他仅仅只能给甘十九妹从容还手良机。而就功力方面来说,甘十九妹却是远远驾乎于他之上。
    两只手掌“啪”的一声迎在了一块。
    十只手指上聚结的力道,紧紧地扭拧在一块,发出了紧密的一阵子骨结响声。
    尹剑平原有十分的信心,在他想象中认为,只要容许自己攻进到她身边,猝然施展杀手,必可将对方一举成歼!
    他所以如此自信,当然是因为对方甘十九妹目下身体负有内伤,功力自然较前大见逊色之故。然而,在他一招失手,与对方手掌相接触之下,才忽然发觉到自己的估计错了。他发觉到甘十九妹即使在有内伤的情况之下,功力兀自大得惊人!
    一念之间,使得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甘十九妹以非常之技出入江湖,一出道旗开得胜,连战皆捷、各方武林人物,无不相互传告,望风披靡,因此养成了她极为自负的性情。加以她自负丽姿,在动手过招上来说,绝不容许敌人近身,常常在寻丈之内,即可使敌人溅血剑掌之下,像现在这般与敌人手掌贴握的情况,是前此绝未有之事,莫怪乎她一时面现娇忿,引为大羞了!
    两个人像麻花卷儿般的,一连扭了七八个转儿。
    尹剑平终于感觉出内在功力的不足与对方抗衡,就在他意图翻身挣扎开的当儿,突然被甘十九妹反手扣住了胳膊。这一手招式,甘十九妹施展得极为利落,在她反手扣压尹剑平于掌下时,更发挥了她高妙的技能,熔功力与技巧于一炉,使得尹剑平不得不束手就擒。
    尹剑平固然是功力未曾丧失,然而除非他甘心雌服,否则一经力挣,这只胳膊可就休想保存。强劲的内力互搏,使得他频频喘息,脸上也现出了汗珠。反之,甘十九妹却还比他镇定多了。只是她的情形,也并非很轻松,老实说能赢下这一仗,对她绝不轻松!
    “姓依的,你可服输了?”
    尹剑平一面喘息着,心里却疾电般地转着念头!
    他怎能就此服输?
    怎能服输?
    服输不仅代表“耻辱”,更代表了“死亡”,他还不想死,更不能死。
    “你还不说话?”
    尹剑平脑子里飞转着如何脱困的念头,故意地挣了一下,当然对于他来说,这种动作的结果,只有自讨苦吃。果然甘十九妹手上着力,把他不甘雌伏的身子按了下去。然而,她虽是极为精细缜密之人,亦不免又再度地上了尹剑平一次当。
    天下哪里有自讨苦吃的道理。尹剑平所以自讨苦吃,是有用意的,因为他已经由痛苦的情况里,体验出对方功力的着重之点,也体会到自己那只胳膊主要受压的部位。根据以上的结论,他遂即很快地作了一番新的检讨,以备必要时的出手脱困。
    甘十九妹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打量着他,冷冷地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略似费解地又道:“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误当你是我手下的那个跟班儿阮行,你已经接近到我身后,那时候你明明可以出刀杀我,以你功力来说,那是极其简单轻而易举之事,但是你却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顿了一下她冷冷地又道:“是你不愿意背后出刀?抑或是有别的原因?”
    尹剑平在谛听对方一番道白之后,越加地体会出对方的谨慎机智,更不敢擅自启齿,以防露出了破绽,予对方可趁之机。
    甘十九妹经过一番激动之后,此刻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本来吗,像她这等心胸器量,武功造诣之人,是绝少盛气凌人的。现在,尹剑平这个人,已提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反倒不甘心立即把他下手处死了。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算完事了,”她冷笑道:“我偏要你不能趁心如愿!”
    手指微移,改向尹剑平腕上脉门。一阵酸麻感觉,起自尹剑平足心,使得他顿时打了一个冷战,全身遂即大大地动荡起来,焚心刻骨般的痛楚,一刹间传遍全身。铁打的英雄,也是难以当受!尹剑平虽是紧咬牙关,强自忍受着,奈何那加在周身的痛苦,有如是万千条附骨的蛆蚁在啃噬着,极短的一刹之间,已使得他通体为汗水所湿透,他万难当受得住,遂即发出了呻吟之声!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你到底出了声音了!”
    尹剑平仍然紧咬着牙,只是情非得已地由鼻子里发出呻吟之声。
    甘十九妹道:“我有几个问题,你如果据实回答我,情况将会好得多,否则你的罪就受大了。”
    尹剑平在万蚁附骨的痛楚里,只是提吸着丹田里的真力,惟恐一旦涣散,那才是真正注定了悲哀的命运!
    甘十九妹说出了她心里的疑惑,道:“你怎能无惧于我‘丹凤轩’的剧毒‘七步断肠红’?说。”
    尹剑平以一声呻吟,取代了回答。
    甘十九妹心念微动,遂即将扣在对方腕脉上的手指,轻轻移开了一些。在她以为这么做,可以减少对方痛苦,便于彼此对答。同时她也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揭动遮在对方脸上的那袭丝巾,倒要看看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哪里想到就在举手移动之间,对方却把握着此一刻异动。尹剑平猛然向左面一闪!这种动作,在甘十九妹看来是极其不智的,因为有拼着折断右手的危险,事实上那只右手,尚在对方倒拧把持之下的。
    尹剑平当然不可真的自断右手。
    他拼受一时之痛,却在身躯侧闪之中,已把左手翻了起来。只一下,已经搭在了甘十九妹右腕上。这一次他为了争取逃命之机,不得不施展最厉害的手法:“金刚铁腕”之功。
    甘十九妹虽说是功力精湛,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曾会想到对方在这般情况下,居然还能施展出救命绝招,她尤其没有想到,对方所施展的竟是极具功力的“金刚铁腕”之功。
    一阵刻骨铭心的奇痛,刹时间加在她那只右腕之上,以眼前情形而论,一任她施展如何快速的应付手法,即或是提聚真力以图对抗都太晚了!毫无置疑地她确信如果自己再不松开擒着对方的那只手,那么对方那只胳膊固然是完了,而自己的这只手腕也何能幸免!
    只有傻子才甘心与对方玉石俱焚!
    事情的发生再快也不过,简直不容你思虑,如果不想“断手”,只有“放手”之一途。
    甘十九妹极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松掌退身。
    尹剑平目的既达,哪里还敢再在这里多耽搁?他已经尝到了对方姑娘的厉害,并确信对方在对付自己的过程里,根本未尽全力,一旦惹怒了她,即使在她不利的情况下,要想杀害自己这样一个人,也绝非是什么难事。
    是以一招得手,再也没有第二个念头。充斥在他脑子里的,却另有一个“逃”字!就在甘十九妹松掌退身的一刹,尹剑平已施展“铁手穿墙”,奋身而起,直向正面紧闭的窗扇扑去。
    事情的发展未尽于此!
    就在尹剑平身子将起未出之际,蓦地门外人影一闪,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却在这时扑进来。目睹房内这般情形,他不禁大吃了一惊,怪叫一声,右手倏起,打出了他们“丹凤轩”的绝门暗器“丹凤签”。
    “哧!”一股尖风,似有红光一闪而逝。
    紧接着窗扇子“哗啦”一声碎响,尹剑平全身已飞跃着破窗而出。
    慢说是一扇窗,就是一扇门,一堵墙,在尹剑平这般功力之下,也必将破碎无疑。阮行怪啸一声,追向窗前,心里却又记挂着甘十九妹,不知她是否受伤了!只是那么略一迟疑,再扑向窗前,已失去了对方的踪影。阮行怒叫着,正要翻窗掠出。
    甘十九妹轻叹一声,唤住他道:“算了,让他去吧,来不及了。”
    阮行打量着她,惊吓地道:“姑娘,你可好?”
    “没什么,”甘十九妹缓缓坐下来道:“姓依的!哼……他一定就是那个依剑平。”
    阮行道:“依剑平?”
    “不错,就是岳阳门内,杀死盛氏兄弟的那个人。”
    她冷冷地接着道:“他像是一只隐在暗处的狐狸,随时乘虚而入,将会想尽办法与我们做对。”
    阮行先是一愣,遂即冷冷地道:“姑娘大可放心,这一次他无论如何是活不成了。”
    甘十九妹道:“你是说……”
    阮行肯定地道:“他已中了我的丹凤毒签,只怕性命不保!”
    甘十九妹道:“你确定打中了?”
    “确定!”阮行道:“伤在他的后胯,万万不会看错。”
    甘十九妹聆听之下,脸上现出了一种淡漠的表情,并不曾有丝毫喜悦的神采。
    “这么说,他性命休矣!”
    她轻轻他说了这么一句,遂即发出了一声叹息。
    阮行一怔:“姑娘,莫非你不打算要他即刻就死?”
    甘十九妹眼睛迟滞地移向阮行,黯然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姑娘!”阮行显然大惑不解。
    甘十九妹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只是……唉!我只觉得心里很乱!”
    说到这里,她显得很气躁地站起来,走到了茶几旁,端起了一只杯子。但是她并非是口渴想喝茶,遂即把拿在手里的杯子又放下来。
    阮行惊讶地一直在打量她。
    甘十九妹脸上忽然飞起了一片红潮,含着“责怪”意识的眼光,狠狠地盯回过来,阮行吓得忙把眼睛移向别处,可是他仍然解不开心里这个疑团,过不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甘十九妹。
    现在甘十九妹已似乎能控制心里激动的情绪了!
    “阮行!”她略似责怪地道:“我不是再三关照过你吗,这种丹凤签,要尽量少用,不可轻易出手吗?”
    阮行怔了一下,道:“可是……卑职并没有轻易出手,那个姓依的不是几乎还伤了姑娘你吗?”
    甘十九妹脸上又微微红了一下。
    她为什么脸红,阮行固然不知道,只是他却知道这是她以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现象,是以越加地感觉到好奇!
    “为什么这么盯着我?”甘十九妹气馁地又坐了下来:“我的药可抓来了?”
    “都抓来了,”阮行道:“我这就去给您煎去。”
    甘十九妹摇头道:“不急,等一会再去煎吧。”
    说着她轻叹一声,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你施展丹凤签?”
    “这……”阮行喃喃道:“是否因为含有剧毒‘七步断肠红’的关系?”
    “那倒不是,”甘十九妹道:“那是因为我出战一向不愿意以暗器取胜对方,再者这丹凤签为我丹风轩最杰出独一无二的暗器,承轩主再三关照,千刀不可轻易施用……如果这个姓依的果真中签,身死荒野倒也罢了,否则一人人下,以此对我们师门有所诋毁作难,却是大大有损‘丹风轩’的威名声望!”
    阮行怔了一下,他倒没想到会有这些顾忌,心里不服,却也不能再与争论。
    甘十九妹这一刹似乎感情甚深。
    “还有……”她断断续续地道:“这个人虽是蒙面进来,但他居心仁厚,不同于一般宵小……”
    “这又为什么?”
    “你哪里知道,”甘十九妹喃喃道:“他原是可以下手杀死我的,只因为他是个不失仁义忠厚的人。”
    当下,她遂即将方才情形说了个大概。
    阮行听后苦笑一下,道:“姑娘,你的心怎么忽然又变软了,这人如果真的心存仁厚,也就不会对姑娘出手了。还有,他为什么要蒙面进来?足证明他是个行为诡秘狡黠的人。”
    “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上了眼睛,轻叹一声道:“这个人确是一个难以捉摸、飘荡不定的人,只是我实在想不透,他为什么可以不惧‘七步断肠红’的毒香?”
    阮行谛听之下,顿时一呆道:“嗯,这倒是一件怪事,卑职也是深深不解。”
    甘十九妹道:“虽然如此,并不能证明他也能解开身中暗器上的毒,我看他很可能不治身死!”
    阮行喜道:“果真这样,我们岂不去了一个心腹之患,只等姑娘玉体复原,就可上淮上去找那个樊钟秀,杀了他,也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甘十九妹惋惜地道:“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念着这个依剑平、那是因为我一直假想他是我一个劲敌。事实证明,他果然是一个厉害、尤其心智更不在我之下的劲敌。阮行,你可知道,我一直希望着能有这样的一个敌人,可是现在,却由于你的横加插手,使他死于非命,也使我少了足以与我抗衡的敌人。”
    言下不胜痛惜!
    阮行谛听之下,似懂非懂地只是翻着白眼儿。
    甘十九妹遗憾地看着他,喃喃道:“你的功力还差,有一天你的武功如果能达到我的境界时,你就会感觉到该是多么的寂寞……即使在广大的人群里,你也会感到你是多么的孤独!”
    阮行以为建了大功,却未曾想到,反倒落了一顿教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以往对于这个姑娘的判断完全错了。以往他一直以为甘十九妹是个冷若冰霜狠心辣手的姑娘,就从来不曾看见过她姑息过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然而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却存有显明的姑息之意!为什么?
    阮行实在想不通这个道理。
    顿了一下,他才喃喃道:“姑娘如何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杀死盛家兄弟的那个人?”
    甘十九妹道:“错不了,因为他擅施‘金刚铁腕’之功,如今这门功夫,只怕在武林之中已成了绝响,坎离上人一死,除了他以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她忽然想到了坎离上人对这个人的一番介绍,足可证明这个依剑平学兼数家之长,留下来确是自己一个大害,只是一想到他果真这么就死了,心里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之感!
    对于尹剑平的生死,她觉得实有一查的必要!
    “阮行!”她忽然想起来道:“这附近可有别的乡村市镇没有?”
    阮行摇头道:“没有,最近的‘马头沟子’也距离这里有四五十里,况乎前道坍桥,已不能行走……再说姑娘你身体还没有复原,何不在这里多住上几天,等到身体养好了以后再走?”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你会错意了,我是在想这个依剑平可能的去处。”
    阮行点头道:“卑职以为……”
    甘十九妹道:“我原打算至迟明天就要走的,现在为了他,我们不妨多留两天,如果他没有死,倒要看他下一步的动静如何?”
    阮行冷笑道:“姑娘放心,他活不过明天的,我一定把他的尸身找回来。”。
    说罢向甘十九妹抱拳告辞,转身步出。
    人的“心境”随时都会由于“心情”而有所变迁的。
    心情好的时候,鸟语花香,海阔天空,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使人振奋活跃,处处充满了生气!反之,大地狭窄,一切都充满了绝望。情绪的低潮,更像是紧紧握在你喉咙上的两只手,使你喘不过气,有一种被窒息的感觉……
    尹剑平就是这样。
    当他发觉中在后胯间的那支暗器,竟是出自“丹凤轩”独家秘制的暗器“丹凤签”时,他生命的强烈意志,开始动摇了。
    现在,他厮守在这棵松树下面,仰视着穹空里的一钩寒月。沐浴在砭骨的寒风里,心里感受着“死亡”的阴影,更有说不出的感受!除非有“奇迹”出现,他预计着自己的生命,不可能再挨过以后的十二个时辰。
    事实上,这类“七步断肠红”的剧毒功效,在以往无数受难者身上所发挥的威力,他已屡见不鲜,自然不会幻想着对自己会有什么意外的不同。然而,有一点,他却可以自信,那就是,这种毒药的强烈效果,由于他本人对它了解得太清楚,而事后又经过有效的控制,使它的毒性发作较为缓慢,这一点,他自信已经做到了。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舍弃奔驰而改为静坐的缘故。
    现在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运功之后,他已将下体的剧毒,整个地控制在腰胯间的两处穴道里,并以“镇元功力”,将本身二十七处穴道予以封锁。这么一来,他自信已经尽了能力,而且可以断定,最起码,在天亮以前,不会毒势发作,而倒毙就地!
    其实,他之所以能逃出甘十九妹的双手,苟活到现在,已属万幸!由于方才与甘十九妹的徒手相搏,使得他更认清了对方这个姑娘的实力,用“大得惊人”四个字来形容,并不过分!自己竟能全身而脱,实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幸运”并非是常常跟定一个人而穷追不舍。这就是尹剑平对于眼前的遭遇,而有所悲哀的缘故。
    他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以往的岁月,无时无刻都充满惊恐,殚精竭虑地在求生存,在使自己达到生命中更上一层的“强者”地位,这些过去,已足以养成他“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不溃”的磊落胸襟!
    徒步二十里,居然不曾看见一户人家。
    他发觉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错了路,如果由另一个方向前进,可能情形就不同了,然而现在却不能再回头走,因为那样,保不住在半途,就会毒伤发作,而倒毙中途了。
    夜幕深垂下的荒野,看上去一派凄凉!
    几声野狗的长吠,几点明灭的磷光鬼火,勾画出一片阴森气息,任何人身处在这个环境里,都会感觉到“死亡”的接近,“生命”的脱离与遥远!
    这里的地势,东边是一脉连续延绵的高山,两边是一片草原,看起来都不便于行走。只有南北向,衍生着一片松树,有一条勉强可供车行的荒凉驿道。
    尹剑平在长时的冷静分析之后,重新站起来,步向那条荒凉的驿道。
    这条路通向何处,他浑然不知,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继续向前盲目地走下去,他不敢放步奔驰,因为那样一来,毒势将会很快地发作,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前进。如此他一直前进了百十丈。这个距离,在平常时候,只需连续十几个纵身即可达到,但是此刻他却走了很久,打量着前面,更不见一户人家。
    尹剑平停下来喘息了一阵,伸手摸了一下伤处,湿湿的像是淌了很多血,那伤处附近,手触处一片麻木,丝毫没有知觉,更象为剧毒所感染。他心里微微一惊,知道这是毒伤发作的前奏,以此速度,也许用不了一半个时辰,就可能攻开自己的几处穴道,那时情势可就不堪设想!如果毒气一旦攻入“气海穴”,上染心脉,就算是华佗再世,也休想再能保全住他的活命!

举报

十一
    尹剑平站定了身子,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异常剧烈,手握之处虚浮淋漓,唇舌之间,更觉得干裂极渴。一想到要喝水,耳中却情不自禁地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声音。声音来自左边那片起伏的山坡地带,尹剑平仔细地谛听了一下,遂即改向左边前进。
    他一只手持着那口玉龙长剑,以剑鞘为杖,拄着地面,尚能保持着身躯的稳定!如此前进了数十丈,眼前流水声更加清晰在耳,等到他步下了面前的一片高地,赫然看见了那正前方的一汛流水,月光下,那弯流水,就像是一匹缎子般地迤逦舒徐,水面映着月色,反射出千万点星光,更像是群鱼掠波所泛射出的点点金鳞。
    尹剑平渴望着喝几口水,乍然发现了这湾流水,精神顿时一振,遂即以手中剑鞘,拔打着眼前的芦苇,向水边走近去,足下已步入浅水之中。
    当他伏下身来时,水面上倒映着他的脸,蓬头散发,状极狼狈,这副形象,不禁把他吓了一跳!他单手掬水,就口吮吸了几口、只觉得水质清冽甘芳,不似寻常河水,这附近大山环抱,必系山上白雪融化后汇集山泉冲流成溪,只不知这条溪水通向何处?可有舟揖之利?
    想到这里遂即站起身来,四下里打量一番,奈何却有碍着眼前参差的芦苇,却是看它不清,尹剑平正侍抽剑出鞘,斩翻附近芦丛,不意手方握住剑柄,耳边却听见了一阵悉索之声,即见侧面数丈处,似有一巨大物件行过,身过处,芦苇向两面倾翻过来,一阵悉索劈拍作响。
    尹剑平眼下已是惊弓之鸟,当不得任何惊吓,乍见此情景。忙即把身子蹲了下来,就一手用剑鞘分开眼前芦枝,继续向前观察着。
    那大物件,并非是什么蛇蟒怪兽,却是一叶两头高翘,至为轻便的平底方舟。尹剑平心中一怔,倒是想不透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竟然会有人涉水行舟,却是怪事一件。随着小舟过处,眼前亮起了一片灯光,透过芦枝之间的空隙,尹剑平看见了高挑在船尾的一盏油纸风灯。那个操舟的人,手持高篙,站在船边,似乎正自聚精会神地在观察着什么。
    尹剑平心中一喜,暗自庆幸自己苦候长奔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未必就是自己的救星,起码总可以帮助自己逃脱过眼前一时之困。
    想到这里,正待出声招呼,却见那人在灯下作出了一个轻细谨慎的动作。首先他极为轻微地收回了手上的长篙,把身子缓缓地蹲了下来。这种动作,倒使得正要出声的尹剑平不便开口出声了。双方距离约有三丈左右,只因为当中隔着大片的芦苇,那人在明处,尹剑平在暗处,是以尹剑平可以隐约看见那人,那人却不能看见尹剑平。
    几只蝶蛾在灯下飞扑着,此时此刻,当得上万籁俱静,只有湍急的流水,偶尔发出些声音,夜深风寒,浓重的寒意,阵阵的侵袭了过来。尹剑平一双裤脚深耀入流,衣衫亦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伤处更是隐隐作痛。然而眼前的这一人一舟,却激发了他的好奇之心,决心要窥伺一个究竟。
    那人一袭粗布青衣,头戴大笠,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上身披着半截棕蓑,腰悬鱼篓,分明一副渔家打扮似的。只是那英挺气质,却非寻常渔家子弟所堪比拟。
    这时见渔人由身上拿出来一个小小竹筒,信手一晃竹筒一端,即亮起了一团火焰。随后他探手出去,即把燃有火焰的竹管套插在水面上原已设好的一根竹签上,顿时水面上下,各现出笆斗大小的一团火光。这人遂即由身上取出了一根系有竹节的丝绦,信手绕了一个套结,以系有竹节的一端紧持手中,却把那套结的一端置入水中。
    看到这里,尹剑平也就明白了,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渔人,正在从事例行的捕鱼工作而已,只是对方何以会有这种奇特的捕捉方式,他却是未曾深思。只因腰胯间伤处痛楚难当,猛可里象是抽了筋似地一阵抽痛,足下一跄,“噗通!”踏了一个水花。那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什么,聆听之下,惊得一惊,顿时站起身来。
    尹剑平既已现形,干脆也就不再掩饰,遂即现身步出,出声招呼道:“仁兄!”
    那人乍见尹剑平又是一惊,以手按唇“嘘”了一声,尹剑平忙即止声。
    披蓑人向他怒目看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遂即缓缓又蹲了下来,也就在这人身子才自蹲下的一刹,只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一条黄影自水面翻纵而起,冒了个高儿,却向丈许以外疾流之中,扎落下去。
    那人在黄影甫现时,惊呼一声,整个身躯快闪直出,极为快捷地抢落向水面!只见他单足一点水面芦尖,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头巨鹰般地抢向疾流,信手一抓,抓向空中那条黄影,却是慢了一步,眼前水花一溅,却被那物件入水逃去无踪。尹剑平方自看出空中黄影,像是一条极为粗大的巨鳝,细鳞阔口,粗若人臂,端的不可多见,眼看着它入水逃逝,不觉甚是遗憾。心中正自痛惜内疚,面前人影一闪,那披蓑渔人,已然站立眼前。
    这人虽说是一身重笨蓑衣,可是观其来去,却不嫌丝毫笨拙,来去如风,分明轻功一流身手。尹剑平内心固然惊异万状,奈何胯间伤势,可能因着了水,一经发作痛苦难当!他实在无能兼顾许多,嘴里痛呼一声,足下又打了一个踉跄,却把手上连鞘的一口长剑,力插水内,才稳住了前跌的身子。
    那人一张发怒的脸,原似正要发作,或许是发觉到尹剑平的动作有异,表情怔了一怔,掩忍着心里的怒火未曾当时发出。
    “你这个人……”那人打量着尹剑平不胜惊异地道:“你怎么了?”
    尹剑平这一刹,只觉得伤处抽痛,如万蚁附骨,简直是难以忍受得住。
    当下犹自挺身道:“在下身中镖伤,急须延医求治,仁兄可肯载我一程吗?”
    那人一双目光,很快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由他身形外表断定他所说非伪,顿了一下才开口出声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尹剑平强行忍着身上的痛楚,说道:“福寿居。”
    三字出口,只觉得胯间一软,足下一跄,再也挺立不住,直向水面上倒了下来。那人表情一惊,身形略晃,已扑到了他身边,猝然伸手抓住了他一只胳膊,及时制止他倒下的身子。
    “走!”那人说:“我们上船去再说。”
    紧接着身形己腾空跃起,尹剑平由对方那只接触的手,体会出这个人臂力甚大,看着他拧腰腾身之势,可知他身手不弱,当时也就配合他的起落之势,即时点动足尖,三数个起落之后,二人己双双落身于小舟之上。那叶平底方舟,猝然落载了两个人。不停地在水面上摇晃着,直似要翻转过来。却见那人身子向前踏进一步,双腿分跨着略微向下一蹲,水波在船头上扬起了一片浪花,顿时平定了下来。
    尹剑平这时已忍不住坐向船板,见状点头赞许道:“仁兄好俊的功夫!”
    那人却将高挑在空的一盏灯取下来,照向尹剑平脸上点头道:“你说身中镖伤,在哪里?”
    尹剑平指了一下伤处,那人就近细看了一下,顿时神色一变道:“是毒药飞镖吗?”
    “大概是吧!”说了这句后,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那人道:“既然是毒药飞镖,却要有解毒的药才成,你可有解药?”
    尹剑平强力提运着真气,不使毒气上攻,谛听之下,摇摇头道:“没有,小哥,这附近有外伤的大夫没有?我……我可是支持不住了!”
    那人年岁约在二十六七,与尹剑平相差不多,一副年轻人的直率纯朴,却绝不笨拙,举止更似极为精明。
    听了尹剑平的活,他摇摇头道:“不不,这附近根本就很少住家,更别说伤科的大夫了……”
    说罢细看了一下尹剑平的伤,皱眉道:“所幸伤在下盘,要是别处,只怕这时,早已发作了!”一面说,他遂即骈起中食二指,一连向尹剑平伤口处附近的几处穴道戳去。
    他一连点戳了几处地方,才惊异地看向尹剑平道:“原来你已先把这几处的穴道封闭?”
    尹剑平十分佩服地点头道:“不错……这么看来仁兄诚是高明了!”说着喟然叹息一声,接道:“在下所中毒伤,非比寻常,如非我先已将各处穴道封闭,又已止住流血,现在早已丧命,只是……唉……看来也没有什么大用……”
    那人一双浓眉紧紧颦着,冷冷笑道:“这也很难说,人不该死五行有救,要是你没遇见我呢,岂非要暴尸荒野了?看来我们倒是缘分不小!”
    说罢即由水上把先时插在竹签上的火种摘下来,就手熄灭收入怀中,即由船边拿起长篙,径自将这艘平底方舟撑向溪流。水势湍急,小舟被冲得横出了老远。小舟在水上一连打了几个圈子,才认定一个方向笔直前进。
    尹剑平一只手扶住了船上柱子,把身子倚向正中船篷之上。却见小舟在那人操持之下,在水面上一泻如箭,经过了一条狭窄弯道,才见开阔,水流既缓,舟行也就平稳了下来。
    那人才得闲儿,扭过脸看着尹剑平道:“还没有问你姓什次?”
    尹剑平说道:“尹,伊尹之尹!仁兄贵姓?”
    那人顿了一下道:“我姓吴。”少顿接道:“怎么样,忍得住吗?”
    尹剑平道:“忍是忍得住,只怕毒势发作,时间一久可就麻烦了。”
    那人一笑道:“这可就看你的造化了!”
    尹剑平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不禁神情一振道:“吴兄的意思是……”
    姓吴的道:“你刚才问到这附近可有伤科大夫,其实这话是多余的,即使是有,也只能医治寻常刀伤,像你这等毒药镖伤,哪一个又懂得医治?”
    尹剑平失望地道:“吴兄说的是,只是在下心里存着万一的指望罢了!”
    姓吴的摇摇头道:“一点指望也没有。”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那……可怎么好?我们这是去哪里?”
    那人道:“且先回到我住处再说。”
    尹剑平道:“吴兄住处远吗?”
    “不远,就快到了。”说时伸手向前面指了一下:“就在那前面。”
    尹剑平道:“吴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姓吴的摇摇头道:“没什么人,就只有我卧病的一个老娘。”
    尹剑平心里一阵失望,暗忖着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把我带回家去?心里虽是这么想,嘴里却不曾道出。
    那人叹息一声,说道:“我娘这个病,是长年累积下来的,一时也好不了,只是这么拖着了!”
    尹剑平无精打采地道:=就该找个名医求治才是。”
    “名医?”姓吴的“噗哧”一笑道:“谁是名医?我娘就是名医!”
    “你娘?”尹剑平惊异地道:“吴兄,你说什么?”
    “我说我娘就是最好的大夫!”
    尹剑平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慢着!”他重复追问道:“你说你母亲本人就是个为人治病的大夫?”
    “不错!”姓吴的说道:“是个最好的大夫!”
    尹剑平抱拳道:“失敬!失敬!吴兄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踏实了。”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可也不要高兴太早,这话可难说得很,什么事都保不住会有意外。”
    尹剑平心头又是一沉,道:“这话又怎么说?”
    姓吴的道:“很简单,我娘虽然说得上是医中圣手,但是在这个地方,却并没有外人知道,到时候她老人家是不是答应给你治伤,还很难说。”
    尹剑平没有话说。
    姓吴的道:“就算我娘答应看你的伤,是不是就能解开了你所中的那种毒,这也很难说,所以这一切只有看你的造化了!”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道:“吴兄说的不错,这确是事先无法知道的事情。”他接着叹息一声道:“真要如吴兄你所说,那也只怪我命当如此,夫复何言?”
    姓吴的收回手中长篙,倚向尾舵,眼睛看着他道:“不过,你也不要太失望,我娘真要是医不好,只怕很少有人能医得好,你就是再去别处也是枉然!”
    尹剑平点头道:“吴兄你这么说,我倒是安心了,请教吴兄你大名怎么称呼?”
    姓吴的道:“这个,我叫吴庆,庆祝的庆,老兄,你看来武功不弱,想必是武林中人了?”
    尹剑平感叹一声,道:“亡命天涯,九死一生,败军之将,再也不敢称勇了!”
    “这么说,你是为仇家所迫了?”
    “这,”尹剑平不得不承认道:“就算是吧!”
    他随即转变话题道:“吴兄分明高人,何以这等打扮,想是一隐者了。”
    吴庆一笑,摇摇头道:“什么高人不高人,隐者更当不上,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娘是个病人,这里地僻人静,很适宜让她老人家养病,我呢,虽是粗通武艺,却也不能拿来当饭吃,打打鱼,倒也安闲。”
    尹剑平翻了个身子,轻轻哼了一声!
    吴伏皱了一下眉道:“又痛了?”
    “还好!”尹剑平手抚伤处道:“府上到了吗?”
    吴庆看了一下道:“快了!”
    尹剑平道:“方才听吴兄这么一说,可知令堂必系一个有分寸教养的长者,既精通医术,又为什么不悬壶济世,造福乡梓呢?”
    吴庆呆了一下,张唇欲说,却又临时止住,遂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我娘是身染疾病之人。”
    尹剑平点头道:“这么说,令堂何不自己医治一下呢?”
    “唉!”吴庆苦笑道:“当然为自己治过了!”
    说到这里,目光里略似责怪的,看着尹剑平,“说起来,这还要怪你!”
    “怪我?”尹剑平一时为之瞠然!
    吴庆道:“你听我一说也就知道了。”顿了一下,他才又接道:“我母亲所患的乃是百年罕得一见的‘风毒症’!”
    “风毒症?”尹剑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这是发自云苗族的一种怪病。”吴庆道:“我母亲早年在苗疆停过一段时间,同先父从事医疗工作,但不慎为当地风毒所中,真正发作,却是近十年的事情。”
    尹剑平道:“什么是风毒?”
    吴庆说道:“野花盛放,花香互传,再为当地瘴毒所侵,随风四散,中人无知,累积成疾。”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怪病!”
    “可不是。”吴庆皱着双眉道:“这种病怪在病者平时不知,春夏时节和好人一般无二,只待一过中秋,病势才行发作,入冬就更为厉害,发作时候,遍体生出桃红斑块,全身麻痒不堪,每一根骨头都软麻无力,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尹剑平一面提运着下腹真气,奇怪地问道:“这种病莫非就……没有医治的方法吗?”
    “有!”吴庆说:“是我父遍查医籍,拜访高明,才得了一个方子,这个奇怪的药方,除了数十种希罕草药之外,最难求的却是那个药引子!”
    “什么样的药……引子?”
    吴庆道:“那个药引子需要百年老鳝王一条,取其血膏为引,才得成药。”
    “啊……”尹剑平忽然明白过来,一时作声不得。
    吴庆苦笑了一下道:“我父亲故世之后,我母子穷数年之力,足迹走遍大江南北,遍搜穷乡僻壤,为的是找寻一条百年鳝王,只是哪里找得着?我娘的病也就一年重似一年!”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又道:“我娘固然是心灰意冷,不再存指望,我虽力图振作,却亦是无可奈柯,哪里想到迁居来此之后,却意外地发觉到,这积翠溪附近,盛产鳝鱼!”
    吴庆的脸上忽然生出了光采,尹剑平却内疚得垂下头来。
    “这么多年来,我早已熟悉了捕鳝的经验!”吴庆说:“经我四处探察结果,断定就在这积翠溪上流水源处,藏有一条老鳝,观其洞穴,断定这条鳝鱼,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年岁,是我用尽苦心,耗费了许多时日,才将它引到浅水芦丛,因知这类老鳝,喜食翠皮之蛙,又爱水中弄月,我熬费苦心,故布疑阵,不意第一次我心太急,被它逃脱,第二次,也就是刚才你所看见的那一次……”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沉痛地道:“这一次按理说,它是无论如何也不该逃掉的,却又遇见了你。”
    尹剑平频频苦笑,却也无话可说。
    吴庆道:“这类老鳝,性又通灵,复又多疑,好不容易我看着它将要上钩入套,却被你发出的水声所惊,临时受惊脱逃,看来再要擒它,又不知什么时候了。”言下频频摇头叹息不已!
    尹剑平愧疚无已地道:“这件事纯系我的冒失……我真是太大意!”
    吴庆看了他一眼,哼道:“当时我真恨不能给你一个厉害,可是看见你这副样子,气也就消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当然不能怪你。”
    尹剑平歉疚道:“话虽如此,我却是内疚万分……”
    吴庆道:“你也不必这样,好在,这条老鳝的习性,我也摸熟了,它虽逃过了今天,逃不过明天,早晚我一定能够把它擒到手中,只是……”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遂即关照尹剑平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在我娘面前提起来,否则再想要她老人家为你疗伤可就万难了!”
    尹剑平皱了一下眉道:“为什么?”
    “这还要问?”吴庆苦笑道:“今天晚上她老人家还指望我能捉到那条老鳝回去,我看她八成一夜都没睡觉。”顿了一下,他才又叹息一声接道:“如果她老人家知道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功败垂成,还岂能为你疗伤看病?所以你千万不能说,否则的话,一切后果我可不负责。”
    尹剑平黯然点头道:“吴兄既这么说,我也不提就是了。噢……府上快到了吗?”
    “已经到了。”
    一边说,吴庆弯过了舵来,小船缓缓地向着岸上靠去,尹剑平乍然发觉到眼前敢情来到了一个孤处波心的陆台坡地。
    月色下,只见这片地异常幽静美雅,在一片芦苇缭绕里,响起了起落和谐的蛙鸣声。这是一个孤处水面的小岛,极小的小岛,看过去顶多只有六七丈见方。
    吴庆用力地撑船上岸,然后扔下了篙,走过来扶起了尹剑平道:“来!我扶你下去。”
    尹剑平实在也不能再客气了,点点头道:“有劳。”
    吴庆扶着他下了船,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间竹舍耸立在小岛正中,除了这间竹舍,全岛再也找不出第二间房屋,这间竹舍,必然就是吴家了。
    一只黑狗扑过来大声吠着。
    吴庆连声驱着,一面向尹剑平道:“我娘果然还没睡,且先到我房子里躺下再说。”
    尹剑平这一阵只觉得伤处疼痛不堪,感觉到一团热气直向上冲,情知毒性已发,当下忙自运提真力,强行压制着,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吴庆扶着他绕向竹舍左边,踢开了一扇门,进入一处尚称宽敞的房间,摸着黑先把他扶到床上睡好,才转身外出,就门框上把悬着的一盏灯拿进来置好。
    尹剑平倚在木床上,只是呻吟不已。
    吴庆把灯端过来,向他脸上照了一下,惊道:“啊!想不到这么快就发作了,这可怎么是好?”
    一面说,他忙把他鞋袜脱下,还为他解下了身后那个沉重的背包,连同尹剑平手上的那口玉龙剑一并放好。
    尹剑平苦笑道:“兄弟……我这身衣服都湿透了……实在不好拜见令堂……”
    吴庆道:“不要紧,来,先换上我的。”
    于是取出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裤为他换好,手足接触时,吴庆发觉到他周身火热,心里也不禁着起慌来。
    等到一切就绪,吴庆扶着他睡好,遂道:“你先歇着,我这就去请我娘去。”
    尹剑平点头道:“多谢!”
    忽然门外传来声音道:“用不着请,我来了。”
    紧接着一片灯光,从门外溢进来。
    一个鸡皮鹤发,手持鸠杖的瘦削老妪,已现身门前。
    尹剑平猝吃一惊,单臂力撑着坐起身子,却见吴庆已张惶地赶了过去。
    “娘!”吴庆惊异地道:“你老人家怎么起来了?”一面说着话,他赶忙用手去搀扶那个老妇人。
    不意,那老妇人却倔强地后退了一步,道:“你别管我,我还有话问你。”
    说时,这个老妇人把另一只手上提着的一盏灯高高地举起,一片灯光照在尹剑平脸上。
    “我问你!”她忿声说道:“这个人是谁?”
    尹剑平至为尴尬地道:“伯母,我……”
    “你不要开口,”老妇人忿忿地转向吴庆道:“你说。”
    吴庆面现肃容地道:“娘,这个人为仇家所迫害,身中毒药暗器,你老人家要是不救他,他可就活不成了!”
    老妇人用浓重的鼻音冷笑着,一面抖颤颤地走进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你这个孩子……”她狞厉的目神,却狠狠地盯向吴庆道:“娘平常是怎么关照你来着……真个不长进的东西!”
    吴庆顿时脸上现出畏惧之色,垂手道:“儿子不敢,娘……这个人生命垂危,请你老人家务必要……”
    老妇人插口道:“你不要多说……我比你清楚,娘活了这么大,什么没见过……”
    一面说,她频频冷笑不已。
    尹剑平睡在床上,打量着这个老妇人,只见她面色苍白,满脸皱纹,可怕的是在她脸上手上颈项上,都似有一块块的红色斑块,衬以她形销骨立的瘦长身材,简直形同鬼噬一般!
    那双眼睛,闪烁在下垂过长的眼皮里只剩下豆大的两点瞳仁,看起来益增阴森恐怖之感!
    现在,那豆大的两点瞳仁,已经移视向尹剑平身上,尹剑平下意识里感觉到一种战栗、紧张!
    老妇人目注着他,甚久才说道:“你姓什么?”
    “尹,”尹剑平顿了一下,道:“尹剑平!”当他说出了真实姓名之后,心里不禁又有些后悔!
    老妇人却并不十分在意他的名字,却冷冷地道:“从哪里来的?”
    “福寿居。”
    “十里坡的那个客栈?”
    “不错……就是那里。”
    说到这里,他实在支持不住,缓缓地把身子向后面躺了下来,并且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老妇人似乎无视于他的痛苦,一双瞳子凌厉地盯在他的身上,道:“十里坡一向平静,从来没有江湖人的行踪,你又怎么会落下了这身伤?”
    一旁的吴庆忍不住插口道:“娘,是这样的,他……”
    老妇人抢白道:“你不要插口!我要他自己说。”
    吴庆倒是真的不敢再吭声了。
    尹剑平无可奈何,强忍着身上的痛楚,一面运着气,一面呐呐地道:“在下是追蹑一位仇家来到了福寿居……不意为其所败……中了暗器……你老人家行行好……可否先看看我身上的伤……再说。”
    老妇人哼了一声,说道:“我并没有答应要为你看伤,况且,我对你真实的身分,还很怀疑!”
    “怀……疑?”
    尹剑平语气悲怆,心里却充满了怒火,如非他此刻伤势发作动弹不得,复有性命之忧,对于这个老妇人的无情与诸多怪异断乎不能忍耐。只是眼前,他却连发作的力量都没有,为了想活命,一切只有尽量委曲求全!
    “不错!”老妇人接着他的话题道:“我这一辈子,已经一错……再错……”
    语气里充满了悲愤、凌厉,那双绿豆般的瞳子扫向她儿子,再转向尹剑平,更似具有无比阴森的气质。“如今老迈病弱,退隐天涯……我们不能再错了!”她手中鸠杖连声地顿着地面:“我已经多年不见生人……更不愿随便管人家的闲事,并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我已心力交疲,无能为力,你知道吧!”
    尹剑平已由对方话中听出了这母子二人的离奇身世,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只是这些都不是他眼前所能关心的,他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关心别人了。谛听之下,他只能报以一声痛苦的呻吟!
    “娘!”一旁的吴庆几乎在哀求了:“这位尹兄,他绝不会是你老人家想的那些人……
    要不是他身上中了毒药暗器,儿子也绝不敢带他回来惹你生气……娘,你老人家,就行行好吧!”
    老妇人哼了一声道:“那要看看他到底该不该死了!”
    吴庆道:“你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妇人道:“我要先证实了他的身分才能给他看伤。”
    吴庆急道:“可是他已经不行了呀!”
    “你知道什么?”老妇人慢吞吞地道:“放心,他死不了的。”
    说着她缓缓地自位子上站起来,一只手由桌子上提起了灯,向床前走过来。
    吴庆忙跟上来,老妇人遂以手上灯向着尹剑平脸上照过去。一面冷笑道:“这个人内功高深,非比一般等闲人!”
    她是在跟她儿子吴庆说话:“你可看见了?他身上虽然中有毒伤,但是到此刻,却能真气聚结,并不曾散,这证明了他精干一种‘内锁元阳’功力,很可能是来自‘西崆峒’的门下。”
    一听到“西崆峒”三字,吴庆神色由不住倏地一阵大变,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西崆峒?”吴庆疑惑的眸子,视向尹剑平说道:“娘是说他……他是西崆峒的来人?”
    “我还不能肯定,但是有这个可能。”
    “这……”吴庆顿时乱了章法:“这……不会吧!”
    “所以……”老妇人把手上的灯交到了儿子手上,“我们不能不弄清楚。”
    话声甫落,手上的那根鸠杖乍然翻起,“噗”的一声已点在了尹剑平心窝上。尹剑平“喔”的一声,身子倏地弓起,紧接着又缓缓地躺了下来,只觉得老妇人那根鸠杖之上传射出一种凌人的劲道,虽说是一种无形的劲道,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支有形的利剑,深深地洞穿了他的前心后背。在这种劲道之下,尹剑平全身上下,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痉挛。
    “说!”老妇人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要把他吃下去:“你是不是西崆峒山来的?”
    尹剑平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摇摇头道:“不是的……你们弄错了!”
    老妇人呆了一呆,冷笑道:“那么……你怎么晓得锁阳凝气的功夫?”
    尹剑平指了一下她手上的杖,痛苦地道:“你老人家请……拿开手杖才好说……话。”
    老妇人倏地收回了杖头,叮!一声顿点在地。
    “你要实话实说!”她狞笑道:“要是有一字虚落,我就要你的命!”
    她的话端非虚语,只要尹剑平有一字虚假,老妇人那根鸠杖要想取他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劳。尹剑平显然已经了解到眼前情势,分明自己已落在了对方母子波谲云诡的隐情之中,一个对答不妙,即有性命之忧,果真这么死了,较之毒发身死更为不值!
    忍着痛发的痛楚,他倔强地冷笑了一声道:“前辈你错了……我这门功夫,并非是你所说的‘锁阳功’,在下更不是什么西……崆峒的门下!”
    老妇人两道灰眉分了一下道:“胡说!天下武功,我少有不知,除了西崆峒一门的‘锁阳定血功’以外,我就没听说还有什么功夫,能够聚结真力于穴不开的。”
    不可否认,眼前这个老妇人乃是武术界中的一个大行家,在她面前更休想虚言搪塞!
    尹剑平冷笑着,微微点头道:“老前辈,你这就太武断了,听你老人家的口气,应该不会不知道,冷琴阁的独门内功……吧!”他强忍着身上痛楚,说了这几句话,已禁不住汗下如雨,大有气色不接之势!
    老妇人聆听到此,忽然嘴里“哦”了一声,由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冷琴阁?”她惊异地道:“你说的是南普陀山的冷琴阁?”
    尹剑平点点头,喃喃道:“不错,冷琴阁的主人冷琴居士,他老人家的‘六随’功力,就具有前辈你所说的那种功能!”
    老妇人忽然呆了一呆,却把那张瘦瘦皱纹满布的脸仰了起来,她显然是在运用思潮,费心地想着什么。渐渐地,她脸上已消失了原有的凌厉!
    “你说的不错……我倒是忘了这门功力……”她缓缓地点着头道:“这么说,你莫非是‘冷琴阁主’冼心子的门下弟子?”
    尹剑平点点头,断断续续地道:“在下曾……随阁主习过几年功力……蒙阁主尽心传授……故此得擅这门功夫!。
    一旁的吴庆忍不住看着母亲道:“娘,他说的可是真话?”
    老妇人点头道:“我几乎忘记了,冼心子确实具有这一门功力,只是并不见得他说的就是实话!”
    尹剑平喘息着说道:“在下说的,确是实话。”一面说,他痛得转换过另一面身子。
    吴庆持灯在他脸上照了一下,不禁吃了一惊,道:“娘!他的情形只怕不好!”
    老妇人鸠杖乍翻“噗!噗!噗!”一连点中了他身上“风市”、“鸠尾”、“桑门”三处穴道。鸠杖一出即收,俨然高明出手。
    尹剑平登时感到身上一松,原先上涌的强大气机,猝然间为之缓和下来,顿时痛楚大减!他感激地点了一下头道:“谢谢前辈慈心加惠!”
    老妇人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冼心子与老身交非泛泛,我与他湘江一别,至今虽二十年不曾见面,可是他冷琴阁的武功,我却是知悉甚清,你却休想骗得过我。”
    尹剑平听她方才一开口,竟然呼出冷琴居士鲜为人知的名号,就猜知她与居士必有交往,现在由她话中加以证实,不禁大为惊喜!想不到在此穷途末路之际,竟然认识到这等高人异士,却是大大出乎意外!
    老妇人却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只把一双绿豆大小的瞳子注定着他道:“我只不过暂时为你阻止住毒气的上攻,并非为你解开了身上的毒,这一点你可省得?”
    “在下懂得。”
    “那就好!”
    一面说,她遂即退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现在你说,六随之功,是哪六功!”
    尹剑平道:“是……”心中一动,却摇摇头道:“请恕在下不能实说。”
    老妇人狞笑道:“为什么?”
    尹剑平道:“在下当初随居士习功之时,曾许下诺言,今生今世,不得以此功,示知外人!”
    “这也罢了!”老妇人冷笑道:“你既是居士传人,当然知道居士生平喜好,我问你,他平素起居,最喜穿着什么颜色衣服?”
    尹剑平不假思索地道:“青布长衣!”
    老妇人点头道:“不错,那么他右手无名指上可曾戴有一枚指环?”
    “这个……”尹剑平略一思索,遂道:“前辈错了,居士右手食指自幼折断,哪里戴有什么指环?”
    老妇人轻叹一声,面上神色更为缓和地道:“这么说就对了!老身与他多年知交,岂能不知他自幼伤指!但他却以此为憾,装有义指,非身边人万万不会得知,这么看来,你确实是他门下,倒是老身过虑了!”
    顿了一下,她才又道:“我家的事情,也就不与你再多说,总之,我不得不对任何一个上门的陌生人,保持警觉,这一点你还不要怪罪!”
    尹剑平苦笑道:“在下不敢!”
    老妇人感慨道:“老身痼疾纠缠,十年辗转,羞见故人,你既然是冷琴居士的弟子,说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外人,且容我看一下你的伤吧!”说到这里,她遂即站起身向一旁的吴庆道:“掌灯过来。”
    吴庆甚为欣喜地把灯掌了过来。一片灯光,照向尹剑平面上、也照亮了老妇人那张瘦削染有红斑可怖的面颊!
    尹剑平移了一下身子,想把胯间伤处露出来,老妇人伸手按住他。“你先不要动,让我先瞧瞧你的这一双照子。”
    “照子”就是眼睛,老妇人虽静居十年,但她说话谈吐的口吻里,却含有很浓重的江湖气味,这证明了她过去的岁月,绝不单纯!
    “灯!”她示意儿子把灯掌低一点。
    吴庆把灯往下面移了一些,近到几乎已经挨着了尹剑平的脸。
    “嗯……”老妇人的那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尹剑平一双眼睛,道:“毒!一点都不错!”
    她直起身子来,冷冷他说道:“好厉害的毒!”
    吴庆急声道:“娘!你赶快给他治一治吧!”
    老妇人凌厉的眸子扫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懂什么?吴庆顿时就不再吭声了。
    “现在你可以把身子转过来了,”老妇人说:“你伤在哪里?”
    尹剑平勉强地转过身子来,现出了胯伤。
    “解开他的衣服!”她对儿子说:“照亮了。”
    吴庆忙把尹剑平裤子解开,褪下来,灯光下现出了湿淋淋的一片血渍。
    “好家伙!”吴庆眼睛发直地道:“竟然会流这么多的血。”
    老妇人伸出一根手指,沾了一下,然后放在眼前看了看,两根手指,搓了一下,忽然,她像是触及了什么,面色倏地变得很深沉的样子。
    “娘,这是什么毒?”
    吴庆似乎发觉到母亲的脸色有异,老妇人却已经回过身子,在一旁位子上坐了下来。
    “说!”她脸色显得异样的阴沉:“这是谁下的手?”
    “是……”尹剑平喃喃道:“是晚辈师门的一个仇家!”
    “仇家?”老妇人冷笑着道:“你这个仇可是结大了!”
    “娘……”吴庆道:“你老人家,莫非知道?……”
    老妇人眼睛不曾离开尹剑平,冷冷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所中的是一种很特殊的暗器,大概是一支签形的东西吧?”
    尹剑平登时一怔,喃喃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知道?”
    伸出一只手,老妇人道:“那么,拿出来给我瞧瞧。”尹剑平伸手一摸,随身革囊不在身上。
    吴庆道:“在这里,我来给你拿。”
    他三脚并两步走过去,拿起了尹剑平原先系在身上的鹿皮革囊,转递与他,却为老妇人伸手拿了过来。革囊上染满了血,老妇人不避血腥地打开了囊盖,哗啦!一下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略一顾视一下,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那支暗器。灯光下,那是一枚长有七寸,通体乌黑色的钢质长签,她的脸忽然间为之扭曲了。
    “就是它!”老妇人嘴里喃喃地道:“丹凤签!”
    “丹凤签?”
    尹剑平还是第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你莫非还不知道?”
    老妇人的眼色里,这一刹又似乎充满了忿恨!那该是一种长时积压在内心的隐恨吧!
    “那么我告诉你!”老妇人苦笑着道:“你的死期可能不远了!”
    尹剑平脸上一阵黯然!吴庆却远比他更为惊吓!
    “娘,这话怎么说,你老人家不是最擅解治毒疾吗?怎么会……”
    “你知道什么?”老妇人松弛的眼皮,忽然搭了下来:“你说的不错,娘确是擅解百家之毒,自信这个天底下,没有我不识的毒,也没有我解不开的毒,但是却惟独这一样例外,只有这一种毒,我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尹剑平神色一振:“你老是说,我还有一线希望?”
    “哼哼……”笑声完全由鼻子里传出来,老妇人黯然地摇着头道:“线希望:一线希望,大概也不能这么说吧!”
    吴庆紧张的咽了一下唾沫:“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毒?这么厉害?”
    “七步断肠红!”
    “七步断……肠红?”
    说话的是老妇人,答话的却是尹剑平,他身子一下子坐了起来……
    “完了!”他心里呐喊着:“我竟然会中了这种毒!我命休矣!”
    一刹间,有好几张不同的脸,由他眼前历历闪过去——李铁心,徐斌,段南溪,谢山……以及这些人口吐鲜血,挣扎不起垂死前的惨状!尹剑平蓦地呆住了!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老妇人道:“你知道这种毒?”
    “我太清楚了!”尹剑平苦笑着道:“我而且知道,正如你老人家所说,这是一种任何人也解不了的毒,看起来后辈这条命只怕保不住了!”
    “情形确是如此,但是……”老妇人吟哦着,一时没有说出来。
    吴庆忍不住道:“那……莫非你老人家还有什么办法?”
    “我已经说过,我没有把握!”老妇人一刹间,似乎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是详细情形,还要等我试过之后才能知道……”
    “试过?”吴庆惊喜地道:“难道你老人家已经有了解这毒的方子?”
    “我自己研究出来的方子,”她笑得那么凄凉:“却从来也没有试过。”
    顿了一下,她转脸向吴庆道:“你去一趟,把我的药箱子拿来。”
    “是!”吴庆答应了一声,放下灯,转身向门外奔出。
    “这可就要看你的命了!”老妇人看着他道:“碰好了,你这条命或可保住,碰不好,更可能加速你的死亡!”
    老妇人脸上带出了一种凄惨,冷笑着道:“小伙子,你有这个勇气试吗?”
    尹剑平性情,原本该毫不考虑地一口答应下来。可是他却有许多顾虑,那是因为他身上所负的使命实在是太重了……他不能马上就死了!一定要死,也要最起码等到自己把事情交待之后。
    谈到事,眼前最迫切的事情,莫过于去淮上找樊钟秀,把甘十九妹复仇的消息带过去!
    要他赶快设法逃命,联合志士以图复仇。还有一件事,就是到“凤阳府”去找到尉迟一家,见着那位叫尉迟兰心的姑娘,把晏春雷的死讯以及晏的证据告诉她,并请他们尽快为晏把后事料理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肩负在他双肩之上的复仇大任。然而,这一项使命,在眼前看来,似乎是太过遥远,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想到了如许多的长者托嘱,那一张张垂死的脸,一句句沉重期望的托嘱,尹剑平忽然眼睛一酸,不觉热泪为之盈眶!老妇人顿时脸上现出鄙夷之色。
    她面色一沉,道:“怎么,你害怕?怕死?”
    “不!”尹剑平说了那声“不!”立刻又点头改口道:“是的!老前辈,我不是怕死,而是我这时是不能死!”
    “那可难说了。”老妇人冷笑着,斜乜过那双豆子大的眸子看着他:“这个愿望,不操在你手里,也不操在我手里。”
    顿了一下道:“在阎王爷手里,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天明?到底怎么样,你可要快一点作个抉择了。”
    “老前辈,”尹剑平把身子坐正了道:“我必须要知道,我如果不吃下你老人家的药,还能活多久?”
    “告诉你,七步断肠红,是一种特制的剧毒,毒性发作之快,为古今毒药罕见,最快时在七步之内,即能使人丧命,功力至好的人,也最多只能延续两个时辰。你是什么时候负伤的?”
    “幄!”尹剑平想了一下,点头道:“约莫有两个时辰了!”
    老妇人皱了一下眉,道:“罕见!这就是我想不通的了。不过,你应付的措施极好,可能是使你毒性缓和发作的原因之一,另外,我刚才封闭了你的那三处穴道,对你的帮助很大!”
    她苦笑了一下,又道:“可是尽管如此,你却无法逃过毒性第二次的发作!”
    “第二次?”尹剑平惊惑地道:“还有第二次?”
    老妇人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大概也快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在一个时辰之内,第二次毒性将要发作,而这一次,多半就会夺去了你的性命!”
    尹剑平怔道:“这么快?”他接着点头道:“这么说,我已别无选择……我愿意接受你老人家的医治,请老前辈就下手吧!”
    说话时,吴庆已提着药箱子奔进来道:“娘这个箱子藏得好隐秘,让我找了半天。”他边说,遂即把箱子送到了老妇人手上。箱子里满盛了一些丸散膏丹,其中有一个黄绸子小包,放置在箱边一角,老妇人把这个小包拿起来。绸包上紧紧缠着红带,老妇人双手拿着这个小小绸包,却像是重有万斤似的。
    “娘!”吴庆道:“这里面是什么?”
    “是……”老妇人冷森森的笑着:“你一看就知道了!”一面说,她把这个小绸包,交到了儿子手上。吴庆迟疑了一下,遂即匆匆解开红带。把这个绸包打开来。尹剑平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移向绸包。老妇人表情黯然!
    绸包打开来,“叮当”一声,跌下一个铁器。
    老妇人吩咐儿子道:“拾起来。”
    吴庆弯腰拾起。
    然而,当他目光初一接触到手上这件物件时,陡然间他就像一具木头人般地呆住了!
    “啊!毒……毒签!”
    灯光下,那是一枚墨黑色微有光泽的,长有七寸的钢签,色泽尺寸甚至于形样,简直就与尹剑平所中的那枚“丹凤签”一模一样。
    “这……”吴庆喃喃道:“这不是……他身上的那根暗器吗?怎么会跑到了你老人家的箱子里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他身上的那一根。”一面说,她随手由桌上把尹剑平身上所中的那根毒签拿起来。
    灯下,两根毒签,并列比较,简直一模一样。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庆大为疑惑地道:“怎么你老人家也收藏着一根?”
    尹剑平也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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