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昆仑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七回望断云山多少路
    窗扇之后的朱蕾显似有触目惊心之势。她的眼睛一直就紧紧盯着瓦面上搏斗的两个人,直到这一霎,才自喘过气来。匆匆关上窗户,坐下来,独自感觉着一颗心嗵嗵跳动不已。
    真正没有想到,眼前世界竟是处处布满了陷阱。那个胖子,好没来由,料是意图对自己不利,若非是燕云青及时出现,说不定自己已落在了他的手里,以后的下场,可就难以预料了。
    心里这么想着,越是害怕,赶忙站起来去看看是否上好了门闩?却不意,她的手方自触及门上,那两扇原是合拢的门扉忽然为之敞了开来。
    一阵风,迎面而袭,风势里夹着个人的影子,鬼魅也似的闯了进来。
    “呀!”朱蕾简直吓昏了,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地上。
    由于熄灭了灯,房间里黝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进来的这个人,鬼也似的机灵,朱蕾一惊之下,仿佛感觉着对方这个人,有着瘦削的身材,下巴上留着胡子,是个干巴老头儿。
    也只是这一点模糊的印象。
    “你……”出声未已,那个老头儿已再一次扑了过来。
    朱蕾心里一急,抓起个枕头往对方身上就砸,自是无济于事,即在老人陡然转动的袖风里,朱蕾只觉着肩上一麻,随即动弹不得。
    来者这个干巴老头儿,当然不折不扣的是个人,且是个身负奇技的武林异人。先时那一式袖风扫拂,略含着武林中奇异的拂穴巧妙手法,朱蕾自是莫名其妙。
    “对不起!先忍着点儿,老朽失礼了!”右手乍翻,已把僵硬直立的朱蕾拦腰夹起。
    仓猝里不失仔细,就连朱蕾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小包裹也不曾遗忘,随手操起,飘身门外。
    朱蕾身子虽是不能动弹,更加有嘴难言,心里却是明白得很,眼下在老人挟持之下,不要说意图挣扎,简直连转动都难。
    瘦老头儿身法极是巧妙,即在他一连串地起落飞纵之下,已飘身数丈外。
    紧接着腾身而起,呼地拔起来三丈来高,落身于客栈高楼偏向右侧的楼角之上。
    月黑风高,玉宇无声。
    老头儿虽说是手里夹着个人,却丝毫无碍于他的身法行动,眼前身法极是快捷,踏瓦行脊,如履平地,感觉着他似有向栈外逸出之意,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蓦地向后一收,一连闪了两闪,藏身于一面阁檐之下。朱蕾虽是心里着急,偏偏动弹不得。
    老头儿的这个怪异举止,使她大感奇怪,正自狐疑,瓦檐间人影闪动,现出一个人来。
    燕云青。
    朱蕾心里一动,大喊一声,却是张口无声。想要弄出点声音来,更是力不从心。
    这位万花飘香门的金叶堂堂主,此刻无异是在极度愤怒之中,看来像是已经发觉到了朱蕾的被劫遗失,再加上本身的负伤,为人愚弄,自是怒气攻心,以他素日之沉着冷静,万万不应有此一失,偏偏一时大意,昧于自信,才致会中了对方的联手诡计。
    真个是说不出的懊恼沮丧!
    夜月下,只见他倏起倏落,有如跳动星丸,霎时间已数度往返,犹自心有未甘,频频眨动着一双光华毕露的眸子,四下眺望逡巡不已。
    挟持着朱蕾俯身于阁檐下的老头儿,却是好涵养,既不出声,更不移动,只是静静向对方注视着,深邃的眸子显示着沉着机智。
    如此,双方耗了好一阵子,燕云青才似失望地转身自去。耸身一纵,消逝于黑夜之间。
    又等了半天,老头儿才悄悄站起,向朱蕾龇牙一笑,随即将对方拦腰抱起,一股轻烟般腾身而起,消逝于院墙之外。
    瘦老头儿身法绝快,一路上夹着朱蕾倏起倏落,似有老猿奔林之势。
    感觉着他那只手腕,力逾精钢,朱蕾即使没有为对方闭穴于先,也休想能挣脱分毫。
    片刻之间,已奔出里许光景。
    老头儿非但脚程奇快,体力更佳,夹抱着朱蕾,丝毫也没有一些疲态,更似越来越快,俄顷的当儿,眼前已来到了一片树林。正是朱蕾来时乘马,邂逅燕云青的那一片稀疏树林,只是却较诸来时更为黑暗,人行其间,简直如坠身于大团黑雾之间,哪里能分辨一切?
    却是,这个老头儿,宛似生有一双夜眼,行走其间丝毫不见迟蹇,依然速度奇快。
    朱蕾一束纤腰,在对方扶持之下,酸疼难当,简直像是要断了,对方却只顾行走,毫不停留。她心里真把对方恨极了,决计在对方放下自己,解除穴禁的一霎,拼上一死,也要给以颜色,以消心头之恨。
    又是一阵子疾走,耳边上听见了流水之声,敢情来到了水边,正是朱蕾日间乘船过渡的滇池。
    呼呼池风,吹袭在人身上,颇有几分凉意。
    老头儿一径驰近池边,才自定下脚步。左右顾盼了一下,卷动舌尖,打了一声急哨。
    水面上浪花一响,一叶小小篷舟,随即来到眼前。
    浪花打点里,舟上亮起一盏纸灯,一个身披蓑衣的舟子,手摇长橹,向着岸上泊来。
    瘦老头性子甚急,不等来船靠岸,即行夹起朱蕾,腾身跃起,落向船上。
    摇船的舟子,不待招呼,随即把篷舟划向湖心。
    老头儿呵呵一笑,轻轻把朱蕾放置船板,才似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
    “对不起,对不起。多有开罪!”举掌一击,拍向朱蕾肩头,解开了她身上穴道。
    朱蕾只觉得心里一阵恶心,哇地呕了一口,便自倒了下来。
    摇船的舟子,乍见之下,不禁吓了一跳,慌不迭闪身来到眼前。
    “怎么回事?”
    一说话,好生耳熟,纸灯下,对方那一张富态的白脸,顿时令人忆起,正是那个锦衣胖子。
    至此,这胖瘦二人的身分,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朱蕾却并不深知,却把两个人恨入骨里。
    只当是闭穴过久,岔了气儿。
    锦衣胖子好心欠身探看,却不意船板上的朱蕾蓦地翻身坐起,一掌直向他脸上掴来。
    一旁的瘦老人笑喝一声:“小心!”
    锦衣胖子何等身手,倏地向后一闪,朱蕾已自打了个空。
    她却认准了一旁的瘦老人,猛扑过去,举手就抓,老头儿哟了一声:“好厉害!”
    身子一缩,朱蕾可就又抓了个空。
    却不意朱蕾性子刚烈,自以为二度落入敌手,凶多吉少,如其落入清帝或是吴三桂之手,倒不如自寻了结的好,心里早经盘定,眼前也就不再迟疑,当下凝然举目向着胖瘦二人怒视一眼,倏地纵身而前,直向着浩瀚池水投落下去。
    瘦老人怪叫一声:“使不得!”刷地闪身而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后衣。
    朱蕾用尽气力也挣脱不开,又急又气,回过身子大发雌威,却是又被瘦老头儿抓住了两只手。“你……这个老贼……放开我……”
    越是力挣,对方抓得越紧,小小篷舟,只是在水面打转,溅起来大片浪花。
    “好烈的性子!”瘦老头呵呵笑道,“你这是要寻死么?”
    白脸胖子一脸茫然地道:“这又为了什么?”瘦老人嘿嘿笑道:“为什么?把你我两个当成了贼了!”
    朱蕾死既不能,挣又挣脱不开,娇喘吁吁的只是向对方二人怒目瞅着。此番心里,她早已打定了主意,绝不愿再次落入吴三桂手里,只要一有机会,决计寻死,一时只管向二人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白脸胖子这才明白,哈哈一笑:“原来如此,早先在吴三桂的五华魔宫,殿下你大可一死百了,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故人在望,却要寻死,岂非古怪,这又为何?”
    朱蕾看着他愣了一愣,冷笑道:“少胡说八道,你们又是哪里来的?”
    胖子一笑道:“好说,我们要是说出了来历,保管姑娘你就不想死了。”
    “对了!”瘦老头干咳一声,“不相信我们就打一个赌,大姑娘你只要答应我们暂时不要寻死,等我们说明白了你要是再想死,我们决不拦阻,一定要你称心如意就是,好不好!”说完,他便真地把抓着对方的一双手松开,闪身退后。胖子连连点头道:
    “有理,有理!”
    话虽如此,两个人却也提高警觉,防备着对方的事发突然,只是以他二人一身武功,身法之快速利落,朱蕾即使想要纵水寻死,却是不易。
    这么一来,朱蕾倒是暂时不想死了。
    “哼!”她冷冷向眼前胖瘦两个人望着,“哪个人又相信你们的鬼话?有什么话就只管说吧!”
    瘦老人哼了一声,看向身边的白脸胖子道:“老四不来,把一个烫手山芋落在了我们手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他交代?”话声一顿,随即向朱蕾翘着一把山羊胡子道:“我们也不愿管你的闲事,是因为我们一个结拜的小兄弟,为你神魂颠倒,几次三番想到五华山宫去救你,前几天差一点还赔上了小命,这么一来,我们就不能不管了!”
    白脸胖子这时也已脱下了伪装的蓑衣,摘下大笠,现出了原着的银色锦衣。聆听到此,他随即插口笑道:“我们这个结拜的小兄弟姓简,姑娘大概不会陌生吧?”
    朱蕾蓦地眼睛一亮:“简昆仑?”
    “对了!”胖子笑眯了两只眼,“怎么,你还要跳水寻死么?”
    朱蕾脸上一红,却是说不出的兴奋,左右顾盼道:“他在哪里?”
    胖瘦二人相视一笑,并不急于回答。
    “真……的?”朱蕾看着二人,忽似泄气地道,“别是故意在骗我……吧?”
    瘦老人道:“错了,咱们老哥儿啥都学过,就是没有学过撒谎,不像那个姓燕的,差一点把你给骗了。”说话的当儿,船歪了,瘦老人赶忙跳过去,把住了橹,此时此刻倒是不虞朱蕾再寻短见。
    朱蕾冷眼旁观,察言观色之下,心里渐渐有些信了,自个儿走到篷舱下面,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道:“你说那位燕先生他是……”
    瘦老人一面摇船,聆听之下冷笑道:“简昆仑以前可曾给你说过,有个叫万花飘香的门派?”
    “噢,有……”朱蕾突似有所忆及,“他们的头子叫柳蝶衣……”
    “对了!”锦衣胖子一旁搭腔道,“这个姓燕的就是他的手下最厉害的一员大将,要不是我们来得巧,姑娘若是被他带走,落在了姓柳的手上。唉!这一辈子可就别打算再出来了……”
    “岂止那个燕云青是飘香门的!”瘦老人接着说道,“便是姑娘刚才住的那家客栈海口老栈,也是他们属下兼营的买卖。”
    “啊!”朱蕾一惊之下,便自不再吭声。
    回想方才同着姓燕的初进客栈时,客栈主人等一行列队欢迎,对姓燕的巴结讨好的情形,瘦老人这番话料非虚语,再以此印证他二人方才所说一切,当非虚假的了。
    锦衣胖子亮起了火折子,点着了一盏油灯,篷舱里总算有了些亮光。
    “你们是……”声音里终于有了缓和,类似歉疚的,朱蕾向面前的锦衣胖子看着。
    “我姓宫——宫天羽!”胖子伸手向着摇橹的瘦老人指了一下,“他姓秦,秦太乙,简昆仑是我们新近结义的兄弟,他的心意,也正是我们的心意,姑娘你放心吧,见面以后,我们一定设法,让你们兄妹团圆……”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得体,不免一时触动了她的伤怀,心里一阵子发酸,竟自落下泪来。
    当下二人,又把与简昆仑共战七老太爷与宝二爷等一番经过说了个大概,朱蕾以之印证当日在五华山宫听到有关七老太爷受伤不起的传说,越加相信一切都属真情。
    想不到此番误打误撞,绝处逢生,竟会遇见了一双救星,听到了有关简昆仑的讯息,从而共图大业、见面在即。同时与分散多年的哥哥,也将会面,该是何等值得庆幸的一件大事!这么一想,顿时化悲为喜,便自有一句没一句的也与二人聊了起来。
    夜色更黑,滇湖水面上蒸腾着层层雾气,偌大的湖上只有几点星星之火,明灭于沉沉雾气之间。这里民风纯朴,滨湖居住的渔民,更习于夜晚操作,一盏孤灯,一面旧网,伴以漫漫长夜,岁月之清苦,也就不难想见。
    秦老人与宫胖子要去的地方,是上游的昌谷,之所似反其道而行,正是有意躲避金叶堂堂主燕云青的纠缠。盖因为昌谷与吴三桂五华山宫所在的昆明,近在咫尺,朱蕾新近方自五华山宫脱困而出,万不会再回头涉险。其次,简昆仑与方天星也在那里,自有会合见面之必要。
    有了新的理想,再加上与心里一直惦念的恩兄简昆仑就要见面,朱蕾久悬的一颗心,至此总算放了下来。心里一松快,耳听着和谐的划桨声,不知不觉,便倚身船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光早已大亮。
    一抹深秋的枫红,遮住了篷舱半面,渗透而入的天光,便着了些胭脂似的妩媚。
    小舟在静波里微有起伏,时有清风,传送着沁人心脾的湖上空气。
    昨夜倚舱而眠。一觉醒来,才自发觉到换了地头,不知何时,舱板上褥垫铺陈,枕被俱全,虽不华丽,却极洁净,显然新制,倒也难为他们了。
    这般的夜宿湖舟,前所未有,真个是破题儿头一遭。费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把昨夜的经历细细想了一遍,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多年来的伶仃飘泊,随波逐流,真是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真要是心怀自怜,这把眼泪便是流上三天也淌个不完。
    每一次她总是激励着自己,要坚强一点。这国破山河在,恨别鸟惊心的感伤,其实正是每一个苦难的汉人的眼前遭遇,又何是自己独然?
    每一回,她都激励着自己,化悲愤为力量,在明室回天乏术的此刻,协助哥哥永历皇帝,为既倒的家国做一番最后的挣扎、努力……即使为此丧失了生命,求仁得仁,也应是无所遗憾。
    她随即掀开被子,翻身坐起,耳边上听见波涛拍打着岸边的声音,另外还有鸟声啁啾。一只小小的翠鸟,甚至于就栖落在眼前船头,不时地鼓动下颌,发出清脆悦耳的串串鸣声。
    甜美的一夜酣睡,带给了她一个清新明亮的早晨,甚至于对于自己今后整个的人生,也似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她却又兴起了一种少女的娇慵,像是一道闪电,脑子里闪烁着简昆仑轩昂的人影,难以忘怀的深情注视……曾几何时这些微不足道的昔日琐碎,一旦在彼此分离之后,竟然形成了如此坚固的内心形象,化成支持着她的生命勇气的一种动力来源了……想到双方的即将再见,直似有无限鼓舞。
    既然伪装形象已被拆穿,干脆还我初服,那个随身的小包袱,就带有一套女人的衣服。
    先到船头上瞅了瞅,一个人影也没有。
    秦老头、宫胖子两个人大概自觉碍事,远远地避开了。
    朱蕾随即把衣裳换好,映着湖水照了照,依然明洁如昔。
    这附近有大片枫树林子,时值秋深,红叶初染,看过去就像是一片火海那样的渲染,林子里流水淙淙,时有小风,掀动着重重红潮浪影,却是最好的天然掩饰和屏障。
    一个姑娘人家,尤其身边同着两个男人,料理起来,总是不大方便,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两个人才特意的避开了。
    就在林子里,朱蕾把一切料理清爽干净,就着清冽的山泉,洗漱一净,一下子全身舒畅极了。
    此番遭遇,前所未有,以一个金技玉叶的皇室公主,沦落至今的情况,其间过程,尤其是其本人的一段心路历程,真不足为外人道及,若非是一股倔强的意志力量在激励着,真个难以适应。她却能甘之若饴,诚然是难能可贵的了。
    这两个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到处看不见影儿。
    朱蕾由树林里走出来,左右转了一圈,找不着他们,又踅回树林子。
    这一回可找着了……霍然,一个人当面就站立在眼前,由于出现得突然,朱蕾不禁吓了一跳。
    面前人,一袭青色缎子长衣,上面绣着朵雪白的荷花,其人长身玉立,粉面朱唇,眉长目秀,一只手攀着截树枝,状似悠闲。指细腰纤,俊是俊点,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劲儿,一个男人家生成了这番俊俏模样,真有点替他臊得慌。
    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朱蕾心里一阵忐忑不安,直觉地感觉着对方那一双珠藏百媚的眼睛,邪气得很,慌不迭地把目光转向一旁。
    过去随父亲永明王在桂居住时,家中供养着许多乐府舞工杂伎,很多都是由具有色相的男人充任,这些人久习女艺,以媚取人,日久天长,不自觉而女态十足,望之雌雄莫辨,以印证当前此人,倒还有几分神似。
    只是眼前这一人,却似于妩媚之中,别有威仪,显然与彼类纯作女儿之态者不可同日而语,从而使朱蕾一睹之下,为之大生警惕。何以,这个人在匆匆一睹之下,即令她心生觳觫,却是她未及细想。
    未逞多言,只当没有看见,朱蕾低下头,偏过身子,取道再走。
    对方那个人身子一横,又拦在了她面前。
    朱蕾倏地回过身子来,想回到船上,却不意,这个人身法好快,不知怎地,身子只是一闪,又自拦在了她面前。
    这可就绝非偶然。
    “你干什么?”朱蕾忽地抬起头,狠狠向对方这个人瞪眼。
    对方不温不火,一派从容神色,却只把一双光华灼灼的眸子,频频在朱蕾身上转动不已。
    “你就是朱蕾,人称九公主的吧?”
    说时嘴角牵动,颇为邪气地笑着:“怪不得简昆仑为你神魂颠倒,甘作不贰之臣,果然不落凡俗,有些儿姿色。”
    朱蕾脸色一红,大为不悦嗔道:“你是谁?胡说八道些什么?为什么拦我的路?”
    一面说,举步便闯。
    对面人偏偏不让,长躯一挺,即有大股力道迎面迫来,朱蕾被迫得向后退了一步。
    不用说,又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这些日子以来,环绕着她左右四方,真正是能人辈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惹的,眼前这个更不知是什么路数,偏偏秦、宫二位又不在眼前,若有失闪,如何是好?
    心里一惊,朱蕾真是有些儿着慌。转念一想,她却又稳住了乍惊的情绪,只是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对方瞅着:“为什么不要我走?你想干什么?”
    “不为什么。”这个人笑了一笑,“其实也不妨告诉你实话,我跟简昆仑打了个赌,要把你抢到手里,却不想让人着了先鞭,晚到一步,你竟自落在了燕大哥手里……”说着,这个酷似妇人的俊俏男人又自笑了。
    “你还真有办法,又给你逃了出来……”俊俏少年说,“我与燕大哥有同门之谊,自不便从他手里把你硬抢出来,现在情形可就不一样!活该你落在我的手里,公主殿下,你意下如何?是想反抗不从,还是乖乖就范呢?”
    朱蕾一听他自承与那个姓燕的有同门之谊,不用说,当然他是来自万花飘香门里的人了。
    偏偏是这般要紧关头,秦、宫二人竟是不在身边,又怎么是好?
    心里越急,越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神色:“这么说,你也是来自万花门里的人了?”
    “不错!”俊俏少年含笑点了一下头,脸上却不无诧异,“你也知道万花门?”随即点头笑道,“原来简昆仑都告诉你了……他还告诉你些什么?”
    “多了。”朱蕾向着林外湖边眺望一眼,多希望秦、宫二人能出现其一也就好了。
    这个动作,引发了对方一些好奇。
    俊俏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一笑说;“船上没有人,我早就看过了,划船的艄公也不在。”
    朱蕾心里一动。
    原来对方并不知道,自己身边跟随的是秦、宫二人。一个念头,电也似自心头闪过,以秦、宫如此老练,更具有这般身手的异人,何至于会如此大意,听任自己落在眼前这人手里?岂非有些悖于情理?
    若是……他二人又在哪里?或是事先已发觉到了此人的来临,特意藏匿一边,伺机而动?心里还在想着,不禁稍释忧怀。
    俊俏少年又道:“你既然知道万花门,当然也应该知道万花门的势力浩大,凡是我们所决定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一定都会达到。”
    “那可也不一定!”朱蕾嘴角牵动着一丝冷笑,“最起码,就有两件事情,你们没有办成功,甚至于很丢人现眼。”
    “哪两件事?”
    “第一,你们想绑架永历皇帝,但是据我所知,直到现在你们还没有成功。甚至于连皇帝的身边都没有挨着。可是?”说到这里,朱蕾一时得意,脸上情不自禁,甚至于着起了一片笑靥。
    俊俏少年啊了一声,笑道:“你果然知道得不少,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情,还有一件是什么事?”
    朱蕾说:“那只是你们痴心妄想。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不承认,那就是简昆仑。
    你们虽一度用计擒住了他,可是却又让他跑了。直到现在也对他无可奈何,这可是真的?”
    俊俏少年神色变了一变,蓦地向前踏近一步。
    紧接着他却又笑道:“你说得不错。可是他马上就要自己送上门来了。”
    “为……什么?”朱蕾一时懵懂,还不明白。
    “因为你已经落在了我们手里,就不怕他不自己送上门来了。”话声出口,这个俊俏少年,蓦地右手倏翻五指箕开,宛若春风一掬,直向着朱蕾前胸拍来。
    这种几近戏侮的出手,使得朱蕾大为羞窘,一时臊红了脸,慌不迭向后就退。只是对方俊俏少年身手非比等闲,不要说朱蕾一个不诸武功的荏弱女子,便是精于技击的武林高手,在他手里,也不易取胜。
    眼前,随着朱蕾的退后,对方俊俏少年身子如影随形地依了上来。
    俊俏少年,一只探出的右手,其势不偏,依然作势向她胸前探来。
    朱蕾惊叫一声,再次后退,脚下绊着了一截树根,扑通坐倒地上,如此倒意外地逃过了对方那一只心存轻薄戏侮的右手。
    却在此惊慌一霎,耳听得身侧红叶树上刷拉一响,疾风扬荡里爆飞出一天红叶。大片红叶,显然为某种猝发巨力所催使,一经离枝,顿时催化为数十点繁星一股脑直向着现场俊秀少年身上飞射过来。
    俊秀少年其实在掌探朱蕾的一霎,即似已有所警觉,秀眉剔处,冷冷一笑,呼地已把长躯挪了开来。
    旋身进掌——随着他转动的身子,一双手掌已作势向外封出。
    一天红叶,来得快,退得也快。即在对方少年掌力催使之下,一天飞蝗般四射而开。
    却在此同时,一人据树狂笑道:“李七郎,你这个雌儿,尚敢对公主失礼么?”
    朱蕾身已倒地,危急一瞬里来了救星。
    笑声落处,红叶丛中,树干之上,现出了银色锦衣、体态丰实的一个白脸胖子。
    天半飞云宫大羽。宫胖子及时的现身,一口道破了俊秀少年的真实姓名,使得眼前的邂逅,顿生无限波谲云诡。
    以李七郎之诡异深沉,亦不免吃了一惊。脚下轻滑,已抽身七尺开外。取势偏锋,抬头向着树上的宫天羽打量着:“你是哪个?”
    说话的当儿,娟秀的脸上一下子现出几许怒容。
    “我么?”宫天羽嘻嘻一笑,硕胖的躯体,偏是那般轻巧,猝然自树干上拔起的一瞬,直像是一枚气球样的轻飘。一起而落,天外飞猿般已落身近前。
    李七郎细眉倏扬,却把一双明澈眼睛向着地上的朱蕾瞟了一眼,脸色颇是诡异不解。
    但是,宫天羽的杰出轻功,已令他感到了威胁,下意识里已把对方置之为一个劲敌。
    宫胖子当然知道李七郎的非比等闲,却依然不失滑稽,一声朗笑道:“李七郎,你认栽了吧!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跟了你快两个时辰,你的那点鬼心思,我清楚得很,对你们万花门来说,今年是最不吉利、栽跟头的一年,快去告诉柳蝶衣说,叫他少造点孽。要不然,眼前就是他土崩瓦烂、自取灭亡时候,到时候天怒人怨一起来,就算他再能,三头六臂也是照顾不来了!”
    李七郎深邃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他逼视着:“谢谢你的好意。你又是谁呢?”
    说话间,右手反攥,已紧紧握住了左肋间佩带的长剑剑把。顿时,一片凌人剑气,打剑鞘吞口处溢出。正面宫胖子猝当之下,连连眨动着眉毛,说了声:“好家伙……”
    一连向后退了三步。
    “好煞气……”宫胖子嘿嘿笑了一声:“敢情老柳把他随身家伙都给了你,不才若眼不花,足下身上所佩带的应是他当年仗以成名的那一口古剑风起云涌了?”
    李七郎眼神里为之一惊。
    “你到底是谁?”
    “我姓宫!”宫胖子说,“宫天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李七郎却不当他真的是个小人物。显然这宫天羽三个字,对他并非陌生。
    一丝惊异,显现在他脸上:“久仰之至……”话声方顿,一双眸子连连向四方打量不已。那是因为,这个宫天羽的名字,常常与另外两个人——秦太乙、方天星二人连在一起。
    三个人各有一身了不起的能耐,大江南北,倏忽来去,专门干那剪恶除凶,扶弱济贫的侠义行为,却是神出鬼没,极为隐秘,是以知者不多。
    万花飘香对于这类人,是极为敏感的。柳蝶衣更曾深深告诫,把对方三人视同眼中之钉,着令属下相机行事,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是以李七郎乍闻宫天羽之名,不由自主地便联想到了另外二人。
    他生性极是要强自负,一霎间竟自动了剪除宫天羽的念头。当然,先决条件却是在对方只有一人的情况之下才宜施展。
    “姓宫的!”李七郎眼睛里交织着错综情绪,“飘香楼与你们并无怨仇,为什么一直跟我们过不去?难道你们真的以为,以你们三个人的力量,就能胜得过我们?否则的话,又有何益呢!”
    宫胖子哈地一笑:“李大妹子,你太抬爱了,我们哪里敢?”
    这句李大妹子,不啻是一支利剑,深深刺到了李七郎的心里,一时再也压制不住,随着他脚下的一式迈进,掌中霞光一闪,那一口风起云涌已脱鞘而出。
    像是一条闪烁的蛇。
    长剑在振腕出鞘的同时,李七郎高挑的人影,已自向着对方飞扑过去。
    剑光人影,两相混合。大片剑芒,有似一天银雨,直向宫天羽当头罩落下来。
    宫天羽外表突梯滑稽,内心却不敢稍有大意,实在是李七郎这个人过于厉害,故乃心存相激,俾能于对方盛怒中,出奇制胜。
    即使这样,却也不容易。
    宫天羽昔日仗以成名的乃是一口短剑,可是与对方的长剑风起云涌比较之下,难免相形见绌,是以,他特别选用了师门中难得一用的冷门兵刃——四煞棒,一双黑光锃亮,纯钢打制的短棒。
    迎合着李七郎的一天剑雨,宫胖子的一双四煞棒,扇面儿似的舞出了一天棒影,大肆迎拍直上。
    叮……叮……银铃似的一串响声里,两个人倏地分了开来。
    宫胖子一声怪笑道:“打!”
    声出人起,肥大的银色外衣,有似白云一片,当头罩落直下,却在这个势子里,手上的四煞棒,泰山压顶般直向着李七郎头上猛力挥落下来。
    李七郎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紧慑着对方的来势,直到一双棒影,眼看着已接触到了头顶的一霎,掌中剑蓦地展出。
    咝……银光一线,直循着对方一双棒影之间斩落下去,势若电光石火,快到了极点。
    宫天羽那么猛烈的势子,却似难当对方的一剑——四煞棒不及落实,陡地凌空一个倒折,呼地旋身于丈许开外。
    李七郎哪里肯舍,嘴里轻叱一声,双肩晃动,倏地欺身而上。
    宫胖子胸有成竹,身子一连闪动,施展轻功中难得一见的六摇身法,一时人影翩跹,瞬息间已换了四个不同站处。紧接着他长笑一声,倏地飞身直起,向着枫叶丛中落身下去。
    李七郎恨极了这个人,虽然看出来他的心存诡异,似乎别有用心,却是不容他存心卖弄。
    宫胖子的伎俩更不止如此,即在他身陷树丛的一霎,倏地回过身子,右手挥处,刷拉拉打出了一掌暗器——金钱镖。
    李七郎已是怒不可遏,宫胖子这一手不啻是火上添油,当下长剑挥动,运施本身真力,灌注剑身,形成了所谓的剑气。就空一舞,已把来犯的一天金钱镖悉数吸在剑身之上。
    至此,他的怒火已达到极点,万不容对方逃离眼下。“你想走么?”话声出口,人已飞身纵起,施展出飘香楼轻功绝技——一朵云身法,呼然作响声里,已蹑向宫胖子身后,直落向红叶丛中。
    李七郎武功剑技皆有可观,心思亦称灵敏,但终是少年气盛,不若宫天羽之老谋深算,缜密精严。
    眼前情势,宫胖子分明存心诱敌,李七郎不是不知,却在盛怒之下,难以自持。
    这片枫树红丛,早经认定,没有厉害埋伏,绝非偶然。
    李七郎身子才一落下,陡然间觉出,四下里枝叶岔集,更似有老藤纠葛,蓦然间,就像罩上了一道紧身箍儿一般,大是转动不易。
    一惊之下,李七郎才知道不妙,敢情是上了对方的当,却已是脱身不及。
    一口利剑,恰于此时,自斜刺里猛地刺了出来。剑上功力,显然极强——随着这人前探之势,爆射出一道银光,银蛇吐信般直向李七郎前心扎来。
    “看剑!”一叱之下,李七郎才知道换了对手。
    透过那丛丛环身枝蔓,猝然发觉到对方持剑敌人,是一个面孔清癯,两颊飞星的干瘦老人。
    这一剑功力内敛,万非等闲。
    李七郎哦了一声,于枝蔓纠葛之间,奋身一个打滚,其势不谓不快,只是较诸对方老人的出手,终是慢了一步。
    哧……一缕寒光闪处,直打李七郎左肋边滑了过去,一时间皮开肉裂,留下了三寸来长,半寸来深的血口。
    一霎间,怒血翻涌,染红了他半边胸衣。这一剑原取势于李七郎的前心要害,终是他功力精湛,在常人万难兼顾之际,躲过了要命的一击。
    好狡猾的老头儿。一招得手,势若飞鸿,呼地旋身而起,落向斜刺里丈许开外,躲过了李七郎拼命挥出的一剑。
    李七郎踉跄挣出,未及站稳了,人影乍闪,宫胖子已自身后呼地扑身过来。
    “小子,你纳命来吧!”
    四煞棒取势拨风盘打,泰山压顶般搂头直下,双双直向李七郎头顶落下。
    李七郎身手何等了得!但是眼前已中剑负伤,功力已不能尽力发挥。
    宫天羽的一双四煞棒,堪称劲猛力足。
    随着李七郎的一式倒仰,反身横剑——当啷啷!火星迸溅里,硬生生架住了宫胖子落下的一双短棒。宫胖子看准了对方长剑虽是极为锋利,却也难以削断自己的双棒,是以四煞棒贯足了内力,一击之下,火星四射,李七郎吃他巨力一击,只觉着右臂齐根发麻,右手虎口几乎为之破裂,长剑差一点脱手而落。
    一吓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知道厉害,哪里还敢有所逗留?情急之下,一式天外飞虹,把身子挪出了七尺开外。
    “你好……”左手乍翻,哧!飞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一缕寒光直取宫天羽咽喉,用作缓兵之谋,脚下力踹,呼地拔身直起,蹿上了就近的一棵大树。
    却是那个干瘦的老头儿,偏偏放他不过。
    “李七郎,你跑不了啦!”闪烁着大片红光的枫叶丛里,瘦老人掠起来的身子,真像是燕子样的轻快,起落之间,已来到了李七郎立身的树干。
    剑出,人落。俨然武林中极难一现的身剑合一身法。
    哧!一片剑光渲染里,直向李七郎身上飞卷过来。
    老头儿堪称是使剑的一个行家,所谓的北秦南崔,固然夸张了些,只是以此说明了崔、秦二人的剑上功夫,却不容置疑。
    瘦老人——秦太乙,显然是剑不轻出。
    这一剑较诸前此的一剑穿心,更具有十分功力,长剑卷处,矫若游龙,一时之间,李七郎全身上下俱在其凌厉剑势之中。
    李七郎那等精湛身手,这一霎,在对方一双并世高手联手相逼之下,竟自受了重创,成了惊弓之鸟。
    眼前秦太乙的一剑,尤其厉害,李七郎长剑侥幸没有被宫天羽震落,却是万不能迎架对方更具实力的一剑。
    急切之间,一个反身倒仰,双脚在树干上用力一踹,用金鲤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倒蹿了丈许开外。
    秦老头却硬是放他不过。鼻子里冷哼一声,游蜂戏蕊般地沾了过来,其势之快,如影附形。
    李七郎脚下未及落实,秦太乙璀璨长剑,第二次刺了过来。
    叮!火星四溅里,格架于李七郎的回身一转,只是吃亏在腕力的不足,已不能像平常一样使力招架。这一剑尽管招法姿势,俱称上选,却因腕脉乏力,难当对方的真力内聚。
    李七郎手下一软,对方长剑飞蛇出水也似的已打他右肩划过。
    较诸前次,有异曲同工之妙。
    哧!皮开肉裂。再一次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血口,怒血乍涌,顿时染红了他右面肩头。却于这一霎,呼!疾风袭处,宫胖子奇快的身形,打斜刺里飞蹿过来。
    其势之快,迅若飞鸿。
    四煞棒,有似铁臂一双,噗地点中李七郎两肋之间。
    双方乍然一触,李七郎即似触了电般地打了个哆嗦,修长的身子呼地拔起来七八尺高下,一径歪斜着,坠落下去。却是身势未已,一口鲜血已自忍不住喷了出来。
    李七郎就地一滚,踉跄着挣扎站起,长剑一指宫天羽:“你好……”话声未已,第二口鲜血又自喷了出来,腿上一软,扑通!坐倒地上。
    秦太乙一声长笑:“李七郎,你的死期到了!”
    红叶三颤,人若飞鹰。一剑如电,直向李七郎穿心而至。
    宫天羽更不稍缓,燕子般的一式起落,自斜刺里飞身而前。
    李七郎连喷两口浊血,身势疲弱已极,面临着秦太乙的穿心一剑,已是万难招架,剑势璀璨里,脚下一个踉跄,撞向身后大树。
    枝干崔巍、红叶低覆。姹紫嫣红里,一个人鬼魅也似的闪身而出。
    那么样的快捷轻飘。身势乍现,出手如电。
    这一手真有裁云缝月之妙,剑光一灿,唏哩哩剑气四溢里,已为他拿住了直奔李七郎穿心而来的剑锋。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好妙的手!
    其势更不只此……随着这人另一只手掌的翻起,迎空而击,掌风疾劲。颇似有聚雷奔放之妙。
    宫天羽那般疾烈的来势,竟然受阻于眼前的一击,平空一式倒翻,呼地折身于八尺开外。唏哩哩长剑颤抖里,秦老头被对方拿着的剑身,弯成了一把弓的形状,简直就像随时要折断的样子。
    如此一来,秦太乙投鼠忌器,心疼长剑,反倒不敢猝然再加诸真力了。
    不用说,来人这般身手,大大使人震惊。
    透过秦、宫惊诧的四只眼睛,打量着眼前突如其来的这个人,一瞥之下,两个人更惊诧了。
    这个人实在很不起眼。
    一件月白色的长衣,膝肘处都已磨破了,瘦高瘦高的那种个头,架着瘦白木讷的一颗头颅,却是两鬓飞星,大部分的头发都白了。即使伸出来的那一只手,也不起眼,瘦骨嶙峋,活像一只鸡爪子。就是这只鸡爪子也似的手指,紧紧拿捏着秦太乙颤如秋水也似的长剑剑尖。
    其实,事实上他仅仅只用了两根手指。
    秦太乙、宫天羽震惊于来人的完全陌生,不免形诸于面,来人那一双带有三分呆滞的死鱼眼,却也不曾放过他们。
    蓦地,这人喝叱一声,右手向外一送,硬生生把秦太乙的身子向后逼退。
    秦太乙身势一转,借势转式,极其轻灵的已游身三尺开外。借助于一转之力,已把对方巨大的手上力道化解干净。
    他所以施展出如此神妙的迂回身法,自然在于防范对方这个神秘人物对自己的出手突袭,却是,这个假设显然错了。
    事实上,对方这个人对他并无出手的打算。
    随着奉太乙、宫天羽的双双跳出战局,使得眼前强烈情势,顿时大为减低。
    这个人却仍然瞪着一双死鱼眼,呆滞地向二人看着。看了一刻,才忽似明白过来,身子一转,来到李七郎身边,伸手把他揽了起来。
    李七郎看来极是虚弱,却是在对方瘦子搀扶之下,强自点了一下头,现出苦笑。
    “二先……生……你怎么来了?”对于他来说,无异较秦、宫二人更为奇怪——那就是已遭柳先生终生幽禁的二先生,竟然逃出了飘香楼?太令人难以想象了。然而,却是这个逃出来的本门怪人救了自己的命。若非是他的及时出现,李七郎无论如何也难逃宫、秦二人的联手相加,怕是早已命丧黄泉。是以,对于这位柳二先生的突如其来,真正感戴莫名。
    二先生睁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一转,左手忽起,一连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止住了伤处的流血,随即屈身就地,作势把他背了起来。
    李七郎一只手紧紧攀着对方的肩头,另一只手力持长剑,却也余勇可贾。
    看来二先生无意恋战,那样子像是要走了。
    秦太乙、宫天羽却是不依。
    刷!像是燕子样的轻飘,双双已落身眼前。其势正挡在二先生身前左右。
    “二……先生?”
    这个名字太奇怪了,也太陌生了,简直不见经传,闻所未闻。
    说话的当儿,秦太乙长剑压腕,深邃的目光,瞬也不瞬直向对方逼视着。
    宫胖子自然也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非比寻常,借助于脚下的趋前一步,四煞棒紧收内肋,却是功力内聚,准备着随时的出手一击。
    “唔……”二先生频频咽着喉结,样子颇似紧张滑稽,“你们两个……人闪开……”
    对于二先生其人的反常,李七郎自然了然胸次。这个人的行为乖异,不合常情,简直说他不清,别看他眼前对自己的行为,极似仗义援手。转眼之间,病势一发,说不定立刻翻脸无情,六亲不认,转而白刀相加,却又站在敌人的一面。
    是以,眼前最急切之事,莫过借助于他的一时清醒,闯出敌人联手加害之围。为此,李七郎虽是力有不逮,却不得不强自打点,借助于自己的聪明头脑,取代二先生此一面的不足。
    “简……昆仑……他在哪里?”莫名莫妙,他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听在宫、秦二人耳中,不啻为之一愣。
    “简昆仑?”秦太乙哈哈一笑,“你认识简昆仑?”
    二先生连连点头说:“认识……认识……他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你们看见他了么?”
    宫天羽哈哈一笑:“这么说,我们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二先生傻乎乎地翻着白眼珠,一时之间,像是有些想不通。
    李七郎却为此大吃了一惊,立时附在二先生耳边,轻声道:“你可千万别上他们的当……快带我走……我知道简昆仑在哪里,我带你去……”
    二先生神情顿时为之一振,喜道:“真的?”身势一耸,箭矢也似的,已跃身丈许开外。
    秦太乙怒叱一声,脚下一滑,举剑就扎。
    二先生身势一转,骈指如飞,叮一声,流光四颤里,已把对方长剑点开一边。
    宫天羽却在这时飞身而前,四煞棒拨风盘打,双双直向他头上落下。
    但是二先生功力大非寻常,多年来幽禁飞红小筑,自研出一套招式手法,出手怪异,大别于当今武林各派。
    迎着宫天羽的一击,二先生身子一个急扭,虽是背着一人,亦如同蛇鳗般的滑溜,衣带轻飘,已摇身丈许之外,险险乎躲开了宫天羽雷霆万钧的出手一击。
    这番身法,非只是秦、宫二人吃惊,即使是李七郎亦大感诧异。
    昔日在万花飘香,一直当他是个白痴,即使意识到他的身手非凡,却往往在对方神智失常这个大前提之下,不予重视,真正是丝毫未曾寄以关怀,却是想不到一朝显示身手,功力竟是如此了得,即使较诸柳蝶衣也相去不远,很可能双方在伯仲之间。这样重要的一个人,万花飘香竟然一直不予重视,甚而视同犯人一样把他深深幽禁,说起来不能不是一种浪费——人才的浪费。自然,李七郎匆匆悟想上下,完全基于他眼前对自己的嘉惠,却没有设想到他一朝用事之后的反面价值,负数的影响。而身为一帮之主的柳蝶衣,却是面面俱到,深深理解到自己这位胞弟的危险性,才致会有此一番常人万难理解的处置。
    只是,百密难免一疏,他仍然逃出樊笼,重入江湖,往后的发展,海阔天空,实在难以料想,结局又将如何?
    可叹的是,以二先生如此身手,纵身江湖,为善者天下利,为害者天下祸,谁又能予以约束、制伏?
    柳蝶衣或许是惟一可以制伏他的人,却是如今病势不轻,他会为了自己这个胡闹任性,甚而有严重精神问题的弟弟出来吗?
    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因为舍他之外,似乎还想不到谁又有足以制伏二先生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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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试把飞花卜归期
    秦太乙、宫天羽皆为当今武林一流人物,却是,即使合二人联手之力,亦不能制止眼前二先生的来去自如,尤其可恼的是,由于这个二先生的突如其来,完全粉碎了他二人的事先设计。
    这个设计是,今日此刻,一举歼灭李七郎。杀了李七郎不啻是等于断了柳蝶衣的右臂,对于万花飘香一面,不用说当能构成极大威胁。
    却是由于二先生,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现,一切功败垂成。岂能不令人懊恼怀恨!
    二先生背着李七郎一连几个打转,来到林外江边。
    宫天羽一声断喝,自身后快速欺近,抖手打出了一线金光。
    显然是为二先生所激怒,宫胖子竟自连多年不曾一用的狠毒暗器夺命金线也施展出来。
    顾名思义,这种暗器乃是一种线样的形体。
    华光微现,已临近二先生身后。却是直奔二先生背上李七郎直射面临。
    以宫天羽腕指力道,自是可观。是以,虽是一金属线软体,亦极具杀伤之力。
    李七郎虽在重伤之下,却也奋力恃强。若在平时,大可运施剑气,将来犯暗器击落地上,根本无需接触,只是这一霎却是力有未逮。
    剑尖与暗器方自一触,叮地一声轻响……那暗器原是直飞如箭,一触之下,才知竟是软的,软以绕指金柔,随着李七郎剑尖飞抛之下,刷地斜飞而起——却是迎空一旋,蓦地做飞蛇状,二次袭进,刷地直向李七郎颈项上缠来。
    这一手显然大出李七郎意外,剑势既已用老,举动左手就撩。
    不撩犹可,手势方启,即为飞来金线蛇也似的缠了个结实。
    却是没有想到,如此厉害:
    即在那形若金线的玩艺儿一阵飞绞之下,紧紧地缠在了李七郎左腕之上。一阵子刺骨裂肤奇痛,逼使得李七郎大声叫了起来,霎时间皮开肉裂,左腕处已是鲜血淋漓——
    那小小物什,极是锋锐,一阵子紧缠力绞之下,深可及骨,竟是厉害得紧。
    二先生心里一急,不知道背上李七郎到底怎么样了,听见他的叫声,再也不思恋战,背着李七郎加速奔驰,连纵带跳.直似星丸飞掷,瞬息之间,已是十数丈开外。
    宫天羽心有未甘,犹待追上去,却为秦太乙横身阻住了去势:“算了,让他们去吧!”
    宫天羽顿足道:“可惜,差点就要了他的命……这家伙……是哪里来的?”
    秦老头脸上悻悻地道:“你可是把我给问住了,想不到万花飘香竟然藏有如此厉害的人物,真正可怕。”
    宫胖子皱着眉,冷冷地说:“二先生?您听见过这么个奇怪的称呼么?”
    秦太乙苦笑不语。
    对他们来说,实在难以令人置信,二先生一个具有这般功力的人,在武林之中,竟然会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人,孰能相信,简直是太离奇,令人费解。
    自然,这种因素的形成,乃是由于二先生长期被幽禁,与外界完全失去消息的必然结果,自然不为人们所知。
    虽然彼此只有几句对答,但是二先生的语无伦次,全无心思,已为秦、宫二人所鉴知。
    “这个人大有问题!”秦太乙说,“说不定是个疯子!”宫胖子摇摇头,忽然一笑道:“既然他与简昆仑要好,见着他一问即知。这步棋我们还不一定输。”
    说到这里,才自发觉九公主朱蕾已出现林边。
    也只是一场虚惊而已。
    朱蕾脸含笑靥地姗姗来到眼前,道:“你们到哪里去了?刚才真把我吓坏了!”
    秦太乙叹了口气道:“这个李七郎是柳蝶衣手下最厉害的人物之一,我们原来计划今天就除了他,却是没有想到又让他跑了。”
    朱蕾这才明白,翻着一双大眼睛向二人看着,似怨又嗔地哼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拿我当钓鱼的饵呀!”
    宫胖子一笑,抱拳道:“姑娘海涵,我们如果过早现身,他自然不会上当,想不到,功亏一篑,到头来仍然是让他跑了,看来万花飘香这一门派的气数未尽,还要在江湖上祸害几年呢!”
    朱蕾皱了一下眉道:“我们与万花飘香无怨无仇,平白无故,他们干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真是岂有此理!”
    秦太乙嘿嘿笑道:“柳蝶衣这个人野心极大,他是想利用令兄的名号,广结天下英豪,全数为他驱使任用。如果能先抓住了你,便可用为人质,与令兄讨价还价了。”
    朱蕾苦笑道:“原来如此,真是这样,他可是想错了,慢说我哥哥不会为了我便轻易就范,真要这样,我也不会答应,必要时我可以一死,也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虽是娓娓而谈,眉目间却荡漾着一片英气,俨然贞节烈女,神圣不可侵犯。
    秦、宫二人不觉对看一眼,眸子里不自觉流露出激赏之情。
    “好!”秦太乙大大赞赏道,“只凭姑娘这两句话,便足当十万雄兵,莫怪乎我那简兄弟一提起你来,便赞不绝口,称为女中英雄,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朱蕾不觉为他磅礴气势的一番话逗得笑了起来。尤其是听到简昆仑对自己的夸赞,更有无限受用。笑靥里,含蓄着几分羞涩,忍不住问秦太乙道:“说到简大哥,他如今又在哪里?”
    宫胖子在一旁哈哈笑道:“这个谁又知道?反正姑娘跟着我们走就是了,准没错儿!”
    朱蕾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存心拿自己取笑。对于简昆仑她有太多的好奇,碍于二人这般神态,生怕又被他们取笑,便只得闷在肚子里不再说出。
    一行人随即返向篷舟,继续未完之水上路程。
    此去昌谷,已是不远,料想着日落之前,便应该到了。
    一口气跑了十几里,才自脚下渐渐放慢下来。二先生面不红、气不喘,看来犹是余勇可贾,不时地左顾右盼,像是随时在戒备提防着什么人侵袭的样子。
    被他背在背后的李七郎,已是十分虚弱。见状叹息一声道:“还要再跑么?停下来歇歇吧!”
    二先生应了一声,随即把李七郎放下。一双眼睛犹自不时地东张西望,样子十分紧张。
    “你在看什……么?”
    “他……们……两个呢?”
    “早就去了!”李七郎倚着一块石碑坐下来,清秀的脸上一片苍白,终因为伤势过重,话也不便多说,只是频频喘息着。全身上下一片血污,那样子着实吓人。
    二先生啊了一声,倏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现出惊异惶恐神色。
    “你不要……害怕……”李七郎苦笑着说,“他们两个武功不是你的对手,不会追上来的……”二先生喉结动了一下,唔了一声,连连点头。
    李七郎察言观色,乃自确定对方仍然并非神智完全清醒,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能冲破飘香楼重重严谨防范逃逸出来?
    自然,眼前却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二先生……我现在伤势很重,你要救一救我……你愿不愿……意?”说时,李七郎目蕴热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虽是模样儿悄,媲美妇人,只是内心刚强好胜,生平极少开口求人,这一霎面临死亡的威胁,竟然也求起人来。
    “我?”二先生一副抓耳挠腮,心思惶恐的样子。
    李七郎认识他很久,深知他的病发无时,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糊涂,眼前的一霎,显然较诸刚才便差了许多,若待他病势发作起来,怕是六亲不认,再想驾御他可就难了。
    是以眼前的一刻,极是可贵,却要好好把握。
    “我身上有本门专治刀伤的妙药……你快给我……搽上一些……”
    二先生唔了一声,点点头,还算明白,把药取了出来,随即在李七郎的指示之下,陆续在他外伤处搽抹包扎。
    总算没有出错。
    上药包扎过程里,展现出他的受伤部位,伤势极是严重,左肋间的一处剑伤,足足有三四寸长短,深可见骨,极是骇人,右肩上那一剑,差一点便伤及颈上要害,此刻着来,犹自触目惊心之极。
    一切包扎就绪,二先生脸上才展开了笑容,搓着两只手,发出哧哧笑声。
    李七郎城府极深,情知此番死里逃生,全赖眼前二先生的援手,这个人对自己眼前的生死存亡太重要了,不仅此番,他容或还有更重要的利用价值。
    “谢谢……你!”李七郎看着他,点了一下头,“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已经死了……
    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二先生摇摇头,脸上带着神秘地笑道:“那些饭桶……都被我打输了……”
    “雷公公呢?”
    “他……被我打伤了!”
    提起雷公公来,二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片怒容,可见他对此人恨恶之深。
    “嘿嘿……”二先生紧紧握着两只拳头,“这一次他总算知道了我的厉害!”
    “你对他怎么了?”
    雷公公一身武功了得,身负飘香楼承上启下重任,二先生居然把他打伤了,这个漏子捅得不小。
    “谁叫他……想要我的命?我饶不了他……我把他的一条腿……给废了……”
    李七郎吃了一惊:“柳先生……呢?他不知道?”
    “不!”二先生连连摇着头,脸上现出得意的神采,“他……不在家,不知道……”
    这就难怪了。
    柳蝶衣不在家,时美娇等一干健者纷纷奉命外出,只凭雷公公等少数几人,如何能制上二先生的来去。柳蝶衣竟然也疏忽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那个长年被幽禁,一向相安无事的弟弟,这一次竟然不再乖驯,而至狂性大发,逃脱樊笼。事情的发展经过,以及严重性,还不得而知,想起来应是不小。
    李七郎嘴里不说,心里却在盘思着对这个二先生的应对之策。以他之精明阴狠,以及对于柳蝶衣的忠心不贰,决计是不能容忍任何人对飘香楼心生叛逆,像眼前二先生这般行为,自是不可饶恕。只是眼前情势特别,更何况自己这条命,还是对方所救,再者他伤势沉重,疲弱的躯体,又能对二先生如何?
    “柳先生……又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二先生摇摇头,一脸认真的样子。
    “唉!”李七郎痛苦地冷笑着,“他的病体未愈……黄大夫再三告诫过他!他竟然又忘记了……”虽是两句随时有感而发的言语,却显现出深挚的关怀情意。却不意身躯转动之际,触及到身上的内伤,一时形容憔悴,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二先生立时皱起了眉毛,“痛……么?”
    李七郎紧紧地咬着牙齿:“我为那个宫胖子,点伤了两侧,伤了真气……伤势不轻……”
    二先生唔了一声,忽然为之一惊,随即解开了他的内衣,果然看见两侧肋下气海穴上,各自现有一团乌黑颜色。
    这个突然的发现,顿时使他大吃了一惊:“这……”
    “你不必……害怕……”李七郎惨笑着说,“伤势虽重,一时倒也无妨……而且……
    如果你肯救我,我便死不了……”
    二先生迷惘的眼睛,直直地向他瞅着……
    “我……怎么救你?你说……”
    “你果然是个好人!”李七郎一只手撑着身子,吃力地苦笑道,“我只问你……你可曾精通六阴真气么?”
    二先生眉毛一扬,顿时点头道:“会……我会……”
    “那样就好!”李七郎脸上显现出一丝微笑说,“只有这种六阴真气能救我的命……
    我原以为当今天下,擅施这门真气的只有柳先生一人……想不到你……也会……”
    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悟及,苦笑道:“我怎么忘了……你与柳先生……你们原来是同胞手足的兄弟……这就怪不得了……”
    二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番怒容,圆瞪着两只眼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多年以来,即使是在他被认为精神失常时刻,柳蝶衣或是柳先生这三个字的称呼,在每一触及的瞬间,都像是一根尖锐的钢针,深深插进他的心里,从而使他感觉着一种莫名的痛苦……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作祟,令人万难想象,曾似手足之亲兄弟,何以竟会衍生出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
    李七郎顿时警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好在二先生早已习惯了这般仇恨的发泄——像是往常一样,每当他清醒时刻,想起曾是胞兄柳蝶衣的这三个字时,他总是低头不语,那一霎所能听见的,也只是沉重的呼吸以及喀喀的错齿之声。
    就像是眼前这般模样……
    喀喀的咬牙切齿声,衬托着他微微颤抖的身子,显示着他对柳蝶衣的极度恨恶。这般形样表情,看来极是可怖,简直较诸怒发冲冠,截指毒骂的火爆场面尤其更有甚之。
    一个人恨一个人,到如此程度,简直不可思议,更遑论双方的曾为手足之情了。
    李七郎冷眼旁观,顿时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也自体会到他们兄弟之间,竟然有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却是以前无论如何所没有料想到的。
    他同时知道二先生这个人神经兮兮,病发无时,一句话很可能便使他狂性大发,若是以此而迁怒自己,性命休矣。所幸,眼前二先生尚不曾理智尽失,只是独自咬牙切齿发泄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
    李七郎注意到他那一张消瘦的脸,由先时的一片惨白,渐渐着了些血色,才自意识到对方的一腔怒气,总算消失。
    “记住!”二先生呆滞的眼睛盯着他,“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提他的名字……我要忘了他……”仰首向天,长长地吐着气,他讷讷说,“我要忘了他……忘了他……”
    李七郎一句话也不说,在旁边看着他,总是气微力弱,强支不住,便自倚着身后大石,慢慢倒下,嘴里发出了呻吟之声。
    二先生原是深具同情之心,眼见李七郎如此光景,顿时大生怜惜。
    “好吧……六阴真气……六阴真气……”一连说了两声六阴真气,却是不知向对方如何施展,只是愣愣地向李七郎翻着白眼儿。
    李七郎这时果真十分微弱,甚至说话都已困难,聆听之下,向着二先生点了一下头,勉强说道:“我为宫……胖子的乾元真力……伤了两臂,只有六阴真气才能……”
    二先生顿时领会道:“我知道了……先把你身上的气脉打通再说!”
    李七郎含笑说:“对了!”
    二先生既有如此功力,岂会混沌如此?怪在他神智晦明无定,时清时浊,才给人以语无伦次无可理喻之感。
    这一霎显然是清醒时刻,出言一点即透。
    当下,二先生宽衣解带,盘膝坐好,随即不再说话。
    李七郎尽管气势微弱,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直向对方注视,审视着他的每一行动。
    当时即见二先生闭目调息不语,须臾即似有一股气机运行其体,上下充斥,不旋踵间,他的小腹即似有所异动,大大膨胀了起来,足足有磨盘那般大小,其时二先生脸上已现出了涔涔汗渍。
    李七郎暗惊着眼前二先生,竟然有如此深湛功力,真个又惊又喜。当下不待招呼,遂自把双手缓缓伸出,却是指尖朝上,现出了一双掌心。
    二先生眨动了一下眼睛,即自把一双手掌缓迎了上去——四只手掌一经交接,顿时紧紧吸在了一块,再也分不开来。
    这种气机的灌输,最是旷时耗神。往下的多半个时辰,双方俱无一言,屏息专注,一力授受。
    大凡练功之人,对于本身所练真气最是看重,轻易不肯授人。普通情况下,即以些微授人,亦能使受者蒙益不浅,像眼前二先生这般大量灌输溉施,丝毫不以本身之亏损为念,却是不易多见。
    李七郎绝处逢生,遇见了二先生这样的一个大好人,也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李七郎坐起来的时候,二先生却不得不倒了下去——他实在太累了,全身上下俱为汗水所湿透,这般全力的支援灌输,使得他看来疲惫已极,不得不倒下来休息一下。
    只是却没有料到,很快的他竟然睡着了。
    枝叶窸窣,流水潺潺。
    这一觉睡得既香又甜,直到红日西沉,金风送爽的一霎,二先生才似若有所警地睁开惺忪睡眼。
    耳边上响着动物的咀嚼之声。一只长角山羊正在身边嚼食着野草树叶,近到几乎与他唇面相接。
    二先生吓了一跳,慌不迭翻身坐起。却把对面的李七郎逗得笑了起来。
    虽然身上有伤,此番看来李七郎已大非先前模样,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清秀开朗、盈盈的笑脸。
    李七郎又恢复了昔日的翩翩神采。而且,他现在正在吃一只柿子。
    红红的柿子,又软又大,总有六七个之多,连枝新摘,就放在他面前的石头上。
    “啊,你睡醒了,快来吃吧,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真甜!”说时他顺手丢了一个过去。
    二先生接过来,却是破了,黏糊糊地弄了一手。李七郎见状不禁格格地笑了,声音清脆,饶有韵致,总是拜领二先生的好心德惠吧!那张脸蛋儿此刻看来尤其俊俏,有一种处子之美,他却不折不扣的又是个男人。
    反正是二先生无能领会,把一只黏糊糊的手,在草地上来回擦着。
    “傻子,也不嫌脏……哎哟……粘死了!”
    格格笑着,李七郎又丢了一个柿子过来:“接着!别再弄破了啊!”
    二先生接过来,瞧了半天,点点头说:“唔——是真的柿子,又大、又甜!”
    “咦?”七郎笑得眯起了眼睛,“你还没吃,怎么知道甜呢?”
    “我怎么知道?……唔唔……我怎么知道?”一面歪过了脑袋,二先生着实认真地在想着这个问题。李七郎见状忍不住又清脆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嘴角可就带出了不屑:“难怪人家都说你是个傻子,看起来还真傻得不轻,是个大白痴——混球儿!”
    二先生仰起头向他嘻嘻一笑,随即低下头大口吃着柿子。
    由七郎这个角度瞧过去,瞧着二先生的侧面儿,那神情竟与柳蝶衣十分相似。也难怪,人家原本就是兄弟嘛。倒是提醒了他,油然地对他滋生一些好感。
    好长的一阵子了,柳蝶衣自从那一夜与他……之后,发了病,遵从医嘱,再不能与他亲近了,便打那个时候起,七郎就干搁着了……多少晨昏,他侍奉在柳蝶衣榻边,瞧着他,念着他……却又衔恨着他……迫使他更怀念起简昆仑这个人来,后者虽然不折不扣的是个正经侠士,压根儿就不理会他的一念之私,甚至绝裾而去……却是,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里痒痒……哎呀呀……李七郎这些日子可真是犯了心思。着了情魔了。
    常听人说大姑娘想汉子,夜里睡不着觉,把个被角儿街在嘴里,都咬破了,却是不知,男人想男人,这个滋味可更不好受。
    李七郎这个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为此更不知背人泣过几回。
    两个男人……一个病了,一个压根儿就不理会自己。教他何以消遣、消受?却又是天生的眼界儿高,喜欢上的人,不是一方之魁,便是人中俊杰。一般俗夫,连正眼也甭打算瞧他一眼,这才是难了。
    情欲之于人,可也真是邪门儿,该想的时候,他偏不想。该玩真的时候,常常却又是虚晃上那么一枪,恁教事后想起来平白叹息,却是追悔莫及。
    它又是那么微妙,来无影,去无踪。
    就像这一霎,刚刚才在死亡线上打了个滚儿,侥幸地活了过来,身上还有好几处外伤,怪不利落,他却又动了这个邪念儿了。
    瞧着对方那一副吃相,那个痴样儿,真不值得对他动情,可也是邪得慌,二先生那半边脸怎地这么像他哥哥蝶衣先生呢?一想起柳蝶衣来,李七郎真个半边身子都酥了,总是二先生也有他过人之处吧!
    就拿刚才对敌时的一番身手而论吧,可就较之柳蝶衣也不少让,人虽然是个憨子,可也有聪明的时候——话可又说回来,真要是聪明的时候,还凑不成一块儿呢!
    “来……过来……”
    横过一半身子,一只手支着腮帮子,那只手却向二先生招着。
    二先生可真是个木头人。这一霎柿子吃完了,粘乎乎地沾了满脸都是。
    “我?叫我……”
    “这里还有谁,不叫你叫谁?”李七郎笑啐一声,“难道还要叫它?”眼角一扫,瞟着那一隅见物就啃的山羊。
    羊吃青草,怪道的有那么一股子骚膻味儿。
    李七郎却也较羊不差,这一霎脸盘儿都臊红了。
    傻不楞登的。二先生走了过来。
    “我来……啦……”
    “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石头,特意的,他还把身子挪开了一些。
    二先生嘿嘿一笑,老实不客气地便真地坐了下来,李七郎脸儿红红地睨着他,轻轻一叹,他说:“这么大个子的人了,怎么会这么窝囊?瞧瞧你的脸吧!”
    “脸?”说他傻还真傻,伸出了一只手,在脸上傻乎乎地摸着,满脸茫然神态。
    李七郎瞧着有气,又有几分怜惜,哼了一声,由身上取出了一方绸帕,怪不甘心地在他脸上拭着。
    二先生忽然推开了他的手,用着十分奇怪的眼神向他看着,显然是,他活了这么大,还没有人这样温存地关怀过他……有之,便是他生死相依、魂牵梦系的那一位红颜知己宫小娥了。舍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亲切到接近自己的身体。
    眼前这一个,总似不大对头。
    糊涂虽是糊涂,男人女人他总还分得清楚。怪在李七郎这个大男人,却怎的会这般媚态?
    清醒时候,自是不难理解,眼前精神错乱,可就大费思量,一时之间,只管瞪着两只眼睛向对方骨碌碌直转不已,且是额角青筋暴现,脸上已现了汗珠。
    “这个不识抬举的混球儿……”心里骂了一句,一腔热念,像是兜头淋了盆冰水样的,打消了多半。
    想想,好没情趣。眼前这个人,要是换上简昆仑,该有多好?即使是病中的柳蝶衣,也自有一番温存情趣,偏偏这个家伙,白长了这么大个子,简直不解风情,好扫人兴。
    李七郎真有些气馁了,若是就此打消了,却又有些心有未甘,再热吧,可也就热不起来,一时间,真个意兴阑珊,仿佛全身都不带劲道,一双眸子颇似怨气地直向二先生盯着。
    “比起你哥哥来,你……差远了……”说了这句话,忽然心里一动,忙急收口,却已是来不及。果然,二先生为此大为激动。
    即使在精神紊乱之际,也万万听不得人家提起他的那位兄长。一霎间,就像是发了狂的那般模样,猛可里一个蹿身,来到了李七郎眼前,右手乍抡呼地直向他脸上掴了过来。
    这番举止,显然出乎李七郎意外,一惊之下,却也并不慌张失措。
    照说,二先生武功何等了得,李七郎大伤未愈,如何当得?却是事有乖巧。
    随着李七郎的从旁出手,噗地叼住了对方手腕儿。
    “哦?”二先生怔了一怔,用力回挣的当儿,才自觉出全身上下软绵绵的,竟是一些儿也提不起劲道。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大为惊讶。
    李七郎却一些儿也不惊讶。
    “你还是安稳一点的好。”说话的当儿,手上略一带劲儿即把二先生看似有力的一只胳膊给弯了下来。
    “对不起得很!”李七郎说,“为了安全起见,我刚才在你身上动了一点小小手脚,有点不好意思……我把你的气海穴道,暂时锁住了!”
    二先生却是不与理睬,一个劲儿地运功调力。
    他内功极其深厚,一般来说,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不易为人所乘,必然是由于先时大量灌输内力予对方的结果,一时几欲虚脱,这般情况之下,才致为李七郎伺机所乘。
    他却是难以置信。犹自在一次次提吸真力,却是每一次行经气海穴路,即感觉着小腹间一阵酸软,从而使得待起的气机,化解无形。二先生神智紊乱,并不相信李七郎所言属真,只是一次又一次连续运施真气,却是每一次都功败垂成,一霎间气喘吁吁,满脸汗下。
    “算了吧,你还是老实一点的好!”随着李七郎手势力按之下,二先生扑通一声,乖乖地坐了下来。
    二先生还待不甘,李七郎的一只手却搭在了他的肩上,真力略吐,这一下,二先生便真个老实了。
    看着他那副样子,李七郎得意地笑了。
    “怎么着,胳膊肘子向外头弯,专打自己人?”挑动着一双长眉,他颇是得意的样子,“要说到真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讲到斗智,二先生你还差得远,你以为打伤了人,乘着柳先生不在家,就可以造反逃跑了?那可是太天真了!”
    一抹微笑,显示在李七郎那张漂亮却狡猾的脸上,此时此刻,对付二先生,他已是智珠在握,再不愁他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儿。
    由于二先生先时的大力灌输,已使他内功真力大为充沛,虽然几处外伤,仍是严重,却已不再构成生命威胁,且能以内功做适度施展,自非刚才凡事仰仗二先生那般狼狈姿态。
    李七郎心细如发,多年与柳蝶衣相处过从,使他自柳处学得权术运用,即使柳蝶衣的机智、阴险,也使他私心倾慕,暗中学习,早已深入三昧。
    如今这一手对付二先生的先恭后倨,翻覆云雨,即是师承柳氏,却是不期然地拿出来对付了柳先生的同胞兄弟,未免始料未及。
    无论如何,能够把二先生生擒而回,总是大功一件,而且,在擒他返回之先,更要他心甘情愿地听凭自己的差遣使唤,这才是最重要且是大快人心之事。
    “你……你要怎么……样?”二先生两额青筋暴跳,一双眼睛充满了悬疑。
    那却是他过去在飘香楼,虽然不乏与万花飘香一干首从,俱有过长期为敌斗争经验,独独这个李七郎,他却是认识不清,从无有过深切来往。
    并且,由于昔日一次李七郎对他的同情、示惠,使得他永铭肺腑,深深感戴不已。
    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促使他今日的对他加以援手,然而现在……
    一霎间,面前这个一向是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却怎么又忽然间变了嘴脸?
    这便是头脑原已十分单纯,更兼神思错乱的二先生无论如何也难以想通的了。
    反之,李七郎却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二先生……你岂能对我这样呢?难道你忘了?”说时,他那只按在对方肩头上的手,缓缓地松了下来。
    二先生立刻作势又站了起来。
    “何必呢!”李七郎脸色温文地道,“难道你忘了!那一年你被柳先生打入地穴,赤身露体地绑置在一块大冰上……”
    二先生顿时神色一震,眼睛里红光毕现,那样子简直像随时要找人拼命。
    可是接下来李七郎的话,立刻使得他改变了神态。
    “你应该记得,是谁救了你?是谁把你由冰上解救下来,投置在生有炉火的温室?
    是谁为你敷的药——医治背上那大片的冻疮?”
    “是谁……”二先生忽然大叫了一声,倒在石块上,一时张大了嘴,哇哇大哭起来。
    李七郎微微一笑:“我不会再说了,只是要让你记往,那个救你的人,就是我。”
    “我……我……”二先生眼泪汪汪地瞪着他,越是心情激动,越是说不出一句话,反倒结巴起来,我我了半天,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他的感戴之情,早已不可言宣。
    像二先生这么单纯老实的人,简直随时可以欺之以方,只是稍存忠厚的人,谁也不忍心去欺骗这样的一个人。自然,若有人以此而心存利用,实在轻而易举得很,更遑论李七郎擅以运智权术而为手段的聪明人了。
    “算了,不要再说了……”轻轻抚拍着二先生的肩头,李七郎神色祥和一如处子地说,“你的心我明白……你是个好人,我知道,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救你了……”
    二先生哽哽咽咽,仍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七郎掏出了丝帕,再一次给他揩拭眼泪,这番动作,却也并非全系做作,必然也是由于李七郎这个人,骨子里天生就有一股类似女性的温柔,某些时候触景生情,不自觉便自流露出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细致、体贴入微,若然只是如此,尚不失六朝君子之恂恂儒雅,极有亲切之感,设若是间以媚态、妖娆,便令君子足羞,鄙而远之,不敢领教了。
    对于眼前的二先生来说,他的温柔显然产生了极佳效果,先时的一腔怒火,早已打消了个于净,一时之间,眼前所见到的这个李七郎,又重复回到了昔日的恩人形象。
    李七郎细心审视,了然胸次,顿时大现轻松,他确信眼前的这个人,自己已切实把握,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他的反面牵制。
    “我们……简……昆仑……”糊里糊涂之际,又自说出了简昆仑的名字。
    李七郎冷冷一笑,瞅着他说,“简昆仑又怎么样了?你脑子里难道只有一个简昆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酸溜溜的。那是因为简昆仑这个人也正占据着他自己的心。
    自从那天,简昆仑义正词严的与他绝裾离开之后,着实令他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直到今天还没有摆平。
    人们皆知女人善妒,却很少知道像李七郎这等样的男人,更为善妒。占有欲之强烈,更非一般心理正常者所能想象。
    二先生自是无能体会。
    “简……昆仑……他是我的好兄弟……”话未说完,左脸上已着了李七郎重重一巴掌。
    “啊!”
    事出突然,这一巴掌打得还真不轻,二先生穴脉被锁,身法大失灵活,哪里闪躲得开?被打得身子一歪,几乎倒了下去,一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你……打人?”喝叱着,正要蹿身站起,却被李七郎一只手掌噗地落在了肩上,身子一软,随即又坐了下来。
    “你记好了!”一霎间,李七郎脸上洋溢着微笑,笑靥里涵盖着无限杀机,给人的感受却远比直眉竖眼更为恐怖。
    这一巴掌可真把二先生打愣了。
    在二先生离奇不幸的一生遭遇里,确实是不幸之至,少年时,由于一身超人的武功遭遇,少年英姿,风流倜傥,也同于乃兄柳蝶衣一般,度过了一段令人艳羡的美好岁月。
    但是自从他心爱的人宫小娥离弃他死亡之后,痴情的他,竟然为此罹患了可怕的精神幻想奇症,自此而后,幸福这两个字,便与他一点儿关系也扯不上了,他所应有的尊严因而一再递减,他竟然也就习以为常。
    在飘香楼长时幽禁里,执役的下人,都胆敢在他脸上吐唾沫,他也能唾面自干的含笑如饴,至于那个职掌飘香楼总管的杂务头子雷公公所加诸于他的人身迫害、人格践踏,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是以,李七郎的这一巴掌,虽使他有些突然,微微一惊之下,却又甘之如饴地嘿嘿笑了。
    一只手摸摸被打的脸,一霎间仿佛是又回到了昔日的岁月里……
    飘香楼、飞红小筑……
    多么美的名字,却是在他心里烙下了比冰还要冷的无情岁月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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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此时骊龙应吐珠
    “记住!”李七郎口气阴沉地道,“你不许人家在你面前提柳先生的名字,我也有个忌讳,那就是不许你在我面前提简昆仑这三个字,再让我听见,我一定不饶你,你记好了……”
    二先生果真不再吭声了。他的情绪变化,显非常人所能料及,时悲时喜,无能预料,眼前一霎间的悲伤,情不自禁地使得他又低下头为之哭泣起来。
    来到昌谷,这已是第三天了。一直便在这个山间小墅住着。整日价无所事事,朱蕾可真有点闷得发慌。
    宫胖子多财善贾,这房子不知道是他哪年买下来的,一直留供来滇之用。
    小小院落,花开如锦。
    滇池本来就气候温和,主人更是莳花雅人,虽不若爱花主人柳蝶衣之恋花成癖,却也搜罗了许多奇花异卉,四季常开,花香不断。
    午后睡醒,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旖旎懒态。
    服侍她的一个妇人——张嫂,为她甜沁沁地蒸了小半碗冰糖莲子,拿来让她吃。
    朱蕾又像是回到了昔日的养尊处优岁月。
    秦太乙、宫胖子两个武林奇人,打三天前,把她好好安顿这里之后,便不见了人影,留下她一个人和看房子的张顺夫妇两人为伴,讲也不讲一声地便走了。
    张氏夫妇看来四十左右,不像是干粗活的下人,却都精于烹馔。
    这一下朱蕾可有口福了。
    想是受了宫胖子的特意嘱咐,夫妇两个人日来挖空了心思,为她变着法儿的弄出多种精馔美食。
    大鱼大肉的,朱蕾早吃腻了,偶尔来上几盘新鲜小炒,其味之腴,真是不在话下。
    只是她的心却不在这里……两个老狐狸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不成就此开溜,一辈子也不再见面了?
    想想可真烦人。
    张嫂虽已是十足的花信之年,却也不失风韵,布衣裙钗,干净利落,鬓边悄悄有了几茎白发,看着却不觉其老,只是干净大方,很好看、可人。
    但是这个可人的女人,对于朱蕾的问话,却只是一问三不知,一味的微笑,化解了朱蕾内心的重重悬疑。
    用白杨木的小叉子,插起了一串莲子,一颗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张嫂却已拉长了眼睛,笑眯眯地在为她报着晚上的菜单了。
    “鲫鱼氽萝卜丝,加上一些火腿丝,再撒上一把香菜,香喷喷的,小姐顶爱喝这个汤,我再给您烧个丝瓜豆腐,蒸上一小碗猪肝糕,张顺说小姐爱吃他烙的菜饼,把萝卜丝改成绿豆芽,不要太烂,好不好?”她是苏州人,标准的吴侬软语,微微一笑,牙齿自洁整齐,连朱蕾都看着舒服。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串通好了,想用好吃的东西把我捆在这里是不是?”话虽如此,她仍然十分受用地笑了,随道,“我就爱吃你做的猪肝糕,软颤颤的……怎么弄的?
    怎么一点腥味儿都没有呢?你得教教我,以后我也能做给别人……吃……”
    “小姐玩笑了!”张嫂说,“哪个人有这个造化,能让小姐侍候?哎呀!别说笑话了。”
    “那也不一定……”朱蕾说,“女人总归还是女人呀!”
    说了这句话,忽然脸上一红,觉出了话中有病,便自装作看什么别的东西,把脸转到了一边。
    张嫂低头一笑,却不敢造次多言。
    朱蕾被她这一笑,脸色越加发臊,忙即站起来,装着赏花的样子,来到窗前。
    “宫先生关照过了,小姐您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要我们好好服侍,要是有了差错,要跟我们算账呢!说小姐不爱吃大鱼大肉,要多变些花样,弄些时鲜清新的菜肴……这又真把我们给难着了!”
    “唉!”朱蕾用一声轻轻叹息,打断了她的活,“宫先生他把我看错了!”
    “小姐!您是说……”
    “难道我只是这么肤浅的一个人?平日只是懂得吃吃喝喝,无所事事?”
    “这才是您的福分呀!”
    “不,如果这就是我的福分,还不如死了的好!”
    说着朱蕾的眼睛忽然红了,她摇摇头说:“我绝不是这样的人……我的心太高,志气很大,很希望能做一番大事业,有一番大作为,只是……人家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女人,认为我是金技玉叶,吃不得苦……”
    张嫂有些茫然地向她看着。
    朱蕾看着她微微一笑:“你大概很不明白我这几句话的意思吧,其实一个人的强弱,并不在外表的身体,或是男人、女人,而是在这个人里面的意志力,和他的勇气见识及作为……我自信这三样都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偏偏我却是时感寂寞,而至无所为用……
    这才是我最大的遗憾。”
    张嫂仍然是用着一双奇怪的眸子向她望着。
    “好!”室外传过来一声嘹亮的喝彩。
    “这才是我心目里的侠女英雄!”
    珠帘卷处,先后走进了两个人来。
    房子里的两个女人,俱吓了一跳。只是当朱蕾看清了前者来人意兴遄飞的外貌,早已惊喜不置地叫了起来。
    “是你!”霍地扑身向前,不自禁地握住了来人双手,唤了一声,“大哥……”便自不由自主地倒在那人身上嘤然作声,痛泣了起来。
    “简大哥……只当是这一辈子再也瞧不着你了……噢……你……大哥……”说着,她越发地抱紧了他,竟自语不成句地又哭了起来。
    简昆仑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姑娘女中豪杰,不当作此小儿女态。来,我为你引见一位好朋友!”
    这么一说,才使得朱蕾忽然警觉,敢情眼前还有个外人,慌不迭地忙自抽身而起。
    身边这个人,年纪四旬,相貌魁梧,黑面白牙,端的是条好汉子,不是别人,正是简昆仑新近义结金兰之好,四人之一的方天星。
    朱蕾顺着简昆仑,也向来人称呼了一声:“方三哥……”
    却不知这声称呼,竟惹得方天星哈哈大笑不已。
    “姑娘,你这个称呼可不大妥当,要改一改。”
    “这……”斜过眼睛来,向简昆仑瞟着,朱蕾脸上可是怪害躁的。
    “难道不是?”方天星目含微笑道,“我们四个结为兄弟,简昆仑年纪最轻,排行老四,刚才你与他一见面时,就称呼他是大哥,现在叫我是三哥,无形中我可又比他小了,这个账可得好好算他一算……”
    朱蕾一时红了脸盘儿,转向简昆仑笑嗔道:“都怪你……怎么办呢!”
    简昆仑只是含笑不答。
    秋波一转,朱蕾看向方天星笑道:“这个容易,以后我改称他一声四哥就好了!”
    方天星呵呵笑了一声:“姑娘真是抬举我们了。”这地方他是常客,当得上半个主人。当下随即落座,张嫂笑嘻嘻地赶过来,唤了一声:“三爷你也来了?”
    方天星啊了一声,笑道:“是张嫂?哎……这几个月连做梦都想着你的菜,回头可要好好弄两个菜给我们的贵客尝尝。”
    张嫂笑说:“那还要说?宫先生早就关照过了!”
    她先时也已听说,宫先生又结拜了一个兄弟,姓简,想不到眼前这一位就是,当即上前拜见,一时之间,整个房舍洋溢喜气,好不热闹。
    双方热切交谈之间,每见朱蕾含情脉脉的一双眼神向着简昆仑默默注视。
    方天星心里明白,他们原是心仪两好,此番久别重逢,正不知有多少体己话儿要背人细说,眼前这个情况,自己夹在里面,再不知趣避开,可就是不识时务,遭人骂了。
    是以,他随即借了个故,就此离开。
    张嫂也走了。一时间,堂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山风轻飘。
    那一面竹篱上的紫色牵牛花,开得一片烂醉,配合着花圃里的各色菊花,汇集着一片香光,姹紫芳菲,看在有情人的眼睛里,直似无限旖旎,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感觉。
    心里甜沁沁地……
    简昆仑忽然觉出了不对,左右看了一眼:“咦?方三哥呢?”
    刚要站起来,转身招呼。朱蕾的眼神却制止了他:“傻子,你……”
    简昆仑又坐了下来,却是眼巴巴地向她看着。
    鬓边插着一小朵紫色牵牛花,衬托着她的清丽面颊,一笑一颦,总是秀纤高雅,那么美、美得迷人,几个月不见,她似乎微微的有些瘦了,芳颊微陷,着了些憔悴,衬托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似伶俐俏艳,清秀可人。
    看着看着,简昆仑只觉着心里一阵子嗵嗵直跳,慌不迭移开了目光,直觉得有些张皇失措。
    平素他一直遇事镇定,哪怕是被擒在飘香楼,面见大敌柳蝶衣,生死攸关的一霎,也都能冷静沉着,方寸不失,却是不曾料到,在面对着自己衷心所喜爱敬重的姑娘这一霎,竟自如此不济,反不若对方的从容自持。
    “这么久不见了,你不想好好看看我?”朱蕾半嗔半笑的手叉腰肢,“看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
    简昆仑一笑说:“瘦了。”他的眼睛仍然只是向窗外看着。
    “你根本就没有看,怎么知道?”
    “我看过了!”他仍是微微含着笑,“一进门的时候就瞧见了。”说时,情不自禁地转过眼睛,向她瞧了一眼。
    “哼!”朱蕾说,“是不是我变丑了?把你吓成这个样,连看都不敢看?嗯?”
    “不……”简昆仑索性笑了,又看了她一眼,“你说错了,正好相反,不是变丑,而是变得更漂亮了!”
    朱蕾白着他:“真的?”
    简昆仑笑而不言。
    “怎么不说话?”
    “我……”
    气氛好别扭。
    简昆仑简直难以置信,怎么一下子自己竟像是变成了小孩子一样的率真,一问一答,毫无招架之能,而且听话得紧!
    四只眼睛相对的时候,两个人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来。
    简昆仑倚窗而立。
    朱蕾却伏身窗棂,向他多情地望着。
    “这一次我能逃出来,多亏了陈圆圆,要不是她想的好法子,我真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她轻声细语地把逃出平西王府的一番经过说了一遍,简昆仑亦不禁为之纳罕。
    他感叹着道:“我早就听说过她的许多传说,想不到,她还有这番义气,倒是难得,只可惜遇人不淑,落在吴三桂这个贼子手里……却是又能奈何?”
    朱蕾说:“陈圆圆深明大义,如果能吸引她到我们这一边,乘机对吴三桂策反,岂不是好?”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这件事我与方三哥也谈过……只怕不容易!”
    “为什么?”
    “第一,吴三桂功利熏心,清廷目下对他极为器重,笼络正殷,眼前还不是时候!
    第二,陈圆圆据说已失去了他的欢心,对他已没有左右之力,一个弄不好,反倒害了她的性命。所以,方二哥认为,暂时不必动这个念头,假以时日,再观后效。”
    朱蕾一笑,点头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情形正是这样……还有一点,陈圆圆她是个感情深重的人,对于吴三桂,她终是难忘旧情,若要她做出不利于吴三桂的事,怕是不能。”
    简昆仑点点头:“这就是生为一个女人的悲哀了……”
    “这话怎么说呢?”抬起头笑眯眯地向简昆仑看着。
    “我可不是说你!”简昆仑道,“能像姑娘这样情义兼重的女人却是不多。”
    “算了!”朱蕾那么平静地向他笑着,“我又是怎么个情义兼重了?”
    简昆仑忽然发觉到,又陷于先前的窠臼,口头上终是无能取胜。对方姑娘兰心蕙质,善于促狭,每句话都尖锐刁顽,更似有所刺探,不易捉摸,一个对答不妙,怕是又将为她奚落取笑,真正是敌她不过。
    偏偏朱蕾的眼睛不容他图逃,含着淡淡的笑靥,直向他脸上瞧着。
    她的直率天真,常常在这种小地方表露无遗。对她更不能敷衍搪塞,却要实话实说。
    这可就使得简昆仑大见尴尬。
    对于她,他有一片真情,却是一直压置在心底。那是因为有更大的任务和责任等待着他去完成,此时此刻,万不容旁生枝节,为此分心而坏了既定的大事。
    还有,朱蕾贵为皇室公主的身分,却使他不能不时时提醒着自己,不可有所造次。
    简昆仑已恢复了原有的镇定。
    双方目光再次交接时,他的表情极是从容:“姑娘也许还不知道,令兄朱先生他……”
    朱蕾顿时一惊:“我哥哥他怎么了……”
    简昆仑一笑说:“放心,皇上很好,形势虽然险恶,但李将军却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还有很多,看来一时半时,吴三桂、孙可望这些人还无能奈何。”
    朱蕾才似松了口气,却问说:“他如今在哪里呢?在贵州?还是云南?”
    简昆仑正要说出,却又摇了一下头。
    “怎么回事?”
    “目前情况日有所变!”简昆仑说,“秦大哥、宫二哥正在密切注意、查访,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想你们兄妹应该不久就可以见着了。”
    朱蕾喜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双手,几乎是跳了起来:“啊——太好了。”
    话声未已,只见竹篱微颤,陡地拔起来一条人影,直向院中飘落下来。
    简昆仑心头一惊,反手把朱蕾拉向身后,容到他看清来人之后,才自放心的啊了一声:“三哥——是你?”
    来人却是方天星。
    先时不久,三人还在一起说话,却不知转瞬之间,竟自离家出外,这一霎施展轻功越墙而入,尤其显示着事非寻常。
    双方见面,方天星微微一笑,信步而前。
    “有什么事?”
    “不要紧。”一面说,他来近窗前,看向朱蕾道,“姑娘是哪一天来的?”
    “噢,”朱蕾略微盘算了一下,“有三天了。”方天星点了一下头:“我还没有跟秦老大他们两个见着,前几天发生的事丝毫不知,姑娘可知一二?”
    朱蕾想了一下:“莫非那些人……又来了?”
    “还不清楚……”方天星眉毛微微皱了一下,“有几个行踪不明的人,在江边走动,而且有一艘来路不明的船!”说时,身势微长,已越窗而入。
    朱蕾本能地要关上窗户。
    “敞着它,这样方便!”
    三个人陆续落座。
    透过敞开的窗扇,大可一览无遗。或许这便是方天星不与关闭的原因。
    “怎么回事?”简昆仑沉着地道,“有人盯上了我们?”
    “看来不错!”方天星说,“大概吧!”
    “是哪一道上的?”
    “不像是官面儿上的!”
    “难道是……万花飘香一面的?”
    “目前还说不准!”方天星淡淡一笑,“他们掩饰得很好,有人拿着地图,四下乱转,样子很像是划木的排主,可是船太讲究,有点不像。”
    简昆仑问:“有多少人?”
    “不少!进进出出,总有七八个之多。”
    一时,简昆仑、方天星都垂首不语,盘算着心思。
    方天星的眼睛看向朱蕾:“姑娘请说一下过去几天的遭遇,难道有人缀上了你们?”
    朱蕾摇摇头,一片茫然。
    她于是把前此被金羽燕云青劫持以及遇救经过说了个大概,却也没有忘记了后来李七郎、二先生的一番纠缠。三番经过叙述完毕,方天星神色就不似先前那般轻松了。
    倒是简昆仑甚具信心的样子。
    方天星费解的眼神,看向简昆仑道:“看样子飘香楼一门精锐尽出,燕云青、李七郎俱是武功精湛的大敌……却是那个二先生又是何许人也?”
    朱蕾噢了一声,立时插口道:“我还差一点忘了,这个人还提到你的名字,说你是他的小兄弟……这又是怎么回事?”
    简昆仑呆了一呆,点头道:“这么一说,真的是他了,二先生……他怎么会出来了?”
    “谁是二先生?”对于方天星来说,二先生这个人是完全陌生的,根本就没听说过。
    简昆仑道:“我以前也不知道有这个人,如果我猜测不错,他应该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的弟弟,是一个神智失常,常会发作的人。”
    方天星微微一笑,确是十分好奇。
    “怪不得呢!”朱蕾回忆前情,恍然大悟道,“我只当他是个疯子呢,当时要不是他,那个叫李七郎的人已经完了,是他救了他……”
    简昆仑慨叹一声道:“这个人清醒的时候,通情达理,人很正派,病势一经发作,可就无可理喻,一向幽禁在飘香楼,从不思外逃,为什么这一次却改了主意,真令人不解……”
    朱蕾笑说:“他在找你呀。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简昆仑轻轻一叹:“当日我囚禁在飘香楼,与他比邻而居,承他爱护,更传授了我一套奇妙身法,若不是他的好心援手,我实难这么轻松地逃出,说来他对我应是恩高义重。”
    方天星哼了一声:“话虽如此,毕竟他与柳蝶衣是兄弟,还是他们那一边的人,要不然也不会现身救李七郎了。”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颇是感伤地道:“对于这个人,三哥你还不了解,据我所知,柳蝶衣虽与他谊在兄弟手足,谈到他们之间的情谊可谓一如冰炭,这个人更有一番血性,除了病势发作时的胡言乱语,不可理喻之外,在他清醒时刻,称得上是热血至情之人!”
    方天星、朱蕾都不禁被激起极度的好奇。
    “对此人,我们却要心存结纳……”简昆仑说,“他的一身武功,着实高妙,若能存心相助,更是个难得的好帮手,足可抵挡飘香楼部分实力……这件事且容与他见面以后再说吧!”
    方天星点头道:“能在秦老大、宫二哥手里,把人夺走,当然绝非等闲,这个人我倒很想见他一见。”
    “只是……”他却又立刻陷于沉思之中。
    简昆仑、朱蕾俱不禁向他望去。
    “只是我担心李七郎这个人而已……”方天星说,“这个人没有死,终是大患,你也许不知道,这些年以来,飘香楼在江湖上干了许多骇人视听、心狠手辣的事情,据我们事后的调查,其中一半以上,皆是出于此人之手,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兄弟苦心殚虑地要取他性命的原因。”接着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想不到他竟然命不该绝,重伤之下,依然为他逃出了活命,打蛇不死,终留后患,日后再想除他,可就不容易了。”
    简昆仑听他这么说,一时低头思忖,暂时无话可说。老实说,对于李七郎这个人,他还认识的不够清楚,略可测知,对方是一个十分工于心计的人,武功剑术,皆有可观,柳蝶衣对他十分放任,两者之间关系暧昧。
    李七郎本人虽不是万花飘香的嫡系人马,但在该一门派组织里,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方天星这么一说,才知道他在江湖上如此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这个人对于自己却有援手之恩,虽说他的性态心术不明,可是自己终不曾让他有表露之机。如今阵垒分明,双方再见,势将放手一博,生死在所不计,却也不能不谓之悲惨之事。
    简昆仑不禁又想到,二先生如今落在了他的手里,以李七郎之聪明狡猾,二先生焉能有所作为?终将为他所胁迫,助纣为虐,又将落得一个如何下场?实在令人担忧。
    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想到自己在飘香楼身遭幽禁时,与二先生之过从种种,承他以奇技空门八式相授,更赖他相助,才能于随后逃出樊笼,如此恩情,自不能与李七郎同日而论,怪在这两个多少均曾于自己有恩的人,竟自连袂一气,站在敌对的一方,将来阵上相见,你死我活,不能不谓之棘手遗憾之事,却也是造化弄人了。
    朱蕾却在为另一件事所担心:“方……三哥,”她转向方天星讷讷说道,“你说外面的那几个人,真的是冲着我们来的?”
    一波接一波的凶险,杯弓蛇影,早已是草木皆兵,朱蕾一听见有可疑的人,自是由不住心里吃惊。
    方天星看着她,摇摇头说:“还说不准,姑娘大可放心,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容你再落在他们手里……”
    话声才住,简昆仑忽地偏头窗外,颇似有所警觉。无独有偶,方天星同有所感,冷笑一声道:“我去。”声出人起,呼地掠身窗外。
    随着他纵出的身子,一式巧燕钻天,哧地已射出数丈开外,却是直袭向墙边那一丛高出的修竹。
    方天星想是已有所见,紧随着他腾起的身势,右手挥处,一连打出了两枚暗器亮银钉。
    亮银钉出手,闪出了两线银光,尖啸声中,直向着那一丛修竹打到。
    竹梢哗啦一声摇动,掩藏在上面的那个人,竟然已脱身而离,以至于两枚亮银钉双双落空,打入竹丛。
    方天星自是不舍。冷叱一声:“鼠辈,大胆!”
    借助于竹枝的一弹,第二次腾身而起,直向着来人飞扑了过去。
    那人是个身材不高的矮子。
    身上穿着一袭黄布长衫,一经跑动,注满风力,胀得球一般大。却是这个人身法疾快,身材既矮,一经跑动,简直像是个滚地皮球,忽悠悠地趟着风也似的,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跟前秋草蔓延,芦花满山。
    对方矮子一经滚落草丛之中,简直有似置身于浩瀚大海,顿时失了踪影。
    方天星突地来到近前,见状冷冷一笑,随即飞身而起,纵落草丛之中。
    却不意,他这里身势方落,面前草丛忽地向一面倒塌而下,就在这一霎,一团人影旋风似的已滚身而近,大片刀光,随即在这人滚动之间,直向着方天星身上劈斩下来。
    倒是没有想到这矮子还有这么一手。
    方天星其实一口长剑,早在右手压肘之间,随着他转动的身势,当啷一声,架开了对方的刀势。
    却是想不到,这个矮子如此滑溜,一式失手,身子毫不停留,蓦地身子一弹,呼地一声,球也似的又自滚了出去。
    方天星却是容他不得,脚尖力点,猱身而进,掌中长剑火中取栗。哧!爆射出一片银光,直向着对方身上扎来。
    矮子啊呀一声,回身亮刀,一式左右交插,当啷!火星迸射里,封开了对方长剑。
    方天星乃得看清了来人手里拿的,竟是一双长刀。
    刀式修长,略呈弧度,几乎较他本人也相去不远,难怪一经抡动,全身上下,俱在刀光包裹之中。
    倒也不能小看了他。
    眼前双刀一封,力道万钧,竟是非比寻常。
    方天星只觉着手上一紧,一口长剑差一点竟然为他绞落,颇是吃了一惊。
    黄衣矮子想是知道对方的厉害,自一开始即是采取游击战略,而以不与对方做实力之战为原则,双刀乍封,身子即如同球也似抛起,呼地抛出丈许之外。
    同时间,草丛外围,响起了一声朗哨。即时有数支箭矢,直发而来。
    由此乃见对方的人数不少……
    方天星长剑挥舞,把来犯的箭矢,全数劈落。如此一来,却予黄衣矮子有可乘之机,连续几个飞纵,已掩身不见。
    这一片黄草芦苇,占地极大,蔓延起落,几至掩盖了眼前数十里方圆,如此辽阔面积,对方敌人若是有心掩饰躲藏,即使穷半天之力,也难以找遍,更何况对方声势颇大,看来人数颇多,声东击西,更是难操胜算。
    权衡眼前形势,方天星不得不放弃舍命追逐黄衣矮子的念头。
    身势轻转,三数个起落,已纵回原处。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由墙内纵出,起落间显示着身法的颇有可观,却似十分张皇,脚下方一落地,拧身待向草丛中纵去,无巧不巧,却迎着了方天星的来势。
    双方乍一照面,这人吃了一惊,却已是抽身不及,方天星原已是心中怅怅,忽然发现到又一人由院内纵出,可以想知对方必为简昆仑所逼出,其势不逞,如何能容他从容脱逃!
    来人黑面浓眉,一身土布装束,背上背着一面长弓,右手所持,竟是一口七节钢鞭。
    方天星既已认定来人必是万花飘香手下,此类人等,在江湖上无不恶迹昭彰,其中很多人,原就是黑道人物,自投奔万花门后,庇护于柳蝶衣的庞大势力,更是无所不为,官府亦为之无可奈何。
    这类角色,虽然多数素行不良,却是各人都有非常身手,较之一般江湖门派,诚然不可同日而语,眼前这个黑脸汉子,以及那个黄衣矮子,便是这等人物最佳写照。
    黑脸人原以为纵身草丛,应可遁形,却是料不到迎面杀出来方天星这个要命煞星。
    双方乍一照面,黑脸人嘿了一声,简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哧!剑光倏闪,一泓银光,直取当心刺来。
    一惊之下,黑脸人旋身就转,却是慢了一步。
    银光闪处,却在他左面腰胯间,扎了个透明窟窿。
    黑脸汉子哎哟痛呼两声,一个打滚,滚落草地,借助于一滚之势,左手扬处,刷拉拉打出了一把沙土。顾不得身上伤势,一连几个旋身起落,落身草丛之中。转瞬之间,已兔逸不见。
    方天星压剑待追的一霎,忽然触目到枯黄草丛间的片片血迹,当可想知来人的伤势不轻,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随即驻足不动。却只见三数丈外,草势偏低,时有异动,可以猜知那人必然藏身那里。
    方天星既是动了恻隐之心,便不欲赶尽杀绝,几句话即是要交代的。
    “相好的——这一趟你们白来了,认栽了吧!再要不知进退,下次相见,必取你性命无疑!”说话的当儿,目光如鹰隼直视当前,倏地挥动左手,打出暗器亮银钉。
    “着!”手起而出,哧地一缕尖风,直袭草丛。
    这支亮银钉,虽是力道十足,方天星手下却极有分寸,凭着他精细的判断,取势对方背后下盘。
    暗器出手,他身子再不多留,倏地掠起,飞纵向院墙之内。
    却只见简昆仑当庭而立,自然是为顾忌朱蕾的安危,不便远离。
    方天星纵身而前,二人随转入堂屋。
    朱蕾惊惺地道:“怎么回事?他们又来了?”
    方天星摇摇头:“没有关系……我和简兄弟足能应付,姑娘不必担心。”
    简昆仑问道:“三哥可看出了他们的来路?”
    方天星哼了一声:“那还用说?自然是万花飘香一面来的!”简昆仑恨声道:“未免欺人太甚!”
    “不必挂心!”方天星一笑道,“就凭对方这几个货色,还作不了怪,我已经伤了他们一个,谅他们已知道厉害。”
    简昆仑说:“就是你刚才发现的那条船?”
    方天星点头说:“这还用说?”他微微一笑,“他们来的人不少,但是显然还没有第一流的高手在内,李七郎、燕云青相继落败,对方阵营里一时还不易抽调出十分厉害的角色!”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那可不一定,难道你忘记了还有一个时美娇?”
    “她当然是个厉害角色,只是,我却以为她眼前不在这里……”方天星微微冷笑,“不过也很难说,这个丫头一向神出鬼没,倒要防她一防。”
    简昆仑说:“这一次万花飘香大举出动,显然事非寻常,难道眼前还有什么意图不成?”
    “详细情形如何,他们两个回来就知道了。”
    方天星慎重地道:“你我当前的责任,便是稳定不移,保护公主的平安。”
    朱蕾笑道:“你放心吧,我好得很。”眼睛向着简昆仑一瞟,“你走一步我跟一步,总行了吧!”
    说得方、简二人俱笑了起来。
    高瘦、白皙,颇有书卷气息的飞花堂副座——海客刘青,这一霎,在面对着得力手下神鞭姜威的严重伤势时,脸色颇似不忿。
    身边七八条汉子,无不怒形于面,火爆的气氛看似一触即发,大家伙的眼睛,全数集中在副堂主刘青一人身上,只等着他一声令下,大举进发,即将与简昆仑一面决一胜负。
    刘副座的态度,忽然又变得谨慎小心了。
    “不……”他微微摇了一下头,“不可妄动……眼前还不是时候……”
    说话的当儿,一个人已为几呈昏迷的姜威上了万花门特制的刀伤药,为他包扎一番,却把那一口起自姜威后胯的柳叶飞刀,双手呈上。
    刘青接过来看了一眼,再看,顿时一凉,“是他!”
    “谁?”说话的人满脸黄须,人称地卷狂风宋天罡,个头奇矮,却穿着件肥大的黄色长衣,正是先时负责刺探敌营的那个黄衣矮子。
    在飞花堂他的地位不低,与负伤的浓眉汉子神鞭姜威,同属飞花堂制下一坛之主。
    这一次以海客刘青为首,率领众人,乔装深入,好不容易探得对方下落,想不到却因为期功过甚,过于大意,乃至于神鞭姜威的身负重伤,连带着每个人都脸上无光。
    打量着手里的那一口小小飞刀,海客刘青一时间神色极其凝重:“方天星……”
    凡属万花门坛主以上的各级主管,俱曾熟识过一份发自飘香楼的内部参考文件,文件内容在于精确分析当今武林的一些所谓重要人物,举凡其性格、武功、为人动态,武技擅长等……无不鞭辟入里,有着深刻的描述记载。
    是以,海客刘青乃得经由眼前一口小小飞刀,立时触类旁通,报出了方天星的名字。
    黄衣矮子宋天罡顿时为之一怔:“是他?”一时面色凝重,喃喃说道,“怪不得如此身手,连姜坛主如此身手之人,也会伤在他的刀下了!”
    海客刘青站起来,在座舱里走了几步,站住道:“这个人一向出没西北,怎会来了这里?又与姓简的连成一气,实在是想不到……”
    “还有……”他立刻想到更可怕的事,“主座手谕的内参文件显示,这个姓方的与秦太乙、宫天羽素称交好,三个人连袂而行,极少分离,此三人各怀不世绝学,若是联手与本门为敌,确是十分严重之事。”
    地卷狂风宋天罡伸手拿过来那口柳叶飞刀,反复观察,果然发现到其上极小的四个凸出阳文——方氏秘铸。至此对方身分已经不容置疑。
    回想着方才与方天星的一番交手经过,宋天罡不觉泛出一丝冰寒之意,能由对方这等人物手里逃得活命,简直是幸数。这一霎想起,仿佛犹有余悸。
    海客刘青目光注视着眼前一干手下,招呼着其中三人,嘱咐他们严密监视别墅的动静,任何人出入进退,皆要详细辨认。返回据报。
    之后,他随即命令起锚开动,把这艘大船撤离里许以外,停泊在一行舟舶之间。
    随后各人动手,扯除下原先船上的各式伪装,甚至于原先的两面大帆,也径自收起,换成了一面T字形巨帆,较诸先前的木材货式完全两样。
    非仅如此,众人的穿着打扮也自变了模样,混杂在其它客商之间,完全没有两样。
    海客刘青犹不敢掉以轻心,亲自下船,在附近走了一圈,确定完全没有为人所注意跟踪,才自放心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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