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风嗖嗖地刮着,暮色里传来乌鸦的“呱呱”叫声,她心里却交织着高亢的战意,恨不能君无忌顷刻出现眼前,立时拔剑一战。
    “小姐,咱们回去吧……天可是快黑了,又冷得慌!”冰儿冷得打颤:“再说……他们早就走了,荒山野地的,哪里找他们去呀!”
    春若水一声不吭地转回来处,跃身上马。
    冰儿跟着也上了马,原以为打道回府了,可又不是这么回事,却发觉她家小姐一径向着方才施展轻功的山坡上策马过去。
    “你先回去,”她回过头说:“我一人上去看看!”
    说了这句话,不待冰儿答话,径自舞动马鞭,胯下坐马泼刺刺己自窜了上去。
    用不了多大会儿工夫,顶多半个时辰不到,天可就黑了。
    春若水一路飞驰,几乎踏遍了附近山地,却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拨转马头,还想再往上面奔上一程,一来天色昏黯,山雾甚浓,偏偏坐马不耐山行,像是体力不继,嘴里连声地打着噗噜,只是就地打着转儿,却不前进。
    火起来,一连抽了它几鞭子,直打得这畜生声声长嘶不已,乱蹄践踏里卷起飞雪片片。
    打是打了,反正就不再往上面走了。倒也怪不得这匹牲口,自己想想,荒郊野地也是怪怕人的,白天倒还没什么,晚上就不然,一个失足,保不住人马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这么一想,倒也不敢造次。
    天黑雾重,山风呼呼,吹在人身上,像是万把钢针齐扎,较诸先前在山下的那般境况,又有不同。
    春若水这时,不禁有些后悔了,后悔刚才没有听冰儿的话跟她回去,现在弄到半山腰间,上下不得,四面冰雪,可怎么是好?
    蓦地,一股疾风,直向着她脸上飞驰过来,恍惚中但见毛糊糊一团,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春若水左手力带辔缰,右手马鞭子“刷”地挥出,叭!一下抽在那物什身上,紧跟着对方“吱”地一声,已自坠落地上,敢情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飞鼠。
    她久闻天山飞鼠历害,平素惯居深山,昼伏夜出,无论人兽,一旦遇上绝无幸免,眼前虽非天山,却已山势相连,莫非真的会被自己遇上了?
    一念之兴,春若水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是因为,她更知道这类“天山飞鼠”性喜群居,绝少单栖,一发千百,非至所攻击之人兽对象倒毙当场,随即啃食其肉,吸饮其血,直至对方白骨一摊而后己。是以长久以来,即为当地居民,视同无可抗拒的心腹大患。倒是这类飞鼠,惯栖天山深处,极少出山,其行踪又限于夜间出没,只要心存仔细,避开夜行,也就不足为害,又以其生性俱火,若数人结伙共行,各持火炬,遇时举火以攻,亦可避难一时。
    偏偏春若水来得匆忙,非但人单势孤,手边上连火把也没有一根,果真所遇正是传闻的天山飞鼠,其势绝非一发而止,若是大举来犯,即使是自己一身武功,情势也大足堪忧。
    越想越怕,一只手探入囊中摸了摸,所幸其中暗器甚多,方自取了一把银珠扣入掌中,眼前已有了动静。
    先是胯下坐马唏聿聿长啸一声,紧接着“哧一哧一”两声,一双飞鼠,左右交接着自空而至,直向着春若水坐马双双袭来。
    好快的势子!若非春若水心存警觉,留神防范,简直看它不清。
    当下慌不迭发出银珠,玉指弹处,两点银星分左右齐发而出,双双命中,吱吱两声,两只飞鼠分别坠落雪地。
    正如春若水所料,这类飞鼠果是群栖集结,为数千百,分别栖息于附近松树,一出百惊,眼下随即展开了凌厉的空中攻势。一时间,空中“吱吱”连声,又自有四五只飞鼠,箭矢也似的,直向着春若水人马飞射而来。
    这些飞鼠,各自生着一对绿光闪闪的眸子,惯于夜间视物,乍然看去,宛若流萤二点,只是速度自然要较诸空中的流萤快多了。
    春若水虽说防范在先,却也心中不无惊惧,随着她手腕翻处,剩余暗器银珠,已自全数发出。
    空中飞鼠尽管来势奇快,却也闪躲不开,迎着春若水“满天花雨”的暗器打法,各发尖叫,纷纷坠落当地。
    现场情势未已,空中流萤数点,又是几只循势而至,吱吱尖鸣声中,春若水连人带马,全在照顾之中。
    掌中暗器已罄,探手再取似已不及,急切之间,春若水将一领披肩卷起,噼啪声中,一时又为她挥落不少。只是这么一来,不免造成了更大骚动,一时间栖息于附近的飞鼠,纷纷发难,猝然间腾起空中,为数何止千百?
    像是一大的怪鸟、乌鸦……黑云也似飘浮空中,其声啾啾,低飞旋转着,只是在当空团团打转不已。对此一人一马,随时作势下袭。
    春若水乍见之下,心胆俱寒,慌不迭把长剑拿在手中,胯下坐马,更是吓得连声长嘶不已,乱蹄打转里差一点把她由马上给摔了下来。
    情势一发不可收拾,随即展开了一场凌厉的陆空遭遇之战。
    低飞盘旋的飞鼠云里,不时有奇兵出袭。春若水抡剑以迎,霞光过处,一片血雨腥风,片刻间,己是尸横遍野。无如当空飞鼠,正是新近移自天山,为数可观,虽遭奇惨,井没有败退之意,一心向敌,不死不休,顷刻间形成了人鼠蛮战之势。也不知杀死了多少只飞鼠,朦胧里,只觉出那一只握剑的手,其上满是血腥、湿糊糊的,像是浸满了油漆,一条膀子由于抡施过力,仿佛连根俱麻,也不知在马上转了多少圈子,眼睛都花了。
    那匹坐马,早已体力不继,千百打转下来,已是遍体汗透,再加上股腿之间,为飞鼠所袭,伤迹斑斑,眼前早已力竭,状如疯狂,悲嘶一声,蓦地向外窜出,直向着眼前一棵大树撞了过去。
    春若水吓了一跳,虽是力勒辔缰,却也止不住它的前窜之势,只得自鞍上腾身跃下。
    却听得砰然一声大响,马身已撞着了大树,由于力道极猛。足足将那匹坐马弹出来七尺开外,登时血溅当场,横尸就地。
    啾啾鸣声中,立刻引来了无数飞鼠,有如墨云一片,夹杂着一双双碧光莹莹的眼睛,群相争噬,落翼纷纷,一阵子凄厉的尖鸣声里,眼看着硕大无朋的一具马身,顷刻间已露出了森森白骨。
    春若水目睹之下,即便是艺高胆大,却也吓了个冷汗涔涔。
    她虽然及时由马身上跃下,没有撞着大树,得免一死,却也未能就此便躲过了空中飞鼠阵势的纠缠。随着她飘落的身势,早有一群飞鼠,自空中蜂拥而前,紧蹑不舍,片刻之间,又自战成一团。
    春若水一口长剑,几乎施出了浑身解数,依然是脱困不得,实在因为空中飞鼠为数过多,简直杀戮不完,时间一长,这些会飞的小畜生,却也摸清了对方的路数,不再作舍身捐躯的无谓牺牲,忽然改变了战术,只是团团将春若水上下四方密密围住,发出刺耳的尖鸣之声,却不轻易出袭。
    这么一来,情势更将对春若水大为不利,几十圈打转下来,她已眼花镣乱,腿下一软,“噗”地坐倒雪地。
    吱吱声中,立时就有几只飞鼠,状如怪鸟俯冲,直向她猛袭过来,却为她手起剑落,将为首直袭正面的两只飞鼠劈落剑下。剑势方出,早已势竭力微,虽然觉出身后情势吃紧,却已是无能兼顾。只觉得肩上一紧,已为一只飞鼠抱抓了个结实。
    这类飞鼠,每一只都约有巨鹰般大小,齿尖爪利,更不在巨鹰之下,平常人一只已是难以应付,更不要说眼前这般阵仗了。
    春若水长剑斜挥,施出最后余力,将另一只几乎已袭到她颈项间的飞鼠劈落,却觉出左肩头上一阵奇痛砭骨,却已被肩上那只飞鼠利爪穿透,伤了皮肉。
    眼前情势显然危急到了极点。春若水负痛之下,左掌倒抡,“叭”地一掌将肩上飞鼠拍落,由于力道不继,竟未能将这只飞鼠击毙,不过在雪地上翻了几个身,又自飞身而起。
    春若水拍出了这一掌,却是再也提不起一些儿力道,呻吟一声,径自向雪地上倒了下来。
    大群飞鼠,立刻趁虚而进。黑云猝集,间杂着碧莹莹的鼠目星光,眼看着俱都落在了她身上。
    情势已似无可挽回,偏偏她命不该死,竟于此性命俄顷之间,来了救星。
    一条人影,猝然现身树梢,其势绝快,随着这人的一声长啸,有如长空一烟般地拔身而起,却自向着人鼠聚结之处,大星天坠般直落下来。
    这人身手端的了得。
    随着他落下的身势,手上一领长衣先自卷起,发出了极见罡厉的一股狂风,直向空中猝落的大片飞鼠阵势卷了过去,劈啪声响中,当者披靡,顿时为他冲破了众鼠聚结的空中鼠阵,一片啁啾悲鸣里,众鼠落尸无数。
    紧接着这人长衣飞舞,呼呼连声,卷起了一天狂风,逼得空中大群飞鼠,纷纷后退,俄而高升,展现出一刻良机。
    春若水虽自倒卧雪地,神智未失,原以为此身定当丧命飞鼠阵势之内,却是没有想到吉人天相,却在危机一瞬之间来了救星。映着雪光,方自认出了来人正是那个叫君无忌的奇人,后者已迫不及待地身形前倾,一只大手,紧紧地已抓在了她右臂上。
    春若水尽管心存羞窘,却也无能恃强好胜。随着对方轻舒的右臂,已自雪地上被提了起来。这时她即觉出,透过对方那只有力的手掌,更似有一股极大的吸附之力,这股力道迫使着她不得不把身躯向对方偎近了。虽说是只为对方抓着了一臂,却有如半边身子全在他的持托之中,正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听从对方的任意驱使。
    君无忌猝然现身,出手救了春若水一时急难,若是就整个大局而论,情势未见得就呈乐观。须臾间,空中飞鼠像是又聚集不少,较诸先前非但不见减少,反似越聚越多,千翼蹁跹,鸣声啾啾,空气里凝聚着这类运动的一种特有气息,加以散置在四下里的无数飞鼠尸身血腥气味,简直令人欲呕。
    春若水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过这等阵仗,一时吓白了脸。
    所幸君无忌并不曾乱了方寸。眼见他一只手力持着春若水右臂,一只手舞动长衣,极短的一霎间,已自腾挪了六七个方位。
    春若水惊吓之中,只觉出对方身势轻快已极,虽然夹着自己这个人,看来丝毫也不累赘,三数个转动之下,己是十数丈外。随着对方右手舞动的一领长衣,每一次都发出戛然有力的强风,格阻得下袭的飞鼠,每每无能趁势随心。
    春若水对空中飞鼠恨恶已极,恨不能借助君无忌的出手,将空中鼠群悉数消灭干净,无如这个君无忌,设非是力有未逮,便是心存慈善,除了方才现身之一霎,存心救人,不得不下毒手杀生之外,观诸他随后之出手,便只是色厉内荏,杀敌之势远不及吓阻来得有力。
    虽然这样,形诸在他长衣间的威力也足以惊人,长衣每发,心聚狂风之势,迫使得空中飞鼠时高时低,节节退后,空具凌厉形象,就是不能称心。
    君无忌边战边移,却似节节升高。
    眼前惟能借助于有限雪光,略事窥物而已,加上山雾的四下封锁,丈许以外便自模糊不清,由是君无忌挥动的长衣,除了拒敌空中之外,倒似兼顾了扫雾的作用,呼呼风势,将四下里浓重雾气吹得滚滚而开,呈现在眼前的视野时清又浊,贵在持续不断,倒也能兼收辨视之效。
    透过四面的寒风,春若水仿佛感觉到已脱离了先前的血腥阵势。随着君无忌的带动,二人忽然腾身而起,一起猝落,眼前已换了地头。
    春若水方自站定,手触处身后一片冰硬,敢情身后是一岭峭壁。如是揣度,二人当为背壁而立了。这么一来,立时解救了背后受袭的威胁,下意识里春若水才自松了口气。
    接着,君无忌那只紧紧扣在她臂上的手才自松了开来。
    春若水身子晃了一晃,总算没有坐下来。
    心中气闷,呼吸急促,一时有气无力的样子,当着生人,她可不愿示弱,紧紧咬着牙,作势地举起了宝剑。
    “别动!”二字出自君无忌的口,也是他自现身以来说出的第一句话,紧接着却有一件物什,借助于他的手,碰触于她的唇齿之间,春若水顺势张开了嘴,含向口里,冰凉一片,倒像是含着了一块冰。
    自然不会是一块冰,除了一片冰凉之外,还似有一股清香气质,混合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极短的一刹那间,已自传遍了她整个身子。
    君无忌并不再多看她一眼。他脸色沉凝,一双瞳子注视着当空,未敢少缓须臾,手上那一领长衣堪称变化无穷,时而扬起,时而卷动,或上或下,不一而足,配合着空中飞鼠离奇的攻势,每一次都能发挥出吓阻作用,将对方凌厉的来势,消揖于无形之间。
    春若水这才知道含在嘴里的是一块奇妙的丹药,她把它轻轻压在舌下,自有汁液缓缓顺喉而下,极短的一霎,她却已觉出了妙用,头脑似乎清醒多了,只是方才为飞鼠抓伤之处,兀自隐隐作痛,肩上热乎乎的,很可能已经肿了,试着抬动一下,竟是又酸又痛,有些儿力不从心。
    她生性最是要强,尤其不愿轻易受惠于人,何况这个人是君无忌,这是她最最不愿意的。何以君无忌较诸别人不同?这个隐秘只怕连她自己也一时难以说明。
    空中飞鼠有增无已,兀自死缠不休地恶战着。君无忌也真有耐性,好整以暇的飞衣对敌。
    双方像是把对方都摸熟了,君无忌这边一经作势,那一边立刻鼓翅升高,容得他长衣落下,这一边又作势下袭,看起来像是在闹着玩儿似的,却不知其中包藏着无比凌厉的杀机。
    “你觉着好一点了没有?”
    君无忌一面挥出长衣,一面问话,一双眼睛只是向当空注视着。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谢谢你,好多了!”
    “你知道这些飞鼠是哪里来的?”
    “知道!”春若水不假思索地道:“天山,天山飞鼠!”
    “哼!”君无忌冷冷地道:“我以为你还不知道呢!”
    他仍然目注当空:“这是由天山新近迁移下来的,每年二三月份下来繁殖生产,要到四月过后才会转回,你在这里居住了这么久,怎么竟会不知?”
    春若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是不该一个人来这里的!”君无忌略似责备地道:“尤其是晚上,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是来找人!”
    “找谁?”
    “找……”摇摇头,她却不说下去了。
    她的脸红了,天知道她是来找谁!找谁?找你!这是她心里的话,却不愿说给他知道。
    “这里没有人住!谁会住在这里?”
    说话时,三只飞鼠快速俯冲过来,莫道鼠辈无知,却也会伺虚而入。君无忌早已有备在先,长衣卷处,“吱”地一声,己把来犯的几只飞鼠,卷得无影无踪。
    “好本事!”春若水眼神里无限钦佩:“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飞云功’吧!可是?”
    君无忌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颇为惊讶,微微一笑,又把眸子注向当空。
    春若水自忖猜测正确,心里着实吃惊。这才知道对方这个人功力高不可测,那是因为她确知“飞云功”为一种纯属内气提升的功力,据她所知,当今人士,从没有几个人有此功力,她更知道有此功力的人,也必当是轻功极为杰出之人,莫怪乎他的“踏雪无痕”功,施展得神乎其神了。
    “你刚才说这里没有人住,难道你不住在这里?”静静地打量着他,春若水拾起了刚才中断的话题儿。
    “当然不!”君无忌笑了笑:“如果是,怕不早被这些东西给吃了。”
    春若水想想也是有理:“这么说,难道你会住在山上?”所谓的山,当是指的“天山”
    了,那是不可思议的了,莫怪乎春若水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不!你猜错了!”接着他连番运施“飞云功”,把空中大群飞鼠逼得频频升高、退后。“我们得走了,”君无忌打量着天上,有些气馁的样子:“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怕是越来越多,可就麻烦。”
    春若水自服下那粒丹药之后,已不似先时那般昏昏欲睡,聆听之下,忙自站好。不意伤处触及石壁,痛得她半身打颤,一时花容骤变。
    “你怎么了?”君无忌像是有所觉察,偏过头来。
    “没什么……”春若水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走吧!”
    君无忌点头道:“我想了个法子!”说时手上运动长衣,大力挥施之下,发出巨大风力,非但迫使空中飞鼠连连升高,兼带着却也把眼前云雾冲破开来,现出了一片视野。
    春若水注视之下,不禁吃了一惊,才惊觉到自己一人立处,竟是一方峭立的山壁,前面不及两尺之处,便是虚空,若非君无忌驱开云雾,简直看它不见,一脚踏空,便当粉身碎骨,好不吓人。
    “你可看见了,”君无忌说:“下面十丈左右,有几块山石,可以暂时藏身,你在那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春若水不及多问,君无忌已自腾身跃起。
    他有意做出一番声势,一面运施轻功,直向崖上攀升,一面频频挥动手上长衣,发出大片力道,风力及处,飞雪走石,声势惊人已极。
    空中飞鼠先为他衣上风力惊得频频后退,继而循着他上升的身势,一窝蜂般地涌了过去,春若水这边顿见轻松,排除了一时之危。
    她随即明白过来,敢情君无忌施展的是“调虎离山”之计,以身为饵,把眼前飞鼠诱开,好让自己伺机离开。亏得他想出了这条妙计,解救了自己一时之难。
    心情略舒,接下来,春若水却不禁又为对方担起忧来。
    君无忌身法至为巧快,片刻间已攀升起百十丈高矮,眼前显然已是极高境地。空中飞鼠却是穷追不舍,那番景象恰似被一只熊惹了的蜂群,死盯着硬是不放。君无忌一面运施长衣,一面四下观望,冀望着能找到一藏身处,一经隐蔽,使可脱一时之难。只是眼前却连一棵大树也没有,黑夜里所见朦胧,更不知何以藏躲。
    他只当山势绝高,无远弗届,却不知慌忙中所攀登并非天山主峰,不过一处别峰,眼前已来到峰顶,除了与空中飞鼠决一死战之外,后避无门,显然大为失策。
    空中飞鼠并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君无忌也只得打起精神与之周旋。
    天风冷冷,寒雪森森。打量着天空这般阵势,黑压压布满当空,怕没有上万只飞鼠,敢情附近飞鼠俱都有了呼应,纷纷加入,声势较诸先前更不知壮大了多少。
    君无忌虽是不惧,长此相持,却也不是个办法,心中正自思忖着对策,隐约里,却似听见了一声冷笑,笑声就在身侧不远。
    随着这声冷笑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君无忌陡然一惊,蓦地收住了势子,他确信自己不会听错,流目四盼的当儿,那个人却已开口说话了。
    “足下何其愚也!”声音里透着冷峻:“若像你这样子的打法,只怕非耗到天光大亮不可。”
    君无忌随手振衣,逼退空中鼠阵,寒声道,“谁?”
    那人冷笑道:“你居心仁厚,不忍杀生,只是时间一长,只怕也无可奈何,势将被迫出手,却又何苦?”
    君无忌心中一动,却似觉出那声音甚为耳熟,像是以前听过。
    “尊驾是谁?何不出身相见?”
    “哼!”那人冷冷地道:“那么一来,便同你一样,只怕落得眼前不能安静了。”微微一顿,他接道,“对于这些飞鼠我可远比你在行得多,我们总算有过一面之缘,这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君无忌道:“足下如是自愿,我却无能阻止。如有勉强,那就大可不必。”
    那人哈哈一笑:“就算我路见不平,不忍见以多欺少吧!”
    听他这么一说,君无忌倒也不便再行见拒。一面防范当空,一面循声注视。
    山风甚大,那人说话语气平和,声调不高,却能将声音清晰传来,显然是运施内功加以凝聚,即所谓“传音入秘”功力。君无忌投桃报李,同样回答,一对一答,无分轩轾,顿见彼此功力之不凡。
    暗中人随即说道:“其实你我近在咫尺,只是眼前我却不便现身,足下只需退后丈许,便见一行矮树,到了那里,我自会接引便了。”
    君无忌料非虚言,应了一声,随即展动身形,起落之间,己落身丈外。
    面前是一片矮小灌木丛树,由于其上缀满白雪,如非来到近前,简直难以窥见。
    他这里身子方自站定,即听得声音传自身侧道:“鼠辈可恶!”
    紧接着即有大片风力,发自身后,由上而下,一时间击起了雪花万点,宛若一天银星,直向着空中飞鼠阵中发去。
    君无忌也自配合着他的出手,霍地将一袭长衣抡起,卷起大片飞雪,夹着凌厉罡风,一古脑俱向空中发出。两般配合,其势益猛。如此一来,当即形成了一股狂流,空中飞鼠阵营,顿时为之大乱,纷纷作势,四散高飞,躲避着猝发而来的一天飞雪。
    君无忌还待重施故伎,当前壁间,忽然现开一穴,出声道:“请!”
    他便不再迟疑,身形微耸,已自投身而入。
    方自进入,洞穴随即关闭。原来洞穴之口借助于一簇藤蔓掩饰,一启一闭,巧在不落痕迹。
    暗中人显然并无恶意,君无忌却不能心存疏忽。一经进入,当时向侧方闪开,同时左掌平胸,必要时,随时可以击出。
    他立刻也就觉出、自己这番仔细,显属多余。
    壁穴里丝毫不见动静。在一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后,眼前景象也就渐次分明。
    其实并不是什么天然洞穴,不过是贯前通后的一处窄小过道而已,也只有当前这小块地方,尚称宽敞,往下便黑黝黝能见不多。
    那个人,显然就在眼前。蜷着双腿,抱着一双膝头,这人好整以暇地正自向君无忌静静看着。
    黑暗中固然看不甚清,可是这人微驼的背影,以及下巴上翘起的一丛胡子,却是似曾相识。
    君无忌微微一怔,点头道,“原来是你?承情之至!”
    驼背人摇摇头说:“用不着客气,刚才说过了,我是自愿的,你可不欠我什么。”说着他已自壁边站起。
    双方近在咫尺,俱都有过人的目力,虽是黑暗之中,却也把对方看得十分清楚。
    “还有人在等着你吧!”驼背人说:“我就不奉陪了!”
    君无忌上前一步道:“慢着!”
    驼背人眨了一下眼睛,止住身势。
    君无忌好像觉出,他整个脸上只有这双眼睛尚称灵活,其它地方都似过分死板,看起来怪怪的,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驼背人那双精湛的眸于,兀自盯着他,似在等待着他的话。
    “你我这是第二次见面了!我却连阁下你姓什么还不知道。”对于面前的这个人,君无忌确是充满了好奇。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驼背人满怀凄凉地冷冷说道:“难道你真的姓君?还是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君无忌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了对方这个论调。
    驼背人手指当前那个通向下方的窄窄的地道说:“这里下去不远,便是你方才来处,这里夜晚多雾,有些地方结了冰滑得很,不过,以你这身轻功造诣,应该没有问题。我先走一步了。”
    君无忌还想唤住他,问明他的住处,对方却已潜入下方地道。其实就算叫住问他,他也未必便会告诉自己,正如他方才所说,还是留待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转念之间,驼背人早已深入地道。
    君无忌忙自跟过去,他身手极为灵活,手足并用,活似一条大守宫,哪消一刻己降至道底。
    眼前山势迂回,可通上下,依稀尚还记得,正是方才来时所经。左右打量了一眼,却已不见对方驼背人的踪影,料是寻他不着。
    空中飞鼠果然俱已消失不见,一时顿见轻松。设非是驼背老人识得山势,加以援手,尚还不知要与空中飞鼠耗上多久,结局如何更是不知。
    这么一想,不禁对驼背人滋生出一些感激之意。相对地也就越加心存好奇,看来对方虽然未必就住在这里,却不会相距过远,只要留心察访,不愁见他不着。
    倒是眼前的那个春家小姐来意不明,一时难于脱身,还得好生应付才是。
    春若水倚身山石,悄悄地向峰上注视着。既冷又饿、又倦。伤处还在隐隐作痛,心里又急,这番滋味可真不好受,偏偏君无忌去而不返,真叫人替他担心。
    耳边上隐隐听着空中飞鼠熟悉的鸣叫声,回忆着先时的一番大战,真是余悸犹存,却不知君无忌现在怎么样了,将是如何摆脱?
    恍惚里,四野索然,天空却又呈现出一片静寂。不知什么时候,弥天盖地的大群飞鼠,却又消失不见了。
    春若水用长剑剑鞘支撑着,方自站起,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眼前人影闪动,君无忌伟岸的身影己来到眼前。
    “啊……”显然已是惊弓之鸟,春若水后退了一步,才看清了眼前人是谁,苦笑着点点头:“你回来了?”
    君无忌打量着她:“你很冷么?”
    春若水点了一下头,又摇摇头说:“还好……”
    “把这个披上!”
    一片长影,起自对方手上,春若水忙接住,敢情是对方先前用以却敌的那袭大氅。
    “谢谢你……”迟疑了一下,才把它披在身上,果然暖和多了。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她慢慢道:“我们还不走么?”“再等一会儿。”君无忌转向天空附近看了一眼,显然对于离去的飞鼠,不能完全放心。
    “你把它们都引走了?”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想想没有必要把驼背人现身相助之事告诉她。
    “你也许还不认识我……我姓春……叫……”
    “春若水!”君无忌道:“春家的大小姐。”
    春若水略似羞涩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
    “我还知道你有个外号叫‘春小太岁’。”微微一笑,他接道:“这是一个很响亮的外号,我确是久仰了。”
    春若水脸更红了:“你在笑我,是吧?这都是那些恨我的人给我取的……无聊!”
    君无忌说:“为什么会有人恨你?”
    “因为,”春若水嗔道:“这……总会有的嘛!难道你没有?”
    “不谈这个!”君无忌向外面看了看:“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春若水叹了口气,略似歉疚地道:“今天幸亏遇见了你,要不然真不知道会落成什么样,说不定已经死了,信不信,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惨过。”
    “你的一辈子还远得很。”君无忌淡淡地说。
    “那你是说类似这样的事情,以后还多得很?”用大眼睛珠子“白”着他,春大小姐气不过地娇嗔着。
    “不是这个意思!”君无忌摇摇头说:“一个人的行为,决定他所遭遇的祸福,如果你刚才不一意孤行,听了冰儿的话,也就不会受这个罪了。”
    “你……”春若水睁大了眼睛:“你原来都……知道?你一直在跟着我们?”
    君无忌微微点了一下头:“不是我跟着你!是你在跟着我!”君无忌冷冷地说:“为什么?现在你总可以说了!”
    春若水一时脸上讪仙,干脆就笑了,低下头,踢了一下面前的雪:“不告诉你。”她随即背过了身子:“想知道你这个人……你太奇怪了!难道你自己不觉得?”说罢,回过身子来,略似羞涩地瞧着他:“大家都在谈论你,你还不知道?”
    “因为我是外地来的。”君无忌不以为怪地道:“人们对于外乡来的陌生人,一向都是如此。”
    “可是你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
    “那是……”春若水忸怩着道:“反正不一样就是了,你自己琢磨吧!”
    君无忌向外看了一眼,颇似警觉地道:“雾来了,再晚了可就寸步难行,我送你下山吧!”
    春若水原是顶要强的,可是对方这个人偏偏对了她的脾胃,对于他,她有过多的好奇,总想多知道一些,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
    冉冉白雾,弥漫四合,二人穿行其间,有如沐身于大气云海,四面绝壑,叠嶂千仞,略不慎,便有失足坠身之危。
    君无忌前行甚速,春若水不甘殿后,奋勇苦追,她终是后力不继,走了一程已落后甚多。
    前行的君无忌一径来到了一处凸起石头前站往,等了半天,春若水才缓缓来到。
    君无忌摇头道:“这样走不行的,‘子’时一到,这里全山是雾,难道你没听过‘雾锁天山’这句话?那时候就只有在山上坐一夜了。”
    春若水远远看着他,说了声:“好渴……”便自弯下身来,双手掬了一握白雪,放迸嘴里,才饮了一半,便倒了下来,
    君无忌等了一会,不见她站起,才自着慌,倏地飘身而前:“你怎么了?”
    雪地里的春若水,却已是人事不省。只见她牙关紧咬,双眉微蹙,样子甚是痛苦。
    君无忌把她扶起,试着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奇热似火,不禁吃了一惊,这番发作,绝非突然,却难为了她方才的若无其事,从容对答。
    为此,君无忌颇有所感,便自破例一回,不避嫌疑地带她来到了自己的竹舍茅扉。
    君无忌叹息着说:“你竟是为飞鼠所伤,怎么早不告诉我说,差一点可就没命了!”
    春若水也只是听在耳中而已。
    他又说:“这类飞鼠,齿爪之间皆有剧毒,无论人兽,只要为它所伤,先是昏迷不醒,过后便遍体高热,全身肿胀而死,幸好发觉得早,要不然……”
    随后他为她解上衣,露出了火热肿胀的肩头。
    春若水饶是害羞,却也无能阻止,便自轻声说道:“君……探花……不要碰……我!”
    一团灯蕊突突实实地在眼前亮着。
    窗外是风雨抑或是落雪,只是窸窸窣窣地响着……她的眼睛睁开了又合拢,合拢了又睁开,一切的景象,竟是那么朦胧。
    君无忌仿佛手上拿着一把小小的刀,在她肩上轻轻地划着,用力地按着、挤着,然后便有浓浓的,几乎成了紫色的血流出来……
    奇怪的是,她竟然不知道疼痛,只觉着既热又痒,身上是那么的胀,血挤出来,感觉上舒服多了。
    接下来是敷药、包扎,她的身子像是烙饼也似地翻过来又覆过去。这个人的力量可真大,那一双有力的手掌,缓慢而有节拍地在她身上移动时,带来了万钧巨力,其热如焚,她仿佛全身燃烧,五内俱摧,终至人事不省,再一次地昏了过去……
    鸟声喳喳,翅声噗噗!这只麻雀敢情瞎飞乱闯,飞进屋里来了。便是这种声音把她吵醒了。
    映着白雪的银红纸窗,显得格外明亮。空气既清又冷,吸上一口,是那种沁人肺腑的清凉,说不出的神清智爽,真舒服极了。
    春若水真想还在床上再腻一会儿,可是她得起来,这可不是她的香闺。
    小麻雀仍在噗噗地飞着,一下飞到梁上,一下又撞着了墙,唧一声喳一声,怪逗人的。
    看着、想着,春若水像是拾回了昨夜的旧梦,终于明白了一切。
    一霎间,那颗心噗窦窦跳得那么厉害,可不能再在床上腻着了。
    被子一掀开,她可又傻了,瞧瞧这一身,这是谁的衣掌,这么大?倒是挺好的料子,雪白的绫子,说褂子不是褂子,说袍子又不是袍子,倒像是打关外来的那些蒙古人穿着的式样,腰上还有根带子。也亏了这根带子,要不然长得可就拖下地了。
    不用说,这是君无忌自己的衣裳,如今是“秃子当和尚”一将就材料,这就“将就”到了自己身上。
    长衣裳里面是自己的亵衣褂子,总算没有赤身露体就是了。饶是这般,她仍然羞红脸,窘得想要掉泪,
    这已是无可挽回的了。总不能再来一回,自己没有上山,没有为飞鼠所伤,也压跟儿没有遇见“他”……怎么可能被……真叫是无可奈何。
    不用说,自己为飞鼠所伤,毒势发作,一切都亏了他……原来的外衣,沾满了血污,自是不能再芽,对方男人家,哪里寻女子衣衫?才自会换上了眼前这一身。
    一切可都亏了他了。春若水既是羞愧,又是感激。
    发了一阵子愣,找上鞋穿好了,试着伸动一下,身上松快极了。简直比没受伤以前还要舒坦,她依稀尚能记起昨夜之事,对方为自己敷扎之后的一番推按,其热如焚,想必是受惠于他的内力灌疏,打开了全身穴脉,才会恢复得这么快,感觉着这么松快,那一边桌上,搁着她的剑,鹿皮革囊,像是一样不少。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自己一夜未归,家里人不定急成了什么样子……一想到这里,她真恨不能马上插翅而归,偏偏主人还不见现身。
    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走过去推开门,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才发觉到整个竹舍,除了自己以外,却是空空如也。
    也许主人当初建造这所竹舍时,原本就没有打算用以待客,总共不过才两个屋子,除了那间起居的睡房之外,就只是眼前这间小小的书斋而已,而君无忌并不在这书房里。
    春若水发了一会儿愣,略自钦佩对方真君子也,想必是因为有了自己这么一个陌生的姑娘,他才故意避开的。果真这样,倒也不必再等他了。
    想到这里,她就转回去把宝剑革囊佩好。
    未能见到主人,当面向他道一声谢,总是遗憾之事,受了人家这么大恩惠,一走了之,未免不尽情理。就给他留张谢笺吧!
    小小书斋,却让书堆满了。春若水只是随便看看,已能领会主人涉猎之广泛,不愧为饱学之士。最让她目光流连的,该是悬挂在书桌两侧的一副小小条幅,笔力劲挺,如龙蛇飞舞,颇有大家风范:
    “何必丝与竹,
    山水有佳音。”
    春若水对这副条幅,所以特别投以注目,一来是心仪其飞遄俊逸,二者却是由于条幅上的诗句,是她所熟悉的。
    原来这首诗句,其原始作者为晋朝才子左思,见诸于左氏《招隐篇》中,而真正为后世乐诵,却得力于梁太子萧统之登高一呼。据《梁书》载,梁太子萧统性爱山水,事母至孝,其人体壮身强,而美风姿,读书聪明,一目十行,一时名才荟集。这位太子一日与当朝臣子侯轨盛赞园景之余,侯轨建议他应添增女子丝竹歌舞为业,萧统不以为意,一时便吟出了“何必丝与竹,山水有佳音”的前人名句,侯轨感于太子凛然正气,大惭而退。如此一来,这首前人诗句便为之风行一时了。
    君无忌之所以偏偏写下这首诗句,悬于座前,其用心或将比照当年之梁太子萧统抑或别具深心!可就致人疑窦了。
    春若水饶是冰雪聪明,却也一时为之费解,想它不透,她竟然一时心发奇想,把当年那位性情澹泊、事母至孝、满腹经书,却又英俊潇洒文武双全的梁朝太子,拿来与眼前的这个奇人君无忌比较起来,除了君无忌的出身来历讳莫如深之外,两者之间竟然颇多相似之处。
    “难道他竟是……”
    一惊之后,她却又不禁为自己的大胆假设、荒诞怪想而感到无稽好笑,只是这么一来,倒引发了她对于君无忌这个人的离奇身世,必欲一探究竟的兴趣。
    书桌上堆满了书,首入眼帘的是署名“叶适”的《水心集》一叠数十卷。卷上朱砂印记,标明书的出处,赫然竞是“文渊阁珍藏”几个篆体字样。“文渊阁”乃皇室大内藏书之处,春若水自是省得,由不住心里又为之动了一动。
    只是却不容她再发奇想,门外已传来了一阵子急促的脚步,紧接着传过来小琉璃的吆喝声:“大小姐您起来了吧?”
    春若水霍地离座,惊了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小琉璃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手里牵着一匹黄鬃瘦马,小琉璃满脸诧异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姑娘,像是还不大能接受似的:“大小姐……真的是你?”
    春若水由不住脸一红,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我又是谁,你怎么会来了?那位君先生呢?”说着,目光飞转,已把这附近瞅了一遍。在她以为小琉璃既然来了,君无忌理当出现,怎么四下里静悄悄的,偏偏连个人影也没有。
    小琉璃笑了,露着白白森森的一嘴好牙。
    “大小姐你受惊了,听说你受伤了?好些了没有?”
    说到伤,总好像缺胳膊少腿,再不就是血淋淋的来上那么一片,才像个受伤的样儿,眼前的春小姐可是不大像!小琉璃那双琉璃眼,只管骨碌碌地在对方身上转着,可就找不着那个受伤的地方。
    要在平常,有谁敢这么放肆地瞅她,保不住她一时大发娇嗔,也许用大耳刮子扇他,眼前这个小琉璃,显然已非当年阿蒙,已经不是自己家里那个放羊、挤羊奶的孩子了。往后,她还有更多使唤他的时候,笼络尚且不及,自不便眼前开罪。
    “你还没回我的话呢!这里的主人君先生呢?”
    “瞧瞧我这个糊涂!”小琉璃自己在脑瓜上摸了一把,嘻着一张脸:“是这么回事,一大早,先生到我庙里,把我给弄了起来。说是大小姐昨儿晚上不小心摔伤了,被先生给救回来啦!要我赶快给弄匹马,把大小姐你给送回去,说了这几句话,他老人家就走了。”
    春若水没吭声儿。
    “我可是吓坏了,先生还关照说.叫我不要惊动大小姐府上,怕老爷子吓着了!”
    “倒也难为你了!”
    春若水瞟了一眼那匹马。由不住皱了一下眉毛。这辈子还真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马,又老又瘦不说,还是个烂眼圈儿,全身没有四两肉,人还没上去就像要趴下的样子,怕是一阵风就给刮躺下了。
    小琉璃怪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小姐你就将就一点吧,本来想到号上给你租一匹好马来着,只是一来太早,人家还没开门,再说……”他嘻嘻笑着:“钱四拐子那个人嘴靠不住,要是被他知道了,保不住四下里乱嚷嚷讨厌!是我没办法,只有到王老头的豆腐坊里,凑合着好说歹说。把他那匹拉磨的老马给借来了。”拍拍马的脖子,他说:“是老点儿了,可还没长骠,拉磨拉的,还真有劲儿.得!您就凑合着骑吧!”
    听他这么一说,春若水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四下打量了一眼,无可奈何的样子,是因为没有见着君无忌那个人,连声告别的话也无处说,心里怪遗憾的。
    施施然地攀上了马,“我还有衣裳什么的……”
    “不妨事!”小琉璃说:“先生关照过了,等洗干净了,我给大小姐你送去,这匹马你就打发个人给送到王老头的豆腐坊就得了。”
    看看是没有什么再好留连的了,小琉璃指手划脚地把回去的路给她说了一遍。
    “还有一件,先生关照了!”他的声音放低了:“这个地方千万别对外人说起,千万,千万……你万安,我就不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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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泉倒挂,烟波浩缈。
    几只灵猴腾跃穿波于眼前湖光山色,一行雁影追认着长空尽头的无边浩瀚……渐飞渐远,无远弗届……
    青山如黛,桃红遍野,乱红秋千里,交织着人的奇幻与梦境。
    “摇光殿”恰似投合人心,容了“奇幻”与“梦境”,“它”的存在与耸峙,代表了人定胜天,说明了人类的妙想灵思,毕竟能实现于这个人间,却不是几声美的赞赏所能涵盖得了的!
    对于全天下拿剑的朋友来说,“摇光殿”几乎是绝对的神秘,神秘得近乎于幻觉,像是浮光掠影,简直不着边际。
    然而它的存在,却又毕竟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像是一块未经发掘的美玉,其实它早就发光了,只是人们昧于无知而已。
    “摇光殿主”李无心——一这个自视绝高的女人,其实并不年迈,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如果她愿意的话,仍将有漫长的今后岁月等待着她,甚至于从一开始她就可以抓住流逝的韶光,不使她美丽的容颜像一般其他女人丧失得那么快。然而,她竟然不此之图!虽然她仍然是美丽的.只是那一颗隐藏在美丽之后的心,却早已衰老,而且“衰老不堪”,要不是那一身奇异的武功支持着她,也许她就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
    很可能正因为如此,她才为自己取了“李无心”这个名字。真实的名字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天底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许她的儿子也知道。
    她是有过一个儿子的……只是后来那个儿子却又“死了”,真实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也只有她这么说而已。
    她是个骄傲的女人,出身良好,像是有永远也挥霍不尽的钱,至于这些钱的来处,却又讳莫如深,一如她这个人,这一身奇异的武功……细推起来,每一样都深不可解,引人遐思。
    虽然她很美,但青春对于她来说,却是那么短暂,短暂得近于没有。对于她来说,像是没有“过去”这两个字,因此,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轻谈过去。如果说在她生命里确是还有“过去”的话,那么这惟一的一点过去,便只是她那个一度痴心妄想,最终却又心灰意冷,已经“死去”了的儿子。
    除了那个“死去”了的儿子以外,她还收养过一个儿子,这个收养的儿子,其实得天独厚,除了承受了她的无比的爱,最难能的,还承继了她的一身绝世武功。
    不幸的是,三年以前,这个后来她所领养,承继她武学的义子,竟然不告而别,一去无踪,这是她又一件最痛心的往事。
    “这是他的命不好!”每一次想起来,她就会对自己说上这么一句。她想如果这个孩子脾气不这么倔强,如果他够聪明,只要在自己身边再多耽上那么一年,那么,他今天的成就会更不只此,在她意识里,这最后的一年,最为紧要,偏偏那孩子竟是错过了,这不是命么!
    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溜了。作为慈母的她,焉能不为之心碎!虽然这个“慈母”,有时候确是过于严厉了,但是“母亲”二字其涵义该是何等深奥?其本身的意义,己是不容取代,那是丝毫不能例外,下不得注脚的。
    李无心便是这样失去了她的那一颗“心”的……
    所幸,她的身边还有个女儿——沈瑶仙。
    虽然这个女儿也同那个走失的儿子一样,不是她亲生的,但是一切她所付出的,简直与亲生毫无二致。沈瑶仙非但承受了她强烈的“爱”,也承受了她无比的“恨”.难能的是,她同时也承受了李无心那一身骇世惊俗的武功绝学。
    李无心武术博大精深,不同于时下一般,卓然自立于武林百家门户之外,很多奇异的剑术、掌功,堪称前无古人,独步江湖,多为其师张自然精心自创。沈瑶仙守侍身边,耳濡目染,好学不倦,简直就像是进入到一个无人的宝库,俯拾皆是,受益之大,也就不难想知。
    走了的儿子不去说他了。李无心如果说此生还有希望,便只在这个女儿沈瑶仙的身上了。
    一只雪山独产的“金翅黑蜂”,不停地在空中嗡嗡飞着,在李尤心那一双湛湛有神的目光注视之下,只是在空中打转,不得其所而出。
    渐渐地,李无心眼睛里光采益甚,空中金翅黑蜂便似失去了主宰,四面瞎冲乱撞,终于坠落地上。
    李无心追魂慑魄的一双眼睛,偏偏饶它不过,直直地追向地面,死死地“钉”着它,直到它团团在地上打转,由疾而缓,继而蠕蠕而抖,最后不再有丝毫动弹为止。
    “它死了!”
    无限惊讶,显示在沈瑶仙脸上,当她向母亲望过去时,脸上的表情几乎难以置信。
    “摇光殿主”李无心微微闭上的眼睛,随即睁开,这双眸子里,显然已失去了先前的凌厉光采。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李无心淡淡地笑着:“这是我现在要开始传授你的一门新的功课。”想了一下,她又说道:“就暂时定名为‘无心之木’吧!”
    “无心之术?”
    “无心则无妄想!”李无心说:“没有妄想才能专一致精,人的精神气魄,其实威力无匹,如能整理运用,应是无坚不摧。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千目所视,无疾而终’,便是这个道理,一个人如果能够善养他的精神,运之于动手对敌,常于出手之先,便已克敌制胜。这是一门极难练习的功力,从今天起,你就着手练习吧,我预期你一年见功,那时便为天下一等强人,再也没有人能够是你的对手了!”
    “只是娘娘……”沈瑶仙略似有憾地讷讷道:“一年……还要这么久么?”
    “这已经是快的了!”
    李无心哈哈笑道:“如果是你哥哥,也许只需八个月便可有成,你却非一年不可!”
    “这么说,哥哥还是比我强了?”
    “不,他的功夫如今也许已经不如你,尤其是剑诀,只怕还要落后你不少,只是他的实力却远比你强……”轻轻叹息一声,摇摇头:“这个孩子!”
    “娘娘,你不是说过不再想他了吗?怎么还……”
    “我只是为他可惜。”李无心脸上显现着一种冷漠:“你知道,能够继承我‘摇光殿’的武学,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而他,哼,竟然自甘放弃了。”
    “娘娘……”沈瑶仙缓缓地垂下了头:“他也是不得已的……您就原谅了他吧!”
    “不得已?”李无心冷冷地笑道:“怎么,凭你还配不上他?难道我这么抬举他也错了?”
    “娘娘……”沈瑶仙仰着脸,看向母亲。一霎间热泪盈眶:“您难道真的不知道?”
    李无心脸上显现出一片迷惘。
    “他是为了……那个哥哥……”
    “不许再提他!”李无心重重地拍着椅子的扶手:“我说过了,他已经死了!”
    “可是……他却不相信……他说他一定要找着他,娘娘……”沈瑶仙一时忍不住说出声来:“活着要人,死了要骨……他是这么说的,真的……”
    “你敢!不要再说了!”这声喝叱,醍醐灌顶般地制止了沈瑶仙的悲泣,她却是那么的迷惘,心里像是有一百个绳结那样地解不开。这又是为了什么?母亲对她亲生的儿子……难道她真的期望那个曾是她魂牵梦系的亲生儿子死了?还是他真的已经死了?
    只怕这个谜底永远也揭不开了。
    “孩子……好孩子……”母亲伸出了那双白皙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长长发丝。她的心仿佛再一次为之破碎:“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知道吧!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不再存任何的指望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哀莫大于心死”,敢情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
    “傻孩子……”李无心面白如雪:“我不是随便说说的,我有……证据……他真的死了……”说到“死了”二字时,两行清泪,己自夺眶而出。
    “娘娘……您……”
    “不要再说了……”一缕苦笑,显现在李无心苍白的脸上:“忘了这件事吧……答应娘,嗯!”
    沈瑶仙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却仍是解不开心里的那个绳结。
    “人俊这个孩子,要是真的为这个出走,我倒是错怪他了,不过……”李无心却又寒下脸来:“他竟敢不听我的话,让我伤心,我算白疼他了。”
    人俊,苗人俊,那个承她养育,传以武功,而后离家出走,让她伤心失望的人。
    “摇光殿主”李无心目光再转,无限慈爱,却又似别有深意地落在了沈瑶仙的身上。
    面前的这个少女,有着高挑的身子,细腰长腿,己是出落得异常标致。其实她出身良好,母亲原就是深具姿色的淮上佳人,父亲为官早死,沾着了一点姻亲的关系,她母女便投奔自己来了。那一年,这孩子不过才两岁,还在襁褓之中,她能懂什么。
    沈瑶仙被看得直纳闷儿,腼腆地向母亲回看着。长长的眼睛里,交织着无限迷惘却掩不住隐现于眸子深处的湛湛目神,有棱有角极见凌厉。这是她内功精湛,到了一定界限的现象——“藏之于五腑六脉,神现于一顶天窗”,那“天窗”便是人的一双眼睛,她敢情早已是内功大成了。只是,却太凌厉,瞧着有些怕人。
    不只是凌厉而已。瞧她遄起的一双浓眉,简直像煞她那个死去的亲娘,再衬上直挺的那根鼻梁骨,美是美矣,怕是倔强胜过男儿,自古以来,这相貌必属贞节烈妇,出落风尘,必为侠女,那是宁折也不弯曲的典型样儿。
    “果真如此,怕是把她的终身误了……”
    这么想着,李无心未始没有一些儿愧疚,渐渐地开始明白过来,何以与苗人俊同生共长,情若手足,才貌俱行匹配,偏偏那一颗少女芳心,竟似别有所属。
    一个念头,闪电般自心上掠过:苗人俊的离家出走,怕是为情势所逼,男女婚嫁之事,是应出自双方心甘情愿,可是一些儿勉强不得,果真是这个丫头,执著于自己早先的一句痴心妄言,把“死了”的人,当活人来守,可就不怪乎苗人俊的碎心与出走了。那“活着要人,死了要骨”的凄凄一句断肠言语,不正是最为确切的凭证吗!
    李无心一念及此,禁不住吃了一惊。
    毕竟她养性功深,饶是如此,脸上却没有现出丝毫异态。长久以来,她给人的感觉,一直便是冷漠、严厉的形象,若是忽然有所转变,即使和蔼可亲,亦免不了启人生疑。
    “我几乎忘了……”打量着面前的沈瑶仙,她冷冷地说:“冬梅回来了?”
    沈瑶仙点头道:“回来了,我正要禀告娘娘……”
    “怎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没什么大不了,”沈瑶仙略似遗憾的样子:“她受了点伤,伤势不太严重。”
    李无心微微一愣:“冬梅受伤了?伤在哪里?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娘娘,冬梅昨天晚上才回来!她很害怕!”
    “怕什么?”
    “怕娘娘责怪她!”沈瑶仙讷讷地道:“她像是吃了不少的苦,人瘦多了!”
    李无心点点头,脸上不着表情地道:“我知道,你是在为她求情?”
    “那倒不是……”沈瑶仙脸上现出了一片笑靥:“娘娘,冬梅吓死了,您就看在她从小跟随的分上,饶她这一次吧!”
    李无心冷冷一笑:“摇光殿出去的人,居然会失手外人,而且还受了伤?叫她进来!”
    “她就在外面!”沈瑶仙迟疑了一下,随即向外步出。
    “冬梅”来了,那个此前伤在君无忌手上的绿衣姑娘。在面谒殿主李无心的一霎,显然是过于惊吓,简直魂不附体。叩头请安之后,只是在地上簌簌打抖。
    沈瑶仙轻轻一叹说:“你的功夫不如人,吃了亏,这不是你的错,只是这个伤你的人太叮恶。冬梅,你把所遭遇的一切,告诉娘娘,却不许有一字撒谎,知道吧?”
    “婢子知道……娘娘开恩……”
    这“娘娘”二字,显然已非仅限于“母亲”的专称,是否有皇族正殿各妃的寓意在内,却是至堪玩味。多少年以来,整个“摇光殿”的人,俱都遵循着这个若似亲密,却又极尊隆高的称呼,来称呼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事实上李无心确似有高贵的气质,以及不怒自威的“后仪”,然而亦不过取其具体而微的形象而已。无论如何这“孤芳自赏”的隔离式生活,较诸真实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在其实际意义相差太过遥远。李无心是否因为如此而心存遗憾,抑或是别具深心,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叩头站起之后的冬梅,并不曾因为“娘娘”的没有立刻降罪而心存幸免。她甚至于不敢抬起头来,向正面而坐的娘娘看上一眼,反之,李无心那一双冷峻的眸子,在她人见之初,跪地叩头的一霎,早已把她看得纤微毕现,十分清楚。
    “你的右臂受伤了,是不是?”
    “娘娘明察。”冬梅深深垂下了头。
    “过来让我瞧瞧!”
    “娘娘!”冬梅踟蹰着,向前面走了两步。
    “娘娘!”沈瑶仙代为缓颊地道:“我瞧过了,不过是伤了些筋肉,只是……”
    李无心微微摇了一下头:“你不必多说,我有眼睛,冬梅,你抬起头来!”
    四只眼睛接触之下,冬梅只觉得对方那双眼睛精气逼人,心头一震,仿佛无限仿徨,慌不迭把眼睛移向一旁,紧接着垂下头来,一时禁不住心跳不己。
    李无心显然已有所见,神色为之一凝,冷冷地道:“你果然遇见了厉害的对手,差一点就叫人家给废了!”
    沈瑶仙在一旁吃惊道:“真有这么厉害?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你的功夫可是白练了!”李无心冷冷地看向面前的冬梅:“伤你的人原可置你于死地。却又心存仁慈,这又为什么?”
    冬梅茫然地摇了一下头:“这……婢子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因为我跟他没有仇吧?”
    “难道伤你的,不是纪老头子!”
    “纪老头?”冬梅呆了一呆:“婢子不知道有这个人!”
    沈瑶仙诧异道:“谁是纪老头子?”
    “我猜错了!”李无心摇了一下头:“如果是纪老头子,只怕你这条小命是保不住了……”
    像是无限遗恨,又似有一抹淡淡的雠仇,“摇光殿主”李无心那一双细长的眼睛,缓缓视向半卷珠帘的窗外,凝视着空中那一朵静静的白云。
    “只是这只老狐狸,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早晚他会出现的……”
    喃喃地自诉着,李无心才又转向面前的冬梅:“伤你的这个人是谁?又为了什么?”
    冬梅说:“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
    “流花河那一带的人,都这么称呼他。”
    冬梅索然道:“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几岁,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可是武功确是很高……”
    “高到什么程度?”沈瑶仙静静地打量着她,插了一句嘴。
    冬梅叹了一声:“小姐……真的很高……我不知道怎么来形容他,总之……他的功夫高极了。”
    沈瑶仙一笑说:“比起我来呢!”
    “这……”冬梅低下头:“比起小姐来当然不及……不过相差不会太多。”
    “这就够了!”沈瑶仙微微点头道:“这应该说他的武功是绝不会在我以下了,你只是不好意思这么说罢了!娘娘,你以为呢?”
    李无心缓缓地摇了一下头:“我不信当今天下,有这么厉害的年轻人……君探花……冬梅!把经过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出来,不许你漏掉一个字。”
    冬梅应了一声,随即把被擒经过,于流花酒坊脱困,连伤戚通及三位军爷,乃至于邂逅君探花之一段经过,细说了一遍。
    原来冬梅此行负有夜刺当今万岁行宫的神秘任务,却不慎失于被戒卫森严的锦衣卫所擒,论罪应该就地赐死,偏偏锦衣卫中一个叫刘林的千户,看中了她的姿色,竟然动了邪念。
    话说起来,可也就长了。刘千户其实乃当今汉王高煦手下亲信之人,过去原在高煦手下当差。那高煦虽为父皇册封为“汉王”之位,却不去云南就职。仗着父皇的宠爱,无恶不为,这一次竟然陪同父皇远征瓦刺,声势极是显赫,颇是驾于太子高炽之上。朝中盛传,皇上其实爱的是这个儿子,这次远征,若是胜利南归,便将废除太子的名号,改立高煦为嗣,如此一来,原本就炙手可热的汉王,更为之势焰高炽,各方奔走,户限欲穿。盛名之下,多的是趋炎附势之人,刘千户小小官职,又称老几?他却别具“慧”心,独能了解到旧主的“寡人之疾”,送上了冬梅这个美女,以为进身之阶。
    刘千户还不够仔细,认人不清,这趟子差事,若是直接由锦衣卫负责押送,冬梅就算身手再高,也休想有机可乘,偏偏他就转手于高煦的亲兵“天策卫”(据明史载,永乐二年成祖赐其亲兵‘天策卫’与汉王,直至十四年汉王失宠后始夺回节制),落到了戚通这个“小旗”镇抚的手下,虽然事先严加告诫,临终仍然失之大意,丢了差事。
    这段经过,冬梅说得十分清楚,“摇光殿主”李无心只是冷冷含笑,却不妄置一词。
    其实包括沈瑶仙在内,亦不能深知冬梅此行任务的真实意义。何以李无心忽然会对当今皇室心存关怀?她自己无意深说,别人也只有心存纳闷而已。
    倒是说到了“君探花”这个人的出现,以至于后来的出手,才使得李无心略略现出了惊异的表情。
    “你可听见了?”李无心一双细长的眼睛,转向身侧的沈瑶仙:“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一次我们‘摇光殿’总算碰见了厉害的对头了!”
    沈瑶仙微微一笑道:“娘娘是说我的功夫不如他了?”
    “很难说。”李无心眼神里充满了智光,分析道:“只看他举手之间,凭着一股真气,即能封锁了冬梅半身七处穴道,这种功力,当今天下是找不出几个人来的!这个人我们要格外注意。”她的眼睛随即向着沈瑶仙看去:“冬梅踪迹既现,摇光殿只怕已不易保持安宁……唉……可叹了姓君的这个人,一身好功夫!”
    这几句话,对于不知就里的局外人来说,自是一头雾水不着边际,只是对于摇光殿各人来说,却都能很清楚的体会出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沈瑶仙听在耳朵里,不会感觉丝毫奇怪,“娘娘放心,这个人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我要你亲自出手!”李无心冷冷地笑着:“果真冬梅死了,倒也罢了,他却偏偏留下了她的一条活命,这是故意给我们看的,摇光殿绝不能忍受这个侮辱。”微微停了一下,她才向兢栗当场的冬梅点头道:“来!让我瞧瞧你的伤!”
    冬梅抖颤颤伸出了右手,像是十分痛苦。
    虽然沈瑶仙已为她施展内气,打通了封闭的穴道,但是却似井未痊愈,这只手举到齐肩部位,便似不能再高,一张脸疼得都变了色,就差一点没有叫了出来。
    然而,这一切的痛苦,却在李无心忽然抓住她的那只手掌之时,得到了解脱。像是一条游动的蛇,只是这条蛇却是热的,随着李无心的掌心气机灌输之下,所过之处,遍体发热,像是有点酸酸的,却是无比的舒泰。不过是很短的一霎,随着李无心松开的手,冬梅身子晃了一晃,才自站定。
    “试试看,你可能动了?”
    冬梅应了一声,举手弯腰,较诸先时判若二人,简直像没事人儿一般,一时化惊为喜,几疑身在梦中。
    沈瑶仙才知道方才自己运用气功,为她打通穴路,其实并不彻底,显然另有玄虚,不由大感惊异。
    李无心道:“这个姓君的,身手大有可观,瑶儿,这一次你可遇见了厉害的劲敌了。”
    沈瑶仙呆了一呆道:“娘娘是说……”
    李无心道:“连我都几乎上了他的当,你以为他是施展什么手法锁住冬梅右手穴路?”
    沈瑶仙想了想道:“这人内力充沛,像是纯阳功力,难道不是?”
    “那你就错了。”李无心微微摇了一下头,才自注视向她:“我原来也以为是这样,但是错了,那是失传江湖己久的‘六阴’手法!”
    沈瑶仙失惊道:“娘娘说的是‘六阴分花’手法?”
    “不错!难得你也有点见识。”李无心道:“看来这人即使不是出身‘大营’,也必与大营百门有些瓜葛,如果不是我发现得早,冬梅即使没有性命之忧,时间一长,这条膀子却也别想要了。”
    冷笑了一声,李无心又接道:“他总算手下留情,否则六阴伤脉,寻骨而入,当场就有致命之危,这种手法正是本门‘摧心掌’的厉害克星,看来他是有意施展给我们看的,倒是用心良苦!”
    李无心那双细长复明亮的眼睛,缓缓移向窗外,像是思索着什么,那一颗古井无波的心,更似有些波动,牵起了层层涟漪。而她一向倔强,不与人随便妥协的意志,却不是容易变更的。“瑶儿,”轻轻叹息着,她似有无限感慨:“十几年来,你己尽得我的秘传,摇光殿秘功到底如何,却有待你来证实它了。”
    沈瑶仙睁大了眼睛:“娘娘是要我……”
    “杀了他!你能么?”李无心淡淡地笑道:“我想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抖开来血红一片,红光耀眼。像是红云一片,映照得每个人身发俱赤。
    “好一张玉儿红……”孙二掌柜的看得眼都花了,连连地咂着嘴,喃喃连声道:“我活了这么大把子年纪,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就在这一霎,被孙二掌柜的亮开的这张红毛兔皮给吸住了。
    说起来这地头儿一一流花河岸,原本就是“红毛兔子”的产地,应该不足为奇才是,无如像这么大张的皮货,有些人硬是一生也没见过。
    拉开来总有丈来大张,四四方方的一块,红通通,亮晶晶,全是小小“兔背”拼凑而成,本地人管它叫“玉儿红”,那是因为皮质本身,反映出来的光泽,几乎媲美上好美玉。
    既轻又软,却比貂皮还暖,更要名贵,无怪乎价值可观了。
    “整整六十五张!”
    孙二掌柜的转向面色深沉的君无忌,赔着一脸的笑说道:“马拐子说了,收了您七张‘玉儿红’,他连工钱也不要了。”
    “这就谢谢他了!”伸出一只手来,在亮晶晶软糊糊的皮裘面子上摸着,君无忌像是有过多的感伤。
    那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记忆所及,母亲便曾经拥有这样一袭华裘,当她拥抱着自己时,自己那只调皮的小手,总是习惯地贴着母亲温暖的肉体,在皮裘里摩搓留连。像是多么遥远的事了。这一霎,在他目睹手触“玉儿红”的同时,猝然间使他有所忆及,只是灵光一现,当他正待进一步的努力捕捉时,那记忆却是越见模糊,甚至于连最先的一点残存,也为之混淆了。
    “玉儿红”的炯炯红光,反映着他的俊秀英挺,那一身像是燃烧了的“红”……给人的感触是“不愧”为男儿之身。
    他的手,兀自在泛有红光的毛丛中摩搓不已。那些毛毛,每一根都像是细长的针,针尖部分光彩灿烂。据说名贵之处便在于此,若是失去了毫尖的光泽,便丧失了原有的价值,不只是“玉儿红”如此,海龙、紫貂、灰背、银狐……凡为名贵俱都一样。
    “怎么样,”孙二掌柜犹自不忘最后的努力:“我给您二……二百两银子,爷您就让了吧?”
    “你也配!”
    说话的人远踞一方,可那双眼睛始终就没有离开这块皮子。
    口气这么“冲”,惹得大伙全数都拧过脸来,倒要瞧瞧。
    好体面的一个客人。三十一二的年岁,红通通的一张长脸,浓黑的炭眉之下,那对眼睛又圆又大,像是喝多了些酒,闪闪冒着红光。
    这人穿着闪闪有光的一袭紫缎袍子,腰上扎着丝绦,头上带同色的一顶软沿风帽,却于正中结有碧森森的一面翡翠结子。
    同席尚有二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是个青衣仆人,手持锡壶,职在斟酒。坐着的那个,身着蓝衣,刀骨耸峨,十分瘦削,眉黑而长,目炯而烈,像是天生不服人的那一型,偏偏在紫衣人面前施展不开,虽是同席共饮,却带着三分拘谨,倒似奉命“侍饮”模样,一时猜他不透。
    三个人其实来了有会儿了,入门之初就引起了座客的一阵子窃窃私语。
    孙二掌柜的那双势利眼该是何等精明,少不了一阵子巴结。紫衣人却连正眼也没瞧他一眼,就连他身旁的那个青衣长随,也像是眼睛朝天,能不说话最好,孙二掌柜的别说“马屁股”了,连“马腿”也拍不上,再吃同行的那个蓝衣瘦汉拿眼睛一瞪,便只有往这里站的份儿。
    可真是罕见的排场,坐椅子有自备的皮垫子,讲究的金丝猴皮垫子,喝茶有自备的名瓷青花盖碗,连茶叶都是自备的。
    紫衣人正在享用面前的一块“干烧鹿脯”,使用的不是筷子,却是自备的一把牙柄“解手小刀”,边割边吃,那鹿脯肥瘦适度,甘腴晶润,只见他大块割下入口嚼吃,确是淋漓尽致,引人垂涎。
    众人目注之下,紫衣人一连又嚼吃了几口,这才放下了手上的解手小刀,身后长随递上了雪白的布巾,他擦了一下,推案站起。
    “这块玉儿红我要了!”
    说时又移步过来,与他同座的那个长身瘦汉,赶忙放下筷子跟了过来。
    孙二掌柜的先时被人一叱,心里老大不是个滋味,只是见来人竟是心目中的那个“贵人”,也就吞下了那口窝囊气,眼下他非但不敢发作,竟然赔着笑脸,赶忙把身子闪开一边。
    乡下老百姓都有个毛病一一见不得有钱有势的人,尤其是怕见当官的。眼前紫衣人这等气势,非贵即富,哪一个人敢与招惹?是以紫衣人这一来到,各人便纷纷向后面退了开来,却又不甘心回座,一个个眼巴巴地瞪着瞧,要瞧瞧这场热闹。
    “好一块玉儿红!”紫衣人显然是识货的行家,一只手在皮裘上摸着,一顺一逆来回摩搓不己,忽地俯身下来,吹了一口,裘面上像是螺丝纹般地起了一圈漩涡,却是看不见底儿,这便是一等一最佳皮裘的证明了。
    “好货色!”紫衣人含着笑,连连点头道:“我给一千两银子,这皮子是我的了。”
    一面说,回过身来,拿眼睛直直地瞧向孙二掌柜的:“给我小心收起来。”
    “这……是……”
    也许是“一千两”这个数儿把他给吓坏了,直觉地便似认为对方那个姓君的客人非卖不可。
    “二掌柜的……”声音是够冷、够低沉,却让每个人都听在了耳朵里,那声音显然并非出自紫衣贵客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君无忌已经回到了他的座头上。
    孙二掌柜的那一双几乎已触及皮裘的手,慌不迭的又收了回来,一又红眼本能地可就盯在了君客人脸上。在他印象里,不用说,这也是个难缠的主儿,虽然穿着远不如紫衣人那么阔气,可是观其气势谈吐,却自有慑人的威仪。
    “怎……么着?”二掌柜的满脸诧异表情:“一千两银子!”
    “我听见了。”
    声音里透着冷漠,紫衣人那等傲人气势,他却偏偏予以疏忽,疏忽得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爷的意思是……是……”二掌柜眼巴巴地看着他往前面移了几步。
    “不卖!”回答得干净利落,相当干脆。
    举杯自邀,“干”净了盏中残酒。君无忌缓缓地自位子上站起来,敢情他酒足饭饱,无意在此逗留,这就要走了。
    酒坊里起了一阵子骚动,大伙儿真糊涂了,这个姓君的可也太不识抬举,那不过一块兔子皮而已,就算再名贵,一千两也值过了,真要错过了眼前这个主儿,往后只怕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问题在姓君的压根儿就没有出卖的意思,其他人看着为他着急,也只是干急而已。
    “把皮子给我收起来,我带回去。”说时他径自走向前,恰恰与紫衣人并肩而立。
    看上去两个人个头儿像是一样的高,一样的壮,只是紫不人气焰撩人,全身上下燃烧着骄人的富贵气息,在“只重衣冠不重人”的凡俗意识里,姓君的那身穿着,可就太寒伧了。
    君无忌偏偏无意退避,就气势而论,较诸身边的紫衣人却是并不少让。
    孙二掌柜的呆了一呆,一双红眼睛珠子不停地在紫衣人与君客人脸上打转,有些儿手足失措,进退维谷。
    “慢着!”紫衣人唤着他,脸上微微笑了。“我就知道这个价码儿不够多,这位朋友,咱们就来谈谈这笔生意吧!”紫衣人打量着并肩而立的君无忌,脸上现出了令人费解的笑。
    君无忌摇摇头:“我看不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并不是一个生意人!”
    “何以见得?”紫衣人挑了一下那双浓黑的炭眉,眸子里似笑又嗔,莫测高深。
    “难道不是?”说时,君无忌霍地转过脸来。
    四只眼睛交接下,紫衣人显然吃了一惊,伟岸的身子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留出来的位子,恰恰让身后的蓝衣瘦子补了空隙。这个空隙显然足够容纳一个人,甚而有余,只是既处于两者之间,便为之略有不同,然而蓝衣瘦子却竟然踏了进来。
    气氛热炽得紧,简直有一触即发的态势,只是这些除了当事者本身以外,局外人是难以体会出来的。
    紫衣人呵呵有声地竟自笑了,一只手轻轻摸着唇上的短髭,频频向对方这个君无忌打量不已。
    也亏了他这几声笑,化解了眼前一触即发的迫人气势。蓝衣瘦汉不待招呼,随即向后退了几步,恰恰站立在紫衣人后侧左方。
    看到这里,不明白的人也明白了。敢情那气澄神清,刀骨耸峨的蓝衣瘦汉,竟是负责保驾之人。观其气宇,虽说是过于瘦削,倒也井无贫寒之相,尤其不着江湖人物的那种风尘气,倒也颇为不可小看,颇似有些来头。
    “朋友你好眼力!”紫衣人频频地点着头,打量着面前的君无忌:“竟然一眼看出我不是生意人。”说到这里,他又再哈哈有声地笑了,笑声宏亮,震得人耳鼓发麻,怪不舒服。
    敢情是“财大气粗”,让人猝然似有所惊,警觉到此人的大有来头。
    “其实你可是看走了眼啦!”紫衣人收敛住震耳的笑声,红光净亮的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君无忌,那副样子,真有点威武。“我还真是做生意的人,不过买卖跟人家不同罢了!我这个买卖是独家买卖,别无分号,朋友,你可相信?”
    说着说着,他可又笑了。这一次可不是“哈哈”大笑,其声“嗤嗤”,是打鼻孔里出气的那种笑声。
    孙二掌柜的人虽猥琐,可就有那么一点小能耐,这辈子他干过的活儿可也杂了!开过当铺,贩过骡马,给人打过井,懂一点阴阳风水,尤其难能的是,他还学过一点命相学,善观气色,会看相,只是那“命相”之学何等高奥精深,非大智大悟者不能参悟,孙二掌柜的虽穷研数年,也只能在“用神”、“格局”冲、刑、会、合里打转,谈到命局内的五行生克妙用,他还差得远。大概因为如此,才自始至终不敢挂牌执业。
    话虽如此,谈到“相面”之学,他却多少懂得一点。眼前既然轮不着他说话,站在一边那双眼睛可一直没有闲着,咕咕噜噜只是在那个紫衣人身上打转。他这里越看越自惊心,只觉得这个紫衣汉子,气势非比寻常,分明大富贵中人,一笑震耳,一笑无声,目烈而炯,直似有逼人之势,转过来却又烈性尽失,直似有妇人温柔之态,狼顾鹰视,分明一代权奸,掌众生生杀予夺大权之极威气势。
    孙二掌柜越琢磨越是心惊肉跳,两条腿直是连连打颤不已。大凡能不怒而慑人者,必非寻常人物,准乎此,这个紫衣人的来头,可真是够瞧的了。
    偏偏那个神情气逸的君探花,却是无惧于他,紫衣人那般极威逼人气势,竟是降他不住,看在二掌柜的眼里,可谓怪事一件。
    其实孙二掌柜的早已不止一次地为这位君客人相过面了,结论是一头雾水,不着边际,总觉得这个“君探花”是大有来头,“贵”至无比,却又奇异清逸,若拿来与紫衣人相较,显然是截然不同的两极气势,却又似有共同之处……个中得失相关之处,却非他二掌柜的所能洞悉了然的了。
    孙二掌柜这辈子阅人不谓不多,也够杂的,可就还没见过像眼前这么难“相”的两张脸,偏偏是不看想看,看了怕人。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这就“闭上”得了。
    “还是那句话!”紫衣人指了一下摊开在柜台上的那张玉儿红:“这块皮子我要定了,我给你五千两银子,你什么话也别说了。”
    他是认定了对方非卖不可。话声出口,霍地转向后侧方的蓝衣瘦子:“咱们爷儿们哪能说了不算?给他银子!”
    蓝衣瘦汉聆听之下,迟疑了一刻,才自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个绣龙描凤的锦囊来。这是有钱人的排场,自己身上压根儿就不带钱,出门有账房或是管家跟差,钱都带在他们身上。
    话虽如此,可是像紫衣人这般排场的一出手数千两银子的人,毕竟少见,不要说这偏远地方了,就是天子脚下的京城,也不多见。
    蓝衣瘦子探手锦囊,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一叠银票来,那双湛湛目神,却直直向君无忌逼视着,像是有所忖量。
    “不必了!”君无忌伸手止住了对方的动作。
    “怎么?”紫衣人浓眉乍挑:“还嫌少?你也太……”
    “不是太少,是太多了!”
    紫衣人霍地怔了一怔:“什么意思?”
    “在下生平从来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君无忌微微一笑,分了一下他肥大的双袖:
    “一向是两袖清风惯了,阁下真要给我五千两银子,只怕我还承受不起,还没走出这个酒坊的大门,便给压垮了。”
    这话自非“幽默”,可是却把几个旁观的人给逗笑了。
    紫衣人圆圆瞪着一双眼睛,强制着一触即发的脾气,急于一听下文。
    蓝衣瘦汉锦囊收回,悠然地向着侧面迈出了一步,再回过脸打量对方时,眸子里神采益见精湛。两个人看来都不是好相与。紫衣人财大气粗,蓝衣人莫测高深,偏偏又遇见了装疯卖傻的一个君探花,这下子可是有乐子看了。
    “这么吧……”君无忌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像他这么豁达的性子,竟然也会遇见难以决定的事,毕竟他胸怀赤诚,深具睿智,对于面前的这个紫衣人,他容或是另有感触,却非局外人所能旁敲侧击的了。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表情,当君无忌湛湛目神频频向对方紫衣人注视时,深邃的目光里所显的神采,极其复杂,时而凌厉,时而平和,似又蕴含着几许属于人类天性中至美至善的情致,却有一道急发的怒流,霎时间攻心直上,所显示在他眼神儿里的光彩,立时趋于错综复杂……君无忌不便再这般向他注视下去,遂即移开了眼光,他很了解自己的情绪。正因为这样,他才暗中提醒着自己,不便再有所逗留,要快一点离开这里了。
    “君子有成人之美,足下既然执意非要买这块皮子,我便只有双手奉上之一途!钱,我却是分文不收,你拿去吧!”
    霎时间鸦雀无声。整个酒坊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盖因为君无忌的这个决定,大大出乎了他们意外。
    尤其是孙二掌柜的,在乍然听见这句话时,瞪着那双红眼睛珠子,几乎从那双眼眶子里滚了出来。什么?白白送给了人家!分文不取?放着五千两银子不要,这家伙别是疯了吧!
    君无忌果真有慷慨赠皮之意,说了这几句话,再也不打算多作逗留,这就要转身而出。
    “站住!”紫衣人大声地唤住了他,一双炭眉霍地倒立而起,紧接着发出了一阵子宏亮的笑声。“倒是我看走了眼啦!方才多有开罪,朋友你万请海涵!”说时,紫衣人双手抱拳,向着君无忌深深作了一揖,这番动作,其他人倒也不以为奇,却把一旁站立的蓝衣瘦汉看了个目瞪口呆,不禁大吃一惊。
    所幸,他的震惊,由于对方君无忌的回身而避,不与承受,一时为之大见缓和。那是一番内心的雷霆震惊,局外人实难体会。
    “这就不敢当了。”君无忌脸上可丝毫也没有喜悦之情,那一张颇称英俊的脸,这一霎竟像是着了一层寒冰般地冷,苍白。“萍水相逢,难承足下之大礼,人生聚散,原本无情,谁又知道你我下次见面,是一番什么样的景况?”他像是十分感伤,说着说着,可就由不住笑了,笑声里充满着刻骨的阴森。
    紫衣人微似吃惊地扬动了一下浓黑的炭眉,在他眼睛里,对方这人无疑更见神秘,正因为如此,才自引发了他的好奇。“说得好!”紫衣人深邃的眼睛,直刺向对方面门:“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平白收受你的大礼。足下如是刻意不收我的银子,我便也只有望皮兴叹,怅恨而归了。”
    君无忌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牵强。无论如何,这里他是不欲久留了。他甚至于不再多看当前的紫衣人一眼,便自转身向外步出。
    却有一股凌人的罡风,随着他转过身子,猛厉地袭向他的后背。这当口儿,蓝衣瘦汉正自起步跨出,紧紧蹑向他的身后。
    君无忌“刷”地拧过身子来。蓝衣瘦汉却也没有退开的意思。
    对方脸对脸的乍然接触之下,酒坊里突似起了一阵子狂风,蓝衣瘦汉那一袭肥大的衣衫一时由不住猎猎作响为四下起舞。他总算挺立不移,足足地坚持了一段时候。
    然而,就在君无忌作势,再将向前踏进一步时,蓝衣人却不得不现出了难当的牵强。是以,君无忌即将踏出的这一步,也就不再踏出。对于任何人,他总是心存厚道,只是一旦敌意昭然,对垒分明时,他的出手,也较别人更不留情。
    紫衣人重重地顿了一下脚,颇有责怪之意地看向蓝衣瘦汉:“你怎么叫他走了?还不给我快追!”
    蓝衣瘦汉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带着几分牵强,大步向外跨出。
    酒坊外,四野萧然。三五面粉红色酒帜,在风势里噼啪作响。却有六名身着灰色厚衣的劲装汉子,散立四下,乍见蓝衣人现身,立时聚集过来。其中一人,用手向着一边指了一指。顺其手指处望去,视野极是辽阔,红花绿树,备觉醒目,流花一河灿若亮银,有如一匹白绫锦缎,展现此苍冥暮色当前,却已看不见前行君无忌的人影,他敢情已走远了。
    蓝衣人不觉苦笑一下,深邃的目神里,显示着惊悚与倾慕,却又似失落了什么似的遗憾……
    紧接着紫衣人亦由里面走出来,身后的青衣长随,赶紧把一袭银狐长披为他披上。
    拉下了斗篷上的风帽,紫衣人越见气势轩昂。
    四下里打量了一眼:“人呢?”
    “走了,”蓝衣瘦汉略似汗颜地摇着头:“好快的脚程!追不上了。”
    “你也太……”原想说“你也太没有用了”,无如想到蓝衣人平日的忠贞不二,护主心切,非比一般手下,显然亦是“性情”中人,这类奇人网罗不易,平日笼络尚恐不及,自不便开罪,是以下面要出口的几个字便省了下来。
    似有说不出的怅恨,紫衣人恨恨地道:“这人姓什么叫什么?你们谁知道?”
    “回爷的话,”开口回话的是孙二掌柜的,上前两步,弓下了腰:“这位大爷姓君,都管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这名字倒是新鲜。”
    “是很新……鲜……”孙二掌柜的眯缝着一双火眼,风干橘子皮似的一张黄脸上硬挤出了一抹子笑,这哪是笑?简直比哭还难看!手里托着那块“赤免”皮子,孙二掌柜的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打赏”呢!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
    “这……不知道!”二掌柜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没有人知道……啊……”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小琉璃!”
    “谁是小琉璃?”
    蓝衣瘦汉狠狠地拿眼睛“钉”着他:“留神你的嘴,这可不是你信口雌黄的地方。”
    “小……小人不敢!”孙二掌柜的差点矮下去一半:“真的是有这么个人,叫……叫小琉璃,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位君先生的住处。”
    “他人呢?”
    “这……小人可就不清楚了!”
    “那不等于白说么?”蓝衣瘦汉两只眼直瞪着他:“到哪里才能找着他?”
    “这……”孙二掌柜的想了想说:“这小人知道,让我想想,啊,他是住在七星冈老城隍庙里,只要找着了他,就能找着那位君先生。”
    已有人把紫衣大爷的坐马给牵了过来,好骏的一匹伊犁马!雕鞍银穗,金蹬锦辔。紧系在马首两侧的两蓬红缨,随风引动得簌簌直颤,可以想知一旦撒开了,该是何等雄姿!
    见马有如见人,紫衣人的身分也就可以想知一个大概了。连同外面散立左右的六个灰衣劲装大汉,全数上了坐骑。紫衣大爷这就要走了。
    孙二掌柜的慌不迭赶上几步,双手高举着那个“赤兔”皮:“大爷这块……皮子……”
    一阵大风,刮起来地上的沙子,几乎迷了他的眼睛,呛得他直咳嗽。
    “哼!”紫衣人冷冷地说:“等找着了他本人再说,我们岂能白收人家的东西?”
    “那……也好,小人就先收着好了!”
    紫衣人夹了夹马腹,坐下骏马泼刺刺风也似的窜了出去。身后扈从,众星捧月般疾跟而上。
    乱蹄践踏里,蓝衣汉子的坐马特地打孙二掌柜的面前经过,抖了抖袖子,落下了黄澄澄的一件物什,算是一行人吃喝的酒钱。
    像是疾风里的一片流云,眨眼的工夫,一行人已跑没了影儿。
    那是老大个儿的一锭金子,在地上黄澄澄的直晃眼。孙二掌柜的拾在手里掂了掂少说也有五两重,一时嘴都笑歪了。身后聚集了好些人,都当是二掌柜的今天碰上了财神爷,一双双眼睛可都盯在了那块黄金上。
    “他娘个姥姥的,拿着黄金当银子使唤,这准是一帮子刀客、马贼!”一个黄胡子的小老头神气活现地说。
    他这么一说,大伙全都嚷嚷起来。
    “对!准是刀客!”
    “是胡子!”
    还有人说是打山东过来的“响马”。于是有人嚷着要去报官。
    孙二掌柜气得脸都黑了,他可不这么想,仔细认了认,金锭子上有一方小印,凸出的阳文“内廷官铸”四个小篆,不用说,这金子毫无疑问的是大内流出来的了。
    孙二掌柜的吓得手上一抖,差一点把持不住,赶忙揣到了怀里,一颗心卜通卜通直跳。
    众人七嘴八舌地还在乱嚷嚷,却只见一行人马远远飞驰而来。各人只当紫衣人去而复还,一时相顾失色,容得那一行人马走近了才自看清,敢情是习见的本地官差衣着。
    有人高声笑道:“这可好罗,衙门里来了人啦!”
    一言甫毕,对方一行已经来到眼前。
    走在最头里的那个,头戴翅帽、蓝袍着身,一部黑须飘洒胸前,英姿甚是飘爽潇洒,正是官居四品的凉州知府向元,身后各职,自同知、通判以次……无不官衣鲜明,另有一小队子马队紧紧殿后,一行人马风驰电掣般来到了流花酒坊当前。
    在场各人目睹如此,无不吃了一惊。
    孙二掌柜的正待上前招呼,即见一名武弁策马来近,高声道:“哪一个是流花酒坊的掌柜的?”
    孙二掌柜的忙自应了一声,上前道:“小人孙士宏,酒坊掌柜的是家兄,现不在家,老爷有什么交代?”
    那官差不耐烦地道:“啰嗦!原来你就是孙二掌柜的,我知道你。”
    “不敢!”二掌柜的道:“不知老爷有什么差遣?”
    “我只问你,王驾可曾来了?”
    “什……么王驾?”孙二掌柜的简直傻了眼:“哪一位王……爷!”
    “还有哪一位王爷?自然是征北大将军,当今汉王王驾千岁爷!”那武弁不耐烦地道:
    “我只问他老人家来了没有?”
    “没……没有……”孙二掌柜的吓了个脸色焦黄,连连摇着头:“没有……没有……”
    “废话!”那名武弁方自带过马头要回去复命,即见另一名灰衣皂隶,策马来近,向那武弁说了几句。
    后者随即回过马来道:“王爷此一行是微服出游,我只问你,可曾有什么惹眼的生人来过?”
    “这……”忽然,孙二掌柜的愣住了,“啊!莫非这位大爷他……他就是?”
    “哪一位大爷?”
    那武弁立即策马当前:“什么长相?你说清楚了!”
    “是……”孙二掌柜的呐呐道:“大高个子,穿着紫衣裳,浓眉毛,长脸……”
    没说完,武弁手起鞭落,“刷”地在他脸上抽了一马鞭子。
    二掌柜的“啊唷”一声,一只手摸着脸,差一点栽个筋斗,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登时吓傻了。
    “放肆!”那武弁怒声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那就是王驾千岁爷,他老人家现在哪里!”
    “啊……”孙二掌柜心里直打鼓,简直像作梦似的晃晃悠悠地:“在……”
    岂止是孙二掌柜的一个人吃惊?身后一帮子酒坊的客人全都傻了,刚才什么“胡子”、“刀客”、“响马”乱咋呼一气,敢情那个紫衣人,竟是当今声势最隆,最蒙圣上宠爱的皇二子“高煦”——身领“汉王”、“征北大将军”双重封号的王驾千岁爷,这个“瞄头”可真够瞧的了。现场各人,都像孙二掌柜的一样地傻了,一个个都成了闷嘴的葫芦,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孙二掌柜的嘴简直就像是吃了“烟袋油子”一样,那只手硬是不听使唤,比划了半天,才指向“紫衣人”方才去处,“往……那边……那边……”
    武弁早已策马回报,紧接着一行人马直循着王驾去处策马如飞而离。乱蹄踏动处,带起了大片灰沙,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起了一片朦胧的黄雾……

举报


    柴火在壁洞里燃得噼啪作响,火光熊熊,亮光时晦又明,映衬着汉王高煦一张英武的脸,轮廓分明。
    厚厚的金丝猴皮褥子上,那个女人赤裸着,脱得一丝不挂,像是新承恩泽,玉体流酥,不胜娇羞。虽不是什么天姿国色,倒也干净可人,难得的她还是个姑娘身子,就这么白白地献给王爷了。
    也说不上什么甘心不甘心,出自爹娘的授意,情形当然就大有不同。更何况,这个人儿!模样确是不赖,床第间体贴有加,软语尽温,如是这般,接下来的狂风骤雨,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今年才十七岁,却长了个高挑的身子,肤色略略黑了一点,却掩不住天生的清丽妩媚,就凭着这点本钱,才被风流英俊的王爷一眼就瞧上了的。
    都说王爷难侍候,翻脸无情,瞪眼杀人,可得小心着点儿。
    初来的那一天,娘是既喜又悲,千嘱咐万嘱咐:可是不能再施小性子了,要好好服侍王爷,爹娘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全在姑娘你的身上了!
    “我又忘了你的小名儿啦!”王爷一面扣着小褂的扣子,半拧过脸来,似笑不笑的神儿:“叫什么来着?”
    “我!叫穗儿!”
    声音像是蚊子哼哼,简直听不见。
    “叫什么?”
    穗儿又说了一遍,还是听不见。
    王爷哈哈笑了,对女人他有的是耐心,硬把脸凑了过去,胡缠调闹了一阵子,才算把“穗儿”这两个字听清楚了。
    穗儿羞死了,裹在丝棉套被里,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穗儿这个名字不好,小家子气!”高煦就着一张铺有兽皮的椅子上坐下来:“今天打猎,我见你一直看天上的雁,那头里的一只美极了,被太阳一照,遍体银光,可惜飞得太高,箭射不着,我当时在想,如能想个法儿把它捉住,送给你玩,那该多好,干脆你就叫“银雁’吧!”
    穗儿却也真够机伶,聆听之下,由被窝里一个骨碌爬出来,慌不迭地拜倒地上!
    “谢谢王爷的恩赐,今天以后,穗儿就改名叫银雁了!”
    光着身子叩了个头,却把一双无限娇羞妩媚的眼神投向当前的这个王爷:“银雁但愿有这个造化,一生一世服侍王爷!”
    “说得好!”
    高煦频频点着头,一双闪灿情焰的眸子,犹自不舍地在她身上转着,虽说生性好色,却也知爱惜身子,那般风流竟宵、荒淫无度的泛滥勾当,他是不来的。但银雁光赤着,肉香四溢的身子也太诱人,再看下去保不住可就……这却是他深深不愿意的。
    所谓的“翻脸无情”、“瞪眼杀人”,并非空穴来风,总之,女人一旦被扣上了“淫荡”或是“蛊惑”什么一类的帽子,便自很难幸免。再碰上王爷那个时候的心情不好,便是“死有余辜”。“伴君如伴虎”,便自难怪有此一说了。
    “你穿上衣裳……”这句话,高煦几乎是闭上了眼睛说的。
    银雁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慌不迭找着衣裳穿上。
    “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里,也没人服侍你,荒山野地里,倒是难为了你!”高煦像是满怀情意地说:“这几天你就跟着我吧,不会错待了你的!”
    “谢谢王爷的恩典……”
    炉火劈啪,摇晃着的光焰,不时迸射出几点小火星儿。塞外早春,容或有几分刻骨的寒意,却已熔化在静寂无声的火焰里……
    “好身子骨呀!”银雁呢喃着攀在他肩上:“钢打铁浇的!难怪能统兵百万,立地称王呢!”
    一面说着,运施着她的两只手,不停地在高煦身上拿着、捏着、按摩着……把一蓬乱发,随便地拢着,脸庞儿上缀着一抹酡红,衬着熊熊的炉火,她整个的人,都似燃烧在无边的春焰情火里。
    “你的手劲儿不小,在家都干些什么来着?”
    “那还能干什么,一个姑娘家!”银雁低下眉来,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在高煦半裸露的身上转着:“只不过做些家事,女红什么的,我妈说了,这一回能够服侍王爷,是我的造化,只是……”
    “只是什么?”半转过肩来,高煦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庞儿,这一霎不啻“儿女情长,英雄志短”了。
    银雁撒娇地晃了一下身子,甚是羞涩地低下了头。多情的王爷偏偏饶不过她,低下头循着她的眼神儿往上看,把个小妮子脸都臊红了。
    “爷……您坏!”
    高煦乐得笑了,一把把她按坐在自己腿上。
    “来,咱们两个算是有缘,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可别憋在心里,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银雁头垂得更低了。
    “说呀!”高煦拢起了一双浓黑的炭眉:“再不说我可是恼了!”
    “别烦,爷……人家说就是了……”
    偷偷拿眼瞧着面前的这个风流王爷,她兀自臊得发慌:“人家谁都知道……”
    “知道什么?”
    “都知道您是个风流的王爷!”
    “这话可说对了!”高煦端详着她的脸庞儿笑嘻嘻地说:“要不风流,还能认识你么?”
    “您坏……”银雁作态地嘟起了小嘴:“人家可是什么都给了爷您啦,往后个,爷!可全瞧您的了!”
    高煦笑了:“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是这个!”
    “人家可是给您说正经的!”银雁这会子可也不害臊了:“谁都知道王爷后宫女人多得是,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这话是谁说的?”他脸上还带着笑,自不会是恼了。
    事到临头,她肚子里的话可是非说不可了。“还要谁说吗?人家谁不知道?”银雁那么近地瞅着他,一霎间,那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银雁命苦,可不知有这个福气没有?要是有一天爷玩腻了,把我往后宫里一扔,和那些女人一样……”
    “唉!你这是想到哪去了?”高煦眼睛里散着贪婪的欲火,一双手开始不老实地在对方身上动着,却没想到一下子被银雁给拨开了。“不行,您得给句话。”
    高煦再一次的上脸,又被对方给推开了,他不禁怔了一下。
    这个银雁索性站起来,独自个走向一边,面映着炉火,竟自抽搐着哭了。
    目睹及此,高煦可是有些恼了,只是对方这个妞儿,就似有那么一点新鲜劲儿,不同于前者一般,叫他一时狠不下这个心来。
    “有什么心愿你就说吧?就是给你爹弄个差事也不难,还是要钱……”
    银雁止住了抽搐:“爷,您可是把穗儿给瞧扁了……”
    “啊?”高煦显然有些意外。
    “都不是的!”银雁姗姗回过身来,重拾笑脸:“一不给我爹讨官做,二不跟爷您要钱,只要爷对我好,就是这辈子给您做牛做马,银雁也甘心情愿。”
    “嗯!”频频地点着头,高煦这一霎倒真要好好瞧瞧她了。
    银雁却已施施然拜倒在他的膝前:“银雁命苦,不敢讨封,只求王爷让我这一辈子在您身边当个丫环服侍您,我就感恩不尽了。”
    “你……好吧!”高煦倒是难得地动了几分真情:“你真聪明,说真的,我原本打算过几天着人把你送到兰州王府里去,你这么一说,我倒不好这么做了!”
    “要是那样,还不如爷给个痛快,现在就杀了我的好!”说时,她两汪清泪不禁夺眶直出,簌簌直下,弄湿了她的脸,牡丹着露,平添无限娇媚。
    “这么吧!”高煦说:“再有几天,我就要出关打仗去了,那可是危险的很,你还愿跟着我么?”
    “银雁不怕死,我愿意!”说着她可又笑了,泪还挂在腮帮子上呢!
    “好!你过来。”
    银雁笑吟吟地走近了,重新坐在他膝上。
    “你听着,”高煦说:“父皇有令,出征打仗,身边不许带着女人,你要跟着我也行,第一先得把头发给铰短了,再换上男人的衣服,这么一来就不至于碍眼了,我知道,你们女人把头发看得比命还重,你可舍得?”
    “舍得,我现在就剪!”说着她真地站起来就要去找剪子,却被高煦拉住了。
    “别急,别急,等走的时候再铰也还不迟!”
    银雁也笑,眉梢眼角不啻春情万种。“漫说是头发了,就是这颗心,爷说一声要,就拿刀摘了去吧!”双手轻分,露出了酥胸一片。嘤然笑着,这就歪在了他的怀里……
    耐不住欲火的高煦这就要有所行动,猛可里外面传来了一阵子骚动。一人沉声叱道:
    “护王驾,小心刺客!”
    像是晴天一声霹雳,震碎了汉王爷无边旖旎春梦。
    翻身、递掌,“噗”地送出了银雁柔似无骨的身子,紧接着他旋起的身势,有似疾风一阵,已来到石穴一隅,起落间,异常轻灵,显示出这位能征擅战,性好风流的年轻王爷,敢情身上还有功夫,身手可不含糊。
    虽说是微服出游野行在外,他的寝侍却也有一定排场,山洞里尽可能各物齐备。银质的古灯盏,燃着一团火光。鹤嘴香炉的长嘴里,一直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馥郁清芬,这是他宠信的紫金山“龙虎大法师”为他精心配制的“龙寿长春香”,据说非但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尤其难能的是还有异功,利于行房,是以高煦的寝宫一直都喜欢点用,即使出征在外,也带在身边。
    高煦以极快的身法,向壁间一贴,右手挥出,发出了一股疾劲掌风,“噗”灯焰应手而熄。只是却一时熄不了那燃烧在壁炉内的熊熊火焰,整个山洞里明灭着火光,前后不过极短时间的相差,却给人以无比阴森的感觉。先时的旖旎香艳,一古脑地荡然无存。
    就手抄起了石几上的一口长剑,高煦掀开了厚布棉帘,一个快闪,已来到了洞外。
    四名持械侍从,倏地自两边簇拥过来。
    “王爷受惊!”说话的人姓贯叫五常,黑道出身,高煦赏识他的一身功夫,不嫌微贱,特地收在身边效力。何止是姓贯的一个人,能够在高煦身边当差,每个人都有两下子。
    “怎么回事?”高煦四下打量着,荒山野地可看不见一个人影子。
    “也许只是误闯。”贯五常说:“索头儿跟下去了!王爷金安,外头冷,您还是进去暖和。”
    高煦这才缓了一口气。虽然是微服出游,身边的贴身侍卫也少不了,除了眼前四人之外,另外还有四个散在外围,再加上马伕、跟班儿,专司饮食的厨子,加起来也是十好几口子,在他来说这已是不能再省的排场了,可是看在外人眼里,仍然免不了招摇,要不然也不会连本地的府县都已惊动。这是高煦始料非及的。
    听了贯五常的话,高煦才自放心,对于那个姓“索”的,他尤其是放心,什么事有他出手应付,无不干净利落,一听说他照顾着差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名侍卫刚为他掀开了帘子,高煦还没来得及进去,可就又有了情况。
    耳听得一人喝叱着:“护驾!”
    声音来自暗中侧方,话声方落,一条人影疾若飞鸟般已自当空坠落下来。
    高煦心中正自吃惊,身边的卫士已经簇拥而上,把他围在了当中。
    那个叫贯五常的人,护驾心切,一声叱道:“大胆!”话声出口,脚下一个抢步,嗖!
    他纵身而前,人到手到,随着他抖出的右手,“唰啦”一声脆响,银光闪烁里,一件软兵刃“十二节亮银鞭”已自抖出。
    这条软兵刃还是他在黑道上称雄时,仗以成名之物,自为皇家当差之后,一直都带在身边,平日甚少有机会施展,这一次却是派上了用场。
    “哧”尖风一缕,直袭向来人面门。
    这附近也只有高煦下榻之石洞外,插着两盏纱灯,照明度也只是附近方圆两丈内外,超出这个范围,可就看不甚清楚。
    来人偏偏就落身在两丈开外,似见不见,十分模糊。
    贯五常的十二节亮银鞭,一经出手,灌足了内力,一条亮银鞭抖得笔直,直向暗中人前额上点去,鞭梢未至,先有一股尖锐劲风,力道十足。
    几乎与他不差先后,另一条人影,却由侧方猛扑了过来,嘴里喝叱一声,随着他一个进身之势,一双手掌,直循着来人背上直扣了过来。
    来人显然身负奇技,前后当敌的恶劣情势之下,却是胸有成竹,沉着得很。随着他晃动的面影,似真又幻,却已闪开了贯五常的亮银鞭,紧接着右手轻舒,“噗”地一把,已攥着了对方亮银鞭的鞭身。
    “撒手!”鞭身一抖,其力万钧。
    贯五常虽是使出了十足的劲道,却也把持不住,只觉得手头一热,皮开肉绽里,掌中亮银鞭,已到了对方手上。
    这人似乎早就盘算好了,亮银鞭一经到手,霍地反抡而出。“呼——”银光一道,反向着身后来人袭去,鞭身落处,发出了猛锐的一股尖啸,力道劲猛,无与伦比。后来的那人,胆敢不与退后,定将丧生鞭下,足尖倒点之下,撤出了六尺开外。
    来人冷笑声中,身子已向前方欺进过来。
    贯五常护驾心切,一只右手虽然皮开肉裂,鲜血淋漓,却亦奋不顾身地直向来人扑去,身子方一袭前,已迎着来人的身势,立时就觉出似有一股强大的气机,随着来人投身之先,径自冲撞过来,贯五常的那般功力,竟然连对方的身边也挨不上,便自反弹了出来,连连打了两个踉跄,才自拿桩站稳。
    高煦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了一惊。
    这一霎,由于来人的忽然接近,才使他猝然间看清了对方的脸,敢情就是日前在流花酒坊中邂逅的那个“君探花”。
    一惊之下,高煦由不住为之呆了一呆:“是你……”
    他身边的另三个侍卫,却已一拥上前,刀剑齐施,一古脑地直向着来人身上招呼下来。
    来人君无忌自不会把他们看在眼中,随着他挥出的右手,掌中亮银鞭卷起了一片银光,只一下,已把来犯的兵刃,缠了个结实,紧跟着他力振的右手,一干兵刃已自纷纷脱手而出,呛,啷啷散落一地。
    君无忌脚下快踏而前,强大的随身力道,直指高煦,后者猝惊之下,已自丧失了返身逃走的先机。
    “啊……”
    双方已是对面而立,高煦的一支长剑才自举起一半,却又缓缓放了下来。
    像是迫于来人的凌厉声势,高煦自忖着这一剑万难取胜,也就不必多此一举。
    “你是君探花吧?我们不是见过面吗?”
    姓君的来人点了一下头:“不错,我们是见过。”
    众侍卫,原待拼死护驾,忽然见高煦与来人竟是旧相识,一时俱都停步不前。
    却有一人,快速闪身而前,直切向来人身侧站定。正是高煦得力侍卫索云,也正是那日随同高煦出现酒坊、刀骨峨耸的蓝衣瘦汉。
    “你好大的胆!”索云怒视着来人道:“有什么事要夜闯禁地?下站!”说到“下站”
    二字时,向前逼近了一步,一只手已紧紧握在腰刀上。
    敢情是一鞘双刀,刀式修长,大异一般。姓索的既为高煦器重,而为侍卫首领,形影不使稍离,想来功夫不弱。眼前形势迫急,生恐有所失闪,虽知对方大非寻常,却也只有一拼之途。
    君无忌脸上闪出了鄙夷的笑。
    高煦却抢先地道:“不许妄动!”目光一扫四下里各人,哈哈的又道:“你们都不许动手!给,我退下去,”
    索云怔了一怔,目光里显然大惑不解。
    “不要紧!”高煦凌厉的目光,制止了索云的出手,紧接着落在了正面的“君探花”身上,立时脸上布满了浓浓的笑意。
    “第一次见你面,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有一身好本事,果然我没有看走了眼,来来来,咱们到里面盘桓盘桓……”
    一面说着,高煦真个就要返身进洞,却为来人出声所阻。
    “不必了,王爷。”
    “啊!”高煦回过身来,怔了一怔:“你敢情看出来了?”说着他也不禁微微笑了。
    来人点点头,目光炯炯有神地道:“你名朱高煦,当今皇二子,受封为汉王,如今又领了征北大将军的头衔……”
    “大胆!”索云方待上前,却又为高煦手势所止。
    “不要紧!”高煦并不发怒,含笑道:“说的都是实话,请再说下去,你还知道些什么?”
    “哼哼!知道的可也多了!”君无忌冷笑了一声:“像是你为徐皇后所生,你母亲一共生了你们兄弟三人,但你们兄弟却为了想争夺未来大位,勾心斗角,十分不合……”
    高煦浓眉挑了一挑,一张脸极见阴沉,若是平日,什么人胆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早就拉出去杀了,但是今夜情势却是大有不同,姓君的来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刚才他可是亲眼见识了,自己这方面虽然人多势众,可是根本对对方不起作用,他的来意容或已是“讳莫如深”,苟有敌意,还得设法消弭于无形,自不是自己施派威风的时候。这么想着,高煦只得把一口怒气紧紧压下心头,只是外表想要保持先时的平静,却是万难。
    君无忌偏偏无视于他的内心感受,兀自在火上添油,“尤其是足下,你的恶迹昭彰,坏事也干得太多了……”
    “啊……”高煦强作出一副笑容:“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这也就不用我来饶舌了!”君无忌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紧地逼视着当前的汉王高煦:
    “远的不说,我只问你,朝中贤臣右春坊大学士解缙是怎么死的?”
    高煦陡然神色一变,怒声道:“住口!你……你太猖狂了!”
    一旁的索云眼看着主子受辱,早已蓄势以待,这时聆听之下,不再迟疑,右手拧处,一双长刀,方待拔出。
    却不知刀锋方自抽出一半,面前银芒乍吐,却己被对方手上十二节亮银鞭,比在了前心部位。虽然那只是一根软兵刃,可是在对方内力灌注之下,无异金刚铁杵。
    索云只觉得身上一麻,才知道敢情已为对方隔空定住了穴道,那口刀是万万难以拔出来了。
    妙在这一切只是发生在无形的暗中,也只有当受者自己心里有数。真实的情况是,果真君无忌手下无情,根本无需兵刃相加,只要把灌注于银鞭尖梢的无比内力向外一吐,索云想要保全这条性命,可就万难了。所幸,君无忌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
    不过是极短的一霎,大颗的冷汗,己布满了索云前额,这番情景,一落入高煦眼中,自是心里有数,不禁吃了一惊,越加不敢轻举妄动。
    紧接着君无忌垂下了手上的软鞭,索云身子晃动了一下,才自拿桩站好。索云一身武功,万万不止如此,只是一上来为对方无形真气,拿住了穴道,遂自锐气尽失,敌我功力,已是十分清楚的有所显示,除了自寻死路之外,索云实在不欲再轻举妄动了。
    君无忌一双眸子这才重又回到了高煦身上,丝毫无视于他的难堪与愤怒。“那解缙不过在当今皇上面前力保令兄高炽为太子,因此便遭致了你的妒恨,使他罢官贬谪到广西也就罢了,你却偏偏放他不过,犹要诬他罪名,将他打入大牢,使他身受极刑,未免手段过毒了一些!”说到这里微微顿住,由不住摇头叹了口气。
    高煦怒目看着他道:“这是你听信了一般传言,那解缙是因徇私贪贿,阅卷不公而受人弹劾,被皇上贬到广西,后来又潜进金陵,‘私觐太子’意图不轨,才自入牢下狱,却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哼哼!莫非你今夜来此寻我,就是专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
    君无忌摇头道:“那倒也不是,你自己所作所为,应该心里有数,我只是相机劝说,听不听便在你了。”
    “我都听见了!”高煦眼睛睁得极大,一时好奇地道:“君探花,你我以前见过面么?
    我看你……似曾相识……”
    “那倒是没有……”
    “君探花是你本来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么这个名字便是假的了?”
    “名字只是代表人的一个符号而已,真假何妨?”
    “哼哼……有意思……”高煦微微一笑,倒似去了前嫌:“本王爱你一身难见的盖世武功,有意收留你在我身前效力,或是保奖你在眼前北征里出尽一份功名,这个机会很是难得,望你不要推辞才好。”
    君无忌摇摇头,冷笑道:“不要说这些无聊的话,哼!休说功名富贵了,就是眼前你这个皇子亲王,却也看不在我的眼里!”
    高煦怔了一怔,紧接着便自呵呵有声地笑了。“钦佩之至!”他说:“正因为如此,你在我眼里才非比寻常……夜深了,外面又冷,来来,咱们到里南谈去,叫他们弄点酒,咱们喝它一盅!”
    君无忌道:“不必了!”这才说明来意:“我今寻你,乃是为遵前言,给你送东西来了!”
    “啊!”这倒是高煦始料非及。
    君无忌却己解开了胸前系索,将身后一个鼓蓬蓬的背袋双手送上。
    高煦呆了一晌,方自接了过来,探手入内摸了一摸,立时心内雪然,“是那块玉儿红的兔皮?”仰天一笑:“哈……我竟然把这码子事给忘了。”
    “塞外春寒正浓,皇上春秋渐高,这袭玉儿红皮裘,请你转呈圣上,若是赶制及时,或可使他老人家北征路上,少受许多风霜之苦……”几句话出诸其口,情深意挚,较之先前的冷漠神态,简直判若二人。
    高煦聆听之下,神色一震,呆了好一阵子,才自点头道:“好得很,你竟是抢先一步,猜到了我的心眼里去了,这块玉儿红,我原本也是打算购来呈献圣上,难得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竟然也有此忠心,这就怪不得父皇功业盖世,万方朝拜了!”
    出乎意外的,君无忌并不曾在他话声里得到鼓舞,他所绽现的,竟是那么尴尬牵强的苦笑……他这个人容或生具浓重的感性,却似耐不住后来的刻骨历练,将那些本属于生命中美好部分,都变了质量,说是提升了这些情操,应该比较中肯。
    “好吧!”高煦奇异的目光,频频在对方身上打转:“你既如此说,这块玉儿红我就代圣上收下了,只是圣上要是问起,足下的大名是……”
    “君探花。”
    “哼哼,你不怕有欺君之罪么?”
    “那是你们朝廷里的说法!管不了我这个流花河畔自由自在的野人!”
    “你……”高煦一时为之气结,却是无话可说。
    无论如何,对方上门赠皮,总是一件好事,况乎今日之势,已是“太阿倒持”,自己一方能够幸免于难,已是阿弥陀佛,哪里还敢故意招惹?
    这么想着,高煦脸上便自又流露出一片笑容,“那么我就代圣上先谢谢你了,今夜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错。”君无忌炯炯目光逼视着他:“再就是奉劝你少行不义,你的一举一动,莫谓人不尽知,离地三尺有神明,若是落在我的眼里,再见面时,只怕就不是今日这个局面了,望你好自为之!”
    话声出口,身形已陡然拔起,宛若怪鸟凌空,噗噜噜夹杂着一片疾劲的衣衫飘风声,已遁身三数丈外,落足于一棵巨松之梢。
    那松树高度有数丈,耸然矗立,尖梢部分尚还聚集着未融的白雪。君无忌身子一经落下,只簌簌落下来几片雪花而已,眼见他偌大的身子,仿佛粘在了树尖上,一任上下颤摇,并未能使他脚下少移分毫,正是武林中难得一窥的“风摆残荷”身法,直把目睹下的高煦,看了个目瞪口呆。
    夜月下,君无忌身躯再耸,长空一烟般,己是消逝无踪,却自树梢上落下了簌簌白雪。
    仁立翘首的高煦,恍然觉出了寒冷,有“遍体飕飕”的感觉。
    数一数这群孩子一共是二十八人,最大的一个叫“凤姑”,是个女孩子,今年十五岁,最小的一个叫“龙生”,今年才八岁,济济一堂,却是够热闹的。
    君无忌一一巡视,善加安抚,十分欣慰地点头道:“够了,就是二十八个吧!不能再多啦,再多我就照顾不过来了!”
    山神庙里经过了一番布置,焕然一新,新桌子、条木长板凳,一概由君无忌出资,亲自动手,努力逾月,终于看起来像个教室了。
    庙外有大块的空地,巨松环峙,翠草如茵,功课之余,君无忌就带领着他们在此唱歌跳舞,每日还供他们一顿午饭,日落之前,孩子们各自回家,便只剩下了小琉璃一人。
    他原本就住在这里,现在更分不开身了,君无忌授以重任,要他负责分配管理这群孩子的饮食杂务,由一个叫“铁弹儿”的大男孩会同他一起负责,两个人倒很能尽职,居然管理得井然有序。
    孩子们都聪明活泼,清一色的都是穷苦出身,原本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读书的命?偏偏这个“君探花”不辞劳苦,在小琉璃的带领之下,一一造访,苦苦劝说,每户给了一两安家银子,才把这些苦孩子,由父母身边带来这里。
    二十八个孩子按年岁智愚之差,分成了三班,分别授以不同课业,不过三数月,已有了十足进步。一切的书墨纸砚,外加午膳一顿,所有经费,全都出自“红毛免子”身上。想想看小小一张红毛兔皮,便能值上几两银子,即使一天一只,应付这些开销,己是绰绰有余的了,白白地便宜了流花酒坊的孙二掌柜的,笑得连嘴都歪了。
    春雨新雾,春阳斜照,君先生又在教孩子们唱歌跳舞了。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君先生心怀大慈之人,以其生具至情,载歌又舞,确能唱尽词中辛酸,孩子们天真烂漫,和声齐唱,汇集成一片暖洋洋的洪流,洋溢着的纯情至爱,一如和煦春风,吹遍了附近每个角落,就连枝头小鸟也似有所感染,变得静寂无声了。
    “好极了!”
    一曲方终,传过来一个人鼓掌叫好之声。春晖里,这个人就仁立在面前的一棵巨松之下,满面笑靥里展示着银样的一头白发,团团的一张圆脸,其实无需笑来点缀,早已喜气洋洋。
    身上是那么华丽的一袭锦袍,色作银灰,映衬着满头白发,一上来就给人亲切慈祥的感觉。更何况那般文雅的举止仪态,在在说明了老者的深具内涵,不可等闲视之。
    那么白嫩的一双手,偏偏还留着晶莹透剔的长长指甲,简直可以比美妇人,任何情况下,这样的一双手,都极引人注目。
    也许因为这样,老人只拍了三下手,便自垂了下来,却仍然为人注意到了。
    比较起来,他身边的那个黝冷精壮汉子,可就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粗犷神态了。
    地上搁着挺大又沉的一个挑子,不用说这是主仆二人购物回来,经过这里,走累了正在歇腿儿!
    那汉子身高七尺,十分矫健形样,对照之下,银发老人的文静儒雅,简直是迥然不同的两种形态。
    巨松耸峙,白云缥缈,两个人的忽然出现,宛若画中仙人,遗憾的是锦袍老人颔下少了一种同他发色一般颜色的长须,否则简直就更像了。
    孩子们相继转回庙堂,这一节课是习字,由小琉璃与铁弹儿分发每人纸墨,督促着写字临贴,君无忌却借故抽身,来到了山神庙外。
    “这位就是君先生了,失敬,失敬。”一面说着,银发老人向前踏进了几步,远远向着君无忌打了一躬。
    君无忌侧身而避:“不敢当!”只说了这三个字,却把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地逼视着对方,脸上不着表情,静观事态发展。
    银发老人呵呵笑了。“老朽吴波,久闻先生大名,无缘识荆,今闻先生在此山神庙设馆授读,学生多是本地贫苦人家,先生义务教学,不受束修,反倒贴钱供应书物膳食,这等义行,前所未闻,真正愧煞老朽,是以不揣冒昧,登门造访,不敢说共襄义举,却有心效法先生,追随骥尾,也为此乡梓地方,略尽绵力,这就于愿已足了。”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自连连打拱不已。
    老人脸色红润,非但不见一条皱纹,竟然连胡子也不见一根,声音清脆,一如童子,全身上下不着一些儿世俗风尘气息,甚似富贵中人,却又并不尽然……
    君无忌微微点头道:“原来这样,那么足下的意思……”
    银发老人道:“先生宝舍可在附近,如不嫌冒犯,可否……”
    “那倒不必了,”君先生摇了一下头,微微笑道:“这里地方窄小,除了课堂之外,别无容身之处,却也不便款侍贵客了!“
    “哪里,哪里,先生太客气了!”一面说,回身招了招手,身后那个魁昂汉子,即忙将地上担于挑起,咯吱吱来到近前。
    “这是贱仆吴山!”
    随向吴山道:“这位便是传说中的那个君探花,君先生,还不见过?”
    吴山怔了一怔,退后一步,抱拳道:“参见先生!”进退有止,反倒不似主人过谦。
    主仆同姓,如非凑巧,便是只有一个可能,即这个吴山世代皆在老者家中称仆,是以赐同主姓,准此而观,老人设非世代游宦的高官,也必富甲一方的殷商地主之流了。
    君无忌道了声:“不敢!”一双眼睛,静静地由吴山身上掠过,又重新落在了老者吴波身上,除了微微的笑容之外,依然是不着一些儿异态。
    老人吴波手指向吴山挑来的那个担子道:“这里是一些笔墨纸砚,另外《幼学琼林》二十册,四书五经各十五册,一切请先生统一分配,分赠给孩子们,如果能派上用场,倒也不枉我主仆跋涉登山一趟了!”
    君无忌点点头道:“老先生既如此说,却之不恭,我只有代他们收下来了,这里先谢谢你了!”
    “另外,”老人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个钱包,由其中取出了两张银票。“这里是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就算帮助孩子们的衣物膳食吧!先请先生代为收下来,太过菲薄了,惭愧,惭愧。”
    君无忌摇摇头:“这就有所不便了!”
    “怎么?”
    “我想暂时还没有这个需要!”君无忌道:“这里究竟不是救济的衙门,老先生真有这番好意,可以去与当地的官署接头,想必不会令你失望!”微微一叹,他才又接道:“其实,这流花河岸,无家可归穷苦孩子可也多了,老先生的银子是不愁花不出去的。”
    吴老人两张银票已经拿出,闻听此言,颇似有些意外,顿了一顿,只好收回。
    “说的也是,那……”
    说时,只听得一阵子嘻笑声,自庙内传出。
    君先生道:“一会儿不在便是造反了,我就不多陪二位了,谢谢,谢谢。”
    一面说便待转回。
    银发老人吴波又自一怔,手指着地上的挑子道:“这些东西……来,吴山,你为君先生挑进去吧!”
    吴山答应一声,便将担子挑起。
    君无忌原思自己动手,临时却又改了主意,道了一声偏劳,便同着吴山一齐进入。
    他原意对方银发老人,必得随同自己一并进入,却不意后者只欠了欠身子,随即步回树下。
    在树下,老人背着一双白皙的细手,只是微微地笑,依然保持着他儒雅的外表风范……
    君无忌离开山神小庙的时候,天色也已微微黑了。今天似乎较平日晚了一点,待到了孙二掌柜的“流花酒坊”已是座客稀落。整个酒坊只悬着一只灯笼,要灭不灭,散发着一片曲终人散的凄凉。
    二掌柜的只为等着那一张“玉儿红”的红毛兔皮,才撑到现在,偏偏今晚上君先生空着双手而来,不免让他大失所望,一时连话也不愿多说,然而,对方“君探花”这个客人,在他眼睛里,却是一个莫测高深的人物,心里尽管不乐意,表面上却也不得不赔着小心。
    有了前次征北大将军、王爷千岁到他店里的那一次经验,他可是更不敢小瞧了任何一个客人,那件事让他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逢人便说,至于王爷临去赏下的那个金锭子,他可一直没舍得花,差不多当成了传家之宝给供了起来。
    正当他日夜殷切盼望着王爷再一次莅临他的小店时,后者却再也不光临了。消息传来,这一次北征规模不小,皇帝御驾亲征,身边跟随的依然是他最心爱的儿子——高煦。
    何以皇帝独独对这个第二子如此垂青?有人说,那是因为他这个儿子骁勇善战,很能打仗;“靖难之役”时,多有倚赖,设非他的智勇兼具,很可能就吃了败仗,而且他还曾救过皇帝的命,依着皇帝自己的意思,原希望传“太子”位于他,要他接管未来江山,偏偏一些文臣却看好高炽之忠厚老成,一一向皇帝进言,前文所载的那个解缙,便是坚决进言,力荐高炽“仁孝兼顾、天下归心”最称得力的一个。解缙虽然力荐太子成功,却不能自保平安,为此丢官去职,在高煦的迁怒之下,如今打入大牢,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阶下之囚。
    君国大事,原非升斗小民所能问津,况乎人云亦云,传来传去,到底又有几分属真?实在是大有疑问,只是越是这样,人们越有兴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为政者焉能不心存律戒小心乎!
    持着一盏灯,一角酒,二掌柜的歪歪斜斜地来到了君无忌的座头上。为了等君先生,他独自个喝了一肚子的闷酒,已有三成的醉态。
    “我说……君爷你晚了……”
    举了一下手上的“羊角酒觥”,二掌柜的先喝了一口,舌头都大了,说话已不灵光。
    “又又……又打仗了,知道吧?”
    君无忌把一张薄薄的饼摊开,抹上甜面酱,依次摊上菜、炒鸡蛋,再加上肥瘦兼宜的“扒羊肉条”,裹上一根甜脆爽口的白玉葱条,咬上一口,那才真叫够味。二掌柜伪偏偏这个时候穷聒絮,可真不识趣。
    “皇上已到兰州了……”他可也没有真醉,声音忽然放小了,“这一回人数比上一回还多,总有好几十万……汉王爷……征北大将军跟着……唉!这位王爷……”
    提起这位王爷,他可真遗憾,像是错过了一世荣华富贵似的。“听说就在咱们凉州还没走……可他老人家怎么就是不来我这个酒坊了呢!许是叫我给得罪了!”
    二掌拒的重重地拍着大腿,言下不胜懊丧。“王爷风流,又结新欢了……”起手揉了一下那双见风流泪的火眼,二掌柜的沙哑着嗓子说:“是东村季家的闺女,小名叫‘穗儿’,黑里俏,很有些子姿色……这一回可是爬上了高枝儿啦……一搭上还不弄个王妃什么的……
    娘个小舅子的!这就叫运。运来了山都挡不住,爷您信不信这个邪?不信都不行……”
    可又绕到了那句老话上,二掌柜的大声叹息着:“哪像我,平常能说善道,看着怪聪明的,临到人来了,看着也像,就是他娘的开不了口,舌头硬像少了半截似的,白白地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说气不气人!”
    灯焰儿晃晃照着二掌柜那张风干桔子皮似的老脸,远处早已解了冻的流花河水哗哗有声的淌着,水流疾湍,几里地外都能清晰在耳。
    不知何时,酒坊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孙二掌柜的尽自叨叨无已。多喝了点酒,口不择言,他是这地头儿的“包打听”,大小新闻,都别想能错过了他那双千里顺风耳。
    “知道吧,这两天季撇子喜得跟什么似的!就等着八抬大轿来接他啦!”
    “季撇子?”君无忌放下筷子,已有离开的意思。
    “啊,”二掌柜的说:“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叫穗儿姑娘她爹,在城东开有一家粮食行,生意不恶,因为他习惯左手写字干活儿,所以人家就管他叫‘季撇子’,他这个外号就这么来的。”
    “这个穗儿姑娘……”想想也算了,君无忌实在不欲多此一问。
    “我见过一回。有一回在他们粮食店里!很不赖,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听说求亲的人多啦!都叫她爹给挡了驾,嘿嘿……敢情这老小子是安了这个心呀!这一回可爬上高校儿去了,摇身一变成了王爷的老丈人!啧啧……娘个舅子的!这还得了!”
    “呃……”二掌柜的一歪头,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碴儿:“这倒是怪事。”
    方待站起的君无忌,便自停了下来。
    “前两天,江乡约来我这个坊里说了!”他的声音忽又放小了:“说是:王爷私下里还在征召美女,要各里各邻挑选那够格的淑女具报呢,您看看……”
    君无忌不觉皱了一下眉头:“你刚才说的那个季家姑娘不是……”
    “吓!”二掌柜的咧着嘴笑了,露出了一嘴被烟叶子熏黑了的牙齿:“爷你可真是!这种事还嫌多吗?寻常人家还有个三妻四妾的,何况他是个王爷!”
    君无忌冷冷一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不禁有些为着那个叫“穗儿”的姑娘抱屈。
    “我走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他可没兴趣听,随即站起了身子。
    二掌柜的可也快撑不下去了,站起来伸着一双胳膊,打了老大的一个哈欠,一时眼泪直流。
    “您……好走!我这也要上板……板子了!”“上板子”就是关门打烊的意思。
    君无忌已自离座步出,忽然一笑道:“你这个板子怕是还上不了……”
    “怎么?”
    “只怕有客人来了!”
    “谁……说?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说着说着,他可也听见了。
    那是一阵子乱蹄践踏,间似鸾铃声音,叮铃铃极其悦耳好听,容得二掌柜的听清楚了,事实上对方可也来到了眼前。
    君先生说得不错,来人八成是冲着流花酒坊这块招牌来的。这附近方圆数里,甚少人家,民风朴实,绝少夜行人出入,不是冲着“流花酒坊”又待为何?
    “这……不行了,不行了!”
    伙计曹七早就歪在炉边板铺上睡着了,二掌柜的便只好自己动手,方自拿起门板,往门上装去,不经意正好迎着了来人身子。来人已进来了。
    好快的马!好轻巧利落的势子!
    二掌柜的一长块门板还没凑拢了,却迎着了来人一只雪白的纤细手掌,不过是轻巧地往后面送了一送,前者连人带门板,简直像是纸糊的一般,忽悠悠直往后面倒了下来。设非是走在后面的君无忌眼尖手快,适时地加以援手,顶了他那么一巴掌,二掌柜的非来个“四仰八叉”不可。
    没摔着算是万幸,来人可仍不乐意:“这是怎么回事,没长着眼睛,门板往人脸上上么?”声音透着清脆,可就有那么一股子冷劲儿,话声方歇,那一双乌溜溜的剪水双瞳,直认着二掌柜的逼视过去,后者登时为之一怔,“咦?这不是春大小姐……”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可又变小了,才自发觉到自己敢情是认错人了。“你……不是……对不起,我认错……
    了……”
    来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闪过身子来,往里面走了几步,刷地一声,脱下了身上的披风,现出了修长的身子,一头黑油油的秀丽长发,自然披肩直下。
    孙二掌柜的只觉得眼前一亮,一阵子心旌摇荡,可就看直了眼。
    平心而论,这辈子他见过的漂亮女人可也不少,就只有春家小姐最称标致。然而眼前的这一个,显然别具风仪,较诸那位春小太岁并不逊色。
    这就不得不令他刮目看待了。
    “大……姑娘,天晚了,你,这是……”
    “我饿了,弄些吃的给我!”说着,她随即在一张位子上坐了下来,眉头皱了皱:“谁知道这么一个鬼地方,连像个样的客栈都没有。”她的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又向着孙二掌柜的直逼过去:“你知道么?”
    “我……有、有,城里的‘玉荷香’刚建没有多久,可讲究啦,只是太远了一点儿……”
    “那不要紧,我的马快。”
    一听有了下脚的地方,长身少女脸上立刻现出了笑靥,长长的眉微微竖起,不啻风情万种,尤其是黑白分明的那双大眼睛,每一回二掌柜的不经意与她目光相对时,都禁不住心里通通直跳,那种美,那种艳,真能吸人神髓。偏偏也同春家大小姐一样,就有那么一股子慑人的冷劲儿,叫人看着害怕。只是眼前这一笑,直似春风一掬,却将先时的冷漠吹散了,分明艳若桃李,挑引着你的无限遐思。
    二掌柜的恍恍惚惚里,可就又直了眼啦!
    他这“流花酒坊”买卖不大,可占尽了“地利”之便,南来北往的人,凡是路过凉州的人,都非得来上这么一趟不可。尤其是近月以来,八方风雨荟萃,有鼻子有眼的人,敢情可真来得不少,眼前这个姑娘,一眼看过去已见不凡,不知是哪个庙里的菩萨,仙女娘娘下凡游戏人间来了。
    无论如何,孙二掌柜的自忖着开罪不起,摇摇头,随即搁下了手上门板,重新端起了桌上的灯来。
    灯光一晃,照着空洞洞的门扉,这才想起来,眼前少了那么一个人来,“唉,君爷……
    人呢?”
    四周围看看,哪里有个人影子,敢情人家早走啦。
    长身少女道:“你说什么?”
    “我是在说君先生这个人………一个客人!光顾了跟姑娘说话,倒忘了他啦!”
    “你是说刚才的那个人?”
    “是呀……”二掌柜的叨叨道:“走就走了吧!来吧,大姑娘,看看灶封了没有……”
    猛叮里,对方姑娘由暗影里突然站起来,吓了孙二掌柜的一大跳。
    “慢着!”长身少女打断了他的话,插口道:“那个人,你说他姓什么来着?”
    “君……姓君呀!君子的君。”
    “姓君!”
    昏黯的灯影里,长身少女上双眼睛,蓦地睁大了,一阵风似地,呼——掠过了眼前的八仙桌子。
    孙二掌柜的吓了一大跳,还不知怎么回事,她却再次腾身而起,展翅飞鹰般已自夺门面出。
    “我的老奶奶……这……”二掌柜的真像是看见了鬼一样地哆嗦着。自从几个北征的军爷和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绿衣姑娘,在他酒坊里开打闹事,差一点赔了他的一条老命之日起,想起那件事来,便犹有余悸,现在是一看见动武就害怕。他抖颤颤地端起了灯盏,方自走到门前,只听得“呼”的一声,一阵子袭面风势里,对方那个长身少女,竟自去而复还,玉树临风般地又自来到了眼前。
    灯焰子猝当风力,“呼”一下子熄灭了,“卟突”一下子又亮着了。
    面前这个长身子细腰的大姑娘,寒着张清水脸,一声不响地又走了进来,在她原先的位子上坐下来。转侧之间,二掌柜的赫然发觉到紧紧在她背后的一口长剑,不用说,也同春家小姐一样,敢情是个“侠林”或是什么“道儿上”的朋友了。
    由于有了前此绿衣姑娘出手杀人的血淋淋教训,再打量着眼前这个标致的长身少女,二掌柜的一时脸都吓青了,真害怕对方少女一朝翻脸地白刃相加……只是,却又不是这么回事儿。
    “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吃人!”长身少女缓下脸来说:“你说刚才走的那个客人他姓君,叫什么来着?”
    “君探……探花……”二掌柜疑惑着:“姑娘你认识他?”
    “那倒不是……”想着来人的去,那么飘然地不着边际,虽说是自己的一时大意,漫不经心,可是到底却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的,左不过三两句话的当儿,竟自会走得无影无踪。细细推敲起来,这其中便只有一个道理:姓君的存心躲着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的,他干什么心存仔细?难道说一上来,他就摸清了自己的底细?看出了我的来意,倘非如此,却又为何?灯光迷离里,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交织着“谜”样的玄光……
    想着想着,她的心情可又开朗了。无论如何,总是件令人振奋的好事。敢情不费吹灰之力,已和他照了脸儿,还怕他插翅而飞?
    “君探花……”她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我真是久仰他的大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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