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昆仑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一回人在魂牵梦系中
    月净如水,水映月魄。
    一片烟雾,笼罩着当前的翠湖。
    简昆仑一径来到这里,才自放了一颗心。向思思伤势颇重,垂头不语,娇躯无力,一副沉沉欲睡模样。
    这副形态看在简昆仑眼里,一时竟不能弃之而去。
    这一带景致奇佳,即使在月夜里,也不能尽掩,湖侧杂生花树,翠草如茵,杨柳青青,柳枝儿低到垂及水面,偶有微风,摇曳起淡淡纱笼的一片迷离,却是波谲云诡,一如湖面的烟波浩渺,看它不透。
    轻轻把她放置在草地上。
    向思思曼吟一声,睁开眼睛,微弱地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简昆仑只当她人事不省,既能说话,便自无妨。
    “先别管我是谁,告诉我伤在哪里?”
    说话时,他特地把声音压低了,不欲让她认出自己是谁,原因是双方立场暧昧,仍似敌对身分。
    向思思瞧他皱了一下眉头,无可奈何地吟了一声,才自讷讷说:“后……面……”
    后面胯骨部位,似已为鲜血染透,月色里看不清楚,简昆仑用手摸了一下,湿漉漉染了满手,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却不意对方少女十分倔强。
    “流血?”
    “嗯……”简昆仑说,“看样子伤得不轻!”
    向思思一笑说:“不要紧……”
    说时她反过手来攀摸了一下,终是不便,无奈地道:“你就好人做到底吧,瞧瞧看……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没有?”
    一面说,她已摸索着由身侧豹皮革囊里,取出了千里火,转递过去。
    简昆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迎风一晃,呼地亮着了,火光闪烁里,才看清楚了。
    可真是伤得不轻,整个后胯下股,全为鲜血所染,把一条葱色的裤子大半截都染红了。
    简昆仑哼了一声,右手快速运指,一连在她后胯伤处附近点了三处穴道,流血顿止。
    火苗子呼呼在空中蹿着,手上千里火为万花飘香所独特设计,火势极强,更能持久,较诸一般寻常江湖人物所施用的,大为不同。
    借助于眼前火光,仔细辨认之下,才确知伤在后胯的凤尾穴上,偏差少许,即是尾椎骨节。
    “好险,”简昆仑为之庆幸道,“差一点你便成了终身残废,这辈子就别想再动了。”
    向思思吓了一跳,怯生生道:“是怎么……回事?”
    简昆仑暂不答理,随即施展内力掌盘功,以右手掌心紧紧贴附对方伤处,一面运施丹田,发动真力,一抚一按,紧跟着向外一扬,突地一声,已把对方深入肉内的那枚暗器吸了出来。
    随着暗器的吸出,涌现了大片淤血。
    向思思呻吟了一声,直疼得身子打颤,却把早抓在手里的一个小小药瓶,反手递向简昆仑道,“这里有……药……”
    简昆仑随即又施展手法,重新为她止住了流血,把接过的伤药,为她敷上少许。自个儿动手在她革囊里拿了条布带和一些棉花,迅速包扎妥当。
    一切迅速、利落,倒也得心应手。
    熄了千里火,简昆仑步向湖边,就着湖水,把手上血清洗了个干净。
    再回来时,向思思显然已大见轻松。
    这一霎,倚石而坐,睁圆了一双眼睛,正自向着简昆仑直直地瞅着。神态之间,显然对于简昆仑这个人大是存疑。
    “你……到底是谁呢?”却又轻轻一叹,“无论如何,你这番道义相助,让我终身感激不尽……为什么不把名字告诉我?或是,请你把脸上的遮面虎拿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记住你这个人,也就够了。”
    简昆仑一笑说:“那倒不必,只要我知道你是谁就够了。”
    向思思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问道:“难道你知道我是谁?”原因是她脸上仍然系着锦帕一方,二人虽接触亲切,那一方锦帕,仍然依旧。
    “刚才你自己已说过,你背后的靠山是鼎鼎大名的飘香楼主人柳先生,那么,你当然是万花飘香一面的人了。”
    “不错……”向思思说,“万花飘香是个极庞大的势力,属下有上万的人,你知道我是谁呢?”
    简昆仑冷冷一笑:“但是万花门出色的女将,却只有十二人,便是人称的十二金钗。
    如果我没有认错,你就是十二金钗之一的巧手金兰向思思,难道不是?”
    向思思微微愕了一下,浅浅一笑。
    “既然你已经看出来,我也不必再藏着了。”随即解下了脸上锦帕,现出了本来面目。
    简昆仑早已认出来是她,自然一些也不觉得奇怪。
    当下瞧着她,冷冷说道:“贵门主柳蝶衣,生平最是要强,姑娘此前坐失良机,让人家抢走了到手的人质,今夜又吃了如此大亏,还负了伤,这件事若是传到了柳先生耳朵里,只怕是……”
    向思思果然为之一呆,忽地站起来说:“你到底是谁?”言下之意,分明简昆仑所说属实,可就对他更为好奇。她只当简昆仑偕同九公主,当日同时已落入官兵之手,却不知他后来的入水而遁,否则倒也不难猜出对方的真实身分。说了这句话,一时只管直直看着,心里纳闷儿。
    水波一响。
    一个女人的声音,自湖上传来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么?我知道。”
    话声方落,一叶扁舟,已自湖边芦苇草丛中现身而出,烟波浩渺里,但见在状似鹦鹉的舟首,伫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窈窕少女。
    也同当日九公主装束相仿佛。来人少女头上戴着一顶软笠,沿着帽圈四面垂有淡淡轻纱,夜色迷离里,更是无能窥清。
    长身少女忽然出现,简昆仑与向思思仅是由不住吃了一惊。更吃惊的却是来人还不止一个。
    紧接着人影闪烁,却自两侧柳阴,一连显现出两个丽人,身法曼妙,动作快速,一经现身,海燕掠波般,双双已抄身眼前,左右各一,相距丈许,却把简昆仑、向思思遥遥看住。
    湖面轻舟,已逼眼前。
    月色迷离里,但见舟身一颤,舟上少女已腾身而起,飞鸟样的轻美快捷,已立身二人当面。
    向思思啊了一声,慌不迭自石上站起。
    简昆仑却能处变不惊。
    一个闪电般快捷的念头,自脑中转起:时美娇!
    心里方自念着,对方少女已冷冷哂道:“向门主——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么?”
    “你……又是谁?”
    向思思可真被弄糊涂了,先前的谜结还没有解开,后面的又来了。
    看样子后来的三个人,虽然都是女人,却是大非好相与。
    长身少女一笑说:“你等一会就知道我是谁了,先为你解开眼前这个谜结吧,你不是要想知道他是谁么?”
    说到他这个字时,一双妙目,透过目前薄纱,已转向简昆仑,随即一笑道:“简先生别来可好?”
    “时姑娘你好……”话声微顿,简昆仑已转向侧面,倚石而立,目光一扫,连同后来的一双少女,亦都在照顾之中。
    对方若是时美娇无误,那么后来的两个少女,当必是她一双随身爱婢无音、无言了。
    想不到在这里,竟然会忽然看见了她们。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令他大感忧虑,原因是时美娇一身功夫,大非寻常,自己是否能敌得过,却是大有疑问,更何况还有无音、无言的从旁相助,以三敌一,自己更加不是敌手了。
    一想到好不容易,费尽了心机,才得由飘香楼逃出,不期然眼前却又与对方碰在一块,真正是从何说起?
    “你好聪明。”长身少女含笑地赞了一声,双手轻分,已把垂下软笠的一面轻纱撩起笠上。
    虽然只有月色,却也能把她看得很清楚,特别她所独自具有的那种神采气质,使得简昆仑在乍然一见之下,即能认出是时美娇。
    果然是她——时美娇!
    在万花飘香里,她身尊位高,论及身分,不过仅次于柳蝶衣一人之下,与金羽燕云青,各领一堂之主,人称玉手罗刹。
    简昆仑领教过她的厉害,俨然是极可怕的一个大敌。
    非只是武功剑技超人,最可怕的还是这个女孩的聪明才智,那双明亮的眼睛常于转动之间,即能窥测出对方心里所想,防不胜防,这才是最可怕的。
    一看见是她来了,简昆仑顿时心存警惕,以免重蹈覆辙,像上次一样,上了她的当,为之所擒。
    虽说如此,却也不甘示弱。
    一霎伺,简昆仑已设想了两种出手对策,甚至于长剑月下秋露在展出的一霎,兼及两旁的无音、无言,如此,即使不能取胜,当不致受制过甚。
    思念之间,一双眼睛已是数度打转,对于身侧附近,做了必要的观察。
    时美娇轻轻耸了一下细长的眉毛,莞尔笑道:“这点小阵仗,如何会看在你的眼里?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在柳先生身边,你也能来去自如……是不是?”
    话声方落,那一双剪水瞳子,已自移向一旁巧手金兰向思思。
    后者在乍然知悉时美娇的真实身分,亲自目睹认定之后,早已吓得面色惨变。
    眼前在时美娇目光逼视之下,哪里再能保持缄默?忍不住上前一步,请了个安,怯生生地说道:“参见堂主……我……”
    “你又是谁?”
    “我……属下向思思……”
    “向思思!”
    一霎间,时美娇面染青霜:“原来是向门主!真是失敬得很啊……”
    “属下不敢……”
    说话的当儿,她已似不支,一副娇弱无力模样,抖成一团。
    正如简昆仑所说,万花飘香帮规极严,所属弟子奉命行事,历来只许成功,绝不容许失败,若是连带有着什么有辱门风等事查实有报,论罪只有死路一条。
    巧手金兰向思思,论罪虽未必如此严重,却也可大可小,单看眼前的时美桥如何论处,生死一线,只凭时美娇之一言,焉能不使她为之胆战心惊?
    至此,时美娇才现出了她本来的面目,神色微凝,冷冷说道:“你的一切我清楚得很,如此无能,怎么可以在我飞花堂任职?且先回去,向宫坛主报到,听候处置发落,这就去吧!”
    向思思聆听之下,垂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自抬起头向时美娇看着,眼睛里泪光盈盈,想是要说些什么。
    时美娇却是当着简昆仑的在场,不便发作,却也不容她再有申辩。
    “什么都不要多说了,你自个儿回去吧!”脸上笑靥不失,声音却出奇的冷。
    鉴于她在万花飘香的一言九鼎,素日威望,向思思尽管心有不服,却也不敢直言顶撞。
    聆听之下,只向着时美娇应了一声,抖颤颤请了个安,转过身来,向着简昆仑苦笑了一下,原想说上几句感激的话,又怕因此构成日后罪证之一,便自什么也不再多说,随即转身自去。
    时美娇再次转目简昆仑,脸上神态从容亲切,那样子与刚才面对向思思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更不像在面对一个敌人。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简兄……”
    显然是改了称呼,一口吴侬京韵,听在耳朵里真个是无比受用。
    说时,莲足轻移,缓缓向前迈了两步。
    莫谓无心之举。简昆仑可是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
    随着她前进的脚步,简昆仑向左面迈了一步,依然是背石而立。
    时美娇只当是没有瞧见。
    淡淡月光之下,她的风采极美。
    “首先我代表万花飘香,谢谢你对敝门手下的照顾,刚才在平西王府,我虽然没有身历其境,却是可以想知,当时情形,必然有一番惊险激战……”
    停了一下,她含笑接道:“向门主人虽机警,功力却差得太远,今天晚上,如果不是你救她,只怕她早已在宝柱手里遭了不测……万花飘香一向恩怨功罪分明,对我们的恩惠,我们心里有数,绝不会忘记的!”
    简昆仑一笑道:“堂主你太客气了,只是话中有话,何不一气说完呢?”
    时美娇缓缓点了一下头,轻轻哂道:“过去我承认对你认识得不够清楚,从你到飘香楼住在半月轩以后,我才渐渐感觉到你的过人之处……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以往见过最厉害的一个大敌……”
    “大敌?”简昆仑一笑说,“为什么你们要把我看成一个敌人?”
    “原因很多!”时美娇说,“你既然问起,我就不妨告诉你吧……”
    “第一,”她说,“一开始你就跟我们作对,怎么作对,也就不必多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简昆仑当然明白,对方所指,无疑是对永历帝的仗义援手,这件事毫无疑问,若不是简昆仑的中途插手,此刻的永历皇帝,早已被挟持住进了飘香楼,成为柳蝶衣雄心霸业、号召天下的工具。
    微微一笑,简昆仑也就不再申辩。
    时美娇脸含微笑,不以为忤,继续说道:“这一点也就不必多说了,凡是被拘禁在万花飘香,尤其是飘香楼总坛的人,从来还没有人能够随便离开过,偏偏你就例外,坏了这个规矩!”
    简昆仑哼了一声:“这意思是,一旦住进了你们的飘香楼,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也不一定!”时美娇说,“要看住进去的人,是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了!”
    简昆仑冷冷笑道:“顺我者活,逆我者死!是不是?”
    时美娇发出了一串娇美笑声。
    “干嘛说得这么难听?当然……”她笑哈哈地说,“你一定要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简昆仑一笑道:“好像我的罪状,还不止这些……”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轻轻一叹:“你说得不错,可知道为了什么?”
    脸上笑靥不失,简昆仑却透过一种特殊的感觉,体会到隐隐若现的几许杀机。
    时美娇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不经我们允许,而能离开飘香楼,至于能当着柳先生的面离开的。简直听也没听说过。”
    简昆仑冷冷一笑,目射精光道:“现在你不应该再说是没听说过了。”
    时美娇微微笑道:“我们真地听见了,不但听见,而且亲眼见到,我还看见这个人手持长剑,当面对柳先生出言凌辱呢……”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似抖颤,可见得这件事她本人也同柳蝶衣一样,引为生平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奇耻大辱,洋溢着一种不可抑制的激动。
    简昆仑不由心里一动,透过了这个小小的观察,终于让他忽然了解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姑娘与柳蝶衣之间的微妙感情,似乎已超出了首领与属下之间的一层关系。
    也就是说,时美娇很可能早已是柳蝶衣的爱情俘虏,才至于那么死心塌地地为柳氏效力。
    尽管他们之间相差着这么一大把子年岁,可是感情微妙,谁又能说是不可能呢!
    这个突然的警觉,使得简昆仑更加仔细地向对方观察——这一霎,更加断定显示她激动目光之后的尖锐杀机,确是要十分小心注意。
    时美娇说:“柳先生绝对不能忍受这种侮辱,没有人能拿剑比着他,说出那种话……”
    说到这里,她原先故示轻松、从容,所做出的一切伪装,都化为乌有,甚至于脸上的微笑,也似极牵强。
    简昆仑已觉悟到双方的必将一战。对于时美娇此一感情方面的突然发现,他认为是意外收获。
    兵法有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用之于眼前的格斗,其理亦同。
    “姑娘你这么说可就错了!”简昆仑越加慢条斯理地说,“柳先生所不能忍受的事,别人也一样不能忍受。”
    他冷冷地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柳蝶衣平素骄傲自大,唯我独尊,可以凭其武功权势,作践任何武林同道,他心里却不会有任何不安,现在只尝到了一点点别人的怜恤,就无能忍受,岂非于理不通?”
    时美娇摇摇头说:“话不能这么说,别人可不是柳先生,他是神圣不能侵犯的……”
    “谁又能可以随便侵犯呢!”
    说完这句话,简昆仑主动地抽出了长剑月下秋露,冷笑一声:“我已经看出了你对柳蝶衣的忠心,你不愧是他的忠实部下,所以你才能在当日,毫不留情地执行他的命令,迫死崔老剑客以及他无辜的母亲,如果易地而处,你也应该了解别人的感受如何?果真如此,你便能了解到,当日我未能一剑刺死柳蝶衣,该是何等的愚蠢与仁慈了,请拔剑吧!”
    说完这几句话,一时力贯剑身,长剑越形璀璨,渲染出森森剑气。
    想到了崔平及其老母的死,简昆仑有一种难遣的自责与悲哀,若是容许他再一次持剑柳蝶衣榻前,决计不会那般仁慈,柳蝶衣是否还能保住性命,可就大生疑问。一霎间,他心里充满了悲忿仇恨,对于眼前的时美娇,再也不能友善视之。
    时美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这些话也就不必多说了,实崔氏母子的死,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应该是我……”说到这里她发出了一声幽幽叹息:“这件事也许我做错了……不过,后悔何益!”
    “谁要听你这些?”简昆仑抬起手,揭下了头上的遮面虎,现出本来面目,“时美娇,你请赐招吧!”
    “好吧!”时美娇黯然一笑,龙吟声中,一口细窄长剑,已拿在了手里。
    “我知道你的剑术很高,”她冷冷地说,“而且我也知道,二先生传授了你很多他独门身法,但是今夜对于你来说,却是不利的……”
    说话的当儿,无音、无言一双姐妹,陡地自暗中现身,各自前进一步。
    简昆仑蓦地感觉到发自两侧凌厉的气势,才警觉到这双姐妹所形成的钳形攻势。
    一个时美桥已难能取胜,再加上这双姐妹,自然对自己形成更大的不利。
    可是这一霎,他意志如钢,已不复再去考虑这些,炯炯目光,在一瞬无音、无言之后,紧紧盯向时美娇,再也不轻易移动。
    “你的意思我明白,就三个人一起上吧!”
    长剑微振,剑上光华,益形璀璨。脸上表情,大气磅礴——这番形象看在时美娇眼里,由不住心里一动,确是不敢大意。
    她终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你大可放心,她们只是奉命在现场警戒,不许外人妄自干扰,除非你存心脱逃,她们是不会轻易对你无礼冒犯的!”
    简昆仑哼了一声,陡地挑动长眉,似乎是对方那一句存心脱逃激怒了他。
    蓦地,他接触到自对方唇角的一抹微笑,忽然警惕到对方的用心微细。
    要知,高手之对招,全在心情镇定,大忌情绪激动,对方姑娘显然有见于此,反其道而行,无意之间,自己竟似为她所乘了。一念之警,简昆仑忙自收敛心神。
    便在这一霎,时美娇已自发动剑势。
    一片白光,起自腕底,随着时美娇灵巧的前进之势,直向他正面卷来。
    简昆仑长剑突出,一点即收。叮!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弹开了对方剑势。
    夜色里,爆出了一点火星。
    时美娇倏地收回了长剑,动作与简昆仑一般无二。
    双方的心思不谋而合,长剑交臂,人影穿梭,在眼睛来不及捕捉的一霎,双方已各自劈出了三剑……妙在双方的心有灵犀,像是事先打过招呼一般,在看来简直难以躲闪的凌厉剑招之下,俱是相互无损地闪躲而开。
    却是险到了极点。
    像是一双展翅而过的飞鹰,霍地两下里分开来。
    气势的强大,迫使着双方脚下的不能自止。
    简昆仑足尖飞抄,直落丈外。
    时美娇一式飞转,如鹰之怒盘。
    动作之快,迫人眉睫。
    却是一发而止,寓雷霆万钧之间。真正激昂排宕,不可作等闲而观。
    强大的气机,直似有飞沙走石之势。
    皓月杨柳,相顾愕然,怅怅然结束了第一个回合。
    时美娇重现笑靥,点头道:“果然我没有看错,看来你剑术大是可观,较之已死的崔平剑客,更似有过之。”
    这句话,使得简昆仑神情一震,直似有穿心之痛。紧接着他即明白了对方用心。
    “时美娇,你的攻心战术已经不灵了……换点别的花样吧!”
    “真的不灵了?”时美娇展动蛾眉,声音娇娆地道,“那就换点别的,来谈谈九公主朱蕾如何?”
    简昆仑微微一笑,假设着取势对方正面,却用玉崖飞泉的突发剑招,伤她右侧一面。
    时美娇妙目微转,越见高秀超逸,绵密精严。
    只是向着对方微微含笑,却使得简昆仑一时心存犹豫难定取舍。
    他本可猝然进身,怒剑相加,只是这一剑关系重大,若有所失,即不保为对方所伤,时美娇其势悠悠,难谓不心怀险诈。
    原来上乘剑术,多涉奇门阵脚。所谓顺布三奇又谓逆布六仪,或逆布三奇,顺布六仪,一剑之发,若得时位,自然可以稳操胜券,反之便为援人以柄,有如太阿倒持,遇见个中高手,便是死路一条。
    眼前时美娇,悠悠难量,顾盼进退,极见分寸,难谓她不是个中高手,却是不可不防,便是这番顾虑,使得简昆仑久久不欲出剑。
    却见时美娇轻轻一叹道:“想不到九公主朱蕾,竟是一个多情至性之人,据我所知,这两天她为你茶饭不思,已经两天不进饮食,如果你再不能救她出来……情形可就不妙……”
    简昆仑冷冷一笑,注目而视,只见时美娇脸上笑靥,极其美艳,却含蓄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稚气。这几句话大异她素日为人,自是别有居心。
    面前人影一闪,时美娇跃身而前:“别以为我是跟你说着玩儿,我说的可是真的!”
    简昆仑正待凝剑以向,不意对方身子尚未站定,倏地一转,呼地又自闪到另一个方向。翩然而坠,施施转身。
    “对不起,我实在很想知道——你与九公主之间这段患难的感情……”微微笑了一下,她继续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这么视死如归地护侍着她,真的是侠义居心,还是自己的私情在作祟?”
    简昆仑一笑道:“依你看呢?”
    时美娇哼了一声:“外面传言很多,我所得到的消息,都说是你们早已共浴爱河,出则同出,进则同进,共桌而食,同房而宿,而且……”
    轻轻一啐,她脸现薄羞,浅浅笑道:“还有的我就不说了。”
    简昆仑并不生气地道:“是不是共浴爱河,还有待进一步观察,除此之外,你所说的那一套,什么出则同出,居则同居……大致都还不假,我这么回答,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时美娇一笑说:“奇怪,这又关我什么事?”
    “啊,”简昆仑冷冷点头道,“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这本来是不关你什么事的!”
    以时美桥之冰雪聪明,想不到也有失言之时,眼前被简昆仑用自己所说的话一将,竟至无言以对。
    固然,她所以特别提出这件事,无非志在攻心,使对方情绪紊乱,却是忽略了,她自己对于眼前这个人,并非全然无动于衷,须知男女之间的情愫、感染,常在无知之间,虽说柳蝶衣于她,情之于先,只是双方年岁的差距,以及日后柳氏情感心性的变态、转移,对于她来说,毕竟不无遗憾,此时此刻,凑巧地闯进了简昆仑这个人来,若非时美娇的难忘故人,情势早已显然,但是,她毕竟也有软弱的一面……
    眼前为简昆仑出言一击,一霎间心儿筑筑,脸也红了。
    原来是拿来消遣人家,兼具攻心之略,想不到自己先受其害,以时美娇之剔透玲珑,诚然也始料未及。
    一霎间娇嗔大发,怒由心起。
    “哪一个又高兴管你们这些闲事?你美得很呢!”
    话声出口,人已似彩蝶儿般翩翩腾起。
    一起即落,掌中长剑,渲染出匹练般的一道白光,直向简昆仑身上怒卷过来。
    叮当一声。
    两口长剑迎在一起,黑夜里闪烁出一片火星。
    借助于长剑的一弹,时美娇偌大的身子,呼!再一次的腾空而起,凌空一折,落到了简昆仑背后。
    恰到好处!
    以奇门顺布六仪而论,时美娇眼前这个落势,似乎正应了一个景字,正是出剑契机,轻叱一声,长剑顺势而前,直向简昆仑后背刺到。
    一股冷飕飕寒风,透衣而至。简昆仑方有所感,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一个寒噤,脚下轻滑,一式旋风怒转,陡地飞身丈许以外。
    时美娇哪里放得过他?
    简昆仑身势方转,时美娇却已如影附形地附身而来。双方身势,看似一般轻飘快速,一如野云振飞,去留无迹。
    对美娇颇知奇门之妙,一脚踏入六仪,自不会轻易舍却。
    简昆仑身方纵起,已自觉对方的紧逼不舍,双方之间,更似有一种莫名的气势,彼此牵系贯通,如此一来,简昆仑的每一动静,对方都似能事先预知,正是此一奇门剑势之妙。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使得简昆仑心里暗暗吃一惊。
    其时时美娇雪亮的剑锋,已自应了六仪中一个惊字,剑光宣泄里,一剑直劈,循着简昆仑背脊上大肆挥落下来。
    简昆仑一势猛虎伏桩,霍地投身大石,险险乎闪开了对方劲道猛锐的剑锋。
    剑落石面,劈削起大片石屑,闪烁出的一片石火,尤其有慑人之势。
    一霎间的动念,使得简昆仑忽然明白过来,毫无可疑,对方正是以玄奥的奇门阵脚,催动剑势,自己方才已有所警,只是心存怀疑,这一霎,待将施展破解之法,其势已有所不及。
    不好!
    一念之警,不禁使得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六仪奇门阵脚,他亦曾涉猎,并非昧于无知,若是事先窥知,大可与时美娇放手一搏,未见得就为她所败。
    眼前却是太过迟缓了。心思电转,似乎左侧方杜字一位,容或还有一线生机,不假多思飞身一转,便自向这一面掠来。
    岂不知,时美娇早已有见于先,无音、无言一双姐妹,正是为此设防在先。
    简昆仑身势方起,暗影里人影一闪,那个叫无言的姑娘已蓦地现身而出,不期然踏前一步,已自抢了先机。
    奇异的阵脚,即所谓神龙负图出洛水,彩凰衔玉碧云空,神妙之处,端的不可思议。
    据传此一奇门六仪阵式,乃起自人类之始祖轩辕黄帝大战蚩尤时,偶遇天神所授,自是未免过于荒诞离经。但是由此却可想知其妙不测。
    随着无言的突然现身,霎时间这一面已自封死。
    感触里,像是起了一片云雾般,非但无言隐身不见,整个左侧一面,似已全然为浓雾所封。
    时间之快速,简直不容多想。
    便在这一瞬,身后的时美娇,挟其雷霆万钩之势,电光石火般已自身后切到。
    简昆仑只觉得后心要害一紧,其势已无能躲闪——时美娇显然已出剑直刺而来。
    生死俄顷之间,这一剑却似往侧面微微一偏,哧!尖风一缕,连带着雪亮的剑锋,已扎进了简昆仑右后肩胛。
    力道之猛,极是可观,噗……扎了个两面透穿。
    “啊!”
    拔剑,血流!
    简昆仑一阵刺心奇痛,掌中长剑都几乎脱落。
    时美娇显然手下留情,这一剑没有要他的命,却也并不表示就此放过,随着她拔出的剑锋,左手翻处一式春风拂柳,一只纤纤玉手,待向对方另一面肩头上拿去。
    猛可里,大片疾风,透空尖啸而至。
    月色里,简直难以看清是什么物件。
    或许是暗器中极为细小的飞针之类,为数既多,体积又小。
    这类暗器,最难招架,况乎施展人功力惊人,一掌飞针,透过无比巨大的掌力催使,势若狂涛,一股脑地向时美娇身上飞射过来。
    厉害的是,倏忽而来,事先毫无征兆,以时美娇之缜密谨慎,一霎间也无能招架。
    却似乎只有退之一途。性命攸关,再也顾不得向简昆仑出手擒拿。
    其势紧迫,随着娇躯的向后一仰,一式蜉蝣戏水,扬然旋身于三丈开外。
    如此一来,加之于简昆仑的紧迫形势,蓦地便为之爆开一环。
    简昆仑乃得施展极上轻功,突地腾身而起,向着相反方向,脱身逸出。
    他虽然伤势不轻,但在肩窝部位,丝毫无损于足下脚程,加以轻功极佳,这一奋身纵出,足足有四五丈开外,正好落身于湖上轻舟。随着他脚下的一点,轻舟微颤,第二次腾身而起,径自向湖边一片稀疏树林遁进。
    却不意,这一面也早已有埋伏。
    那个叫无音的姑娘,便自藏身这里。
    黑暗里看人不清。
    简昆仑身方入林,无音已飕然而前,正是以逸待劳,猝然闪身而现,适逢其时地拦在了简昆仑身前咫尺之间。
    这双姐妹一身武功,非比寻常。
    时美娇把她安置这里,身当六仪一角,自系有特殊意义,简昆仑负伤在前,落荒于后,这一霎已是惊弓之鸟,加之无音的以逸待劳,猝然闪现,迫在眉睫,此时此刻的无音,果真按原定计划,乘虚出剑,简昆仑便是非死即伤。
    总是命不该绝。
    再听着无音的一声娇叱,一片剑光,挥自她的右手腕底,猝然相加,势若奔电。却以取势偏差,险险乎擦着简昆仑的身边毫厘之间,落了下去。
    喀嚓一声,劈落下大枝树干,声势好不惊人。
    这一剑,饶是有趣。
    双方当面而立,近在咫尺,以常情而论,岂能有出剑偏差之理!
    乍惊而后的简昆仑,简直有恍若再生之感,一个念头闪电转起——莫非对方的刻意示惠!
    无论如何,时机一瞬,眼前已无能证实,随着无音的一剑劈空,也同于方才时美娇情势一般,眼前情势顿为改变。
    简昆仑饶是心有未甘,也万不会愚蠢到返身恋战,自陷绝境。
    快走!
    无言姑娘这一面的留出破绽,时机稍纵即失,再要不走,更待何时,便自再一次奋身前纵,一头扎向林里,狼也似地落荒而遁。
    时美娇自是心有不甘。
    就情势而论,不啻先机尽失,对方简昆仑既是如此一等一的一个劲敌,况乎遁身林内,她自然知道追已无及。只是这么就容他走了,却是一万个不甘心情愿,更何况暗中那个向自己施以飞针的小人,更是她所深恶痛绝,若有所遇,绝放他不过。
    像是一只掠波的燕子……也同于简昆仑借助于水面轻舟的一点,呼噜噜衣袂飘风声中,已自涉身岸边,紧蹑着简昆仑去势之后,快速纵身林内。
    虽说是星月当头,林子里却黑黝黝无以视物。
    时美娇的气可也大了。
    以她在万花飘香崇高在上,仅次于柳蝶衣以下第二号人物的身分,却让简昆仑如此跑了,传言出去,她这个堂主的脸面,实在无以置之,更何况此行柳蝶衣对她的寄以重任,怎么说也不容许简昆仑这般轻易的便自手底跑了。
    简昆仑轻功极高,时美娇自信比他也不差。
    恍惚里,依稀听见前面传过来的脚步声。时美娇脚下加劲,一连七八个疾纵,直向着疑是声音来处快速追了过去。
    双方势子都快。
    那声音果然传自简昆仑一面,身上负伤,四面又黑,加以处身林内,想要像平日那样一派任意飞纵,不带出一点声音,自是极不可能。
    一追一遁,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简昆仑蓦地觉出后面有人,霍地站住脚步。
    时美娇也自警觉,立刻站住不动。
    风引树梢,林子里摇动出那么轻微的沙沙声。
    双方耳朵都够尖,虽是隔着前后遥遥的一段距离,却像是心有灵犀,彼此都全神贯注在留意倾听。
    时美娇忽然出声笑道:“我知道你在哪里,简昆仑你跑不掉的……”
    缓缓风势,吹动着她的声音,静夜幽林,听来别有韵味。
    说完,等了一会儿,时美娇才继续向前走了几步。
    有了先前险为飞针所伤的经验,她自然不会忽略身侧第三者的异动,事实上,她恨极了暗中这个人,若是遇见了他,定要给他好看。是以,这几句话,固然是为简昆仑所发,却未尝没有心存引蛇出洞,把这个出手歹毒的第三者引出来的念头。
    “简昆仑,你已经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何必呢,你跑不了的,不如像上一次那样,束手就擒的好……”
    凉风习习,打地面上轻轻吹起。
    风势时掺杂着一些血腥气昧。
    时美娇黛眉微蹙,心里更加证实了对方就在当前不远,由于林面极广,风势迂回,要想确定对方藏身之处,却是极难。她却又似有一种不忍于己的伤感,下意识里总觉着向对方出手过重了。
    矛盾!
    一面向对方施以诡计毒手,一面却又心存不忍,甚而更有一抹挥之不去,萦系于心的清清情怀……这番感触,真正矛盾极了,却是连她自己也解不开、想不透是为什么?
    总之,眼前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眼前第一要务,却是要生生活捉住这个简昆仑,否则时机稍纵即逝,对方这个人可就万难掌握,最重要的是,自己所加诸于他身上的仇恨,如果不能在生擒对方之后就近化解,以后将是更形剧烈,怕是永无化解之日。
    一霎时,时美娇心里充满了矛盾,妙在这番感触,以前还不自觉,竟似在眼前的一刹那间忽然滋生,带给她意想不到的内心困扰,心里越是凌乱,越是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即是务必要把简昆仑擒在手里。
    人影翩跹。
    无音、无言双双现身当前。
    时美娇心念一动,转向二女道:“你们往两边给我搜,可不许再让他跑了。”
    无音、无言聆听之下,即刻转身离开。
    时美娇正待出声试探,耳边上却再次传过来疑为脚步的轻微声音。较之先前,更为轻微,若非是时美娇的精明机灵,换在别人,还真难以听出。
    时美娇心领神会,不由微微一笑。心里盘算着:简昆仑,这一次你可真的跑不了啦……
    思念微动,娇躯已自腾起。
    她轻功极佳,当前所施展,为柳蝶衣苦心所造就的提升之术,虽然还不能达到柳蝶衣那等境界,揆诸当今武林,实已罕有颉颃。
    简昆仑原与她不相上下,只是眼前情形迥异,身上带有剑伤,大碍真气之运转,全力较量之下,自较时美娇略有不足。
    正是因为如此,时美娇才自断定,对方必然无能逃出自己掌握。
    那声音在时美娇快速追蹑之下,越见清晰。只是速度极快,以时美娇之功力,亦不得不全力以赴。
    如此一来,似乎距离已渐渐接近。
    林子里越见黑暗。
    一阵子疾驰力蹑,足有数里之遥。
    或许无音,无言,也都有所发现,若是时美娇盘算不错,依照她们姐妹所走方向,正好形成一个强力的包抄之势,前边的简昆仑恰恰正当包抄之点,应是插翅难飞。只是二女脚程万万不及自己之快,可能略迟才能抵达。黑暗中大可形成错觉,吸引暗中潜伏的那个高手注意,自己便可从容赶上简昆仑,将他先行擒到手中。
    时美娇心里很是得意,自认得计。
    她所以有此自信,实在是因为前边的脚步声,已为她完全把握,决计不会再容他逃开。
    一追一遁,霎时间,又已是百十丈开外。
    蓦地皓月当头,敢情已置身树林之外。
    眼前一片起伏山丘,竹篱、茅舍点缀其间,更有长方不一,粼粼波光的田畦,在月色照之下,一汪汪灿烂如镜。
    不对……
    时美娇心里一动。她的眼睛也真够尖,身子才一纵出,即看见一条人影,抄水而渡,借助于尺把高的畦中水稻,便自把身躯腾起,直向着侧面山丘上落去。
    时美娇一声轻笑:“你想跑么?”话出人起,宛如轻烟一缕,起落之间,抄过了眼前水田,已落身彼岸。
    时美娇原以为对方在自己出声一呼之后,必当奋身而遁,却是没有想到,情形刚刚相反。
    那个人竟自忽地站住不动。
    一连四五个起纵,时美娇箭失也似的已来到了眼前:“简昆仑!这一次你认输了吧?”
    再一次飞纵而起,有如燕子般的快捷,一起而落,已到了对方身后。
    一连六七个快速飞纵,势子奇快无比——随着时美娇猝然袭近的身子,双手齐施,直认着对方简昆仑肩上抓落下去。
    这是一手灵巧的七巧擒鹤手法,亦为飘香楼主人柳蝶衣所精心自创。厉害之处,在于一霎时间,端视对方之反应,可以做出七种不同的巧妙擒拿手法。
    更厉害的是,七种不同的手法里,俱带有真力拿穴之妙,可以在指尖与对方接触的刹那之间,点封对方身上穴门,立即使对方动弹不得。
    却是,这个简昆仑端的不是易与之流。
    随着时美娇落下的手掌,对方身子霍地快速一摇,做了一个奇怪的扭曲动作,便是这个奇怪动作,巧妙地避开了时美娇七巧擒鹤的第一式力拿双翅。紧跟着这个人刷地掉过了身子,湛湛目神,直逼时美娇而视,却没有丝毫要逃走之意。
    这么一来,倒使得时美娇即将施展的第二式出手,突地自行制止。
    “你?”
    谁说是简昆仑?
    一身黑色隐隐闪有亮光的丝质长衣——这个人也同简昆仑一样,有着高颀的身子,可是无论发式、神态都摆明了,他绝不是简昆仑。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双目以下,为一方黑色丝巾紧紧扎住,如此黑夜,仅仅凭着他显露于外的一双眼睛判知是谁,可是太难了。
    “你是谁?”
    一霎间,时美娇真有被人戏弄的感觉。
    那人轻轻地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着一双湛湛目神,向时美娇默默打量不已。
    透过一抹月光,瞧见对方交叉肩后的一双长剑。这人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向她看着,眼神儿该怒不怒,波谲云诡,令人费解。
    时美娇忽然明白了过来。不用说对方便是方才一声不吭,向自己施展暗器一掌飞针的那个人了,更有甚者,眼前自己竟然又上了他的当,这一手故布疑阵,亏他想得出来,竟然连自己也误为是简昆仑的脚步,而一路跟随来到了这里。
    这个突然的触及,使得时美娇一时透体冰凉,做声不得,真个说不出的气馁、愧恨。
    以她平素之为人机智,怎么也不应该会有此疏忽,想不到偏偏一时大意,鬼迷了心,竟自如此糊涂。
    不用说,简昆仑此刻早已去之无踪,自是难望再寻。
    想到这里,真不禁气得肺都要炸了,一腔怒火一股脑地便冲向对方这个黑衣人。
    “很好——你的诡计……你好……”
    那人一双眼睛,颇似含有几分莞尔的笑意,忽然拉长了,神态温顺静雅,仍然一言不发。
    时美娇蛾眉微挑:“怎么不说话?”
    黑衣人的一双眸子,拉得更长了——也许在蒙布之内,他正在微笑,为着他的诡计得逞。只是笑容之后,不仅斯文,应是隐藏压制着相当敌意。
    时美娇蓦地后退了一步:“咦——你……是谁?”
    一霎间,那双灵活的眼睛,已在对方身上打转无数,接着,她冷冷地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所以蒙着脸,当然是怕我认出你是谁来,这么说,我们原是认识的……再不然就是见过面?”
    话声未已,黑衣人陡地腾身而前。
    其势绝快。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一步前跨,举手发招,一掌直向时美桥前心击来。掌势极快,似侧而偏,兼具有劈、撞之势,指尖未至,先有一股绝大劲风,可见真力之浑厚。
    时美娇心里一动,暗惊于此人掌式之凌厉,几与自己相伯仲。飘香门柳蝶衣私授武技之中,有蝶衣七式,最是神奇不可预知。
    眼前时美娇情急之下,不自知便施展而出。
    娇躯向后一闪,紧接着一式翩跹,现出了纤腰一眼——以此而诱敌进身,十九可能得手。关键在于敌人一经袭进,即为紧接而下的蝶衣二式——粉翅双酣攻入两侧,再从容退身简直妄想。
    却是不知,黑衣人竟有诡智。
    时美娇纤手方出,施展粉翅双酣一式,按向对方的两肋,黑衣人却似先已得警,不俟对方纤手袭近,先已腾身而起。
    这一手,大是出乎时美娇意外。
    随着她递出的双手,黑衣人偌大的身子,一个奇快的倒仰,却是不容身子落下,在空中一个疾滚,竟自绕到了时美娇右侧。
    时美娇蓦地一惊,盖因对方这一式身法,好生眼熟。一念之惊,还没有会过意来。
    对方黑衣人反卷的一只脚尖倒踢北斗,刷地向她脸上踢来。
    时美娇轻叱一声,身躯一个倒拧,极其危急一瞬,以蝶衣七式最后一式风卷狂蝶,整个身子宛似飞云一片,呼地狂扬而开。
    好险。
    黑衣人的一式飞踢,险险乎擦着她的发丝滑了过去。
    对于黑衣人来说,原以为十拿九稳的制胜诀窍,想不到竟走了空招,而时美娇亦情不自禁地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
    眼看着黑衣人灵活的长躯,在一脚踢空之下,飞转出七丈外,落身于一脉修篁之上。
    “领教了。”脱口说出了这么一句,便再也不欲久留,随着竹梢的一颤,巨鹤穿云也似的,已自拔身而起,坠向一岭青葱,夜色里,闪得一闪,便自无踪。
    时美娇若是放他不过,黑衣人即使身法再快,也难以摆脱。
    她却计不出此。一霎间的觉醒,直似有惊心动魄之势,一时望着黑衣人消逝的背影,做声不得。
    便是黑衣人临去之前的那一句:“领教了!”语音清脆,宛若妇人,忽然使得她有所触及。
    “李七郎!”
    “莫非是他?”
    这个念头,有如疾电流窜,刹那间传遍全身,真正是吃惊不小。
    再回想方才出手身法,对方虽似有所掩饰,却也不无穿帮,她由是更有所悟,怪不得那般神妙的蝶衣七式,竟然也难他不住,看来柳蝶衣对于这个后来入门的少年,更似有所偏爱,非但这一套蝶衣七式早已传授给了他,更授以破解之道,说不定,更有许多招式,连自己也未能尽知。
    看起来有关二人的许多传说,应是其来有自,而非空穴来风了。
    一霎间,她只觉得全身透体发凉,眼睛一酸,竟自淌下泪来。
    再想,如果自己没认错,这个人便是李七郎了。只是,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救简昆仑?
    而且,由方才动手,出招之凌厉,以及飞针暗算之狠毒诸情上判断,可以窥知这个人对自己所隐藏的敌意,分明意欲置自己于死地,正是好毒心也!
    却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柳蝶衣?还是简昆仑?
    一霎间,她陷于迷离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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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荷露粉垂杏花香
    月下。
    简昆仑就着清澈的溪水,洗了个脸。
    肩上的流血虽已止住,可是整个上衣都已被血所浸湿,再加上汗渍,贴在身上滋味可真不好受。
    乘此无人,溪水既清,他就干脆脱下来洗一洗,顺便瞧瞧伤势如何。
    若非暗中那个人的援手,现在怕已落在了时美娇的手里,若非是无音姑娘的网开一面,以当时自己之狼狈情况,怕是也已落在了她们手上,是以,这两个人,俱称得上自己的恩人。
    无音姑娘限于她目前身分处境,自是不便出面与自己招呼,至于暗中的那个人,简昆仑料定他应是会随时出现与自己见面。
    所谓受人涓滴,当报以涌泉,更何况如此大的恩惠?
    简昆仑不急于离开,所以有此一番磨蹭,无非是有心等候着与此人一见。
    清澈若莹的溪水,为血渍所污,即使在月色之下,也有所见,混沌沌一片,真正煞了风景。
    时美娇的那一剑可真厉害,扎了个透明窟窿,幸而还不曾伤了筋骨,否则可真不堪设想……虽然如此,这一条右臂,这一霎想要举起也难。
    忍着身上的疼,简昆仑用打湿的上衣,洗着身上的血渍,虽是个小小动作,现在做来却也不易。
    这几天对他来说,真个凡事不利。先是九公主的被劫失踪,接下来自己负伤坠水,还险些落在了官兵手里,好不容易伤势好了,现在第二次又受了伤,上次为七老爷掌伤的是左臂,这一次剑伤是右臂,两边轮着来,想来真个气馁,堪称流年不利。
    只是,较之落在时美娇手里,再尝俘虏之苦,这点伤势,却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长剑连鞘,插落足前。
    简昆仑盘坐石上,把胡乱洗涤的血衣,摊开来晾好面前。
    弯身摊衣的一霎,微似一怔,便自瞧见了那个人来。
    一身黑色长衣,双目以下,紧紧扎着一方软巾,其人长身玉立,目秀眉清。似乎方自由溪边树丛闪身而出,也许他已经来了很久,一直在向简昆仑偷偷窥伺。
    既然已照了面,也就不再掩饰。
    微微迟疑了一下,黑衣人缓缓走过来,简昆仑一笑站起:“方才多蒙搭救,想来便是尊驾了!”
    黑衣人站住脚,向他凝神望了一刻,且不答话,一径走到了他面前,才行站住。
    简昆仑不免纳闷,更以眼前赤着上身,当着生人怪别扭的。尴尬地笑了一笑,待将取拾地上湿衣穿好,却为黑衣人探手止住。
    接着对方的一只手,已自攀向他的肩头,目光转动,竟自细细瞧起他的伤来。
    简昆仑颇不过意地微微一笑:“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不劳仁兄挂心……”
    黑衣人回过眸子看了他一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随即攀着他一面肩头,继续向他伤处前后打量不已。
    简昆仑索性大方笑道:“那位姑娘剑法高明,都怪我一时大意,误入了她的六仪阵门,若非是仁见一掌飞针,这时只怕已……”
    黑衣人也不答话,径自由身上取出了个扁扁药盒,打开来,里面是半盒丹药,月光下色如金锭,也不知是什么药。他取出了几粒,托在掌心。
    简昆仑说了声:“慢着……”
    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岂能随便任人摆布?
    只是,对方现于蒙巾之外的一双眼睛,却是善意热情,充满了关怀之谊,这就使得简昆仑不便坚持。再说自己这条命还是人家救的呢!
    黑衣人乃以从容施药,把一只火般热炙的手掌,轻轻按住了简昆仑受伤之处,力道微出,丹药自吐,即行注入内里伤处。
    简昆仑乍然一痛之后,继而是无比清凉,一下子,仿佛伤已好了一半。
    “多树仁兄,什么药这般灵异……好舒服!”
    黑衣人将药盒收入怀内,用一方洁帕,为他垫好伤处,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布条用以包扎,干脆提起长衣一角,嗤地撕下了一长条来。
    简昆仑阻之不及,大为感动。
    萍水相逢,古道热肠,眼前这一位便是如此,确是好样儿的。
    黑衣人手法熟练,不费什么功夫,已把他伤处缠好。
    “记住,十天不能沾水,也不必换药……以你的身子,应该可以好了……”像是特意地把声音压低了,只是效果不彰,听在简昆仑耳朵里,尤其有惊人之势。
    “你……”
    左手猝翻,就势一抄,因其形势,任是黑衣人身法快捷,却也无能躲闪,即为简昆仑翻起的左手,拿了右腕脉门。
    简昆仑尽管肩上有伤,功力仍在,大是不可轻视,眼前出手,尤其快捷,黑衣人一经为他拿住了脉门,顿时半身发麻,全身失力为之动弹不得。
    “你是……”
    迷惘之中,简昆仑右手径自抬起,扯下了黑衣人脸上面巾——一张俊秀丰采的脸蛋儿,便自现了出来,荷露粉垂,杏花烟润,较之女孩儿家也自不如的羞答答模样。
    除了李七郎之外,又是哪个?
    “哦——是你?”
    一愣之后,双方都似有说不出的尴尬,尤其李七郎,简直像是被人窥穿了心事那般腼腆。
    “简……兄,是……我……你……”一霎间,脸也红了。
    简昆仑终而镇定道:“七郎兄……”随即松开了紧紧抓住对方的左手。
    李七郎穴路方解,倏地后退一步,身势猝转,跃上了一块石头。羞涩未去,径自睁着一双大眼睛向对方望着,却是欲言还休……
    一霎间的静寂,猝闻得溪水哗哗……此番静中有乱,大大干扰了李七郎的心绪平静。
    简昆仑却是胸怀磊落,向着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终是彼此立场悬殊,对垒分明,再次相见,一时却也不知说些什么。
    李七郎总算熬过了眼前这阵子别扭劲儿,身形轻耸,飕然而过,解颜一笑道:“想瞒着你都不行,还是被你拆穿了,要是被时堂主瞧见了,这下子可就糟了,回去有我受的……”
    简昆仑苦笑道:“七郎兄援手大恩,永不敢忘,只是贵门时堂主,精明透剔,若为她瞧出了足下本来面目,只怕……不好。”
    李七郎呆了一呆,摇头笑道:“这一点我早已想到,看来还不至于……”
    简昆仑微微含笑,打量向对方道:“这是贵门之事,我其实无需饶舌,只是为足下着想,却是多有不便……”
    他随即正色道:“再言,贵门主人柳蝶衣,与我怀有深仇,他固然放不过我,我却也饶不了他,以七郎兄今日身分,终是不便……还请衡量自重才是。”
    李七郎看着他哼了一声,脸上神态,颇有颉颃,倏地挑动长眉,把脸转向一边,久久不能平息。
    简昆仑轻轻一叹:“大丈夫恩怨分明,七郎兄今日援手大恩,不敢稍忘,只是却与万花飘香毫无牵涉,只限于足下一面之私。”
    李七郎倏地回过头来,眼睛里交织炯炯光彩:“你想得太多了,难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要你心存感激?万花飘香更不寄望你什么……而且,今天的事,你自己也已体会到了,以你一个人能力,无论如何也难与我们一争,你……还执迷不悟么?”
    简昆仑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说:“除非我死,今生今世,我绝不会与你们妥协……”
    李七郎为之一呆,怅怅地向他望着,忽然飞身而起,燕子也似的轻飘。
    飕然作响声中,已立身简昆仑面前。
    简昆仑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忽然握住了眼前长剑剑把。
    李七郎却似已窥出了他的心意,解颜一笑:“怎么,你要跟我动手,刚才不是还在说什么报恩来着……”
    这几句话声音轻细,韵色逗俏,衬着他那般风姿,乍睹耳闻之下,真有女孩儿的妩媚。这般姿色神态,偏偏装点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真正是雌雄莫辨,好不为他惋惜,大生叹息,却是无可奈何……
    李七郎秀朗的一双眸子,恁是有情地向他凝着,笑哈哈地道:“你这个人呀……总不成还要与我动宝剑么?不要忘了你身上还带着伤……岂能是我的对手?”
    简昆仑哼了一声,默默地垂下眸子。
    这一霎,他宁可闭上眼睛,却没有勇气向对方打量一眼,怎么说,对方却是有恩于己,只是这样的妍媸不分,简直无福消受。
    李七郎这一面,却是方兴未艾,举起纤细手指,掠了一下鬓边散发,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多亮……记得你离开的那一夜,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
    简昆仑看了他一眼,摇头一叹,真正无从体会,也无能置喙。
    李七郎缓缓趋前一步,神色里无尽依依,灿若秋水一双大眼睛,缓缓收拢着,那么细致、体贴入微地向对方打量着。
    “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吧!”说时,他自个儿先自坐下,拍拍身侧石头,偏过头来,烟行媚视地向简昆仑瞅着,却不曾注意到,身边的这个人,强压着一腔怒火……
    李七郎说:“只要你跟我好,时美娇那小妮子,谅她也不能把你怎样,至于柳先生那里,我自会为你慢慢开脱!”
    话声未已,却听得身后飕然作响,一股冷风,直袭过来。李七郎陡地一惊偏过头来,只见对方冷森森的一口长剑,已比在脸前。
    这番举止,好没来由。
    李七郎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出剑,一惊之下,才注意到对方杀机盎然的脸:“你……”
    简昆仑虽然身上有伤,却是无碍于他的出剑。这一霎眉挺目威,尤其有凌人之势。
    李七郎说了个你字,一时过于吃惊,竟自作声不得,脸上神态,大是惊诧,似乎对于眼前这一霎的猝变,万难理解。
    简昆仑这一剑自不会真的刺出去,再怎么说,这个人总是有恩于己。
    “李七郎,你看错了我简某的为人了。姓简的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万花飘香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出来,接不接得着,是我自己的事,以后不劳阁下操心,再要见面纠缠,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休怪我翻脸无情!”
    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作金石鸣!
    话声出口,长剑倏转,当地一响,已插落鞘中,紧接着身子已自腾起,长空一烟般消逝于沉沉夜色之间。
    李七郎一惊之后,待将起身而追。
    一丝狡黠的微笑,显现在他白皙的脸上。他绝不会就这样认输的!
    多少年以来,他久已任性成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即使在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黑道组织里,也只有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一个人能对他略形拘束,不幸柳蝶衣寡人有疾,偏嗜断袖,对于这个雄形尤物,思宠极致,无疑百般放任,万事纵容。乃至形成了他今日的目空四海,竟然连时美娇这般举足轻重的角色,也不曾看在眼里。
    他却又是聪明而狡猾的,像柳蝶衣一样,他有极大的野心,一俟时机成熟,不只是取柳氏而代之,甚而……因此,他选择了简昆仑,不仅仅只是一己私情的需要,更多的利害相关、权术运用,都少不了简昆仑那样的一个人。
    简昆仑却偏偏不与就范。
    他却也不就此死心……
    闲着没事的时候,用五色花纸叠了个小小燕子,放置在窗台上,用嘴一吹,顺风而扬……
    眼看它越过了当前楼栏、柳树……飘向画廊,无巧不巧,正好落在了一行人的脚步正前。
    走在前面的吴三桂,霍地站住了脚步——直瞪着飘落脚前的那只纸叠燕子。
    就只是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一端小事,却也把身边一干人等吓得不轻——刷地拉开了一个架式,四口腰刀,团团把吴王爷围在了中间。
    宝二爷一枝独秀,身形轻转,翩如蝴蝶,绕到了吴三桂当前,极其利落地弯下身子来,由地上拾起了那只纸燕子。
    楼上佳人恍然一惊,蓦地飞红了脸。
    怎么也没想到,一时无心之举,竟然会招着了这个混世冤家,呆了一呆,赶忙缩回身子,砰!关上了窗户。
    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给她的感觉大是不妙,显然是大祸临头了。
    看着手里的这只纸燕子,宝二爷不禁微微地笑了。
    抬起眉毛,跳过了眼前垂柳,直瞧向当前画楼,惊鸿一瞥的当儿,也瞧见了关窗户的那个人儿,一时心内雪然:“王爷——没事儿,是一只燕子。”
    “燕子?”吴三桂挑动着浓而黑的眉毛,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是一只纸叠的燕子。”宝二爷上前一步,双手恭呈,“您瞧瞧吧!”
    吴三桂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眼,不觉为之莞尔。
    他今年四十六岁,面如冠玉,虎额燕颔,卖相极是魁梧,因有粉面金刚之称,却是文经武略风流倜傥切切不可以莽夫视之。
    打量着手里的这只纸燕子,他先就笑了:“这是谁……给我逗着玩儿?”
    “回爷的话,是……”宝爷把身子躬下了一些,压低了嗓子,“是那个姓朱的大姑娘……”吴三桂怔了一怔:“九公主?”
    “是九公主,”宝二爷仰起头来,脸上神态似笑不笑,“想是一个人闷得慌,闲着没事,还是知道您来了,给您报个讯儿,所谓的燕子报安……没说的……讨个吉祥!”
    好一个燕子报安!
    旗人都会说话,两个嘴皮子能把死人说活了,眼前这个宝二爷姓宝名柱,出身长白,乃是吴三桂封王之后,多尔衮专荐御赐,一身软硬功夫,万中挑一,真真可当得上是好样儿的,不只是一身武功了得,平常的交际手腕,举止应对,车前马后,看着主子说话,极尽圆滑为能事,吴三桂走到哪里都少不了他,诚然不可少离须臾。
    明明是永历皇妹、九公主的身分,宝二爷却偏偏要称她朱家姑娘,俟到主子先说了,他才立刻改口,这些虽是极细微的小事,却可以自中看出他的言行谨慎,心思灵巧。
    几天前简昆仑、向思思夜闯王府,曾动干戈,甚至宝二爷本人,在与简昆仑动手之间,亦不免受了内伤,说来应是一件大事。
    这个宝侍卫偏偏就有本事,把消息封死了,不要说吴三桂本人不曾闻问,上房里连个丫鬟都不曾惊动,一切都在暗中布施,表面丝毫不着痕迹,就连宝二爷本人也是一样,里面还带着伤,外面一样谈笑风生,丝毫也没有疏忽了职守。
    “说得好……”吴三桂一双炯炯光彩的眸子,不自觉地逡巡着,向着当前画楼望去。
    “这是……”
    “彩碧楼。”宝柱答得快,“为了九公主的安全着想,奴才与贝爷合计了一下,暂时移动了一下她的原来住处,搬到了这里住……”
    所谓的贝爷,应当指的是九翅金鹰贝锡,也就是那一位人称七老太爷的。
    干咳了一声,宝柱察颜观色,又道:“这里是王爷您的花园,闲人不敢进来……”
    吴三桂频频含笑,说了个好,却是暖昧地道:“只是东院那边……”
    “奴才知道,爷只管放心,”他说,“没人知道!”
    东边院子又称日照阁,住着陈圆圆,自圆圆吃斋修道以来,改名日照观。虽说如此,她对三桂仍时有规劝,吴三桂独独对她还有一分顾忌爱怜。
    这一点宝二爷岂有不知?
    听他这么一说,吴三桂心里最后的一点顾忌也没有了。“好吧!这会子正好我有空,就瞧瞧她去!”
    吴三桂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住:“用不了这么些人,就你跟着好了!”
    “喳!”宝二爷大口应了一声,向着一干卫士挥动了一下马蹄箭袖,“都下去!”
    听说是平西王吴三桂来了,朱蕾可是打心里烦,又惊又怕,更有说不出的恨……这一霎心里紊乱极了。
    提起这个人,无论于私于公,于家于国,她的仇可大了。
    要不是他为了个女人,大开山海关引进了清兵,明室天下,怎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要不是他的穷追不舍,永历帝岂能如此狼狈?
    这些事只要一想起来,朱蕾就有说不出的激动,直似芒刺在背,坐立难安,避之尚恐不及,见了面,真不知给他一副什么样的脸色?
    若是能拒绝不见就好了,不幸的是,她却无能自主。如今她已是阶下之囚,她能够有眼前的一份宽容,僻院而居,已经难能可贵,哪里再能像往常一样,摆公主的谱儿?
    是以,听见了王爷的赐见,她略作盘算,很知趣地离开了闺阁,这就下楼来了。
    女侍香君打起珠帘,说了声:“请!”朱蕾落落大方地迈步进入。
    精致华丽,不甚宽敞的客厅,布置得颇是雅致,过去圆圆在这里住过些时候,一切的摆设都还照旧,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园子里花开如锦,时有小风,散置着满室的馥郁清芬。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已把对方这个阵仗瞧了个清楚。只当是没瞧见他,朱蕾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在一张铺有锦垫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宝二爷上前一步,摔下了马蹄袖,咳嗽一声道:“奴才宝柱,给姑娘请安……”依着本朝的规矩,打了个扦儿,一面仰起了脸,说,“王爷来了。”
    “得了!”吴三桂一团和气地笑着,“没瞧见吗!人家姑娘这会子心里不乐,你就少说两句吧!”
    “喳!”宝二爷大声应着,站起来后退一步,向着屋子里两个女侍挥了一下手,连同自己三个人,一并都退了下去,霎时间,客厅里便只剩下吴三桂与朱蕾两个人。
    黑色的八哥儿来回在笼子里跳上跳下,窗外黄雀的打弹儿,听来更是悦耳。
    夕阳将下,暑气正消。
    透过两面对开的轩窗,客厅里时有微风。却是吹不开那一阵紧紧压置在心头的闷气……
    打进了这间房子,朱蕾可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向窗外望着,那里花开正酣,蝴蝶成双成对……
    眼前这个人若是简昆仑,那该有多好!此时此刻,盘踞在她心里,也是她最最想见的人,除去简昆仑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
    情绪的低落,似乎已到了极点,只是天生的要强个性,迫使着她对于一切的压迫、不如意事,永不低头,采取绝不妥协的态度。更不会轻易落泪,向人乞怜。
    “这几天事忙,一直也没有来看你,睡得可好?”吴三桂光彩灼灼的一双眼睛,平和地向她望着,虽然身居富贵,位极人臣,但是久年争战,戎马倥偬,到底耐不住岁月的折磨,多少也显出了一些老态,两鬓飞星。眼角的鱼尾纹路,尤其清晰,似乎说明了此人的到老风流。
    朱蕾恍然而有所悟地转过头来……
    天知道,这当口儿,盘踞在她脑子里的,仍然只是简昆仑,吴三桂的声音猝然使她惊觉过来。了解到对方这个魔王就在眼前。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朱蕾一颗心由不住嗵嗵直跳,或许是过于激动的关系。
    依着她素日性情,恨不能开口大骂他一顿,只是连日来的苦难,多少也使得她有所改变,学到了一些做人的中庸之道。
    吴三桂白中透红、状若满月的脸,兴起了一种喜悦:“这是你叠的燕子?想不到九公主你还有一双巧手!”一面说逸兴飞扬地哈哈笑了。却把手中那只五色花纸叠成的燕子,拿在眼前细细观赏。
    朱蕾霍地站起来,嗔道:“这是我自己叠着玩儿的,还给我!”
    这个突然的举动,使得吴三桂颇是意外。
    对于女人,尤其是像朱蕾这么漂亮的女人,他有足够的耐心,绝不会轻易发怒。目睹着对方这般神态,更加触发了他的快感,一时扬声,哈哈大笑不已!
    “怎么能还给你?你已经送给我了!送给我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了!”
    “谁送给你!是风吹下去的……”
    忽然她跑过去,打算由对方手里把这只纸燕子抢过来,吴三桂偏偏够机灵,忽地举高了手,转而又藏向背后,无论朱蕾怎么急,总是抢不到手。
    心里一急,娇性大发,管他对方什么王不王,一个耳光直向对方脸上掴去。
    还是不能得逞,这只手依然落在了吴三桂的手里。
    他的臂力惊人,在他力持之下,朱蕾那只被捉的手,终于垂落下来。
    或许是吴三桂的手劲儿过大了,她的纤纤皓腕吃受不住,一阵子骨折筋摧的奇痛,使得她花容骤变,一时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吴三桂忽有所警地松开了手。
    乘着这一霎间的空隙,朱蕾到底把那只五色纸燕子抢到了手里。
    吴三桂怔了一怔,再次宏声大笑起来。
    笑声未已,那只燕子已在朱蕾手里撕了个粉碎。
    “你!”吴三桂忽地止住了笑,“你太任性了……”
    “我就是这样!”朱蕾已将走过的身子,忽地转过来,“吴三桂,你就杀了我吧!”
    忽然她脸上兴起了轻松的笑意:“再不然就把我送到北京去,献给你的新主子去……”
    “你太放肆!”
    “放肆!”朱蕾冷笑着,“你才放肆!难道我说错了?你这个平西王是怎么当上的?
    不正是因为出卖了旧主才得到的?还想再来一次,把我们兄妹也献上去……总不成,人家还能把皇帝也让给你?你这个人……”
    “骂得好……好极!”转了个身子,吴三桂大刺刺地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你都说对了,大丈夫当如是也!”吴三桂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道,“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说不定还真的登基称帝,干个皇帝玩玩,那时候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
    说着,他脸上眉飞色舞地又自笑了。
    “在这里你就好好地住着吧!”吴三桂直直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说话,要不要换个宽点儿的房子?”
    “谢谢你的好意!”
    朱蕾打量着面前这福大量大的王爷,由不住微微地笑了。
    “对了!”吴三桂说,“美人天生就是应该笑的,九公主这一笑,真有倾国倾城之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也给我听听!”
    “我只觉得很滑稽。”
    “滑稽?”
    “难道不是?”朱蕾缓缓说道,“听你口气,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请不要忘了,这座五华山宫,原来就是我的家,是我哥哥永历皇帝盖的,我现在住在自己家里,只是觉得极其自然,并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别扭,倒是你……”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冷了:“你这个客人,竟是不请自来,占了我家的宫院,反过头来竟然以主人自居,反而问起我满不满意来?这不是天下第一件滑稽的事么?吴三桂,你不觉得有些脸红么?”
    这几句话,真比刀子还要锋利,深深地刺进了吴三桂心里。
    朱蕾所说原是实情。
    原来这座五华山宫,建于永历皇帝即位之初,只是好景不长,不旋踵间,兵败山倒,连带着这座昔日家居的皇宫内院,也归吴三桂所有。
    吴三桂哪里留意到这种小事,眼前为朱蕾一顿抢白,反唇相讥,几至无话可答,圆姿替月的一张俊脸,正如朱蕾所说,霎时间其红如火,偏偏他却又是极要面子的人,为朱蕾这几句话一激,简直无处可遁,一时连耳根子都红了。
    朱蕾便不再睬他,转向窗前,径自向着一窗之隔的盛开花圃怅怅望着。
    她虽然生性要强,到底女孩儿家,想到了生死未明的哥哥,以及自己眼前遭遇,破碎的明室……于国于家,甚而自己的未来,都将是无限凄惨。
    一时之间,她仿佛整个心都为之碎了,再也无暇顾及身后的王爷,径自转身离开,步向楼阁。
    简昆仑再次出现街头,样子完全变了。
    这几天,他命运多舛。连番的负伤,加以事多不顺,不用说心情沮丧透顶。
    是以,当他现身这家漂亮酒楼——醒春居时,自觉着无足轻重,已不复当日的逸兴飞遄,像是再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虽非蓬头垢面,却是气势低沉。
    长发飘散,倦于梳挽。脸上胡子满面,胡碴子总有二指来长。松松垮垮的一身夏布衣褂,既不华丽,式样更不新颖,全身上下,再无显眼之处。
    倒是那一口长剑月下秋露格调极高,却又为他藏置在条状的长长竹篓之内,背置身后。
    看起来,样子像是渔夫。
    这个渔夫却偏偏现身于眼前的豪华酒楼,置身于轻罗纨扇,青囊多金的达官贵人场合,莫怪乎连酒保也瞧不起他,迟迟不与招呼。
    独个儿倚窗而坐,透过高卷的细细竹帘,正可浏览来去江面的点点风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天色混沌,却有习习凉风,穿堂迂回,一天的暑气,至此全然消逝,再无残留。
    如是,把酒临风,一涤忧肠,却也不无雅趣。
    前番为时美娇利剑所伤,若非是李七郎一掌飞针所救,此刻料已落在对方手上,第二次做了飘香楼的俘虏,更亏了李七郎的灵药,去腐生肌,不过是几天的工夫,一条右臂,总算又能动弹自如。
    一个人伤感地喝着闷酒,渐渐天色越黯,酒楼里掌起了灯烛。
    七八个灯斗子一经燃起,酒楼里洋溢起一片清辉,如今酒楼的装饰摆设较往常花样翻新,即以现场这几个吊灯来说却是看着华丽新颖,五色的透明水晶,一经灯光映射,五颜六色,直似天花乱坠,较之一般的昏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简昆仑要了一大碗过桥米线,就着一盘牛肉包子吃得一饱,东半天一轮冰盘,已自冉冉升起,夜月之下,打量着一道迤逦江水,直似匹练一道,更有无限情趣。
    有人飞碟召伎,继而管弦声起,醒春居由是进入绮丽冶艳的一面。
    简昆仑恹恹少欢,待将归去,却舍不得夜月下窗外一番景色,却于这时,走过来一个伙计,弯下身子道:“是简先生么?”
    倒使得简昆仑为之一怔。
    那个伙计随即笑道:“那边一位先生……”说时,却把手里一张便笺递上。
    简昆仑接过来一看,纸上翰墨未干,写着几行字迹:“年少气盛,大有可为。今日一蹶,为图明日之振,不可自馁。”
    好一笔龙飞凤舞行书,未尾具名处,却有冀叟二字。语气颇是托大,当知年齿有尊。
    打量着这张字帖,简昆仑好生奇怪,却是想不起对方这个人来。
    来人那个青衣伙计,含笑道:“那位老先生有请,请简先生移座一谈,请。”
    较诸先时的冷漠不睬,俨然两副嘴脸,以此而判,对方那位老先生,颇似有些来头,如非声色场中的豪客,亦是舍得花钱之人。
    “又是哪个?”
    简昆仑将桌上半盏黄酒一饮而尽,看着面前这个伙计冷冷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简,谁告诉你的?”
    青衣伙计笑道:“自然是那个老先生说的。简先生你就请吧!”
    简昆仑心里盘思,未定去留,他素性本分,颇不思与陌生人随便搭讪,但是对方这人,既能道出自己姓氏,看来又似有些渊源,既承诚意相邀,却似未便拒绝。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矫情,随即站起。
    “这边请……”
    伙计头前带路,转向内里雅座。
    隔着一扇彩屏,即闻得里面乱哄哄的闹成一片,简昆仑方自诧异,身前的那个青衣伙计已自先行迈入道:“简先生请来了!”
    简昆仑退既不能,只得随后跟进。
    却只见一张圆桌面上,坐满了人,衣香鬓影甚是热闹。
    一个面相清癯,两鬓飞星的锦衣老人,方自由一名妖艳女伎手中接过酒盏,仰首待饮的一霎,听见了伙计的报名,哈哈一笑道:“贵客来了……”
    随即站起,向着后面进来的简昆仑,抱拳笑道:“赏光,赏光。”一面说,空出了身边主座,连声道谢。
    简昆仑乍见对方这等排场,颇是后悔有此一来,再者对方老者,并非故旧,那一张清癯面相,可以断定以往不曾见过,心中不免暗自称奇。惟其如此,他却反而不便拒绝。
    微微一笑,道了声“叨扰”,便自坐下。随着目光一转,却也把座上众人,瞧了个清楚。
    除却这个锦衣老人之外,另有一个四旬上下,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以及另一个面色红润,年在五旬左右的斯文胖子,其它皆为弼弼群雌,仅由外表衣着打扮,亦不难看出,这些女子,俱是飞碟召唤,以之卖唱侑酒的乐府女伎。
    锦衣老人不容简昆仑开口,先自呵呵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足下先莫问我们是否相识,且先容我介绍两位朋友,彼此俱是性情中人,今夕且拥佳人,何妨共谋一醉?”
    话声一顿,手指向那个面色红润的胖子道:“这位姓宫,来自江南太湖,专营丝绸,行号遍及大江南北,家大业大,白银如山。特长是,他有用不完的钱,我们便投其所好,时常帮他消耗两文,也算是从其所愿,帮助朋友!”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姓宫的白脸胖子倒也不以为忤,轻轻举手抱拳,微微含笑道了声:“幸会之至。”
    却为简昆仑注意到,他那一双粉团儿也似的嫩手,白皙细腻,一如妇人,就中于右手无名指节上,戴着一枚星形的宝石戒指,色作琥珀,光辉璀璨,无论形式光泽,皆异一般,显然大非凡俗。
    使得简昆仑更为留意的,却是对方恂恂儒雅,俨然高士的那般神态——这般气质神态,似乎和他所厕身的商贾买卖行业,大行背谬。
    姓宫的胖子,更似有独特气质,即使在匆匆一见之间,即能促发对方好感。
    简昆仑待将再次观察,锦衣老人却为他引见了另外一人,即是那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
    “这位姓方,来自秦岭,专营贩马,张家口的马市生意,一半以上都在此人身上,最近做了一笔很大的生意,却为此开罪了朝廷,你道如何?”
    话声未顿,黑脸汉子已哈哈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我简直成了钦命要犯,焉能还在这里吃酒作要?当着简朋友面前,你就少说两句,莫把人家吓跑了!”
    声音宏亮,像是湘桂口音。
    这人虽是脸色黑黝,却是黑中透红,生着一口雪白整齐牙齿,一双眸子尤其明亮,转动之间,精气逼人。
    简昆仑目光与对方一经接触,顿时有所感应,不由心里一动,不用说,又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锦衣老人这才呵呵笑道:“我们三人乃是多年好友,有个共同特长,就是性好渔色,闻说哪里的女校书脸蛋儿好,或是能歌善舞,哪怕是千里内外,也会赶了去一亲芳泽,平素放荡形骸,老来风骚,贪吃爱耍,自命风流,不要脸的不像话之极……”
    由于这番自剖,深刻见骨,说得座上几个粉头都由不住低头笑了。
    锦衣老人这才打住道:“不说了,不说了,总之,我们三个平日臭味相投,才至有今日之一聚,足下的行迹,早在入滇之始,便落在了马贩子眼里,经过暗中一番查访,高缅行止,竟是大大对了我等脾胃,可是足下行踪,飘忽无定,好不容易直到了今天才追着了,不结交,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逢。这才不惴冒昧,飞碟相邀,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锦衣老人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才行顿住。这般语态,自非矫情做作之人。
    简昆仑不由略略打消了先时的一番索然。对着面前这三个人,油然增加了几分趣昧。
    凭着他的阅人历练,直觉的可以断言,对方三个人,绝不似七老太爷那般阴鸷深不可测的公门人物,却也没有一般江湖人物那种风尘气息,真实身分大是耐人寻味。
    也说不出一种什么感触,却只在这匆匆一面之间,使他竟然对此三个完全陌生的人,倾生出一种亲切感,直觉的生出了结交之意。
    却见那个姓宫的白面胖子,莞尔笑道:“既然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偏偏你的话多,说了半天,你自己姓甚名谁,人家还不知道,岂不好笑?”
    简昆仑一笑道:“正要讨教!”随即转向锦衣老人望去。
    锦衣老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座上姓方的那个伟岸黑脸汉子已呵呵笑道:“我们这位老哥姓秦,说了半天,他最有钱,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抵不上他一半的家当,只是生性小气,除了漂亮的女人以外,谁也休想花得。”
    少不得又自引起一场哄笑。
    锦衣老人笑眯了一双眼睛:“这可好,一上来先来个窝里头反,直把我们这位小兄弟,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且住,且往,这玩笑话到此打住,说多了就真假不分了。”
    姓宫的白脸胖子一笑说:“这只怪你自己又怨得谁来?来来来,我们三个先敬简朋友一杯。”
    一面随手招呼身边姑娘,为简昆仑斟酒。各自举杯,一饮而尽。
    在外面行走的人,所谓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何况彼此只是匆匆一见?
    简昆仑心里盘算,自己行止,看来已为对方所知。试以姓秦的老人那张传书所示,虽是游戏笔墨,实已显示出对方于己的无所不知,看来他们三人,实已对自己暗中观察甚久,直到眼前认为时机成熟,才自现身而出。简昆仑所不能了解的是,以自己之凡事谨慎,观察敏锐,竟然不能先于对方发觉出一些蛛丝马迹,由此可以想知,这三个人该是何等人物了。
    思念中,不经意便自向对面锦衣老人望去,正逢着锦衣老人一双深遂的眼睛,也正向自己看来。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简昆仑不由心里为之一震。
    那是因为锦衣老人看似平和的目光里,含蓄着一种特殊的感应,使得他顿生感触。
    他于是目光转动,转向那个姓宫的及那个姓方的二人继续观察,所得的反应竟与锦衣老人一般无二。
    由是,他立刻得到了一个结论——这三个人,俱是身藏绝技的一流高手。什么理由?
    他实在说不出来。但是,他却可以因此断定!
    也许一个人的内功达到了所谓的上乘境界之后,本身自然而然,便会孕育出这般气质,以之印证时美娇、李七郎、七老太爷,进而柳蝶衣……柳二爷等!无不如此。
    对方三人既然也具有这般目神,即使不足以与柳蝶衣、二先生,甚而自己父亲这等极流人物颉颃,也应与自己、时美娇等作等量齐观。
    这个突然发现,一时在他心里大生震荡,不觉对此三人大大生出好奇。
    一个具有如此身手之人,断非无名之辈——他们三人又是谁呢?
    四海之大,无奇不有。武林中常常传颂的一句话: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不期然,今天却是遇见了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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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把臂一笑结风尘
    简昆仑像是醉了!其实似醉非醉。
    过去从来也没有过的经历,竟然与三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把臂言欢,那么放荡不羁,语涉风流的飞觞豪饮,更何况佳人在抱,红袖添香……简直是放浪形骸……
    这番滋味,不啻是人生第一遭,快意极了。
    多日的沉郁、闷结,像是一下子得到了解脱。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人生难得几回醉……简昆仑心里已有了准备,宁愿今夜真的醉倒……
    只是,一个具有他如此武功境界的人,岂能真的便轻言醉了?
    简昆仑便是在那种一厢情愿的情况下,一杯杯向喉咙里灌着苦酒。他甚而偏身向身边那个高髻姑娘的一双玉膝卧倒,下意识里,当她是潜在心田的朱蕾,一霎间,高髻姑娘的那张脸蛋儿,在朦胧里便真个与朱蕾酷似了。
    心儿恍惚,梦境迷离……
    难得一刻的旖旎缱绻,却为莫名其妙的一阵马蹄声惊破。像是大队人马的忽然聚集,静夜里听来尤其有惊人之势。
    简昆仑犹在竖耳倾听。
    蓦地,那个疑为朱蕾的高髻佳人脸旁,多出了另一张脸来。
    锦衣老人含笑的脸……
    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
    简昆仑一惊而起。才自发觉到面前三人,俱已站起,分明是待将离开。
    姓宫的白面胖子哈哈笑道:“风流是好事,因风流而丧失了性命,可就焚琴煮鹤,有煞风景。”
    一面说,连连拍了几声巴掌:“姑娘们快走吧,迟了可就没命啦!”
    几个妞儿聆听之下,为之一愕,却听得楼梯咚咚直响,这才觉出不妙,一时花容失色,惊叫声中,纷纷夺门而去。
    简昆仑一惊之下,却又好整以暇地缓缓坐了下来。
    彼此相视一笑。
    姓秦的锦衣老人点头笑道:“这就对了,一动不如一静,在这里等着也是一样。”
    说时各自落座,相继举起了酒杯。
    姓宫的白脸胖子笑了一笑:“这个机会甚是难得,小兄弟,你多日以来的一口闷气,今天总可以出了。”
    说话时,三个人脸上都出现了神秘的微笑——那意思分明是早已算定了有此一劫,却又欣然乐于介入。
    这就不免使得简昆仑大为奇怪:“你们原来……”
    “不错!”锦衣老人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我们早已恭候,希望这一次不致落空,让那只老狐狸跑了。”
    话声方落,门帘子刷拉一声倒卷开来,一个卖相英俊挺斯文的汉子,已自当门而立。
    一袭雨过天晴的宫纱长衫,腰上扎着根杏黄色的丝绦,却坠着块巴掌大小的玉佩。
    更醒目的却是来人那一根黑光锃亮的油松大辫子,长虫似的甩过左面肩头。
    来人有着浓黑的一双炭眉,猿背蜂腰,极是魁梧矫健。
    双方目光一经交接,简昆仑顿时心中一惊,这张脸对他来说绝不陌生。
    如果他没有认错,正是此前于吴三桂五华山宫,有过一面之缘,并曾交手的那位宝二爷。
    他也是吴三桂身边第一能人,姓宝名柱,只瞧他这一身穿着打扮,也可猜知他出身满族,是一位来自关外的武林奇人。
    简昆仑那一夜与他曾作生死之搏,虽然险胜,却知其实力大有可观。这时乍然相见,自不免暗暗吃了一惊。
    “姓简的,这一次你可是跑不了啦,自己出来吧!”
    简昆仑正待站起,心里一动,颇似有些意外。原来这位宝二爷嘴里称呼自己的名字,一双眸子却向着姓方的那个伟岸汉子瞪着。
    这个微妙的发现,使得简昆仑一时心存费解,紧接着他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五华山夜战之时,自己戴着遮面虎,除一双眼睛之外,别无所见。
    当时既是黑夜,又当刀剑来往的激战,自然他无能认清,眼前这位姓方的朋友,身材与自己极其仿佛,穿着如此考究,与那夜自己所着,颇有几分相似,莫怪宝二爷一瞥之下,即率先认定是他了。
    心里正自好笑,却发觉到对面姓秦的老人,正向自己微微一笑。
    显然他也瞧出来了。
    姓宫的胖子也在笑,若无其事地缓缓举杯自饮。
    宝二爷往前跨了一步,怒叱一声:“你……装什么糊涂?”
    炯炯眼神,仍然直逼着姓方的。
    这就使得被称为来自秦岭的这个马贩子为之好笑了,却为此正中下怀。
    原来他们三个人的突然现身,诚然老谋深算,正如姓秦的锦衣老人所说,志在那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解救简昆仑这位少年奇侠的一时之难,未必不在设计之中。
    这其中容或另有一番关联,却不是简昆仑一时之间所能臆测。
    眼前姓方的这个伟岸汉子,被对方这么咄咄一逼,便自缓缓抬起头来。
    “你是在叫我?”
    宝二爷冷冷一笑:“你的案发了,少给二爷来这一套……”话声一顿,霍地后退一步,叱了声:“拿!”
    一条人影,陡地闪身而前。
    由于来人的身材过于高大,猝然而现,简直似门神一般,倏忽而至,自不免使在座众人,俱为之吃了一惊。
    哪来的这么个大个子?
    八尺以上的壮大高躯——头如笆斗、眼似铜铃、眉赤如火,却生着一脸的落腮胡子,身上肌肉,盘龙虬结,却穿着件颜色极是鲜艳的大红坎肩。
    这么高大的一个人,如此气势,乍然入目,真把人吓上一跳。
    宝二爷特地把此人带在身边,自有其特殊意义。
    随着这个人半截铁塔也似的忽然现身,手上一道钢索哗啦一声,脱手而出,竟自向座上姓方的头上套来。
    姓方的,乍睹来人这般气势,不免吃了一惊,却也极不含糊,手势轻起,铮然作响声中,已把这截飞来的锁链,紧紧操在手里。
    红衣巨人嘿地一声,向后面用力一带,哗啦一响,把一根核桃粗细的锁链子扯了个笔直。
    凭着他天生神力,哪怕是个石头墩子,猝加之下,也能给抡飞了,却不知姓方的这个汉子,一身精练功夫,亦以神力见长。
    两相力较之下,但听得喀喀一阵声响,姓方的座下那个木头凳子,竟似吃受不往,连连晃动起来。
    紧接着,却又为之安静了下来。
    那巨人这般架式,单臂力挽之下,怕有千斤之力,可是,今天却是碰见厉害的对手,对方那个姓方的汉子,虽然只是坐着,却与他站着相互颉颃,毫不逊色。
    随着那巨人的一声厉哼,单臂力挽,整个酒楼都似战抖起来。
    这人名叫段天雷,出身辽东,早年即随吴三桂从军,论及身高力大,万军之中无人出其右,其人生具异禀,力大无穷,施一口九耳八齿砍山刀,两军对阵相交,大刀挥处,杀人如同砍柴,刀身落处血肉横飞,亦能生裂猛兽,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可惜智力不及,目不识丁,否则论功行赏,少不得今天已有一份显赫功名。
    吴三桂爱其神威,便把他留在身边,这两年所凭宝柱调教,教以手、眼、身、步,舍却长枪大刀,而兼及徒手技击,一时见效甚速,因此博得霹雳神雷这个绰号。
    姓方的又岂是易与之辈?长白习艺,大漠成名,腾雨啸风,纵横来去,原已是风尘侠隐一类人物,可是身在草野,心念社稷,与同行三人,惺惺相惜,各怀不世之技,结义天涯,遂称莫逆。便是飘忽来去惯了,认识他的人,乃自送了他一个黄风客的绰号。
    他真实的名字方天星,却是罕有人知,大漠一带,若提起黄风客,颇被人敬为神明。
    不期然这个人现身红尘,却来到这里。
    巨人段天雷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这个比自己少说短上一头的汉子,竟然有此神力,一时间真吓傻了。黄风客方天星也不禁有些儿暗暗惊心。若非他巧施真力,运气三转,以段天雷这般巨无霸的蛮力,怎能当得?
    一旁目注的宝二爷,一时间亦为之霍然变色。那天交手,他领受了简昆仑的神乎其技,剑术尤其高超,却不知对方竟然有如此神力,诚然是不可思议,惊人已极。
    两般力扯之下,那一根核桃般粗细的钢索,无异扯绷得笔直,砰地一声,断成两截。
    力道之大,简直骇人。
    便在这一霎,巨人段天雷,嘴里发出了凌厉的一声怒吼,竟自把手里的半截断链,搂头盖顶,刷拉拉,直向着方天星身上猛抽下来。
    一抽之力,何止千斤?不要说抽着人身,非死不可,便是沾着一些边儿,也不是玩的。
    方天星长眉乍挑,待将以手上另外半截钢链迎上——那么一来,势当惊人。
    便在此一霎,一片衣影,自姓宫的那个白脸胖子手上飞起。宛若出穴之蛇,只一下缠住了段天雷猛力落下的半截钢索。
    这番举止,大出众人意外,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段天雷那般力道,竟似不逞。
    看看对方那个姓宫的,手里不过是一袭缎质长衣,却能接住了段天雷千斤力道,与方天星各占胜场。
    一旁观战的宝二爷,不啻又自吃了一惊,一句话,对方桌面儿上的这四个人,看来都不是好相与,一个也不好应付。
    他既然错把方天星当成了简昆仑,已然动了手,自不甘就此而纵。
    眼前段天雷既为白面胖子出手所阻,宝二爷自忖手下能人虽多,却都分布楼下四周,如不欲简昆仑自此脱逃,便只有自己亲自出手。
    那夜他虽然在简昆仑手里吃了大亏,却是并不甘心,还有几手绝活儿未曾施展。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念之兴,再也不加深思,冷叱一声:“全给我拿下来,一个也不许放跑了。”话声出口,已率先发难。身势一长,疾风一阵已自飘向方天星身边。
    “姓简的,你跑不了啦!”
    话声出口,一只毵毵巨掌,直向着方天星肩上落了下来。
    方天星呵了一声,左掌倏起。
    噗!双掌迎在一块。
    却是一触而分,连带着双方的身子刷地两下分开。
    这一瞬,好不热闹!
    宝二爷扑身方天星的同时,现场已是大乱,随着他的一声喝叱,身后一干王府侍卫,早已一拥而上,奔向座上众人。
    简昆仑原本欲保持沉默,只是默察眼前情势。同座三人,分明各怀绝技,实力绝不在自己之下。言行举止更似有代自己掩饰之意,贸然吐实道破,反而不好,心里领会,也就听其自然。
    这一霎,情势既然演变如此,想不出手,也是不行的了,思念的当儿,一名凶恶汉子,已跃近身边,手上一口鱼鳞刀,不容分说,劈头直砍而下。却是——刀身才抡及一半,却由斜面飞来一样物什,取势极准,不偏不倚,正正击中在他那一只拿刀的手上,正当关尺脉门,是以那口钢刀无论如何万难为继,叮当一声,为之坠落地上。
    暗器是一只细瓷酒杯,紧接着坠落地上,跌为碎片。
    出手的人——那个姓秦的锦衣老人,早在出手的同时,巧翻玉手,只一下,点中了另一个来人前胸穴道。这人身势方进,未及施展,便自石头人儿一般地定在了当场。
    再看奔向简昆仑的那个施刀汉子,非但钢刀落地,人也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锦衣老人以飞杯打穴兼施,一霎间使得两个人定在现场,身势更不稍缓,眼望着简昆仑哈哈一笑:“咱们下面凉快去!”
    话声出口,身子霍地腾起,随着他推出的双掌,发出了极具力道的劈空掌力。
    但听得喀嚓一声爆响,正面顺窗,顿为之片碎纷飞。木屑四溅里,锦衣老人怒鹰也似的已自越窗而出,直向着楼下坠身直去。
    简昆仑几次待将出手,皆为对方代劳,眼前锦衣老人既已出声招呼,自不能再坐着不动,应了一声,便自腾身而起,紧循其后,纵身长窗之外,直落下去。
    外面比里面更热闹。
    简昆仑才一坠落,立时便有人怒扑面上。一口鬼头刀搂头盖顶直砍下来,简昆仑早有防备,左手轻攀,一式分花拂柳,反手叼住了对方落下来的刀势。
    这人膀大腰圆,满脸虬髯,圆睁着一双牛眼,乍看起来,真像画上的钟馗,想是震惊于简昆仑的神乎其技,有点吓傻了。简昆仑已是容他不得,右手轻翻,掌势横切,施了一式切手,噗地击中对方颈项,虬髯汉子喉中喀地一声,牛眼一翻,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不知何时,这里已有了严密部署。
    一片灯光璀璨,到处都是幢幢人影。于此同时,锦衣老人也自施展身手,连继点了多人穴道。这老头儿出手极快,似乎对于点穴一道,独擅妙手,远近兼施,从无失手,被点中各人,自然一个个动弹不得,俱已像泥菩萨似的愣在了当场。
    两个人这么一阵大闹,现场顿时为之大乱。
    人声鼎沸里,无数道灯光,自不同角落里直射过来。
    简昆仑既已认定,对方这些人是来自吴三桂的阵营,基于仇恨,也就不必手下留情。
    如此一来,和锦衣老人形成了一幕奇妙搭配。
    原来简昆仑昔日在飘香楼从二先生所习的一套空门八式身法,虽说当日时间甚短,却因他具巧慧,自有非常领悟。这套身法,很有可能得自二先生的灵心独创,前无古人,一经施展,大脱习见常规。简昆仑一直还不曾有机会尽兴施展,眼前这个机会,倒是大可拿来试试身手。
    果然奇妙之至。
    当初二先生始创这套身法,其微妙处在于气机的随心所欲,即所谓意到力到,其难处也在这里,施展之人本身若没有极精湛内功为根基,简直无能着手,反之自有非常效果。
    眼前简昆仑一经施展,顿时形成一种非常气势,乍看之下,有似一只翩翩蝴蝶,飞舞于花丛之间,所过之处,那些近身之人,无不被球也似飞掷而起,即使为衣襟所带,沾着了一些边儿,也都似重心突失地跌倒一边。
    简昆仑自己也没有料到这套空八式如此神效,妙在八式之间,似有一股自然气势,前后贯通,相生相衍,只要顺其气势施展,无不得心应手。
    这么一来,现场大是热闹,像是陈现出一出大摔活人的闹剧,灯光炫耀之下,看得人眼花缭乱,简直不知是玩的什么把戏。
    一旁的锦衣老人,正在运施点穴手法,瞧见这般光景,先是怔了一怔,继而大笑道,“妙呀!好小子,这是谁教给你的?”说话之间,双手运施如飞,又为他点倒了数人,起落之际,向着简昆仑身边接近过来。
    现场官兵,少说也在千人之谱,并在酒楼附近方圆里许,设下了重重埋伏。
    灯光火炬,簇拥聚散,声势极见凌厉,却是忙而不乱,显然是一支经过特别训练,惯于徒手交战的部队。妙在负责指挥发号的十几个官长,俱都藏身暗处,并不亲自现身交手,只是透过灯光旗号,发下命令,即能如臂施腕,将此一个十面攻杀阵式,运展自如。简昆仑与锦衣老人,虽说身手矫健,伤人无数,只是敌人大多,前仆后继,源源不绝,一时想要脱身重围,大非易事。
    人群里再一次爆发出叫嚣之声。显然是又有人自空中坠落。
    不用说,也可以猜知,当是姓宫的白面胖子和那个叫方天星的魁梧汉子,双双加入战局。
    他二人身子方自空中飘落,立刻陷身于似海的人潮之间。四人身手,各有千秋。拿来对付眼前这些官兵,简直是大材小用,胜之不武。只是,敌人却也不是傻瓜。
    灯号、旗令之下,更有源源强兵为继,分由四面八方补继而来。
    这场仗看来方兴未艾,还有得打呢!
    简昆仑连续施展习自二先生的空门八式,越见得心应手,来犯众人,照例是一经近身,便自跌倒,或飞弹而出,时间越长,越为他悟出了许多妙谛,许多把式之神奇变化,由于自己的活学活用,更见微妙,即使是间插些自己本来身手,更见莫测高深。
    想不到这场徒手搏斗,竟然给了他一个实习活用的机会,真正始料未及大快人心。
    他这里不慌不忙,从容施展,心中未始没有想到,此乃敌人的诡计。
    便在这时,耳边传过来一丝声响,乍听之下,宛若蚊讷。
    “小伙子,好身手,有本事你就摔吧,反正有的是人,今天让你摔个够,好不好?”
    声音极是耳熟,纵使在他出手转动之间,亦能徐徐传送耳鼓,即以传音入秘功力而论,亦属个中翘楚,一等一的高手无疑。
    简昆仑立刻听出来,传音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把自己害得好惨的七老太爷——九翅金鹰贝锡。
    他原来也在场。
    一个宝二爷已是可观,再加上这个老狐狸,沆瀣一气,联手调度之下,难怪有如此排场气势。
    当下一面动手应敌,一面运目四下逡巡,却不能判定这个狡猾的老人藏在哪里?
    七老太爷显然对于眼前战局,观察入微。简昆仑的每一举动,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随即传声冷冷笑道:“你这一套身手,确实高明已极,只可惜杀鸡用了牛刀,哼哼,我一直以为你是独来独往,却是没有想到,原来你与他们三个可恶的东西,竟是一路的,今天晚上正好一并把你们都打发了,却也干脆。”
    话声出口,即听得锣声三响。
    原来大举而进的场面,忽然收住了阵式。锣声再响,现场官兵,蓦地向后急撤退开。
    这番动作,显然大异寻常,便是不明事故的人,也应知道有所突变了。
    便在锣声初响的一霎,简昆仑已自觉有异,似乎在四周黑暗的树丛里,有着火光的晃动——却不是灯光火把,而是点点的星星之火。
    这番发现,由不住使得他为之大吃一惊,值此同时,其它三人也都有了警觉。
    随即在姓秦的锦衣老人一声吆喝之下:“那话儿来了,散伙!”
    像是早已约好的暗语一般,随着他的一声吆喝之下,众人已腾身跃起。
    三个人,三个方向,有如冲天燕子,一起而分,电闪星驰地已掩身黑暗之中。
    简昆仑早在火光甫现的一霎,意识到是什么玩意儿了。一惊之下,身形猝转,闪身于眼前一棵巨松之后。
    若非是这个动作够快、够疾,要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随着他身形的一式猝转,火光乍闪,轰然一声大响,铁砂子儿刷拉拉豆子似的直喷过来,紧接着震天价响的连珠串响,天摇地动,耳鼓雷鸣。铁砂子儿漫天横飞,激荡起一天的枝叶,泥屑纷飞,声势好不惊人。
    原来在七老太爷与宝二爷的联手策应之下,竟然连吴三桂的亲军侍卫,其中最具实力的火器营也为之大举出动。
    眼前这个阵仗,出动了火药抬枪十二杆,称火枪哨,由一个姓吕的哨长,事先精心部署,十二杆抬枪,分别掩饰于不同角落要隘,目的在于将简昆仑一举成歼。
    此番部署早在简昆仑进入酒楼之始,便已暗中展开,只等他一离开,便可迫使就范,立即成擒,却是没有料到,这番举止,竟然落在了三位风尘侠隐耳目之中,一番巧施安排,乃至有了现在一番局面。
    简昆仑目睹这番阵仗,自是吃惊不小。
    猛可里,眼前人影一闪,一人欺身而近。
    简昆仑右手乍翻,掣出了长剑,待将出手的当儿,忽然认出了来人的一张胖胖白脸,正是那个姓宫的白面胖子——后者已倏地转身而扬,一声低叱道:“跟我来。”
    动作极快,转侧间,已飘身两丈开外。
    简昆仑应了一声,点身而进,施展出轻功极上境界的六随身法,倒也不离前行宫胖子左右。
    他身子方自转移,耳听得火枪声轰然做响,先时立身之处,一片枝叶飞坠,木屑四溅。若非是宫胖子的及时接引,眼前怕已身遭不测。
    一念之兴,简昆仑由不得吓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轻敌之心,顷刻间打消了个干净。
    宫胖子身势好不巧妙,只见他左舞右闪,忽长又缩,大袖翻动之间,幻化幢幢迷离身影,似实而虚,倏忽来去,微胖的身子,丝毫不见拖累,更似无比轻灵,转动间势若飘风,身法之运转自如,几至叹为观止。
    却不是存心卖弄,自有其深刻用意。
    简昆仑若非是新近精通的一套空门八式身法,眼前还不易与他取得一致。
    两个人一经施展之下,现场满是晃动人影,扑朔迷离,飘忽不定,一经注目,直看得人眼花缭乱,难定取舍。
    现场的几杆火器抬枪,由于一发之后的再次添装,颇费周章,非到目标确定后,谁也不愿贸然发射,偏偏简昆仑、宫胖子两个人身法如此巧妙,飘忽不定,似幻又虚,弄得几个抬枪手,直翻着白眼儿。
    其中这个姓吕的哨长,自个儿端着杆白木长枪,却由两名哨兵,各执着一盏孔明灯,满场的追逐照耀,另一人亮着火种,以供随时点燃火绳,便可发射。却是感于简、宫二人的飘忽不定,难定取舍,早已按捺不住,一张长脸,在火光映照之下,竟似无比阴森。
    轰!轰!有人忍不住开了两枪,大片硫磺烟雾,散置空中,就像是过年时节,燃放花炮的那种气味。
    显然是打空了。
    像是幽灵般的,那两个人—一简昆仑、宫胖子,随着枪声而后,乍然复现,又自满场翩翩飞舞。妙在枪声轰响的一瞬,俱似中弹而仆,枪声之后,竟自又双双起死回生,简直形若鬼魁,莫测其虚实高深。
    姓吕的哨长,怒啸一声,由身边那个哨兵手里,抢过来火把,独自操着杆火枪,霍地向外就纵。
    此人姓吕名方,人称飞天老虎,从军之先,在辽东地方,原来是一个有名气的黑道人物,两膀孔武有力,颇精技击,脚下飞快,有高来高去之能,因以博得了飞天老虎这个绰号。
    眼下情急,吕方操枪而上。
    却不意身方纵出,一条人影,自上方树梢飞猿也似的坠落直下,现出了姓秦的锦衣老人瘦削身影。
    吕方嘿了一声,火枪太长太重,抡动不便,就把手里的一截火把,直向着锦衣老人头上猛抡下来。
    锦衣老人岂能把他看在眼里?就手一掠,已把吕方手里火把抓住。火焰哧哧尽自在他手上燃烧,却似不能伤其寸肤。
    只是这一手避火真气功力,便自将吕方吓了个目瞪口呆。
    自然这只是极快的一霎,简直不容吕方转过念来,锦衣老人已施展出厉害的杀手,右手挥处,一片袖影,扇面儿似的,已袭向吕方面门。
    仿佛着了一刀那般的凄惨,大片血光喷处,吕方啊呀一声,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
    锦衣老人施展了一手武林中极罕见的抡衣为刃功力,当场将吕方劈杀就地。却是眼明手快,左手一抄,已把对方手里的火药抬枪抡了过来。身势猝转,燕子也似的飞纵了出去。
    值此同时,那个叫方天星的伟岸汉子,却也在敌人阵营的另一面发动了攻势。
    直若神兵天降,带着大股疾风,方天星霍地自空而降,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双手齐出,发出了大股劲道,身前二人首当其冲,立即仰倒毙命。
    原来十二杆火药抬枪,分设眼前不同角落,每一杆抬枪,皆由四名火枪哨手负责操作。
    方天星与姓秦的锦衣老人,早已在暗中窥伺清楚,这一霎的忽然现身,正是欲有所为。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身法,蓦然自空而降,方天星的出手,较诸姓秦的锦衣老人,更不少让,双掌力劈之下喀嚓一声,碗口粗细的火枪枪身,竟为之齐腰而折。
    方天星、锦衣老人的联手出袭,虽然现身于不同地方,却是早有默契。身法行动,更似一致,一经得手,立时隐身于黑暗角落之中。妙在简昆仑与宫胖子的翩翩身影,并不稍形掩饰,仍然若隐若现出没现场。
    轰!轰!
    火光迸现,铁砂子漫天而飞,又有人开了两枪。
    不用说,在简、宫二人形同虚幻的曼妙身法里,这两枪依然打了个空。
    却是为此,再一次暴露了隐藏在暗中的火枪位置,紧接着锦衣老人、方天星这一双要命煞星的忽然出现。枪毁人亡,一如前辙。
    这番配合,极其微妙。
    显然是以简昆仑、宫胖子梦幻飘忽的身影为饵,诱使暗中藏匿的火枪发射,如此一来,敌方便不自觉地暴露了火枪的位置,暗中的锦衣老人与方天星,便为之即时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手法,在对方来不及换装火药的一霎,将火枪手连同火枪一并消灭,由于配合得当,效果卓著。
    敌人阵营里自然不乏智者。
    七老太爷与宝二爷俱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可是事情发展得太快,由于十二杆抬枪的布置,面积既广,兼顾不易,这当口全靠居间传递联系,吕方的猝然身死,联系中断,容得发觉不妙时,十二杆火药抬枪,已几乎毁灭尽净,余不及二三之数。
    于是,在一阵紧迫的锣声里,十余火枪顿为之销声匿迹,再不敢妄发一弹。
    首度交锋,简昆仑一面大获全胜,七老太爷这面却损失惨重,火枪哨几为之全军覆没,若是连同被击毙击伤的其它亲军侍卫,数目可就大大地惊人了。
    简昆仑运施空门八式身法,身子一连晃了两晃,隐身于一堵太湖石后。
    这座醒春居酒楼,占地极大,四处又有高墙与外隔绝,院内亭台阁榭,一切部署,足可与公侯府第媲美。
    宝二爷等一行大举前来,酒楼事先早已知会,一干酒客,均已先行遣散,来不及离开的客人、妓女,连同酒楼杂役人员,悉数藏身楼内,不敢擅出一步。
    七老太爷与宝柱此一行为求全胜,确实用了一番心机,除了调动了平西王的大队亲军,出动了火枪哨之外,便是深精技击,擅运轻功的公门捕快,也出动了不少。醒春居酒楼院墙内毋庸多说,便是院墙外。各个交通隘口,惧有专人把守,务期将简昆仑手到擒来。
    却是,吉人自有天相,鬼使神差地来了锦衣老人一行三人。便是这三个人,粉碎了他们的一切计划,眼看着死伤惨重,白费心机,自是始料未及,痛悔莫名。
    简昆仑与锦衣老人一行三人,虽说相知不深,却也大概知道他们的居心来意,难得同仇敌忾,正可联手除恶。只此一端便已足够,其它无庸多疑。
    这一霎,他倚石伫立,一面转动目光,向院内悄悄打量,才知道敌人阵营,在一连串的惨败之后,已有了很大的转变。
    先时的大队人马,俱已撤离院外,便是灯笼火把,也不复再见,片刻间呈现出偃鼓收兵之势。
    冷月下,广大的院落里,固不见先时的乱嚣纷争,便是那些被点了穴道,死伤的人,也都全数撤离。
    若是因为这样,便以为对方全然撤离,可就未免过于天真。事实上,第二度的交手,即将在眼前展开。
    由于对七老太爷的以往经验,使得简昆仑绝对相信这个老头的诡诈深沉,端的是不易对付。
    以先前的混乱,比之眼前的冷清,却是强烈的对比。
    这一刻夜风习习,洗却了日间的污辱,只是赶不散混杂在空气里的阵阵硝烟以及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味……
    先时一度现身参战,神出鬼没的三个人,这时却不见了踪影……
    甚而七老太爷、宝二爷也都不复再现,杳如黄鹤。
    简昆仑当然知道,这些人绝不是真的离开,而是匿居在现场各处,伺机而现。
    这个闷葫芦将要自己来打开了。
    依照先时的接触,他已与暗中的锦衣老人等三人,有了心灵上一定的默契,这一霎尤其有一种感触,觉得自己的现身,有助于眼前战局的突破。有了这个认识,他便不再犹疑,决计以身相试,引蛇出洞。
    简昆仑蓦地现身而出,有如一片飞云,跃身当前甬道。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立刻引来了两道刺目灯光。
    紧接着弓弦响处,射来了一排箭矢。
    可见得这里埋伏,仍有可观。
    简昆仑施展了一个半回身的势子,挥动手里长剑,只一剑,即将来犯箭矢,全数劈落地上。
    敌人阵营由于先时的伤亡,已经学了乖,大大改变了战略方式。灯光一明即灭,却由道侧飞身纵出了两条疾劲的身影,一前一后,猛地向简昆仑直袭过来。
    当前这人,手里施展的是一杆丈八长枪,身后那一个却是一口多耳八齿砍山刀。
    两个人一经跃身而出,身法极快。前面那人暴喝一声,叭地抖起了一朵枪花,直认简昆仑前心就扎,后面的那人,身法更快,随着一个虎扑之式,掌中刀猛力直认着简昆仑背后抡去。
    两股势道俱是极快,闻风即至。
    简昆仑身势微偏,闪开了迎面穿心而来的枪尖,长剑取势前挥,喀嚓一声劈断了对方长枪,却在一个回式里,挡开了身后的大刀。
    这一剑,他施展得甚为巧妙,出剑极快,举手之间消弭了两方雷霆之势。
    两个人由于重心的顿失,一时收不住势,俱都向前栽倒下来……这当口儿,简昆仑滑溜的身子,已向左面旋风也似的转了出去。
    他原可就势结果对方二人,总是心存仁厚,有些居心不忍。掌中剑若是非要杀人不可,却也要寻觅元凶大恶,以及势均力敌的对手,只斩杀这类妖魔小丑,却是胜之不武。
    却是没有料到,他的一念仁厚,却险些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劫。
    原来这两个人,看似不足为奇,却也有些鬼怪伎俩,持枪的汉子叫高勇,持刀的那个叫徐达云。两人武功虽然称不上高明,看似平平,却是两名极杰出的火药工匠,一直在吴三桂帐下火器营效力,擅于制造各类精巧火器炸物,举凡冲天炮、二踢脚等年节应景花炮,无不设计精巧。
    宝二爷特意把他们两个带来身边,自有非常用意,却是简昆仑始料未及。
    眼看着两个人重心猝失地撞在了一块,不经意的当儿,却由那个持刀汉子袖子里滚出了一个黑球儿,黑夜里,万难辨认。地面上忽地散起了一片黄烟,随着这枚小小黑球的滚动,更似有火星的迸射,突然间,滑落于简昆仑身边咫尺之间。
    简昆仑心里一惊,虽不知是个什么玩艺儿,却也猜知不妙。
    便在这紧急的一霎,暗中咻地一声闷响,飞来了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正好击中在地面那个黑球之上。
    石子虽小,力道却大。若非是如此力道,硬生生把地上黑球击得滚出丈许以外,滚动之间,火花益著。
    简昆仑忽有所悟,蓦地一个抢扑,滚身丈外。
    便在这一霎,地面那个小小黑球,已自爆炸开来,霹雳一声,震耳欲聋。
    也不知如何设计装置,其间的铁砂子儿,间杂着硫磺松香,随着眼前一炸之势。万点飞蝗般的四溅开来。又似流萤漫天,一经沾着,直如附骨之蛆,哪怕是石头也要烧它一阵。
    声势好不惊人。
    若非是暗中飞来的那一枚石子,若非是简昆仑一霎间的滚地应变,两者偏失其一,后果皆不堪设想。饶是如此,在他旋身滚地的一霎,身上外衣,亦吃着似流萤的细小火星沾上了几点,顿时嗤嗤连声作响地燃烧起来。
    简昆仑一面快速脱衣,心里却是恨极了暗中施坏的对方二人,冷笑一声,飞身纵起,直循着对方二人掩身的楼角,扑了过去。
    高勇、徐达云眼见着出手的炸弹,未能奏功,对方简昆仑却凶神恶煞般地再次袭来,由不住神色大变。叫高勇的那个,身子霍地向前一俯,嗖地自背后打出一物。
    一溜子火光闪动,发出了一枚燃烧的火弹。像是传说黑道武林中所施用的五云喷火筒,却是看来火势劲道,更较强烈。
    有了刚才经验,简昆仑自是特别小心,万万不敢让它沾着了身上。心念一转,随即挥动右手长衣,发出了大股劲道,迎着空中火弹一兜一抡,飞出去数丈开外,落地有声,轰然爆炸而开,燃射出丈许方圆的一堆熊熊烈火,较之前番那枚滚地黑球,其势另有不同,却是一般地惊心动魄,具有凌厉的杀伤功力。
    把握着眼前之势,简昆仑身子猝然掠起,飞云一片的已切近眼前。
    姓高的一招失手,再想转身,却已不及。
    随着简昆仑的疾快进身之势,掌中长剑月下秋露银蛇般的颤出了一道奇光——剑刺中高勇右面肩窝,噗!力道之强,竟刺了个透明窟窿。
    “哎呀!”随着一声惊叫,高勇的身子直直地向后倒了下来。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燕子般的自对面亭台掠身过来,施展的也正是轻功中海燕掠波的绝招。随着他飞燕般的落身之势,掌中一条软兵刃——十二节亮银鞭,哗啦一声抖手而出,其势绝快,直向简昆仑身后脊梁上飞点过来。
    哗啦又是一响。
    简昆仑倒抡的长剑,迎着了来人的软鞭,却在他一个飞快的旋转势子里,长剑直刺而出,硬生生把来人才将落下的身子,再一次逼得倒蹿而起。却在脸对脸,匆匆照面的一霎,看清了来人那一张消瘦的面容,却是似曾相识,彼此原来就见过,也曾在简昆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的血手无常黄元甲。
    与那个假瞎子公冶平一样,这个人亦属于吴三桂身边,罪恶昭彰的七太岁之一。
    自然,使简昆仑对他苦苦不能忘怀的,却是那日船上此人与公冶平、谢威,以及七老太爷等四人,对自己联手迫害的一幕。那一幕坠江之恨,无异被简昆仑认为是生平的奇耻大辱,参与其事的四个人,他决计不能放过,公冶平已在自己手里遭了报应,眼前鬼使神差,却来了这个姓黄的。
    血手无常黄元甲那一杆亮银软鞭,由于鞭首的一端,形若蛇头,甚是尖锐,正可拿来当软枪使唤,却是一刺不中,复为对方强大的剑上力道,直逼得飞身而退——一腾三丈,飞落于黑暗之中。
    简昆仑冷笑一声,待将袭身而近,面前人影穿梭,嗖嗖嗖!一连纵出了三条人影。
    落地生根,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当前。
    三个人的忽然现身,正所谓有备而来。一经站定,顿时现出无比气势,竟然摆出了一个居中挂二的太乙当头如意阵式。
    这才是敌人的主力所在。
    眼前这三人阵脚,不用说早经操练,专门是用来对付简昆仑的。
    随着三人的现身,四下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十几个疾装劲服汉子,配合着一致的动作,蓦地同时出现,颇似一个外围阵脚,无形中为此三人阵式,增添了无比威力。
    再看伫立当前的那个太乙当头三人阵式,却是一老二少三人组成。
    两个年轻的,各人穿着一袭紧身红衣,人手一口太极长剑,看来精明干练,甚是矫健。真是,吸引简昆仑注意的,却是正中后方的那个矮胖老人。
    这个人便是烧成了灰,他也认得。
    七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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