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昆仑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四回且弯金弓射大鹰
    依然是满身珠玉,穿着锦绣。
    破例的,七老太爷手中多了一把既大又沉重的描金折扇,呼啦一声撒开来,十三个扇骨,根根凸出,宛若十三把利刃,便是此老轻易难得一现的独门兵刃剪金风了。
    武林中见过这独门兵刃的人还真不多,也是七老太爷极难一现的缘故,却是每一施展,俱都迫使他的对手扇下销魂。
    今夜,他显然有意要用这把扇子剪除简昆仑这个大敌。
    “小伙子,咱们可是又见面了……”仍是那一副老模样,未言先笑,国字形的团团四方脸上,一霎间堆满了笑容。
    “那一天在王爷的画舫,多有开罪,却不知小朋友你还精于水遁,却是绕了个大弯儿,今夜晚咱们在这里又见着了……”
    “不错,咱们又见着了!”简昆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掌中长剑月下秋露缓缓藏于右腕之后。
    “姓贝的!”直认着面前的这只老狐狸,简昆仑无异压抑着满腔怒火,一双眸子菁气内蕴,冷冷说道,“我知道你放不过我,我也一样,放不过你!今夜晚,咱们该见一见真章了。”
    七老太爷似乎为对方一口道出了姓氏,略似微微一惊,紧接着,他又呵呵有声地笑了,“对啦!是咱们见见真章儿的时候了……”
    却在这时,身侧外围忽然传过来一片凌乱,敢情是有人自空而坠。像是一只由空中猝落的巨鹰,随着这个人的猝然下落,伫立外围的一名劲装汉子,蓦地为长剑刺中前胸,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空中落下的这人,好厉害,动作更是出人意料的快,一剑放倒了正面敌人,手下更不少缓须臾,紧接着剑随身转,刷地又是一剑。这一剑更具奇妙之势,伫立现场外围的另一名疾装汉子,顿时为他劈中了左面肩头,一时连骨带肉,被削下了老大的一片。
    简昆仑在对方现身之始,已然看出,来人正是那个叫方天星的伟岸汉子。他原来还有些纳闷儿,不知对方三人,忽然掩身何处?这时见状,一时信心大增。
    要知道,敌人阵营里,颇是不乏高手,即使是伫立外围的这几个疾装汉子,也都是千里挑一,曾经过宝二爷严格训练的技击高手,兵刃拳脚,样样都不含糊。
    只是眼前,碰见方天星这一路的风尘奇侠,顿时相形见绌,变得脆弱不堪。
    方天星乍然现身,连施奇招,一经出手,连伤二人,顿时引发此一外围阵式为之大乱。
    此一外围阵式,原为对付简昆仑而设,目的在于内围以七老太爷为首的太乙当头阵式,得以发挥全功。不受外来所扰,如此便可将简昆仑一举成歼,或手到擒来。却是由于方天星的自空而降,忽然介入,不啻大大干扰了内围战况。
    七老太爷目睹之下,怪笑一声,立刻便为之出手,向简昆仑立即发难。
    只见他身形闪处,一片飞云样的轻飘,已到了简昆仑身边,手上的描金折扇,刷地一转,半侧着直向简昆仑右肋劈扫下来。
    立刻便有一股绝大劲风,向简昆仑身边袭进。
    这一式看似无奇,其实绝妙。
    便在七老太爷蝶衣般一片扇影里,简昆仑全身上下,一连七处穴位,顿时都为之吃紧——尤其是左面半侧身子,更有着利剑当头的凌厉感觉。
    刺挺的十三根尖锐扇骨,有若十三把短刀,一根根都似具有无比的杀伤力道,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虽然这样,简昆仑却不欲上来即施展全力。
    一片星光璀璨,对方扇端的十三根扇骨,已然临到,在七老太爷灵活的手腕运用之下,幻若十三点繁星,直向简昆仑半身拍下,却是为简昆仑提聚的真力剑术所阻。
    长剑月下秋露那般挥洒自如的卷起一抹银红,半圆形地划出了一个弧度。
    叮叮……
    扇骨点在了剑身,一连串地发出了清脆声音。
    七老太爷进得快,去得更快。嗖地一片云霞般,已置身六尺开外。他所空出来的这个体位,立刻便为那两个紧身红衣手持太极长剑的少年补了上来。
    这便是此一阵式的奥妙所在。
    两个红衣劲装少年,即使本身武功,较诸七老太爷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身当此阵,便自不同。
    “刷,刷……”
    长剑联施下,简昆仑由不得为之踉跄退后,若非他久经阵仗,上来镇定,要不然几欲不能全身。
    七老太爷自然看出了今日情势的不利于己。
    那是因为方天星三个大敌的忽然介入,使得原来单一对付简昆仑的阵式,猝然变成了面对四人。
    不用说,猝然介入的这三个人——姓秦的锦衣老人,姓宫的白脸胖子,以及那个叫方天星的伟岸汉子。诚然是各有来头,身手各有千秋,绝不在简昆仑之下,论及临阵经验,更似较简昆仑有以过之。
    这就使七老太爷一面为之大大紧张。
    眼前情况是:七老太爷一面,包括外围的十三人阵式,全力对付简昆仑一人。而宝二爷一面,连同所有来人,全力迎敌方天星等三人。
    设想的此一方式,听来很妙,却未免一厢情愿了一些。
    是以战阵初起,立即便为对方所窥破,方天星首先发难,混身搅局,使得外围的十三人阵式,简直不能照原来计划向简氏发难,战端初起,便为之凌然大乱。
    十三个人在极短的一瞬,已为方天星连伤了三人,下余十人,乍然惊觉之下,总算稳住阵脚,采取二二联手出招,总算勉强安定下来。
    却是,各处陆续响起了爆炸、骚动声音。
    显然宫胖子、秦老头这两个神出鬼没的厉害角色,也伺机出现,神兵天降般各处煽风点火。
    片刻之间,醒春居酒楼内外,引发出一片凌乱,人声爆起,每见官军的蜂拥群集,不旋踵间,蝉曳别枝,又自引发另一处的骚动混战。
    七老太爷、宝二爷,二人联合所设计的这个大举捕捉阵式,原是缜密周详,万无一失,偏偏有了宫胖子等三人的突然介入,一念未及,满盘全输。
    七老太爷犹自在做最后努力。
    这个老狐狸果然刁顽狡猾,身法诡异绝伦。进退之间,望之不胜,其实却处处设有埋伏,略有疏忽,便可能中计为其所伤。
    简昆仑睥睨全局,已知大概,内心大是沉着。他久经大敌,尤其自万花飘香脱身之后,不啻阅历大力增长,对方这个三人联手的太乙当头阵式,看似凌厉,竟然也莫之奈何。
    反倒是时间一长,竟为他看出了其间一些窍门、变化,心里便自有了主意。
    蓦地,六老太爷抢步而前,手上折扇,刷地合拢,直向他前心点来。
    简昆仑剑势轻起,待将向他扇子上封去。
    两个红衣少年,顿时以为有机可乘,倏地自两翼双双切进,一双太极长剑,作势向简昆仑两肋扎来。
    这么一来,便自中了简昆仑的诱敌之计。
    像是一片猝然闪起的电光。
    简昆仑忽然舍弃了正面的七老太爷,剑光双飞,其实是照顾了两侧的红衣少年。
    两个红衣少年,长剑才递出一半,立刻发觉到招式竟然用老,再欲退身,已是不及。
    这一剑简昆仑运用得颇是成功,居中挂二,非但迫退了正面的七老太爷,兼而伤害到两侧少年。
    一片血光闪起——右面红衣少年,首先脸上中剑,倒了下来。左面少年大惊欲退,却也不及,逃过了当头,却逃不过身子,这一剑偏偏砍中了他拿剑的手。
    一口精光长剑,连同着半只胳臂,随着简昆仑的剑势一转,足足飞出去两丈开外,叭地落在了地上。
    七老太爷目睹之下,为之大吃一惊。
    他原已十分仔细小心,不敢对这个少年心存轻视,却是料不到一经交手之下,对方远比自己所设想的更要厉害得多。
    既怒又惊,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挽回眼前颓势。
    随着一双红衣少年的死伤,眼前这个太乙当头阵式顿时为之瓦解。
    七老太爷盛怒之下,怪叫了一声:“好个小子!”倏地飞身而起,掌中描金折扇,抡为鞭杵,劈头盖顶直向着简昆仑头上猛抡而下,却是阻于后者凌厉的剑势,当地一声火星四射。
    这才知他这扇子,原为金属所制。
    七老太爷就空一个疾滚,呼地落身于丈许以外。
    这一式惊鹰怒盘,诚然正是他当年最称拿手的绝招之一,一击不中,他忽悠悠一式飞滚,突地而起,便于此似起非起的一瞬,铁扇剪金风指处,咻地一声尖锐响音,射出了一支扇骨。
    黑暗中简直难以看清——一缕尖风,已袭向简昆仑前额眉心。
    简昆仑长剑晃动,锵地一声,把这枚既尖又细的扇骨,吸附剑身。
    便在这时,咻!咻!第二支、第三支扇骨,分别射来眼前,直取他侧面太阳、天突二穴。
    简昆仑第二次晃动剑身,锵地吸住第二支飞签。
    第三支飞签,力道至巧,在简昆仑重施故技时,哧地偏刃滑出。
    咻!紧紧擦着简昆仑颈子滑了出去。
    若非是简昆仑闪得快,这第三支飞签,便自当场要了他的性命。
    虽是没有命中,仅不过擦皮而过,却也好生疼痛。
    七老太爷眼看着自己最称拿手的夺命三签,竟然未能制胜,心中已是凉了一半,眼前情形,已似黔驴技穷,再无取胜之理。
    像是夜猫子那般地怪笑了一声,这个矮胖的老头儿一式冲天,霍地拔空而起,却向着醒春居那座主楼的楼檐落去。
    简昆仑恨极了他,见他想逃,如何容得:“想走么?”
    一式推窗望月,左掌力推之下,打出了一掌银丸——三星伴月。
    三点银星,一阵轻啸声里,已奔向七老太爷身后。
    这只水晶老狐狸,一向都惯于算计别人,出手至阴至狠,却是没有料到,眼前竟然也落在了人家的算计之中。
    简昆仑极少施用暗器,正因为这样,一经出手,可就透着高明。
    乍听得身后暗器破空声响,七老太爷施了一式云里提升的极上轻功,硬生生把空中的身子,向上提起了尺许来高。
    却是打错了主意。
    虽然是简昆仑原本就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既名三星伴月,原就是取势虚发,七老太爷若是不动不移,一点事也没有,这一提升,正好可就着了简昆仑的道儿。
    三枚银丸,两丸落空,上面的一粒,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在他的左后胯骨之上。
    叭地一声。
    以简昆仑功力,这一记出手,虽然未必就把他胯骨击碎了,却也是力道不轻。
    眼看着这个皇朝十三飞卫之首的九翅金鹰,在空中一个打转。
    那样子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呼噜噜——挟着一阵子衣袂飘风之声,直向着左侧坠落下来。
    七老太爷落下来的身子,打了一个急跄,忽悠悠一连跄出了七八步,几乎坐倒了下来,却是犹有人饶他不过。
    “姓贝的,你拿命来吧!”
    一条人影,箭矢也似的飞射而前。
    七老太爷其势已是惊弓之鸟,惊鸿一瞥间,认出来当前来人,正是昔日一个大敌—
    —姓宫的白脸胖子。
    宫胖子的即时现身,无论如何却是放他不过。
    有如穿花蝴蝶那般的花巧,宫胖子取势进身的脚步至为乖巧。
    七老太爷啊呀一声,待将腾身而起,却是后面胯伤,力有不继,缓得一缓的当儿,已为对方宫胖子软绵绵的一双玉手,拍中两胯。
    这一掌有蹊跷。
    说来真个与那一天清波画舫,简昆仑所中有异曲同工之妙。
    噗!顺着宫胖子双手推处,七老太爷偌大的身子,滚地绣球也似的飞了出去。
    扑通!摔落地上。
    这个老头儿,当然知道今日之情势,对自己大是不利,尤其眼前分明已是生死存亡关头,再不伺机逃命,性命休矣!顺着这股子莫大的劲道,七老太爷滚地绣球也似的一阵子打滚,却顾不得后胯伤势,施出浑身之力,嗤地腾身而起。
    却也只蹿出七八尺远近。“扑通!”又自跌了下来。
    眼前一用力量,才使他感觉出来,整个下半截身子,宛若虚脱,丝毫也提不起劲道,一惊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半身真气,已为对方宫胖子那一双肥肥的胖手儿已拍散。
    须知,一个练武的人,尤其是精于内功的高手,其所依仗的内力泉源,全在发自丹田运行全身的一脉真气,气之所行,力之所聚,气行人存,气散人亡,是以一个练武的人,把体内真息,视同性命一般宝贵。
    眼前的七老太爷,一经发觉到下半身真力,竟已为对方拍散,焉能不为之魂飞魄散?
    只当性命休矣,无助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便在这时,一条人影,飞临身前,一口寒光四射的长剑,几已抡近头上。
    七老太爷啊一声,才自撑起一半的身子,又瘫了下来。
    却听得那人咦了一声:“七老……太爷?”
    七老太爷几已绝望,霍地抬头,才自认出了来人,竟是吴三桂身边七太岁之一的谢威。
    一说话的当儿,四名劲装武土,早已与宫胖子迎战一团,后者把一领长衣转动得呼呼作响,宛似雷电风云,四武土如何能是对手?沾上一点边儿,手里兵刃便自出手。
    这个宫胖子,别人不认得他,七老太爷却知之甚详。所谓的太湖丝业,虽然也不是一句假话,可是他真正的行当,应是一埋名江湖的侠隐人物———此人姓宫名天羽,人称天半飞云,出身点苍一字剑门,这个门派本来就人丁单薄,向来是一户单传,到了他这一代由于身后乏嗣,竟自无以为继,真正成了绝户了。
    一个他,一个方天星,还有那个姓秦的锦衣老人,三方荟萃,如今再加上一个简昆仑,四个人各有千秋,诚然四大金刚,像是全冲着他七老太爷一个人而来,这就使得七老太爷疲于应付,忽然心生感触,发觉到自己的聪明反为聪明误,满以为瓮中捉鳖,十拿九稳的得计,其实是自己反而跌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了。
    “七老……太爷,你这是……”
    一掌开山谢威似乎还有点弄不清楚,武技精湛几至无所不能的七老太爷,何至于会像眼前这副德性?简直连站起也似不能!
    “快!……救我……”
    只说了这么一句,七老太爷便自又瘫软下来。
    谢威这才发觉有异,他平日见惯的是对方那一张团团笑脸,像眼前这般吃瘪模样,还是第一次看见。
    嘿嘿一笑,这才把他双手托了起来。
    “看来你老是受伤了?”
    手触处,正当他后胯伤处,只疼得七老太爷连连打颤,“你就别……别怔着啦……
    快……快……”
    谢威如何不知眼前情势之危?只是对方这个老头儿,平素仗着他特殊地位,更因吴三桂的刻意纵容,简直目高于顶,哪里把自己一干王府侍卫看在眼里?眼前这个机会,正可利用,杀杀他的锐气。
    “卑职遵命!”
    话声一顿,乃自把七老太爷抓向左手,随即拧身纵出,转动之间,有意无意,再一次碰着了他的后胯伤处,七老太爷哟了一声,简直疼得要昏了过去。
    “兄……弟……”事到如今,嘴下可真得要说些好听的了,“躲过了今……夜之劫……我必以千金为酬……”
    谢威忽地定住了脚:“你老再说一遍——我没听见!”
    七老太爷哼了一声:“我伤势极重……你得把我平平托着。”
    “行!”说时,又把他换为原样。
    转动之际,少不得又是一番疼痛。
    “好兄弟……”七老太爷连连颤抖道,“今夜你救了我……我必以千金为赠……”
    “这就不敢当了!”
    “另外……还有……还有……”
    “七老太爷!”谢威说,“有什么话您老就别打顿儿,一气说了吧!”
    七老太爷喟叹一声:“另外,愚兄可以在大内,为兄弟你补上一个功名……”
    “你老说的是皇朝飞卫?”
    七老太爷哼了一声:“一言为定!”
    谢威一笑说:“那我就谢谢你了!”
    说时身形侧转,于现场乱嚣声中,一连六七个飞纵,越身院墙之外。
    谢威的身法确是够快。
    却有人比他更快,眼前更似棋高一着,等在了他的前头。
    是以在他身方飘落的一霎,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比在了他的眼前。
    “啊……”
    事出突然,对方这个人,简直像是一个突然显现的幽灵。那么紧紧地倚身高墙,分明守株待兔,偏偏谢威不察,竟自着了他的道儿。
    双方原是见过面的。
    正为如此,一掌开山谢威才自格外觉着吃惊。
    “简昆仑?”
    可不是?眼前这个持剑的少年,不正是那日画舫交手,为七老太爷一掌击落水里的简昆仑么?谢威一惊之下,简直吓傻了。
    比他更吃惊的,却是他手上的七老太爷。
    “你?”
    两个人都怔住了。
    “想不到吧!”简昆仑说,“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
    他手上的那口长剑,不仅仅是比对着谢威,森森的剑气其实连七老太爷也照顾到了。
    “贝锡,你恶贯满盈,今天是你的死期到了……”话声方出,却听得卡地一声,一枚扇骨发自七老太爷腕底,由于双方相隔至为接近,这枚尖锐扇签,几乎闻声即至,直追简昆仑前心要害。
    真正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
    原来七老太爷虽身负重伤,那一把用作兵刃的描金折扇,却是始终握在手上,藏置腕底。以简昆仑之细心精明,竟然也会有疏忽,未曾注意及此。
    眼前情景,这一枚扇骨飞签,实足以取他性命。要是简昆仑的剑,刻意不舍眼前二人的话。
    拧身错步,长剑怒盘。
    叮!一声脆响里,爆出了一点火星。利用盘剑之势,却已把眼前飞签,磕飞天上。
    便在这一霎,一掌开山谢威抱持着七老太爷,亡命似的已腾身而起,直向着己方阵营遁入。
    简昆仑自是放他不过。
    正待纵身追上,斜刺里忽有异动。
    不容他偏头顾探,一片尖啸声里,飞来了寒星数点。这类暗器物什,原是极其细小,加以施展之人,手法精巧,一经发觉,其实已当眼前。
    那是几枚极为细小的钢珠,对方分明是用弹指金丸的巧妙绝技施发,一发数枚,分向简昆仑全身五处穴位飞打过来。
    一惊之下,简昆仑几乎为之瞠然。
    那是因为这暗器弹指金丸,对他来说绝不陌生,猝然使他想到了一人。
    时美娇。
    即使是眼前这般出手的方式,也让他一望即知,除了那个神出鬼没的玉手罗刹时美娇之外,决无二人。
    想不到眼前她也来了。
    尤其令人惊异的是,她竟然出手阻止自己对七老太爷的歼杀,却是为了什么?
    眼前情势,错综复杂。
    自然这一霎,更不容许他深思默想。长剑月下秋露一式旋风疾转,真力内运,锵!
    响声中,已把来犯的几枚小小钢丸,吸附剑身。
    只是如此一来,谢威已抱持着七老太爷逃逸无踪。
    火枪声轰然作响,此起彼应,连发多响,空气里又重复弥漫起阵阵硫磺气味。
    这声音使简昆仑忽然有所警觉,敌人仍然其势强大,犹不可掉以轻心。
    暗中的时美娇,仍不欲对他轻易放过。第二次发动的暗器攻势弹指金丸,较请前番更称凌厉——在一阵透空轻啸声中,五点飞星作梅花状,直奔简昆仑正面而来。
    简昆仑既已留意及此,这些暗器便万难对他构成伤害。
    他随即运施长剑,第二次把来犯暗器吸附剑上。
    却是,第三拨暗器又自飞临,竟然是满天飞雨的打法,大片光华闪烁里,方圆丈许内外,俱在照顾之中。
    简昆仑身势一个巧拧,飞身两丈开外。耳听得一阵啪啪声响,这一掌暗器全数都打在了院墙之上。
    却在这一势满天花雨暗器出手的同时,暗中的时美娇已自悄悄隐身而去。
    意思十分明显,时美娇并非不知道,这些漫天暗器,万难伤害对方,只为阻止简昆仑对七老太爷的追杀以及掩饰自己的从容退离。
    简昆仑抚剑而立,洞悉了对方用心之后,也只能徒呼枉然,无可奈何。
    火光明灭,续有火枪的轰轰声音传来。
    猛可里面前人影飘落,现出了宫胖子快速的身子。
    他颇似早已明察眼前形势,忽然现身,正是向简昆仑打上一声招呼。
    身子甫落,即行纵起,一路倏起倏落,带领着简昆仑投身百十丈外,摆脱了眼前这片战火混乱之地。
    宫胖子在前,简昆仑在后。一径来到了面前这片岗峦山巅。
    清风明月,凉风习习。
    岭上有一茅亭。此时此刻,却已有人先到了一步,正自负手向这边望着。
    宫胖子前脚踏入,简昆仑后脚亦到。
    亭子里先到的那人,呵呵笑道:“你们来得好,方老三大概让他们缠上了。”
    说话的人,面相清癯,两鬓飞霜,正是那个姓秦的锦衣老人,他嘴里的方老三,应当指的是那个黑面伟岸汉子方天星了。
    三个人身分,虽仍是讳莫如深,却已是呼之欲出。
    经过此一番同仇敌忾,联手破敌攻战之后,双方情谊无形中更自有了进展。
    只是心有遗恨,简昆仑一言不发地默默坐向一边。
    秦老头呵呵笑道:“小兄弟,莫要气馁,今天你干得不错,贝锡老儿,虽没有要了他的命,可是伤势极重,看来短时之内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不是你我力有不逮,只怪他的气数未尽,奈何!”
    宫胖子哼了一声:“你倒说得轻松,要依着我的意思,事先在马尾渡留下个人,贝老鬼纵是肋生双翅,也飞不了。”
    说到这里,他却嘿嘿笑了起来,又自讷讷说道:“人不该死,五行有数,却是没有想到万花飘香一门,竟然出手搅局,却是为什么?”
    秦老头冷笑了一声:“这是姓柳的一贯伎俩,不足为奇,留着贝锡老儿一条性命,日后对付我们,他却可以混水摸鱼,还用多说?”
    说话的当儿,却只见岭下迂回山道间,星丸跳掷般腾现起一条人影,不及交睫的当儿,已是来到近前,现出了来人高大伟岸的身材。
    正是三人之一的方天星。
    “老三负伤了!”
    说话的宫胖子,霍地闪身而出,迎着了方天星,后者倔强地说了声:“没有事。”
    便自掠身入亭。
    各人看时,方天星像是伤在右面臂膀,黑夜里看不清楚。
    秦老头惊诧地道:“怎么回事?”
    “不要紧。”方天星一面坐下,伸直了胳膊,向着宫胖子笑着说,“把你的太乙金剑散给我上一些,几天就好了。”
    宫胖子哼了一声,趋近而视。
    简昆仑身上带着火折子,聆听之下忙即取出迎空一晃亮着了。这一照才发觉方天星右面半身,染满了鲜血,敢情是伤势不轻。
    宫胖子又哼了一声:“枪子儿打的!”
    随即取出了灵药。秦老头也来到跟前,仔细看了几眼,冷冷地说:“好厉害,竟能破了你的金钟罩?”
    方天星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宫胖子一面看伤,一面皱眉道:“伤得不轻,却要先把里面的铁砂子儿剔出来,才能上药。”随即抬手,由头上拔下了一根玉签,陡地插向方天星伤处附近穴道,暂时止住了对方伤处疼痛。又自抽出一口小小匕首,一个个逐处向对方肉里挖着铁砂子儿。
    秦老头嘿嘿一笑说:“行咧,死不了。这笔仇记在账上,下次一起要!”
    方天星看着简昆仑笑了笑说:“差一点就截住了那个老鬼,却不知他车上还藏有一杆火枪。”
    秦老头说:“原来你截下了他的马车?”
    “怎么不是?”方天星忿忿地说,“算他的命大,同车的五个人,杀了四个,就是他还活着,却也被我在腿上戳了一剑!”
    宫胖子正在为他上药,听到这里哈哈笑道:“行啦,我们给他算算看——简兄弟赏了他一丸暗器,我的两巴掌,再加上你的一剑,够他在床上躺半年的了!”
    方天星转向秦老头看着:“这一次咱们坏在万花飘香的从中搅和,要不是他们,那只老狐狸就是再有两条命也死定了。”
    秦老头点点头说:“我知道一姓时的丫头也来了,暗中还有两个人,功夫不赖。”
    宫胖子哼了一声道:“柳蝶衣一向对咱们哥三个留有相当情面,这一次居然改了前态,也好——往后走着瞧吧,倒要看看鹿死谁手?”
    说话的当儿,他已丢下了手上匕首,却把备好的药物,为方天星伤处遍敷一遍,由身上取出急救各物,为方天星包扎妥当。
    简昆仑却是一句话也不多说,收起了火折子,独自坐向亭角。
    眼前三人,经过此一番联手对敌,照说已不再陌生,只是他却对他们了解得那么少,除了一个方天星以外,其它二人的姓名都还不知道。
    是以,他再次向对方三人看望之时,目光里交织着强烈的讳莫如深,只是对方如果不自愿说出一切,他决计也不会出言询问。
    宫胖子看着他干笑了一声道:“说来惭愧,我们几个原指望能解决了那个老狐狸,也为兄弟你出上一口恶气,谁知道事出意外,还是让他逃了。”
    秦老头哼了一声道:“看来这老头儿的气数未尽,打蛇不死,终是后患,这么一来,以后他的行踪更要谨慎,再想动他可就难了。”
    宫胖子道:“那也不一定,除非他就此改邪归正,要不然终有见面之时。”
    方天星说:“这次虽说不死,却也脱了层皮,没有个一年半载,我看他别想露脸。
    这段时间之内,咱们大可不必再对他有所顾虑,可以放开手对付姓吴的了。”
    秦老头又哼了一声:“这就要看柳蝶衣那个老小子的了,今天晚上他的这个作为太不漂亮,不知道是打的什么算盘?”
    “这还不明白?”方天星忿忿地道,“保存吴三桂的实力,来牵制我们,他好坐山观虎斗,混水摸鱼。”
    宫胖子点点头道:“看来正是如此,只是他却也不要忘了,吴三桂并不只是对付我们,对他们也一样!”
    方天星冷笑道:“反正有他的一套,这老小子手下的能人太多,就拿姓时的那个丫头来说,就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刚才我们有幸对了一掌,功夫真不赖,轻功尤其高明!”
    秦老头一笑,看向简昆仑道:“这一点,简老弟可比我们都要清楚得多了,是不是?”
    显然当日简昆仑为时美娇所计擒,押返飘香楼之事,已为江湖诸多敏感人士所悉知,眼前三侠就更不在话下了。
    听他这么说简昆仑自不能再保持沉默,微微一笑,点头道:“方兄说得不错,这位姑娘功力极高,大是不可轻视。”
    秦老儿哈哈笑道:“岂止是功力极高,人也聪明,而且……这丫头对付年轻的小伙子更有一手,这一点简老弟应该也很清楚。”
    说得富胖子、方天星都笑了。
    简昆仑不由脸上一红,对于时美娇,他并无私情可言。秦老头这般口气,倒像是二者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似的,听来很不舒服,碍在对方秦老头的年龄甚高,此番有恩于己,却是不便发作顶撞,只向他冷冷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秦老头却像不大领情,斜着一双白眼珠子,嘿嘿笑道:“怎么着,我这话可是说错了,她要真想杀你,小兄弟,怕是你这条命,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简昆仑不悦道:“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老头道:“什么意思?意思大了。”
    简昆仑忿然变色道:“我不领情!”忍不住在石几上重重拍了一掌。
    “哟?”秦老头挑动着一双花白眉毛道,“还敢给我拍桌子?”摇头一笑,看向宫胖子道,“看来比他老子脾气还坏,老简给我们这个差事,可不好当。”
    宫胖子由不住也呵呵笑了起来。
    “算啦,这个闷葫芦罐也该打开了。”说时宫胖子一双眼珠骨碌碌在简昆仑身上一转,笑嘻嘻地道,“我要是你,心里也会不自在,这是哪里跑出来的三个人?给你一说也就明白了。”
    顿了一顿,他才又接道:“此来之前,我三人在泰山观日出,正巧碰见了简先生,是他面嘱我三人,对兄弟你从旁相助,我们三个,原打算义助永历帝一臂之力,既是志同道合,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谓的简先生当系指的是简昆仑生父简冰了。
    乍然听见了父亲的讯息,简昆仑顿时为之一喜。
    秦老头点头笑道:“明白了吧?并不是我们多管闲事,而是有老头子的话……”
    简昆仑听他语气颇是托大,不由抱拳道:“尊驾是?”
    秦老头一笑露齿道:“这就要给你打个闷卦了。”
    “算了!”方天星说,“秦老哥一向是老不正经,兄弟你对我的名字或许还没听过,不足为奇,鼎鼎大名的北秦南崔却是不应陌生,难道还不明白?”
    这么一说,简昆仑自然明白了。
    “啊……”转向秦老头抱拳道,“这么说,足下便是沧州的秦太乙,秦大叔了?”
    泰老头嘿嘿笑道:“这就对了,大叔可不敢当,还是秦老哥吧!”他随即道:“人怕出名猪怕肥,其实论及武功,我怕这个北秦比他们两个还差,却因为暴得大名,一生见嫉江湖,不知吃了多少次闷亏,所谓的至人贵藏辉可真是一点不假。”
    冷笑一声,他又道:“远的不说,就拿和我齐名的那个老搭档崔平来说吧,要不是盛名之累,焉能会就此丧了性命?”边说边自频频叹息不已。既知他就是沧州的秦太乙,简昆仑心里顿时为之大见开朗,那是因为对方也正是自己此行受父亲关照所欲拜访的长者之一。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自然,此举却非偶然,原在对方安排之中。
    透过方天星的介绍,简昆仑却也知道了宫胖子名叫宫天羽,连同方天星这个名字,他都觉得耳熟,待欲深思,却不着边际。
    试想方、宫二位,如此身手,理应在江湖得享大名,事实却又木然,料是属于那类深藏不露的武林奇人,自己何其幸哉,一下子结交了三人,妙在同仇敌忾,义结同心,今后联手抗清,匡复明室,应是一股不可漠视的强大助力。想到这里,简昆仑大是兴奋,先时的一番懊丧,即为之抛置度外。
    三人之中,除去方天星年岁较轻之外,宫、秦二人,俱应是五旬之外,若照常理,似应以前辈称之,可是二人本性突梯,说什么也不欲以长者自居。
    方天星更是坚持不可道:“这个规矩坏不得,你一改口连带着我也矮了一辈,咱们还是兄弟相称的好,我行三,你年岁最小,就行四,算是老幺吧!”
    秦太乙最是赞成,连声道好。
    宫天羽点头道:“我们三个虽是要好,情同手足,却从来没有结过金兰之谱,今天又来了简老四,咱们就望空一拜,省去那一套繁俗,算是结为金兰之好吧!”
    简昆仑一时大喜,只是秦太乙几乎已是父执辈的人物,总似觉得有些不妥,一时迟迟不与作声。
    宫天羽看着他道:“怎么,你不愿意?”
    简昆仑笑说:“岂有不愿之理?只是……”
    秦太乙哈哈笑道:“还只是个什么劲儿?宫老二这个主意最好,来吧,我痴长两岁,算是龙头老大。”
    于是各人自报年庚,依序为秦太乙六十三岁居长,宫天羽五十六岁行二,方天星三十五岁行三,简昆仑年纪最轻,今年才二十六岁,算是老幺。
    方天星哈哈笑道:“得找个酒店好好喝他一顿,算是庆祝我们的结义之好。”
    秦太乙摇头道:“你身上有伤不行,留着以后吧。”
    随即转向简昆仑道:“我们虽结为金兰之好,却也不便腻在一起,各人有事自忙,聚者当聚,散者当散,这样才好。”
    宫天羽道:“这话有理,眼下我就得起身,往滇区一行,这件事却是耽搁不得。秦老大,你得同我一道。”
    秦太乙愣了一愣:“是送银子去?都筹备好了?”
    宫胖子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大军解饷之事,哪能马虎拖延?”
    简昆仑一惊,岔口道:“二位哥哥说的是……”
    秦太乙道:“这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最近战局不利,李将军奉侍皇上已入苗地,孙可望的大军犹在四下包抄,李将军部下缺粮缺饷,正在四处筹募,宫老二、方老三为此出力不少,确实功不可没。”
    简昆仑聆听之下,对眼前三位拜兄不禁大生敬仰。近来他正为永历帝下落不明而生忧闷,听他们这么一说才自明白,原来担心皇上已落入敌手,总算心里一颗石头放下。
    当下喜形于色,向秦、宫二人抱拳慨然道:“既是如此,小弟愿追随骥尾,随二兄之后略尽绵力,可好?”
    宫胖子看了秦太乙一眼,含笑摇头道:“不行,你有你自己的事,怎么忘了?”
    简昆仑怔了一怔。
    方天星道:“他们忙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却不要轻看了眼前你自己的任务,需知九公主那边朝朝盼你,正是度日如年呢!”
    先时宫胖子那般神情,已使简昆仑有所悟及,这时方天星直言道出,才知果然指的是九公主,简昆仑聆听之下,不由脸上微微一红。
    虽说一路之上,与九公主并无暧昧之私,总不免日久生情,尤其当她落难被擒之后,更是日有惦念,食寝难安,正义之外,少不了有一番私情作祟,却是不知自己这番内心隐秘,亦为三位拜兄所知,是否因为如此,特地留给自己这个差事?却是耐人寻味,不得而知。眼下方天星这么一说,他便作声不得,心里忐忑不已,颇似有几分局促不安。
    不经意宫胖子的一只胖手,拍在了他的肩上:“小伙子,此事非你不可,解铃还需系铃人,别人可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救人如同救火,看来你是事不宜迟呢!”
    简昆仑果真也就无话可说。
    九公主是打他手里失落,自不能期望别人救回,他当然义不容辞,想想就没有吭声。
    方天星道:“这件事要尽快进行,贝锡那个老狐狸虽是受了重伤,还有一个宝柱却是不可轻视……”
    秦太乙点点头道:“这个人武功超人,并不比贝老头逊色多少,而且足智多谋,只看今夜他的久不露脸,就知道他的阴险持重,你们倒要防他一防。”
    说时已站了起来。
    方天星道:“你们就要走?”
    秦太乙道:“咱们就此告别吧!”
    宫胖子看了简昆仑一眼,原有些话,想向他嘱咐,转念方天星与他一路,后者历练极丰,有他与简昆仑同行,似可放心。
    当下站起来,说了声:“各自珍重!”径自同着秦太乙转身离开。

举报

第二十五回解铃还需系铃人
    简昆仑待要起身相送,方天星道:“自己兄弟,用不着客气。咱们倒要好好商量一下才是。”
    群峰耸峙,这里谈笑,更不愁为人所知,大可畅所欲言。
    方天星打量着他道:“老实说,上五华山宫救九公主脱困,此事非你不可,虽是事不宜迟,却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原可助你一臂之力,却又受了点伤……虽说不怎么碍事,到底不大方便……”
    简昆仑疑惑着道:“九公主她真的在五华山宫?”
    “应该错不了……”方天星皱了一下届道,“据我所知,五华山宫大举增防了这类火器枪,你我轻功,虽说可以应付,若是加上九公主,可就麻烦……”
    简昆仑点点头说:“三哥料的甚是,这件事却要慎重才好。”
    方天星道:“而且,今日之势,还要防备柳蝶衣一面的插手,时美娇那个丫头的到来,我以为有多方面的意义。”
    简昆仑默默垂下了头,这正是他心里的隐忧,对付吴三桂一面,他大可稳操胜券,若是加上万花飘香一面的人,像李七郎、时美娇等一干高手的从中搅局,或是有所图谋,可就难以料想是否有必胜的把握了。
    所幸方天星的及时来到,借助他精湛武技、江湖阅历,似可彼此大肆周旋一番,且在争夺九公主一战上,看看鹿死谁手吧!
    自那日话不投机,言语顶撞之后,吴三桂便不曾再来唠叨,朱蕾也落得个清静。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急躁,独自个儿闷居日照阁,真像是笼子里的那只八哥鸟一样的,整日跳上跳下,有翅难飞。
    午后的太阳,已不太热。喝了碗冰镇绿豆汤,心里似舒坦了些儿,朱蕾懒散地下得楼来,女侍香君忙自端了把藤椅,放在院子天棚下面。
    “公主,院子里凉快,出来坐上一会儿吧!”
    瞧瞧这个香君,总有二十来岁,瘦伶伶的高挑身子,小鼻子小眼睛,倒是看上去还不寒碜。
    吴三桂这个平西王府,规矩多,排场大,样样都学习昔日明宫,除了宝二爷那个典型满人之外,一切都还保持着汉人的规矩。
    天高皇帝远,事实上他这五华山宫,无疑的已如皇帝宫院,衣着、服饰,样样较诸宫廷不差。
    朱蕾就着藤椅慢慢坐下来。香君在她面前摆了个几儿,搁上一盘子蜜饯,一盘子鸭梨,两样东西,都是公主平日最爱吃的,然后拿起一柄象牙小刀,转着圈儿地削着梨皮。
    在这里她瞧着谁都不顺眼,倒只是这个香君例外,相处了些时日,彼此都觉着投缘。
    香君也算是有眼力见儿,很能察言观色,说些公主爱听的知心话儿,遇着身边没人儿的时候,更能投合对方心意,与公主打一个鼻孔里出气儿。
    “来吧!您尝尝新……”
    随即把削好的一只水晶脆梨递去,朱蕾接过来咬了一口,斜过眼睛来瞅着她,点点头,十分稚气地说了声:“嗯——甜!”
    “敢情,”香君说,“是京里下来的,本地的小糖梨个儿小,水少不说,嚼起来还有渣子!”
    朱蕾看着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亏你对我好,要不然我真过不下去……”
    “您就别说这些了!”香君说,“人活着嘛,总得图个什么的,像您金枝玉叶的身子,可别自己糟蹋了……”
    左右看了一下,她把脸就近了,小声说:“有件事儿,您大概不知道……”
    “什么事?”
    “是……”香君声音更小了,“害你受苦的那个七老太爷,叫人给打伤了!伤得可厉害了,差点儿没有死了!”
    “啊?”朱蕾倏地睁大了眼睛,这可是个好消息。一丝笑靥现在她脸上,“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都知道……”香君说,“又是内伤又是外伤,独自个儿在梅园躺着,今天一天就传了两次大夫,可真是伤得不轻。”
    她又说:“不只是他一个人,咱们府里的宝二爷也叫人伤了胳膊,不过没有七老太爷那么厉害罢了。”
    朱蕾心里动了一动:“你知道是谁……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儿?”
    “那就不清楚了……他们谁也没说。”香君说,“就因为这件事,这两天府里人心惶惶,调来好些子兵,到处都有埋伏,还有好些火枪呢!”
    朱蕾嘴里没出声,心里却在盘算:莫非是简昆仑?他原来还在云南没有走?
    这么久没有听见他的讯息,只当他已离开,或是投奔哥哥永历帝那边去了,看起来他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对自己并没有放弃……
    这个突然的意念,一下子给了她极大的鼓舞,连日的沮丧,不禁为之一扫而空。
    她这里正要向香君进一步有所盘问,却只见对过儿花岗石的落地罩门里,走过来一行人影。
    花不溜丢的,尽是些穿着俏丽的妇道人家。
    香君啊了一声,忙自赶了过去。
    朱蕾可没兴头儿给她们啰嗦,站起来刚打算要转身进屋,香君可就又匆匆地跑了回来。
    “等等,公主……等等……”
    朱蕾停下来:“是怎么回事?”
    “是东院里来的……公主您猜猜,谁看您来啦?”
    “谁?”
    “王妃来了!”
    “王妃?”朱蕾一征之后,不胜诧异地道,“你是说陈圆圆?”
    香君笑了笑:“就是,这里怹没有人敢这么称呼怹!”
    她一连用了两个怹字,却是打满族传过来,对于尊贵或是长者的称呼,汉人甚少使用。可见得吴三桂这里规矩甚大,而且处处比照北京皇室。
    近几年来,各处盛传吴三桂大开山海关,引清兵入关乃致亡国的故事,自然,对于致使吴三桂开城纳降的那个关键人物陈圆圆,更是脍炙人口。有人甚至以妖女视之,也有人寄以同情,无论如何,这个陈圆圆的倾国之美,却是为各方所肯定。
    对于美的女人,男人固然有一份绮丽的妄想,女人何尝没有一睹芳容的冲动?特别是那些本身原是很美的女子,心理之微妙,更自不在话下。
    对于陈圆圆,朱蕾不像有些人咬牙切齿,反倒寄以无限同情,基本上,在这个古老国度里,一个女人又能起多大的作用?特别是像陈圆圆这样一个出身姑苏的青楼女子,充其量不过只是强权恶势辗转所分享的一个可怜玩物而已,她的委屈辛酸,不能为人所持平认定,已是她莫大的悲哀,却把一顶破国亡族的大帽子,强加在她的头上,沦为千万人耻笑唾骂。坦白说,这是不公平的。
    致使朱蕾对她更心生同情的是,最近所听到有关她舍身从道的一项传说,如果这个传说属实,那么她的生命真正是大彻大悟的有所突破了。
    朱蕾的眼睛,不觉向着眼前一行俪人投视过去。在众多穿红穿紫,衣香缥缈影里,独具慧眼地盯在了那个衣着朴素的人身上。
    她就是陈圆圆。
    陈圆圆衣着朴素,长衣飘飘地已来到眼前。
    那些衣着锦绣,簇拥在她身边的花俏少女,都是宫中女官、女婢,而她这个素衣无华的王妃置身其间,看起来却是多么不相称!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个只重衣冠不重人的世界啊!
    陈圆圆站定了脚步。自然,她身边四周的一干女官、女婢也都站住。
    朱蕾和她的视线其实早已相接,这一刻,短短的一霎,双方目光里,不禁俱流露出惺惺之态——她们彼此早已慕名,乍然目睹,一霎间的内心波动,总是难免的。
    随即,圆圆抬起了手,揭下了遮在眼前的一方薄纱。她的绝世芳容,透过眼前薄纱若隐若现,其实早已呼之欲出,这一霎薄障既去,再无碍眼,两个美人儿对面而立,大可饱览无遗,认真地品评借鉴了。
    朱蕾对于陈圆圆固然心存希罕,圆圆对于朱蕾又何尝不然?
    事实上,这位永历皇帝的御妹,锋头之健,江湖上早有盛传,其美丽惊俗固不待言,即使她早先易钗而弁身为九公子的种种趣闻,这里的人绘影绘声更多传诵。是以陈圆圆对她决计是不会陌生的了。
    短暂一霎的双方目光互吸,陈圆圆脸上不自禁地兴起了一丝微笑,向着身边人说了句什么。一位女官肯定地向她证实,面前的这个美丽少女就是九公主……
    这一霎,侍立九公主身旁的香君,已先上前,向着陈圆圆行了个万福,“娘娘吉祥。”
    陈圆圆再问一句:“这就是九公主?”
    香君应了一声。却不意陈圆圆上前一步,竟自向着朱蕾姗姗拜倒:“臣妾陈圆圆,参见公主,公主万福……”
    这个突然的举止,非但出乎朱蕾意外,便是身侧一干女官、侍婢也大感惊讶。怎么也没有想到,以今日平西王妃之尊,竟然会向一个濒临亡国的流浪公主行此大礼,却是众人所始料未及。
    朱蕾微微一诧,随即上前,亲自扶住了她。
    “不要多礼,我可当不起……”说话时,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一转,微含笑靥地说,“你是陈圆圆?”
    陈圆圆一笑颔首:“我们进去说话!”
    朱蕾点点头说:“好!”
    香君献茶之后,陈圆圆向着她吩咐道:“你先出去,也吩咐她们都别进来,我要跟公主两个人谈些体己话儿!”
    “婢子遵命!”出去的时候,香君更随手把雕花的两扇阁门关上,一时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八哥儿来回上下地在笼子里跳着,不时地鸣叫一声。西边的日头,其势已微,透过一抹残云,红红的一大片,天空被渲染得极是绚丽,不时的又有些小风,打敞开着的窗户徐徐吹送进来。
    朱蕾、陈圆圆,这两个初初一见的美人儿,一番交谈之后,竟似相见恨晚,显得异常热络。
    “我早已是心地已死的人了,比不得公主你这样的年纪,花样年华……你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陈圆圆像是由衷地诉说着,白净的脸上,不自禁地着一层落寞的神伤,她又说:
    “岁月真的是无情的,一个人的美,其实是随着心境而转移的……如果一个人的心已经死了,就算她还活着,也没有一点意思……你应该好好珍惜自己,永远保持着现在这样一颗年轻的心……我的一生……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悲哀……如今回想起来,一点也不值得留恋……”
    朱蕾微微一笑说:“一个人难在认清自己,你能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就证明了你已经有了新的生命开始,这么说,你还是年轻的!”
    “你真会说话……谢谢你!”陈圆圆打量着她,赞叹一声道,“你真的好漂亮……
    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把你一直留在这里,没有让你离开的原因了……”
    朱蕾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吴三桂的用心,只是由于自己心里的笃定,不为所动,这个臆测终不曾为她带来恐惧。
    听了陈圆圆的话,她不禁垂下了头,很久没有吭气儿。沉默了一会,才自抬起头来。
    依然只是用着清澈的眼光,向对方看着。
    陈圆圆却也冰雪聪明。
    “你……啊,”她颇似恍然而有所悟地道,“你想拧了!我可不是来为他做说客来的……”陈圆圆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朱蕾的情挚与感伤,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女人想要单独地活下去,是多么不容易……一个美丽的女人,那就更难了。”
    朱蕾摇摇头:“那却也未必……”
    “公主你太年轻,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凶险,特别是我们女人,到处都是陷阱,稍微一不小心,就会中人圈套,遗恨终生……所以……你要特别小心……”
    “难道?”朱蕾惊异地道,“你听见了什么消息?”
    陈圆圆冷冷说道:“这里的王爷,你可要防着他一点儿,只怕你防不胜防……”
    朱蕾怔了一怔。
    陈圆圆说:“一个人位高权重,总不免会做些糊涂的事,但是我却不希望他再错下去了……尤其是对公主你,他这样,就太不应该了!”
    朱蕾生气地道:“他想干什么?”
    陈圆圆默默地看着她:“吴三桂好色成性,他对你当然没安着好心,听说大内来的那个姓贝的,已为他重金收买,把你留在这里了……”
    朱蕾呆了一呆,其实这个问题,她何尝没有想过?只是此刻经陈圆圆嘴里说出,似乎更具有深刻涵意,不禁对自己现时的处境生出了一层新的忧虑。
    “有几句话我要问你……”陈圆圆脸上绽现着同情,声音忽然放低了,“公主……
    你到底想不想出去?还有,出去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朱蕾苦笑了一下:“你问这些干什么?难道你想救我出去?”
    陈圆圆神秘地笑了一笑,站起来说:“来吧,一个人住在这里闷得很,我带你到处走走去。”
    朱蕾见她忽然转变了话题,并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料是有一番含蓄心机。
    双方虽只是第一次见面,却是投缘。直觉的,她已能体会出对方的一片善心,便对她不再多疑。听她这么说,随即欣然应许。
    陈圆圆随即唤来了香君,告诉她说:“我要同公主四下走走,快去把公主的披风取下来。”
    香君应了一声,脚下却迟迟不前。
    “一切有我做主,你就别担心了,快去吧!”
    原来香君早受嘱咐,九公主看似居住自由,其实活动范围,实属有限,若有差池,香君以知情不报罪名,自无能脱得干系。只是眼前有陈娘娘出面做主,情形当然不同,当下应了一声,上楼取下了朱蕾的披风、软帽。
    如前所述,那一顶丝绣宽边软笠,四面垂有薄纱,模样颇是别致。即使在盛夏烈日当空,亦能不使阳光直按照射,兼而有掩遮庐山真面之妙,模样儿甚是俊俏。
    陈圆圆点头笑赞道:“好美!”说时,她亦将面纱罩起,乃同朱蕾向外缓缓走出。
    两个绝世美女并步前行,身后簇拥着一干内侍仆从,芳踪所至,各方瞩目。
    穿过了如虹架桥,来到了东面院子。
    那一片生满了梨花,小巧玲珑的花岗石阁楼,便是陈圆圆居住的地方了。
    朱蕾忽然咦了一声,站住脚步,甚是惊讶地向陈圆圆望着:“你住在这里?”
    陈圆圆才自点了一下头,朱蕾已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呀!”
    “什……么?”
    “这是日照阁?”
    说时她已兴奋地转到了石楼的正面,一双眼睛频频打转,像是在搜索什么……
    陈圆圆想是还不知道,这座五华山宫,原来是永历皇帝的别宫,一时大感惊讶。
    “你是在找那块匾?”含笑一指,“你看!”
    日照阁的一块翠匾有一半掩饰在藤蔓之间,却是易了一字,为日照观。
    朱蕾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她转向陈圆圆道:“这么说外面对你的传说是真的了!你真的成了一个女道士?”
    陈圆圆说:“对了一半!”她解释说:“现在我只能算是半个道士……我在尘世的功业和做的孽,依照道规。还没有抵消圆满……也就是说,我过去在这个世界上所犯的罪太多了……直到有一天善功积满,足以抵消所积欠的罪恶之后,才能有资格做一个真正静修的道士。”
    微微一笑,她看向面前的朱蕾:“我天天都为此所祈求、祷告,果然现在机会来,看来这件功业竟是应在了你的身上!”
    “我?”
    “嗯!”陈圆圆随即又扯开了话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以前你住过这里?”
    “因为五华山宫原来就是我的家!”
    她于是把当年哥哥朱由榔建筑这座宫殿的经过说了个大概,陈圆圆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陈圆圆摇头说了一声,“惭愧。”随后叹了一声道,“看来我们积欠你们的一切,今生今世已难以偿还了。”
    朱蕾摇摇头说:“这不关你的事………”
    陈圆圆透过脸上的薄薄面纱,向她凝视了一下:“我们进去看看!”
    朱蕾以前在这里居住过,日照阁的一切对她来说再熟悉也不过,一花一树,都对她充满了感情。在陈圆圆陪伴之下,各处走了一圈,这才进入阁里,随即发现,昔日华丽的厅堂,已改了样子。
    香烟缭绕里,已是一座十足的道观。
    一袭黄幔,陪衬着正面吕祖的金漆法体,四周各处摆满了八仙的木雕,供桌上香烛长设,地上设有蒲团——陈圆圆这位当今的王妃娘娘,正如眼前穿着所显示,已是洗尽铅华,诚心诚意的在为着过去的罪行而忏悔了。
    道家的参拜仪式,不同于禅门,没有那么多的经典可读,讲到内心的修为,却似较佛家要求更严,七情六欲俱在一定控制之中。进而烧汞练气,愈见精深,却非一蹴可就,非十年面壁,潜修默化不足以见其功力了。
    对这些朱蕾是一窍不通,却也并不排斥所谓神仙世界的存在,遇佛敬佛,遇仙敬仙,落得一颗敬仟的善心,总是好的。当下随着陈圆圆做了一番礼拜,来到了后面静室。
    双方落座,褪下面纱。
    陈圆圆才自说道:“想不到公主你是慧根深厚的人,就凭这一点,神灵也会看顾你,绝不会让你陷身绝境。”
    朱蕾看着她有些茫然,忍不住道:“你的话有弦外之音,坦白地告诉我吧,别叫我闷在心里糊涂了!”
    陈圆圆看着她甜甜地一笑,随即站起来四下走了几步。这里是她居住之处,再不虑外人的忽然闯入。再回身过来坐下,才开始她要说出的话:“我想救你出去,你愿意吗?”
    “我?”朱蕾一惊而喜,“我还会不愿意?”
    她简直高兴地要跳起来:“快说,怎么个救法?什么时候?”
    “当然不会是今天,不过也快了!”接着她娓娓道出,“三天以后,本月八号,是吕祖的千秋寿辰之日,城外的长春观,有一个很大的盛会,每年这个时候,都有成千上万的教友,由各处前来参加,到时候我也会去,我想出来一个办法,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一个很好的逃走机会……”
    “你是说……我跟你一起去?”
    陈圆圆点了一下头。
    “啊……好!”
    朱蕾眼睛一亮,一时眉开眼笑,为之喜开于面:“可是怎么去法?”
    “这就是我要跟你现在商量的问题了!”陈圆圆一面说时,缓缓低下了头,皱了一下眉毛:“你当然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跟我去……而且,老实说,我还没有这个胆子敢跟王爷公然作对……”
    “那你的意思?”
    “化装……”陈圆圆瞟着她,“要做得天衣无缝,谁也不知道才好!”
    随后,她即向朱蕾说出了心里的计划,得到了朱蕾的完全赞同。
    兴奋、激动。朱蕾整整一夜都没有能闭上眼睛。
    她想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衷心希望简昆仑能够知道,能和自己在那一天见面。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简昆仑现在在哪里,仍然还是个谜……而且自己根本也没有办法把消息递出去,更何况这件事是绝对的机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虽然如此,朱蕾心里仍然充满了自信,意味着她和简昆仑见面的日子不远了!
    对于女扮男装这码子事,朱蕾诚然驾轻就熟。过去以九公主之尊一变而为九公子,堪称天衣无缝,很长的一段时日,都不曾为人发觉,也就不在乎眼前的这一幕临时客串了。
    以衣香缥缈神姿清澈的高贵公主,摇身一变成为陈王妃轿前的小跟班儿,这件事当真透着古怪,不仅仅古怪,简直荒唐。
    古怪是古怪,荒唐也真荒唐,无论如何,她混出王宫的目的却是达到了。
    今天长春观这个盛会可真热闹。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吕祖大仙的诞辰纪念日嘛,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虽说是轻车简从,毫无仪仗可言,到底不同于一般寻常百姓,仍有十来便衣亲兵卫士,散布四方,暗中保护着陈王妃的安危。
    这一点陈圆圆最是反感,一再地关照下去,不许他们接近,径自带着身边那个跟班的小听差,往大殿里走了进去……
    一个花白胡须,高冠道服的老道长,手里拿着拂尘,站在一张八仙桌上。四方香烟缭绕,对每一个经过他面前的人,老道人都用手里的拂尘,在他身上象征性地拂扫一下,被拂扫的人,无不喜形于面,引为荣幸。
    是以,这里人特别多,熙熙攘攘挤成一队。
    陈圆圆衣着朴素,正同于很多年轻妇女一样,脸上罩着一方面纱,比较起来,她身边的这个小跟班儿朱蕾可就显得活泼多了。
    “这叫什么玩艺儿?”小跟班儿瞪着一双大眼睛。
    “仙人超生!”陈圆圆说,“据说当年吕洞宾大仙人在青城化身,就是这样点化超度有缘的众生相,你过去试试吧!”
    朱蕾点点头,说了声:“好!”
    刚要转身,圆圆却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把一个沉甸甸的青布小包儿递了过去:“快收下……别看!”朱蕾怔了一怔:“这是?”
    “一些银子,数目不多……你留着用吧……”陈圆圆霍地退后了身子,“你多珍重,这就再见吧!”
    朱蕾一霎间,才自明白过来,眼前敢情已是关键时刻,这就要分手了,一阵辛酸,打心里涌起——只似感觉着,还有许多话要向对方说,却是人潮熙攘拥挤,一下子就把她们给冲开了。
    施了全身的劲儿,游泳似的挤到了对面,却也无心再去领受那个老道士的拂尘洗礼了。
    朱蕾径自回头张望,在人群里搜索着陈圆圆,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一瞬间,只似有说不出的惶恐,紧张万分。
    她知道自己此番的逃亡成功了……心里扑通扑通跳动不已,一阵兴奋之后,代之是无比的孤单、害怕……活了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落单,今后所面临的一切,再没有别人代为张罗,全得靠自己了。人海茫茫,却是何去何从?刹那间,无数问题纷至沓来。
    朱蕾登时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一时遍体发凉,僵在那里,为之动弹不得。
    一个人失魂落魄,随着人挤来挤去,糊里糊涂地又来到了一爿宇观。却是一眼瞧见了面浮薄纱的陈国圆,透过一袭薄纱,圆圆却也瞧见了她。
    四只眼睛相对的一霎,朱蕾几乎高兴地要叫了出来,但是对方圆圆的一双眸子却是只当不识的,轻轻由她脸上溜过,再不向她多看一眼,便自低头远远去了。
    朱蕾随即发觉到,一个和自己衣着甚是仿佛的小跟班儿,已经代替了自己原来的职位,紧紧跟在她身后,这才明白了。为了今日的偷桃代李,圆圆早有微妙部署,那个原来贴身的小跟班儿老早就打发他来了,紧张忙乱的当儿,临场走马换将。走了一个又来一个,配合得恰到好处,堪称天衣无缝,就这样玩了一手障眼法儿,骗过了一行所有的耳目。

举报

第二十六回烟波江上使人愁
    出了长青道观,只见丽日当空,时候约莫在未时左右。
    在一阵紧张,继而轻松之后,朱蕾才似触及到眼前自己的处境。举目茫茫,何所去从?不免兴起了一层新的忧虑。
    这一霎,虽不似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却也庶几类似,过去女扮男装,虽也曾四处乱闯,可是情形却完全不同,那时候即使情形再糟,身边总有别人为自己安排一切,住店、吃饭、赶路,样样都用不着自己操心,今天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何所去从?
    所幸眼前她的这一身,并非当日九公子的装扮,倒也不会十分引人注意,青衣洁履衬着她白净清秀的脸,若非儒林之秀,便为弟子之师,看上去一点也不寒碜。
    今天,由于长青观这个盛会的缘故,人显得特别多,平常不大出门的姑娘、媳妇,借着这个机会,扶老携幼,全都出来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朱蕾顺着街边漫无目的缓缓行走,在一个捏面人儿的挑子面前站住,只见对方一个老者,用各色彩面,在手掌上搭配捏和,瞬息之间,便自捏成各样物什,诸如浪子踢球、夜叉小鬼、关公骑马,无不神态酷似,惟妙惟肖。
    朱蕾觉着十分稀罕,一连看他捏了好几个,忽然被人家一推,脚下一跄,一巴掌按在了彩色油面上,这才红着脸赌气走了。
    可是真热闹,前面又是一大堆人。
    朱蕾忍不住又停了下来。
    比前次更为有趣,却是玩蛇的,叫化子玩蛇。
    朱蕾几乎笑了出来,决计是不走了。
    叫化子不用说一定是衣衫褴褛,泥垢满脸,这一位却多少有点不同。够黑够瘦的一张马脸,虽是风尘味儿够重,却是并无泥垢,身上一袭灰白长衣,既非鸠衣百结,倒也看来干净。此人清眉细眼,面若墨染,一头苍发,白多黑少,长垂齐肩,却用根带叶山藤,齐顶而系,看上去不伦不类,却是有趣。
    这个人盘膝跌坐在一张薄薄的草席上,身前放有两个缠有草绳的瓦瓮,却有一赤一青两条大蛇,分别由二瓮之内缓缓游出,一路蜿蜒,攀上了黑脸汉子双腕,一路而游,红信乱吐,好不吓人。黑脸汉子一副自负神色,仿佛无事人儿一般,一任二蛇自腕而上,毫不在意,却把一双眸子,缓缓移动。只是在四下人群流动逡巡不已。
    朱蕾自幼生长深宫,锦衣玉食,出则彩轿油车,鸣锣喝道,行人回避,即使想看上个热闹,也是不易,像是这等江湖行当,哪里得见?一时看直了眼,不自禁为之全神贯注。
    玩蛇的黑脸汉子一双细长眼睛,颇似惯以阅人,不经意由朱蕾脸上扫过,像是突有所警,随自回转,盯在朱蕾身上,不再移动。
    大伙的眼睛,全数投注二蛇身上,这一霎尤其惊险,眼看着红青二蛇,分兵二路,各引一臂,一路爬衍直上,其中那条红色的赤练毒蛇,抢先一步,竟自紧紧缠住了黑汉子的脖颈,另一条毒蛇,也已缠住了他的右臂,各引长信,直向黑脸汉子脸上作势欲噬。
    看到这里,四下众人俱惊得叫了起来。
    朱蕾也看直了眼。
    黑脸汉子嘿嘿一笑,叫了声:“好家伙!”
    却见他双手抬处,各持二指,极快的一霎,已分别捏住了蛇的七寸之处,紧跟着沉肩、摇颈,只一下,已摆脱开二蛇的纠缠。
    四下里爆雷也似的纷纷叫起好来。
    黑脸汉子乃自见好就收,随即把一双挣脱的毒蛇放置在一双蛇罐之中。
    大伙儿意犹未尽,鼓掌呼叫,乱作一团。
    黑脸汉子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仍自在朱蕾身上打转,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道:
    “把戏还多得是,现在时候不早,在下还饿着肚皮,等吃饱了饭,休息一下,晚上再跟各位见面吧!”说时四下拱手作揖,算是结束了眼前的一场表演。
    朱蕾方自看出了味道,只怪来得晚了,不免有些失望,当下随着客人站起,一哄而散。
    黑脸汉子那一句“肚皮饿了”倒是提醒了她,忽然想到早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一经想起,立刻就觉出了饿来。
    往前面走了半条街,却不曾看见一个像样的馆子,正在踌躇,耳听得一阵子锅勺相磕声音,响自道边,巧得很,眼前正有一家。
    饭店不大,却是生意不恶,店名小桂林。
    卖的是马肉米粉、生煎包子等各样小吃。这些东西昔日在桂时,她都吃过,很对胃口,眼前肚子饥饿,正好受用,此时既乔装为男儿之身,更是少了许多牵挂。
    一个人叫了两碟米粉,几个包子,一碗汤,大吃了一顿,最后一算账,才几十文,便宜的要命。
    她此行原来带着不少银子,由于中途受擒于七老太爷,全丢在旅舍里,或许是简昆仑已代为收起,此番便只得用方才陈圆圆所赠送的一个银包。当下背着人打开来一看,宝光耀眼,计有金元宝三个、银元宝四个、一串明珠,其它钗佩物什总计十来件之多,另有碎银子三块。
    以圆圆今日身分,即使用钱,也无需她自己出手。是以身边现银不多,一时情急连首饰也抓来充数,能够凑出来这些,已是大不容易。
    对于圆圆这些情意,朱蕾真是由衷感激,这一刻取银支付,心里尤其感慨,今日一别,却不知日后是否还能见着她了?
    偶一抬头,一个人直眉瞪眼地正向这边望着。
    长发披肩,面若黑靛。正是刚才玩蛇卖艺的那个汉子,却是不期然在这里遇见了他。
    黑脸汉子像是早已吃饱,正拿着根牙签在嘴里玩着,一双眼睛已注意到了朱蕾,这一霎目光相对,不由咧嘴而笑,露出了一嘴为烟熏黑了的牙齿。
    朱蕾慌不迭把眼睛移开一旁,一时心里扑通直跳。
    自从上一次被七老太爷所擒,吃亏上当之后,她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何况现在单身一人,更不敢稍有差池,对方黑脸汉子,只凭着这双贼眼,即可断言他不是个好东西。
    当下再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站起来走了。
    上哪里去呢?且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说。转念再想,说不定这时平西王府已经发觉到了自己的逃失。一声令下,侦骑遍布,自己可得小心着点儿,最好先逃开眼前热闹市镇,找一个偏僻的小店藏身才好。
    眼前来到了一片汪洋大湖,竟是滇池。
    时当秋日,天高气爽,正是游湖之时。朱蕾沿着湖边堤岸走了一程,虽是风景壮观,却是提不起一些兴头,正自纳闷,却见前面草棚之下挤满了人,竟是一处渡口。
    棚下设有茶座,兼营渡船生意。外面竹栏拴着许多骡马,红纸上标明是去水塘、海口各处。
    只要离开这里就好,管他去哪里。
    朱蕾方自要了一碗茶,还没来得及喝,船就来了,是去对过海口的,每人渡银五文,有座位的加倍。
    船倒是够大,总可容下两百多人,一半装载骡马货物,一半载人。
    过渡的人数虽多,出钱要座位的却只十来个,朱蕾找了个旁边的位子坐下,发觉到身边一个穿着洁净的中年文士,手上拿着卷书,正津津有味地低头看着,颈子里插着把折扇,衬着下巴上一绺黑胡,颇似有几分名士的风采。
    朱蕾真可谓无所适从,一双眼睛东瞧瞧西望望,不知觉间,渡船已移向波心。
    虽只是渡越彼岸,却也不近,足足走了个半个时辰,才到了对岸,时间已是黄昏时分。
    朱蕾骑在一匹小小的川马上,直向前道奔驰。
    原来这些马匹,皆为附近客栈所眷养,听任住栈客人解缆自骑,目的地只是客栈,决计不会走失。
    走了一天的路,朱蕾真是累极了,她的骑术不错,大可不必费心,马行既缓,湖风阵阵,坐在鞍子上摇摇晃晃,听着马颈上铃声叮叮!迷迷糊糊,竟似要睡着了。恍惚中,身后串铃声响,一骑快马疾驰而近,眼看已超越而前。
    “小哥儿,你慢走一步!”话声沙哑,却是浓厚的川北口音。
    朱蕾一惊而醒,慌不迭勒住了马缰。身后那人却已迫不及待的自马鞍上腾身跃起,呼!一朵飞云般的轻飘,已自朱蕾头上掠过,噗噜噜!衣袂飞舞里,坠身当前。落身、探手,噗地一把,已抓住了朱蕾坐马的嚼环,小川马受惊之下,唏哩哩长啸一声,将人立而起,却吃对方汉子手上巨力,硬生生把势子给按了下来,一时直惊得四蹄乱蹦,却挣不开这人那只充满内力劲道的手。
    朱蕾乍惊之下,差一点由马上摔了下来。惊惶万状里,打量对方这个人——长发、黑脸。原来竟是先前街道舞蛇卖艺之人。
    “是你?你要干什么?”惊吓之中,竟忘了眼前的男儿化身,这声喝叱,既尖又脆,更是女气十足。
    黑脸汉子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
    说时带缰绳,硬生生把朱蕾连人带马拖向道边,一径潜入附近稀疏树林。
    “你这个人……”来人的不良意图,已可断定。朱蕾惊吓之中,也就老实不客气,运动手上竹节马鞭,直向对方黑脸汉子身上猛力抽打过去。
    叭叭叭……乱鞭如雨,抽打在这个人全身各处。
    却像是没事人样,黑脸汉子只是护着头脸不容侵犯,其它各处一任朱蕾抽打,躲也不躲。
    朱蕾即惊又恐,手下绝不留情,一阵猛力抽打,手也酸了,鞭子也断了,对方黑脸汉子仍然宛若不觉,只是看着她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九公主,你就别费事了,还是省点力吧!”
    朱蕾一惊之下,停住了手,秀眉竖道:“你……是谁?快说……”
    黑脸汉子怪笑一声,得意地道:“这个你就不必多问了……到处都在传说,九公主你落在吴三桂的手里,我老子就是不信,今天总算被我给等到了,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就跟我走吧!”说时咧嘴一笑,伸出大手,就向朱蕾身上抓来。
    朱蕾一惊:“你敢!”飞起一脚,直向对方脸上踢来。
    这人一晃脑袋,便自闪了开来。
    朱蕾却因这一脚在马上坐势不稳,一个骨碌摔了下来,当下爬起来,转身就跑。
    黑脸汉子抱着一双胳膊,缓缓在后面跟着,不时地出声大笑,分明视对方为囊中物什,完全不必操心。
    眼前是一片稀疏杉木树林,占地既大,又是一片山坡,天色渐晚,尤其不见人烟。
    朱蕾发足狂奔,跑了一程,站住脚步,回头看时,对方高瘦的人影,仍然伫立身后。
    “跑不了的,九公主——你死了这条心吧!”一面说,他随即缓缓走了过来。
    朱蕾哎呀一声,掉过身子再跑,不经意脚下绊着了一截树根,扑通摔倒地上,却是意外地发现到面前的一双脚。只当是那个黑脸汉子抄到了前头,心里叫了声:“完了!”
    抬头一看,却不是的……
    光影婆娑,照见着这个人修长的身子,月白色的一袭长衫,映衬着下巴上一绺黑须,状似逍遥,其实阴沉。那一双深遂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前面望着。
    朱蕾心里一动,忽然记起,这个人正是方才渡湖同座的那个中年文士,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来到了这里?回头再看,长发披肩的那个黑脸人也来了。
    双方目光相接,似乎在乍然一照面的当儿,已紧紧吸住,再也不会转移。
    这个突然的发现,立刻使得朱蕾心里一动,紧接着随即明白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原来他们两个对上了!这个判断,大概不错,只需透过彼此相对的眼睛即可猜知,人不该死,五行有救,想不到在此危急的一霎,却会出了眼前这个救星。
    对于月白长衫的这个人,一霎间,她心里充满了感激。自然,眼前却不是说话的时候,慌不送一个骨碌由地上翻身爬起,闪开一边。
    紧迫的气势,便在她身子一经闪开,顿时大为充斥。显然是双方均非弱者,气机充斥,相对之下,引得地面上落叶萧萧打转。
    朱蕾跑了几十步,定下脚步,在一棵树下喘口气,目光四下逡巡,却不见方才乘骑的马,敢情是马儿受惊,自个儿跑了。
    心情稍定,她忍不住又自向那一面对方二人望去。透过她惊诧的眼睛,真不知对方二人在玩着什么把戏?
    只看见地面落叶呼啸有声,先是窝集着团团打转,继而上下起落,忽然间刷地爆散而开,化为漫天飞叶……
    两个人朦胧的身影,便站立在一天萧萧落叶之间。
    “好纯的功夫!”说话的长发黑脸汉子,目光益见阴森,却是精华内敛,隐隐有逼人之势。
    话声微顿,他随即向前踏近一步,脸上带出了一丝笑容,一分狡黠的神色:“怎么着,打抱不平?还是想插上一脚?你就撂下句话吧!凡事都好商量。”
    语气已不复凌厉,显然认识到对方的非比寻常。
    白衣文士眸子微转,向着树下的朱蕾瞟了一眼,唇角轻哂,并不急于回答。
    长发汉子精芒隐现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他盯着,仍自在等着他的回话,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
    白衣文士这才缓缓说道:“就算是打抱不平吧……”用手向着一旁的九公主指了一指:“我要你放过了她,马上离开!”
    话声里含蓄着浓厚的江南口音,再衬着飘飘长衣,颔下黑须,果然有几分名士的儒雅。然而,他可不是想象中的儒林秀士,黑脸长发汉子尤其不这么认为。
    “凭什么?”黑脸汉子霍地迈近一步,“你卖个字号吧!”
    “那倒不必,”白衣人缓缓抬起手,捋着那一绺黑须,“我还没有沦落到江湖卖艺,用不着报什么字号,如果没有猜错,朋友你大概姓盛吧?”
    黑脸人蓦地一呆。
    “盛小川!”白衣人语涉冰寒,徐徐说道,“过去横行江湖,今朝得意皇朝,应该恭喜你,金盆洗手,这是弃暗投明,高升了。”
    “你……”一片凌厉,显现在长发汉子睑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儿行市,对方如数家珍,摸得如此透彻。
    这就绝非是邂逅了。
    盛小川一念之兴,杀机猝起。什么话也不必再多说了,一声狂笑,声若鹰号:“这就对了,相好的你这是存心挑梁子来的?好!你接着我的……”
    话出,人起。呼!鹰似的已来到眼前。
    认定了对方的不是好相与,黑脸人盛小川手下再不留情,这人十根手指上练得真有功夫。双手力插之下,便是坚硬树身,也能洞穿。
    人到,手到,嘴里吐气开声:“嘿!”十根手指分左右两方,直向白衣人两助力插下去,其势绝快。指尖未至,先就有一片凌厉尖锐劲风,却是仍然慢了一步。
    白衣人的一双手掌,早就护在那里。像是一只展翅的白鹤,白衣人的两只手忽然倒分而开,较诸盛小川的势子更要快上一筹,猝起的双手,蝴蝶翻花也似的巧妙,反向着盛小川两只手腕上切来。
    什么叫无可奈何?
    盛小川若不赶紧撤招,只怕是伤人不成,自己这双手腕子先已不保。鼻子里怒哼一声,极不甘心地把探出的双手忽地撤回来,对方白衣文士得理不让人,霍地前踏一步,其势极快,如影附形。
    一片掌影,随着白衣人翻起的右手,反向着盛小川当胸拍来。
    掌势未至,劲风先临。
    妙在声东击西。正当盛小川收胸凹腹,对方的一只妙手,却倏地向左面翻起,五爪金龙也似的一把抓了过来。
    盛小川陡然一惊,腾身未及,一片肩衣,已被对方五根手指抓了下来。
    姓盛的非比等闲之辈。曾练过金钟罩横练功夫,寻常出手休想能伤了他,偏偏这个白衣文士内力极是惊人,五根手指运施之下,几至无坚不摧。指尖力透之下,竟自在对方铁样坚实的肩头,留下了五道血槽,虽非致命之伤,却也奇痛难当。
    盛小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一闪,霍地倒退两步。
    白衣文士一招得手,更不少缓须臾,冷笑一声:“看掌!”身子猛地向前一蹿,如影附形。
    盛小川陡然间觉出一股热气直拍当胸,随即看见了对方极其灵巧的一只翻花巧手,再想闪身,已是不及。
    噗!一掌拍在了他右肋间侧。
    盛小川嘿了一声,只觉着身子一热,随着白衣人翻起的掌势,足足飞起来有七八尺高下,砰地一声,坠落地上。
    白衣人这一掌功力内蕴,端非等闲。盛小川简直站立不稳,忽悠悠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左手攀着一截树干,才致未倒了下来,却已是不足逞威了。
    “你……老小子……好……”才不过开口说了这几个字,一股血箭哧地已由嘴里狂喷出来,那一张黑里见光的脸,霎时间变得雪样的白,铁打的身子,一下子竟仿佛为人由当中抽出了骨头,变得疲软不堪,几至站立不住,随时都要瘫软下来。
    一丝不屑的微笑,显示在白衣人脸上:“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黑心辣,也是你们皇朝十三头飞鹰,自甘下流,到处为恶,狐假虎威,今天碰在了我的手里,正是你活该遭报应的时候!”
    暮色里,这人状至潇洒,先时打人的一只右手,缓缓抬起,落在下颔间一绺黑须上,那一双仍然含笑的眼睛,别有慑人气势,显得不怒自威。
    比较起来,另一面的皇朝十三飞鹰之一——盛小川,可就益见委靡……
    只不过瞬息间的当儿,盛小川看起来更为软弱不堪,黑里透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片汗珠,全身上下籁籁地打起了一片颤抖。“你……是谁?”这便是眼下他最为关注的问题。
    白衣人仍在缓缓捋着下巴上的一绺黑须:“你们京里下来的人,可真是见闻浅薄,江湖上买卖行情不打听清楚了就敢起来横行。”
    嘻嘻笑了两声,白衣人南音十足地道:“难道你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逢花莫摘么?”
    盛小川陡地吸了一口冷气,一双失神的眼睛,连连眨动不已——他出身武林黑道,半路出家,改为皇朝效力。自不似一干在旗的爷儿们那般孤陋寡闻。
    白衣人这一句逢花莫摘说得甚是含蓄,却也能使人触及时忌。
    “噢……”盛小川霍地睁大了眼睛,“莫非你……是飘香……门……来的?”
    白衣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暮色氤氲,风儿迂回。
    白衣人身上那一袭月白长衣,不止一次的为风势卷起,两襟开合里,露出了里面湖绿色的丝质长衣,那才是他本来的衣着。却在衣面上绣着一枝金叶茶花,似乎说明了此人在万花飘香这个门派的崇高身分,却是盛小川见未及此。
    “足下已着了我飞花妙手,性命堪忧,十五天之内,如能得良医救治,尚有活命之机,要不然只怕性命不保……今年对你们十三飞鹰流年不利,寄语其它,还是乖乖安分守己的好!”说完这几句话,白衣人再不欲久留,径自转身而去。
    盛小川连惊带愤,怒吼一声,脚下不及前进,便自倒地昏厥,人事不省。
    白衣人长衣飘飘,一路潇洒行走,眼看着已来到了朱蕾身前,后者吓了一跳,只管睁大了眼睛,向对方望着。
    方才双方一番打斗,朱蕾看得十分清楚,白衣人一身武功诚然了得。
    对于武功一门,她可谓一窍不通,只是与简昆仑交往以来,却也每每长了见识,白衣人竟能在举手之间,制伏了那个黑脸长发汉子,且是神采从容,举止闲散,神态大非等闲,与简昆仑颇为神似。
    眼前白衣人渐渐来近,朱蕾一时大生张皇,吓得忙自闪身树后。
    过去时日来,颇多的江湖风险,已使她简直不敢对任何事情存以幻想。除了简昆仑以外,似乎每一个接近自己的人都存异图,眼前这个白衣人,谁又知道他是何居心?实不敢贸然搭讪。
    却不知,白衣人一路走过来,正眼也不曾向她多看一眼,径自由她身边擦过,扬长而去。
    朱蕾容他远远过去之后,才由树后闪身而出。
    树林里暮色沉沉,冷风袭人。
    一只怪鸟呱地叫了一声,忽地拍翅而起。朱蕾原已是惊弓之鸟,当此一吓,直吓得惊叫一声,慌不迭举步就跑。一口气跑了几百步,累得娇喘吁吁,越觉林木深深,尽是古怪,杯弓蛇影,较前番尤觉吓煞。
    只觉得,对方白衣人诚然是可信赖的了。
    一念之兴,举目四顾,越是不见对方踪影,顿时大生焦迫,随即再跑,跑跑停停,一面四不顾望,惶惶乎如丧家之犬,差一点要哭了出来。
    所幸这片树林占地不大,跑了一程,林木渐疏,前面总算看见了空旷的田地。
    出了树林,当前是一道驿道,两面是早已秋收后的旱田,四下里空空旷旷,不见一个行人。
    朱蕾惊吓稍去,却也忑忐不安地东张西望。
    猛可里,身边一人冷冷笑道,“你在找我么?”
    循声而望,白衣人就在身边。
    倚着一棵树,白衣人光彩灼灼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她看着,分明近在咫尺,朱蕾竟是没有看见,忽地为对方出声道破,竟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时只管怔怔地看着对方发呆。
    白衣人哼了一声:“方才情形,你看见了,要不是我及时救你,你早已落在了那个人的手里……对方那人的身分也许你还不知道!”
    朱蕾摇了一下头。
    白衣人说:“有一个人,也许你听说过,叫七老太爷,你可知道?”
    朱蕾顿时一惊,吓得后退了一步。
    这个人她焉能会不认识?要不是他,今天自己还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是以乍然听见七老太爷这四个字,也令她吃惊不小。
    白衣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才自接道:“你大可放心,七老太爷已被人打成重伤。
    如今是生死不明,总算为你出了口气。”
    朱蕾心里一动,暗付着:你又是谁?怎么会对我的事知道这么清楚?
    白衣人才自又接下去道:“我要说的是,刚才那个姓盛的,便是七老太爷手底下的人,他们是一路的,如果你落在他的手里,下一步……嘿嘿……一旦把你递解到了北京,可就不比吴三桂的王府那么舒服了。”
    朱蕾一惊道:“你……是谁?”
    “我姓燕——燕京的燕!”说时这人已缓缓举步,向朱蕾身前走来。
    朱蕾退后一步。
    那人伸手按了一下,站住道:“用不着害怕,我要是对你心存不良,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向你下手了,怎么样?你是不打算理我?”
    想想也是,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恩人。再看看对方这个人一派斯文,却也不像坏人。总之,眼前环境已不容许她反复深思,说不定这个人与简昆仑认识,是同路人也未可知?若是能借助他的指点,找着了简昆仑,岂不是好!
    有此一念,朱蕾不禁忧心少释,索性放大方了。当下看着他,略似歉疚地道:“对不起……谢谢你刚才救我……”
    白衣人一笑道:“算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朱蕾左右打量了一眼:“我的马……跑丢了……”
    姓燕的白衣人一笑说:“丢不了的,喏,那不是么?”随手一指,两匹马就系在林边不远。
    白衣人点头含笑道:“正好我也要住这家客栈,我们就一块去吧!”说完,转身向二马行去。朱蕾在后跟进,再看二马之一,正是自己刚才乘骑的那匹小川马,只以为它跑失了,却不知对方这个姓燕的心思够细,竟然早就注意及此,倒是难得。
    白衣人一面解缰,一面笑道:“你与我走在一起,方便不少,回头你就知道了。”
    朱蕾忧惧稍去,又恢复了昔日的天真无邪。聆听之下一面翻身上马,在马上含笑问道,“为什么?”
    白衣人缓缓策马,却是含笑不语。
    朱蕾不免对他的顾忌,又自减轻了不少。
    她常见的恶人,大都是有一张令人生厌的脸,观诸眼前这个姓燕的,虽然讳莫如深,却也举止中肯,并不讨人厌。眼下人生地陌,四面险象环生,正需要一个得力人在身侧效力,白衣人的适时出现,应是再好不过,且先随他一程,静观后效如何,再定取舍。
    心里有了主意,朱蕾更加笃定,当下一言不发,催动坐骑,紧紧随在对方身后。
    白衣人举止从容,并不轻浮。
    “你一个单身少女,竟敢四下里胡闯乱走,若是有了失闪,如何得了?”白衣人边行边说,似乎早已把对方身分瞧了个透。
    倒是朱蕾乍听之下,吃了一惊,倏地勒住了马,想了一下,继续前行。
    微微一笑,她说:“你原来也瞧出来了?”
    姓燕的哧地一笑:“那还用说,早在你看捏泥人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了,后来姓盛的缀上了你,我却缀上了他,你只当天下有这么凑巧的事么?”
    朱蕾没有说话,心里大生感激。
    白衣人道:“吴三桂的五华山宫,防范极严,却是怎么会被你溜了出来?”
    朱蕾暗忖着,此人果然对我知悉甚清,就连我被擒在五华山宫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原想实话实说,转念再想,顾忌风声外泄,害了陈圆圆。
    “反正我溜出来了,你又何必多问?”
    白衣人碰了一个软钉子,没有出声。
    朱蕾忽然勒住了马,前面白衣人忙也停住,回身察看道:“怎……”
    “说了半天,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却对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太不公平了。”
    朱蕾满脸稚气地向他望着,却又迸出一句,“也许你也是个坏人吧!”
    白衣人哈哈一笑:“你看呢?”
    朱蕾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摇摇头说:“看起来倒是不像,可是谁知道呢,这个年头,人心都变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那个吴三桂,岂不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材,谁又知道竟会做出这种贻笑祖宗、丧心病狂的事呢!”
    白衣人微微颔首道:“说得有理,最起码有一点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吴三桂!”
    “废话!”
    “我的意思是绝不会像吴三桂那样,做出出卖祖宗的事!”
    “这样还不够!”朱蕾在马上坐正了身子,“你得说清楚了,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干什么的?”
    白衣人哼了一声:“什么时候了,还端着公主的架子,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说罢掉头就走。
    “慢着……”朱蕾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叹了口气,“是我错了,不该怀疑你,当你是坏人……”
    白衣人挑动了一下长眉,笑道:“殿下这个坏人的论调,大有语病,有修正一下的必要!”
    “怎么说?”
    “举个例子说吧!”姓燕的侃侃而论,“就拿这个吴三桂来说吧,我们当然当他是十足的坏人,人人得而诛之,可是清朝的皇室,却当他开国的功臣,了不得的好人,这还是大而言之,如果谈到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就更扯不清了,所以这好人坏人的论调,最是断言不得!”
    朱蕾怔了一怔,生气地道:“照你这么说,这个天底下岂不是没有善恶之分了?”
    “却也不能这么说……”姓燕的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人的善恶,决定于他与生俱来的天性,既是生性如此,则为善为恶也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命中早已注定,这可就又牵扯到了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了……”
    朱蕾摇摇头说:“你这个说法太武断、霸道,完全否定了一个人的后天努力,置道德学问于无地……”
    “请问读圣贤书,行孔孟之道又为什么?一个人如果连善恶黑白都分不清楚,真正是空来人世一场了。”
    “哈哈……”姓燕的白衣人发出了嘹亮的一声狂笑,气势昂扬地道,“收起来你那一套道德学问吧!这只是欺人自欺的一套玩艺儿,说来说去,还是我刚才的那两句话,人的好坏完全在他的生性俱来,什么道德学问,狗屁不如,一个天生的下贱胚子,就算他满腹经书,还是一样,反之为恶的手段、更高人一等,历史上这类例子多不胜算,数也数不清,至于那些开国君王,嘿嘿!成者王侯败者贼,更是不提也罢——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人心世道原是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话声微顿,随即又大笑起来。
    原以为他是个斯文人物,岂不知几句话一经出口,才显出内里的猖狂气质,一时之间,朱蕾可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方人物了。
    这番高论,固然不无道理,她却觉得失之于偏激矫情,大大违背了她的仁厚居心,而且她深信人的后天努力,应是可以潜移默化,化顽劣而优秀,终成有用之材。
    只是眼前却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好人坏人,引发了对方如此一篇狂论,不过透过了对方的一番论调,她总算也了解到这人的一些为人。那就是,对方应是一个率性而为的实力主义者,其为善恶,一凭自身的性情取舍,同时他亦是一个猖狂自大,唯我独尊的人。
    这类人物,真的很难用单纯的善恶二分论来分别了。
    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向着他拱了一下手,“高见,高见,说了半天,我还是不知道阁下的大名,能够告诉我知道么?”
    “不能!”白衣人摇了一下头,“不过,你已经知道我姓燕了。”
    “为什么呢?”朱蕾瞅着他,偏过头说,“不过,我相信这个姓应是真的。”
    “啊?”姓燕的眼睛里显示着诧异。
    朱蕾说:“最起码,你还是一个诚实的人,因为你原本可以随便用一个假名字搪塞我,可是你却没有,所以我相信这个姓应该是真的!”
    白衣人一只手捋着胡子,点了一下头:“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不过,且莫要过于自信了,要知道江湖上风险,人心可畏啊!”
    说完这句话,他随即带动手上缰绳,轻身前行。情势的发展,已使得朱蕾暂时只好跟着他了。
    不过,她也有她的主意,目前的顺从并不表示就听任他的摆弄,反正自己心里总要放明白了才是。
    天色越发的有些暗了。
    附近几处农舍,已点起了灯火,炊烟缕缕,却是又到了晚饭时候。
    朱蕾在马上左右盘想。实在说对于自己今天竟有这个胆子,跟一个陌生人一路同行有说有笑,却不觉得害怕,不能不自觉诧异。可见这几个月的江湖磨练,已把自己这个原是金技玉叶的身子,磨得刚强了,短短的几个月,自己也曾经历了生离死别——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还会有什么放不开?不禁又使她想到了简昆仑,若是面前的这个人,换成了是他,那该多好?
    转念再想,自己一路上都在拖累他,此番逃出魔掌,贵在自立,总要自己站起来,不要处处依赖他人,再看见了他,也要他看看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那般娇嫩荏弱……
    这么一想,不禁在马上挺直了身子,一下子仿佛强大了不少。
    却是,一个念头,忽然自心里闪起,便是那日简昆仑江上遇险,坠落江水的一霎,这时忽然地忆起,格外深刻,简昆仑颇似为七老太爷一掌击中,像是在中掌之后才坠落水里的……
    一惊之下,她几乎呆住了。
    马儿继续前行,由于白衣人的催动坐骑,朱蕾的马也跟着前行。
    过去这么长的时间,每一想起简昆仑,朱蕾总直觉地认定他的存在,总没有想到他也有可能罹致凶险,眼前这个意念的忽然兴起,宛若醍醐灌顶,直惊得她冷汗淋漓。
    “难道他已经死了?”这个念头的忽然萦系脑海,差一点使她由马上翻了下来。
    情绪的起伏,对于一个人的困扰,竟是如此之大,朱蕾这一霎简直像被人抽走了骨头那样的无力,魂魄儿幽幽离体,只觉着遍体发凉。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她在想,“要是简昆仑真的……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心里越是急,眼泪也淌了出来。
    猛可里,一片光华,泛自当前,敢情是来到了海口市街之上。却见青石板道大街,两侧商家林立,行人熙攘,虽不若昆明那么繁华,却也相去不远。本地习惯燃点类如三角形的棉纸灯笼,一经悬起,前后衔接,宛若串串星辰。
    云南原是我民族最称复杂之区,居民除汉族之外,尚有苗族、拉祜族、彝族、哈尼族、傣族、景颇族……等多到数也数不清楚,各族衣饰风尚,更多不同,走在街上形形色色,有心驻观,足能看得你眼花缭乱,至于各类杂样小吃更是不尽一一,不一而足。
    前行的白衣人忽然勒住了马,用手上竹鞭向着前面一座高大屋宇指了一下,“就是这家客栈,地方到了。”
    朱蕾才似一惊,打量那家客栈,倒似有些规模。
    门前扎着个孔楼,悬匾是海口老栈,几个小伙子正自忙着收回来客的座骑。
    姓燕的略一打量,即向朱蕾道,“他们有人来了,若是问起,一切我回答,你别说话也就是了!”
    朱蕾这一刻只是盘算着简昆仑的安危死活,聆听之下,未置可否。
    却见一个身着夏布长衫,手面白净的买卖样人,同着一个小伙计一路过来。眼睛望着白衣人,抱拳道:“燕……先生么?小号接驾来迟……请勿怪罪!”
    白衣人哼了一声,点点头:“房子都准备好了?”
    “燕爷放心,上房两间,一切都安置好了!”白衣人又哼了一声,回头指向朱蕾道:
    “这是本门的一个贵客,不可怠慢,小心接待了!”
    “是是……”那人一连串躬身应着,转向朱蕾打躬道,“小人尚喜奎,相公多多关照。”
    朱蕾含糊地应了一声,即由对方亲自牵着马缰,导引前进,一直来到了海口客栈。
    这家客栈招牌甚老,规模又大,由于地当滇池滨侧,水陆要冲,另外更有一项外人不知的隐秘,是以开张以来,生意极佳。
    当下朱蕾与那位燕先生,在夏布长衣尚喜奎的带领下,进入栈门。
    却见一列数人——本栈的主人、账房、管事先生等匆匆自门内迎出……
    “燕先生来了!”
    “燕大爷……”
    称呼不一,人人打躬问好,执礼极恭。
    姓燕的只略略地点着头,那一副神态俨然长官之校阅视察部属,真个派头十足。
    朱蕾虽是心里奇怪,但是一颗心尽自惦着简昆仑,却也未加深思。
    尚喜奎原来是客栈主人的儿子。父亲叫尚宾,一副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甚是其貌不扬。父子二人对燕先生都极力恭敬,在他二人带领之下,旋即步向内院。
    燕先生在前,朱蕾在后。踏过人声乱嘈的前面客舍,迈进到颇称精致、静雅的上房别院,一串明灯,点缀长廊,晚风送爽,飘散着阵阵花香。更有那阵阵丝竹,姐儿卖唱的婉转歌喉,声声传送,隐约在耳。
    朱蕾极不喜欢这种情调,南明在金陵之终,便有此一片亡国之音,不旋踵间,这里也染上了此一派淫昵习俗,国人竞相贪欢,追逐声色,不思谋复故国,明室亡矣!
    她由是想到了哥哥永历皇帝,此刻正不知流亡何处?在哪里安身?这个突然的意念,使她为之一振,终而取代了先前的儿女情长,心香一瓣,遥寄皇兄,却是在哪里才能找着他?与他相会?
    燕先生同着尚氏父子踏进梨花遍生的月亮洞门。朱蕾刚要跟进,却打侧面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身着华服的白脸胖子,忽地停下了脚步,直认着朱蕾脸上,看个不已。动作过于明显,使得朱蕾亦不禁停步回望过去。
    对方共是三人——一个打着灯笼的伙计,下剩二人,除了直眉竖眼向这边傻看的那个白脸胖子以外,还有个个头儿挺高,貌相清癯的瘦老人。
    一胖一瘦两个人都衣着华丽,气势不凡。
    瘦老人目光初及朱蕾的一霎,也似愣了一愣,紧接着即省过念来,用手拉了拉身边胖子一下,相继而去。
    没头没脑地被人家这般瞅上一顿,朱蕾自是心里纳闷。前行的燕先生因不见她跟来,便自折回。
    “怎么回事?”
    “没什么……”朱蕾说,“那个人……”想想也就算了。
    燕先生道:“哪个人?”
    “没什么啦?”随即转过身子。
    一片夜月,照射眼前绿琉璃的瓦面,点点晶晶,颠颠荧荧,透过侧面那一片老松树枝杈所形成的阴影,恰似一天流萤,明灭于深邃的夜空之间。
    趴在窗棂上,怅怅地向外面望着,也不知道在这里怅惘有多久了。
    今夜,她翻来覆去,在床上总是睡不着,脑子里乱极了,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
    即使眼前这一步,也叫人愁。
    这个姓燕的他到底又是干什么的?自己跟着他总也不是个办法,又算是怎么回事?
    她不禁思忖着,自己身分既已为这姓燕的识破,也就不必瞒他,明天白天不妨对他明说,自己此行,目的是投奔永历皇兄,如果他愿意护送一程,自是感激不尽,否则亦烦请他指示一条明路,也就不再麻烦他了。那是因为她认定这个姓燕的,既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且又外表举止斯文,应当不是一个恶人。
    人对于有恩于自己的人,总是心存好感,除非这个人已被认定为恶迹昭彰,实在没有理由怀疑他的居心,对于燕先生这个人,朱蕾毋宁是抱持着好的一面,他的出现,多少与那位笑里藏刀的七老太爷应是有所不同。
    她宁可再上一次当,也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个天底下不应该只有一个简昆仑,应该还有的是……
    像是刚才看见的那一胖一瘦两个人,尤其是那个白脸胖子,直眉竖眼地瞪着人家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可得小心防着他们点儿……念头刚转到这里……
    一阵风起,打瓦檐间刷刷地飘落下几片枯叶。便在这一霎,她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条人影,长空一烟般地自地上升起,却似燕子般的轻巧,落在了对面那片闪有点点星光的瓦面上。
    朱蕾心里一惊,慌不迭把头收了回来。她原本是趴在窗棂子上,却深怕对方那个夜行人看见,慌不迭关上了窗户,却留下一道缝,向外偷看。
    果然那是一个人,好快的身子!皎洁星月之下,这个人真同燕子一般的轻灵,在那片绿琉璃瓦面上倏起倏落,星丸跳掷般,转瞬间已自前后踏行一周。
    月光之下,依稀可以分辨出对方穿着一袭白色丝质长衣,闪闪而有光泽。
    朱蕾屡经大敌,却也见识过不少武林中的奇人,诸如简昆仑以次,各有绝学,也就不以为怪,要不然像眼前对方这等轻巧,宛若鬼影的身法,真能把她吓傻了。只是这个人的身法,确实也忒快了一些,倏乎来去,直看得眼花缭乱。
    朱蕾所居住的一座楼台,位当两侧,楼高二层,无论建筑式样、格局气势,都甚是可观,尤其是四面飞檐,翠翘曲琼,高插当空,其上碧瓦映月,很有些深宫古刹意境。
    即在朱蕾第二次向外窥伺时,才自觉出对方夜行人显然已来到了眼前。像是飞燕掠空,那么快捷的惊鸿一瞥,那个人已腾身而起,落在了斜面飞檐之上。
    朱蕾慌不迭身子向后收回,吓得贴壁站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双眼睛,却不禁然直直向外盯着,其实双方距离甚远,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偏偏是好戏上场,想要不看都不行。
    对方夜行人已经证实,正是方才进来时所遇见的那个锦衣胖子,倒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有如此身手。
    就在他飞身直起,一脚踏向飞檐的一霎,一条人影,霍地由正面屋檐蹿起。随着这人的突然现身,嘴里轻叱一声:“着!”一口锋芒四颤的柳叶飞刀,发自这人扬起的右手,哧!一缕疾风,划开了夜空一线,陡然间,已飞向锦衣胖子前胸要害。
    锦衣胖子身手端的不弱,眼前这一霎,他连身子都未及站稳,一只脚尖方自找着了飞檐一角,即见他身势霍地向下一矮,双手居中而合,啪地一声,已把来犯的飞刀夹于双掌之间。
    来而不往非礼也!紧接着锦衣胖子的双掌猝翻,嗖……那一口夹在两掌之间的飞刀,已自反手飞出,夜月里有似流电一道,已奔向后来那人的正面咽喉。
    朱蕾吓了一跳,倒不是这口飞刀如何了得,却是后来的那个人,那张脸一经入目,令她心里一惊。
    燕先生!正是与自己同行住栈的那个姓燕的。
    燕先生很可能早已对那个锦衣胖子留了仔细,绝不容许他对朱蕾有所异图,因而对方甫一现身,便自落在了他的观察之中,双方乍然相见,燕先生便发出飞刀,却不意对方锦衣胖子,非但轻功了得,收发暗器的手法也高人一等。
    眼看着空中飞刀呼啸声里,已飞临燕先生咽喉要害,却为他右手翻动之间,仅以一双手指,即拿住了来犯的藏刃刀锋。
    锦衣胖子一声轻笑道:“好手法……”话声方出,略胖的身子已自飞檐一角球也似的弹了起来。不退反进,起落之间,快似鹰隼挟制着大股风力到了姓燕的身边。随着他一式灵巧的翻天掌势,呼地一掌,直向燕先生顶门上拍来。
    姓燕的焉是好相与?几乎斜出如刀,直穿向锦衣胖子的左肋,双方势子看起来是一样的疾……却是不知怎么一来,竟自错了开来。
    锦衣胖子侧身游掌,用孔雀剔翎的一招,反拍姓燕的前身。姓燕的哼了一声,身子一连闪了两下,捷若电光石火般已自闪出了丈许开外。
    由于他闪动的势子极快,竟使得锦衣胖子待将发出的一招杀着,形成泡影。
    对于姓燕的这般身法,确实使他大感吃惊。紧接着,胖子的一式旋身飞转,疾若飘风,呼地再一次逼向燕某。
    两个人身法看上去一般的快,无分轩轾,堪称绝配搭档。
    四只手叭地迎在了一块,这才是实力的一击——力道之下,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各自腾身而开,相距在丈许之间。
    一击之下,各自领教了对方,四只眼睛里,俱显现出无比的诧异。
    “阁下好纯的功夫!”姓燕的沉声道,“如此身手,绝非无名之辈,敢问大名上下,燕某人洗耳恭听!”
    锦衣胖子聆听着对方报出了姓氏,颇似恍然大悟,嘴里噢了一声,却把一双精华内蕴的眸子,频频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
    “失敬,失敬……”胖子抱起了一双胖手,“我当什么人如此了得,原来是飘香楼的朋友,这就难怪了,贵门主人柳先生早年曾有一面之缘,转瞬十年,身体尚佳否?”
    说时一双肥手不自禁地又自拱了一拱,那一枚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宝石戒指,映以月色,荧荧作光,甚是惹眼。
    姓燕的冷冷一哼:“足下好高的招子,凭什么认定了我是飘香楼的来人?”
    “哈……”胖子仰天一笑,“除了飘香楼的来人,什么人有如此身手?如果我的老眼不花,朋友当必是贵门第二号人物,花叶双堂之一金叶堂的堂主,金羽燕云青,燕堂主了,失敬,失敬!”
    姓燕的听对方一口道破了出身,半天没有吭声。
    胖子嘴里所谓的花叶双堂,便是万花飘香门中的飞花、金叶二堂,前者堂主是时美娇,后者便是眼前这位燕先生了。
    在万花飘香一门,人才济济,武功精湛者多不胜数。其组织过程以次而减,计为一楼、二堂、三坛、四门、七十二舵,再下面更是无数分舵。以此设想,若非有极出色的精湛武技管理才能,万不能被任为仅次于柳氏本人之下的第二号重要人物,燕云青此人的能耐,也就可以想知,当然绝非等闲之辈。
    据实而论,金羽燕云青这个人在万花一门,最是收敛自爱,不与人争,他这金叶一堂,掌握着万花门一门近万人的生计出息、命脉,大江南北的买卖行号经营,多赖其维持,眼前这座客栈说白了,也是他经营之下的买卖之一,是以才会有如此一番隆重接待。
    锦衣胖子一口道破了对方行藏,似已猜知了下面的不能善罢甘休,他却是胸有成竹,迎着月色,一副笑脸盈盈,形状甚是潇洒,所谓的悠悠雅量。
    燕云青当然知道对方的非比寻常。沉默了半天,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实不相瞒,在下便是燕云青,请问足下大名?”
    胖子嘻嘻一笑:“飘香门里的朋友,大多恃才而骄,眼睛里哪会有我们这号的俗人?
    得了,今夜就到此为止,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完,后退一步,陡地长身而起,有似浮云一片。
    呼……飘出两丈开外,不偏不倚,恰恰来到了朱蕾居住处窗前瓦面。
    燕云青顿时一惊,他早就留意及此,自不容对方有此侵犯。
    “足下太客气了,慢着!”话出,人起。
    呼……身似流云翩跹,起落之间,已落在锦衣胖子身前。如是情况,胖子想要向朱蕾居室跨进的可能性顿时为之大大降低,非但如此,即使他想退而抽身也是不易。
    胖子愣了一愣,只瞧着当前的燕云青翻着白眼儿:“燕堂主,你这是?”
    “用不着给我装疯卖傻,燕某人眼睛里可是揉不进沙子,你的来意我知道。”
    “哟……这是说……”
    “你是干什么?我干什么?大家心里有数。你知我知,说白了反而俗了!”燕云青目光灼灼,直逼对方道,“干脆一句话,有我姓燕的在场,就容不得足下心存妄想,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燕云青已现出了咄咄逼人气势,胖子却是一副突梯滑稽,漫不经心模样,姓燕的越是认真,胖子越是随便。
    话虽如此,即使这样,却并不能稍缓眼前已经形成的形势。形势的发展已使这一双并世武林奇人,必要见个真章了。
    面对着燕云青的咄咄逼人,锦衣胖子忽地向侧面迈了一步。
    却不意就在这一霎,对面的燕云青已自施出了厉害杀手。随着他的身子一闪,疾若飘风似的已贴向胖子身边。
    人到,手到。咕噜噜……随着一式大袖挥扬,一只右手,五指箕开,直向锦衣胖子胸前拍来。
    两个人其实早已较量上了,只是外面看不出一些儿征象罢了。这一霎的忽然出手,自是非比寻常。
    燕云青这一掌绝非寻常,除了本身极见精湛的功力之外,更混合了飘香门柳氏的掌法蝶恋花绝窍,掌势递处,如蝶恋花,霎时间幻为一天蝶影,锦衣胖子整个前胸五处穴路,全都在照顾之中。
    面对着当前的一霎,锦衣胖子着实不敢大意,喝叱一声:“好!”呼地一掌拍出,第一掌有分花拂柳之妙,以至于燕云青那么巧妙的障眼手法,未能发生实效。
    两只手再一次迎在一块。
    这可是深具功力的一击。
    两个人像是功力全都卯上了,一击之下,像是粘在了一块,紧接着蓦地腾身而分。
    刷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有如银丸抛掷,噗地飞身而下,锦衣胖子借力施力,已脱身数丈外。
    这一面瓦面陡斜,琉璃瓦滑不留足。
    不知道是有意或无意,胖子身子方一落下,紧接着一个骨碌,直向楼檐下坠落,却在将下未下的一霎,胖子右手翻处,发出了一口飞刀——这口飞刀的出手之势极其怪异,宛若飞蛇一道,取势迂回。嗖然作响声里,直向燕云青正面飞来。飞刀出手的同时,胖子已如同飞星下坠般直由瓦檐上滑落下去。
    这却是燕云青所极不愿意见到的。可是胖子的去势那等突然,简直无能阻止,就在他施展摘花妙手,巧妙地拿住对方那口刀的一霎,只觉着指上一震,那一口不及二指的薄薄刀身竟似蛇般的滑溜。突然地由他拿捏的二指间滑了出来。
    这一手,正是锦衣胖子的狡智安排,算准了对方将以何等手法,多少力道来接住飞刀,特意加重了掷出的劲道。
    以燕云青之缜密老练,亦不禁措手不及,一惊之下,再想着力拿住,哪里还来得及?
    像是一条小小银蛇,蓦地由他指间滑了出来,快若闪电,在燕云青简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已由他颈间绕了过去。
    哧……拉长了尾光一线小小飞刀,铮然作响,摔落在琉璃瓦面上,爆出了星光一点;却在燕云青颈项右侧,留下了寸余来长的一道血口。
    “哼!”燕云青忍不住怒哼一声,身体连闪;捷若飘风已扑向檐边,对于他来说,不啻是生平的奇耻大辱。
    目光掠处,对方锦衣胖子,正自施展杰出轻功,掠向对面庭院,身法至为巧妙,起落纵跃,兔起鹃落,转瞬之间,已临向高大院墙。
    时机一纵即失。
    若是任锦衣胖子脱墙而出,再想追他可就难了。再者,这一口怨气怒火,万难下咽。
    怒火攻心下,燕云青再不迟疑,冷笑一声,长吸一口气,陡地自数丈高的飞檐一角纵身而下。
    这可就中了胖子的调虎离山之计。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6 23:53 , Processed in 0.265625 second(s), 25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