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昆仑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三回疑是天外白鹤来
    晌午时分。
    大船来至三江口外。
    大江直流变作浅水沼泽,已似到了江流尽头。
    花红柳错,芦白风清,时令虽已入秋,偏多异草奇花,融秋色于冶丽之中,别具一番姿态,舍此之外,别处却不多见。
    远远的停下了船,却只见拦江一网,把前道实实封死,浅水沼泽里,有人在打鱼摸虾。
    这里风俗汉苗杂处,附近深山更有独龙族、景颇族、傣族,原是我国民族最为复杂之处。这一带原来甚少汉人,还是当年明廷太祖当国时候,为争东川之铜,大将铁铉奉命率部而来,大败苗部后,部众落土生根,两百多年以来。子弟繁殖,俨然成乡聚镇,才有了今日这个场面。
    丽日当空,水面上一片绮丽风光,花红柳错里,歌声阵阵,乍看之下,疑置身江南膏腴所在,又似在烟波浩渺的洞庭,声声俚唱,不啻渔歌互答,将此荒僻边陲点缀成无与伦比的世外桃源,令人顿生无限流连,仿佛置身幻景。
    张顺将大船下锚,其实船已搁浅。
    眼前劈啪声响,尽是些盈尺银鳞,鱼虾之多简直令人艳羡。
    正在沼泽中的土著渔民,对于忽然来到的这艘双桅四帆华丽大船,俱都心生好奇,纷纷仰首而观。
    方天星当舱而立,打量着眼前情景,转向张顺问道:“地方到了么?”
    “前头没有路了,这就是三江口了!”
    一言未已,却听得身后刷拉拉一阵水响,托起了一面长网,恰与前头相仿,亦是拦江而撒,由两艘平底渔船隔江而立,形成了一面网墙,如此一来,前进后退俱是不能。
    却只见一艘平底快舟,自芦丛中,突兀冲刺直出,一发如箭,直驰而近。
    船上两个粗汉手抡长篙,力撑之下,其快如矢,呼哧声里,已临眼前。
    打量着这般姿态,直似要撞在一块,即连当舱而立的方天星亦吃了一惊,正待有所行动,来船却在两个持篙汉子的撑持之下,陡地停住不动,双方距离不及三尺,激起来的浪花,足有半丈来高,哗啦啦爆落满船,湿漉漉弄了一地。
    两个持篙汉子,白巾加头,左右而立,精赤着上身,一身肌肉盘龙虬结,色作古铜,极是扎实。一篙而空,怒目而视,样子大不友善。
    却在此一瞬间,直由来船上拔起来一条人影,一起即落,落在了大船船头。来人一身渔家打扮,头戴大笠,足踏草鞋,腰上甚至还系着装鱼的竹篓,模样儿瘦小干枯,却是身手矫健,大非等闲。
    这个突然的举动,使得当舱而立的方天星为之一惊——身势一晃,闪身而前。
    “什么人?”话声出口,一掌当胸,向着来人直劈过去。
    那人嘿地一声,身势方落,尚未及站稳,紧接着腰下一折,忽悠悠倒翻而起,翩若飞鹰已自回落船头。
    却在这一霎,呼哧哧连番声响,即由两侧方一连驶过来两艘快船。
    只见来船,平底尖首,模样儿俱是一般,猝然由芦丛中蹿出,蛇鼠也似的快溜,配合着先前来船,三面兑挤,一发而止,却已把对方大船围在中央。
    此番阵仗,极不寻常,即以久经惯战的方天星看来,亦不禁触目惊心。
    三条快船上,各有两支长篙,后来二船,更是人数甚伙,一经停住,咆哮声里,刀剑齐出,眼看着即成火爆局面,却闻得一声断喝:“且慢!”
    声音发自先时现身的那个渔夫。
    别看他个头儿瘦小干枯,这声喝叱却是中气十足,一时间声震四方,顿陈静寂。
    “格老子好大胆子,也不打听一下,这白鹤潭岂是随便可以来的?”
    矮小渔夫手指大船,一声喝叱:“把话说清楚了,是哪里来的?”
    原来滇地方言流通四川官话,来人这个矮小渔夫,更是一口浓重川音,神色之间,极其自负,大是有恃无恐。
    方天星聆听之下,未及答话,站在身后的张顺忽地闪身而前,一脸堆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不是老兄提起,兄弟几乎忘了,给你老哥打个哑谜——今夕只可谈风月……”
    矮小渔夫怔了一怔,随口而出道:“谁想这里遇神仙?”
    张顺拍了一下手:“天上神仙要修福!”
    矮小渔夫道:“人间哪有几回春!”大笑一声道:“果然是自己人,得罪、得罪!”
    言罢身形微晃,一片飞叶般地轻飘,已来到对船,向着张顺抱拳道:“兄弟柳飞扬,各位是……”
    张顺一笑说:“原来是柳兄,这附近百十里内外,谁人不知道你翻天鹞子柳飞扬的大名?”
    一旁的方天星亦不禁啊了一声,面现微笑,显然这翻天鹞子柳飞扬的名字,他亦深知。
    柳飞扬哈哈大笑道:“过奖……兄台是?”
    张顺道:“我的名字说了等于不说,倒是我家三爷的大名,柳英雄应该知道……”
    随即代方天星向对方引见。
    柳飞扬哎哟一声,嘴里连叫道:“罪过,罪过,我可是有眼无珠了。”
    说时慌张上前待要向方天星大礼参见,却为方天星双手架住,哈哈一笑:“老兄何必如此,翻天鹞子大名,兄弟亦是久仰,今日才得拜见,真正幸会之至。”
    柳飞扬嘿嘿一笑,站定之后,却把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珠子盯向对方。盖因为过去年月,方天星三字大名,正和秦太乙、宫天羽、简昆仑一般,江湖见重,诚然心仪已久,乍见其面,自不免好好打量一番。
    方天星被他看得甚不自然。
    柳飞扬立即自觉,嘿嘿一笑,退后一步,抱拳道:“小弟奉有宫二侠的嘱托,正在打探方爷踪迹,以便迎接,却不曾料到来得这么快……”
    微微顿了一顿,上前一步,声音忽地放小了:“宫二侠交待,还有一位简少侠,不知……来了没有?”
    话声未已,简昆仑已自舱内翩然出现:“不才就是。”
    柳飞扬讶然有惊,才自发觉到这个鼎鼎大名的年轻侠士,原来如此风度翩翩,气宇不凡,真正见面更甚于闻名,一时大力感叹,方待诉说几句倾慕的话,却是一双眼睛,为随后出现的一个绮年玉貌的人,紧紧吸住。
    “啊……这……位便是……”
    “对了!”方天星代为引见道,“这便是我等此行护送的九公主殿下!”
    柳飞扬啊呀一声,倒地便拜。
    却为简昆仑一只手托住,示意道:“柳爷不必如此,惊动了大伙,反倒不好……”
    “啊啊……”柳飞扬这才似有所警觉,慌不迭向着二人各自见了礼。
    当下退后一步,立向船头,大声道:“自家兄弟,不碍事,各人忙自己的去吧!”
    双手一拍,再叱道:“撤网!”
    后来二船聆听之下,立刻掉头自去,先时所布下的两面拦江巨网,陡然间亦为之撤离,动作之快,行动之利落,整齐画一,一看之下即知是久经历练,训练有素的游击奇兵。
    方天星、简昆仑看在眼里,甚是高兴。他们也知道围绕在皇帝身边,必有一支忠贞誓死的义民侠士,却不知分散如此广阔,这里白鹤潭是否就是永历皇帝息驾所在,却是不得而知,既然到了这里,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眼看着前番阵仗在柳飞扬一叱之间,烟消云散,此刻秋日如晦,浅水沼泽里渔歌再起,又自现出了前见的欢乐太平景象,再也没有人向来船注视一眼,这般历练端的是培之不易。
    柳飞扬随即恭请朱蕾一行五人上了自己快船,一面兴奋地道:“宫先生前番交待,说是快则十天,慢则半月,你们一定会来,却是只有三天就来了!”
    说话时,这艘平底快船,在一双汉子长篙撑持之下,快若箭矢,直似水面飞船,哧哧声响里,激飞起双股浪花,水箭也似的洒向两沿。
    非仅此也,水里游鱼,原已到了麦收季节,无处不在,眼前被船板一边,纷纷跃起,泼刺劈啪,落了满船都是。
    朱蕾乍见,哎哟一声:“好多鱼哟!”一时动了童心,慌不迭赶上船头,弯身察看,喜得眉开眼笑。
    “殿下当心,莫要掉到潭里!”柳飞扬也笑眯了眼睛,“这是去年撒的鱼苗,今年就丰收了,回头叫他们给殿下烧一盘,品尝品尝。”
    说话的当儿,脚下快船已冲入一片芦苇。只以为将是觅岸而停,却不知在芦苇丛里拐了个弯儿,竟自转上了另一条水道。
    这一面双峰夹道,堪称天堑。
    却是小小一道溪流,大船万万难容,小船却可通行无阻,其大小距离宽窄情形,正与足下快船相仿佛,船身再大一点即难以穿行。
    只是几个冲刺,便自又拐了弯儿,眼前又是一番境界。
    双峰合抱,四面山势连绵,却于此抱持之中,形成了大片腹地。
    正前方是一面方圆只有里许大小的水潭,潭水清澈,直可透视水底游鱼,却有成群天鹅、雁鸭,荡漾翱游其间,岸上接壤,俱经开发,秋收之后的田畦,堆立着一束束的稻麦庄稼。便在田陌之后,隐隐约约,建有许多房屋。
    柳飞扬指着水潭,向众人介绍道:“这就是白鹤潭了,好地方啊!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随着他手指之处,四下里展现有无数分支水道,仅是同来时水道一般狭小,原来这白鹤一潭,是为无数支流所汇集,真正天险福地,诚然攻守咸宜,不知当初是谁人发现,用于反清复明大业基地,实是再好不过。
    一片纯白鹭鸶,缓缓由头上掠过。
    远方浪花卷处,一艘巨型华丽座船,陡地出现眼前。
    “啊——宫先生好啦?”
    远远看见一个人,五短身材,一顶卷帘大帽,当船直立,距离甚远,看不十分真切,柳飞扬既如此说,想来当是宫天羽无疑了。
    方天星奇道:“咦?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了?”
    柳飞扬笑道:“那还消说?我们这里的号鸽子最是勤快,百八十里举翅可及,不要说这点点路了。”
    远方来船已来到近前。
    站立在船头的,五短身材的宫天羽,仍是一身闪闪发光的缎质长衣,那般着装与头上的宽沉大帽,虽是不大搭配,却是神采飞扬。
    容得双方俱能辨认,宫胖子哈哈大笑道:“来得好快!好快!”
    话声方顿,人已翩然掠起。
    忽哧哧大鹰掠空似的,已到了对方快船,右脚尖不过在船头轻轻一点,刷地一个拧身,已落向船身。
    “好!”柳飞扬大赞一声道,“宫爷这一手鹤舞乾坤往后要教教我,我这里先拜师了!”
    说得众人俱都哈哈笑了起来。
    宫天羽上前一步,迎着简昆仑,双方亲切执手为礼。
    方天星一边笑道:“你可好,在这里纳福,几天不见又发福了,贼胖贼胖的,小心再胖下去,可就走不动了。”
    朱蕾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起来。
    宫天羽连道:“辛苦,辛苦。”目光转向朱蕾,嘻嘻笑道:“姑娘一路辛苦,肚子饿了吧?”
    朱蕾哼了一声说:“才不呢!”眼睛向身边的张嫂一瞟,小声道:“一见面就是问吃问喝,好像我天生就知道吃,气死人了。”张嫂也忍不住笑了。
    “那是殿下的命好呀!”她说,“像我们就是饿死了,也没人管!”
    “哪个说!”她汉子张顺打趣说,“你可是死不得,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张嫂白着他,半笑不笑地骂了句:“死相!”
    倒也为眼前带来了一些轻松气氛。
    众人随即转到了白鹤潭的迎宾座船,气派较自柳飞扬的平底快船又自不同。
    这艘华丽的座船,设置独特,八名水手俱在底下内舱,除了八面透出水面的长桨之外,众人脚下都有一个可以足踏的滚轮,手足并用,其速自快。
    眼下迎得贵宾登临,一径直驰而前,其速如矢,转瞬间已达彼岸。
    岸上早已有多人等候。
    官天羽代为引见之下,来人一共六人,其中较为突出的两个,一个是年过七旬的长须老人叶天霞,一个是黄须束髻的弯腰驼子钱枚。
    简昆仑与方天星俱是第一次与他们见面,也不曾听过他们的名字,可是宫胖子却似对二人推崇备至,同时也知道此二人亦是此负责白鹤潭实际任务的两个富家人物。
    观其谈吐风度,举止气势,亦可测知此二人武功必然不弱。须知四海之内每多奇人异士,愈是名不见经传,望之不起眼的人物,越可能是深悉藏晖的高人。
    揆诸眼前的叶、钱二人,极可能亦是属于这类真人不露相的避世高人,因为二老年岁俱高,简、方二人俱以前辈呼之。
    当今武林,又由于简昆仑单身对抗万花飘香,以及勇救永历帝、九公主诸多传闻,而声名大噪,被喻为不可多得的少年奇侠。
    正为如此,叶天霞、钱枚这双避世高人,亦不能为之免俗,见面之后少不得对简昆仑特别注意,极以青睐。
    朱蕾这个落难公主,在彼辈眼里,更不失尊贵,虽经朱蕾一意回避,仍不能推却,即在岸边接受了他二人的大礼跪拜。年纪老的人,思想固执,确是改变不易。
    好不容易行过了一番俗礼、酬酢。简昆仑等一行,才在宫天羽带领之下,来到了一处草丛。
    四面青松,更多槟榔大树,天青云霭,风儿舒徐,吹拂在人身上,有点冷冷的感觉,却是惬意得很。
    至此,朱蕾才似松下了口气。长长地喘息一声,她向宫天羽说:“求你叫他们别来这一套了,我真想躲起来谁也不见!”
    “这里的规矩大,是因为有很多避世而居的前朝遗臣,他们仍然固守着汉家遗风,尤其是君臣之礼执行极恭,轻言废除,谈何容易?”
    宫天羽一笑接道:“就像刚才的叶、钱二老,听说以前便曾在天启先皇帝驾前,作过侍卫首领,后在崇祯先帝手下,亦曾外放为官,崇祯先帝归天之后,他二人便避秦来此,带领忠贞手下,在此白鹤潭大肆开垦,才有了今日一份基业。”
    “原来如此。”简昆仑微微点头,总算明白了此二人身份。
    宫天羽道:“这两位老人家龄德俱高,难得的是这把年岁,一身武功却也没有搁下,两位老人家原为避秦来此,却是未曾料到,竟与永历皇帝不期而遇,乃自燃烧起心中熊熊烈火,如今便誓死为匡复明室中兴大业而效力,这番壮志实在令人感动,便是朱先生谈起来,亦赞叹不已。”
    “啊……”朱蕾一惊以喜,“你……你见过我哥哥了?”
    宫天羽一笑,略略颔首。
    “这么说,他也在这里了?”朱蕾惊喜得站了起来。
    宫胖子却慢吞吞应了声:“大概是吧!”
    “那,”朱蕾一跳而前,“快带我去见他。”
    “哈哈!殿下不必急在一时……想见皇上,哪有这么容易?慢慢的,总要按规矩来嘛!”
    “什么?”
    “不要生气……”宫胖子笑道,“别人想见皇上当然不容易,殿下却是例外,只是目下皇上事忙,听说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今夜是不是能回来,还不知道,殿下既已来到这里,还怕见不着吗?且先好好歇息一下,明天再说。”
    朱蕾哼了一声,气不过地又坐了下来。
    这个宫胖子她一直对他没办法,到底相知不深,真真假假谁也弄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些什么药?
    却是不知,永历皇帝一己生死,关系着明室最后仅有希望,他的一切行动,全属机密,尤其在安全保护之中。事关大局,即使以朱蕾公主兄妹之亲,亦不得随便有所透露。
    朱蕾随即明白了这个道理,即是不无气馁,妙目一转,随即向简昆仑望去。
    简昆仑知道她的心意,想要自己代她有所刺探,微微一笑,佯作不知。
    朱蕾狠狠地瞪着他,终使他无能图逃,只得找句话说:“秦大哥呢?”
    宫胖子说:“他不在,出去了!”
    “是同着朱先生一块去了?”
    “嗯!”宫胖子只得点了一下头。
    这就解开了朱蕾心中的一个疑团,证明皇上真的是住在这里,而且是真的不在,出去了。
    “李将军呢?”
    “不在……”宫胖子说,“也出去了!”
    说了这句话,宫胖子干咳一声,想是不欲简昆仑再多刺探,也自狠狠向他盯了一眼。
    两方目光交集之下,简昆仑这个滋味可不好受。
    一旁的方天星有所察觉,哈哈大笑几声,顾左右道:“这里的规矩太大,不是好相与,不能久住,找机会还是走为上策。”
    宫天羽一笑道:“那可就由不得你了,如今是多事之秋,老三,你平日不是一直在埋怨一身武功无处施展么!现在机会来了,加上简兄弟,咱们哥儿四个,正可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却是不许你任性胡来!”
    原来秦太乙、宫天羽论及年岁,俱较方天星要长上许多,这一会儿摆出了兄长的架子,倒也把他无可奈何。
    方天星哈哈笑了两声:“那可也不只凭二哥你的一句话,却要拜见过朱先生之后,才能决定。”
    宫天羽明白这位拜弟言下之意,一笑道:“那你就等着吧!”随即站起来说,“九公主累了,好好歇息一会,我们到外面说话!”简昆仑点头说了声好,随即站起来,向外步出,无视于朱蕾投向他意欲挽留的目光。
    出得门来,拐了个弯儿,来在另一片院落。
    宫天羽指了一下:“你们两个先住在这里!”
    草舍三间,朴实无华。虽不若宫天羽的别墅那般雅致,却也洁静,背山面湖,风景不错。
    进得门后,宫天羽看向二人道:“这里居住不比以前,却要自己拘束一些,你我海阔天空惯了,自然不习惯被人约束,只是为了朱先生的安全,自有他朝中一套规矩,行止有度,却是紊乱不得!”
    方天星嘿嘿一笑:“这个不必阁下关照,谁叫他是皇帝呢!咱们既来了,没法子,这就暂时客串一下他的御前侍卫吧!”
    “对了!”宫胖子一笑,“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方天星挑动浓眉道:“不过,这却得见过他之后,才能决定。”
    简昆仑点点头:“三哥是要看一看这个人值不值得为他卖命效力吧?”
    “对了!”宫胖子一笑说,“这正是他的心意。我最明白他,士为知己者死。他是要看看朱先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告诉你吧!”
    说时他的眼睛转向方天星,面现微笑道:“能够让秦老大和我死心塌地甘为尽力的人,大概您也差不到哪里去吧!不过你自己去见见也好。”
    方天星一笑,点头不语。
    简昆仑不禁回忆起昔日在桂时,与永历帝匆匆一晤的经过。
    那一天若非是自己处理得当,击破了万花飘香的诡计,大败九尾桑弧,乃得保住了他不为彼等所乘,稍有疏忽,今日情势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记忆之中,永历帝这个人,应是个举止有度的君子,当日他龙体欠安,像是还在病中,却能于四方险恶之中,自恃有方,临危不乱,表现出泱泱大度的丰采,确是难能可贵。
    但是,造化弄人,他却不幸的出生在这个时代,承继起既倒不堪收拾的破碎明室,即使有所作为,又能于事何益?
    这么想着,简昆仑心里不免有落寞之感。对于明朝社稷,老实说他早已不敢心存侈想,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无非是意图能保住朱由榔这条性命,以待日后之图而已。
    宫天羽却像是很有信心。
    他说:“这里白鹤潭方圆百里内外,可以说都是我们势力所在,朱先生在这里极是安全,大可无虑,不过……”
    “二哥可是已经听说了万花飘香一面的什么传言?”
    简昆仑敏感地有所觉察道:“有关柳蝶衣的来去风声?”
    宫天羽为之一惊:“你也听说了?”
    简昆仑点点头:“只是这么猜想而已。”
    宫天羽脸色沉着说道:“倒也不是全属无稽,这几天各方情况汇集,显示着万花飘香大有异动,他们在滇池的巡江总舵忽然调动频繁,各样船只进出,络绎不绝,显然由总坛来了巨头人物,我们私下猜测,这般情况,前所未见。极可能柳蝶衣在各方不逞,情急之下,亲自出马也未可知。”
    方天星皱了一下眉,冷冷说道:“要是这个老儿真的自己出马,却是讨厌得很……
    倒要防他一防!”
    宫天羽哼了一声,一扫平常的玩世不恭,正色道:“如今势态,一来要防止清军的大举入侵,这一点你我真是无能为力,全靠李将军的运筹帷幄,部署抵挡。再一方面,便是万花飘香的趁火打劫,这也是白鹤潭最感头痛的问题,叶、钱二老一再关照,希望我们双方配合,能够有效防止这一面的顾虑。”
    他随即又说:“我们以为,白鹤潭地处僻静,朱先生方来不久,这里防范严谨,消息不至于外泄,万花飘香短时间之内未必打探知晓。”
    简昆仑摇摇头说:“这可就难说……对于这个门派事事都难以预料……”
    宫胖子先是一怔,随即点点头道:“对于万花飘香,老四应该比我们都清楚,兄弟,以你之见,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很难说……”简昆仑面现忧色地道,“如果仅仅只是时美娇或是李七郎他们,我们也许还能应付,保持不败,若是柳蝶衣自己出马,情形可就不乐观……我们却得早做安排才好。”
    方天星一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你是被姓柳的给吓坏了。”
    简昆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不过他骨子里确是有数——即是,柳蝶衣是他生平所遭遇过一个最厉害的大敌,以实力而论,即以其所知,简直没有一人能出其右。
    却是,这个人也曾百密而一疏,在自己手里险些丧了性命。那一夜简昆仑乔装侯三儿,以送食为由,将长剑月下秋露事先着以黑墨,一发千钧之际,顶住了柳氏的咽喉要害,事情的发展,简直迹近离奇梦幻,却是真的事实。
    若是那夜,简昆仑果真狠下心来,一剑刺对方透穿,也就一了百了,再也没有今天的一番顾虑烦恼了。这一霎想起来,简昆仑未始没有一种遗憾,却也说不上是不是后悔,却是可以断言,类似以上的那种经验,今后决计是不会再有的了。
    皇帝朱由榔在半夜子时前后回来,看来精力交疲,神色不好。
    听说是李定国吃了败仗,清军兵分三路,分别由吴三桂、多尼、卓布泰攻打永历帝的坚强据点安隆、七星堡等处阵地。
    安隆的明军守将吴子圣吃了个大败仗,损失了三千人马,带着仅有的七百残军,拼死撤退,回到了李定国身边。
    李定国大发雷霆,几欲砍掉吴子圣的人头,幸亏皇帝的说情,乃至讨得了吴子圣的活命。
    李定国如今的头衔是天下兵马招讨大元帅,但连番败阵之后,手下可用之兵已是不多,临时召募的苗兵,战阵经验不足,更敌不住清军先进的火器,一经交接,溃不成军,所幸他的一个爱将白文选实力尚称雄厚,四千精兵南征北战,极富经验,算是他手下惟一的一支能战队伍,七星关的阵脚还不会移动,且还时有捷报传来。但总的来说,明军像是大势已去,面对着排山倒海般的各路清军,真个岌岌可危,到底还能挺持多久?实是难以预料。
    前方的局势如此可危,皇帝实不必亲拭锋镝,坐镇无益,便在李定国的请命之下,返回了白鹤潭。
    李定国派吴子圣保驾,免得在眼前看着他就生气,吴子圣变得暂时轻松,他手下伤兵极多,实在也需要略为休养,便抄小道走近路,保住永历帝在一个月明星稀夜晚回到了白鹤潭皇帝的临时寝宫。
    永历帝的心情极恶,思前想后,一个人关着门哭了一夜,直到天色泛白,才自昏昏沉沉睡着了。
    九公主朱蕾得讯赶来探望他,在他的寝宫临时布置的承宣阁守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永历帝才自醒转,听说是妹妹来了,心情一振,不及穿戴整齐,便自出来相见。
    兄妹相见,又是久别重逢。
    这其间的悲欢离情,又岂是几句话所能说得清的?
    说了一声:“你来……了?”他便呆住了。
    朱蕾顾不得君臣之仪,一扑而前,叫了声:“哥哥!”竟自俯在皇帝的肩上痛泣起来。
    永历帝的眼睛也红了,他原是瘦弱斯文一型的人物,心情的好坏关系极大,高起兴来眉飞色舞,也有几分豪迈,略有失意,立刻便显得憔悴。
    像是现在,白皙皙的脸上不着一些血色,胡碴子到处滋生,更似多天没有刮了。
    “来了就好了……好了!”轻轻拍着她的背,指了一下椅子,要她坐下说话。
    朱蕾这才想起,叫了声:“皇帝。”待要跪下行礼,却为永历帝拉住了手。“算了,这里没有外人,就免了吧!”
    朱蕾仍是不依,仍然跪下来磕了个头。
    坐下来看着他憔悴的脸,她感慨说:“皇上你瘦多了……”
    “一直都是这个样……”永历帝微笑着,嘴角轻牵,露着洁白的牙齿,依然漂亮。
    他父亲老桂王朱常赢在世的时候,就常常感叹着说他有帝王的尊仪,却又失之单薄。
    老桂王还为他摸了骨,说他双颧高低,将是疲命东西、大起大落的命运。
    看起来,真的很灵,一多半也都应验了。
    打量着哥哥清瘦的仪容,朱蕾打心底怜惜,这就不得不对他身边服侍的人有个了解。
    “皇后呢?”
    “唉!”永历帝说,“这日子像逃难一样,我没叫她跟着,把她送走了!”
    他没说送到什么地方,朱蕾也没问。
    “那谁在皇帝的身边服侍您呢?”
    “夏妃和刘妃……她们都跟着……”
    “只有两个人?”朱蕾记得过去在五华山宫的时候,皇帝身边还有五个人,一下子却只剩下两个人。
    “够了!够了!”永历帝说,“我如今身子不好,又居无定所,人多了反而麻烦!”
    朱蕾点了一下头,关心地又问:“章太医呢?”
    “他还跟着,”皇帝微微笑着,“如今我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开的方子也很有用,有时候睡不着觉,服几付他开的药立刻就好了!”
    永历帝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别光顾了问我,谈谈你自己吧!”
    “我……又有什么好说呢!”
    “有!有!我听说了!”
    “皇上听说了些什么?”
    “很多……”永历帝脸上带着笑,“听说你一路女扮男装,号称九公子,可有这么回事?”
    朱蕾脸上一红,羞笑道:“这又是谁多的嘴?居然皇上也知道了!”
    “岂止是这些,我知道的多啦!”
    这一霎,他的心情甚好,乍见到久别多年的妹妹,话也就不打一处而来。
    “我们虽不在一块,可是你发生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永历帝笑着说,“还听说你结交了一个要好的朋友……”
    “要……好的朋友?是谁?”
    “是个男的!”永历帝说,“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
    “啊……”朱蕾登时大为紧张,脸也羞红了,“这……都是哪有的事……情……您听谁说的?”
    “别管我听谁说的,只问你有没有这档子事吧?”
    朱蕾的脸更红了,害羞地笑了一笑,倏地扭过了身子去:“我可不知道皇上说的是谁?谁又知道呢!”
    “你还嘴硬!”永历帝挑动着浓黑的长眉,打趣着说,“这个人我也认识!”
    “您……也认识?”
    “不错!”永历帝的脸色越见平和,却有一丝欣慰的笑靥绽在脸上,“岂止是认识,说起来这个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嗳?”
    “你觉着奇怪?”永历帝一笑道,“这个人叫简昆仑是不是?”
    朱蕾一下子惊得站了起来。
    有关简昆仑义助永历帝一节,从来无人向她提起,简昆仑本人虽有少许涉及,却是语焉不详,朱蕾从不在意,这一霎由皇帝嘴里亲自道出,莫怪她会大感惊讶。
    瞧着她这股子糊涂劲儿,永历帝甚为得意地笑了。
    “这个人不但救了我,也救了你,可真是我们朱家的救星。”永历帝说,“我一直都在找他,就是打听不到,后来听说跟你遇到了一块,我这才放心了。”
    朱蕾想说什么,总是碍于启齿……
    她原本想伺机进言,好好在哥哥面前保举简昆仑一番,让皇上对简昆仑留下个好印象,却是不知道哥哥对他的印象这样好,这就不必自己的多此一荐了。
    听着皇上赞赏简昆仑的为人,朱蕾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就低下头笑了。
    忽然,永历帝想到了一件事,“啊……”他说,“听说你是落在吴三桂的手里?被他抓去了?”
    “谁说不是?”朱蕾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又出来的?谁救了你?”
    “陈圆圆!”
    “陈圆圆?”皇上说,“你是说跟吴三桂的那个女人?”
    朱蕾点点头:“就是她……这件事说来话长,有时间再好好跟您说吧?”
    永历帝点了一下头,迟迟地抬起了头,仰着脸,喃喃说道:“这阵子我的记性也不好,常常忘事……今天不知道他们给我又安排了见谁?”
    说着信手抓起了椅子边的一根缎带子,拉了一下,传过来当啷一声。
    立时就由外面进来了个人。
    “皇上万安!”
    说时那人趴下来磕了个头,又转向朱蕾叩头道:“公主万安!”
    朱蕾这才认出来了。“啊……是你,福安!”
    福安是桂王府时候的老人了,是个净了身的太监,一直就在永历帝身边,想不到现在他还跟着。好多年不见了,看见朱蕾自是打心里开心。
    “是奴婢,奴婢还在侍候皇上!”嘴里说着,福安退后一步,侍手而立,等候着永历帝的差遣。
    “今天我都要干些什么?要见些什么人?”
    “是。奴婢瞧瞧……”
    福安恭敬地欠了一下身,由挽起的衣袖里拿出来一个小纸卷儿,打开来欠身念说:
    “回头皇上用膳,德总管安排了两个人侍陪……”
    “谁?”
    “是皇上日前吩咐想见的简先生,还有一位是方先生。”
    朱蕾听到这里,先就乐了。“啊,他们两个?”
    一听简昆仑来了,永历帝顿时为之眉开眼笑,连叫了两声好,转向朱蕾道:“我几乎都忘了,你们是一块来的,他们在哪里?”
    “不……我不知道”
    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这两天才有这样的感觉,谁要是一提起简昆仑这个人,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受用,紧接着可就臊得慌。像被人家瞧透了什么似的。
    永历帝转向福安道:“他们人在哪儿?”
    “不是现在,”福安道,“是回头皇上用早膳的时候!”
    “哪来这些子名堂?”永历帝急道,“现在就给我召。”
    “是。奴婢遵旨。”下面还未念完的,干脆也甭念了,趴下来又磕了个头,福安转身自去。
    “噢,”皇上才似想起来道,“还有个姓方的……他又是谁?”
    “方天星,”朱蕾说,“是简昆仑结拜的一个兄弟!”
    永历帝似乎很感兴趣,朱蕾随即把自己所知道的给他说了个大概。
    “原来如此。”永历帝高兴地道,“秦太乙、宫天羽我都认识,他们两个真了不起,都有一身好本事,简先生原来与他们是结拜的弟兄,这就难怪了,那个姓方的他们也跟我提起过,我记起来了!”
    他极是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这么多侠客都帮着咱们,还怕不能成就大事?”
    但是这番喜悦之情,却只是昙花一现,立时他又陷入了沉思,脸上神色即像是罩上了一层雾气那般地不开朗。
    “您怎么啦?”
    “没什么。”苦笑了一下,永历帝摇着头道,“这一阵子,我们老吃败仗,打得很不好……再这样下去,怕是连白鹤潭这个地方,我都待不下去了!”
    “真的!”朱蕾吃了一惊,“真有这么严重?”
    永历帝说:“怎么没有?一个吴三桂已经够我受的了,再加上洪老贼,他们兵分六路……生怕我不死……”
    说时由不住面色铁青地嘿嘿冷笑两声:“你知道吧,打我们最厉害,生怕我不死的,就是他们两个,大行皇帝当年竟会用了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长叹了一声,永历帝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松瘫在座椅上……
    “如今我也想开了……生死有命,一切都由不了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脸上溢着无可奈何的笑,两只眼睛瞪着天花板,这一霎他的脸,却又十分憔悴。
    忽然,他由椅子上一个骨碌站起来,大声道:“简先生!来了没有?”
    这番表情,颠三倒四,又像是精神失常了。瞧在朱蕾眼里好不难受,心里一酸,一时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却是由屋外传过来福安的声音:“回禀皇上,简先生、方先生瞧您来了!”
    “快进来!”说时他已忍不住跨前几步,亲自掀起门上垂帘,正好迎着了简昆仑、方天星的来势。
    乍见之下,永历帝呆了一呆……
    面前的两位奇侠,俱是一般雄伟,神姿英飒。宛似并立奇峰,那个曾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简昆仑,更于英挺中含蓄着几分儒雅、清秀,这番气质,正投了永历帝所爱,极是相见恨晚。
    忽然看见了皇帝的亲自出迎,简、方二人俱不禁为之一怔,双双抢身而上,欲行大礼参拜,却为皇帝拦住……
    “两位先生万万不要……我们坐下来说话!”
    皇帝的神态甚是端正,简昆仑、方天星俱非俗人,也就不必拘礼,只是既为明室效忠,君臣之分却不可不遵,双双抱拳,向着永历帝打了一躬,正待落座,一眼看见了朱蕾,不由抱拳唤了一声:“公主。”各自施了一礼。
    对于朱蕾来说,这一霎极其快意。
    她生性活泼,两位大哥平素玩笑惯了,难得见过一霎的正经,昨天的一口闷气,正好今天拿来消遣。
    脸盘儿扬了一扬,半笑不笑的,竟自实实的受了,永历帝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简昆仑的手,摇了一下:“年前蒙你援救,逃过大劫,我心里一直都在惦念着你,今天总算盼着你来了,朕太高兴了……”
    一时间,紧紧执着对方的手,摇撼不已,欣慰情谊,溢于言表。
    简昆仑说:“陛下承爱……”欠身以礼,后退了两步,便自不再多言。
    这番拘谨,使得永历帝忽然有所悟及。那便是无论你心怀赤子之心,一朝位登九五,便不再同于往日,你的一举一动,皆应与你身担的国家名位有所相关,一言一行,皆应有所遵循、持重。一点也轻率不得。
    眼前虽不是正式场合,但一日国家名分在身,便当有所拘谨节制,任性不得。
    永历皇帝明白这番道理,蓦地松开了犹自握着对方的双手,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这才转向另一个身材魁梧的侠士,后者情不自禁地抱拳欠下了身子。
    “方先生!你也来了?”
    “在下方天星,愿为陛下放力。”
    “谢谢你们……”
    一霎间,永历帝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你们都对我太好了,只是……”说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便自坐了下来。
    “皇上……”朱蕾含笑说,“我们还大有可为,有这么多人帮着您,您该要好好振作才是……”
    方天星应声道:“九公主说得极是,皇上千万不可气馁。”
    永历帝看着他点了一下头,一笑说:“我不气馁,有你们在,我就不气馁。今天我太高兴了,闷了多少日子,难得你们两个又来了,咱们真该好好庆祝一下。”
    说罢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高喊一声:“福安!”
    福安就在门外,应声而入。
    “皇上……”
    “叫他们预备一下,我要同简先生、方先生游湖,中饭就在船上吃了。”
    “奴婢遵旨!”福安叩头离开。
    方天星、简昆仑不由对看一眼。此时此刻他二人原没有这番心情游湖,但是皇上既已这么吩咐了,却也是无可奈何。
    朱蕾冰雪聪明,心里自是明白。“二位大哥就勉为其难吧,皇上这一阵子心情不好,也就是看见了你们才有这番雅兴。”
    方天星哈哈一笑:“九公主何必交代!我们兄弟初来乍到,正要领受白鹤潭绝妙风光,皇上说了就算,我兄弟焉能不遵?”
    这番快人快言,大是投了永历帝的脾胃,一时眉开眼笑,对于方天星大力投缘。
    “简大哥,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以为然?”
    朱蕾秋波一转,看向简昆仑,倒要听听他的意见。
    “我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危。”不过他随即展颜一笑,“也许是我太过多虑了!”
    永历帝笑道:“你确是太过多虑,等一会儿上了船,四下走走你就知道了,这里四面天险,更有重重埋伏,想要摸进来可不容易,简直不能!”
    简昆仑微微一笑说:“陛下说的甚是,我确是太过多虑了。”
    经过一番患难与共,朱蕾实已深深了解到简昆仑的为人,凡事防患于未然。即以眼前而论,必然他心里已有了某种警觉,才自会有眼前的谨慎、小心。他的体察入微,常常是出奇的灵验,难道皇帝今日之游,果真包含着某种异变不成?
    她心里微微一动。随见简昆仑自承多虑,并不继续坚持,也就不再挂意。
    未几,福安来报,船已备好,永历帝兴冲冲的随即同着朱蕾、简、方等数人,一径步出户外。
    这里早已备好了二乘肩舆,分别为皇上、朱蕾所设,虽说是逃难客居在外,皇族的礼教,却也未能完全废除。
    叶天霞、钱枚特为皇上组织了一个侍卫班子,选出了精于技击刀剑的四十三个武士,权作永历帝的近身侍卫,永历帝走到哪里,他们便跟到哪里,沿途设防,近身侍卫都是他们。四十三个人听起来已是不少,只是一经运用分布,便时感不足,但是在永历帝落难逃离之中,这已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
    眼下,即由十六名佩有长刀的这类武士,拱侍在永历兄妹所乘坐的二乘肩舆左右,轿顶一色纯黄,盘以金龙,分别由一十八名轿扛抬,一干仪仗虽说都免了,看起来声势亦非寻常,显然大有招摇。
    方天星、简昆仑远远落在舆驾之后,二人并排而行。
    一路所见,翠岭青葱,何曾有秋的落寞?
    远远看见白鹤潭在望,丽日照射之下,水面灿若明镜,闪烁出一片璀璨明星。
    皇上的乘船早已准备好了。
    地上铺着一道迤逦黄绫,直趋舟前,钱、叶二老率同若干职司,恭迎在侧。
    永历帝与朱蕾离轿登舟,少不了又是一番跪叩折腾,职掌白鹤潭总巡头的翻天鹞子柳飞扬,率同四名精于飞跃轻功的武士,乘坐在另一条船上,职司前导,容得皇上登舟后,随即启行并发。
    天色尚早,水面上犹自蒸腾着一层白白雾气,时有水鸟拍翅飞起。激发着遗兴野趣,小鱼儿的出没跳跃,沿池的缤纷红叶,在在都启人灵思,引称快意。
    永历帝快意极了,多日的忧伤国事,这一霎乃得完全抛诸脑后,更加兄妹的团聚,简、方二人的来奔,都使他乘兴快意,兴趣极高。
    染目于沿岸的片片枫红,永历帝忽然兴发,要弃舟登岸,这一次连方天星也觉着不妥,朱蕾忙与劝止。
    永历帝接受了妹妹的意见,却吩咐乘船要靠边行驶,以便浏览那一面的沿岸红叶。
    两艘大船随即缓缓向彼岸靠近。
    这一面湖光山色,尤为出色。
    妙在两岸红叶搭成了一道漫长的架桥,将一支细长流水引入无限清幽,山回路转,另辟佳境,水边的另一面,是号称小白鹤的另一个小潭,那里风景清幽,落红缤纷,景色较主潭更不知胜似多少。
    极妙之处,便在于大小二潭衔接的一道分支,亦即是眼前二船行经之处。
    置身于此的一霎,真个令人叹为观止……在无尽的片片红叶凋零里,妙在两岸夹道的红叶,被阳光一照,红通通透明晶莹,仿佛是装架了个透明的琥珀顶子,整个船身连同站立在两船的各人,俱都染了一身的红。水面上更像是浮上了一层赤焰般的鲜艳光彩,这般景色,毕生罕见,即连简昆仑、方天星亦不禁看直了眼。
    朱蕾不禁连声叫起了好来。
    永历帝笑说:“怎么样,我没有骗你们吧!前面小白鹤有一个叫白鹤洲的小岛,上面景致更美,回头过去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话声未已,却只见顶上红叶帐幕,霍地落下一个人来。
    这人一身大红,夹杂在飘落的红叶之中,宛似彩虹天挂,若非是注意看,真还看他不清。
    像是早已度测好了,一经落下,正当永历帝座舟前端。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这人的疾快落势,掌中一双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插向船头一名侍卫当胸。
    势若奔电,防不胜防。
    这名侍卫啊呀一声,已被来人一双短刀扎进胸膛,刀拔、人跄,扑通跌落于流水之中,溅起大片水花。
    永历帝站立不远,目睹之下,大吃一惊,来人一刀得手,足下一点,嗖地一声,直向皇帝当前扑进,却是迎着简、方二人的奇快来势。
    方天星身形未进,先自劈出了一掌。以他功力,这一掌足堪称得上劲猛力足。红衣人身子方掠起一半,即为侧面而来的力道,震得向后一挫——即于此一霎间,简昆仑已闪向永历帝当前。
    船上另外的六七名侍卫,见势而惊,同时自两侧包抄而上,嗖地把皇上兄妹围在正中。
    于此同时的一瞬,方天星手中长剑,已施展孔雀剔翎的一招,扎入来人肋下。
    这一剑功力内粹,极是可观。
    来人哼了一声,一挣之下,扑通倒落舱板之上,打了个滚儿便自不动。
    却在此同时之间,空中人影交错,一连飘落下五六条人影,俱是身着红衣,身法巧快,一经落下,未及站好打量,即与船上众侍卫打成一团。
    简昆仑一脚踹开舱门,慌不迭把永历帝兄妹让进船舱,同时紧闭门窗。
    永历帝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唉!想不到真让你料到了,他们竟然来到了白鹤潭,完了,什么都完了……”话声出口,极是丧气地跌落在藤质靠椅上。
    朱蕾紧紧傍着他坐下道,“不要紧,只是几个小毛贼而已!”
    话方出口,耳听得喀嚓爆响声中,一扇雕花木窗猝当巨力震开,木屑纷飞里,一条疾劲人影,倏地穿身而前。
    细长窈窕,姿态绝美。
    随着来人的奇妙进身之势,一口精光四射的璀璨长剑,直向着永历帝身上扎来。
    简昆仑恰当立于永历帝侧面,乍见此情景,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身势猝转,旋风似的已横身而前,掌中剑翩然荡起,当啷脆响声中,已把对方剑锋磕开。
    却是险到了极点,若非是即时出剑,差在毫厘,皇帝已死于非命,最起码亦当是受制于人。
    来人长身少女,以一式奇妙的进身之势,满以为可以凑巧将永历帝先擒到手,并可以此要挟,迫命众人放下兵刃,束手待擒,却不意简昆仑身法如此之快,危急一瞬之间,解了眼前之危,相别不久,他的功力竟是又有了长进,大是令人惊奇,不可思议。
    一剑得手,简昆仑趁势而进,掌中月下秋露一剑直取来人当心。
    剑光长吐,洋溢起冷森森一片寒气。
    来人少女冷哼一声说,“好招!”
    话出,剑起——却是出势不快,双剑互映,即将相交的一霎,蓦地却抽了开来。
    轰隆一声,身后的另一扇舱门,蓦地被大力踹开,方天星已抢身而入。
    双剑对照之下,来人长身少女,已被看在当中。
    一袭红衣,面若芙蓉,却见她秀发未卷,梳的是高高的叠螺发式,细腰丰臀,美目如盼,正是敌人万花飘香一面,最称棘手的一员主要战将——玉手罗刹时美娇。
    她确是谨密严缜,智慧超人。怎么也料想不到,竟为她识破了白鹤潭重重埋伏,摸进了核心要地,若非是简昆仑防范得当,永历兄妹,料将已落在了她的手上。
    此时此刻,面对着简昆仑、方天星两个大敌,她竟然面无惧色,显现出一派从容镇定。
    “时美娇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闯来这里!”简昆仑踏前一步,长剑光华刺目,拦腰一横,已挡在了永历帝正面。
    此时此刻,情势无疑已极是险迫,唯其如此,更是慌乱不得。
    方天星亦深知对方的厉害,一口长剑,光华璀璨,寓急进于无动。看起来一片从容,其实与简昆仑早已心灵互通,牵一发而动全局。二人站立之姿,正为联手剑阵最具实力的夕阳双照。森森剑气,分别由双方各人剑身溢出,极短的一霎,船舱里已洋溢起一种近乎迫人眉睫的强大气势。
    时美娇那般功力之人,在对方二人如此剑势之下,亦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身子轻轻晃了一晃,向左面身形半斜,才似站定。
    顿时之间,船舱里才似略略解除了那阵子迫人的无形剑势。当然,险恶的情势,随时都将会触发,敌我间不啻更形诡异波谲,显现出难以预估的莫测高深。
    大船在微微颤动之中——一片刀剑碰击声,声声入耳。舱外双方,显然正在做逐死之战。
    时美娇双目微侧,扫向方天星,一笑道:“姓方的,你也来了?”
    “不错,我来了!”说时剑抱平胸,“姑娘赐教!”
    冷冷地哼了一声,时美娇深邃的目光,再一次向着正中的永历兄妹望去……一片笑容,洋溢自她美丽的面靥。
    “朱先生,朱小姐!请恕我的无理……”美目轻启,语气娇柔,哪里像是在阵仗之中?“奉了我家主人之命,此来是诚心相邀,朱先生,你可容我说句话么?”
    即使在剑拔弩张的对垒剑阵之中,她的美艳亦不为之逊色,秋波侧转,无限娇柔。
    永历兄妹,俱不禁为之心里一动,似乎有些想不通。即是,这样姿美态娇的一个女人,也拿得宝剑么?
    岂止拿得宝剑!显然她更是对方阵营里最具实力的一员主将,只看简、方二人对她的持重、戒备亦能有此臆测。
    “你……”永历帝镇定了一下,点点头,“你就说吧!”
    “如何?”时美娇双目一转,窥向简、方二人,“可以么?”
    方天星、简昆仑相视一顾。
    皇帝既已这么说了,岂有不算数的道理?
    他二人的武功、气势,皆非寻常人可及,敌人虽然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自己二人联手之下,又何惧于她?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时美娇美目一转,视向朱蕾,略略含颔道:“殿下想必就是外传人称的九公子了,难得今日一会,幸何如哉!”
    九公主眨了一下眼睛,含笑说:“哪里,哪里,你就是万花飘香的时……美娇么?”
    “我就是。”
    对于时美娇来说,却是不胜惊讶,这几个月以来,化身九公子的九公主,在江湖上,早已是声名大噪,无人不知,认识她不足为奇。而时美娇行踪诡异飘乎无定,尤其是与对方前无接触,何以上达天听,居然在她的脑海里,亦能留下印象?
    “奇怪么?”朱蕾美目如盼,轻启唇角,“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听说是你不但人长的美、漂亮,而且一身武功,更是出类拔萃,今天总算见到了你,果然名不虚传……”
    说时,她不禁发自内心的欣喜,由衷地笑了。
    几句话,立时把她突出的衬托出来——立刻时美娇所造出的唯我独尊气势,平白的分出了一半,让给了这个看似文静质弱的皇室公主。
    朱蕾早已不再是娇生惯养,年来的风尘历练,几番绝处逢生,早已把她锻炼得钢铁意志,不再畏缩。
    两个佳人,原是一般的美,只是风韵气势不同而已。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一时难分轩轾,顿时,船舱里先时的敌对气氛,大大为之降低,显示出一片旖旎祥和景象,却也出人意料。
    时美娇略略一惊,才自报以微笑:“殿下你过奖了,其实你才是我心里崇拜的偶像……”
    朱蕾说:“真的?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本事呢!”
    “但是……”时美娇浅浅一笑,“却有人为你誓死效力……万死不辞,真正难得……”妙目一转,盯向简昆仑,“是不是?简大侠?”
    想不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这种对话其实最难回答,简昆仑一时为之语塞,也只能置之一笑,表明他的气质风度而已。
    却是九公主伶牙利齿,见不得心上人为人奚落。
    “这倒也是不假……”朱蕾说,“要不是简哥哥为我舍命,我也早就……不好了,他对我真好!”
    说时她美丽的眸子,传递着浓浓的情意,像是一掬春风脉脉直向简昆仑看去。
    尤其是那一句简哥哥,真正嗲态十足,却是天真无邪,真情流露,出自九公主的芳唇,当不能以俗情论之。听来荡气回肠,好生受用。
    时美娇顿时呆了一呆!
    她这般美艳不可方物,更兼心思透剔玲珑的女人,原是极其自负,不易为人所激动,但是情之所用,常常是奇妙莫测,九公主的这番赤裸表态,惟其出自天真无邪,才真正伤到了她的要害。
    一霎间,时美娇那张原似春花怒放的脸,蓦地变为一片苍白。
    朱蕾的话,像是一把利剑,倏地刺进了她的心里。这种奇特的感触,别人自是无能体会,就连时美娇自己一时也莫名所以,真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对方这两句看似极普通的话,竟然会伤害得她如此之深!猝当之下,简直无能招架。
    “简……哥哥……哼……”一霎间,美丽的眸子里,交织出令人战栗的光焰,那番形象,简直已似无能忍耐,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却是,她吞下了这口苦水。目光一转,盯向当前的正主儿永历皇上,这才是言归正传。
    “朱先生……眼前明室大势已去,难道您真地看不出来?”
    永历帝呆了一呆,他最听不得这种论调,虽然明明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只是听起来总觉得刺耳难当,一霎间,心情大为沮丧。
    “你要说什么!说吧!”
    “谢谢陛下!”
    时美娇脸上重拾笑靥:“这便是我此来的宗旨……陛下请想,当今清军,兵分多路,对于先生您已是势在必得,情况之危急,您应该早已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陛下您怎能对此大势昧于懵懂无知?”
    哪一个敢对皇帝如此口吻说话?今日之势显然已无能再计较这些了。
    永历帝看了她一眼,忍气不言。
    时美娇说:“所以今天我来,就是奉柳先生之命,向陛下转陈关爱之忱,并且奉接陛下与公主移驾飘香楼,作为敝门无上尊荣的上宾,还请您点头答应才好。”
    永历帝一笑:“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时美娇神色一振:“这么说,陛下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说时他回过身子,大刺刺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没有人能拿着刀剑在我面前说话。”
    随即用手向时美娇指了一指:“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差你来的人我更不认识。
    给我拿下!”
    话声出口,方天星早已自旁边踏身而上,手上长剑唏哩声响里,闪烁出一道蛇样的银光,一剑直取当心,直向时美娇前心扎来。
    时美娇轻叱一声,右手轻启,当地一声,已把来剑撩开。
    方天星自然也料到她有此一手,长躯猝摇之下,随地闪烁出一片人影。
    方天星何等身手?这一式月颤西风施展得极是老到,闪动间,已贴身对方近侧,左手五指箕开,吐气开声,叱了声:“嘿!”一掌直向对方右助下方拍来。
    船舱里立时充满了大片杀机。
    妙在时美娇身法之巧妙,大非寻常,迎着方天星的凌厉掌势,娇躯轻转,看似向侧面移动,其实却腾身而起——呼……翩若梁上飞燕。只一下已贴身篷顶梁面,紧接着身势再旋,呼地落身而下,舍方天星而直向永历皇帝座前落去。
    简昆仑眼明手快,自是不容她向永历帝出手,长剑指处,匹练般射出了一道奇光—
    —剑出人起,一并向时美娇身势迎击过去。
    双剑交辉,当啷!一声脆响。
    摇碎了的剑光,有似一天银雨般灿烂,这一剑简昆仑全力击出,精力内注,极是可观,时美娇猝当之下,未免相形见绌。身子一晃,直向左面荡出。
    方天星早已蓄势以待,如何放她得过?冷笑声中,猛地自侧面踏身而前,右腕振处,一片剑影阑珊里,直向时美娇全身罩落下去。
    简昆仑更来凑趣,长剑月下秋露飞虹天架,刷地扫出一道弧光。
    两个人俱是深精剑术的高手,剑身未至之前,先有冷森森的一片剑气,况乎联手合击。双剑交映里,时美娇万难抵挡。
    喀嚓!一声脆响。随着她曼妙的人影起落之处,一扇船窗整个破碎而开,便自在敞开的窗影里,时美娇燕子样的轻飘,已自穿窗而出。
    简昆仑偏偏抢先一步,不容她称心如意。
    一片人影,如风而前。
    “着!”这一剑简昆仑是施展巧妙的身剑合一身法,应与近日他的功力猛进有关,其中二先生的指点开窍,自有莫大神益。大片剑光,混淆在他前扑的身影里,乍看上去,像是时美娇全身俱在他的剑光笼罩之中。
    时美娇猛地一闪,极其快速地向侧面跃开,殊不知,简昆仑的长剑目的正是在此一面。
    随着时美娇错开的人影,哧地泄出了一脉奇光——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即使像时美娇如此聪明的女人,亦不免会着了道儿,实在是简昆仑的这一剑,太过微妙。
    关键在于,每一个人对于他所相识的人,都留有一个既有的印象,这个印象的存在,便构成了彼此的相互反应。问题便因此而生。
    时美娇对简昆仑认识,却不会涵盖到他的与日俱进,仍然保留在过去的一个阶段。
    便是因为如此,她万难逃开眼前的猝变。
    一片剑光,闪电似的打她左面肩胛处闪过,噗嗤深深扎了进去。
    这一剑原应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前后贯穿的窟窿,总是时美娇的非比寻常,即使在此险恶万状的一霎,甚至于灾难已然降身的同时,也能有迂回之余地。
    “呀!”印象里,时美娇还是第一次发出如此的痛呼。听来分外娇柔,惹人怜惜。
    痛呼声里连带着娇躯的一个疾转,刷地已掠向船头。
    惊惶万状里,犹不免回过身子,用着极其错综复杂的目光,向着对方这个狠心的人儿打量一眼:“你……好……”
    她太健忘了。
    不久以前,她甚至于以更毒狠的手段加诸对方过,这一次简昆仑不过以眼还眼耳。
    美人负伤,分外惹人怜爱。
    总是简昆仑的内心不忍,使他舍弃了向对方的乘胜迫害。
    眼前之势,简昆仑原可乘势进招。长剑追缠之下,时美娇以负伤之躯,万难承当,他却总是心怀不忍,对于任何人,都不忍心存迫害,更何况曾是有情的她?

举报

第三十四回为恶多情累美人
    简昆仑略现犹豫,已是时机不再。
    时美桥已似飞花一片,自船上纵起,落向彼岸。即使负伤之下,她的身法亦算可观,起落间有似燕子般的轻巧,惊鸿一瞥,投身于姹紫嫣红的无尽红叶。
    时美娇以轻灵超异身法,逃得性命,与她随行而来的六名红衣刺客,却是没有她那般幸运。
    先者,即在简、方二人大战时美娇的同时,翻天鹞子柳飞扬以及所率领的前船一干武士,早已作了必要支援,刹那间回船包抄,已与来者六人战作一团。
    来者六人,仅是时美娇所属飞花堂甄选而出的一时之健,功力皆非寻常,若是单打独斗,柳飞扬等一行,万非其敌,但是后者却占了人数众多的光,再加上地利之便,自予来人心理以极大打击,一经交手,顿感不支,更何况时美娇的临阵败逃,这便一败而不可收拾。
    霎时间,六人之中,已有半数为就地解决,其余三人也都负伤不轻。
    适当时美娇负伤遁逃,方天星乃得加入阵营,如此一来,更似如虎添翼,即在方天星投入战斗的同时,又有两人当场被劈落倒下,死于非命。
    剩下的这个红衣人,右肩已然挂彩,面临着敌人的大举围攻,早已不图活命之想,犹自在作困兽之争。
    这人貌相奇特,长颈若鹿。肤色黑黧,身材极是瘦长。所用兵刃竟是一只独脚铜人。
    人既奇特,兵刃又怪,他的手脚皆长,一经舞动起来,虎虎生风,整个丈许方圆内外,休想侵入。
    只是这般困兽之战的打法,又能持久几何?
    猛可里,方天星自空而降,加入战局。长剑挑动之间,铮然作响里,已贴在了对方手中独脚铜人之上。
    这人肩上既已挂彩,一径狠力蛮战之后,早已力尽身疲,忽然为方天星长剑贴上,大吃一惊,待要抡动独脚铜人,其势已是不及。
    方天星功力何等了得?眼前这一式贴剑,看似无奇,却是妙极。蕴无比劲道于剑势之中,显然具有四两拨千斤之能。
    耳听得嗡然一声巨响,对方手上独脚铜人已霍地反崩而起。
    力道极是强大,以至于全然无能把持,一时虎口破裂手中独脚铜人脱手而出,呼地直飞冲天而起,扑通坠入池水之中。
    红衣人一惊之下,不禁为之一愣。方天星却不容他稍缓须臾,长剑乍翻,闪若疾电,只一下已比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这人啊了一声,自付必死无疑,却不知方天星原无杀他之意,长剑猝收,左掌已伺机送出,噗地拍在了对方左面肩上。
    这一掌功力不弱,却是无意取他性命。
    红衣人只觉得肩上一麻,整个半面身子已为之动弹不得,身子一歪,扑通倒在地上。
    一伙人刀剑齐下,待将取他性命,却为方天星长剑架住道:“且慢!”
    柳飞扬顿时悟彻,明白了方天星的意思,随即发令道:“绑上!”
    众人一外而上,绑了个结实。
    虽说是打了个大胜仗,却因为白鹤潭地处绝密的这个机密已为万花飘香所识破,间以时美娇的脱逃,不啻为未来形势之发展,蒙上了一片阴影。
    永历皇帝为此极是沮丧,先时的一番游兴,顿时荡然无存,接下来的小白鹤也就不玩了。悔不该没有听从简昆仑的前番暗示警告,差一点性命不保。
    经此一来,永历帝乃得进一步悟及当前形势之万般险恶,也了解到,除去清军的兵分多路、大军压境之外,另有一派鬼神不测的神秘江湖黑道组织,时时在自己身边窥伺,亟欲对自己兄妹形成不利,唯乎此,简、方二人的适时来归,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对于时美娇来说,真正是有生以来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非但自己破例身上挂彩,而且所随行的六名手下,竟然全军覆没,没有一个能够生还……
    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岂止是痛心而已,简直很不欲生。
    她的出发,乃是受命柳蝶衣的当面口谕。多年以来,从不曾辱命,想不到这一次……
    简昆仑的这一剑,虽不曾当场要了她的性命,却使她认清了眼前事实——那即是,永历帝虽然已穷途末路,却也不可轻视。且他身边的一干勇士侠客,俱对他有效死之心,即以简昆仑、方天星而论,自己便不易取胜,首次交接,便险些丧了性命,日后怕是更难接近。脑子里这么想着,时美娇脚下毫不迟疑,连续十来个飞纵,已转向一座幽谷。
    正是她日前苦思殚虑所寻觅进出白鹤潭的一条小径,想不到这一霎却作为自己逃命之用了。
    两旁峭壁高耸,红叶缤纷,翘首上看,齐天一线,落红纷纷,竟像是下了一天红雨,端的是诗情画意。
    自然,这时的时美娇却是无心及此。跑了一程,才自觉出伤处附近一片粘湿,一袭鹅黄素衫,一半已为红血沾满,情况之惨,不忍猝视。
    时美娇一看之下,吓得啊了一声。
    敢情是刚才只顾逃命,无暇点穴止血,发足力奔之下,怒血四溢,眼前一经念及,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眼前金星乱冒,简直要昏了过去。当下略自镇定,即在面前一方巨石坐定。
    简昆仑的这一剑饶是伤得不轻,左肩胛下方,紧挨着肋骨处,实实地着了一剑,差之毫厘即可能伤及肺腑,好险!
    时美娇右手反点,先自止住流血,手触处粘湿一片,内心之沉痛,简直无以复加。
    眼下无人,倒也不必顾忌,匆匆脱下了上身素衫,把随身所带的半瓶飘香楼秘制灵药,悉数敷在伤处,一时凉沁沁的,痛楚大力减轻。
    随身既不曾带有布条,只好将长裙一角撕下一条,用以包扎,倒也合用。
    却是如此弄了一手的血,身上各处更是黏糊糊好不难受。
    时美娇生性极是爱洁,身上血污,粘兮兮万难忍受,极欲清洗而后快。
    思念之中,随即听见了淙淙流水之声。
    倒也巧了,即在眼前不远山脚下,有一道小小流水,一路蜿蜒起伏而下,水势不大,上面更覆满了红叶,若非是先闻其声,简直看不清。
    时美娇不暇多思,随即上前,自忖着如此荒僻地方,万不会有外人闯入,当即将身上裙裤尽数解脱,就着脚下流水,匆匆洗擦一遍,染血的衣裙也洗干净。
    丝丝凉风,吹拂着她赤裸的胴体,好冷啊……警觉的一瞬,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粟儿。
    印象里,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赤身露体前所未见,即使地处极僻,四野无人,一经着念,也羞得心里发慌。
    娇躯扭转,待得抬起晒在石上的衣裤,不期然却瞧见了投落水面的自己倒影……雪肌玉肤,粉面玉股,一经波光倒映,真个我见犹怜。
    她原意取衣着体,不期然瞧见了自己的赤裸胴体,心里怦然一动,竟自呆在了当场。
    多年来拿刀动剑,出生入死,由于自己所担当的飞花堂堂主任务,在万花飘香最是工作吃重,事无巨细都惹她烦心,加上她自己的要强好胜,事必躬亲,日复一日的下来,何曾有机会定下心来为自己想想。这一霎的意外触及,讶然而惊。竟然使得她悟彻了些什么……那便是流逝了的无情岁月,年华如水,俱似在刀光剑影里度过。
    卿本佳人,何以自贱……一霎间,那只伸出去的手,竟是再也收不回来。
    “但见楼头杨柳绿,悔教夫婿觅封侯”……那是形容古来女子的自伤身世,叹惋年华的无情飞逝,青春的一去不返。
    时美娇的感伤却毋宁较前者更为深刻,更为刺痛,一惊之后,四大皆空,简直有不尽茫茫之感。真个的,自己这般出生入死,任青春之如水流逝,所为何来?为的是什么?
    等的又是什么?
    只为了那个年岁较自己父亲还大的男人柳蝶衣?自己与他,最后的结局又是什么?
    一念之惊,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个冷战。仿佛是万把飞针,一股脑齐扎心头……在一阵惊天动地的震惊之后,复而衍生出无尽的空虚惆怅……
    恍恍然前行了几步,就着面前淤集的一脉流水,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即在那水面倒影里,摸索着自己的影子,逝去的年华,一霎间,淌出了伤心的眼泪。
    她哭了。像个小女孩子样地哭泣起来……落下来的眼泪,点点滴滴跌向水里,看似无声,却在她平静的心潮,激发起无比的滔天巨浪……
    那样的无助、自伤……既为着流逝的既往,更复是无尽的未来,其实俱是灰色的一片,毫无生气希望,焉能不令人为之心碎?
    片片红叶,打空中凋零而下,映上天光,红彤彤的毫无声息地俱落向流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生一场,包容着的是如此多的无奈!思前想后,毫无生趣,无尽伤怀都化作涓涓红泪,也同于空中红叶,片片落红,俱飘向无情流水。
    这般经历,前所未见。
    一个人伏在石头上,声声抽搐,泣到伤心时,仿佛整个身子都酥了。
    却在这时,一个人的影子,居高临下,叠落在眼前的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只是向她漠漠地注视着。
    徐徐山风,飘动着这个人的一袭杏色长衣,甚而他头上的棕色长发,也不时扬起—
    —背山的红叶,映衬着他居高的站姿,仿佛是一只凌空的巨鸟,含蓄着几许出世的高超意味。
    紧接着这个人由站立之处,投身而下,一如燕子的随风翩跹。黄衣一片,依然是不着一些儿声息……
    却是有一种奇异的微妙感触,使得正在哭泣的时美娇忽地止住了泣声,抬起头来。
    “啊……”
    一霎间,她吓得呆住了。
    “柳……先生……是你……你……”
    简直难以置信,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竟然会是柳蝶衣,他却怎么会戏剧性地出现在这里?
    一惊之下,时美娇简直要昏了过去。本能地警觉出自己的一丝不挂——霍地抢前一步,急忙拿起来晒着的衣裙。不及着体的一霎,她却又望着对方伫立面前的身子呆住了……
    这个震惊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会才想到他,他竟然就出现了?微妙的心理感触,竟然使得她一时忘记了赤身露体的羞窘,便自这般痴痴地直望着对方发起呆来。
    面前的这个人,果然正是柳蝶衣。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这位飘香楼的主人,亦不免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以他那般素养定力,在面对着时美娇一身赤裸,宛若羊脂白玉的惹火胴体时,竟然也显出了一种亢奋,甚不自在。
    一霎间,他眸子里爆射出灼灼光彩,情不自禁地竟向着她裸露的身子浏览不已。
    时美娇呀的一声,这才警觉了,慌不迭拿起衫裤,匆匆着穿,哪里穿得上?湿衣湿裤,揉作一团,分也分不开……偏偏在这般要紧场合,出丑是出定的了,心里一急,简直要哭了出来。
    若是换成第二个人,她早也羞极而恼,说不得出手赏他一掌,或是怒颜以向,却是眼前的这个人,万万不能。
    连惊带吓,又羞又急,越急越穿它不上,打湿的衣裤,简直就像是条绳子,哪里穿得上身?
    “你……你……”身子一歪,几乎倒在了水里。
    便在这时,柳蝶衣已翩然来到她的身边。
    时美娇一挣未已,鬼使神差地竟自倒向他的怀里,倒在了柳蝶衣张开的双臂。
    “你……不……柳先生……柳先生……”那样娇荏无力,推扯不清……忽然,在柳蝶衣的摩挲里静止不动。
    像是一只横陈砧板行将去鳞的鱼,她整个身子都颤颤地微动着,眼睛里交织着乞怜的目光,小可怜的模样儿,却也不无媚态。毕竟是眼前的邂逅太称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柳蝶衣把她抱在了臂弯里,他素日的养性功深,虽不至一上来就色授魂销,却也霞飞两鬓,星目闪烁,有难能克制之苦。
    像是浏览着一片上好的美玉,他的眼神儿时时在时美娇赤裸的身子上逡巡……时美娇不胜娇羞,恨不能眼前有个地洞,让自己钻了进去。
    “不……先生……柳先生……”虽说两者早已超过主从的关系,也曾有过呢喃的燕好时光,但是他在她的心目里,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是个神。是以,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刻,她仍然不能忘怀尊称他为先生。
    却是与这位先生的一段旧日之情,早已冷却,不再继续,何以这一霎间……
    真是太离奇了。
    她好怕、好怨、好委屈。
    原打算与他之间,自此一刀两断,划定鸿沟,却是在突然面对他的这一霎间,竟然无以抗拒。
    可怜的女人……便是那么幽然无助地流下了眼泪。
    此刻,她正用浸满了眼泪的眸子,无言地向他默默注视着……
    像是又回复到了昔日初次定情时的那种细致甜蜜……
    在散满了红叶的石穴洞室,打量着一天的悠蓝,人的感触只是懒散和陶醉。
    便是这样的死了也好……时美娇仍然还是赤裸着身子,却已不再害羞。
    那么疯狂地,跌落在满地的红叶堆上恣情缱绻,真正前所未见,连做梦也不曾梦过……她却是真切切的亲身经历过了,滋味欲仙欲死……妙不尽言……
    是以,这一霎,当她用流泪的眼睛再一次轻怜蜜意地向他注视时,以往的怨恨、委屈,早已不复存在——飘扬得无影无踪……
    唉!这个人……
    这犹是敌人的阵营之中,却没有一些儿牵挂悬心。
    那是因为,她深深地相信他的无所不能,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哪怕是刀山剑树,只要有他——柳蝶衣在身边,便无可担忧。
    这个爱花的人,飘香楼的主人就有那么一种魅力,令他属下所有追随他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都能矢志效忠,毫无怨尤,死心塌地地寄以信任。
    想想看,如果连柳先生也罩不住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混的?还有什么人好寄以信任?即使聪明美丽,兰心蕙质的时美娇,也不免这般认为,其它各人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柳蝶衣——这个中年男人,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竟然具有如此魅力。
    他如此细致,体贴入微。
    当他多情的目光,含有无限怜惜地向着时美娇伤处注视时,后者确实感触微妙,直似他温柔的手在加以抚爱……
    “对不起……我受伤了……”。
    只此一言,已道尽柳氏的无上威严。自己受伤了,尚还要向他人乞罪,真正岂有此理。
    柳蝶衣只是一声不吭地向她看着,确实很关心她的伤,看得很仔细。
    “是谁伤了你?”
    “是……”话到唇边,却又临时吞住。
    简昆仑三个字,其实已呼之欲出,只是她不忍吐露而已。
    因为她知道,一经说出,简昆仑便将万无活理,柳蝶衣如果真正衔恨一个人,意欲置其于死地,那么这个人便是有八条命,也是凶多吉少。
    至于为什么她要袒护这个加害她的人——简昆仑?却是一时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或许是不忍置他于死地吧!
    却是她的用心白费了。
    柳蝶衣已经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简昆仑,是不是?”
    在他的目光追问之下,时美娇终至无能说谎,微微点了一下头。
    柳蝶衣目睹之下,脸色微现惊异,紧接着现出一丝怒容。
    “想不到几个月不见,他的剑术功力又精进了!”
    “是……么?”
    “当然!”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一剑异常险要,危险万分,我很了解你,以你剑上功力,万不致松懈到这样地步,连此要害部位也不能防阻,这不像你!”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眼皮徐徐低下,甚至于不敢再向他注视。
    当时情况她已不复记忆,至于自己何以如柳先生所言,有此疏忽松懈,确实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认定,那就是当时自己果真全力以赴,并无承让,反倒是简昆仑不为已甚,对自己网开一面,不曾进而置自己于死地而已。
    柳蝶衣轻轻拿起她的一只膀臂,让她把赤裸的身子缓缓偏过。如此一来,那一处清晰的剑伤就看得更清楚了。
    “好险……”
    再一次他说好险,看来真正是险到万分了。
    时美娇轻轻地哼了一声,有一点撒娇的意味,这样的全身赤裸,一再地任人摆布、注视,却是前所未曾,怪不自在……
    柳蝶衣看着看着,微微闭起了眼睛。
    似乎是在憧憬着当时一霎的战况,摹拟想象着当时出剑之招,竟然出奇的逼真。
    “当时情况大概是这样吧!”他说,“我虽然不在现场,却能臆测八九……”
    时美娇怯怯地点了一下头,这一点她毫不怀疑,因为有剑神之称的他,确实具有此等能力。
    接着柳蝶衣已把当时战况,用惊人的臆测感觉摹拟眼前。
    “你当时过于惊慌了,是因为遭遇到了生平罕见的大敌……可能敌人不止是简昆仑一个人……还有谁?”
    “对……一点也不错……”时美娇说,“还有个姓方的!”
    “方天星?”
    “是!就是他!”
    柳蝶衣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他脸上一点表情也看不出,确是讳莫如深。
    “这就难怪了!”柳蝶衣继续他惊人逼真的摹拟神思,“他二人联手以剑气相逼,你左右逢敌,当时……空间不大,啊——莫非是在窄室之内?或是动荡的船舱……”
    “是船舱……里……”时美娇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倾慕,这个人的超人才华一直便是她对他致迷之因。
    “这就是了!”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当时情况,了若指掌。
    “必然是你期功过甚,才自如此涉险,其实你大可不必……大概当时朱由榔也在船上吧?”
    时美娇又点了一下头——她真的也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柳蝶衣微微一笑:“他们为主子效力,如何会容你把人带走?这一剑多半是在你惊慌欲退,去留之间,才着了他的道儿。”
    渐渐的柳蝶衣脸上笑容为之消失。“姓简的小辈大概是以身剑合一的凌厉气势,乃能进身,这一剑……”
    他微微偏身,探出右手做持剑状,稍一比画,点头道:“好精明的剑招!只是……
    这一剑……大别于他简家的惯常手法,难道他短短数月,竟然还会有了什么奇遇不成?”
    这么一提,时美娇也有些糊涂了。
    她已经够聪明了,柳蝶衣比她更聪明。却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简昆仑的一番所谓奇遇,竟是应在了他的那个宝贝兄弟二先生的身上,一着失虑,贻患无穷,真正始料非及。
    时美娇亦不得不承认道:“他确是功力大进,比以前要更高明得多。”
    “但却对你手下留情!”
    柳蝶衣看似静滞的目光,直直向她逼视着:“为什么?”
    时美娇心里一惊,摇摇头:“对我手下留情?怎么会呢?”
    “以他当时出剑情况,大可置你于死地,他却白白放过了,任你从容而逃……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就令时美桥不便置答了,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红晕。
    只当柳蝶衣将为此大生妒意,情形却是不然。
    他这样经历的人,尤其是感情的一面,当应不再如此肤浅。
    唇角轻启,竟自微微地笑了!
    一切俱在不言之中,何必说穿!
    “算是万幸,服了本门的保命金丹,以你功力,应在十天之内可以复原,只是十天之内,这半面身子不便着力,你要记住,否则气走玄关,苦头可就要吃大了。”
    柳蝶衣缓缓站起身子来。洁白的一袭丝质长衣,上面绣有一枝寒梅,衬托着他修长的身躯,披散的棕色长发,加上他本身的那种特有气质,看上去很有几分灵秀的仙气。
    向着洞外满布红叶的崖上望着,他有很深的心事,今日所面临的一切,在在让他烦心,似乎已失去了昔日的凡事洒脱。
    时美娇翻身坐起,找着了自己的衣裳,匆匆穿好,简直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先生……”停了一停她像是才忽然想起,“您怎么会亲自来了?”
    “我不放心……”柳蝶衣继续向洞外望着,“你们都没有能把我所交代的事情办好,我只好自己来了!”
    时美娇一时脸上讪讪,低下头两只手整理着发皱的衣服。
    柳蝶衣一哂道:“这都是我当日一念之仁,没有立刻杀死他,才致留下今天的许多祸害,这一次我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了。”
    时美娇嚅嚅地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感触,每一次当她想到柳蝶衣欲向简昆仑毒手加害时,心里总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悸,更似不忍。却是,再回头细想与简昆仑昔日的一段情因,不过只是那么淡淡的一点,淡到无从捉摸——便是这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情因,竟使她对简昆仑心存姑息,却是未免不值……
    想到简昆仑身边的那个九公主,先时船上的一幕,不觉映入眼帘——那一声简哥哥,或许是言者无心,时美娇却听者有意,此刻回想起来,一颗心无论如何竟是难以持平。
    美丽的脸上,竟而情不自禁地着染了妒火。
    不经意,柳蝶衣的一双眸子直直地向她望着。
    时美娇怦然一惊,真像是为人戳破了心事似的,心里嗵嗵跳动不已。
    这就更加强了柳蝶衣必欲杀害简昆仑的心意,他只是不进一步说明而已。
    时美娇打量着石洞内外,对于这个奇妙的藏身之处充满了好奇。
    一泓流泉蜿蜒如蛇,打洞前缓缓流过,一面是对山的峭壁拔立,一面是湛蓝青天,天上甚至连一丝浮云也没有。
    洞室像是天然形成,是那种上好的花岗石质,里面陈设有四个蒲团,尽管有了年月,蒲团质地仍称良好,不知以往何年何月,竟有前人在此修真,留下来的遗迹,却意外地成了今日的一场功德。
    号声幽幽长鸣里,洞前秃树杆上落下来一只大鹰,引颈剔翎,怡然自得。
    鹰棣绝壑。
    可以想知这地方的地处幽静了。
    伫立洞外,向左侧方作垂直鸟瞰,白鹤潭像是一面奇大的镜子,直映当空。
    景色如画。
    数一数,环湖以次参差错落,竟有高低不一的十二座山峰所构成,白鹤潭布居其中,山回路转,峰外有峰,真正当得天险二字,莫怪乎永历帝一朝居此,俾得清军穷于奔命,观气觑象,这白鹤一潭确是不胜深幽,有不能尽窥之机。
    时美娇只能看出三成。
    柳蝶衣却有七成功力。
    之间距离,分野极大。
    她说:“一衣带水,山起云生,这是卧龙天子的福地。怪不得永历帝住在这里不走了。”
    “你能看出这些,倒也不易,却是此番气势,静中有动,时候一到,这条卧龙便求静不得——想要蛰伏亦是不能!”
    柳蝶衣伸手南面一指道:“看见了么?”
    一片飞崖,状似长刀,刀锋下闪烁着蜷曲的一泓流水,气势活泼,状若怒腾,有挣扎欲去之苦。
    时美娇心里一动,恍然似有所悟,却又不能尽悟其妙。
    柳蝶衣白皙的脸上,显示出一丝傲容。
    “昔年蔡氏布衣,看尽天下,成书《玉盘天经》。中有‘七十二摇地动’,能够识破的人不多,纵观天下,亦不过数人而已,这卷天经,后随蔡氏第三十一代后人,同葬鹦鹉洲之后,便为失传,我却有幸一窥,识其八九……”
    说话间,他的眼睛里交织出一片璀璨、这种识透天机的喜悦之情,却是局外人难以度测。
    柳蝶衣这才把话头引到了正题上:“眼前的这个白鹤潭,诚如你说,正是一块福地,只可惜这个朱由榔却不是有福之人,居住这里的人,却要耐得三伏之苦,气势便有不同,要不然便会……”
    举手一指,落向那片如刀飞崖。柳蝶衣慨叹一声:“只怕他难当这一刀之苦,险乎哉矣!”
    时美娇眨了一下眼睛:“这么说,他还是不动的好……正可为您手到擒来。”
    柳蝶衣哼了一声:“他是欲静不能,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亦是一刀……天作成的他这亡国之君应是为我所用。”时美娇一惊道:“您已决定对他出手了?什么时候?”柳蝶衣微微点头一笑:“三天!再等三天吧!”
    时美娇不再吭声。
    柳蝶衣转过身子,随即在一截枯树上坐下。脸上显现出一种抑悒,以他这般聪明,自命不凡,并能识透几许天机的人,却在本身作为上,并不能畅所欲为,甚而时有被束绑的感觉,却也是无可奈何。
    眼前就有他十分头痛的问题,诸如永历皇帝的犹自未能到手,以及本门所遭遇前所未有的诸多危机,人员折损,威信丧失,而他本人,更面临着一种神秘疾病的潜在威胁……诸如此类,在在都使他心情抑郁不开。
    他为人极是自负,任何困境,都自求解脱,绝无与人相商,共谋对策的余地,这可就苦了自己,遇有困难时,一个人也帮不了他。
    或许是有了什么异样的症状吧。这一霎,他只觉两肩微微发麻,仿佛由眉心部位,隐隐散着冷气,滚出了汗珠。下意识的,他探手入怀,摸出了神医黄孔为他调配的灵药——冷香丸。
    “你……怎么啦?”
    时美娇吓了一跳,忙自走近到他身边。
    “不要紧……过一会也就好了……”
    柳蝶衣摇摇头,打开药盒,由其中取出大小如蚕豆状的一粒黄色药片,放于舌下,便自闭目不再吭声。
    时美娇正待进一步探询病情,忽然明白过来,一时脸色绯红,神情大窘。
    那日柳蝶衣病发,特地请来神医黄孔就近医治,她和雷公公、李七郎等均在跟前,事后黄孔曾约略说明他的致病之因……
    说是为花香所染,除了应将飘香楼各样奇花异卉,尽数除去之外,另有一戒——戒之在色。
    那一次柳蝶衣病发之因,事后证实,乃是由于李七郎的男色蛊惑,事隔数月,何以便忘怀了?
    一惊之下,时美娇直吓得透体发凉……难道他的宿疾再一次地又发作了?
    所不同的,这一次却是由于自己……一时间,时美娇吓得可是不轻,她为自己的纵情孟浪,深深感到内疚与不安。
    柳蝶衣果然是病发了。
    却是不如上次那么严重。
    或许说是柳蝶衣的明知故犯吧,也许他是在做一次试探,用以测验自己这一方面的能力,是否仍如往昔?或有改变?
    他失败了!
    情形虽然已有所改善,却还不及他所预期那样,当此不免大生气馁,好不遗憾……
    缓缓睁开了眼睛,打量着面前的时美娇,心里未始没有一丝歉疚,时美娇略似清瘦的美丽面靥,使他恍惚记起对方曾经是头梳丫角,尚在童稚年岁时,便追随着自己,岁月荏苒,一眨眼这已几乎是十五六年以前的往事了。
    如今的她,早已年过摽梅,不再是青春少女年华,却犹是小姑独处,待字闺中,无非是在等待着自己的青睐眷顾,可是自己……
    然而种情非人,柳蝶衣的眼里,几曾又看见了她的一往情深?何时又为她设想过?
    非仅此也,即在他踏入哀乐中年之始,性情大异,几至偏嗜断袖,这才真正伤了她的心。
    柳蝶衣几乎不忍再向面前佳人多看一眼。
    “我一直都忘了问你……小美子,你今年多大了?”
    很久很久,他已经不曾这样称呼过她了——小美子这三个字,包含着当年的多少甜蜜、温香……曾几何时,这些曾为情铸的甜蜜往事,却已在她记忆里褪色消失……一霎间的忽然闻及,莫怪乎她要大吃一惊了。
    她用十分震惊的神采,向他注视着……
    好半天,才自讷讷说道:“我二……十……七岁了……您问这些……”眼睛一酸,情不自禁淌出了清泪两行。
    “噢……二十七了?”他才似恍然有悟:“你已经这么大了……不年轻了……”
    “本来不年轻了。”话声出口,才悟及语涉顶撞,她却已无能顾及,颇似幽怨地把脸转向一边。
    柳蝶衣长长地吁了口气,神色间不无感伤地道:“应该嫁人了!”
    时美娇苦笑了一下。
    柳蝶衣说:“你看,燕云青这个人怎么样?”
    时美娇忽地站起,走向一旁。
    柳蝶衣看着她的背影,呆了一呆,便自不再多说。
    却是多说了几句,于眼前病情无益。这病原不曾根治,发作时有赖神医黄孔的特制灵药所暂时抑制,若是有个知心的人,为他前心后背,轻轻抚摸,恰到好处的输以真气,便觉无穷受用。
    这种工作,时美娇却是做不来的,勉强而为亦难望搔到痒处。
    只是有一个人,才对了他的心思。
    李七郎。
    若是李七郎在这里就好了!心有所憧,情不自禁地一时便自呼出了他的名字:“七郎……唉……”
    时美娇一惊回身道:“您在叫谁?李七郎?”
    左右看了一眼,并无此人。
    柳蝶衣微微一叹:“我只是在想他……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时美娇怔了一怔,笑笑道:“是……么?”
    “是的,”柳蝶衣并不讳言他对李七郎的眷念,“只有他最了解我,知道我心里的空……虚……我的病,他也最清楚……而且,毫无疑问的,他也对我最忠心……”
    时美娇不由气往上撞,轻轻哼了一声:“您真的这么想?”
    “当然……”一时,他用奇怪的眼光向时美娇打量着,目光里不无斥责之意。
    时美娇便不再多说。
    她很想说出一个真实,即是那日在五华山下,她几乎已将简昆仑擒到手里,便由于李七郎的暗中破坏,而致功败垂成,非仅如此,李七郎更对她施以暗袭,差一点使她受伤蒙害——却是话到嘴边,又复吞住。
    紧接着,她随即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李七郎在柳蝶衣心里所占据的位置,远远高过于自己,即使是爱情的一面,也无人可以替代。
    忽然间,她才明白过来,便是刚才柳蝶衣劝自己嫁人的一节,也系寓有心机。分明是,他已对自己不再眷爱,视为累赘,才欲转授外人,要自己嫁给燕云青,哼……好卑鄙的念头。
    时美娇只觉得遍体冰凉,一瞬间真仿佛有置身冰窖的感觉。先时的绮丽缱绻,早已冰消云散。
    眼前的这个人,容或仍具有无上的权力,促使自己为他效命,却已不再是自己心里所钟情的爱人。她心里乱极了,极需要找个冷静地方,摆脱开眼前柳蝶衣的纠缠,独自好好地想想。
    她真的转身走了。
    甚至于不曾回头向那个曾是刻骨铭心的昔日恋人看上一眼……

举报

第三十五回生非容易死亦难
    打从前面山房回来,时已午夜。永历帝心情极为恶劣,一连串地嚷着要酒,福安拗不过,把早已烫好的陈年花雕,用锡壶装着呈上。皇帝只喝了少半壶,便似不胜酒力地醉了。
    一个人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阵子,才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福安不敢惊动,悄悄收了酒菜,到后面请来了夏妃,要她相机侍候,巧的是九公主朱蕾也在,就一块儿来了。
    屋子里酒气熏天。
    朱蕾和夏妃两个人悄悄走到永历帝身边,才自发觉到皇上果然醉了,吐了一地,赭黄软袍、长靠锦背座椅满是污秽,先前在山房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臭气熏天。
    两个女人彼此苦笑着对看一眼,也没招呼宫人女侍,自个儿动手,好一阵子才收拾干净。
    夏妃取来了一件鹅黄丝棉软袍子给永历帝换上,外面加一件软罩甲,应是十分的暖和了。
    永历皇帝身子不好,不过才四十来岁,身子就常见不支,入秋以后怕冷得厉害,滇池算是很暖和的了,每年不等入冬,他仍然要换穿皮祆,平常居家补药不断,人参鹿茸常用不鲜。
    这个夏妃二十四的年岁,个头儿不高不瘦,长长的一张瓜子脸,眉眼都很秀气,脸上有两个小酒窝,能弹长颈弦子,今人叫做阮咸的,苏州人,素日就与九公主相好,朱蕾来了,她最高兴,谈起来没个完。
    今天她新梳了头,看着尤其漂亮。只见她上面穿着件银红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豆绿沿边金红心子的马甲儿,下面是正红杭绢画拖裙子,脚下是一双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头上打着个盘头揸譬,去了冠儿,越显得云髻堆耸,一如轻烟密雾,看着极是可人。
    只是眼下她却乐不起来,看着皇帝这个样子,心里也不免犯愁,拢着一双水眉,只是低头做事,两个人刚把皇上扶着躺下,他却是醒了。
    “噢……你们这是……”
    “唉!您可醒啦!”朱蕾说,“喝醉了,吐了一身,满处都是,刚拾掇完。”
    夏妃说:“皇上身子不好,还是少喝酒的好,酒伤肝,明天您又要说没精神,嚷着腰疼了。”
    永历帝哼了一声,挺身坐起来说:“不喝酒干什么,我心里烦!”
    福安在角落里说:“皇上醒啦!”赶忙转身过去,把早已备好暖着的醒酒香茗奉上。
    夏妃接过来,关照说:“你下去睡吧!”
    福安跪下告退。
    永历帝从夏妃手里接过醒酒茶喝了一口,看向朱蕾道:“你也没歇着?”
    朱蕾说:“正要回去,听见您醉了就过来瞧瞧……怎么回事皇上?听福安说您的心情不好。”
    永历帝叹了口气:“你来的正好,要不然明天我还要找你呢……我们又打败仗了……”
    朱蕾没有吭声。这几天她早听说了,李定国连吃败仗,清军节节大胜,兵分多路,说是已攻陷了永昌,就快过来了。
    永历帝看了她二人一眼:“情形糟透了,李定国守不住,传过来消息,要我们离开白鹤潭,没法子,我们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夏妃呀了一声:“可……搬去哪里呢?”
    “去腾越。”永历帝说,“那边地方不好……怕是也防不住……再要跑,就没地方去了……”
    二女对看一眼,这才明白他醉酒的原因,一时相顾黯然。永历皇帝坐好了身子,冷冷笑着……
    “马吉翔要我去缅甸,说是跟那边的人已联系好了,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他哎了口气,“这里不好,总还是自己的地方,到了缅甸,可就由不住要听别人的摆布,我可不愿意……可是……”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就发起呆来。
    朱蕾说:“他们都怎么说?”
    永历帝说:“叶天霞、钱枚也都说这里守不住,劝我去腾越,秦、宫几个侠客,也都赞同,所以……我们只好先去腾越!”
    “那边行宫准备好了?”夏妃问,“什么时候搬家?”
    永历帝叹说:“还什么行宫不行宫……有地方住就算不错了,已经决定了,二十三号日子不错……”
    屈指一算,朱蕾吃惊道:“这么说,只有六天了?这么快?”
    永历皇帝只是苦笑。忽然他拉住了朱蕾的手,颇似伤感地说:“我正要告诉你——
    这一次你就不要跟着了——跟着我有什么好?你——自己去吧,明朝天下就快要完了,这两天我也想过了,你……”
    朱蕾呆了一呆,忍住心里的伤痛道:“皇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次来,就是要跟您守在一块,我也想过了,要死也让咱们兄妹死在一块。”
    永历帝不由神色一凝,夏妃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朱蕾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提到这个死字。
    她心里一惊,蓦地记起了件事,即不久前在船上来白鹤潭的中途,曾经做过一个梦,这件事也曾与简昆仑提起过……
    梦中情景,兄妹对话竟似与今夜此刻颇相仿佛,当时梦中永历皇帝要自己改名换姓,往南面跑。自己也曾说过要死也死在一块之言,怎么会应验了?真正是匪夷所思,心里一惊,只是看着对方发呆。
    永历帝忽然说:“我实在告诉你吧,如果将来要去缅甸,人家只收留我们四个人,你……怎么还能跟着?”
    朱蕾顿时一怔,这才不再吭声,一时心如刀绞,低下头,眼泪也淌了出来。
    夏妃忙过去,递上一方帕子,朱蕾接过来擤了一下鼻涕,只是发呆。
    永历帝说:“你真笨,还有什么好难受的?你的退路我都想好了,往南边跑……改名换姓,谁也不会认识你!”
    这就更应了那个梦了。真正是不可思议。
    “改名换姓?”对于朱蕾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之事,却是没有想到哥哥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永历帝的神态是认真的:“也只有这样了,你不比我,女孩子终必是要嫁人的,嫁了人还是要跟着人家姓……倒不如现在就改了名字……”
    站起来,他转了个圈子,坐下来,又站起来,显得那么气躁,不安宁。
    对于哥哥所说的这些,朱蕾很是生气,有心顶撞,忽然想到了那个梦,梦里哥哥还打了她一个耳刮子,试看眼前情景,真要顶撞了他,保不住真的他会打人,这么一想,她也就不吭声了。
    “缅甸就缅甸吧!”永历帝来回走了一圈站住道,“这里已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朱蕾哼了一声:“说什么这里没有立足之地,事在人为,皇上你不能走……”
    “你知道什么?”永历帝气馁地道,“如今大势已去,不走怎么办?难道叫我送死?
    还是去向吴三桂投降?”
    朱蕾说:“皇上刚才不是说去腾越吗?”
    “你……女孩子家知道什么?”一面说,他又来回走起圈子。
    夏妃站起来扶着他,款款地说:“皇上身子要紧,去哪里都不要紧,这不大家伙全听着您的一句话吗?”
    她可真会顺着皇帝的性子说话,一面说偏过头来向朱蕾挤了一下眼睛。
    朱蕾却是没看见:“那是什么话?真要那么做——国家就完了……”越说越气,一下子跑到了永历皇帝身边,伤心地说,“皇上千万不能去缅甸,只要我们还有一寸土地,就不能去异邦,要不然人民会不答应,会骂您没有出息,会……”
    话声未完,叭地一声脆响,果真地就挨了皇上一个大耳刮子。
    “你……”皇上看着打人的手,重重跺了一下脚,赌气到一边坐了下来。
    夏妃啊了一声,赶忙去照顾朱蕾,却被后者重重地挣脱开来。
    一时间热泪夺眶而下,淌了满脸。
    摸着被打的半边脸,既惊异梦境的灵验,更为着眼前的一切大哭伤怀,伤心自是伤心,话还是要说的。
    “皇上——您错了……”她大声嚷着,“除非万不得已,您绝对不能去缅甸,要不然咱们明朝便真的完了,后世千千万万的人,老百姓都要骂死您、恨死您……就是眼前的叶先生、钱先生、各位英雄,就是李定国李将军吧!他们也不会原谅您……想想吧,他们拼死拼活,流血送命,都为了谁呀,您……您忍心撇下他们,一个人逃命?您……”
    “不要再说了!”永历皇帝忽然像疯了似地跳了起来,却被夏妃用力抱住。
    “皇上……皇上……您就消消气吧……”转过脸看着朱蕾,“九公主,您就少说两句吧……您去歇着去吧……”又是挤眼,又是抛眉。这一次朱蕾总算看见了。
    “皇上万安!臣妹告退。”深深地道了个万福,便自转身步出。
    外面是黑黝黝的,灯也不见一盏。
    走了一程,朱蕾才站住脚,心里有些害怕,有心想回去唤个人掌灯护送,却是伤心气头上,也就顾不了许多,硬着头皮独自走吧!
    所幸此去自己住处不远,不过是隔着片院子而已,且是天上星皎月明,当能分辨。
    走走才知道,看似甚近,走起来却是很远。
    一阵疾行之后,先时的激动情绪也安静下来,森森庭院,飒飒秋风,才自觉出怕来……
    跑一阵,走一阵,好半天才算到了自己住处的小小院落,远远看见服侍自己的那刘宫人打着个灯笼,正自怅惘,忽然发现,忙自迎上来:“殿下回来了……”
    请安问好的当儿,朱蕾已夺门而入。
    她是不好意思让人家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还有刚才被打了耳刮子的半边脸,热辣辣的怕是肿了。
    可不是,对着镜子照照,五条指痕,肿起来老高。想想不禁悲从中来,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家打,更何况是让最敬爱的哥哥打的,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由不住眼泪又自淌了下来。
    这一霎,她脑子里可真乱极了。
    想到了哥哥的那样远走缅甸,心里真像是刀割般的难受。还有,自己好不容易,千山万水地跑到这里,重聚团圆,如今又要分离,若如皇上所说,改名换姓后往南方跑……
    那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她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终身……想到了简昆仑,一时心绪紊乱,不知所思。
    纱罩里的灯芯,爆开了一个灯花,摇曳出幢幢光影,乍然而来,吓了她一跳。
    照一般民俗传说,这是烛蕊爆喜,国破家亡还有什么喜事可言?院子里秋风飒飒,刮得落叶萧萧。敢情是夜已深了,她也恍惚觉着有些累了。
    伸了个懒腰,才自站起——蓦地,婆娑灯光影里,衬映出一条纤细人影。立地而长,极似有所耸动。
    朱蕾呀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来——面前人影乍现,在连带着的袭面疾风里,一口冷森森的剑锋,已向她喉间刺来。
    惊惶万状里,朱蕾方自看清对方来人,正是那日游湖中途意欲向自己兄妹行强的时美娇,却是阴魂不散,此番又复来临。
    时美娇当然不会真地向朱蕾毒手加害,可是眼前这一剑,气势如虹,光华璀璨,却非等闲,看来却具穿喉之势,真把朱蕾吓得花容惨变。
    她身边,总有人暗中戒侍。
    “哧……”一线流光闪处叮地击中了长剑剑尖,莫谓物什细小,却是力道惊人。
    时美娇剑尖偏得一偏,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自解开了眼前的一时之危。
    一股强大气势,随着眼前这个人的猝然袭前:屋子里像是卷了阵狂风,案犊上纸笔齐飞,声势好不惊人!
    灯焰摇曳里,一个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已扑身而前,人到剑出。
    叮当脆响声里,持剑的双方,已移开了一个人距离。
    朱蕾踉跄着扶案而立,只吓得神色惨变,只当是又来了什么祸害。容得看清了来人竟是简昆仑时,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冷森森地摇曳出一室的昏黄迷离……那种紧迫慑人的剑气,直似冰寒的手,紧紧捏着人的喉头要害。九公主朱蕾所面临的,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对剑场面,直似较诸那日船舱所遇更具无限阴森。
    “又是你……简昆仑!”时美娇挑动着细长的眉毛,直向眼前简昆仑怒目而视。
    方才的双剑交锋,已让她领会到对方臂力的惊人,从而警觉到自己实已不堪招架。
    那是因为她左面剑伤未愈,虽是左面身子,却也关系着右面的出力,自然交接之下,连带着全身经络惧感疼痛,猝然使她记起了柳蝶衣的警告,不禁悚然一惊。
    眼前之势,已不容她作任何退让……
    臂力不振,却可以内气真力透过剑锋与对方抗衡。
    这便是眼前室内剑气横溢,尤具阴森之因了。
    “时美娇。”简昆仑目光深湛地直瞪着她,“凡事可一不可再,那一天让你逃了,今夜不会再称侥幸,更何况你剑伤未愈,今夜你绝非是我对手,又何必自投罗网?”
    这番话看似自大,其实仁厚,仍不忘予对方返身之机,时美娇只要略识话机,便不难从容退身,偏偏她性情高傲,目无余子,衔记着简昆仑的一剑之仇,誓要湔雪前耻。
    “你说得不错,我身上是带伤……可是,你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盈盈一笑,身子左转,脚下已换了方位。
    时美娇又说:“我知道你近来功力大进,我们两个虽然几度交手,总是碍有外人打岔,不能一尽全力,想来你一定不无遗憾,今夜……不是正好称了你的心?也合了我的意……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
    说时,她那张盈盈笑脸,更似着了一片雾般的朦胧,实在难以猜想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如果死了,算我自找的,活该……而且,能够死在你的手里也……”
    目光微侧,看了朱蕾一眼,碍于她的就在眼前,下面的话不便说得太过露骨。
    顿了一顿,却有下文待续,“……要是你敌不过我,死在了我的剑下,也就认了命吧。总也还有别人为你伤心……应该比我强多了,是不是——九公主?”
    情势如此,她犹有余暇逗趣,美丽的眼睛向着侧面的朱蕾瞟上那么一眼。
    九公主确实为简昆仑担心。她为人直率,不擅掩饰,一听说他们双方待做殊死之战,焉能不为之提心吊胆,即使死的一方是时美娇,以她仁泽居心,显然亦非乐见。
    “这……又何必呢……唉……时美娇,趁着现在还没有惊动什么外人,你快走吧……
    真的。”说着,她天真地跑向一边,待将打开窗子。
    “站住!”时美娇忽然喝住了她,眼睛却是向简昆仑望着,“看见没有,她有多向着你?怕你死了……”
    朱蕾说:“乱说,你也一样,不管你们两个人谁死了我都不愿意看见……时美娇……
    你还是走了吧。回头他们来了人,你就走不了啦。”
    “你?”时美娇唇角轻牵,微微一笑,“谢谢你吧……”
    这丝微笑,很快的即为一种妒意所取代,观诸在时美娇的脸上,别具阴诡粟慑气息,以至于朱蕾目注之下,也大感震惊。
    “九公主不必多说,请速速退下。”
    简昆仑由对方尖锐的剑气里,已有所感触,情知时美娇即将出手。
    果然,话声方顿,对方猝然发动攻势。一缕寒光,平胸直刺而前。
    休道此一剑的来势缓慢,却有冷森森的一片剑气随剑而行,一经前进,逼人毛发。
    她终于狠下心要与简昆仑殊一死战,或许是九公主对简氏的眷爱之情,更促使她动了杀机。
    这一剑看似无奇,却莫测高深,寓千变万化于毫发之间。
    简昆仑识得厉害,出剑之先早已做了必要准备。一口真气为功九转,注之长剑月下秋露,一似泛滥秋江,激荡起寒星万点。
    猛可里,双方剑势相交,却不曾听见那一声震耳的金铁交鸣声。
    房子里撒满了水花般的一天剑雨。
    无比阴栗璀璨的剑气横溢里,两个人的身子交插而过……
    像是一天寒星,简昆仑其实已全身包裹其间,冷冽的剑雨,逼使着他的发眉俱张。
    看看已万难躲闪,他却像是一条蛇般的滑溜,游身于万斛寒芒剑隙之间,一挣而脱,其快如电。
    时美娇陡地一惊,再思变换,已是不及。
    简昆仑那一只翻起的左手,其势如鹰之展翅,噗地一把,已按在了她左面肩头。
    于时美娇言,这一掌真有诛心之痛,旧伤未愈,更添新痛,已是万难以继,更何况简昆仑的真气内聚,果真有一掌生死之判,便是石头人儿,也能为他拍碎了。
    时美娇哎呀叫了一声,娇躯一震而倒,右手长剑翘上处,咻地飞天直起,笃地倒扎房梁,唏哩哩摇曳出一天寒芒,较请先前的阑珊剑雨,却又是一番气势了。
    这一掌虽不曾力毙时美娇于掌下,却将她护体真力拍散过半。
    以时美娇之精湛功力,虽不致就此丧命,却已是万万难当,樱口张处,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箭矢似的直溅粉墙。
    高挑的身子原已倒了,一挣未起,再挣欲起的当儿,却已为简昆仑锋利的剑尖,指着了咽喉。
    时美娇忽地睁大了眼睛,只以为难免一剑穿喉,却是简昆仑心有不忍。
    即在朱蕾的一声惊呼里。简昆仑改剑为指,点中了时美娇忠堂一穴。后者身子一歪,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来。
    “她……死了?”朱蕾吓得全身打颤。
    “殿下放心,我只是点了她的穴道而已。”
    朱蕾这才似松了口气,慌不迭上前把她就地扶起,后者终是懵懂无知,酒醉了一般地瘫痪无力。
    “这……怎么办?”朱蕾唉地叹息了一声:“真是可怜……你到底要怎么发落她呢!”
    瞧着朱蕾的仁慈天真,涉世不深——其实又何异于自己?人生总要有所坚持。想到了屈死此女剑下的崔平老剑客,以及数不清的诸多武林正派侠士,简昆仑不得不硬下心来。
    只是,要他亲自下手杀了她,却是残忍之事,他却也难以下此毒手,一时间,便自看着时美娇发起呆来。
    “你……你饶了她吧……”朱蕾眼巴巴地看着他,竟为时美娇讨起饶来。
    这一霎对于简昆仑是极大的考验,他竟变得踌躇不安起来。
    来回地走了几步,他忽然定下脚步,摇头道:“不!”霍地上前,由地上把时美娇双手抱起。
    她显然仍在昏迷之中。这玉体横陈,长发深垂,衬着苍白失血的脸,在在显示着娇荏无力,惹人怜爱。如果仅仅只着眼这一霎的她,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她的素来强梁霸道。人总是脆弱不能持久的动物,即使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也有倒下来任人摆布的一天。
    朱蕾眼巴巴地瞧着她:“你要把她怎……怎样?千万别杀……”
    “我不会亲手杀她,却也不能就此放过她。”简昆仑冷冷地说:“万花飘香在江湖上为恶多端,她的两只手上更不知染了多少血腥……”
    一霎间,他想到了惨死于此女剑下的玉剑书生崔平,更不禁有穿心之痛。
    他终于做了决定:“我把她交给二位大哥,一切秉公处理。”
    他的语气至为沉痛,几乎不敢直视向时美娇面靥,即使在重伤昏迷之中,这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仍具有强烈的迷惑感染之力。
    简昆仑之所以下手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暂时昏迷,便是这个原因,时美娇的聪明机智,正是与她的美丽一般无二,若容她当面辩驳,一逞口舌之利,说不定便自又会着了她的道儿,是以出此别策。
    说了这几句话,他即不再迟疑,待将举步向门前行去,门扉吱呀一声,无风自开。
    一个修长人影,当门而立。
    简昆仑、朱蕾自不免吓了一跳,尤其是朱蕾几乎叫了起来……
    “谁!”话声方停,眼前人影一闪,那个人已似云般地轻飘,站立眼前。
    好快的身法。
    当得上是劲风一袭,使人在完全没有恢复意识之前,已为他占了先机。
    简昆仑大吃了一惊。
    以他的反应之快,警觉之速,亦不禁在此人现身之始,而失了先机,落了下风。
    他同时也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朱蕾已在对方的控制掌握之中。
    果然,即在这个人身势前袭的同时,一股莫名的劲道,有似八爪鱼儿一般,随着他身子的甫一站定,一下子已把她抓了个结实。
    “啊……”朱蕾全身晃了一晃,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这个人有着修长的躯体,眉长目朗,长发齐肩,一身银色长衣,却在上面绣着寒梅一枝,衬着他精灵星烁的面上神情,饶有几分画上仙人神采。
    却是,如果进一步仔细观察,即可见他眸子里闪烁的是一种阴诡剽悍之气,却又当是另一番评价了。
    或许这个人的年岁已经不轻,但是眼前看来却只在中年之谱。即使一望之下,也能感觉出那种属于中年人不愠不火的老练气质。
    简昆仑当然认出他是谁了。
    “是你——柳先生?”
    正因为来人是柳蝶衣,他也就实在不必对朱蕾再做抢救,而心存幸免。事实上简昆仑已无能为力,端看他存心如何,意欲何为了。
    “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笑容里不失阴诡,对于近在咫尺的九公主朱蕾他甚至于不再多看一眼,却是朱蕾的生死安危,全然在他一念之间,简昆仑根本不存侈想,能够在这个距离里,把朱蕾抢过来,更何况他手上还抱着一个人。
    这却也使他有了一线希望。即是尽管搭救朱蕾已属无力,而时美娇的生死却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这个事实显然柳蝶衣是完全理解的。
    “你的功力大有进步,颇有一日千里之势。”柳蝶衣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时堂主显然还没有认清楚这一点,才会三番两次的在你手里吃了大亏,说来也是她咎由自取,死而无憾,不过,看在多年主从的份上,我却也不能置她不顾……”
    顿了顿,他才缓缓地又接下去,“你很聪明,当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是不是?”
    他笑得很自负,也很诡诈。
    简昆仑点头道:“我很清楚,你是要用九公主来交换时美娇?”
    “你很聪明……”柳蝶衣一笑道,“难道不值?”
    “不……”简昆仑说,“完全公平。”
    身势微转,从容地把时美娇平置长案,后者仍在昏迷之中,完全懵懂无知。
    如此一来,简昆仑更可从容握剑,情形之微妙,正与柳蝶衣之于朱蕾一般无二。饶是柳蝶衣诡异莫测,却也难望取代简昆仑所掌握于时美娇的完全优势。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柳蝶衣说:“把时堂主交给我,九公主立可自由。”
    简昆仑说:“九公主自由之后,时堂主任你自处!”
    柳蝶衣微微一笑,说道:“好!”
    却不见他身子移动,朱蕾立刻即觉出身上的那种束绑感觉为之一松。顿时,她身子为之大大摇动一下,本能的一个翩跹,转到了简昆仑身边。
    “这里不好!”简昆仑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柳蝶衣盯着,嘴里却是在对朱蕾说话:
    “殿下,你到外面去,跑得越远越好,能藏就藏,要闭住呼吸,不要出一点点声音——
    快走!”
    用力一推,差一点让她摔了一跤。
    朱蕾当然明白眼前是性命攸关时刻,爬起来转身就跑,却是跑了一步,又回过头来。
    简昆仑怒声道:“快跑!”
    朱蕾怔了一怔,却似依依不舍:“你……呢?”
    “我不要紧,你快走吧,记住越远越好!”
    朱蕾才不再吭声,大眼睛满是关爱深情,转了一转,霍地转身飞快奔出,脚步声清晰可闻。
    一直到完全听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简昆仑才向后退了三步,让开了此一面地势。
    换言之,时美娇已不再在他控制之中。
    柳蝶衣哈哈一笑,目光精芒四射,却似不无激赏:“你对我防范得很周详啊……”
    简昆仑一笑:“大敌当前,不得不加倍小心!”
    柳蝶衣哈哈笑道:“其实大可不必,我已经说过恢复她的自由……”
    “你可以说了不算!”简昆仑冷笑一声,“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柳蝶衣却也不愠,一时含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已是难能,更何况是一个红颜知己……简昆仑,你生何幸,竟蒙佳人如此青睐垂爱……怪不得你誓死相随,捐躯以报了。”
    “你言重了!”简昆仑说,“我果然有誓死之心,却未必就此捐躯!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还活着么?”
    “那是因为我现在还要你活着!”
    一霎间柳蝶衣眼睛里闪烁着极其自负的目光。他并不急于对时美娇立刻解救,却把注意重点放在眼前的简昆仑身上。
    说话的当儿,大股无形气机,霍地直向简昆仑身上袭来,情景与先时的朱蕾极其相似。
    然而简昆仑却不是朱蕾。他伟岸挺立的身子,甚至于一动也不动,风采依旧从容。
    他当然知道柳蝶衣功力远远超过自己,却是,也有其自恃之一面。
    这一霎,他一面把聚集的功力,缓缓放出,用以与对方抗衡,表面上丝毫不见慌张。
    “柳先生,不要太过自信了!”简昆仑缓缓说道,“难道过去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这教训两个字,确是予柳蝶衣以极大刺激。显然是在暗示他,当日简昆仑既能逃脱飘香楼的十面埋伏,并不曾受制于他,今日又有何惧?
    而且,如果柳蝶衣思想更深一层的话,这教训二字的涵义也就更相对升高,不啻是在暗示他,当日简昆仑亦曾饶其不死。
    对于柳蝶衣这般身分兼以自负的人来说,那件事无疑使他刻骨铭心,引为生平奇耻大辱。
    自然他被激怒了。只是这怒火却难望在他脸上看出,惟一所能显示的,也只是他深邃的眼睛。
    “哼!说得好!”柳蝶衣缓缓点了一下头,“我确是记忆深刻,不劳你再提醒!”
    陡然间,简昆仑感觉出传自对方身上的那股无形劲道,忽然大为增强,以至于简昆仑猝当之下,几至站立不稳,他却拼出全力,也要挡它一挡。一挺之后,总算没有当场出丑。却不禁心里嗵嗵直跳,丹田力虚。
    若是这一霎柳蝶衣再一次进力,简昆仑可就保不住当场出丑,或是内里受伤了。
    这一点,似乎简昆仑有相当的把握,即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甚至于可以断言,这一场气机的抗衡,便自到此为止。
    柳蝶衣显然很是惊讶。
    “你的功力果然大有进步,可是……却也到此为止了吧?”柳蝶衣自负地冷冷说道,“我只需略加内力一成,你便将丑态毕露。”
    简昆仑说:“你说得不错,可是那么一来,出丑的也许是我,而真正吃亏受伤的却是你自己。”
    “为……什么?”
    这三个字的声音,已不似先前的理直气壮。
    “柳先生,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简昆仑目射精光地缓缓说道,“你目下病情,我十分清楚。”
    顿时柳蝶衣神色为之一变。
    简昆仑也就不再保留,直言无讳地道:“你受百花奇香侵袭,已然病人膏肓,之所以看来无事,无非全仗神医黄孔的药力维持,我甚至于可以断言,你这种病根治极难,禁忌之一便是用不得功,尤其是内气功力的施展,所以……”他微微地笑了,这笑容真似插在柳蝶衣心上的一把长剑,却由于所说句句属实,柳蝶衣一时竟自无言以对。
    简昆仑又含笑接道:“所以……以你目前情形而论,眼前施展已似在危险边缘,再进一步可就难免自身受害。你一直说我很聪明,其实你一点也不笨,这个道理你当然很清楚,所以我大可对你无需惧怕!”话声微顿,他随即转动身躯,掉换了一个更适当的位置,并乘机松脱了当前一面的强大压力。
    柳蝶衣大大被激怒了。
    事实上,对方这般语气说话,很可能是他生平仅闻,从没有一个人胆敢当着他的面,用这般口吻说话的。
    猛可里,柳蝶衣披散肩后的美丽棕色长发,有似刺猬般蓬松开来,那却只是刹那间事,瞬息又自恢复正常。
    “你都说对了,”柳蝶衣脸色沉重地道,“只是你别忘了,即使我只能施展七成功力,依然能置你于死地绰绰有余。”
    “那可就很难说。”简昆仑越见镇定地说,“而且很奇怪,每一次你我对敌,天上的神明,都偏向在我的一方面,因此我总能险中取胜,立于不败!”
    “天上的神?”柳蝶衣说,“我眼睛里没有神!只有我自己。”
    “那就怪不得你每一次都要失败了……”简昆仑含着微笑说,“我所信仰的神,乃是天上的惟一真神,每一次我祈求什么,神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这一次我向神祈求的便是要打败你,不使恶人得逞,因此我毫不担心会胜过你,不信你就试试!”
    说时,他毫不犹豫地掣出了长剑,神色大见从容。
    柳蝶衣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说:“好,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这个恶人的厉害!”他的一只手,几乎已拔出剑来了,忽然神色一惊。显然听见了一些什么。
    不久,简昆仑也听见了。
    那是一阵快速而极见轻微的起落脚步声音,显示着来人在轻功提纵一面,有极其深湛的杰出造诣,而且人数更不止一人……
    便是这个声音,使得柳蝶衣为之一惊。
    “很好……”他说,“你的帮手来了!”
    “怎么样?”简昆仑说,“我的话应验了吧?”
    柳蝶衣说:“你在做梦。”身子一转,已到了长案一边,伸手向着似同熟睡的时美娇身上拍了一掌:“醒醒!”
    力道冲激下,时美娇身上所中穴道,顿时解开,倏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翻身坐起。
    当她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竟是柳蝶衣时,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
    柳蝶衣寒着脸说:“不要说话。”
    时美娇立刻就体会出自己的伤势沉重,紧接着随即也发现到简昆仑也在眼前。
    这场面太过离奇,却非她一时所能想通。
    柳蝶衣身子一转,坐向长桌,用命令的口气对时美娇说道:“我背着你,快点!”
    时美娇迟疑一下,羞怯怯依言而行。柳蝶衣随即将长衣捞起,很巧妙地在胸前十字盘结,成了一个软兜,把时美娇整个身子兜置后背,她的一双皓腕,甚是自然地搭向柳氏两肩,如此一来,便显得十分稳贴,无碍于柳蝶衣身子转动,即使与人对敌,也不会过于累赘。
    事实上,以柳蝶衣的功力而论,莫说是时美娇的荏荏娇躯,即使再重上若干倍,也不会感觉吃力。
    他这么一派从容布施,眼睛却也不曾放过当前简昆仑,防备着对方的乘虚而入。
    事实上简昆仑所显示的诚然君子之风,并不会乘入以危,使他笃定的是,他确信自己一面的帮手来了。
    毫无疑问,九公主朱蕾自救救人,逃躲之余,并为简昆仑约来了帮手。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6 23:53 , Processed in 0.28125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