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公主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二十四
    庙外一片清静,不要说潘幼迪了,就连海无颜也像是失去了踪影。
    朱翠扯着喉咙叫了两声“迪姐”,听不见一些儿回音,正待纵身扑入前面树林,忽然面前人影连番闪动,现出了海无颜左闪右晃的身形。
    那样子煞是奇怪,朱翠待要存心细看时,海无颜已满脸愤恚地站在眼前。
    朱翠关心地道:“可是迪姐来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就是她!”
    朱翠一呆道:“那……那你们可见着了?”
    海无颜怅恨地摇摇头,冷冷地道:“她对我仍然不存谅解,这倒也罢了,只是连你却也不睬,未免太过矫情!”
    朱翠苦笑道:“她只是不好意思,你也不要错怪了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也未免有些漠然,遂道:“我这就去找她回来!”说着就要纵出。
    海无颜忽然横身拦住他道:“姑娘小心!”
    朱翠道:“怎么?”
    海无颜指了一下附近道:“刚才童氏夫妇在这附近布置了厉害的阵势,你不可大意,再说,潘幼迪早已潜行无踪,你又怎么能找得到她?”
    朱翠想一想也是实情,一时闷闷地不发一言。
    海无颜一笑道:“你又何必介意宁她只是对我心存不谅,若非碍于我在这里,早已与你现身见面,她个性外刚内柔,这一点你显然还不十分清楚。”
    朱翠苦笑了笑,失意地道:“当然喽,谁又有你们之间那么清楚?”说了这句话,她就转身进了小庙。
    忽然,一阵说不出的落寞笼罩着她,仿佛万念俱灰,独自个儿倚着神案,只是漠漠地看着小小的土地菩萨发呆。
    庙外传过来海无颜的一声叹息,随即归于沉寂。
    朱翠独自个儿发了半天呆,想想又觉好无来由,回过身来,向外看了一眼,才发觉到海无颜敢情已不在了。
    心里一惊,赶忙纵身出去,果然已失去了海无颜的踪影,叫了两声“海大哥”,也听不见他的回音,心里一赌气,重重地走回小庙。
    进了庙门又站住了脚,心想:“我干吗还回到这个地方?难道等着他们回来看我?”
    想着想着,心里越觉得怪不是个滋味,仿佛无限委屈,眼圈儿一红,两行珠泪,情不自禁地顺着腮帮子滑落了下来。
    忽然,她像是有所警觉,狠了一下心,擦干了脸上的泪,忖道: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爱上了海……这可怎么是好?
    一霎间,她脑子里又兴起了潘幼迪的影子。
    “不!不!我不能这么做。
    这么做大对不起迪姐了,她以姐妹之情对我,我岂能对她……
    可是,我怎么能舍下了海……”
    一霎间,脑子里就像是置了一团乱丝那般地纠缠不清,从而海无颜与潘幼迪不同的面影相继不停地在眼前打着转儿。
    她深深地垂下头,摇着,摇着,摇乱了满头的青丝。
    ※※※
    一只蝴蝶噗噗用力地拍打着翅膀。
    静极的时候,这是一种惊天动地的震荡。
    朱翠吓了一大跳,循声看去,一只蝴蝶被蜘蛛网粘住了,夕阳的投影,懒散地在门外摆着姿态。
    敢情一天将尽,又是黄昏时候了。
    惊觉着时光的消逝,朱翠一个骨碌由地上站起来,虽然是一抹残阳,亦不禁照得她眼前金星乱冒。
    记得来时,天上还下着毛毛小雨,曾几何时,雨过天晴,又复日出日落,世事人情,是否也如同天穹这般神奇地变幻不定、虚实莫测呢?思索是移不动地上石头的,有些事多想无益,既不能改变现有的事实,还是待事实来证明一切吧!
    朱翠似乎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决定去面对一切。
    夕阳残照里,她步出了小庙,一树麻雀在喳喳吵个不休,一弯彩虹斜斜地挂在林梢。
    她前行了几步,忽然又站住,心里想:我现在该上哪里去呢?又想:风来仪既已与自己约定去不乐岛,她当然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转念再想,既然自己决心去不乐岛拯救母弟,若不主动去找到风来仪,只是又上哪里去找她?
    想着,朱翠就移步前进,足下践踏着落叶,一径穿过树林。走了一阵,忽然感觉到眼前景像十分眼熟,再一定神打量,暗吃一惊,才惊觉到显然还是起步时的那片方寸之地。忽然心里一动,想到了方才海无颜所关照的话,敢情这附近布置有阵势,自己一上来未曾料到,胡闯乱行,必然已入了阵门,这便如何是好?
    朱翠乃是绝顶聪明之人,加以对各门阵法也曾涉猎研习过,如果一上来加以注意,这阵势多半难她不住,这也正是海无颜对她放心之故。只是却因她一时大意,上来未曾料到,俟到发觉不妙时,显然已深入阵内,此时再想破阵,却免不了更要大费周章了。
    朱翠过后觉出不妙时,心里虽是吃惊,却并不害怕,自信精于此道,定能闯出阵外。她随即在这边树上摘下了一片树叶,顺风将树叶掷出,却见那片树叶绕了个圈子,落向一处。
    朱翠便向着那片树叶落处纵身而起。
    这方法原是一般破阵的不二法门,谓之“风叶术”,对于五行八卦的阵势,一上来即能导入正途,不至迷失了阵脚,无如朱翠上来已先错了一步,这时施展“风叶”之术,便失了效用。
    眼看着她纵起的身形,方自向下一落,似有云雾一片随着她落下的身势霍地升起。
    朱翠一惊之下,忽然悟出了“正反相克”之理,霍地一个倒拧之势,把身子再次拔起,饶是这样,却依然慢了一步。眼见着面前树木,以一生十,以十生百,陡然间仿佛置身子密菶的丛林之内,这一霎固是黑云蔽空,难辨天日矣。
    朱翠一连向前方试图脱困了两次,两次却都被硬硬地逼了回来,心里一急,抖手拔出了长剑,迎面一连砍了几剑,才知竟是些虚幻的倒影。
    这阵势乃是澜沧居士夫妇用尽心智的一番布置,十分厉害,一上来如能抓住了窍门,便可无惧,若是一时大意,踏入阵门,像眼前朱翠这样,容得阵势发动之后再行辨认,便十分困难。总算朱翠心有明见,情知阵势既已发动,便万万不可乱了脚步,否则一番阴错阳差,便更是万难出困了。
    她因为有这番明见,便强自镇定心神,每一次突击不成之后,便立即转回原处站定,再观后效。这样三数次之后,虽然仍未能看破对方阵势的奥妙,对方阵势却也一时莫能奈何于她。
    双方僵持了一会,朱翠渐感不耐。
    她自负极高,却因上来不察,被困阵内,感到奇耻大辱,决计要将此阵破去,出一口心中闷气。
    方才之稍事镇定,已使她略微认清了这阵势的虚实生克妙理。
    当下她略一顾盼,霍地腾身而起,在空中头下脚上一个倒折,落向正北一角。忽然眼前一暗,随着朱翠的落下之势,眼前树石林木突地来了一个倒转。朱翠胸有成竹,蓦地随着对方倒转之势,就空一个倒折,这样一来,果然稳住了阵脚。
    等到她落实之后,不禁暗中欢喜。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她却要再定下心来观察下一步该是怎么个走法?
    就在这时,耳边上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这就对了。”
    朱翠心里一惊,由对方口音里,她已听出是风来仪,不由抬头四下看望了一阵,却是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风来仪道:“你现在当然还看不见我,你刚才所施展的身法很对,记住,这个阵是按小先天易数排的,如果你精通小先天八卦易理,便很容易破阵了。”
    朱翠原本心里正在纳闷儿,吃对方这么一点,顿时大悟玄机,即见她身子霍地纵起,在空中一个倒翻斜出之势,紧接着一连几个快速转动之后,眼前天光大现。
    耳边上即听得风来仪笑道:“好聪明的丫头片子!”
    等到她身子站定时,眼前阵势已破。
    却见风来仪正自笑哈哈地看向自己,两手交抱地坐在一堵山石之上。
    “我只离开了半日,想不到这里竟然出了怪事,这个阵又是哪个设下来的?”说时,风来仪一面由那堵山石上缓缓站起来,两只瞳子里显示着奇怪。
    朱翠若是要说,难免要扯出海无颜来,她当然知道海无颜昔年与不乐岛的旧恨,海无颜本人既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当下冷冷一笑道:“你倒会装,明明是你怕我逃走而设下来的,却反倒问起我来了!”
    风来仪细眉一挑,原思发作,忽然一笑道:“我马上回来!”
    话声出口,瘦躯晃处,电闪般地已隐身林内,朱翠自从与她一度交手,并着了她的道儿之后,情知她武技高不可测,这时见她轻功亦是这般了得,心里好生佩服,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什么异图,否则,定然逃不过她的手去,反倒受辱,自非聪明。
    心里盘算之中,人影再闪,风来仪已回到了面前。
    朱翠不知她这一去一来是什么用意,一时只是看着她,暂不说话。
    “这里前后并没有外人……奇怪!”说着微微一笑,看向朱翠道:“你以为这阵势是我设下来的,你可是大大的错了。”
    朱翠料定澜沧居士夫妇已为海无颜重伤而去,眼前死无对证,风来仪就算再精明,也猜不出来,乐得拿她消遣一番。
    朱翠看着她,翻了一下眼睛道:“那么又会是谁呢?”心里却在想:你要是能猜出来这个人才叫怪呢!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个人我虽然没有看见,已猜着了八分,看他布阵的手法,多系八卦生克,阴阳互换,除了澜沧一门,外人倒是很少这么施展!”
    朱翠心里不得不刷已假作不解地道:“澜沧门?我倒没听过。”
    风来仪冷冷地道:“澜沧门原是武林中颇享重望的一派,尤其是他们第八代掌门人‘澜沧龙’丘池掌派以来,武功夫盛,只可惜丘池过世太早,这一门自他死后,近百年以来,就没有听说过再出现什么了不起的人了!”微微顿了一下,她接着又说道:“现在的掌门人澜沧居士童玉奇,倒也不是弱者,只是为人浮华,太重功利,又好意气之争,较之他的那位家师丘池比较起来,可就差得太远了!”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一说,莫非是这个姓童的来了?”
    风来仪微微点头道:“看来极像,我只是没有看见他罢了,要不然,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倒要问问他是什么居心!”说罢看了朱翠一眼道:“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我们这就走吧!”
    朱翠轻轻一叹道:“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杀了那卖主求荣的常威父子,中原已无我依恋之处,我这就跟你去不乐岛好了!”
    风来仪高兴地道:“好!”她似乎对朱翠猝然间生出了许多好感,一双眸子在她脸上转了转道:“不乐岛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去的,你只要不心生逃走之意,我担保不会有任何人亏待你,甚至于你的母亲和你的弟弟:我们也都会好好看待,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朱翠既已决定随她去不乐岛,索性心情放开朗些,对方既是当今不乐岛上的岛主之一,权柄可想而知,不如乘此一路与她套些交情,将来在岛上也可多得方便。
    当时听她说罢,遂笑道:“人家都说你们那个不乐岛是去得回来不得,真是这样么?”
    风来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原来你也听信这种传说,那只是一般人的说法而已。”
    “事实真相又如何呢?”
    “问得好,”风来仪看了她一眼:“因为到今天为止,除了我们本岛的人外,还没有外人去过不乐岛,所以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朱翠一笑道:“答得好!”看了她一眼道:“等于没有回答一样。”
    风来仪一双深邃的眼睛在她脸上一转道:“调皮!”
    二人边说边行,眼前已出了这座稀疏的树林,前面是一条迂回于山坡之间的小道。
    朱翠站住道:“我们现在去哪里?我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实在饿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你不提我倒没有想到,我也有点饿了,我们这就先去吃点东西吧!”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可是一点也不清楚。”
    风来仪道:“你用不着清楚,一切只跟着我就是,保管你错不了。”
    一面说,脚下放快,径向前面行去。朱翠不甘落后,也放快了脚步,紧跟上去。
    风来仪笑道:“好啊,你要跟我比轻功吗,我们就来赛一赛吧!”说罢脚下突地加快,只见她上肩水平不动,仅仅足下迈动,这是轻功中最上乘的气波功夫。
    朱翠虽知比不过她,却也不甘示弱,当下提聚真力,施展出师门中绝顶轻功“凌波步”
    法,全力追赶。
    朱翠、风来仪二人一展开绝顶轻功,简直就像是飘忽中的一双鬼影,瞬息间已是百十丈外。
    起先朱翠倒也与她并肩而进,十数丈后才拉了下来,容得到达山下。
    朱翠奋全身功力冲出面前石障,只见风来仪立在一排竹下,正在纳凉,不觉大为汗颜。
    见面后,风来仪微微颔首道:“想不到你的轻功竟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说得那么厉害,真不容易,假以时日,前途无可限量。”
    “你这是在夸我吗?干脆不如夸你自己好了!”朱翠心里一气,干脆把头扭向一边。
    风来仪细眉一挑,冷笑道:“娇宠任性的孩子!你还想胜得过我吗?”
    朱翠嗔道:“为什么不能,你也是人呀!”
    风来仪倏地睁大了眸子。
    说真的,在整下不乐岛来说,谁不知道这位风三岛主最难说话,瞪眼杀人,偏偏她竟然会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一容再容,似乎对了脾胃。
    “你今年几岁了?”说时,眸子缓缓在朱翠身上转动着,竟然现出了几许慈祥。
    朱翠白了她一眼道:“你猜呢?”
    风来仪也皱了一下眉:“你一直对人都是这种说话的态度么叶朱翠点点头道:“当然,难道在你面前我还会变了一个人不成?”
    风来仪“哼”了一声:“任性!”
    朱翠一笑,向着她道:“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在天地之间,原来就该无拘无束地活着,任性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就不任性?”
    风来仪冷笑了一声,缓缓走向一边,举目向前面看过去。
    朱翠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跟她说话,居然处处都占了上风,虽然打不过她,口头上逞一时之快倒也不错,这时见她没有说话,心里大力得意。
    “喂!我还忘了问你,”朱翠打量着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风来仪微愠道:“对于长辈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
    朱翠冷笑道:“你的话也许有道理,但对行为道德不像长辈的人,我却用不着客气。”
    话声方住,蓦地眼前人影一闪,呼地一声,风来仪真像风也似地来到了她面前。
    朱翠猝然一惊,霍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容她抬起双眼,一双肩头已吃对方尖尖十指紧紧抓住。一阵刺肌的奇痛,使朱翠仿佛感觉到整个肩头都要被她抓碎了。
    “你胡说!”风来仪眼睛里充满了忿怒,说了这句话,两手一抡,朱翠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内力将自己平空提起,霍地向外面抛了出去。这一下要是摔实了非受伤不可。
    朱翠总算够机灵,身子骨够灵巧,随着坠下的身子,她本能的一个快翻,仅仅是手掌和右臂在地上沾了一沾,整个身子已旋风似地转了起来。
    她侥幸没有摔着,却是吓了一跳。好汉不吃眼前亏,知道再逞口舌之利,更加不妙,当下向着风来仪怒视了一眼,把头偏到一边。
    风来仪嘴里“咦”了一声,闪身来到了她面前。
    朱翠只以为她要向自己出手,慌不迭比手待迎。
    风来仪忽然一笑道:“用不着害怕,我不会打你!”
    朱翠嗔道:“我才不怕呢!”
    风来仪看着她微微皱了一下眉,摇摇头,似乎拿她没有办法。
    “刚才你竟能够化解我的‘浪淘沙’手法,姿势很好,那个身法到底是谁教给你的?”
    “谁也没有教过我,是我自己变出来的。”
    “真的?”风来仪张大了眼睛道:“你再施展一次给我看看?”
    朱翠一笑道:“为什么?”
    话声方住,风来仪陡地欺身而上,和先前一样,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翠的两只肩头竟然又被紧紧抓住,一股巨大的气波力道,霍地又把她身子抛了起来,情形和先前一般无二。
    这么一来,朱翠不得不重施故技,等到身子一经坠地,像刚才一样,一经施展已跃身而起。
    风来仪因为这一次注意在先,是以看得很清楚。等到朱翠跃起站定之后,风来仪笑眯眯地连连点头道:“高明,高明,这一招施展得的确太妙了!”
    忽然,她向朱翠注视道:“你师父是谁!”
    朱翠扬了一下眉毛:“不告诉你!”
    风来仪道:“你以为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么,总有一天我会猜出来的。”一面说,她看了一下笑道:“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走吧!”
    说罢继续前行。朱翠一声不哼地在后面跟着。
    “你知道,”走了几步,风来仪忽然定步回头道:“你实在是一块很好的练武料子!”
    朱翠想不到她忽然会冒出了这么一句,当时却也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看看她翻了个白眼儿。
    风来仪说了这么一句,转过身来又继续前行。
    眼前来到了一处江口。
    朱翠倒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竟然会有这么一条河,河道虽不甚宽,却是流水湍急。
    正前方岸上搭有一座芦棚,算是临时的一个渡口,这种小地方,谈不上什么商业贸易,有之则是些鸡鸭菜贩子而已。
    这个时候,天近黄昏,更是没有什么人。
    二人来到棚下,即见一艘小船远远摆过来,划船的是位堂客(妇人),头上戴着竹笠,远远地张着一张红嘴,笑着招呼道:“要搭船么?今天是顺风,快得很呢!”
    风来仪遂招呼她停了下来,问明了这地方敢情叫“仙女山”。二女方才走了半天,便是仙女山的山脚,这条河仍然是“汉水”,风来仪目的是要去汉阳,只要顺路,倒不在乎她在哪里停船。
    划船的妇人,出身渔家,丈夫是鱼贩子,她平日在家织网卖钱,偶尔摇船搭客,赚上一点零钱施用,想不到今天碰见了贵客,风来仪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而且说明了只是顺江下去,找一个市城停下,去哪里都无所谓,简直喜从天降。
    须知那时太平年月,这二两银子,足可养活一家人一月温饱有余了。
    船妇庆幸今日碰见了财神奶奶,哪能不打起精神小心侍候。
    小船炉子上,煮的是香啧啧的茶叶蛋和香茗,二女早就饿了,每人吃了两个茶叶蛋,手捧热茶,这一时倒也心旷神怕,自得其乐。
    朱翠喝了几口茶,近看江水蔚蓝如碧,来去归舟渔歌互答,帆影片片,倒也自有其趣,默默中她不禁有些自怜起身世来了。
    想到自己虽曾贵为公主,食邑万户,无奈一旦遭此变故,顿时家破人亡,萍飘天下,形若丧家之犬,未来情景更是难以判知,自是父亲,幼弟人影,一个个自眼前掠过。
    一番伤感之后,又想到了方才匆匆一见的海无颜,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对他却是一千一万个放不下,正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水花茫茫,舟行如矢,此一刻正所谓“晚来弄水船头湿”,虽不见“笑脱红裙裹鸭儿”
    的江南娇媚,却也别有一番江上绮丽景致。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黑了,小船撑起了红白两盏灯笼,来去所见,五光十色,水面倒影更增情趣。
    然而这一切,都似俱不为朱翠所见。
    她的心已为海无颜装满,曾几何时这个人在她脑子里诚如其名地幻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涛涛巨浪一次次无情地拍击着她:“唉唉……沧海……沧海……”她对自己说:“当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么?”
    猛可里,一片水花由她身边溅起来,朱翠躲不及被弄得全身透湿,“呀”然一惊。
    一艘黑漆快舟,巨鲸般地自小船边擦身而过,耳边上立即听到风来仪一声低叱道:“小心!”
    似乎船身一震,即与那艘黑色大船快速分了开来,身后的巨浪,把小船高高地涌起来,沉沉地压下去,划船的妇人见状,惊吓得“啊唷唷!”连声叫了起来。
    这一霎忽见风来仪自船上站起,两足分踩前后,颠簸的船身,竟然在她的内力镇压下,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番举止看似无奇,其实极为惊人。朱翠若非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想不到风来仪内功竟然到达如此境界,心内奸生折服。
    果然风来仪在小船平稳下来以后,一声不响地坐下来暗中运功调息。虽然这样,她的一双眼睛仍然没有放过前面的那艘快船,朱翠也注意到了,刚才快速由身边擦过的那艘黑色大船,看来像似一艘官船,船面上除了两名舵手之外,不见外人,她心里难免有些希罕。
    “你看见了没有?”风来仪似乎已经平息了下来:“我们被人给缀上了。”
    朱翠奇怪地道:“是么?我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多半是曹羽那个老畜生手下的鬼爪子,”风来仪慢吞吞他说道:“等着看吧,他们还会再来的!”
    朱翠暗暗握了一下剑把,心中想着:那好,这条船真要再敢来这么一次,我可要给它个厉害。心念一动,却又忖道:“我现在既与这个老太婆同行,我的安危自有她来负责,我又何必多事,乐得放松了心情,来个天塌下来也不管,倒要看看她怎么来处理这件事。”
    虽然风来仪外表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不过她实在的年岁最少已是六十开外,所以朱翠下意识里仍然是把她当成老太婆看待。这么一想,她那只紧握住剑把的手不禁已松开了,偶一偏头,接触到风来仪微微含笑的脸,似乎自己的心意已被她看穿了似的。
    “看起来他们对你还不死心。”风来仪慢吞吞地道:“你的运气总还算不错,这一次有我同行,他们要想动你,先要看看我答不答应。”
    朱翠一笑道:“这么说我便可高枕无忧了!”
    风来仪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道:“往下看吧!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身后的船娘忽然道:“太太小姐,前面是二姑屯了,要不要靠岸?”
    风来仪看着朱翠含笑道:“听见没有,二姑屯?这名字好像是为我们取的,好地方。”
    转过脸来关照道:“好,就去二姑屯吧!”
    船娘嘴里应了一声,刚刚转过了帆要把小船拢进眼前岔流。
    身边上忽听见风来仪一声急叱道:“小心!”
    船娘心里一惊,再一抬头,不知何时,敢情方才那只黑色快船去而复返,正以无比快速直向着小船迎头撞来。
    朱翠正面坐着,对于这番情势看得最清楚。
    原来眼前是条水道岔口,一条直放汉阳,一条是岔口,可通二姑屯,却在这岔道正面,耸起数丈高山石壁,形成一面水上石屏。
    这艘黑色巨大快船,显然掩于短峰后背,俟到朱翠等所乘坐的小船来到面前,这才忽然闪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直向小船迎头撞了过来。
    朱翠目睹此情,猝吃一惊,她虽有意作壁上观,当此生命关头,却也不能沉着,心里一急,顺手操起一只木桨,待向眼前快舟头上插去,身侧的风来仪却又比她快了一步。
    一技长篙倏地怒蛇般地飞点而出,“笃!”一声正中前面大船船头。
    你看这小小一枝竹篙,所加诸其上的力道,何止千钧。大小二舟兑挤之处,眼看着风来仪手中这枝长篙变成了一盏弓的形状,在危机一瞬间,小船总算定住不动。
    大黑船由于来势至猛,忽然吃风来仪手上长篙定住,奈何庞然大躯所带来的水势,却是无论如何难以压制得住,状若小山一般的巨大波浪,直把小船高高地打起来,像是要腾空而起。
    大船两舷各立着两个身着劲服的汉子,原本打算以大吃小,目睹小船破碎时一场好戏,却万万没有想到一枝竹篙,就把行将相撞的危机轻轻化解,这一惊才知道不是好兆头。
    原来船上四人,果然是曹羽手下配属常威之大内卫士,自从常威父子为朱翠刺丧之后,俱感责任重大,非抓住朱翠不足以向曹氏交差,此刻早已是绘影图形,水陆两遣散开了海捕公文,明察暗访,务必要把这个钦命要犯朱翠擒到手中,事情活该凑巧,想不到竟然会在江上遇见。
    四卫士心知朱翠厉害,硬打硬拿不是她的对手,乃自想到了硬撞碰这个诡计,想不到这一伎俩临时却被风来仪给搅了局,功败垂成。
    四人分别是“夜猫”方天,“没羽神箭”齐天化,“翻江鹞子”鲁平,“大力神”董江元。
    没羽神箭齐天化站在最前面,眼睛也最尖,一看风来仪功夫了得,小船转危为安,情急之下,右手翻处“唰!唰!”一连掷出了两支白羽神箭。
    他绰号“没羽神箭”,可知其暗器上必有高招。暗器一经出手,分向朱翠风来仪二人面门飞到,黑夜里更见惊险,一闪而至。
    风来仪哼了一声,右手轻扬,已把迎面飞来的箭矢夹于二指之间,此同时朱翠亦把迎面箭矢拨打开来。
    小船起伏的一霎问,风来仪已如同一只巨大的苍鹰,腾身直起落向对舟之上。
    大船上四人乍吃一惊,哪里知道对方这个女人的厉害?
    “夜猫”方天霍地拔出身侧“万字夺”,率先扑上,万字夺抖出一朵银光,照着风来仪心窝就扎。
    风来仪原是气量狭窄之人,加以素日在江湖行走,黑白两道的人物多是对她望而生畏,日久天长早已养成了她唯我独尊的性情,这一次江上遇险,对方竟然毫不把她看在眼里,更不禁激起了她的无边怒火,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眼前“夜猫”方天这只万字夺分心刺到,她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反手向对方兵刃杆上搭了过去。
    方天一惊,心想:你这个女人可是来找死!
    原来这种兵刃“万字夺”上,藏有两处暗刃,皆在杆柄两侧,施用时只须用力一抖一振,状若双翅的一双飞刃自会弹出,平常对敌对,用来封锁对方的兵刃最是有效,亦可作“方天戟”那般的施用。
    眼前风来仪似不知,居然胆敢伸手,直向万字夺的杆子上抓来。
    “夜猫”方天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容得风来仪这只手眼看着将抓住了万字夺柄的一瞬间,霍地用力一振夺身,眼前“铮”地一声脆响,突地由万字夺柄两侧跳出两口薄刃。
    只听得又是“铮”然一声脆响。
    风来仪的手依然抓了上去,只不过在危机一瞬间,改抓为拿,五指收处,紧紧拿住了对方万字夺上闪闪生光的刀锋。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却已快速递出,“碰!”一声击中在方天的左胸之上。
    这一掌看似无力,其实却极其惊人。显然是风来仪盛怒头上,这一掌暗聚真力,内力吐处,夜猫方天的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抛了出去,不容他身子落下,在空中先已喷出了大口的鲜血,紧接着头下脚上,连同着手里的那根万字夺“扑通”一声,栽到了水里。
    风来仪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一经出手势若疾风骤雨,脚下划动,一个快速的转移,已来到了“翻江鹞子”鲁平身边。
    鲁平的兵刃是一对“分水蛾眉刺”,这时不假思索地照着风来仪两肋上就扎。
    其他二人“大力神”董江元和“没羽神箭”齐天化,眼看着上来的这个女人如此厉害,只一招已将夜猫方天毙于掌下,俱都吓寒了胆,却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呼啸声中,全数向风来仪拥来。
    大力神董江元施的是一柄雪花板斧,没羽神箭齐天化施的是蛇骨鞭,再加上鲁平的分水蛾眉刺,三个人自三个方向同时拥过来,声势端的惊人。
    风来仪的身势怎么拔起来的,三个人可都没有看清楚,混乱之中,再听得一阵兵刃交击声。蛾眉刺、蛇骨鞭、雪花斧敢情这三样东西迎在了一块,叮当乱响中,击起一片火星。
    空中的风来仪起得快落得亦快。
    首先遭难的是“大力神”董江元,耳听得背后衣衫响处,却是连头也来不及转,即为风来仪的一双手掌击中在背胯之间。
    大力神董江元虽说是自负神力,却难当对方双掌上所加诸的内元真力,脚下一个踉跄,一跤直向眼前摔了出去。
    没羽神箭齐天化,翻江鹞子鲁平,一左一右同时快速转过身来,只觉得眼前疾风袭面,情不自禁地脚下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却另有一股尖锐的风力混杂其间,二人只觉得身上一凉,顿时就愕在当地,动弹不得,敢情是为对方点了穴了。
    这种隔空点穴的手法,当今武林还极其罕见,四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对手,一举手之间,四名大内高手相继为之制服。
    双方动手时,小船已错开一边,两者距离约在两三丈远近。
    划船的船娘看着船上的这个女人如此神武,吓了个魂不附体,双手把着橹,只觉得全身上下连连打颤。
    “这……这……位……小……小……姐……”她原意是想问朱翠怎么去把风来仪接回来,可是心里太紧张,只觉得两片牙骨上下直打战,说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风来仪去而复还,已好端端地站在了船上。
    这个船娘只以为是见到了鬼,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地向着风来仪叩头不已……
    “大仙……饶命……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朱翠看着不忍,一伸手,把她拉了起:“别害怕,这里都是人,没有神仙,快划你的船吧!”
    划船的船娘惊魂甫定,再看看风来仪这个人确实与自己无异,当下真有点傻了。朱翠又连连催促,她才站起来把着桅舵,把小船驰进了原行的岔流。
    好在二姑屯就在前面不远,一拐弯就到了。
    风来仪与朱翠下了船,朱翠因见她吓成这个样子,安抚了她几句,又赏了她一锭银子,这个船娘才又转惊为喜,几疑身在梦中,二女上岸走了甚远,她仍然看着她们发呆。
    ※※※
    这一天她们来到“肇庆”地面。
    时令虽说是已到了初冬,但这里却暖洋洋的,感觉不出一些寒意。
    经过了数十日的相处,两个人在行迹上早已不再拘束,看起来俨然就像是一对好朋友。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而已,事实上朱翠在内心里却不能不防范着她,生怕再着了她什么计谋。
    对于朱翠来说,广东这个地方她实在大陌生了,话更是一句也听不懂,所以打从一踏进广东地面,她简直就成了聋子和哑巴,有耳朵听不懂话,有嘴却说不通,实在是苦恼极了。
    反之,风来仪却好比回到了家乡一样,哇啦哇啦,广东话说得流利极了。
    才来到肇庆的当天,即有一位被称为高先生的老广东亲自来谒,经过风来仪的介绍,朱翠才知道这个高先生敢情是在肇庆开大买卖的,他手下有钱庄、客栈、绸缎生意,然而对风来仪却必恭必敬,像是唯命是从的样子,而风氏对他却是派头十足。
    “这……小姐……是?”
    高先生有意撇着京腔,一双小黄豆眼骨碌碌直在朱翠身上打着转儿。
    风来仪点头道:“这就是鄱阳湖的无忧公主,你见个礼吧!”
    高先生像是吃了一惊,嘴里啊了一声,后退了一步,连连向朱翠注目,一面抱拳道:
    “久仰,久仰,失礼,失礼!”
    京腔撇得又不标准,再加上有点大舌头,听在朱翠耳朵里真是浑身都不舒泰。
    “这位高先生跟我们颇有渊源,在这里我们就扰他几天。”一面说时,风来仪向着高先生点点头道:“怎么样,房子可准备好了?”
    高先生躬身道:“卑职已遵嘱备好了行馆,这一阵子粤江水浅,入冬以来海面上风大,岛主只怕一时半时还不能走!”
    风来仪皱了一下眉道:“讨厌,要等多久?”
    高先生赔笑躬身道:“等不了多久,最多三五天也就行了,卑职已经派人观望去了,水位只要一高,马上就能成行,再说……”眼睛向朱翠瞟了一眼,嘻嘻笑了两声,想是碍于她在眼前,说话不大方便。
    “我知道了!”风来仪点点头:“有话回去再说,大爷和二爷可回去了?”
    高先生摇摇头道:一大爷往南边去了,二爷说是去广西办点事,大概下个月初才可以回去,倒是吴少爷来这里住了一个月,已经回去了。”
    风来仪看了朱翠一眼,点头道:“好吧,回去再说!”
    高先生答应着,亲自陪着二人出了客栈,栈外停着一辆黑漆描金纯顶的崭新马车,马车门上漆着一只怪样的鸟,朱翠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一只猫头鹰,心里着实奇怪。
    因为猫头鹰又名“枭鸟”,是一种不吉祥的禽类,却想不到竟然会被用来作为装饰门面的标志。
    高先生亲自敞开车门,欠身说道:“请!”
    风来仪点点头随即与朱翠相继登车,车把式向着二人深深一躬,跨上车辕,抖动车辔,马车即开始前行。
    朱翠通过悬有薄纱帘的车幔,看见高先生骑着一匹枣骝红,随在车后,那匹马的配件十分鲜明讲究,在在显示着这位高先生是个很有钱的人。
    当然,朱翠也曾留意到高先生上马的姿态,一按一旋,身轻如燕,只是这一手轻功,就不在自己之下。
    看在眼里,朱翠暗存警惕,心里有了一个概念,不乐帮端的是大不简单,这位高先生明似殷商,谁又知他暗中在为不乐帮干些什么勾当。
    车厢里摆饰得极为奢华。紫红丝绒的软垫,轻纱车幔,紫红檀木的活动长几,长度正好与坐椅一般平齐,上面置着精致的两个本朝仿宋青花窑瓷盖碗。
    “口渴了,喝杯茶吧!”
    风来仪揭开碗盖,散出来阵阵茶香,递与朱翠。
    朱翠说:“不客气!”却把自己面前的一杯端起来,喝了一口,道:“好香!”
    风来仪道:“这是我们自焙的八珍茶,便是当今的皇帝老子,也只怕享受不到呢!”
    朱翠点头说道:“你们真的很会享受。”
    风来仪道:“人生苦短,若不好好享受一番,死了又将如何?”
    朱翠一笑道:“只是你们一快乐,别人就糟了!”
    风来仪道:“这就是我们的宗旨,要别人不快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道:“你大概注意到代表本帮的一个图案,是吧?”
    朱翠想了一想:“你说的是漆在车门上的那个猫头鹰!”
    风来仪道:“我们叫它‘宝禽’。”
    朱翠道:“事实上它是禽类中一种最无情无义的鸟,宝禽这个名字不知从何说起?”
    “这你就不知道了!”风来仪缓缓说道:“第一,它是我们岛上的特产,所见尤多;第二因为它的出现,天下武林望风披靡,为本岛带来了无限财富,所以称之为宝禽,应属无愧!”
    朱翠道:“原来这样!”她微微一笑道:“至于让别人看了不舒服、不快乐,则更是切合贵帮‘不乐’的宗旨与涵义了!”
    “对了!”风来仪嘉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越来越朗了我们了!”
    朱翠暗忖道:“原来不乐岛惯以别人的不乐来取悦自己,我今后倒要注意,切莫着了他们的道儿。”随即又想道:“哼,你们要是让我不快乐,我就偏快乐给你们看,”想到这里,忍不住“哧”地笑了起来。
    风来仪道:“笑什么?”
    朱翠摇摇头,收敛住笑容道:“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们不乐帮这个规矩的确很好玩。”
    风来仪白了她一眼,冷冷地道:“你这句话以后千万说不得,要是被大爷听见,你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要遭殃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谁又是大爷?白鹤高立?”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就凭你这四个字,他就饶不过你,以后你要称大爷。”
    朱翠摇摇头道:“那可要看我高不高兴了!”
    风来仪忽然用力抓住了她:“你是我带来的,一定要听我的话,我可不希望你有意外,知道吧!”
    朱翠一笑道:“好,看你的面子。”
    风来仪一双菁华内蕴的眸子一刹那在她脸上转了几转,缓缓松开了紧抓住她的一只手,那双眸子里显示着一些少见的慈辉。
    朱翠已是第三次领受她这样的眼神儿了,心里不禁大为奇怪。
    “咦,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风来仪微微窘迫地笑了笑道:“那是因为……因为……”摇摇头,她把那句话又咽回肚子里。
    朱翠一笑道:“你今天好奇怪,说话吞吞吐吐的,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风来仪脸上红了一下。
    朱翠一笑说:“算了,我不问也就是了。”
    风来仪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有一个女儿,如果活着,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
    朱翠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她现在是死了?”
    风来仪点点头,慢吞吞地道:“是死了吧……”一瞬间,她脸上刻划出无比的怅惘,像是触及了无边的往事,那是极痛苦的一霎,然而很快地又从她脸上消失。
    笑了笑,她打量着朱翠道:“你知道吧,你的眼睛长得特别像她,看见你这双眼睛就使我想到了她!”
    朱翠一笑道:“既然这样,你以后就多看看我吧!”
    车行至为平稳,车把式称得上赶车的第一流高手,以至于眼前停下来时,也直如未觉。
    风来仪看了一下窗外道:“到了,下来吧!”
    那位高先生亲自前来开了车门,垂手一边。。
    朱翠随着风来仪身后下了车,发觉到来至一处深宅大院门前。
    巨大的黑漆大门,门前左右各踞着一尊石头狮子,紫色如葡萄串儿的藤萝花,一串串地由巨大的门扇上垂下来、正门前方青色板路,打磨得光净净的,连片落叶都没有。
    十名青衣小厮,分列在正门左右站立,虽然另有扇耳门却已启开了。
    朱翠暗中赞了一声,这所巨宅虽不若自己鄱阳湖的故居那么排场,可是却也相差不远,再想到这里只不过是不乐岛驻在粤省的一处行馆,却已这等可观,那么其本岛的一切当是可想而知了。
    当下朱翠随着风来仪身后,一径向正门步入,十名青衣小厮一律躬身为礼。
    外面排场如此,里面更不含糊,在一片花树丛里,耸立着五座巨大的楼阁。
    是时高先生趋前向风来仪请示道:“三岛主有什么嘱咐没有?大家伙已在候着了!”
    风来仪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说的,让他们散了吧!”
    高先生躬身道:“是,三岛主的行馆已布置好了,这就请吧!
    风来仪点点头说:“你下去吧,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你!”
    高先生又答应了一声,向二人分别见礼,随即退下。
    朱翠看着风来仪道:“怎么,我们要在这里住很久么?”
    风来仪摇摇头道:“不会很久,刚才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天旱水浅,再下一场雨也就行了!”说时,忽然闪电一亮,哗啦的响了一个焦雷。
    风来仪一笑向天道:“说着说着就来了,要下雨了!”
    绕过了一排冬青树,进入到一座朱红小楼,楼前有一池荷叶,枯黄残叶,看在眼里别具肃杀,将一座卧波的弧形小桥,衬托得别有诗情画意。
    朱翠忍不住驻足看道:“真美!”
    风来仪已走上小桥,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红楼道:“楼下房子很多,你自己挑一间随便住吧。”说罢自去。
    朱翠缓缓步上小桥,顺着桥走到另一端,见有一座红柱茅草小亭,不觉住步走过去坐下来。
    不意她身子方一坐下,却把一个正在睡觉的人惊醒,蓦地坐了起来。
    朱翠事先不知道这里竟然会睡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那人忽受惊吓,乍见朱翠似乎吃了一惊,一时还睁着两只眼,直直地向朱翠看着。
    饶是朱翠艺高胆大,可是却被这番突然的举止,吓了一大跳。敢情是眼前的这个人太可怕了。
    旧小说里形容的“头如笆斗,眼似铜铃”,可正应上了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对方正是如此。一头黄发又长又乱,其中一些却已苍白,再衬着这个人满脸的于思,形容“其貌如鬼”
    都不尽然,因为鬼也不会有这么丑。
    这还是其次,最可怕的是暴露在此人灰布短长衫下摆的一双足踝,敢情已齐踝断去,剩下的两截小腿光秃秃的,那伤处说红不白,尖尖圆圆,就像是两根舂米的桩子,乍然看上一眼,却会令你情不自禁地为之打了个寒战,实在可怕得很。朱翠简直吓得差一点叫了起来。
    “啊,你……是谁?”
    那人却似朱翠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聆听之下显然吃了一惊,慌不迭单手摇动,蛇也似地溜了下来,紧接着枯草丛里一阵子颤动,再看这个怪人已走在两丈开外。好快的身法:
    荒草堆里,掩饰着一个地洞的入口。那人方待一头向地洞扎入,忽然发觉不妥,倏地掉过身来,又向朱翠打量着,脸上表情一片茫然。
    朱翠简直傻了。她只是无比惊异地打量着他。
    那个人也打量着她。
    二人足足对看了好一刻,心情几乎都是一样的。
    朱翠之惊吓离奇固不待言,那人之惊奇也似较朱翠并不少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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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一段长时间的对看之后,双方都比较镇定了。
    “你……到底是……谁?”说了句话,朱翠倒觉得有些过于冒昧了,因为自己第一天来,分明是客,岂有询问对方的道理,似乎这句话应该由对方来问才有道理。
    然而这个人的行为,显然说明了他绝非这里的居停主人,甚至连客卿的地步都谈不上,天下哪有让客人钻地洞的道理?
    这个人显然看清了朱翠不是这里的人,胆子才放大了,忽然他身子一收,朱翠简直都没看清他是怎么个移动的,总之人已经又回到了亭子里了。
    “啊!”一惊之下,朱翠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再看那人敢情已坐在了板凳上。
    他上下动作,极为轻灵,宛若蛇鼠,看在朱翠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人岂能练成如此身法?更何况对方尚还是一个残废。
    “小姑娘,你是这里的人?”口音太难懂了,分明百粤口音,却似又问杂着一些别地的怪腔,若非是这点怪腔,朱翠简直还听不明白。
    “不,我不是!”一面说,朱翠摇了一下头。
    怪人听到这里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橘皮般的脸上绽开了几道笑纹。
    “你……”朱翠咽了一下唾沫喃喃道:“可是你又是谁呢?”
    “嘿嘿……问得好……问得好……”怪人跷起了光秃秃的一只断腿:“你先不要问我,我只问你,你可是从不乐岛上来的?”
    朱翠摇摇头:“你说错了,我不是从那里来的,而是要往那个地方去!”
    “你要去不乐岛?”
    朱翠点点头。
    “那你是……”说时,他那双铜铃般的眸子现出了一片惊恐。
    “你是说我是不乐帮的朋友?”
    “你是么?”
    “不不不!你猜错了!”朱翠似乎已经猜透了对方的心意,接着说下去道:“我不是他们的朋友,只是被他们捉住,逼迫前往而已!”
    怪人脸上一瞬间转换了儿种表情,像是将信又疑。
    朱翠现在对他惧心既去,剩下来的只是无比的好奇而已。
    “你不必担心我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我不会这么做的。”
    果然这句话立刻像是给怪人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的表情立刻不再是那么疑惑了。
    朱翠随即介绍自己说道:“我名叫朱翠……”才说到这里,即见怪人表情有异道,“住声!”
    他一面说,一面机警地向着亭外看了一眼,又转向朱翠道:“奇怪,今天园子里不大安静,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的人来么?”
    朱翠点点头道:“不乐岛的三岛主,‘妙仙子’风来仪也来了!”
    怪人顿时神色大惊,一怔说道:“噢,你应该早告诉我,她也来了?哼哼……”
    一面说着,那双铜铃怪眼越加的灵活,不时地四下转动,两只耳朵也更像猫似地耸动不已。
    朱翠这才注意到对方穿着一袭灰白色的皮质长衫,多处都已磨破了,上无领下无摆,形式简陋,根本谈不上手工,一望之下即可猜想到是对方自己拼凑成的。
    “既然这样,我走了。”说时,怪人单手接动,肚子微挺,蛇也似地就滑落了下来。
    这一次朱翠特别注意他离开的身法,饶是这样,仍然是看不住他动作的关窍所在,只觉得他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动,都是力道的源泉,就好像当一条大蛇在爬行时,你是不能看出来它何处着力的。
    不过是眨眼的当儿,这个怪人已经出去数丈以外。像刚才一样,朱翠所能看见的只是草丛中一阵子蠕动,他已又来到了那个地道入口。他回过头来看了朱翠一眼,随即回身扎入,转瞬间已消逝无踪。
    天上乌云密布,闪电频频,一个个的焦雷自空中劈落下,却只是不见雨点落下来。
    朱翠已被方才那个怪人所带来的一切给弄得有些神不守舍,一个人只是愣愣地发着傻。
    忽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身着杏色长衣的长身少女踏上板桥道:“公主可要休息了?”
    朱翠不由一惊道:“噢,我倒是忘了。”
    杏衣少女上来向着朱翠行了个万福,站起来道:“婢子青荷,奉了三娘娘的口谕,来侍候公主的!”
    “三娘娘?”朱翠听了怦然为之一惊,几疑身在深宫。
    “啊!”青荷笑起来,嘴角微牵,倒是蜜甜的:“三娘娘是岛上对三岛主的称呼。”
    “哦!原来是这样,青荷姑娘,”朱翠唤着她的名字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公主了,我已经……”
    青荷一笑道:“不可以的,公主的大名我们早就听说了,娘娘与小王爷殿下在岛上也过得很好。”
    “啊!”朱翠道:“你是说我娘和弟弟?”
    “是,”青荷轻移莲步走过来道:“娘娘与小王爷开始不大习惯,可是现在已生活得很好了。”
    朱翠喜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在骗我高兴?”
    “婢子说的句句实言,过几天公主到了岛上一看也就明白了。”
    因为这是马上就可以看到的事实,朱翠极信不会是假的,心里顿时大为轻松,无形中对面前这个叫青荷的姑娘,顿生出无限好感。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朱翠上前一步拉起了她的一只手,略似亲热地道:“你姓什么?”
    青荷后退一步,道:“婢子不敢,婢子姓莫。”
    “莫青荷,嗯!这名字不坏!”朱翠坐下来,手拍坐处道:“来,坐下来说话!”
    青荷说道:“公主不要回房去歇一下么?”
    朱翠一笑说道:“我不累,又不是七老八十,天不黑睡的哪门子觉?我倒宁愿在这亭子里坐坐,跟你聊聊,你看这样可好?”
    青荷笑道:“公主说好自然是好的了,这样吧,婢子已为公主备下了晚膳,既然公主喜欢外面,我这就端到外面来好了!”
    朱翠笑道:“这样最好,”心里一动摇摇头道:“这样也许不好,你需先问过你们三娘娘再说,看看她的意思怎么样?”
    青荷道:“公主放心,一切您自可主张,三娘娘早已关照婢子了,就是公主闷着想出去散一散心,也可悉听尊便。三娘娘要婢子侍候公主,若是有不周不敬之处,还要拿婢子是问呢!”
    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敢当了!”嘴里说着,心里却有些纳闷,她原以为不乐岛擒拿自己一家人,全系为了向朝廷勒索银子,这么看来倒似又另有原因了。她久闻不乐岛之种种非法行为,颇是对他们不耻,自非对方对自己一家之嘉惠,便能改变初衷。好在这件事日后不难明白,眼前倒也不必打破砂锅间到底,再说对方不过是岛上一个婢子,也不见得就样样知道。
    青荷见她不说话,随即福了一下道:“婢子这就张罗着开饭了!”
    朱翠道:“慢着,三娘娘呢?”
    青荷一笑道:“三娘娘刚二回馆,就被高桐请驾出去了,可能要一两天才能回来呢!”
    “啊!原来这样。”朱翠奇怪地道:“可是我却没有看见她出去呀!”
    青荷一笑道:“公主有所不知,三娘娘行馆共有三道门,可以直通内外各处,所以她进进出出,公主不能尽知。”
    “这就难怪了!”
    一听说风来仪外出要一两天才回来,她顿时大感轻松,对方青荷口齿伶俐,秀外慧中尤其讨人欢喜。
    “那就麻烦你了,”朱翠一笑道:“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青荷道:“菜饭都现成,厨房早预备下了,婢子这就张罗去。”说罢裣衽自去。
    朱翠这一刻心里十分舒畅,仿佛忽然间又回到了昔日鄱阳宫内。人生苦短,况乎年来受尽内外煎熬,身心俱疲,能有这个地方少舒愁怀,重温旧梦,萍踪略定,岂非一得。这么一想,朱翠也就暂把心事抛开,难得青荷慧心兰质,倒要与她尽一夕之欢了。
    那青荷倒也行动快速。”
    其实正如她说,饭菜俱已齐备,只见她来至厅内,伸手拉动一根特制的丝练,这根丝练通着户外一根铜丝,铜丝又接向厨房银铃,银铃声响,便是传膳的信号。须臾间,便有专人打点,专用一个雕笼锦盒,将佳肴细点置于盒内送上。
    青荷这才笑眯眯的,提着锦盒送来亭内。
    朱翠一见,大为惊奇地说道:“这么快!”
    青荷笑道:“东西都是现成的,一传就到,公主您可要点酒?这里有岛上带来的‘二头芬’,味道很好!”
    朱翠点点头道:“我只要一杯,为什么叫‘二头芬’?”
    青荷一面在石头桌上铺铺摆摆,回头道:“上来第一口香到喉咙,喝完了以后,嘴里还香,所以叫‘二头芬’,公主您一尝就知道了。”
    一面说她轻斟玉壶,满了一杯:“公主请!”
    经她这么一说,朱翠兴致大增,走过来坐下,石几上四样菜肴:“藕片糟小鱼”、“青笋的百叶”、“扬州狮子头”、“黄闷栗子鸡”,青瓷盖碗里是一盅“雪菜黄鱼羹”,另一碟花卷,一钵香米饭,还有一瓮小米清粥,四样下粥的小菜是“熏鱼”、“笋豆”、“卤虾小黄瓜”、“龙须菜”,满满地摆开了一桌子。
    朱翠摇摇头笑道:“太讲究了!”
    青荷道:“公主玉食琼浆惯了,吃吃这个倒也新鲜。”一面说,一面请听朱翠用饭还是用粥。
    朱翠看上了那四样下粥的小菜,就道:“吃粥吧!”一面拿起一个花卷来撕下一块就口嚼着,侧脸向青荷道:“你来一块吃些!”
    青荷道:“婢子早用过了,这里规矩大,婢子也不敢!”
    朱翠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也就不再勉强。
    青荷笑笑道:“婢子回房一趟,这就回来。”
    朱翠情知道她是有意回避,好让自己尽兴吃喝,略略点头,青荷即行自去。
    吃了一碗粥,两个花卷,又喝了一碗汤,约莫着差不多够了。
    她这里斜倚过身子来,将一杯“二头芬”就嘴沾着。
    忽然草丛里一物蠕动,现出了先时怪人去而复返的一只大头。
    朱翠几乎吓了一跳,道:“呀,是你!”
    怪人睁大了眼睛,满脸馋相地道:“好香,好香!”
    朱翠回头看了一眼,又察看一下左右,确实无人才道:“你要吃点么?”
    怪人连连点头道:“好好!”
    朱翠一笑道:“好!”
    手筷轻翻,先将一条藕片糟小鱼掷出,随着怪人大嘴张处,正好落入嘴里。
    “酒!”怪人说。
    朱翠道:“小心了!”
    玉腕轻翻,满满一杯“二头芬”形同一团冰珠,落在了怪人大开的嘴里。
    怪人一口吞向肚里,咂着嘴道:“好酒!太妙了,太妙了!”
    朱翠一连掷出了三杯,杯杯不落空,全进了怪人肚子里。
    怪人酒过三杯,频频呼菜,竟将四个盘子吃了一空,又吃了两个花卷儿,才向着朱翠点了点头道:“好姑娘,有人来啦,我走了!”黄草轻翻,人已无踪。
    朱翠再回过身来,即见青荷裙带飘飘地由小桥一端移步过来,见面一笑道:“公主吃饱了!”
    “啊!”朱翠说:“太饱了!”一眼看见桌上盘干碗净,不觉心里一动。
    青荷也似微微吃惊,一笑道:“公主想必是饿了!”
    朱翠点点头未待说出,两只哈巴狗,忽然吠着跑来亭内。
    青荷一笑道:“我说呢,敢情这两个馋东西在这里,都是三娘娘把它们给宠坏了!”
    朱翠只是笑笑未说什么。
    青荷一面把碗筷收拾妥当,为朱翠斟上了一杯香茗,再把两只小狗引开,这才笑眯眯地回到亭子里,看了看天道:“看样子今天晚上要下大雨。”
    朱翠说:“你坐下来我们聊聊吧!”
    青荷道:“是。”
    回头看了一眼,才在一边落座。
    朱翠道:“这里地方很大,人一定很多吧!”
    青荷摇摇头道:“不多,平常只有二三十个人。”
    “都是岛上来的?”
    “不,只有高桐和婢子我是岛上调来的。”
    “高桐?”
    青荷点点头:“就是陪公主和三娘娘来的那个高先生,他叫高桐。”
    朱翠点头道:“原来是他……”遂道:“这个高先生我看他不但会做生意,而且武功不错吧。”
    青荷怔了一下,才缓缓道:“公主眼光真准,他的武功得自大爷亲授,很不错。”
    朱翠一笑道:“还有你,一定也不错,谁教你的?”
    青荷想是知道瞒她不过,再说也无须隐瞒,遂含笑道:“婢子的武功是三娘娘传授的,只是比起高桐来可差远了。”
    “这是说,三娘娘的武功,不及大爷了?”
    “那倒也不是,是婢子练功的时候短,也没有高桐那么专心。”
    朱翠点点头道:“你可知三娘娘上哪里去?”
    青荷道:“婢子不知道,这里的事一切都由高先生负责,婢子只是管里面的家事。”
    朱翠点点头,道:“三位岛主都出来了,岛上没有了主人怎么成?”
    青荷道:“不,还有刘公刘嫂。”
    “谁又是刘公刘嫂?”
    “刘公公是岛上的总管,”青荷接下去道:“刘嫂是他太太,也是管事的。”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起来,这两个人的武功一定也是不错的了。”
    青荷点头道:“刘公刘嫂是上一代岛主跟前的人,武功高不可侧,但他们对三位岛主却极为忠心。”
    朱翠心里一惊,却把她的话记了下来。
    话题一转,她又问道:“青荷你来这里有多久了?”
    “婢子才来了八个月。”顿了一下道:“是随着三娘娘来的。”
    “这么说平常你是专门侍候三娘娘的了?”
    “是的。三娘娘顶疼我,到哪里都要我跟着。”
    朱翠一笑道:“有几句话我也许不该问,但问问也无妨,你该说就说,不该说就不说,我不怪你就是。”
    青荷点点头道:“婢子知无不言,不知道的也就不能说了。”
    朱翠道:“这个自然,我问你,你家三娘娘为人怎么样,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青荷微微一笑,喃喃道:“这很难说。”
    “不要紧,你说说看。”
    “嗯!”青荷咬了一下嘴唇,喃喃地道:“她是个好人,不过你一定要顺着她的性子就是了。”
    “你意思是说,她的好坏不定,性子好的时候就好,性子坏的时候就坏?”
    “对,她就是这样的人。”
    朱翠点点头道:“那她还是个坏人,因为人家并不能顺着她的性子过活。”微微一顿,她接下去道:“我听说她很喜好诗词,常常以此来作为生杀的取舍,可真有这件事?”
    青荷一笑道:“怎么没有?光是我知道,就有好几次。”
    朱翠微微一笑,暗思她对自己倒还没有这样,倒是未曾想到。
    “好吧!”朱翠道:“我们再谈谈大爷这个人吧。”
    青荷吐了一下舌头道:“我可不敢说了。”
    “这里没有外人,你又怕什么?”
    青荷道:“好吧,我说归说,公主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否则我可就惨了。”
    朱翠点点头道:“当然。”
    青荷咬了一下牙,两弯眉毛挑了一下道:“大家都叫这位大爷是魔王,公主你也就知道这位大爷有多厉害了。”
    “大魔王?”
    “比魔王还厉害!”青荷像是惊吓地道:“不过,我也弄不清楚他就是了,反正瞪眼杀人,吃人不吐骨头,可怕极了,谁能惹得了他?”
    朱翠道:“难道说就没有人能制得了他?”
    青荷想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现在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朱翠听出来她话中有病,遂问道:“现在没有,难道说以前有?”
    “以前……嗯!”青荷点点头,喃喃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可没见过。”
    “谁?”朱翠颇为好奇地问道:“你是说,难道还有什么人的武功能够胜过这位高大爷吗?”
    “现在是没有了,”青荷冷笑了一声:“以前可就难说,起码我就知道十年前有一个人的本事就比他大得多,而且是他唯一的克星?”
    朱翠心里一动,想到了海无颜,想想又似不对,因为十年前的海无颜分明绝非高立的对手,即使十年后的今天,也未见得就能胜过他……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
    “这个人……是谁?”朱翠忍不住问道。
    青荷站起来,脸上显示着颇为后悔的表情,后悔她的多此一言。可是话既已出,想收口已是不及,再者,对于“白鹤”高立这个人她确实郁集着一种内心潜在的仇恨。当然,要追究这种仇恨的原因,可就把话岔开了。
    “他是……”
    “唉!”青荷叹了一声道:“我说出来以后,公主你一定要为我守口,否则大爷一定是不能留我活命,只怕三娘娘想保全我也是不能了。”
    “我已经答应你了,难道你要我发誓么?”
    “婢子不敢。”青荷上前一步,悄悄道:“婢子实在害怕会被人家听见,这件事,关系太重要了。”
    朱翠道:“你是说这附近会有外人?我看不会吧。”
    “很难说……”青荷提起内置碗盘的锦盒道:“婢子陪公主进房去如何?”
    这么一说,不禁大大引起了朱翠的好奇,倒是非要一听不可了当下她点点头,二人踏过小桥,即见一叶小舟,方自由竹楼一隅撑过来。
    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坐在船尾,正在采菱角。
    撑船的人,是一个白白瘦瘦的汉子,头上戴着竹笠,一眼看见二人,先是一愣,遂笑道:“是荷姑娘么,这是上哪里去啊?”
    青荷笑道:“天快下雨了,还不陪你娘回屋里去,小心淋湿了衣裳着了凉。”
    白瘦汉子笑道:“放心吧,娘说啦,越是雷雨阴天,那玩艺儿才出来呢。”
    青荷一笑道:“敢情你娘又要抓黄鳝了。”
    说时已同着朱翠进入竹楼。
    朱翠奇道:“这母子又是哪个?”
    青荷叹了一声道:“公主问得好,他们是‘桑氏母子’,公主你可听说过‘南剑’桑太和这个人么?”
    朱翠想了想,似乎这个名字很熟,但是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青荷道:“你大概想不起来了,这个‘南剑’桑太和,据说当年是大爷很好的朋友,武功也很高,刚才那个老婆婆就是他的妻子,叫什么我可记不起来了,不过却知道她用一把泼风断肠刀,武功很了不起。”
    “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
    “嗯!他叫桑平,武功得自他们桑家家传,也很不错。”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他们桑家一家人都住在这里了?”
    “桑太和已经死了。”青荷微微顿了一下,轻声道:“据说他死得很不明白,有人说是大爷亲自下的手,至于为什么,婢子可就不知道了。”
    朱翠一惊道:“那么桑太和的妻子怎么会又住在这里?”
    “这就是婢子想不明白的地方了,不过,桑老太太自从她丈夫死了以后,好像变得疯疯癫癫。奇怪的是,大爷把她母子送到了这里,他们在后院种菜养鸡,过着与人无争的日子,真是一对奇怪的人,婢子就是想不通他们……”
    朱翠心里也很奇怪,想了想笑道:“这也罢了,我们还是谈谈高大爷这个人吧,你刚才说高大爷十年前怕一个人……”
    “婢子是听一个人说的,这个人是大爷的贴身跟班,他叫吕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忽然微微发红:“就是因为他多嘴,说出了这件隐秘,所以……所以大爷把他的舌头给割了……现在已变成了一个哑巴,真比杀了他还厉害。”
    朱翠一阵栗然,若非听眼前青荷道及,她真不敢想象天下真有这么狠心的人。
    青荷终于淌出了眼泪。
    她抽搐了一下道:“公主您也许还不知道,我们在不乐岛干事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血恨,婢子的爹娘也都是这么死的。”
    “怎么死的?”
    “被大爷手下人杀的。”
    “真有这种事?”朱翠一时怒火中烧:“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青荷一面擦着眼泪:“只是岛上的规距,凡是在岛上工作的人,都不许有家人拖累,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例外,这几个人却也是今生休想踏出不乐岛一步……公主……”
    朱翠摇摇头,脸上悚然,道:“太可怕了!”
    青荷破涕一笑,轻声地道:“婢子太激动了,其实这些仇恨在婢子来说,应该早已淡然了。”
    朱翠摇摇头道:“这是什么话,父母血仇不共戴天,岂能淡然?”
    青荷轻叹一声道:“您不是生活在那个天地里的人,您是不能想象的,其实有关我父母被杀之事,也只是婢子引证旁测而悉知,婢子虽可断定为千真万确之事,但是却难能有其真实的凭证,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朱翠点了点头,道:“这也难怪,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真相的。”
    青荷苦笑着摇了摇头。
    朱翠想起来道:“你还没说出大爷所怕的那个人来,他是谁?”
    青荷道:“他是大爷的……”
    忽然竹楼一隅起了极为轻微的一声轻响,朱翠与青荷都听见了,因而青荷到嘴的话突然止住。
    嘴里轻叱一声:“谁?”只见她纤腰轻拧,“嗖!”一声已纵身而出。随着青荷的两只手掌推处,两扇虚掩的门扇蓦地张开来,却在那里直直地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想是正伸手叩门,却不意房门猝然敞开,把他吓了一跳。
    朱翠这时也由位子上站起,看见进来的人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原米是方才划船采菱的那个桑老太太的儿子。只见他一只手提着两串鲜菱,笑问青荷道:“荷姑娘要出门么?”
    青荷又好气又好笑地瞅着他道:“原来是你,把我吓了一跳,干什么来啦?”
    桑老太太的儿子提了一下手上的东西:“这是刚摘下来的‘老鸡头’(莲之一种,极鲜美),姑娘有客,所以送来给姑娘与贵客尝尝新。”
    青荷接过来笑道:“谢谢你,你也许不知道三娘娘已经回来了,这院里,你们还是少来吧。”
    桑老太太的儿子似乎吃了一惊,连连称是,看了朱翠一眼,抱抱拳正要告退。
    朱翠忽然将身子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谢谢足下盛情,还没有请问尊姓大名号?”
    桑老太大的儿子顿时显出一副怪模样,连连望向青荷道:“这……这位是……是……”
    青荷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忧公主,还不见过?”
    桑老太太的儿子顿时吃了一惊,立刻伏地就拜。
    朱翠白了青荷一眼,怪她话说得太直,一面闪身让开,嘴里道:“不敢当。”
    桑老太太的儿子抱拳道:“公主的大名,在下久仰极了,在下桑平,这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又打了一躬,紧跟着双足顿处,一片彩霞般地飘了起来,极其轻巧地已飘身而出。
    朱翠特别留意他的轻功身手,只见他一只脚尖轻轻在一片荷叶上一点,随即弹了起来,轻若无物地落向另一片荷叶,如此闪得儿闪,已隐入湖侧荷丛。
    朱翠心里一惊,忍不住赞道:“好身手。”
    青荷道:“他的轻功虽好,但是比起他母亲桑老太太来,却是差得远了。”
    朱翠心里大为惊诧,她自付观诸方才这个桑平轻功身手,已与自己相去不远,如照青荷说法,那个桑老太太便不知深到何等程度了。
    她越来越对不乐岛不敢等闲视之了,桑老太母子、高桐以及隐身荒草的那个大头怪人,这么许多人,各有千秋,身分之玄妙、深奥,真个莫测高深。要想一一了解这些人,可又是煞费周章之事了。脑子里想着这些人,不禁傻傻地望着桑平离去的背影发起愣来。
    青荷轻咳一声道:“公主。”
    朱翠警觉道:“啊,我是在想桑氏母子……”
    青荷一面把剥好的鸡头莲肉,用荷叶托上道:“桑平的一番心意,公主您尝尝新吧。”
    朱翠含笑取过一些就口尝着,果然入口甜嫩,昔日鄱阳湖湖鲜所产,总以王邸为先,这类湖产,每年都不曾错过,嘴里吃着脑子里“乱红秋千”憧憬着几许往事,真是别有一番感触了。
    青荷一面把廊子里竹帘放下来,湖风穿廊,引得正檐角下那串风铃叮叮作响。
    朱翠又似一惊,笑向青荷道:“你说下去吧,这一次大概没有人再打岔了。”
    青荷道:“好,我去去就来。”说罢离座上楼,须臾下来,手里拿来一面锦缎长披。
    道:“公主披上这,天凉了。”
    朱翠一怔,认识这领披风正是自己随身之物,只是连同两具箱笼,都似忘记在旅邸未曾带出,何以会出现在此,心里大是奇怪。
    “这……你从哪拿来?”
    青荷笑道:“公主的衣物箱笼。高先生己派人取回来,公主人还没到以前,这些东两都已来了。”
    “啊……”朱翠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心里却在想,所幸自己随身所带并无不可告人的隐秘,否则,岂不尽落对方眼底、她虽然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是微微一定,不当回事地向青荷道:“你说下去吧。”
    青荷道:“是。”
    “据吕昆告诉婢子说,”她声音忽然变了许多道:“当初不乐岛的掌门大弟子,并不是现在的大爷。”
    朱翠一怔道:“你是说当年金乌门的门主,除了现在的三位岛主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徒弟?”
    青荷点点头道:“不错!那个人姓单,是当年云老祖的掌门弟子,据说这位单大爷一身内外功夫,尽得云中玉老祖宗的传授,武功要较今天的高大爷高多了。”
    这倒是朱翠前所未闻的一件新闻,她不但不知道,就连海无须当日与她谈论起不乐岛一段始未事时,也未曾提到过,显然海无颜也不知道。
    “他姓单,你可知他的名字?”
    “这,婢子不知!”青荷摇摇头道:“除了三位岛主外,只怕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吕昆虽然知道一些,但也并不十分清楚。”
    朱翠道:“这位单老爷子如今又在哪里?”
    青荷苦笑道:“这正是婢子要告诉公主您的,听说他已经死了。”
    “噢!这可真是太不幸。”
    “详细情形,婢子不知!”青荷微微停了一下接下去道:“吕昆告诉我说,这位单老爷子出为贪好杯中物,而中了大爷的计,被斩去了手脚,已经秘密处死,详细情形婢子就不知道了。”
    朱翠皱眉道:“高大爷为什么要这样做?”
    “哼!当然有原因啦!”青荷挑动着一双眉毛道:“第一,要是那位单老爷子在,可就轮不着如今的大爷当家了;第二,那位单老爷子有数不清的家财,听说大爷是谋财害命;第三,他们师兄弟一直不和,反正,就是因为这些,大爷就把单老爷子给害死……”
    朱翠低头在寻思着什么,忽似有所感触地道:“单老爷子真的已经死了?”
    青荷点点头,忽然张大了眼睛道:“啊,对了,不久以前,好像有人传说单老爷子还活着。”
    朱翠一怔道:“是么?是谁说的?”
    “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青荷喃喃道:“反正岛上很多人都在暗中这么传说,有人说那位单老爷子被砍了两只脚,有人说被砍了两只手,现在还活着,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老人家的面,只不过是这么传说罢了。”
    朱翠想了想道:“这个人要是活着,今年有多大岁数了?”
    青荷想了想道:“总有七八十了吧,谁也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朱翠微笑点点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个隐秘,我倒是希望这位单老爷子如今还活在人世上,如果他没有死,如果真是高大爷谋害了他,这笔血海深仇,他一定会报复的,你等着瞧吧。”
    说话之间,廊子外风势大起,黄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来。
    青荷道:“下雨了。”说时她忙站起来,忙着去关窗户。
    朱翠心里这一霎似乎想到了很多事,颇不宁静,就站起来道:“我也该回房问休息一会了。”
    青荷道:“公主请随代来。”说罢迈出这间廊阁,只见正面一间雅室,湘帘低垂,她撩开帘子道:“请。”
    朱翠迈步进入,鼻子里立刻闻见了淡淡的花香,只见正面白石长案上平列着一行石盆,盆子里种植着水仙,都已绽放,衬以室内其他摆设显得极为雅致,床是纯木色的,灯是贝质吊灯,衬以窗外的湖景古柏,真有几分仙气。
    青荷点着了吊灯,朱翠才发觉那具别致的吊灯敢情是用二种不同色泽式样的海贝所缀制而成,映以灯光,尤其好看。
    朱翠见自己的衣物,连同两只箱笼一样不少地都陈置在室内,这里琴棋书画无所不备,即使长此住下去,亦不会嫌得寂寞。
    “看样子三娘娘一两天是不会回来了。”朱翠看向青荷道:“可是?”
    青荷一笑道:“公主真聪明,三娘娘确是关照过,说是如果事忙,可能要多耽搁两天才能回来。”
    朱翠一笑道:“她必定关照你陪我下棋了?”
    青荷点点头一笑道:“婢子棋下得不好。”
    朱翠坐下来点点头道:“我已经耽搁了你不少时间,你去休息吧。”
    青荷道:“公主有事关照,只需拉一下这根绳子就好了,我就住在后面院子。”
    朱翠含笑道:“今天,是不会有事了。”
    青荷请安告退。
    朱翠忽然道:“啊,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青荷道:“不敢,公主千万不要客气,婢子奉命就是专门侍候您的,您请关照吧。”
    朱翠道:“刚才你给我喝的‘二头芬’,味道很不错,如果有得多的话,请拿一瓶来可好?”
    青荷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须臾,她又返回,手中拿着一个白瓷小坛,一面笑道:“公主的酒量好,干脆我就把坛子搬过来,够您吃几大的了。”
    朱翠心里暗道:你道是我喝么?傻丫头!
    当时笑着道了谢,青荷又留下了一个青瓷小瓶,说是用来盛酒,便于携带,这才退下。
    这时雷声隆隆,闪电频频,雨愈下愈大,隔窗向外看去,整个院落都在狂风暴雨之中。
    朱翠和衣坐床,盘膝运了一会儿内功,全身上下十分通畅,再看窗外夜色已浓,只是不复再闻雷雨之声,大概雨已经停了。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觉得有点冷,随即披上披风,信步步出室外。
    ※※※
    整个楼阁,想必只有她一个人居住,显得那么静寂,倒是悬挂在客厅内的四盏别致的吊灯,散播出一片青霞流光,美固然美,却别有阴森之感。
    她倒是很久没有这么静过了,睡觉又大早,又不便再把青荷找来闲聊,一眼看见一旁大理石案上置放的一樽焦桐,不禁触发了她的雅兴。
    朱翠缓缓走过去,随便播弄了几下琴弦,其音郁然,颇有古味,再看那琴式样,竟是一樽古琴,这一来更触发了她必欲一试的兴头。
    窗外骤雨初歇,细雨连续,尤其是落在荷叶上的声音,十分凄然,古人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绝句,足见可以激发思古之幽情了。
    朱翠大家出身,小小年岁时,已涉猎琴棋书画,那时虽皆通晓,到底造诣不深,真正领会音韵之妙,当在十六岁随师深居高山之年。然而离师后这两年来,整日忙于凡俗,不思此闲情逸致久矣,这时睹物思昔,便感到非弹一曲不足以排遣旅邸寂聊了。
    这么想着,便不自觉地坐下来,弹弄起琴弦来了。
    窗外细雨声声,她的琴韵不期然地与之凑合,一曲《雨打芭蕉》,简直如应斯景,两者配合恰到好处,弦音飘渺,如缩天音。
    一曲方终,朱翠已不能自己,正待一倾余兴再弹上一曲《悲秋》,就在这一霎,她仿佛看见了一条人影由窗前掠过。
    朱翠一惊之下,手按石案,蓦地把身子拔了起来,起落之间,翩若惊鸿地已扑出门外。
    一条人影,自楼栏间扑向荷池。来人胆敢跃身荷池,足见其轻功造诣极深,朱翠自然不敢等闲视之。她冷笑了一声,足尖飞点之下,疾若箭矢地纵身而起。
    她在空中强收真元,提起了一口真气,轻飘飘地落向荷丛。她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眼中已窥见前面人影极其轻捷地跃上了岸边。
    天黑,又下着小雨,朱翠实在看不清对方的身形,只能约略辨别出一个人的影子而已。
    并不是一个十分高大的影子,似乎不像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难道是青荷那个丫头。”心里想着,决计要把这个人给截下来,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对自己究竟又有什么企图。
    一驰一追,眨眼间已是百十丈外。
    方才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丈左右,此刻反倒远了,约在三四丈之间。
    这还像是对方故意示情,否则只怕两者距离将要拉得更远。
    朱翠这一阵追赶之后,心里大为吃惊,敢情对方这身轻功是自己生平罕见的高,即以所知的海无颜、风来仪二人来论,亦不见得就能胜过对方。
    大雨之后,小雨未歇,到处都是水淋淋的,由于出来过于仓促,未能来得及换上雨衣,这时已是全身透湿,行动越嫌不便。
    更因为这样,她才决计不肯与对方干休,暗中咬了咬牙,俯展出。“凌波虚步”身法,连续几个起溶,向前快速欺进。
    眼前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前面那个人一头扎进了像是开满了藤萝花的花架,脚下早已放慢,正因为这样,才被朱翠自身后霍地欺近上来,这人迎着朱翠猝扑的身子,倏地一个急转,差一点与朱翠撞在了一块。
    黑夜里看不清对方那张脸,却可见对方已呈花白的头发,朱翠一愣之下,还不及思索下一步的动作,对方这个人已欺身上步,蓦地抖出右手,一式“二龙抢珠”,直向她两眼上点了过来。
    好尖锐的指上风力。
    朱翠倒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出手,暗吃一惊,当下右手用“分花拂柳”的一招,霍地去拨对方的那只手,同时身子滴溜溜一个快转,已到了这人左测,清叱一声,击出了一掌。
    在内功招式上,这一招叫“吐气开声”。
    这一招朱翠为的是测量对方功力深度,倒是用了八成的力道。
    那人哑着嗓子一笑道:“丫头。”拧身错步,霍地劈出一掌,招式巧妙,大出常规。
    朱翠心里一动,两只手掌已迎在了一块儿。
    一股内劲之力,通过对方那只手直传了过来,以朱翠之能,亦不能不腾身化解,当下不假思索,霍地腾身掠起,飘出丈许以外。
    身子一经站定,却见对方那个人好端端地站在花架之下,天虽然黑,但朱翠已略能窥清对方面影。
    她心里怦然为之一动,真有点令人难以相信,敢情对方那个人竟然会是傍晚时分所见的那个桑老太太,当时她一言不发地在小船上采莲,只当她是个寻常妇人,虽然青荷没有对她介绍一番,到底令人费解,这时见她身手才知果然厉害。只是,彼此并无仇恨,何以她上来即向自已施以重手,却是令人难猜透。
    “是桑老太太么?”一面说着,朱翠抱了一下拳道:“失敬了。”
    对方愣了一下,哼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桑?”
    朱翠轻轻闪身,来到了她面前,再次抱拳道:“青荷已告诉了我你的一切,刚才也见过了令郎,贤母子具有如此身手,令人佩服。”
    桑老太太翻了一下眸子,嘿嘿冷笑道:“我就知道那个丫头最爱嚼舌,她都对你说些什么?”
    朱翠道:“也没有什么,只是谈到你丈夫桑太和……”
    她本来想说出桑太和被高立所害死事,但到底事属揣测,未便轻易出口,话到唇边,顿了一下又吞回肚里。
    桑老太太上前一步:“我丈夫怎地?”
    朱翠见她说话口气甚硬,心里未免不悦,只是到底来此是客,不便发作。微笑了一下,她接口说道:“桑大侠武功盖世,我很久就听说过他了。”
    桑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一派胡言,你今年才多大,居然会听过先夫的名字!”
    朱翠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被她两句话一抢,一时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桑老太大冷笑一声,踏进一步道:“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朱翠见她这般盛气凌人,不禁心里有气,当下冷冷地道:“我的事又何劳你来动问?”
    桑老大太碰了个软钉子,越加有气。“嘿嘿!说得是!”桑老大太眸子里闪烁着凶光:
    “如果在你的鄱阳湖,我是管不着,亏你还是名门望族之后,竟然认贼作父,我倒是看错你了。”
    毫无来由的一番臭骂,直把朱翠骂得火冒三丈。
    “你胡说!”朱翠一时气得脸色苍白,大声道:“你凭什么开口骂人!哪个又是认贼作父了?”
    桑老太太一双三角眼瞪得极大,聆听之下,沉声笑道:“事实俱在,还要狡辩,你以为有了风三婆娘撑腰,别人便不敢奈何你了,今天碰见了我,可是你八字排错了,先废了你这个贱人再说。”说时,陡地向前跨出了几步。
    像是海无颜那般内功杰出之人一样,立刻就由她身上传出了大股的内力。
    这股内力,宛如一面无形的钢箍,倏地紧紧勒住了她的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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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朱翠顿时一惊,经验告诉她说,这就是动手出招的前奏,以朱翠个性,绝非欺软怕硬,只是平白无故被桑老大太误会,认为自己与不乐岛成了同路人,着了她的毒手,实在是有点划不来。
    可是这件事亦非三言两语所能解说清楚,尤其是在眼前情况之下,更不容她分说。
    桑老太太看样子像是要真下毒手,身子一晃,疾风般地袭了过来,来得疾,停得也快。
    奇怪的是就在她身子霍地顿住的一霎间,朱翠却似当胸着了一锤般,身子一阵大晃,蓦地向后一连踉跄了三四步,尚未能拿桩站稳。
    这种动手方法,显然是朱翠前所未闻,敢情桑老太太凭借着她的内功造诣,以所练经年的“无敌罡气”向对方猝下杀手。
    朱翠因有备在先,早已提实真力护住了全身穴道,可是尽管如此,亦不禁为对方桑老太大这兜心的一击,震得全身发麻,眼前金星乱冒,忖思着对方如果再来这么一次自己决计是当受不住。
    桑老太太满以为凭自己苦心孤诣数十年所精练的“无敌罡气”,这么迎面一击一撞,对方不死必伤,最起码也当摔地不起,却是没有想到对方只不过后退了几步而已,由此足证对方内功不可轻视。
    “好个丫头!”凌笑着,桑老太太第二次提具真力:“你再试试这一次。”这一次她功力运足,一时间白发齐开,身上那袭长衣也似突然间涨满了气机,变得十分肥大。可以想见的,桑老太太再次地一扑之力,必将是“石破天惊”的一击,朱翠万万当受不住。也就在这要命的一霎间,对面长草地里忽然吹过来一阵疾风,冷森森的,使得一树藤萝连连打颤地落下了一地。
    桑老太太原已将要扑出的一霎,忽然顿时止住。
    那股冷森森的风力,像是专为照顾她才吹起来的,一时间使她一连向后退了两步。
    “你……”桑老太太睁大了她那双三角眼:“又是你这个老鬼“不错……”声音是随着那股子冷风,由长草丛中吹过来的。
    桑老太太神色立显张慌,用力地在地上跺了一脚:“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老鬼总爱跟我过不去,我们不是约好了么,谁也不管谁的闲事!你怎么又变了?”
    起自长草地里的声音,沉声道:“话是不错,倒却要看看是什么事了。几年来,我老怪物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谁又理过我了?好容易今天交上了个朋友,你这老婆子却要下手取她性命,呵呵,你倒说得好,这个闲事我能不管么?”
    朱翠心里一动,这声音她并不陌生,脑子里想到了一个人,却是拿不准儿,倒要看着眼前这个桑老太太如何化解。
    桑老太太冷笑道:“这么说,你们见过面了?”
    苍老声音道:“笑话,朋友岂有不见面的道理?”
    桑老太太看了朱翠一眼,一脸愤怒地道:“这么说越加不能留她活命了。好吧,老鬼,看你的面子我不出手,由你自己动手好了。”
    “放屁!”那人粗鲁地骂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她是我新交的朋友,有我在,你休想对她不利,走你的吧。”
    桑老太太脸上表情是怒极了,一连变了好几次颜色,却强自忍着,想是知道对方的不易招惹,可是一口气却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老鬼!”她声音气得发抖:“你这一辈子落成了眼前这样,还不够惨的?怎么还想一错再错,再错一次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哼……”声音里充满了凄凉意味,却并无愤怒之情。
    “老婆子别只顾说我,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这几句话正是我要奉劝你的。”
    桑老太太笑了两声道:“你眼花了,眼前这个丫头留不得,她知道得太多了。”
    “我偏要说她留得,老乞婆,伤天害理的事作不得,”苍老声音道:“看我面子,你就高抬贵手吧。”
    桑老太太似乎被这几句话勉强打消了一番盛怒,只是还有些不大甘心。
    “要是我不给你面子呢?”说话时,桑老太太那双眸子频频在前面草地里搜索着,想是在搜索对方确切藏身之处。
    “你最好还是给我面子的好。”声音里显示着那人的自信,“你虽然练成了无敌罡气,但是要想拿来对付我,还差得远呢,不信你就瞧瞧。”
    话声一顿,立刻传过来一阵轻嘘之声,当此寒夜,这种声音一经入耳,真有点令人心惊胆战。
    朱翠一直在冷眼旁观,她虽然仔细地观察着四周左右,却是怎么也找不着那个人藏在哪里。
    眼前随着像是这人所发出的轻嘘之后,只见藤萝花架上的花叶纷纷四下离枝飞溅,散落了眼前一地都是。
    桑老大太目睹之下,一时呆若木鸡。
    “怎么样!你自信能胜得过我这一手‘古墓阴炁’,便可放手一试,要不然你还是卖我这个面子的好。”
    桑老大太聆听之下,才似忽然惊醒模样,凌笑一声道:“我们也算是多年的邻居了,卖就个面子给你吧,不过我先告诉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罢忿忿地瞪了朱翠一眼,倏地向后退出,但见她肩头轻晃,有如轻烟一缕,顷刻间便已消逝无踪。
    朱翠目睹之下,心里着实吃惊,姑不论暗中发话人如何了得,只看这个桑老大太,已是她生平罕见的高手,眼前情形,设非是暗中这个怪人为自己缓颊,只凭自己绝非是她对手。
    心里盘算着此番性命得失,不禁犹有余悸。
    “用不着害怕了,她已经走啦。”声音仍然来自草丛:“回房去见面再说。”
    朱翠犹豫一下点头道:“多谢相救,你老莫非就是那个断……”她原想说出“断腿怪人”四字,话到唇边,发觉不妥,连忙止住。
    “不错,我就是,我就是那个断腿的老鬼……”
    最后的两声笑,含蓄着无比凄凉:“这里是桑老婆子的地盘,回头她又要来惹厌,还是进去再说吧。”
    朱翠自见他三言两语,即能将顽强如桑老太太般的敌人却退,足见其大非寻常,加以他离奇的身世,卒使朱翠不得不对他油然生敬。
    当时聆听之下,向发声处抱拳道:“遵命!”随即施展轻功,像来时一般踏荷凌波,刹时间来到了居住楼阁。
    推门进入,大吃一惊。敢情客人先已经到了。
    暗淡的灯光下,那个蓬头散发,满脸于思的断膝老人,敢情已然在座。
    入目相对之下,朱翠由于过于惊慌,一时愣在了当场,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断膝老人现出了一片阴森:“怎么,你真当我是个鬼么?”
    朱翠一惊之下,这才发觉自己神态失常。
    “我……”朱翠后退了一步,喃喃地道:“对不起,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老人家来得这么快。”
    怪老人一笑道:“这还罢了,坐下说话吧。”
    朱翠这时心情略定,加以双方已经有过两次交谈,倒也颇能自持。
    当时点点头坐下来,又站起来道:“你要喝点什么?”
    “酒。”说话时,这个怪人的一双眸子,早已直直地看向案上的酒坛子。
    “好极了,这些酒,可是为我预备下的?”
    “对了!”朱翠一面走过去斟酒,回过头瞅着他:“你怎么知道?”
    “哈!”怪老人仰起下巴,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小姑娘,喝不了这许多酒的。”
    酒递来了,他接过来,仰首喝了一大口:“好酒,”一双闪烁的眸子在朱翠身上一转:
    “真是个好孩子,只为了这个就不在我对你另眼相看,你坐下来,今夜我的兴致很高,我们好好谈谈。”
    怯意尽去,剩下来的,只是无限的好奇。朱翠在一旁坐下来,打量着他,微微含笑道:
    “我已经大概猜出来你的一些身世,你可要听?”
    怪老人又灌下了大口酒:“说吧!”
    朱翠道:“第一,我猜出你姓单。”
    怪老正自仰首,听到这里忽然停住,顿了一下,“咕噜!”又灌了一大口。
    “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朱翠得意地笑着:“把几件事情连贯在一起。一想也就明白了。”
    “不错,嗯!算你猜对了。”
    放下了酒盏,他舔了一下唇:“再来点怎么样?”
    朱翠点点头:“可以。”
    一面说着,她又为他斟上了满满的一盏:“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好,可是酒能误事,”朱翠盯着他道:“不要忘了,当年你这一双腿是怎么断的。”
    她记得方才青荷所说,一时脱口而出,不意这句话有如一根尖锐的钢针,一下子扎进了对方心里。
    怪老人仰首喝了一半,忽地中途顿住了。他脸上一霎间带出了极为忿愤的表情,突地一抖手,将手上青花瓷盏隔窗打了出去,“扑通!”落入水池之内。
    “有理!不喝了。”
    朱翠想不到他性情如此刚烈,倒颇为后悔有此一说。
    怪老人脸上闪现出费解的神色,直直地注视着朱翠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朱翠神秘地一笑道:“你先静一下,听我说,看看我猜想得是否全对?”
    “你说吧……”他显已经迷惑了。
    朱翠喃喃地道:“第二,我知道你出身金乌门,算起来你应该是当今金乌门的第二代掌门宗师。”
    怪老人“嗯”了一声,缓缓仰起头来。
    “嗯嗯……金乌门……第二代掌门……宗师……”
    “你可想起来了?”朱翠提醒他道:“现在金乌门的掌门人白鹤高立,其实只是你的师弟,对不对?”
    怪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脸上表情扑朔迷离。
    朱翠道:“外面传说,‘白鹤’高立图财害命,暗中杀害了你,却没有想到你竟然还会活着。”
    怪老人脸上忽然现出了几许阴森:“小姑娘,你果然知道得不少,怪不得桑老婆子要杀你。”
    朱翠道:“那只是她的愚昧,其实我、她,连你在内,应该同仇敌忾,我们的遭遇其实大同小异。”
    怪老人微微点头道:“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你说的是真话,说下去,我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尤其悦耳好听。”
    “谢谢你!”朱翠一笑道:“也许你还不认识我。”
    “你是公主?”怪老人那双眸子在她身上转着:“为什么他们要称呼你是公主?”
    “因为……”朱翠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不幸出生在一个被称为‘王族’的家庭里。”
    “啊!”老人那双眸子微微收敛着,但内含的精芒,却益为逼人:“这是一般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为什么你却用‘不幸’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
    朱翠微微苦笑着道:“你问得很好,那是因为我所出身的王族给我带来不幸的遭遇与苦难。”
    “嗯!”老人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了,难道安化王朱寘番是你的父亲?不……会吧。”
    朱翠点点头道:“他是我的伯父。”
    “这么说你父亲是……”
    “那阳王朱葆辰。”
    “噢,我明白了……”怪老人连连点着头道:“我知道了,当今的皇帝,还是厚照那个小孩子?”
    “他已经不算小了,今年也有三十岁了。”
    “这么说!他已经当了快十五年的皇帝了。”
    朱翠咬了一下牙齿道:“他是一个昏君……我恨死他了。”
    怪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明江山的这几个皇帝,说起来简直都不是材料,比较起来,上一代的孝宗还算是好的了。”说到这里,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显示着他如今虽是落得如此凄惨境界,却也并没有忘怀江山社稷。
    “宦官当政,皇帝随喜怒乱杀人,这种事前朝屡见不鲜,你父亲不用说也定是遭遇奇惨了。”
    朱翠冷冷地点了一下头道:“我听说他老人家已经死了。”
    “嗯!”怪老人点着头道:“我风闻不乐岛上来了贵客,是一对母子,被高立软禁着不许离开。”
    “那就是我的母亲与弟弟。”
    “这我就明白了……”怪老人连连点着那颗大头:“现在,他们终于又抓住了你。”
    朱翠点点头道:“我很想我母亲。”
    “当然……”怪老人冷笑道:“你非去不可,他们这一手的确很厉害……只是等你到了岛上……你就会觉得除非听凭他们的摆布之外,你没有一点办法……厉害……”
    朱翠冷冷一笑道:“我不会就此甘心的。”
    老人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那时候就由不得你了……岛上的情形怎么样,你是下会知道的,我最清楚,不要说你是一个人了……就是一条鱼,只怕也游不出去。”
    “真有这么厉害?”朱翠惊讶地道:“我简直难以想象……难道说岛上的人从来没有一个逃出来过?”
    怪老人摇摇头道:“据我所知,确是没有……当然,除了我以外。”
    朱翠心里虽然想到了海无颜,却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个到目前为止还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难道你老人家是逃出来的?”
    “谁说不是……”怪老人脸上显示出微微的一笑:“对他们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隐秘,他们不会知道的,谁又能想到我这个老鬼历经百劫,至今还活着?而且就活在他们身边,在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就像是你!上天竟然会安排我见到了你。”
    朱翠一惊道:“你……你……有什么打算?”
    “我就是为我的打算才活下去的。”
    忽然他话声一顿,倏地转向窗外,冷笑一声道:“你已经听了很久了,可以进来了。”
    “正要拜访。”
    语声一住,人影猝闪,一个白发皤皤、身材略矮的老婆婆已站在了眼前。
    朱翠猝然一惊,认出了来人正是适才与自己动手,几欲要置自己于死命的桑老太大,心里一惊,蓦地站起,闪身一旁道:“是你?”
    来人桑老太太双手抱拳,向着朱翠拱了一下,道:“鄱阳公主不罪,老身这里有礼了。”
    朱翠怔了一下,还没想到对方何以前倨后恭,一旁的单老头子一声怪笑道:“好,这叫不打不相识,小姑娘,桑老太婆给你赔罪来了。”
    朱翠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当下呆了一下,向着桑老太太道:“不敢当,你老请坐。”
    桑老太太重重一叹,操着一口鄂省口音道:“我老婆子这几年真个是老了,还不如这个老怪物,连朋友敌人都分不清了,真是该死,公主要是不原谅我刚才的鲁莽,我老婆子哪里还敢坐下。”一面说,犹自连声叹息不已。
    朱翠一笑道:“老前辈这么说,我便更不敢当了,快请坐吧。”说时,闪身而前,亲手搀扶她坐了下来。这一次桑老太太便不再坚持了。
    “恭敬不如从命,我老婆子这就坐下了。”
    一旁的单老头嘿嘿地直笑道:“人家要是不给你这个面子,我看你老婆子这张脸往哪里放?”
    桑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鼻中哼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呢!敢情你这个老鬼今天也人模人样的像回事似的,你不说话人家不会把你当哑巴。”
    单老头被她抢白了几句,出乎意外地竟自扬声大笑了起来。
    这番笑声,端是惊人。
    朱翠还没说话,一旁的桑老太太已惊得站起道:“老鬼,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不伯别人听见么……”
    单老头笑声一顿,一双眸子直直地视向桑老太太道:“哼哼哼……这还要你担心么。”
    桑老大太道:“这附近虽无外人,青荷丫头听见了也是不好。”
    “这还要你来说!这个丫头现在只怕作她的春秋大梦还来不及呢。”
    这么一说,朱翠才明白了。
    “你老人家莫非点了她的睡穴?”
    “那还用说!”单老头摇晃着他那一颗大头道:“不单单是她,里里外外的人,哪一个我老人家都照顾到了。”
    说到这里看了看桑老太太一眼,一笑道:“别见怪,你儿子到底年轻气盛,所以我也顺便照顾了他一下,要他多睡一会。”
    桑老太太愣了一下,脸上一红道:“难怪我说他怎会睡得这么死呢!原来是你这个老鬼施的手脚。”说到这里冷冷一笑道:“怎么,难道你连我儿子也不相信了么?”
    “哼哼……这可难说,倒不是我信不过他,有些事不得不防着一点。”
    “胡说,我儿子有什么好防的?”
    “你儿子人品也许还算不错,只是性情不定,再说这一阵子,我看他跟青荷那个小妮子似乎走得很近,你这个老乞婆平常昏昏沉沉,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可要防着点呢!”
    “什么!”桑老太大睁大了一双三角眼:“你说我儿子跟青荷那个丫头……”
    “不错!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这……不会吧。”
    “怎么下会,这个园子里,什么事又能够逃得开我的眼睛?哼哼。”
    单老头眸子里闪烁着精光道:“你儿子暗恋人家己不是一天半天的了。”
    “这……”桑老太太一时转不过口,冷笑一声道:“少年男女,彼此爱慕,理所当然,哼哼,我这个作娘的还没说话,你这个老鬼又管的是哪门子闲事?”
    “闲事?”单老头冷冷地道:“这个园子,甚至于整个不乐岛,哪一件事我不能管?你那个儿子最近只顾谈恋爱,我看对你交待的功课反倒不当回事了。”
    桑老太太一愣道:“原来什么你都知道了。”
    “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桑老太太顿了一下,冷笑道:“你倒说说青荷那个丫头又有哪一点不好了,多了这么一个人,对于今后大事岂不是好么?”
    单老头摇摇头道:“这只是你的看法,我看那个丫头心眼儿太活,虽然有反叛之意,却无反叛之心,这件事还要往后再看看,为了防她嘴上不稳,所以连带着也要防你那个宝贝儿子。”
    桑老太太嘴里说“你太多心了”,却未始不把他所说之话仔细地记在了心里。
    单老头看了她一眼,叮嘱道:“这件事我嘱咐你了,要是由于你儿子嘴上不稳,泄露了机密,哼哼……我老头子第一个可就饶不过他。”
    桑老太太冷笑了两声:“我儿子的事我自己会管,用不着你这个老鬼多事,有一天他要是做了对不起祖宗的事,我这个娘第一个放他不过。”
    “好!”单老头桀桀一笑,道:“可惜我戒酒了,要不然就为了你这句话也应该浮上一大白。”
    桑老太太忽然发现只顾自己二人说话,把朱翠冷落一边,不觉笑道:“公主不要见笑,我跟这个老怪物是死冤家活对头,半年也见不上一面,一见面就是不欢而散,他倚老卖老,我老婆子第一个就不会含糊他。”
    单老头桀桀笑着,这一次却是不再抢白。
    朱翠道:“二位老前辈的身世,我已由青荷那听了一个大概,想不到竟能在这里见面,真是太巧了。”
    桑老太太道:“不乐帮最近这几年越来越不像话,有些行为简直比打家劫舍的强盗还不如,我老太婆活着睁着这双眼睛,就是等着看他们遭到报应的一天。等着看吧,他们快活不了多久的。”
    单老头哼了一声,道:“只凭你我这两个老废物,那是难成大事。”说时眸子转向朱翠道:“这副千斤重担,却在姑娘你的肩头上了。”
    朱翠苦笑道:“凭你们二位前辈的武功,尚担忧难成大事,我又怎么成呢?”
    单老头道:“不然。”
    桑老太太点点头道:“老鬼说得不错,这几年我们挖空了心思,也难成大事,公主你来了,情形就不一样了。”
    单老头哼了一声道:“你倒说说看情形怎么个不一样法?”
    桑老太太瞪着两只三角眼道:“这个……我……你倒是说说看。”
    单老头摇摇头道:“这个你无须知道,眼前你唯一可行的就是好好在这里待着,时候一到,里应外合,才可一举将不乐岛歼灭。”
    桑老太太叹了一声道:“时候一到,时候一到,这句话我听你说了七八年了。”
    单老头道:“不会太久了,这几年我也没有白活,他们在岛外的十七处跺子窑,我已经摸清楚了一大半。”
    “噢!”桑老太太精神一振:“老鬼,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你说过,你说什么?他们在岛外有十六个跺子窑?这我可是不知道。”
    朱翠心里为之一惊,“跺子窑”乃是一句黑道的术语,意思乃指的是“巢穴”之意,她懂,想不到不乐岛势力如此浩大,除了在岛上庞大的基业之外,竟然在内地设置有十六处分舵,其组织之庞大,诚可以想知了。
    单老头桀桀一笑,看着桑老太太道:“现在知道还不算晚,我有一分名单要交给你,该是我们下手的时候了。”
    桑老太太猛地站起来道:“你这个老……鬼,你怎么不早说?……好好……是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的时候了,名单呢?”
    单老头冷哼了一声,道:“会交给你的。”说了这句话,他点点头道:“我该走了。”
    朱翠本想留他下来,无如这个怪老头说走就走。这一次不是像蛇那么溜法,即见他两只手在椅子上霍地一按,身子箭矢也似地反穿了起来,人影闪了闪,已消失窗外。
    桑老太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道:“老鬼这身本事,真可说举世无双,只可惜他双脚折断,难以直立,要不然,哼,只怕高立也不是他的对手。”
    朱翠亦感叹道:“这位老人家真是身世如谜,想不到双腿残废之后,仍有这样的身手,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桑老太太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看着朱翠,微点了一下头道:“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公主也许难以相信,这十年以来,这个老怪物,除了必要之时,才会现身跟我说几句话,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跟别的外人交谈过,这一次对你居然破格相向,真正是奇闻了。”
    朱翠微微笑了笑,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桑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这是你的机运,公主可千万不能错过!”
    “我的机运?”
    桑老大太点点头道:“一点都不错,公主你大概听说过‘金乌门’这个武林门派吧!”
    朱翠点点头道:“我也是最近才听说过,今天的不乐帮,不就是这个武林门派吗?”
    桑老太大道:“不错。”
    “这是一门精深玄奥的武林秘宗,继承此一门派的三位岛主,哼!公主你当然也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
    朱翠点点头道:“我听说过,而且也见识过!”
    桑老太太点点头道:“他们三个人当中,高立的武功最高,风来仪其次,比较差的是宫一刀。”
    朱翠点头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在说高立已经深得金乌门武功的传授?”
    “不错!可是,也只不过六七成左右而已。”顿了一下,桑老人太才又接下去道:“金乌门真正的传人,就是刚才公主你所见的那个单老怪。据我所知,他才是当年‘醉金乌’云中玉的衣钵传人,公主你若能相机得他指点,必然是受用无穷。我见他对你似乎格外垂青,你可千万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朱翠一笑道:“是么?”
    桑老太太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道:“我走啦,这两天有事我会再来看你的。”
    朱翠道:“应该我去拜访你老人家才是!”
    桑老太太摇摇头道:“千万不可以,你可不能小看了青荷这个丫头,万一要让她看出了什么来,在风来仪那个娘儿们面前露一点口风,对你对我都将是大为不利,千万千万!”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桑老太太这才转身,飘然而去,身法至为轻快。闪了闪已落身荷池之上,转瞬已消逝无踪。
    ※※※
    青荷笑嘻嘻地送上了一份精致早餐。
    “昨儿晚上真是好睡!”她脸上微微带着一些儿红道:“从来没睡得这么死过,一睁眼太阳都出来了。”
    朱翠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含笑道:“大概是太累了,这园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不!”青荷说:“还有几个人,不过他们都被关照过了,不能随便进来,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静了一点,公主你在这里的时候,婢子还多少能跟你说上句话儿,要不然也只有一个人干坐着发愣了,有时候想想也真觉着怪无聊的!”
    “三娘娘出门不都是你跟着么?”
    “那可不一定啊!这要看是干什么事了。三位岛主的性情都够怪的。”青荷接着又说:
    “他们很少一块儿出去的,都是单独去办事,各人干各人的,谁也不管谁!”
    朱翠道:“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可好么?”
    青荷道:“也是怪得很,平常根本很少看见他们在一起,就是在岛上也是各人有各人的事儿,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很少看见他们三位在一块,就是说句话也是不容易。”
    朱翠放下筷子道:“今天天气很好,如果你没有事,我们到外面走走可好?”
    青荷笑道:“那敢情好,婢子也怪闷得很,我们这就走么?”
    朱翠道:“太早了么?”
    青荷摇头道:“不早、不早,只是我们去哪儿玩呢?也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朱翠道:“这里你比我熟,我跟你走就是了!”
    青荷样子像是很高兴,一会儿就把朱翠吃剩下的碗筷收拾干净。她翻着眼皮儿想了一会儿道:“昨儿个我听说这附近马王庙有庙会,我们就去马王庙逛逛好不好?”
    朱翠这时情绪已然安定,再加上结识了单桑二人,对于未来对付不乐岛事,无形中增加了不少信心,心里的压力大为减轻,也就乐得乘此空闲时,四下走走消散一下心里的积闷。
    于是听青荷这么一说,她就立刻答应了下来。
    当下就由青荷前导,走出了居住的这座楼阁,向院中步出。
    ※※※
    昨夜雷雨之后,今天的天色看起来便显得十分晴朗。阳光不烈不柔,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真有说不出的舒畅。
    朱翠以乎觉得很高兴。
    南国之秋,不似北地之寒,虽已入秋,除了池中荷叶,到处绿油油的一片欣欣向荣。
    踏进了眼前这片碧茵的绿地,顺着一条花岗石铺地的迂回花径一直向外步出,便看见了来时所经过的大门。
    朱翠边走边暗自打量着两旁景物,越觉不乐帮这处行馆规模庞大,气势雄厚,由于来时匆迫,又不欲被风来仪看出行藏,故未能仔细打量,此时心情不同,便细细地观察了一下。
    只见在这片庞大的院落里,共有格式不一的六座楼阁,乍看上去各踞一方,各有一条专达的甬道通过去,并不像有什么特别的布置。
    然而,朱翠却警觉到这里面是大有名堂。
    首先她注意到每条甬道的形式都不一样,而楼与楼之间对映得更是十分有趣,尤其特别的是尽管每一幢楼的格式不相同,却有一扇相同的门扉彼此连锁呼应。再者,每一幢楼的顶楼瓦面之上,俱都装有一个晶光四射的珠子,乍看上去六点星光,尤其刺人眉睫。
    朱翠虽然一时弄不清这其中包涵的用意,但却可以断定必有深奥的意境,心里不禁暗暗庆幸,所幸自己没有四处乱闯,否则保不住就许被困在这个微妙阵势之内,岂非自讨没趣。
    思念中,青荷已带同她来到了大门。
    一股猛烈的气势,直朝着二人面前逼压了过来。眼前明明是一条通畅的甬道直通门外,却偏偏给人“行不得也”的感觉。
    朱翠心里一惊,已见前面的青荷绕了个弯儿,由两具石狮之间的小道绕出来。朱翠心里一动,学样步出,再踏上直出大门的甬道时,先前那股逼人的气势的压迫感觉便为之消失。
    一脚踏出大门,青荷回眸笑道:“公主大概也看出来了吧!这里面步步都布着埋伏!”
    朱翠哼了一声:“也只不过拿来唬唬寻常人,真要是有本事的人,只伯也困不住!”
    青荷摇摇头道:“也不一定,是三位岛主用尽心血亲自布署的,不怕您见笑,婢子到现在为止,一个弄不好,还要出丑呢!”
    朱翠道:“这么说,不乐岛上的埋伏就更厉害了!”
    “谁说不是!”青荷一面说情不自禁地吐了一下舌头:“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朱翠道:“你可不能再这么称呼我的了!”
    青荷一笑道:“好,那就叫你小姐好了!”
    朱翠道:“最好什么都不要叫。”
    说话时二人已步上一条街道,一个豆腐贩子扯着喉咙:“嗨,豆腐,豆花,豆腐脑。”
    朱翠由不住站住了脚。
    卖豆腐的是个白头老者,赶忙上前笑嘻嘻地道:“二位姑娘来两碗豆花吧,刚刚起锅,可好吃得很呢!”
    朱翠看了青荷一眼,点点头道:“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就进去吃一碗吧!”
    青荷一笑道:“不是刚吃过吗,您又饿了?”
    说笑着已被那个卖豆腐的老人带着落座,只不过是马路旁边临时搭建的一个棚子罢了。
    要了两碗豆花儿,朱翠觉得很开心,笑道:“我肚子是松紧袋,可以一天吃好几顿,三天不吃一顿也没关系!”
    青荷一缩脖子道:“那我可不行,一顿不吃就饿坏了!”
    经过两天的相处,两人的感情无形中像是拉近了许多,虽说如此,到底彼此立场迥异,朱翠在心里不得不留下几分仔细。
    青荷看来确是童心未泯,吃了一碗豆花,直嚷着好吃,又叫了一碗,问朱翠还要不要?
    朱翠摇摇头说饱了。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身着素衣,头上扎着一方丝巾,看来神态雍容的妇人,双方目光交接之下,那妇人似乎愣了一下,立刻低下了头,随即匆匆离开。
    朱翠就在与对方妇人照脸的当儿,心里禁不住动了一下,只觉得对方那张脸十分面熟,只是就不知是在哪里见过白白的脸,细长细长的一双眼睛。
    忽然她心里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差一点脱口而出:“李妙真?”
    “青霞剑主”李妙真。
    一点都没错,就是她。想着立刻离座,跑出街上,四下打量了一眼,哪里还有对方的踪影,
    青荷见她忽然离开,想是有什么急事,当下也顾不得吃,丢下几个钱,赶忙跟出道:
    “什么事呀?”
    朱翠好生失望地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出来却又不见了。”
    青荷一怔道:“怎么会呢,我们找他去!”
    朱翠摇摇头说:“算了!”心里却十分纳闷儿,如果刚才所见那个俗装妇人果然是白衣庵的“青霞剑主”李妙真,实在有点令人想不透。鄂粤两省,相隔千里,好生生的怎会来到这里?再者她原是沙门比丘尼,怎地忽又改了俗装?这又是什么原因?
    那是因为“青霞剑主”李妙真这个人,前此已使她与潘幼迪二人大启疑窦,更令人深置怀疑了。
    朱翠几乎认为是自己看错了,因为她怎么也想不通李妙真来到这里干什么?
    心里盘算着这件事,不觉同着青荷步入眼前街道,这时早市已开,来往的客商虽然不多,但已不复先时之清冷,石极铺成之街道两侧,种植着生满须茎的榕树,在上午的阳光里,显得很有生气,就像顶盔戴甲的两列巨人伫立左右。
    一群人围看着什么,二女不觉也偎上去,一看之下,见是玩猴儿把戏的。
    青荷尤其是稚气未退,心里先自高兴道,“好呀,这是玩猴儿的啊,我们看看吧?”
    这种玩猴的把戏,朱翠见过几次,倒也不十分起劲儿,主要她实在听不惯广东话,打算少观即去,但一眨眼工夫青荷已挤到了前面,还回过身来连连向她招呼。
    围看的观众忽然发觉到两个漂亮的姑娘,尤其是朱翠那般盖世风华,俱不禁惊为天人,纷纷自动让开,让她们走到前面。
    朱翠反倒觉得怪不自然的,想告诉青荷离开,场子里却响起了震耳的锣声。两只猴子各自戴着一个面具,蝴蝶穿花似地在场子里走着,其速极快。再看那玩猴的,一个瘦小的老头,大模大样地坐在一个木箱子上,手上着锣,脚也不闲着,脚趾间夹着一根鼓槌,一声声敲着小鼓,两只猴儿,听见鼓声就来回地翻着斤斗,人猴配合得极其自然。
    小老头嘴里叨着根旱烟袋,一口口地喷着烟,两只黄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转着。他身上穿着极为肥大的一件羊皮袄褂,越加显出他人的瘦小。
    一阵子快翻斤斗,带来了满场掌声。小老头松下了手里的锣,扯着嗓子大叫道:“两个儿子都过来!”出口居然不是广东口音,倒是出乎朱翠的意料之外,像是很沉重的关中口音。
    两只猴儿听得主人这么一招呼,立刻乖乖地来到了他的跟前。
    小老头笑嘻嘻地道:“把脸子给摘下来?”两只猴子乖乖地就把头上面具给摘了下来。
    “磕头,磕头!”猴子还是真听话,叫磕头就磕头。一时带来了如雷掌声,铜钱子哗啦啦洒了一地都是。
    小老头一口口地喷着烟,两只眼睛只是在人群里溜着,满地的铜钱根本不放在心上,倒是对于朱翠与青荷姑娘十分在意,不时地侧目斜上一眼。
    两只猴子像是被他训练得极为灵巧,叫它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地上的铜钱一枚也没有错过,都被它们拾起来,放进袋子里。
    小老头嘻嘻一笑道:“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干点像样的给人家瞧瞧,别叫人家说鹅们不懂规矩。”
    一面说着由木箱子里拿出了两把木剑,丢向两只猴儿:“就玩一趟剑吧。”
    各人倒不曾想到猴子还会舞剑,何止是舞剑,两双猴子敢情身手还挺不错地对打了起来,四下里的观众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
    这一趟剑法打得十分热闹,看在朱翠眼里,尤其觉得奇怪。她原以为猴子对招,无非是瞎比划一阵谈不上什么身手,哪里知道细一留意之下,才发现敢情大有名堂,两只猴儿所施展的竟是一路“六合剑”法,虽然不似武林健者那般得心应手,但是一招一式却也并不含糊,猴儿有这般身手,主人可想而知丫。
    这么一想,朱翠不禁吃了一惊,不禁侧过眸子打量了一下那个小老头儿。
    小小的个头,似乎腰上还不大得劲儿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练家子,然而朱翠却不敢小看了他。
    一旁的青荷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偏过脸来小声向朱翠道:“我看这个玩猴的小老头儿有点邪门儿。”
    话声未歇,只听见当空“呼”的一声,一条黄影疾若星坠般,直向着朱翠头上落来。敢情一只猴子手上的木剑,竟然向朱翠头顶上招呼了下来。
    二女正在说话,根本就没注意到场子里的情况,四下里观众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乍见此情,俱都惊叫了起来。
    青荷一惊道:“公主小心。”
    话声出口,方待向空中猴子出招,朱翠却已抢先出手自卫,只见她身子微微向旁边一闪,那猴儿手上木剑“呼”的一声已砍了个空。想必是这只猴儿得了主人的暗示,出手甚为快捷,一招不中,紧接着在空中“吱”的一声怪叫之后,身子一个翻腾,却用左手连同左腿,猛地直向朱翠脸上抓去。
    四周观众乍见此情,又是一阵惊呼。
    朱翠原不想在众人面前展示身手,可是一来事发仓促,再者这只恶猴竟敢如此欺人,决计给它一个厉害。
    这只猴儿虽是快到了极点,奈何却难以伤到朱翠。就在它两只手爪落下的一霎,朱翠已滴溜溜地一个快转到了猴子的另一侧。
    身边上,又是“吱”的一声猴鸣。另一只猴子想是见同伴没有得手,由另一个方向实地跃出,连身带剑,同时向朱翠身上落去。
    四下里观众没有想到看猴戏居然还附带了这么精彩的节目,一时大乐。尤其看到朱翠展示身法,竟是这么美妙,俱都爆雷般地叫起好来。就在这声爆彩方自出口的一霎间,现场人猴交手的情况已起了变化。
    原来朱翠心忿那个小老头竟然听任猴子伤人而不加管束,决计出手给二猴子一个厉害。
    第二只猴子连身带剑猝然向下一落,在朱翠疾若飘风的快捷闪身之下,竟然又落了个空。
    朱翠蓦地一个抢步,用“火中取粟”的招式,一下子已抓住了第二只猴子手上木剑,倏地往起一抡,已把那只猴子摔了出去。同时她身形右转,斜出一掌,直向第一只猴子身上劈去。
    她施展的是凌厉的劈空掌力,掌势一出,距离着那猴儿尚有两尺左右,又把那猴儿劈得滚了出去,嘴里“吱吱!”连声怪叫不已。
    朱翠掌势如果顺势击出,凭她精湛的内力,不要说全力击出,只要有六成力道,这只猴子活命之机也是微乎其微。
    就在这紧张的一瞬,耳听得那个玩猴的小老人一声怪笑道:“哎唷!大姑娘饶命吧:“说话间他身子可是丝毫也不迟缓,一只手拿着铜锣,一只手拿着锣槌,那副样子就像是喝醉了酒般的,一个踉跄直向朱翠身前扑了过去。
    脚下如此,手上可不含糊。小老头借着前进的势子,手上的一个锣槌,直直地向着朱翠头上招呼了下来。
    朱翠右掌向上一封,用掌沿封开了小老头的锣槌,身子半侧着,滑出了尺许以外。
    她已发觉出对方这个小老头大不简单,只是眼前这个地方不易动手,心中犹疑着,另一面的青荷已猛地向着对方这个小老头儿身后扑到。
    “可恶的东西!”青荷嘴里这么嚷着,二掌同时递出,用双撞掌的进手招式,直向着小老头背上击去。
    这可正应上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了。
    小老头如果敢不回身,保不住可就伤在青荷的双掌之下。
    “好家伙!”嘴里怪叫了一声,这个小老头霍地向前打了个踉跄,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倏地一个斤斗翻了出去,青荷的双掌乃至于扑了个空。
    青荷一惊之下,才知道眼前这个小老头敢情不大简单,她冷笑一声道:“你哪里跑!”
    往前一上步,正待用“夜叉探海”的一招,去伤小老头的面门。朱翠忽然唤住她道:
    “青荷!”
    青荷招式原已探出,便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往旁一转,怒看着对方,跺了一下脚。
    “公主,你……”
    一想有语病,赶忙改口道:“噢小姐,”脸上一红道:“这个家伙好可恶,非给他点教训不可!”
    朱翠只觉得全场所有各人的眼睛,似乎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确是怪不自然的。
    “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话时只听见“咭呱!”一声,两只猴儿叫着,又像是要偎上来。
    这一次那个小老头出声制止道:“给鹅都站住!”
    他这声喝叱还真管用,叱声一起两只猴儿顿时就站在了当地,一动也不动地把一双黄眼睛珠子直直地向小老头注视着。
    “罪过,罪过,敢情是贵客驾到!”
    一面说,这个小老头连连向朱翠拱着手:“不知秆不罪,狱们父子真是有眼无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二位您们请吧!”
    朱翠想不到对方前倨后恭,转变得这么快,想必与青荷刚才失口叫出的那声“公主”有关,她自忖自己此刻是钦命要犯,朝廷早已行文天下,要缉拿自己全家归案,青荷这么一嚷嚷,只怕为自己惹上了麻烦。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目前已是托庇于不乐帮,一切安危自然由他们负责,倒是看看他们怎么来保护自己,眼前大可坐山观虎斗,双方鹬蚌相争,自己正可坐收渔人之利。
    想到这里,匆匆看了对方那个小老头一眼,也懒得跟他噜嗦,只向青荷道:“咱们还是回行馆去吧!”
    青荷哪里知道她这句“行馆”正是在向对方透露消息,说了这句话随即走出场外。
    青荷含怒地看了那个小老头一眼,冷笑道:“今天算是便宜你了,下次再看见你,哼,要你知道我姑娘的厉害。”
    小老头只是嘿嘿笑着,连连的拱手道:“不敢,不敢,得罪!得罪!”
    忽地一脚踹向二猴,骂道:“都是你们两个混蛋给鹅惹的麻烦,还不跪下给两个姐姐叩头!”
    四周围的人听他这么说,俱都哄然大笑。
    敢情这几句话,又被他讨了便宜。他日口声声吆喝两只猴子为儿子,现在却要“两个儿子”给“姐姐”磕头,岂非朱翠与青荷都变成了他的女儿?再者以披毛戴掌的畜类平称二女,寓意之刻薄毒恶,更属诬谚之至。
    青荷娇叱道:“住口!”碍不住被朱翠的眼神儿暗示住,才没有发作出来。
    在众人笑声里,两个人离开现场。
    “太可恨了,这个家伙!”青荷一面走着道:“真恨不得好好地教训他一下才好!”
    朱翠若无其事地一笑道:“你当这老头是好惹的么!我看他很有点来头呢!”
    青荷奇怪地道:“也说得是,以前我就从来也没见过他,一个走江湖玩猴戏的能有这种身手,确实是不容易了!”
    “你要是真以为他是走江湖玩猴的可就错了!”
    “那他是……”
    朱翠冷冷一笑道:“玩猴儿只是他的掩饰,哼,我看这个人不是公门里的捕快就是江洋大盗,反正绝不会是好人!”
    青荷一怔道:“这么说,难道他是冲着公主你来的?”
    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要是平常,朱翠一定会暗中留意,把这个人的底细摸清楚了,可是现在却大可不必。
    倒是青荷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可就有些儿担心,因为风来仪要她照顾朱翠起居,虽说含有监视的意思在里面,却也附带着有保护朱翠安危之意,要是略有失闪,何以向这位三岛主交差?这么一想,青荷可真是有点笑不出来了。
    “婢子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朱翠一笑,站住脚道:“怎么,你害怕了?”
    “那倒不是,”青荷道:“我想回去给馆里递个讯儿,叫他们来这里盯上这个人。”
    “那太晚了!”
    “怎么会呢?”
    “你不信再看看去,”朱翠冷笑道:“他一定不在那里了。”
    青荷愣了一下,果然回身跑到了街口,往方才玩猴的地方看了看。可不是,只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对方已经收了买卖,围着的人正在散开,却已失去了那个小老头的踪影。
    “怎么样,我没有猜错吧?”朱翠胸有成竹地道:“这么看起来更证明我的话没有错了,你小心注意一点,这一两天总还会见着他就是了!”
    青荷道:“您是说他会到馆里来?”
    朱翠道:“这就难说了,凭他一个人,难道还敢去碰不乐帮这块招牌?”
    这么一说,青荷又放心了。
    “那倒好!”青荷笑嘻嘻地道:“我倒是希望他来一趟,叫他尝尝厉害。”
    朱翠笑笑没有说什么。
    青荷又道:“我们还去不去逛逛庙会了?”
    朱翠接道:“当然去啦,那地方远不远?”
    青荷喃喃地道:“远倒是不远,我只是担心,怕万一刚才那个玩猴的要是对公主你不利……”
    朱翠冷冷一笑道:“他不敢!”
    青荷本是童心未泯,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宽心大放,跳了一下道:“好,那我们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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