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昆仑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回陌上花开君知否
    “明朝是不行了……完了!”
    长榻上的年老方士,长长地吁了口气,一只手端起面前的茶碗,启开碗盖,呷了一口,两只眼睛十分平和地向面前的简昆仑注视着。
    “眼前朱由榔这个孤君……其志可嘉,其势可哀……李定国、丁魁楚、瞿式耜……
    都将无能成就大事,未来天下终为异族所统,欲振乏力,欲振乏力……少君你的苦心怕是终将白费了。”
    简昆仑苦笑了一下,低头不语。
    那年老文士看着他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这可也是没法子的事……这几日我夜观星象,永历帝败像虽显,却有将星扶助,一半时还不致受害……也只能以此告慰了,又能如何?”
    草堂明净,秋光可人。
    值此金风送爽,百花凋谢,惟窗前名兰,花开淋漓,独立寒秋。风格清高,直似花中君子。
    眼前一盆百炼金钢,绽放得极为出色,老人特把它置放眼前,便于随时观赏。
    澹泊明志,养性功深。
    越是有内涵的人,越不易为忧伤所困,那也只是说这类人心胸开阔,较能提得起,放得下,较诸常人不着形迹而已。
    眼前年老文士再次向简昆仑注视时,深邃的目光里,竟然不免为忧伤所感染。
    “你父亲长我六岁,人品武功,道德学问,并世无双,他也是我这一生最钦敬的一个人,承他不弃,交了我这么个朋友,多年来一直引为知己,这一次更打发你来看我,足见他老哥没有把我当外人……”
    简昆仑只是听着,情知对方必有下文。
    “那一年,我看见你的时候,才这么高!”
    比了一个手势,他接着说:“大概才五六岁,一眨眼的工夫,你都这么大了,总有二十了吧?”
    简昆仑又点了一下头,看了一眼父亲一直推许的这位老友——王剑书生崔平。父亲曾推许他的剑法,诡异莫测,有北秦南崔之誉。
    北秦指的是沧州秦太乙,南崔是姚江崔平,便是眼前对方这个老人。
    “你父亲自患病闭门不出,这二十年江湖间变化很大,这一点我务必要跟你说清楚……”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说道:“以你父亲那身本事,虽说中年以后即不良于行,且不便于武术运行,但是他的智慧见解均还存在,这么多年以来,全心全意地都放在你一人身上,你的一身造诣也就可想而知,回头我要亲自拜识一下,还请少君不要藏私才好。”
    简昆仑躬身道:“岂敢!这次离山,父亲交代,原是要向你老请教,这一点家父信中应该也提到了。”
    “提到了,提到了……”
    崔平轻轻抬起一只手,捋着颔下的一络羊须。那只手五指修长,且留着晶莹透剔的长长指甲,白皙细长,宛如妇人,且在无名指上戴着个其色澄碧的翠马蹬戒指。这只手无论你从任何角度去看,都应是属于斯文一型,抻抻纸,提提笔,理应在行,挑丝弄琴,引笛莳花,更属分内,至于拿刀动剑,好像就牵强了,特别是属于个中翘楚,一流的剑中高手,诚然不可思议。
    “你父亲太客气了……”崔平微微一笑,“什么北秦南崔,都是江湖的过誉、溢美之词……要说到剑,你父亲才称得上是个行家,他只是轻易不露而已,那是因为……”
    看了简昆仑一眼,崔平暂时压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名高见嫉,木秀风摧……这个天底下,谁也不敢自称老大,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少君,你千万可得要记住这句话……否则可要吃大亏……我想这便是你父亲打发你出来这一趟的原因了。”崔平眯着一双细细的长眼,向对方瞧着。
    简昆仑应道:“我记住了。”
    “现在记住,却是晚了,太晚了!”
    崔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已经开罪人了。”
    放下茶碗,他身子坐正了,神色间一派正经。
    “开罪了一个大敌,这个大敌便是我与你父亲联在一起,也不敢轻易招惹,而你才一出来,便与他们结上了梁子,这个梁子还不小……”
    简昆仑呆了一呆,心里随即明白。
    崔平冷冷一笑,一霎间那清癯的瘦脸上,竟泛起了隐隐愁容。
    “这便是我要跟你说的了,少君,你初次出道,便结了如此大敌,实非佳兆。你只道那个为你所败,乘船逃开的人,是寻常人物么?”
    “他的出手不高!”简昆仑摇摇头又说:“虽是功力不弱,却并非十分出色……”
    “你也不能小瞧了他!”崔平说,“这个人我知道——九尾桑弧,诡计多端,阴损狠毒,在此滇桂地方,是出了名的难缠……但是,厉害的,还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那些人,以及那个庞大的黑道势力……”
    简昆仑道:“那些人是谁?什么势力?”
    崔平看看他叹了口气:“你这次出来,令尊竟然没有与你谈起么?”
    却又点点头,慨叹一声道:“是了,他是早该说与你听的……果真如此,却又慢了一步。岂非天意!岂非天意!”
    一连说了两句岂非天意,随即由榻上弯身站起,步向窗前,径自向窗外盛开的兰花看去。
    “有件事你也许一直不知道,但我却不能不对你说。”崔平回过身子来,“你父亲避居青岭二十年,不再论剑,可以说是完全摒弃了江湖,与人世隔绝了,你可知为了什么?”
    “是因为他老人家腿部有疾,不良于行!”
    “不是病,是伤,让人家的剑伤了!”
    简昆仑陡地一惊,睁大了眼睛。
    风起,花散……
    朵朵飞花,打那个藤萝花架子上飘落下来,紫色的花瓣,迎着朝阳,一片流光溢彩,所见多姿。
    “花自飘落水自流!”崔老剑客嘴里喃喃地念着,这句话像是让他忆及了一件往事,却也使简昆仑陡地而有所警。
    “我听过这句话,”简昆仑一片茫然地看向崔平,“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莫非还有什么含意不成?”
    嘴角迸出一丝苦笑,崔平说:“我想你也应该听过,这句话是在告诉你当今江湖最具实力的一个黑道帮派:万花飘香。也告诉你当今天下一个最可怕的人:飘香楼主柳蝶衣。”
    “柳蝶衣?”
    对简昆仑来说,这个名字却是陌生得很。
    对崔平来说,可就不一样。虽然多年以来,他绝少提起这个名字,可是每一提起,都为之惊心动魄,眸子里的汪汪神采,不期然地也为之黯然失色。
    “也有人叫他花仙、花圣或是花痴……名号多极了,多得连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这个人爱花成痴,剑术无敌,称得上当今天下一个怪人。”
    目光一转,盯向简昆仑:“刚才我曾赞赏你父亲简冰老哥的剑法,但是此人剑术尤精,也许更高过令尊……你父亲的腿,便为此人所伤。”
    对于简昆仑来说,这个突然的消息使他震惊。
    在他感觉里,父亲简冰的剑术,博大精深,罕世无敌,想不到,犹有人要高过他,一时不禁对柳蝶衣这个人充满了离奇的幻觉。
    崔平轻轻哼了一声:“你父亲生性要强,自以此次落败技不如人,为遵当日所约,便自退出江湖,永世不出,为此也就助长了今日万花飘香一门的强大兴盛,真正是没有想到的事情啊……”
    简昆仑这才明白了一切。
    何以父亲发奋练剑,几至废寝忘食?
    何以他心怀感伤,几度抚剑落泪?
    何以他那般苦心孤谐地造就自己?
    现在终于明白了。
    天下父母心!父亲失败了,却要儿子成功。
    “如今的万花飘香声势之大,是你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趁着这个机会,我跟你说一说。”
    崔平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一只手捋着山羊胡子。
    “他们是一楼、二堂、三坛、四门、七十二舵,组织遍布天下,手下人数近万,这是指直接接受他们控制指挥的人数,还不算其它方面,一个黑道组织能有这么大的势力,诚然前所未见……莫怪乎谁也无能抗衡,就连地方官府,也得仰其鼻息,不与招惹了。”
    简昆仑点点头,没有吭声。
    崔平说:“柳蝶衣自然也就是负责此一庞大黑道组织的首领,人称飘香楼主,下面堂、坛、门,各设一主二副,七十二舵,亦有掌舵一人,下面还有分舵,人数可就多得扯也扯不清楚了。”
    他的眼睛缓缓看向简昆仑,特别提醒他说:“你路上遇见的那个九尾桑弧,只是南桂门的一个门主而已,论身分在万花飘香这个组织里,不过是个四流角色,只是在滇桂黑道里,提起来已是无人不知、声势不小。以此而推,上面所谓的二堂三坛的负责人物,该是何等厉害角色,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剑书生崔平既为简冰所推允,托以爱子,当非泛泛之辈。只是,在他提及万花飘香此一黑道势力时,先时的一番从容潇洒,即使仍能顾及,却已不无勉强。
    简昆仑已经注意到了,下意识对此万花飘香一派组织,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却仍有不明之处,万花飘香这个组织,何以要向那位亡国之君永历帝思以染指?用心为何?
    崔平说:“那纯粹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个人的意图与野心了!”
    据此而推,比较可信的真实情况应是:柳蝶衣意图挟天子而令诸侯,有了永历帝这块金字招牌,便可公然号召天下,风起云涌,成就一番大事。一待时机成熟,天下黑白两道,尽为所控,予取予求,无往不利。那等风光,便是紫禁城的皇帝,也要惧三分,自叹无及。
    长长的指甲,被热茶一泡,顿呈软态,很容易便可卷曲起来。再加上特制的银质指套,便可无碍行事,任意操作。即使以之运剑,亦无不便。崔平抬了一下这只右手,向着身边的简昆仑微微点头说:“就让我领教一下少君你的剑吧!来!”
    不俟简昆仑答话,转身步出草堂。
    秋光明媚,两个人相互对立,四周全是兰花,姹紫芳菲里时有蝶儿飞舞。
    扬了一下手里的斑竹,崔平说:“你父亲剑法应该是不在柳蝶衣之下,即使不及也相差极为有限,那一次白湖相约论剑,冰兄吃亏在神气未定这四个字上,自然,论及此道,令尊比我更在行,只是那柳蝶衣对此更有功夫而已。”
    “剑以气施,形为神夺!”简昆仑记住父亲的话不觉道出。
    “对了!”崔平点点头,很注意地向对方这个少年打量着,越觉他菁华内聚,神清气定,正是上乘剑术的大家风范,内心颇生敬仰。
    其时简昆仑手握竹枝,已向他躬身施了一礼,手领剑诀,缓缓拉开了门户。
    地面落叶萧萧,枯黄的落叶,随即在此一霎间有了异动,缓缓向着崔平身前移近过来。
    崔平慨叹一声,十分惊讶地道:“你已深悟剑中精髓,俨然大家身手,看来青出于蓝,已无庸我再指点,难得,难得啊……”
    话声出口,手中细细斑竹已自举起,循着一定水平,遥遥指向对方当胸。
    这一霎间,他的瘦削的躯体,便似泥塑木雕,一动也不动地凝固在这姿态里。
    移动的落叶,忽然止住了前进,前不得进,后不能退,岔集在两股气流里,只是频频打转。
    简昆仑心里一惊,才知道这个崔平果然有独到功力,此次离家,父亲特要自已前来拜见,连同其他父执四人,叮嘱务必求教,当有深刻含意。
    思念中,他已闪身前进。
    像是一道闪电,快到不及交睫,已自欺进到崔平当前,后者倏地睁大了眼睛,左手二指待将上引,拉开剑势,简昆仑即似旋风一阵,呼地跃身飞开。
    “好身法!”
    一声赞叹之后,崔平陡地腾身而进,有似飞花一片。猝然下落的势子里,崔平已挥出了手中的竹剑。虽是一截细细斑竹,其实与真剑何异?
    陡然间他瘦削的身子,变得极其壮大,掌中竹枝,不啻千刃万剑,配合着强大的下落之势,一股脑儿,直向着简昆仑身上挥落下来。
    简昆仑情知对方这一招千剑红雪,正是此老饮誉江湖数十年的剑招精粹。父亲一再提及,要自己在拜受之余,特别注意其间的微妙关键。
    这一霎实在来得太快了。
    简昆仑既喜又惊,不得不全力以赴,千钧一发之际,乃自施展出本门最奇妙的七式绝招之一——破影成双。
    顾名思义,那是一种奇妙无比的身法。
    陡然间,简昆仑的身形化一为二,置身于对方千剑万刃的剑阵之间。其实那双人影,乃是快速而动之下的一个幻觉,真的人却在这一霎拔身而起,宛若轻烟一缕,朝着崔平的头顶掠了过去。
    崔平恰恰也在这时转过了身子。彼此以幻攻幻,敢情全是假的。眼前的这个照面,才是真身相接。
    像是相对的一双木偶,一动也不动,那却是极短的一瞬间事。紧接着崔平扬动的竹枝,嗤嗤有如利刃劈风,却已在简昆仑左右两处大襟上刺开两道裂口。人影交叠而过,蓦然回首的当儿,简昆仑已紧紧抄住了对方竹枝的梢头,三指如钳,拿住了对方剑锋的竹梢。
    崔平不觉一怔,紧接着哈哈大笑。
    “好剑法!这一手火中取栗便是令尊当年,也有所不及……看来少君一身剑术,非但已得令尊真传,更是青出于蓝,我是万万不及,献丑,献丑,哈哈……”
    事后的几声笑,不胜愧疚,好不凄凉。
    简昆仑叹一声道:“大叔这一手千剑红雪世无其双,这一次前来,正是奉命求教,若非我有见于先,心存仔细又得家父事先指点,万万不敌,便是如此,也吓了我一身冷汗……”
    崔平微微一笑,看着他点头道:“这几句话,我相信是由衷之言,话虽如此,却也实见高明,以你目前杰出造诣,真能参透我红棉剑法,两相运用,当能更上层楼,怕是飘香楼主,亦非其敌矣!”
    话声方歇,却听得波的一声脆响,有如过年时小孩子玩放花炮那般响法儿。却有一道丝丝火焰连同着一道黄烟,呈弧线漫空而起,直向眼前直落下来。
    二人看在眼中,方自纳罕,那道绿色火焰,其时已至眼前。却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向崔平居住的草舍之上。紧接着轰然一声大响,冒出了大片火光。
    二人目睹之下,这才知道不妙。崔平惊呼一声:“不好?”陡地纵身而起,直向房上落去。
    却在这一霎,耳听得身侧四周波波声响个不绝,无数道绿色火焰自四面八方一并飞起,全数向草舍集中坠落下来。
    刹那间,大火冲天直起,空气里夹杂着浓重的硝磺气味。
    却于火光熊熊中,飞天鹞子般落下来一条人影。
    来人显然属于短小精悍一型,一身红色袍带,衬托在绿色火焰里,尤其刺眼,加上一副活似雷公尖嘴猴腮嘴脸,简直与俗画中的无名火神一般无二。
    一朵火焰般的轻飘,陡地自空而降,于漫天大火里,落向草舍一角,金鸡独立——
    好个漂亮架式。
    “崔老儿,你的胆子不上,胆敢与我们为敌,若不把姓简的小辈献上,眼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话声方出,即听得崔平一声怒叱,已自邻侧跃出,起落之间,已扑向红衣人,怒鹰搏兔般,兑挤下来。
    那人鹅似地怪笑一声:“好!”
    四只手掌,已自交接。一合又分,大火中飞鹰直坠般,双方已落身舍外。
    简昆仑这才知,祸由自己而起。慌不迭跟踪纵起,飞身舍外。
    秋高物燥,草舍火势起,一发不可收拾,眼看火舌四舞,烈焰仅在极短的一瞬间,已汇集成一片赤焰火海。
    简昆仑目睹下,自是忧心如焚。他身子已翻出院外,突然想到舍中尚有崔平年迈的老母亲与一名举炊的老奴,心里一惊,顾不得与敌人照面,慌不迭又迅速折了回来。
    大火里,人影幢幢,显然来人不少。
    简昆仑以极快身法抢身入舍,其时草堂已为大火所封。
    一道火舌飞卷过来,差一点撩在他身上。
    情急智生,他迅速脱下身上长衣,猛力挥出,发出大股风力,眼前火焰吃他巨力一扇,顿时向四下扩散开来,他乃得趁隙踏入。
    却只见四壁窗棂俱已火起,满室浓烟,既浓且呛,滚滚如涛,直熏得眼睛也睁不开。
    简昆仑一面挥动长衣,驱除眼前浓烟烈焰,一面快速前蹿。
    原来崔平侍母至孝,膝下无子,中年妻室亡故之后,便不曾再娶,所有家务举凡炊事洒扫,均赖老奴周安上下打点,草舍之间,虽不华丽,窗明几净,也雅洁可人。
    他依稀记得崔老夫人住在最里面一间,老奴周安应在后面厨房,身子一经扑进,直向里间过道扑去。
    却不意,猛可里一人自里间扑来。
    这人一身怪异衣着,头、手、脸、身,俱都缠着湿漉漉的布条子,仅仅露着一双眼睛,身后背着一个人,蒙着大幅湿布,说明了对方是有备而来,一切均在事先的计划之中。
    乍然相见,二话不说,随着此人的一个前扑势子,掌中厚背鬼头刀,泼风盖顶般,猛力直劈下来。
    简昆仑长躯一收,施展的是快速收肌卸骨之术,形象顿失其半,对方的刀便落了空。
    那人狂叱一声,身子滴溜一转,第二次发刀,直似长虹倒卷,待将向简昆仑身上挥落,其时已晚,却已为后者抢了先机。随着简昆仑挥出的长衣,火光里有如红云一片,两相交迎,神龙摆尾地一翻折腾,哧地一声,卷飞而起的刀身,曳着长长的一道银光,撞上了屋顶横梁,落下来发出了震耳的一声脆响。
    一挣之力,何止千钧!
    那人鬼头刀脱手,右手虎口亦裂,顷刻间鲜血染了满手,这才知道来人厉害。
    这一霎,火势益烈,喀嚓巨响声中,一根燃着的横梁,自空坠落,差一点砸在了二人身上,四下里浓烟火舌,简直就似把二人吞噬了。
    那人连惊带吓,哪里再敢片刻逗留,怪啸一声,陡地腾身而起,直向院内扑出。
    简昆仑偏偏放他不过,长躯乍摇,如影附形地跟了过来。
    那人真个急了,风车也似的一个疾转,与简昆仑照了脸,顾不得手上的伤,一招童子拜佛,直向对方脑门上磕来。
    简昆仑恨透了这个人,决计不再留情。身子再次一个快闪,已到了对方左侧,那人慌不迭偏过头来,正好迎着了前者突如其来的一双铁指。
    是传说中的大力金钢指吧!
    随着简昆仑递出的一双手指,不偏不倚,正好照顾了他那双闪烁的贼眼,扑哧!怒血四溅。那人哎哟一声,整个身子直向后面倒了下来。却为简昆仑当胸一把抓住。五指着力,捏碎了对方胸前的麻花结,身后的那个人便到了他的手上。
    火势猛烈,像是天都红了。火焰流飞里,竹篱、老树,略一着及,立时燃烧起来,劈啪声密如贯珠,便是过年时燃烧的花炮,也没有这般热闹。
    人心,却只是沉沦……痛到无以复加。
    简昆仑目睹下,只觉着悲忿膺胸,无名的激动一时连眼泪也淌了下来。
    眼前已是火海一片,再无逗留之理。双手捧着救自敌人背后的人,身躯拔起,宛若轻烟一缕,已自越过火龙也似的竹焰。
    却见主人崔平,正自舞着一根竹杖,与两个人战作一团。
    现场人数不少,这把火无疑是对方处心积虑的精心之作。
    虽是一根竹杖,一人崔平之手,却与真剑无异,迎着对方的两般兵刃:太岁刀、判官双笔,并无丝毫败退之意,反倒越战越猛,招招奇险。
    但是,敌人并非易与之辈。两个人都有高功夫,刀笔并施,各有毒招。联手之下,威力无匹,设非如此,便无能阻止住崔平几欲夺身入火海的企图。
    眼前他乍然看见简昆仑的来到,竹杖力挥下,逼得当前敌人退后一步,乃得停招跃出战圈。
    “多谢贤侄!是老夫之母么?”
    话声方歇,敌人的一双判官笔,上点咽喉,下扎小腹,随着来人的快速投身,一股脑照顾过来。另一口太岁刀也不含糊,操刀人是个形同无常鬼的瘦子,八字眉,白生生的一张长脸,面相实在不敢恭维,可刀法得自高人传授,着实不弱。崔平那等功力之人,吃此二人缠住,竟自摆脱不开。
    简昆仑急于要知道救出的老夫人无恙否,慌不迭扯开了老夫人脸上湿漉漉的蒙布。
    “啊!”他呆住了。竟是老奴周安,想是为浓烟所呛,也已昏死多时。
    “老夫人可好?”
    一面舞动竹杖,崔平大声喝道:“点海底、心经二穴,应该可以无虑,你们迅速下山,我随后就到。”
    简昆仑目噙热泪,应了一声,如法炮制,老奴周安,呻吟一声,果真活了过来。
    眼看着大火冲天,一片喀嚓声中,草舍已是摇摇欲坠。
    心念着老夫人,简昆仑把心一横,待将二次纵身火场,却为传过来的阴森森的一声冷笑所阻止:“姓简的,你稍安勿躁,留着你那半条命吧!”火光映衬里,人影猝闪,一人当面直立。
    声音既熟,人不陌生。黑瘦的块头儿,浓眉大眼,一身茶色裤褂,正是此前旧相识。
    简昆仑更已知道了他的名号——九尾桑弧。
    眼前的乍然相逢,真够惊心动魄。
    “是你?”
    “不错,小兄弟,咱们可又见面了!”
    桑弧耸动着那双浓浓的眉毛,由不住呵呵有声地笑了,此番他有恃无恐,俨然已非当日吴下阿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无庸多说,简昆仑陡然凝聚真力,向前跨进一步,凌厉的目光,显示着他即将出手,已似再无妥协的余地。
    “不!不!不!”
    桑弧摇着手,嘴角含蓄着阴森的笑。
    “没有人跟你拼命,先给你看个人,再动手不迟。崔老哥,你也是一样!”
    说时,霍地后退一步,手势一挥,叫道:“押上来!”
    其时崔平一支竹制剑,霍霍生风,连施险招,已将身侧两个劲敌逼得连连倒退。他虽目不旁视,却已知道情况不妙,心念老母安危,再无心与对方二人恋战,竹杖力抖,哧!刺中当前手持判官笔汉子的右膀。后者一个踉跄,差一点坐倒地上。值此同时,那支竹杖飞蛇掠空般已横向手持太岁刀的无常汉子当前,强大的内气力道,直把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崔平果真此时递招出剑,对方万难回避逃开,却在这时听见了九尾桑弧的一声招呼,霍地临时收招,打住了待出的剑锋。随着九尾桑弧的一声招呼,一行人,陡地自林中现身而出。
    四个人,四口剑,前后左右。团团围住的竟是白发皤然的一个老妇人——崔老夫人。
    这个突然举止,使得乍然目睹的崔平,猝吃一惊顿时呆若木鸡。
    简昆仑也呆住了。
    大火犹自劈劈啪啪地燃烧着,天也红了。
    由于崔平居住之处远避尘嚣,为一清静山居,附近并无人家,火势虽大,幸免波及,倒是附近一片大树为火舌所染,顷刻间爆发出熊熊火焰,风势里像是条条火龙,昂首待飞。
    九尾桑弧发出了得意的笑声:“看见没有,老太太可是在我们手里,谁要是敢动一动,嘿嘿,后果可严重啦……姓崔的,丢下你手里的家伙吧!”
    崔平一时面色惨变,慨叹一声,丢下了手中竹杖。
    “你请放心,虽然烧了你的房子,我们可也并不想难为你!”
    桑弧的一双眸子,随即转向简昆仑:“倒是你,小兄弟,你看该怎么办吧!”
    简昆仑在目睹着崔老头夫人为对方押出的一霎,即已想到了未来的可能发展。
    敌人这一手,既损且狠,却是万万没有想到。
    大祸造成,义无反顾。
    “且请把老夫人先行释放,我的事好办!”简昆仑神色自若道:“任凭你们发落就是!”
    白发皤然的老夫人,在四支长剑看守之下,虽然面无畏色,只是形容沮丧,像是为人点了身上穴道,虽是无碍行动,却是张口无声。
    老夫人虽不擅武功,身子却素称健朗,此时面色憔悴,像似忍受着某种痛苦,却苦于张口无声,这般景像落在崔平、简昆仑二人眼里,不禁大生忧虑。
    “说得好!”
    九尾桑弧抬起手,摸着唇上的短髭,呵呵有声地笑了:“这话也只能哄哄三岁的孩子,桑某人眼里揉不进沙子,怕是有点信不过!”
    话声甫落,只听得一声女子清叱:“我信得过!”
    各人循声望去,迎着了来人一行幽步窈窕身影。
    火光明灭里,一行多人,恰于此时现身材林,却是二男二女。
    紧随着一行四人身侧,更有多人手持刀剑,两相侍候,雁翅般地排列开来。
    这么多人忽然间戏剧性地出现眼前,如同神兵天降,显然这才是敌人主力所在。
    说话的少女,细腰长身,衣着华丽,居中而立,只可惜睑上罩着一袭轻纱,看不出她的庐山真面,身侧另一少女,一身浅紫紧身衣裤,长眉杏眼,肤色略黑,颇有几分俊俏,双手捧着一口长剑,恭侍在蒙面女子身边,像是随时供其差遣。
    其他二人,一高一矮,无不衣着华丽,各有气势。
    九尾桑弧闻声回头,颇似吃了一惊,慌不迭上前一步,向着居中少女一行,深深施了一礼。
    “堂主与二位副座,亲自来了?”
    蒙面女子略略点了一下头,颇有微嗔地说:“桑弧,你的差事可是越当越回去了,这里的事交给我了,你下去吧!”
    九尾桑弧呆了一呆,不敢大声地应了一声:“是。”便自退后一旁。
    眼看着一行四人来到近侧,与简昆仑距离丈许远近才行站住。
    却有一阵淡淡清香,散置眼前,大大消除了烈火焚烧的焦燥气息,猝然令人忆及敌人万花飘香或飘香楼的出身,香飘人现,显示着来人女子为此一庞大势力的首要分子,当属不差。
    简昆仑出道日浅,一时还摸不透来人蒙面女子真正的身分,桑弧既以堂主称之,当知对方在万花飘香这个黑道组织里,地位仅在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之下,应该是这强大势力第二号人物,莫怪乎眼前这等排场。
    玉剑书生崔平却是见多识广,是以在来人这个蒙面女子甫一现身的当儿,已然猜知,证之桑弧的那一声堂主呼唤,更已料定不差,一时间,白皙的脸上,不自禁的亦为之隐现愁容。
    “你就是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话声里带着微微的笑:“我信得过你,你是要先把崔老夫人放回去,然后才肯听凭我们处置,是不是?”
    简昆仑怔了一怔,在对方那双澄清眸子注视之下,只得点了一下头:“不错,我说过这句话!”
    “那就好,我相信你!”随即吩咐道:“把崔老夫人放了!”
    四剑手聆听之下,应了一声,各自收剑回鞘,向后退开一旁。
    崔老夫人怒容满面地看了蒙面女子一眼,随即向儿子走过,才走了几步,便似要倒下来。所幸崔平反应得快,早已迎身而上。
    老奴周安目睹之下,老泪纵横地叫了声:“老夫人。”也自迎了上来。会同崔平,双双搀住了她。
    这一霎,简昆仑为遵前言,已自向敌人阵营走来。
    蒙面女子一笑说:“好个言而有信的君子!”
    话声方歇,人已闪身面前,快到无以复加,香风一阵,已到了简昆仑身前。
    简昆仑陡然一惊,霍地退后一步,举掌待出的一霎,却只见对方那一双显露在面纱之外的细细长眉,遄兮双剔,眼神儿里满是娇嗔,像是说:“你敢食言?”简昆仑呆了一呆,已自慢了半拍。只觉得气海穴上微微一麻,已为对方纤纤妙手,点中了穴道。
    对付简昆仑这般大敌,蒙面女子自是心里有数,这一手点穴招法,大异寻常。简昆仑只觉得身上一麻,却似有一股逆气的气机循着经络,瞬息间,已传遍全身,弹指间已自动弹不得。
    蒙面女子一试得手,更不迟疑,纤腰轻转,彩蝶似的已飘身一旁。
    轻叱一声:“给我看着!”
    四名剑手,吆喝一声,如风而至,依然是四口长剑,紧紧把简昆仑看在当中。
    一旁的崔平目睹之下,由不住呆了一呆,待将有所反应,却不知老夫人这一面也不好了。先者,他判定母亲为对方点了哑穴,是以见面之初,即以内功开穴活血手法,为母亲加掌运动。
    以常情而论,这等开穴手法,全系本身内功元气,即使格于对方点穴手法诡异,一时不能开释,最起码也应与人无害,总该有益才为正理。却不知,眼前老夫人受力之下的反应,却是大异乎常,像是一阵急惊风般的痉颤,老夫人那张看似失血的脸上,突地胀满了赤红,紧接着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叫声,噗地喷出了大口鲜血。便直直地倒在了崔平身上。
    “不好了……”
    老奴周安吓得全身战抖,一时手足失措。
    崔平情知不妙,却能镇定不发。
    一只手紧紧扣着母亲的腕上脉门,待将二次以至柔内功向母亲体内输入,以济一时之急,却是太晚了,手指触处,才觉出老夫人脉络已停。
    崔老夫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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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飞花江上香满船
    火势仍在持续着。
    轰隆声响里,整栋房屋俱都倒塌下来。四下里火舌乱飞,如舞流星。整个草舍尽焚于眼前,再无片瓦只柱复存。
    只是比起母亲的猝死,老友爱子的受擒,这把无情的祝融之火,毕竟又微不足道了。
    火光时明又暗,映照着现场每一个人,特别是已呈面对的崔平与那个风采独艳的蒙面女子。
    “飘香楼应是言而有信……却竟然玩此鬼蜮伎俩……齿冷之至……”
    崔平已无能再保持平静,说话时整个身子都似微微颤抖,眼睛里目光如鹰似隼,锐利得可怕。他却也知道敌人的厉害,特别面前这个神姿清澈,如琼林琪树的蒙面女子,更是个中佼佼,万不可掉以轻心。
    所谓的一楼、二堂、三坛、四门、七十二舵,指的是万花飘香此一庞大黑道势力的组织结构。对方女子,身为一堂之主,俨然已是飘香楼主人以次的第二号人物,属下所从,数以万计,遍布海内八方,一呼万喏,该是何等声威!
    她既感服万众,当然绝不会是一个简单人物。
    飘香楼主人柳蝶衣,固不待言。
    眼前的这个飞花堂主时美娇,即使较之柳蝶衣也不含糊。传说中,万花飘香在武林江湖之所以有今日庞大势力,时美娇居功至伟,就是毋庸争议。
    时美娇却又常与时美人称呼相联结,因此不难揣测出她的艳姿天生,绝世芳容。或许便是因此,外出时候,她总喜欢在脸上悬以轻纱,意在不使惊俗,带来无谓困扰,倒非她的娇情做作,这一点也是不假。
    坏在玉手罗刹这个响亮的绰号上……
    正因为对她了解得如此清楚,老剑客崔平才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一再地警戒自己,迟迟不与出手。比较起来,时美娇似乎轻松多了。
    “老夫人为桑门主施展本门独特闭穴手法点了穴道,其实不必惊慌,顶多一个时辰,穴路自解,只可惜你自恃高明,不察究竟,贸然以内功顶撞,乃至不可收拾,却又怨得谁来?”
    口气轻松愉快,并无丝毫遗憾,仿佛崔老夫人活该死了,她却问心无愧。
    崔平陡然由梦中惊醒,意识到多言何益?
    “那就连我也一并成全了吧!”
    看了一下空着的手,崔平冷冷一笑……火起时,走得匆忙,竟不及带出自己心爱的宝剑。大敌当前,何以为应?
    “崔先生的剑呢?”
    四下里瞅了一眼。人影倏闪,立即有人飞身而前,把一口杏黄穗,黛绿鞘式的长剑,双手奉前。
    崔平怔了一怔,伸手接过。看了一眼,正是自己数十年仗以成名的月下秋露。
    便自一声不吭地抽剑出鞘。
    “很好!”时美娇缓缓说道,“你老人家的剑法,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北秦南崔,秦太乙的剑法我早已领教,无非徒具虚名,今天倒要见识一下你这个南崔,看看是不是高明?”
    说话之时玉剑书生崔平,已经自正侧方变换了一个角度,那一日月下秋露轻轻搭在左腕之上,眼睛里的湛湛目神,却是讳莫如深。对于眼前的这个飞花堂主,他不得不聚精会神,全力以赴。
    时美娇轻轻哼了一声:“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现在回心转意,可以立刻离开了。
    万花飘香可以对你网开一面,不再追究,要不然……悔之晚矣……”
    玉剑书生崔平聆听之下,全然没有表情,他正在运神筹思,以期在出手之间,即予时美娇以致命的一剑。
    时美娇冷冷地道:“好吧,那我就只有见识了。”
    话声出口,身边的那个长身女侍,已来到近前,把一口长剑双手奉上。
    时美娇一只手缓缓拿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瞬也不瞬地看向对方。
    蓦地她身子向左侧方一个快闪。
    却在这一霎玉剑书生崔平的身子,有似飞云一片,已临其上。
    乍起,即落,随着他挥出的右手,月下秋露闪出了一抹残虹,扇面儿那般,略呈弧度的,直向着时美娇身上挥落下来,剑法运施到如此地步,堪称千辟万灌,已具超然之势,眼前一招,更似孤云白鹤,翔舞天辰。
    看到这里,即站一旁的简昆仑,也不禁为之动容。
    崔平这一剑,如就剑势而论,实已无懈可击,妙在从思念到行动,宛若一体,那么快速的身法,简直防不胜防的。
    但是他所面对的敌人玉手罗刹时美娇,显然诡异莫测,极是不可捉摸。崔平那么快速的起落,竟然扑了个空。
    这一着,其实原也在崔平意料之中。紧接着他反身如弓,第二次的出剑,才是他致胜的实力所在。叮!双剑交锋,颇似剑尖的一触。
    虽只是轻轻的一触,却已有了胜负。
    崔平像是神色一变,陡然腾身而起。却是慢了一步,时美娇的剑锋,正是由他腾起的身势下方垂直升起,剑势乍扬,如长虹贯日。
    崔平乍起的身势,微微一顿,紧接着已自飘落一边。一连打了两个闪,才把身子站住了。
    “姑娘好剑法……”
    说时面色惨变,清癯的脸上一霎间浮现出大片汗珠。
    却也没有忘记向简昆仑做最后一瞥。
    也只是冷漠绝望的一瞥而已,接下来的如潮怒血,却把一双裤脚都染红了。
    风平浪静,橹声欸乃。
    辽阔的江面上,大船缓缓前进。
    有人弄着琵琶,歌喉婉转,如新莺出谷,一曲高歌,唱的是——
    昨夜雨疏风聚,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湘帘卷处,时美娇现身门前。一袭淡妆,娉婷玉立,即使她仍然悬着那方面纱,却不失其清澈神姿,自有慑人心魄之势。
    简昆仑闲倚锦绣,不自禁地抬起头来。
    舱房里金雕玉砌,绣槛文窗,琳琅满目,布置得极其华丽。两盏仿唐的六角琉璃宫灯,长曳打转,迎以朝阳闪闪晶晶,一如佳人的明眸,在启发着你的灵思妙想……那声声琵琶,婉转娇喉,不啻早已告诉了你:且把长剑束高阁,今夕只应风月……
    却是简昆仑心血起伏,对于因己而死的崔氏母子,耿耿不能去怀,直到现在,他脑子里始终为崔平的死而充斥,尤其忘不了对方临死之前望向自己那种遗憾复无助的一瞥,便自撒手而去……
    可痛心的是,自己竟然也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而已。
    便是这种深刻的自谴,痛裂心肺的内疚啃噬着他,度过了昨晚漫漫长夜。
    那却也是急不来的,特别是在他目睹过对方飞花堂主时美娇的罕世身手及深奥剑招之后,内心更不禁兴起了这个转急为缓的念头,特别是自己此刻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还在对方手上的时候。
    当一把剑架在你的颈项或是比在你的喉咙上的时候,最糊涂的人和最聪明的人,最自私的人和最无私的人所能想到的,应是非常接近。谁也不能忽略一个人生最重要的问题——自己的生存问题……
    简昆仑正是在这个问题里,变得苏醒与开朗。是以,这一霎在他目睹着时美娇的忽然闯入,来到眼前,表情尚称平静,并不吃惊。
    “昨夜睡得可好?”
    点头。
    “早饭吃得好?”
    点头。
    “其它呢?”
    还是点头。
    “很好”。
    时美娇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在一张铺有百雀绒的舒适靠椅上坐了下来。
    “我希望你对于我们旅途上的这样接待,多多包涵……这是一条很长的路,我想大概还要走两天的时间,就可以到了!”
    她的一双大眼睛,闪闪地向他睇视着:“除了你身上的穴道,我们暂时不能为你解开以外,其它的,你尽可要求,只要我们能力所及,一定为你办到……我的意思是,尽量希望你旅途愉快,不寂寞!”
    简昆仑抬起眼睛来,向她看了一眼。
    “谢谢你!”说了这三个字,他随即缓缓地闭上眼睛。只是一霎间,他又睁开来。
    “有几个问题请教姑娘,还请赐告!”
    时美娇点点头:“请问!”
    “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这……”时美娇略似犹豫,即道:“对不起,这第一个问题,恕我不便回答。但是你应该想到,万花飘香是个规模极大的组织,到处都有分坛堂口,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去其中之一而已。”
    简昆仑点点头说:“这也罢了。你们既擒住了我,为什么还留着我?”微微笑了一下,他冷冷地说:“还是想屈辱我之后再置我以死?”
    “这个问题,却要等待柳先生来回答你了!”时美娇眨了一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我只是就近奉令行事,听候他的差遣罢了。”
    “你是说飘香楼主人,柳蝶衣?”
    “对……他是叫这个名字!”
    “那么,我明白了!”简昆仑伸展了一下半躺着的长躯,然后坐正了,“我们现在便是去你的飞花堂了!”
    时美娇颇是有些意外地扬动了一下眉毛:“你很聪明,我只说了一句就近奉命,你立刻就联想到了这些,看来柳先生对你的重视,并非无因……”
    简昆仑沉默了一下:“有个问题,我一直困扰着,此次我路见不平,解救了朱先生的一时之难,如果说因而与万花飘香结仇,倒也不悖情理,只是对待崔平老剑客,他的全家下场如此……”
    “一点也不奇怪!”
    时美娇仿佛笑吟吟地说:“万花飘香对付敌人的手段一惯都是如此,我们不轻易结敌,一旦结上了,必然对敌人不会丝毫留情,崔老先生也是一样……”
    “不一样!”简昆仑说,“你们要找的是我,崔老先生他事先并不知情。”
    “我们是在找你,可是也在找他!”
    简昆仑瞳子里一时散发着奇异的光采。
    “我们已经找了他很久……”时美娇口气平静地说,“只能说这次发现他有些意外而已,他的死,一点也不值得奇怪。”
    “那么,她的母亲呢?”
    “一样……”时美娇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对于敌人我们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简昆仑深深地吸了口气,虽说如此,若非是自己的一时失察,引祸入门,崔平母子如今还是好生生地活着。一时心情大为沉重。而对面的这个姑娘,却似并无恻隐之心。
    “虽然如此,我们却也给了他一线最后生机!”时美娇说,“自然,他母亲的死,全然是在我们的意料之中,而他的死,却有一半是他自己找的……”
    简昆仑不由向她注视了一眼:“你的意思是,你们早已料到崔老伯母会死在她自己儿子的手里?”
    “不错……”时美娇说,“但是我们却并没有亲自动手杀她啊……”
    “我明白,只是借刀杀人而已……”
    虽然间隔着一袭面纱,简昆仑却能感觉出,这个姑娘在微微地笑。美丽的大眼睛里,含蓄着狡黠、睿智,更多的是讳莫如深……
    “有个冒昧的请求!”简昆仑极力压制着心里的激动,“是不是可以请你揭下脸上的面纱,让我看看?”
    时美娇说:“我的脸,不是给人看的……”微微一笑,她又说,“但是我明白你的用心……就不让你失望吧!”
    皓腕轻抬,已自把脸上面纱揭下。
    一张姣好、颇具情趣的少女面额,顿现眼前。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时美娇微微偏过头来,唇角轻牵:“看清楚了?”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看清楚了!”
    时美娇微微一笑:“对于自己最喜爱,或是最恨的人,都要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大概是属于后者,你已经比别人幸运多了!”
    “为什么?”
    “因为,大多数的人,即使在临死之前,也不能看见我的脸,当然也就谈不上报仇……”她侃侃地说,“就像崔先生,我想在他临死之前,一定是不无遗憾的,然而,你却看见了!”
    说话时,她眼睛里闪烁着湛湛目光,浓黑细长的眉毛,时而遄起,交织着一种对人世的戏嘲,便形成了一种令人不能退视的冷艳孤芳气势。
    这一切看在简昆仑眼里,不禁顿生警惕,陡然体会到,对方姑娘的千般凌厉,真正难以应付了。
    “还有……”他讷讷说道,“刚才我听见了琵琶声,以及有人高歌易安居士的《如梦令》,敢问可是姑娘……”
    时美娇一笑:“除了我谁敢这么放肆?这是我的座船……你喜欢?”
    简昆仑说:“琵琶弹得好……唱得更好……”微微叹息一声,他由衷地赞赏道,“只是令人惊讶而已。”
    “你的话中有话!”时美娇纤手支颐,“说话别卖关子!”
    “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那是同样的两只手……”
    “怎么呢?”
    “我是要想!”简昆仑说,“弹琵琶是这双手,拿握宝剑也是这一双手,前者产生的是美的旋律,后者却是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
    时美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晴,忽然睁大了,却又微微一笑。
    “你对我总算有了认识,虽然只是一点点……却又何必?”她神秘地笑着,“让我提醒你一声,你如今是阶下之囚……未来的这条命,是不是能保得住?连我都不知道,而你……”
    “我却是豁达依旧!”简昆仑注视着当前的美人,“除非你现在便动手杀了我,否则你和那位爱花的主人,都终将后悔。因为我一定会设法逃走!”冷冷一笑,他才继续说下去,“至于逃走以后的事,就只有天知道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时美娇含着笑说,“你是要报仇,为已死的崔氏母子?还是令尊大人?或是你自己?”
    简昆仑心里大是吃惊,原来自己父亲结仇于飘香楼主人的既往经过,对方并非昧于无知,倒是自己知道得太少了。然而,他却无意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内心,包括这一霎自己心中所想,都不欲让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太聪明了。
    也只是微微地笑着——无论什么问题,微笑都是最好的回答。
    时美娇默默地看着他,点了一下头,却也暂不说破。缓缓地由位子上站起来,一丝笑靥,轻轻挂在她脸上,更增加了一些神秘的感觉。
    欸乃的桨声,配合微有起伏的大船前进,有些飘浮的虚幻,却是实在的。
    时美娇不再说话,咿呀声里,轻轻推开了濒水的两扇窗户,一片波光,倒映过来,舱房里这时显现出一些生动的气息。
    面对着浩瀚的江水,时而有水鸟掠波飞过,那么细小的啁嗽脆鸣声音,真让人爱怜频生。
    时美娇的眼睛缓缓由江面览过,自然地注意到,其它四艘大船,两前两后,拱护着正中自己的座舟缓缓前进。
    无庸置疑,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黑道权势力量,眼前在自己飞花堂主的驱使领导之下,已正式向江湖有所昭示。
    简昆仑的手到擒来,玉剑书生崔平的赐死,只是她此一行的牛刀小试,她还有更大的任务……
    而眼前,这个原本并不会为自己所十分重视的少年,显然已逐渐在自己心里加重了他的分量。且莫要小瞧了他。于是,她施施然又自回过头来。
    简昆仑湛湛目神,正自瞬也不瞬地盯视着她。她虽心细灵巧,这一霎却也无能看出对方眼神里的喜憎,抑或仇恨!
    “桑弧曾经告诉我,你的剑法奇妙通神,很遗憾,昨天我却不能拜赏……眼前倒要向你请教一下,不知可肯指教一二,嗯……”
    说时她已缓缓转过身来,成了与简昆仑正面相对之势。
    很奇怪的,先时的轻松说笑,一旦转移了话题,提到了剑的请教,表情顿时有所迥异。气氛、情势也跟着变了。在一连串的琉璃吊灯打转里,舱房里立刻有了某种气机的充斥。
    时美娇依然笑靥可人,可是那种笑却似别有用心,涵蓄着一触即发的突变……
    简昆仑没有想到对方突然竟会有此一请,一惊之下,立刻趋于镇定。
    “姑娘意思?”
    “这里地势狭小,展动不开,而且,你的身子也不大方便吧……”
    时美娇微微吟思着,却又含笑道:“只是对你来说,都不应构成问题,因为我所要领教的,不是你的功力,而是剑的技巧!”
    原来简昆仑被她以一种奇妙而独特的手法,点了身上穴道,这种手法的微妙,在于不碍行动,却有碍功力,特别是内功的施展。
    简昆仑原以为她会在一时即兴之下,解开自己的穴道,那时在放手一搏之后,正可伺机脱逃。听她这么一说,显然对方早已注意到了。
    这种比试,倒也别致。他于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就依姑娘是了。”
    “很好!”
    说时眼睛四下里逡巡,已为她选中一物。身形略闪,进身长案一角。
    文房四宝,井然罗陈。却有几束五彩斑谰的孔雀长翎,落插在古意盎然的竹节筒里。
    时美娇信手拿起一支,在手里比了一比,眼睛向着简昆仑瞟道:“你看这个可好?”
    简昆仑微微一笑:“只怕对我来说,不太合适!”
    时美娇才似想起,一笑点头道:“我几乎忘了,你眼下是着不得力的……好吧!”
    玉铃轻摇,其音清脆。即有一长身女侍,应声掀帘步入。
    简昆仑认得她,正是昨天火焚草舍时,捧剑侍立于时美娇身边的女侍。见她肤色略黑,单眉杏眼,却有一双宽阔肩头,举步无声,若非是突然的闻召而来,简昆仑决计不会想到。
    以此而判,对方这个女侍,功力亦是不弱,却也不能小看了她。心中微存警惕,不觉向她多看了几眼。
    时美娇含笑道:“你看着她眼熟么?其实你弄错了。”说时,指向简昆仑道,“这位简先生,他的剑术精湛,昨天未能施展,上去见个礼吧!”
    长身女诗聆听下点了点头,向着简昆仑行了个万福,退侍一边,一双大眼,只是在简昆仑身上转动不已。
    时美娇说:“她叫无音,昨天你看见的那个是无言,不是她,二人是一双孪生姐妹,乍看之下,只当一人,其实还是有分别的。”
    遂向无音道:“去把昨天取自崔老先生的那口宝剑拿来!”
    无音立刻转身而去。须臾回来,手上已多了一口长剑。
    简昆仑接过一看,正是崔平视为拱璧,毕生珍视的那一口月下秋露,不觉心头一震,顿时悲从中来……轻抚长剑,很是感慨系之。
    时美娇冷眼旁观,淡淡一笑:“心里难受!”摇摇头,“你难道不觉得,人的生和死,其实早已注定,尤其是我们寄身风尘,拿刀动剑的人,在第一天拿起宝剑的时候,便应该想到自己最后的下场,这位崔老先生显然不智得很!”
    简昆仑缓缓抬起了头。
    时美娇秀眉微剔,冷冷接道:“他的最大错误是不敢面对现实,以为结庐深山便可以躲过这步劫难,他太天真了。”
    简昆仑看了她一眼,随即抽出长剑。
    剑气冷森,浸入肌扶,果然是一口罕见的稀世宝刃。
    时美娇道:“这把剑只能暂时借你一用,我还要收回来,现在就向你请教吧!”
    话声甫落,手里的孔雀长翎,向着简昆仑平胸直指,看似随便的一动作,却立刻形成了剑的气势。陡然间简昆仑即感觉出一丝剑气的侵袭,直指当胸,透衣而入。
    这种感觉,似乎也只有当日与父亲印证剑法时,才感觉到——便是所谓的剑魄了。
    玉剑书生崔平,固然亦是此中健者,较之眼前的时美娇,却大有逊色,不然也不会死在她的剑下,应是不争的事实。
    简昆仑得乃父一力造就,功力深湛,况乎宝剑在手,大可放手与对方一搏,但是身上被她奇异手法点了穴道,内力不能施展,也只能象征性地略做比划而已。
    雀翎轻颤,气满迂回。
    整个舱房里,顿时兴起了一丝冷飕飕的感觉。虽然只是一根雀翎,透过时美娇的那只纤纤细手,所传出来的森森剑气,较诸一口锋利的剑,却是绝无二致。
    所谓剑以气使,一个不懂得运气的人,根本不配使剑,上乘的剑术,几乎全以气使,再加上变化灵活的技巧,便是所谓的剑术了。
    眼前,在时美娇内气功力的运施之下,眼看着手中雀翎由曲而伸,渐渐变成了笔直,翎上细纤,随着她前指的势子,整齐划一的齐向前指,连同着时美娇的眼神,成了一个姿势。
    简昆仑原可以剑气相抗衡,但是功力受阻,便只得以剑招与对方见个高下。说时迟,那时快,时美娇脚尖轻轻一点,宛若飘风般已来到近前,掌中孔雀长翎,陡地直向他前心就扎。虽是雀翎,却当它是剑,万不可掉以轻心。
    简昆仑深知对方剑术高明,虽是内力所阻,却也不能让她小看了自己。
    剑锋轻偏,现了一手反太极的诡异剑式,却是不及出手,时美娇已翩若惊鸿地闪了开来。一丝惊宅喜悦现在她脸上。却是不说一句话,第二次揉身而近,手上雀翎直向他当头挥落下来。
    大股剑风,劈顶直下,感受里已不是一口剑,像是一支钢杵或是一柄铁锤,那么大的力道,猝然加诸人体,真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简昆仑慌不迭向左方踏出了一步,对方雀翎,如影附形,似化整为零,刷地斜劈直下,一霎间,这支雀翎,幻化成了三支,正是上乘剑术中的分光化影手法。
    如是一口真的宝剑,情势当更见凌厉。
    虽是一支雀翎,简昆仑却宁可当它是一口真的宝剑,随着对方进身的势子,他的前心、上咽、右肩,顿时都有了吃紧的感觉。
    时美娇竟似绝不留情,这一手分光化影暗蕴着子母分心的诡异剑招。论及此一番出手,正是已用其极,看来势在逼使对方非要现出救命绝招不可。
    简昆仑心头一惊,眼下刻不容缓,长剑高扯,闪出了一道刺目奇光。
    叮叮两声脆响,已与对方翎梢接触。
    随着时美娇一个翻起的身势,简昆仑慌不迭收剑退身,彩翎斜飞,飕然作响声中,已自他左面肩头扫过。顿时皮开肉裂,现出了两寸来长的一道血口。
    只消再深半寸,便要伤了筋骨。
    顷刻间,热血四溢,染红了他整个肩头。
    简昆仑这一霎,真有拼一时之痛,反手出剑的冲动。父亲以身喂招,所传授的剑式之中,正有那么一手,大可反败为胜,只是一来,内功受制,大大减弱了剑上的威力。
    二来剑招一出,不啻明显暴露了自己剑术实力,落在对方有心人眼里,便有了防范先机,于今后的敌对大是不利。
    正是有了这层顾虑,他才掩忍不发,突地后退一步,一时嗒然无言,只管愣愣向对方看着。
    时美娇颇似一惊地收住了手,用着奇异的目光,向他看了一眼,点头道:“你的剑法果然高明,若非受制于内力的不便施展,实力当不止如此,那时我是否还能胜得过你,可就大有疑问。”说完转向一旁女侍无音,嘴皮略有所动,却不闻其声,想是以传音入秘功力向对方指示什么,随即向简昆仑点头道:“失陪了!”径自转身而去。
    简昆仑领略了对方剑上功力,大感钦佩,一时颇觉面上无光,看看手里月下秋露,虽是寒芒刺眼,却不禁内心凄楚。原来他禀性最是要强好胜,十数年来,在父亲刻意指点之下,练功极勤,临行之前,父亲嘉其壮志,告以当世已罕有其匹,言犹在耳,便遇见了眼前的这个时美娇。对方以少女弱质,竟然还能胜过自己,观其出手,松疏淡远,纯守天趣。味满迂回,实已达登峰造极地步,自己即使没有受制于内功的不能施展,要想胜她也是不易。心里有了这番感伤,确是欲振乏力。恍恍然倚案而立,垂下了手上长剑。
    眼前人影倏闪,无音已来到面前。
    简昆仑一惊抬头。
    无音睇着他微微一笑,指了一下他手里的剑,意在收回。
    简昆仑将长剑交过,无音接过来,还入剑鞘,置于案上,指了一下他肩上的伤,忽地出手,指点间,已为他封了肩上穴道,暂时止了流血。
    妙在一番动作,只在举手之间,力道、指法,配合得恰到好处,裁云缝月,堪称妙手,实已大家身手,强将手下无弱兵,观其出手,实已在九尾桑弧之上,而论及身分,不过时美娇身边女婢之一,以此而推,当是越接近上峰所属,越是能人辈出。料想飘香楼主人柳蝶衣身边,当是更无等闲人物了。
    无音一面止住了肩上的流血,一面自身侧拿出一个扁形瓷瓶,由里面倒出了一些淡红药末,撒向他肩上的伤口,顿时即有一股凉凉感受,掩住了先时痛楚,甚是受用。
    仔细地在他肩上看了看,无音才自后退,拿起了桌上长剑,转身自去。
    自其现身前后,一言不发,名副其实一个无音,连同前见的那个无言,一双孪生姐妹,莫非竟都是哑巴?
    无音很快地又回来了。这一次手里拿了一卷洁白布带,原来是意在为简昆仑肩上伤处包扎。
    听任她默默无言地为自己包扎。无音真的一句话也没说,简昆仑原指望由她嘴里听些什么,见状也就不存此想。她的动作很是利落,很快地就把工作做完,临了收起剪刀、布条,简昆仑才向她称了一声谢。
    无音微微一笑,转身待去,却惊于简昆仑的一声轻轻叹息,不禁转身向他看着。
    简昆仑道:“原来你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无音大似不乐地一只手叉在腰上,想要发作,却忍不住笑道:“谁说的?”
    简昆仑一笑:“原来你会说话,我只当你真的是个哑巴呢!”
    无音皱眉说:“会是会,就是不说!”
    “那又为何?”
    “为……”无音斜过眼神儿来打量着他,“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难道你不知道?
    一个人少说两句话,总是好的!”
    简昆仑微微一笑,也就不欲再说。
    无音已将转身,却又定住:“简先生,”她缓缓说道,“你的剑法很高明,可是刚才我真替你……”
    简昆仑看了她一眼,眼神里表示了疑问。
    无音摇摇头说:“你是不应该跟我们堂主比剑的……”
    “为什么?”简昆仑颇似一惊。
    “因为,她……会杀死你……”
    简昆仑一笑说:“谢谢!可是我却还活着!”
    无音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忽闻脚步声来近,随即中止,举步待出的当儿,舱帘卷处,一个姑娘已翩然进入,乍看之下,几与眼前无音模样儿一样。正是昨日捧剑侍立时美娇身边的那个无言。
    无言与无音是一双孪生姐妹,貌相酷似,简直不易分辨,差在前者身材略微瘦高,后者较为适中而已。
    姐妹乍见,进来的无言只说了声:“快”双双退身而出。
    舱帘落下,舱门嘭地被大力关上,并闻得下锁之声。
    简昆仑正自心里奇怪,即听得舱面上传过来一阵当当钢馨云板之声。
    一霎间,整个大船俱似有了异动,散自各处的脚步声十分仓促,船身因而轻有摇动。
    这个突然而来的状况,大大提起了简昆仑的兴趣。试了试,舱门果已下锁,但是那扇窗户却是敞开着的。凭窗而望,才明白了此一番骚动原因。
    前文述及,除了这艘大船之外,另有四艘同样大小座舟,紧偎前后左右,这一霎,在正中大船当当云板声响起之后,俱都有了警觉。
    云板声由疾而缓,却是两快两慢,继而一快两慢,再而三声全慢,无异显示着一种号令。
    五艘大船的速度,随即一齐都慢了下来,略呈弧度的在水面上一字排了开来。
    这番举动,当然是有原因的,日光照射下,正前方约二十余丈距离之外,铁锁横江般陈列着八艘铁壳战船,由于船身特地装置了铁壳外衣,打磨得十分光滑,阳光下闪烁出一片银光,刺眼难开,各船上站立的战士,钢盔银甲,刀剑出鞘,箭矢在弦。早已严阵以待,俨然如临大敌。这番阵仗,绝非寻常武林帮派狭路斗殴,事实上各船战帜飘扬,猩红的旗面上,斗大的一个吴字,不啻说明了对方来船,乃是出自平西王吴三桂的麾下阵仗,怪不得这般声势惊人。
    随着双方的渐渐接近,在一声轰然大响的炮声里,万花飘香一面的五艘大船,陡地停在江心。
    炮声响自对方铁甲船阵,砰通!落向江心,哗啦啦大片响里,溅起了一天狂涛,却是差着丈许左右,未能击中来船。
    万花飘香一面,却也早已算计好了,即在对方开炮之前的一霎间,纷纷停住,扑通连声,水花四溅,五支大铁锚,齐抛江心,定住了起伏频仍的船身。
    铁甲船阵在一名武官的喝令之下,迅速地又开了一阵排炮,轰隆声震耳欲聋,炸爆开的弹丸,引发出如海狂涛,水花四溅,银星万点。
    却是与前此一般,仍然差着丈许,未能击中。
    江水掀动,起伏如潮,彼此相距,不足七丈,却已是短兵相接的阵势。
    简昆仑倚身长窗,不经意却为溅起的水花弄了一身,却闻得舱门锁响,随即启开。
    此前方离的无音姑娘又自进来。
    “堂主有令,简先生外面有请!”
    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无音说完,随即前头带路,转身向外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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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蛾眉杏眼小蛮靴
    头戴太岁小银盔,身穿百彩战裙,脚下一双鹿皮蛮靴,腰肢细细,衬着肋边一朵颤颤红缨,仙姿逸貌,幽步窈窕—一时美娇这身装扮,可真俊俏。
    将一面飘香令旗高举空中,挥了一挥,转交身边的无音,这才转身落座。
    舱面上俨然已是大军待阵,三百名门下弟子,一色的青布扎头,手持长刀,左弓右箭,整齐划一,较诸对方的正规军容,并不含糊。
    简昆仑在无音的带领之下,恰于这时来到眼前。
    十二面彩色大旗,在风势里猎猎起舞劈啪作响,饶有气势。以寒梅、金兰、杜鹃、牡丹、木兰、芍药、月季、翠荷、扶桑、山茶、秋菊、水仙所显示的十二花名,其实正是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黑道组织素来所标榜,由于主人柳蝶衣的爱花成痴,举凡一切,无不显示出与花有关,乃至两军对垒打出来的旗帜,竟然也是十二花名,未免天真好笑。
    时美娇居中而坐,身边是飞花堂的两名副堂主海客刘青和玉弹金弓马福全。正是昨日焚草舍时,出现于时美娇身边一高一矮的两个华服男子。
    简昆仑被安置在正中核心,在四个主座之一的一张空位上坐下来。
    隆隆炮声里,对面铁甲战船犹自发炮不已,只是炮位既定,射程终不能远越,仍然也只是落在先前地位,平白搅起了一天狂涛,声势固然惊人,却是于敌无损。
    江面上巨浪时掀,浪拍金舟,卷起千堆雪,声势好不惊人。
    时美娇指挥若定,神色从容,丝毫也不慌张。双目以下那一袭薄薄玄纱,纱质极薄,一如蝉翼,透衬着她神姿冰清的绝世芳容,高秀超逸,风神独艳。
    时有飞奔而来的号子,由她手上接过显示号令的三角小旗,这类小小的旗帜,色泽各异,满插在她面前沙盘之内,每一支都似有独特的意义。
    号子接过之后,即行转发下去。
    大船两弦,满是劲装水靠的卒子,接令后跃身江水,置身于碧波骇浪,极快的时间内,即能将号令转示别船,机动快速,显示着丰富熟练的战斗经验。
    一阵紧凑的传令之后,才似稍有空闲,时美娇这才转目简昆仑,略略点头道:“简兄来了?伤势可好了些?”
    简昆仑说:“不碍事,姑娘召见是……”
    “没什么!”嘴角轻轻牵起一丝微笑:“怕你一个人间得慌,放着眼前这等热闹,错过了岂不可惜?才想到让你出来瞧瞧!”
    随即指向身边高矮二人,为之介绍。
    海客刘青瘦高白皙。玉弹金弓马福全黧黑矮壮。前者一身雪白缎质长衣,其上满绣梅花,神采斐然,颇有几分书卷气息。后者却穿着绣有大朵金兰的一袭火红袍子,衬以绕嘴的浓密落腮黑髯,一如画上的钟馗。
    两个人既能身任飞花堂副座职位,当然绝非等闲,即使初一照面的当儿,简昆仑亦能感觉出他二人凌人气势。
    却见雪白长衫的海客刘青,微微一笑,向着简昆仑道:“今日之事,未始与阁下没有关系,是以才请你出来,等一会少侠就知道了。”
    说话之间,隆隆炮声又起,又是一排落弹,坠向船前,激起滔天巨浪。
    海客刘青长眉微挑,向时美娇道:“对方的排炮未免过于嚣张,请示堂主可要还以颜色?”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时候倒也差不多了,依我之见,何妨再等片刻,料想着他们定将耐不住,这就要靠近了。”
    貌似钟馗的另一位副堂主玉弹金弓马福全,聆听之下,频频点头道:“堂主所料不差,我算计他们也差不多了。”
    时美娇目注刘青道:“话虽如此,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刘副座你就暂时偏劳指挥一阵吧!”
    海客刘青应了声:“遵令。”即向沙盘中拔起一支水仙四角小旗,转向正前待令的号子吩咐一声:“八音号角响起,吩咐各船鸳鸯炮待命!”
    号子接过旗令,转身传令。
    一霎间,主船上吹起了颇似海螺的号音,其声嘹亮,却是层次分明地响起了八个音节。
    八音号角方自响起,包括主船在内的五艘大船,顿时各有异动。四名身着鲜亮红衣的炮手,倏地自两侧船舷飞步快出,二人一组,分两起,于极快的一瞬,已在两侧船舱板上安好了移动火炮的机动铁轨,紧接着轧轧的声响中,两门所谓的鸳鸯炮,已自推出,却是罩着红色炮衣,暂时看它不见。
    海客刘青奉令指挥,已自离座站起,神态从容地步向大船船首,在一张铺有软垫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两侧十二名飞花堂职司,雁翅排开,望之神勇,各有气势。
    对方在一阵紧密的炮火之后,转趋寂静。江面上散置着一层淡淡白烟,随着徐徐江风,传散着浓重的硝磺气味。
    时美娇秀眉轻起,向着对方船阵打量一眼,笑道:“刘副座的一番布置,看来正是时候,他们果然是沉不住气了。”
    说话之间,即听得哗啦啦锁链声响,一条粗若儿臂的长长锁链,已自对方船首抽起。
    原来对方铁甲船阵,一字横江,皆由一条极长锁链由船头钢环串联而过,乃得一字横江,排成固定不移船阵,这一霎锁链抽起,当是显示有所异动。
    黧黑矮壮的马福全嘿嘿笑了两声:“他们的炮多。若是让他们来近了,怕是不妥!”
    时美娇道:“刘副座心里有数,大可放心!”
    果然,话声方落,海客刘青已颁下号令,主船一面已发炮还击。
    简昆仑坐处居中,视野辽阔,主客两方,正可一览无遗,乃将此一番战况,看得甚是清楚。
    先者,对方以贯穿船阵的铁链一经收起,铁甲战船便有所异动。就在这一霎,万花飘香一面已发动炮击。却是极清脆的一发两响,自各船相继而起。十声炮响,虽是响自各船,却是密如贯珠,宛若一气。极短的一霎,已完成发射过程。
    简昆仑在炮手褪却炮衣的一霎,乃得窥见,那是一组两门金色小巧炮座,看来机动小巧,甚是玲珑,所发铅丸,亦不甚大,却是粒粒沉实,漆以朱红,十分醒目。
    金色小炮虽是看来小巧,射程却也不差。随着一阵紧密急迫的炮火之后,铁甲船阵内立时传过来一阵混乱之声,顷刻间,已有两艘着弹,燃烧起来。
    海客刘青颇是知兵善战,一次开炮之后,随即二次颁下急令,五艘大船在极短的一霎,纷纷收起了铁锚,循着指示的号令,在江面上机动而快速地排开了一个阵势。瞬息间,主船超越,四舟殿后,成了一二二之势,对方在一阵混乱之后,也自变了阵势,看起来已不若先时从容镇定。却有一艘铁甲快船,乘风破浪直趋而前。
    站立在快船之首的一名将士,手竖大旗,作势左右挥舞,嘴里大声呼叫不已。
    时美娇冷笑道:“我只当有什么了不起的阵仗,不过如此而已。”
    说话时海客刘青已自回转道:“他们要见堂主,是否赐见?”
    时美娇冷冷道:“我以为他们伎俩不只如此,且不可过于大意,叫他们过来吧!”
    刘青代传令后随即归座。
    主船这边立刻向对方传活过去。眼看着那艘铁甲战船乘风破浪直趋当前,双方距离,约在丈许左右,来船才忽然停在江上。
    水波乍兴,涌起了小山般的一个巨浪。
    却自来船上现出一个武职军官,大声吆喝道:“滇东总兵孙大人使者二人,求见贵派主人!”
    说声方顿,即由来船上倏地腾起一双人影,身形绝快,宛若一双海鸟,起落之间,已落向主方大船之上。
    来者二人,一个年过六旬的瘦削老者,一个赤眉壮叟,均着便服,亦不曾留着发辫,却是精神抖擞,染有浓重的一身江湖风尘气息,望之即知出身黑道,绝非善类。
    二人亦不曾携带兵刃,想是专为传话而来。
    站定之后,瘦削老者上前一步,双手抱拳,打着一口鄂省官话,沉声道:“平西王邸尚扬飞、金大开,求见柳先生,有密事相商。”
    说声方顿,即见大船这面闪出一人——黑瘦的块头,浓眉大眼,正是当日打劫永历帝不成,铩羽而归的九尾桑弧。
    “柳先生不在这里,眼前是我家时堂主,你二人小心答话,还不上前见过?”
    双方过去几度交往,颇似相识。
    瘦前老者聆听之下,鹰也似的一声怪笑,打量着面前的桑弧道:“桑朋友么?我们见过……好说,好说,此前足下曾经关照过我们一位老兄弟,隆情待报……这是后话,贵派柳先生虽然不在,时姑娘也是一样。”
    话声未辍,桑弧已一声断喝道:“住口!”紧接着跨前一步,凌声道:“时姑娘也是你叫得的?”
    自称尚扬飞的瘦削老者,却也不是好相与,聆听之下,陡地后退一步,脸上神色不佳。
    他身边的赤眉壮叟金大开,更似桀骜不驯,嘿嘿一笑,待将发言,主座上却已传过话来。
    “桑门主暂且退下,堂主有请,尚、金二使者上前答话!”说话的是飞花堂的副堂主玉弹金弓马福全,话声出口,随即冷冷落座,不再多说。
    九尾桑弧自感僭越,聆听之下,躬身退后。
    尚、金二人对看一眼,才自注意到,对方飞花堂主时美娇,就在当前。他二人久走江湖,经历老道,玉手罗刹时美娇的大名,焉能不知?先时狂态,顿时大为收敛,谛听之下,互看一眼,匆匆趋前。
    “尚扬飞、金大开,参见姑娘……”
    两个人各自报了姓名,向着主座的时美娇双双抱拳,打了一躬。
    时美娇冷冷说道:“万花飘香与平西王邸,并无冤仇过节,为什么大举兴兵,拦江不容?滇东总兵姓孙的又是什么人?”
    瘦削老者尚扬飞,嘿嘿笑了两声:“姑娘见问,敢不据实敬告?平西王邸与贵门原是谈不上什么仇恨过节……即使有那么一点,冲着姑娘眼前一句话,也不难化解……孙总兵,为王爷所差,做官的就是这一套,喜欢讲排场,因此如有冒犯,还请多多海涵!”
    “那也不是!”时美娇语态变得十分轻松,“方才情形,你们都看见了,讲打,我们可不在乎,可以随时奉陪!”
    赤眉壮叟金大开嘿嘿笑了两声,颇似尴尬地道:“在下二人奉有王爷的旨意,有要事与姑娘取个商量,请摒退左右,才好说话。”
    时美娇摇摇头说:“万花飘香一切行事,俱称无私,你二人有话,就当面明说吧!”
    尚、金二人对看一眼,不自在地笑了笑。
    仍由尚扬飞发言道:“姑娘快人快语,老朽钦佩万分,既然如此,我们也就实话实说了。”
    顿了一下,他才冷冷道:“姑娘面前不说假话,孙总兵这一趟奉差,是向姑娘讨人来的……”
    “要人?”
    “去年在肇庆即位称帝的朱由榔!”
    尚扬飞微微笑着:“当然是有条件的,只要姑娘这面点头答应,王爷那边愿以黄金十万两奉送,人到货到,绝不食言,眼前就可成交,姑娘意下如何?”
    时美娇侧过眼来,向身边的简昆仑瞧了一眼,透过脸上的一袭轻纱,隐约可以窥见她盈盈的笑脸。
    “这话说得好极了……”她微微笑着,“你们的消息可真灵,怎么会知道那位朱皇帝在我这里?”
    “好说!”尚扬飞沉声笑道:“难道不是?”
    脸上堆满了笑,金大开在一旁插口道:“我们甚至知道,那位朱先生就在眼前姑娘的座船之上。”
    时美娇笑道:“你们既已认定,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姑娘快人快语,在下钦敬万分。”
    瘦削老人尚扬飞一脸世故地笑着:“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只要姑娘这面点头放人,老朽即可马上安排专人送到。”
    金大开睁圆了眼道:“而且……以后有关贵门一切,王爷那一面大可有个担待!”
    “你们王爷真是太客气了!”时美娇的声音忽似变得冷了,隐约的美娇笑靥,一霎间也自脸上消失。
    “这场交易可真不小!”她缓缓说道,“可是黄金呢,我还没有看见!”
    尚扬飞抱拳道:“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姑娘这边先放人,黄金随后就到。”
    “哼,说得好!”时美娇又似笑了,“不要忘了,眼前是你们有求于我,可不是我求你们……我的规矩是,先要钱,然后放人……”
    尚扬飞怔了一怔,嘿嘿笑了两声:“姑娘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金大开指了一下丈许外的金甲快船:“黄金就在船上,决计是错不了的。”
    “很好!”时美娇一笑,指向自己的大船说:“人也在船上,决计是跑不了的。”
    尚、金二人聆听之下,互看了一眼,一时默不吭声。
    紧接着尚扬飞呵呵笑道:“姑娘所说,倒也不无道理,就依着姑娘,且先把大箱黄金运来这边船上,姑娘先行过目,总可信得过把人交过来了?”
    飞花堂副堂主之一的玉弹金弓马福全,呵呵一笑说:“这个主意不差,堂主就准了吧!”
    时美娇点点头说:“那就偏劳了。”
    尚、金二人应了声:“遵命!”双双抱拳而退。一如来时模样,施展杰出轻功,倏地纵身而起,有如一双剪波燕子,起落间,已落向来船。
    玉弹金弓马福全冷冷笑声:“久闻吴三桂手下七个人各有异能,这个尚扬飞,人称展翅金雕,最是老奸巨猾,堂主却要防着他一点儿。”
    海客刘青微微一笑:“这还用说?回头你我各自照顾一个,叫他来得去不得。”
    时美娇道:“这个姓尚的诡计多端,不过这样正好……”
    微微一笑,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着身边的简昆仑瞟了一瞟:“这么一来,正好给我们一个机会,可以好好教训他们一下,万花飘香的人,一向心存忠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要是先惹了我们,那可是他们自取灭亡,也就怨不得谁。”
    简昆仑听在耳里,微微一笑,却不禁对于眼前这个时美娇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一面是平西王手下鹰犬,一面是名重江湖的黑道组织,针锋相对,看来确是难得一见的好戏登场。平西王一面误认永历帝已在万花飘香手里,由于当日老瞎子——无眼太岁公冶平的败退而误导,尚在情理之中。妙在时美娇的将错就错不与说明,更似棋高一着。
    简昆仑把眼前情形了然胸中,正可从容观战,对于时美娇调侃的眼光,也就视而不见。
    秋阳如金,在水面上交织出一片灿灿金光,时有微风斜吹着翩舞当空的小小翠鸟,方才的凌厉炮火,并不曾为它们带来恐惧,或许只是它们的健忘吧,人若要追寻快乐,远避恐惧,看来也似乎只有健忘之一途,错在人太聪明,便不若鸟儿或其它任何禽兽那般安于现实,自得其乐。
    铁甲快船缓缓靠近。
    双方剑拔弩张,都做了必要准备。
    两船之间,搭了一道桥,尚、金二人首先走了过来,随即指挥身后六名清兵,吃力地把一个沉重的檀木箱子抬过来,放在舱板上,又自转回,待将抬起另一个箱子时,却为时美娇手势止住。
    “够了。”
    “还有几个!”尚扬飞说,“就一总抬过来啊!”挥挥手,六名清兵待将再抬时,玉弹金弓马福全却已闪身而前。
    “不必,一个就够了!”
    展翅金雕尚扬飞一笑道:“也好!”
    再次挥手,铁甲快船抽回搭板,向后缓缓离开。
    尚扬飞指着眼前箱子:“十足的成色,请姑娘亲自验看吧……”
    说话时,向着一旁的金大开看了一眼,双双向后退了一步。
    玉弹金弓马福全哼了一声:“那倒不必,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二位自行开箱吧!”
    说话时,尚、金二人神色各异却又退了一步。却听得眼前檀木箱内微有异音,像是嗤嗤作响。
    尚扬飞、金大开聆听之下,陡地神色大变,待将返身而退,眼前人影乍现,已为那位飞花堂的副堂主海客刘青拦在眼前。
    “无耻之徒!”
    话声出口,双手排山运掌发出了凌人的极大劲力,直向人人身前逼来。
    事发仓猝,瞬息万变。
    海客刘青人虽斯文,功力却是了得,双掌力运之下,巨力无匹,尚扬飞、金大开吃他功力一逼,仓猝间无以招架,双双向后倒退。
    这一霎,其实凶险万分。
    海客刘青掌退尚、金的一瞬,玉弹金弓马福全早已闪身而前,欺近到嗤嗤作响的木箱旁边,双手向下一抓,已把那个沉重的檀木箱子抡了起来,随着他的一声大喝,霍地飞掷出手,却不是飞向江里,竟是向着丈许开外,对方那具铁甲快船上落去。
    这一手简直出人意外。
    即在众人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耳听得轰然一声大响,宛若鸣雷的一声大震,整个木箱已自爆炸开来。
    原来木箱里贮置着强烈的炸药,由一根燃着的火捻为引,是以尚、金二人才自匆匆思退。可是这番措施,早已为时美娇一面所窥穿。
    玉弹金弓马福全这一手原物奉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高明之至,敌人害人不成,自身反受其害,情况绝惨。
    原来敌人处心积虑,备有炸药数箱,原指望全数搬到对方船上,一旦引爆,即可予对方毁灭性的致命打击,是时时美娇等一干主力非但全数歼灭,连同藏匿在对方舱内的永历帝亦将命丧黄泉,一石二鸟,端的是再好不过。
    却不知害人不成,自身反受其报。
    一炸之威,原已够瞧,更何况放置甲板上的另外几箱炸药,一并为之引爆开来,霎时间,响起了震天价的连串霹雳。
    眼看着对方这艘铁甲战船,在一连串的爆炸里,爆发出漫天大火,肢体破碎,流焰星飞,船上清军,固是无一幸免,即连这有铁甲外壳的船身,亦难以保全,流焰里片碎星飞,剩下的半截船身,亦为之缓缓下沉。
    尚扬飞、金大开自睹之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强烈的爆炸,掀起了如山巨浪,时美娇坐镇的大船,虽因距离较远,未曾殃及,却也情势极险,舱板上到处散落的都是敌船破碎物什,更不言敌人血淋淋的断体残肢,真个惨不忍睹。
    尚、金二人原来打算能在爆炸前,从容撤身落向己方快船,可是眼前这么一来,却成了丧家之犬,竟是后退无门,说不得只有抵死一拼。
    像是猝然由噩梦中惊醒。
    展翅金雕尚扬飞发出了凄厉的一声狂笑,怒叱中,直向着当前海客刘青扑了过去。
    事实上海客刘青却也放不过他。
    两只手掌猝然接触之下,强弱立判。
    这位飞花堂的副堂主,毕竟武功高强,尚扬飞已算是难见的好手,比较之下,竟是难以抗衡,相差何止一截?
    随着海客刘青掌力的一吐,尚扬飞陡地神色大变,通通通……一连向后退了三步,依然未能站稳脚步,一口怒血,竟是再也吞忍不住,噗地喷了出来。
    老头儿却是倔强得很,宁死不屈,仗恃着轻功不弱,竟向着散飘于水面的破船板上落去。
    只是却有人容他不得。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方自站定的当儿,主座上的时美娇纤手突扬,已自发了暗器散花飞针。
    也只有坐在近处的简昆仑,才有所见。
    不过是极其细微几点流光,微微一现,便自消失无踪。
    其时尚扬飞身形方坠,简直看不出任何反应,一脚踏下,连同整个躯体,扑通沉入水底,便再也不曾浮起。
    时美娇的即时出手,也只有紧邻其侧的简昆仑才有所窥,别人根本无所体会。妙在出手的散花飞针,在主人举手之间,已自命中对方要穴,便是在平地上,尚扬飞也活不了,更何况眼前这般。
    剩下的那个金大开,却也一样。
    这样的事发仓猝,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免惊心动魄。
    金大开其时已为对方另一强者玉弹金弓马福全,困于强大的气势战圈之内。
    这位飞花堂的第二流人物,功力高绝,其实对付尚、金这等身手,万花飘香一面只需出动两个二三流人物,便足以打发,又何需劳动刘青、马福全这类身尊位高角色。
    眼前胜负,其实不问可知。
    金大开一面,无疑使出了浑身解数,奈何实力悬殊,马福全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三五个照面之后,败像十分显著。
    论及过天星金大开的武功,实已相当不错,眼前拼命关头,更不惜全力以赴,一口弧形剑点、挑、崩、劈,运施得霍霍生风。
    只是他的对手玉弹金弓马福全,却是以一双肉掌来应付他。马福全施展的是一套落英散花掌法,随着他转动的身子,时左时右,倏忽来去,金大开饶是舞起了一天剑影,却连对方的衣边也沾不上。
    忽然啪一声,落下的弧形剑,夹在马福全的一双肉掌之内。
    金大开施出了全身之力,却未能把剑夺出,随着马福全的一声冷笑,猝然间脚下前踏,双掌力合之处,硬生生把一口弧形剑夺了过来。
    “啊!”金大开虎口挣裂,淌了一手的血。
    将一口弧形剑平托掌上,马福全那张黑脸上,显示着鄙夷的笑,右掌比式若刀,直向掌上剑身切去。硬生生将之切为三截,叮当抛落地上。
    金大开呆了一呆,直惊得面色如土。
    玉弹金弓马福全展示了一手碎玉功,将对方兵刃力折为三,待将施展辣手,将对方毙之掌下,却为身后的时美娇传声呼止。
    “算了吧!”
    马福全闻声而止,回首听令。
    时美娇其时已缓缓步下位来。
    金大开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上,败军之将,早已锐气全消。眼看着时美娇的来到,一是祸福难测,由不住脸色惨变。
    “别害怕,我留着你一条活命,放心回去!”
    “这……”金大开这才缓过气来,抱着一双染满鲜血的手,“姑娘的意思是……”
    “我要你回去实话实说!”
    “是……”
    “去告诉吴三桂!”时美娇锋利的目光,狠狠地盯着他:“第一,他要的人根本就不在我们这里。第二,我们对他想要的那个人,也很有兴趣。第三,凡是万花飘香想要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住,别看他平西王今日高高在上。如果他有意跟我们过不去,那可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地笑了。
    “刚才的事怪不了我们,你应该心里有数。这只是给他一个见面礼……下一次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金大开只是频频苦笑了,确实也无话可说。
    他总算保住了一条活命,乃得纵返船阵。
    万花飘香五艘大船随即启航。浩浩荡荡通过眼前水道时,再没有一艘敌船敢予以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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