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昆仑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五回可喜卿能作解人
    却只见面遮轻纱的朱蕾,自座位上盈盈站起。
    “这个人就是他!”
    纤手指处,简昆仑无能遁形,已曝身于众日睽睽之下。
    先时,在朱蕾拐弯抹角的一番说词里,简昆仑已警觉到了她的不怀好意,此刻再想回避,却已不及。
    这敢情好,她惹了事,却要别人代她出手教训。自然,在简昆仑来说,对付眼前三个脓包,不过举手之劳,只是这般为她促狭,却是心有未甘……无论如何,却已是袖手不得。
    众人目光,一时俱向着简昆仑集中过来。
    好没来由的一番消遣。
    简昆仑既不能当众辩白,倒不若一笑置之,且看三个恶少,如何发落自己。
    周山等三人,六只眼睛不用说已全然集中在简昆仑身上。后者的英挺魁梧,未始没有一些儿吓阻作用。只是比较起来,显然来自朱蕾一面的力量,却要大得多。
    眼前形势,强弓已然拉满,势将有所发作不可。
    “好小子,你的胆子不小……”
    周山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偏过脸向朱蕾睨着:“没有认错人吧?”
    朱蕾说:“当然不会认错,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识他,你们只管问他就是。”
    “听见没有?你就自己说吧!”
    说时,周山已缓缓移步走了过来,目光炯炯,直向简昆仑逼视过来。
    张天齐、吴光远更是不待招呼,傍着周山,一拥而上。
    “揍他个小子!”
    张天齐大声吼着,自己却只是叉着腰,向对方望着。
    周山冷冷一笑,打量着简昆仑道:“这位小姐所说,可是真的?你真的欺侮了她?”
    简昆仑已知坠入朱蕾算计之中,自然他若决计不为所乘,对方三人也是无能迫他出手,一来眼前三人确实十分讨厌,再者,他又何必令她失望?
    一念转动,便也向周山打量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周山怔了一怔,放出交情道:“朋友贵姓?”
    简昆仑说:“我的姓名又与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周山哼了一声,道:“看你样子,大概是头一次来这里,故而不认识我,我叫周山,这两位的大名,想必你也听过……”
    随即把其它二人的名字也报了出来。
    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已经知道。
    周山冷冷一笑说:“如果那位小姐说的不是真的,那就请你上前给她赔上一个不是,我们兄弟也就网开一面,让你自去,如何?”
    简昆仑说:“如果是真的,又待如何?”
    “那……可就有点讨厌,莫怪我们兄弟,要对你不客气了!”
    简昆仑冷冷说:“怎么个不客气法?”
    周山哼了一声,目光闪烁道:“刚才那位小姐的话,想必你也都听见了,我们其实也正有此意,那就是也请老兄你到池子里去玩玩,当着大家的面,到水里去凉快凉快……”
    他的话不失幽默,廊子里爆发出一阵子笑声。
    这阵子笑声,不啻同时也助长了三人的气势。
    周山摆出了道儿,自以为应付得体,往后面退开一步,抱起了一双胳膊,面现微笑地向对方看着,倒要看看对方识不识相了。
    简昆仑不禁暗自思忖,打自然是不怕,只是那么一来,很雅致的地方弄得唏哩哗啦,未免焚琴煮鹤煞了风景。
    却听朱蕾隔座娇声嗔道:“这个人只会欺侮女人,见了比他厉害的人,他就怕了……”
    一句话,无异火上扇风。
    红衣矮胖的张天齐第一个按捺不住,怒吼一声:“揍你个小子!”
    说揍就揍,随地抡拳直出,一拳直向简昆仑脸上捣来。却不意简昆仑身子一晃,张胖子一拳打空,由于用力过猛,整个身子向前一栽,差一点躺在桌子上。
    简昆仑身子一闪,离座站起,正好迎着了瘦子吴光远的来势。
    三个人既是玩家,多少也会些拳脚。
    一声喝:“打!”吴光远陡地跨前一步,双拳齐抡,直向简昆仑肩上擂来。
    众人暴喝一声。却只见简昆仑手势微起,只一下便自拿住了对方的一双手腕,紧接着他身子向下一矮,借力施力,所用的不过是膝下力道,吴光远可就惨了,呼地一下子,空中飞人似的,直飞了出去。
    扑通!水花四溅。一个人下了荷花池子。
    当真是乐子大了。四下里人声鼎沸,纷纷叫起好来。
    朱蕾亦忍不住拍起手来。
    周山霍地回过头,怒视着她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你打架,你却拍手叫起好来?”
    朱蕾娇声含笑道:“这可是你们自己找的呀,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这两个条件,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吗!”
    她所谓的一样,便是最后都不免一样落水下池,听她这么一说,周山等二人,才忽然明白,顿时大为着恼。
    胖子张天齐大叫一声:“好个贱人,看我不收拾你!”
    随即跨上一步,待将向朱蕾兴师问罪,后者嘤然一笑,已自机警地闪向简昆仑身后。
    张胖子再欲前扑,却受阻于简昆仑的当面而立。
    一股凌人气势,显然发自简昆仑立身之处,不啻说明了他身为强者的武者身分。
    只可惜张天齐不能领会,硬生生趋前一步,大声叱道:“不关你的事,给我闪开!”
    举一掌,用力向简昆仑身上推去。
    却不知对方身势较鱼儿更为滑溜,身子一个快闪,张胖子这一掌可就又打了个空。
    他这里身子一栽,禁不住身后的简昆仑推波助澜,相机补了他一掌,张天齐啊哟一声,便自和前此姓吴的同伴一样,陡地飞身而起,直向荷花池子栽了进去。
    扑通!又一个下了池子。
    直乐得朱蕾银铃般笑了起来。
    四下里欢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
    剩下的一个周山,这才知不是好兆头,原打算把对方弄下池子,为博美人一乐,却没想到自己这边,倒先下去了两个,最气愤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脸系面纱的美人儿,竟然与对方小子是一路人马,自己三个人,枉自聪明,这一次可是丢了大胜。
    心里这口气,万难下咽。
    “好小子,你们这是狼狈为奸。看我不……”
    话声出口,顺手捞起了一张方几,待将向对方砸过去,蓦地人影一闪,简昆仑已到了面前,相距咫尺。
    “这又何必?”
    说时,简昆仑的一只手,已自搭在了抡起的方几之上,一股凌人的劲道,直迎而来。
    周山空自双手力抓,却挡不住对方单手的轻轻一按,举起的木几,便又缓缓放了下来。他终是心里不服,借着弯身之便,陡地扬起一拳,直向简昆仑脸上捣来。
    这只拳头和那张方几一样,仍然是落在了对方手上。瞧瞧人家那种身手,仿佛只用了两个指头,就拿住了他看来沉实有力的整只胳膊。
    拿捏部位,不偏不倚,正是关尺要穴,虽只是两根手指头,却使得周山偌大身子动弹不得。
    一霎间,周山真像是吃了烟袋油子那般模样地颤抖起来。
    简昆仑原可透出指力,伤其经脉,抑或就此施展内气真力,点了他的穴道,但是两者任使其一,对于周山这般并无内功造诣的人来说,都将构成一定伤害,轻者也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重者,哼哼……他这个人,可就难免要落个终身残废。
    这可是简昆仑所不愿意的!
    彼此初次见面,更无深仇大怨,可是犯不着,却也不能不给他个小小惩罚,戒其轻浮。
    “哥儿三个下去了两个,你也不必例外,天气太热,这就进去凉快凉快吧!”
    话落,手起。
    呼噜声响里,周山偌大身子,已飞身而出,扑通一如前状,跌落荷池。
    旋踵之间,哥儿三个分别都成了落汤之鸡。
    大家伙不用说,爆雷也似地叫起了好来。
    欢声未已,只听得哗啦水响之声,周山原已坠落于水的身子,竟自又腾了起来,扑通一声,水淋淋地跌落廊内。这一下,较诸落水的那一下不知重了多少,只摔得他哎哟连声,简直爬都爬不起来。
    大家伙可全都傻了眼,怎么也想不通,他又是怎么能由池子里一跃而出?
    艳阳一抹,金子也似的洒落地上……
    七老太爷正慢条斯理地收回了他的长长鱼竿。
    简直没有人注意到,周山的水中而起,竟然与他有关,却是逃不过简昆仑那双锐利的眸子。
    显然是七老太爷早已在座。
    帘卷一扇,凭栏而倚。手中钓竿不过是玩儿那般的随意一抡,便自钓起了周山这条大鱼,妙在隐而不现。由于他的座处,只是侧面一角,加以出手极快,竟瞒过了在场众人的眼睛。
    先时落水的二人,相继都由水里爬起,三个人对看一眼,再无玩耍之心,真正是一点儿也潇洒不起来了,便一声不吭,相继搀扶而去,赢得了身后哄堂大笑。
    朱蕾终于揭下了脸上的面纱,却是在只有简昆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地方也略有变更,这里是居处的雅致客室。
    飞花片片,时有小风。
    借助于那一排参天古松,遮住了骄阳一片,自此洒落而下的大片阴影,纵然在盛暑之中,却能有却暑的凉意,十分难能的了。
    轻轻用如贝之齿,咬着青花细瓷的盖碗旁儿,朱蕾似笑又嗅,静静地向对方瞅着……
    聆听过简昆仑的一番大道理之后,偏偏她就是倔强地不依不饶……
    低下头微笑了一下,眼神儿可就落在了穿有绿花缎子弓鞋的一双脚尖上。水红发亮的缎子,上面绣着整只凤,凤的眼睛,石榴子儿那般透明的红,敢情是小小的一粒宝石……就是那些五彩的翎毛也都光彩斑斓得闪闪生光,十足的出自深宫那些老嬷嬷的一双妙手,世面上哪能看见?
    “今天的事,以后万万不可,玩笑事小,若是为此坏了大事,可怎么是好?”
    简昆仑暂时顿住话题,见她不答话儿,便自又道:“我们的行径,避之尚恐不及,哪里还敢招摇,这么一来,全客栈都知道我们住在这里,要是其中有敌人的奸细探子,今天就休想太平了……”
    朱蕾甩了一下长长的头发,含着一抹子笑,大方却俏皮地向他望着,这副姿态,终令简昆仑无以奈何,便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四只眼睛静静地瞅着……简昆仑忍着想笑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很多事情,你根本都还不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免得吓着了你,总之,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只要稍有疏忽,公主殿下……你自己想想吧!”
    朱蕾微微一笑,终于启齿道:“听你口气,好像我爱惹事似的,刚才情形你也看见了,能怪得了我吗?那三个混球儿,是我叫他们来的吗?”
    简昆仑被她这么一驳,一时无言以对,半天才讷讷道:“你的话倒也有理,只是……
    难道你不能避开?”
    “避到哪里去,要是他们还跟着呢……”
    “这……”
    简昆仑摇摇头,只是叹气。
    朱蕾望着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含着笑说:“好了,我知道就是了,反正呀,以后没事就少出门,锁在房子里不出去总行了吧?”
    简昆仑苦笑道:“即使这样也不安全……”
    朱蕾白着他,娇哼了一声:“那怎么办吧,干脆杀了我就没事了。好不好!”
    说着,自个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真有春风芙蓉之美,简昆仑目注之下,亦不禁心旌摇动,有些儿情难自己,以往,即使在面对时美娇那等绝色佳人之时,也不曾使他有过类似眼前这种微妙的感触,真正是莫名所以……一时间,只管睁着两只眼,痴痴地向对方望着,正直的脸上,一片酣红。
    朱蕾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倏地转过念来,哼了一声,娇靥间一片羞赦,慌不迭把视线移向一边。却是,那个人像着了魔似的一双眼睛,犹自向自己盯着,朱蕾终是不能自已地站起来,走向窗前……
    正有一双蝴蝶,在窗前翩翩飞着……这感觉好邪气……好腻人……
    蓦地,她转过身子来:“你……”
    简昆仑总算熬过了前所未有的那阵子别扭劲儿,虽只是一霎间事,却也心鼓频催,直似着了魔相那般,猛然间的反省过来,直似饮下了一大口的冰露……却是好险……
    两双眸子对在一块,简昆仑不胜愧疚地垂下了头。
    却在这时,一行脚步声,踏碎了眼前的寂寞。透过敞开的轩窗,三个人的影子,踏过长桥,正向着这边走来。为首二人,是一双青衣小厮,各人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盘上盖着块绸子,不知是什么家私,身后跟着个头戴瓜皮小帽,一身大红衣着的老人,对于简昆仑来说,却是绝不陌生。
    “这些人是……”
    “冲着咱们来的!”
    朱蕾忙即转身,待回房里。
    简昆仑说:“不必回避!”接着说,“这人有些古怪,说话小心,且看他到底是何居心,凡事都有我在,不必害怕!”
    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来到面前。
    即闻一人出声道:“简先生在么,我家太爷亲自拜访来了。”
    简昆仑看了朱蕾一眼,过去开了门,即见七老太爷迎面站立。
    笑了两声,七老太爷抱拳道:“幸会,幸会,简先生力惩狂徒,义举可风,老朽不揣冒昧,特来造访,还望不要见责怪罪才好。”
    对于此人,简昆仑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但是昨夜。今晨见他两度施展身手,显非易与之辈,对方既然一力攀交,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老太爷大客气了,还没请教大名上下……”
    七老太爷呵呵又笑了两声:“老朽姓熊,早先在冀省从商,行七……”
    “这么说便是熊七先生了?请进来坐下一谈!”
    说时闪身让开。
    七老太爷道了声:“有僭。”便自迈步进来。两个青衣小厮,依然手托盘子,侍立门外。
    朱蕾已将面纱重复戴上,这个动作刚刚做好,七老太爷已同着简昆仑走进来。
    “哎呀呀,这可就失敬了……”
    七老太爷一面抱拳,却把一双眸子看向简昆仑:“这位姑娘是……”
    简昆仑心里一愣,不及出口的当儿,朱蕾已含笑说道:“我们是哥哥妹妹,我叫简芬。老先生是……”
    这番出口,倒是解了简昆仑一时之围。
    原来简昆仑亦打算暂以兄妹相称,只是碍于朱蕾身分,终不便僭越自称。想不到朱蕾兰心蕙质,竟然抢先出口,免除了他心里的顾忌。
    当下便代为引见道:“这位是熊七先生,这里的人,都以七老太爷称之。”
    七老太爷啊哟一声,欠身道:“不敢,不敢,这个称呼在贤兄妹面前,可就不敢当了。”
    虽是隔着一层面纱,朱蕾却也把这个熊七老太爷瞧得十分清楚。只见他全身上下,佩件十足,珠光宝气,十分炫目。尤其是十个手指上各戴着一枚不同的宝石戒指,闪闪生辉,特别刺眼,就是豪门巨户的妇道人家,也不兴作如此打扮,他一个老爷儿们,竟敢如此标新立异,实在令人奇怪……
    双方落座之后,七老太爷一双眸子在朱蕾身上打了个转,落向简昆仑。
    富态十足的样子,笑了一笑:“刚才贤兄妹惩罚三个坏蛋,简小姐的风趣机智,尤其令老朽佩服,简直是妙极了……哈哈哈……”
    朱蕾道:“原来老先生都看见了?”
    简昆仑一笑道:“岂止是看见了?”目光向着七老太爷微微一扫,后者立时有所领悟,便自呵呵笑了起来。
    “我知道那一手三脚猫儿,定当瞒不过简少侠你的法眼,怎么样,可不是就被你看见了么?见笑!见笑!”
    说时,熊七太爷又自抱手拱了一拱,十只戒指,每有异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朱蕾不明所以,只把隔有面纱的一双眼睛,转向简昆仑,轻轻唤了声:“哥哥……”
    想是等待着他的有所说明。
    这声亲切的称呼,出自九公主的芳唇,揉合着几许情意,当真是无限受用。即使隔着那一袭薄薄面纱,却无碍于他们的眼睛互接,所谓的心有灵犀,常常在此细微之处,每每传神受用。简昆仑即使武功内涵,已臻上乘,到底年少有情,这一声哥哥的昵称,当真喊动了他的心……
    “啊……”恍惚里他才自警觉,却已脸色绯红。
    “到底是怎么回事?哥!”
    小妮子冰雪聪明,这一声后来的称呼,字音拖长,自然而亲切,便是真正的兄妹之情,也不过如此。
    看在七老太爷眼里,只是微笑而已。
    简昆仑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禁暗暗道了声惭愧,昨夜、今日,自从发觉了对方的女儿之身后,想不到自己感情里,竟会有了如此微妙的变化……素日的养性功深,但到切身紧要关头,竟是这样不堪一击,情之一物之微妙,真正匪夷所思,不可捉摸……
    他于是把刚才目睹七老太爷以钓竿暗救少年周山的一幕,说了个大概。
    朱蕾才明白了。
    七老太爷呵呵笑着,打着一口字正腔圆,时下正称流行的京调,说道:“见笑,见笑……二位初来这里,对他们还不大清楚,其实说起来,少年人玩笑,喜欢恶作剧,逗逗女孩子开心,倒是有的,倒也没有什么大恶,那个叫周山的,素日还有些义气,他的令尊便是本地官拜总兵的周志浩大人,打伤了他,总是不好,这才略施小技,从中化解,少侠不要怪罪才好……”
    这番维护之心,看来倒也不假。
    简昆仑自承疏忽,忙自道了谢。由不住对于眼前这位熊老太爷,心里大大存了不解,真正费人思忖了。
    早先茶座上,有人闲语,论说这位七老太爷是个巨盗,作案两湖,行踪飘忽,这个巨盗的影子,此刻不禁浮上了心头。
    简昆仑深邃的目光,直视向七老太爷:“老太爷穿着新颖……不知高就哪里?”
    七老太爷笑得两只眼眯成了缝:“不瞒二位,在商言商,这便是老朽不揣冒昧,特来拜访贤兄妹的原因了。”
    说到这里,拍了拍手道:“你们两个进来。”
    门外两个青衣侍者应了一声,双双而前,各把手里的托盘,举案齐眉。
    七老太爷含笑的眼睛,转向朱蕾道:“简小姐看来对于珠宝,应是在行,不才老朽,正是从事珠宝这个行当,手头上有几件东西,请小姐过目……来,拿上去给简小姐鉴赏鉴赏。”
    二侍者应了一声,各自向前。
    简昆仑早已留下了仔细,二侍者果真存有歹意,胆敢对朱蕾出手,决计在未发之先,先予之重创。他的注意力,同时亦兼顾了七老太爷。
    便是如此,却也不敢大意,一腔真力,早已提聚小腹,表面上虽是丝毫不着痕迹,一旦发作,可就有石破天惊之势。
    朱蕾笑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力,怎么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嗜好?”
    妙目微转,看向简昆仑,娇声笑道:“可以么?哥哥?”
    简昆仑道:“正要拜看。”
    便自离座上前伸手揭开了盘上的盖绸,一片霞光,顿时现诸眼前。
    盘子里,珠光宝气,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饰物,明珠美玉,翠玩巧饰,各陈眼底。
    看来质真货实,俱非寻常物。
    朱蕾呀了一声,自位子上雀跃站起。
    第一件事,便是举手双分,把蒙在脸上的一袭薄薄面纱掀了起来,一张姣好、美艳不可方物的面靥便自现了出来。
    七老太爷一双细长的眸子,不自禁地便投视过去。
    两名青衣侍者,更不用说,也都看直了眼……
    简昆仑却没有错过这一霎对七老太爷的细微观察。
    对于七老太爷来说,霎时间的惊艳,在所难免,虽然他已是十分的老了。可是对于绮年玉貌美丽女孩子的赏心悦目,却不稍逊于年轻人,其鉴赏能力,或许更要高些……
    七老太爷亦不能免俗,一时间脸上弥漫了贪婪色情的那种神态,眼角的鱼尾纹都清楚现出十足的一副好色表情。
    可是,总是应该有些别的不同……譬如色情之外?
    简昆仑所希冀的对方脸上所能观察到的,便是如此。
    但是七老太爷老练而狡猾,简昆仑虽十分留心,依然并不能看出什么。
    朱蕾落落大方地由盘子里拿起了一副翡翠坠有珍珠的耳环,细细观赏。
    七老太爷嘿嘿低笑了声:“简小姐真是好眼光,这里面的东西,就数这副耳环最称名贵!”
    “怎么名贵呢?”嘴里说着,她高高地把手里的翠环拈在眼前,细细瞧着,透过莹莹的翠面,溢出满眼的碧绿,两只一般大小,色泽如一,一样的均匀,毫无瑕疵,果然色质俱佳,不可多得。
    “这是一只翡翠球剖开的,是打平西王府流出来的东西,如今时髦称呼叫做玻璃翠,京里的大商人最喜欢这种东西……”
    朱蕾微微点头笑了一笑:“平西王不是吴三桂吗?老先生难道跟吴王爷也有交往?”
    “哟哟……不敢高攀!不敢高攀……”七老太爷习惯性地又拱起了一双手,“是他府里一个爱妾,名叫八面观音流出来的……这话也就不说了!”
    原来吴三桂性好渔色,封王后后宫佳丽甚多,除其宠妃陈圆圆之外,另有美女如八面观音、十面观音等,各领风骚,俱称绝色,却是不知如何又与七老太爷搭上了关系。
    七老太爷上前一步,含笑道:“小姐再看看这两只珠子,可不是一般的珠子呀……”
    朱蕾微微点了一下头,她是识货的,早就看出来两只珠子,既大又圆,有奇光,正是珍珠中最称上品的龟珠。
    只是她眼前碍于身分,却不便说破,宁可昧于无知,只把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看向对方,等待着他的认定。
    七老太爷耸动着细长的一双眉毛,得意地说:“这是来自南海的龟珠,尤其不可多得,怎么样,小姐要是喜爱,就留下来吧!”
    朱蕾摇摇头,微微一笑,便把一双珠翠双辉的耳环放回托盘之中。
    其它的东西,她兴趣不大,也就不必再看了。
    七老太爷转向简昆仑道:“怎么样,简少快可要为令妹留下来?价钱上,倒是好商量……”
    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哧哧接道:“就是暂时手头上不方便,也没有关系……可以商量……”
    简昆仑一笑道:“老先生索价多少?”
    七老太爷说:“别人要,可就贵了,少侠一身武功,老朽拜服得紧,令妹芳容,国色天香……为图高攀,博上个交情,这东西也就半卖半送,五千两银子,也就可以了……”
    朱蕾在一旁唤了声:“哥哥,”摇头笑道,“别糊涂了,我们手里哪有这些钱呀!”
    简昆仑因而笑道:“只问问价钱也不行么?”
    七老太爷忙道:“无妨,无妨,生意不成仁义在,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要请少侠过目,代为鉴定一下真伪!”
    简昆仑道:“在下对于古董,完全外行,可谓之一窍不通……”
    七老太爷笑说:“不是古董,看看何妨?”
    随即示意另一青衣童子:“请简少侠过目。”
    那童子立刻趋前,把手里托盘,轻轻放下,揭开了盖绸,里面是一个楠木四方形的匣子,朱蕾好奇地也走了过来。
    七老太爷伸手拿起了那个木匣,特意地把匣子示向二人,匣盖上的一行抹绿雕篆,遂入二人眼帘。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两个人俱都为之吃了一惊。
    原来雕刻在匣盖上的那一行字迹是:“永历中兴开国之宝”。
    七老太爷已把匣益打开,低声笑道:“贤兄妹请看,这是永历帝的宝贝不是?”
    不由得二人不投以关注。
    匣子里果然是一颗四方大印,羊脂般的白玉石面上,洒落着血也似的红迹,是一块上好的鸡血石,七老太爷伸手把石印拿起,一面向石上端详。
    “这颗玉玺本身的鸡血石并非如何希罕之物,只是却代表一个朝代的结束,以此而看,这颗国玺,可就有其不朽的价值了……”
    简昆仑哼了一声,待要说话。
    朱蕾却微微含笑道:“可以借我一看么?”
    七老太爷笑道:“可以可以,原是要请二位过目的……”说时,双手陈上。
    朱蕾接过来看了几眼,不由神色猝然为之一变。
    想是心里太过激动,那一双捧着玉玺的纤纤细手,竟自微微有些颤抖。
    七老太爷嘿嘿笑了两声道:“小姐请看玉玺上的刻字,乃是出自当今大儒顾亭林的手笔,却也难能可贵咧。”
    顾亭林,名炎武,一字宁人,被称为目有双瞳之奇,所谓一目十行,过眼不忘,曾任职兵部,效忠鲁王,鲁王被执后,顾亭林誓不事清,道游天下,放浪形骸,所至之处,常聚民垦地,以备事起复明,清帝甚忌,更慕其才,目下正刻意网罗之。
    朱蕾轻轻哦了一声,一双眸子含蓄着十分感情,不禁投注于玉玺上的几行小字。
    这些字迹,她再熟悉不过,看了又看,乃自断定是出自顾先生的手笔无误。
    记得那时候,自己还是小小孩提时,震惊于大明亡的险兆——崇祯帝吊死煤山。
    父亲朱常赢那时还在永明王的任上……以后几天,家里来了个特别客人,被称呼为顾先生,日与父兄畅论国事,闲暇时候,常常教授自己读书写字。
    这个顾先生更是一个事母至孝的孝子,朱蕾还记得他常常讲述他母亲一生贞烈的故事,最令她记忆深刻的便是说到这位顾老夫人的割肌事姑,以及以后听说两京亡清的消息之后,绝食而死的故事
    顾先生总是常常拿他母亲为例,希冀天下妇女为模仿榜样。
    这些事情,朱蕾记忆清晰,是以对顾先生印象深刻……后来,鲁王起义,父亲便要他前往投奔,以后就没有再见着他了。
    却是,原来他与哥哥由榔仍有来往,并为之治印,真正可喜。只是,这方国玺却又如何会落到了眼前这个七老太爷手里,一时之间,心中疑虑,纷至沓来。
    “老先生,请恕冒昧,这颗永历帝的国宝,却是怎么会到你的手里?”
    “呵呵……简小姐问得好。”
    七老太爷双手由她手里接过了玉玺,转送向简昆仑,后者微微一顿之后,才缓缓接到手里。
    “小姐问得好,”七老太爷说,“但是事关微妙,这是我们做生意的隐秘,却不便据实相告。”
    简昆仑心情颇是沉重,冷冷说道:“老先生这件东西索价多少?”
    “少侠会错意了!”七老太爷微微笑道,“这东西老朽得来不易,目下无意求售……
    对不起,对不起!”
    说时,一只戴有宝石戒指的手,已拿住了匣子。
    一股巨大力道,透过木匣,陡然传了过来。可是简昆仑手下甚紧,以七老太爷指力,居然一拿不下。
    一霎间,简昆仑眼露凌光。
    却在这一霎,朱蕾忽然觉得身上一冷。
    似有一股凌人劲道,陡然传自七老太爷一面。由于这股力道,来得极是意外突然,以朱蕾一个对于武功完全不通的人来说,自不免大感惊诧。
    “啊!”惊呼一声,娇躯摇了一摇,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同时之间,七老太爷那一只拿着匣角的手指,蓦地力道大增。
    简昆仑原可聚力与之颉颃,但是朱蕾的那声娇呼以及表现之神态,终使他猝然打消了横起心头的夺印之念。警觉到这一霎的危机四伏,他随即改了初衷。是以,七老太爷乃即轻松地把一方玉玺收了回来。同时之间,朱蕾亦感觉出,传自七老太爷一面的凌人力道,亦为之消失。
    万蓬杀机,直似消失于俄顷之间。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缓缓将石印收好,重复放在托盘之中,即由原来那个青衣小厮,重新举案齐眉。
    两个青衣小厮,左右各一,侍立朱蕾左右。一人略前,一人略右。
    这个站姿,有分寸,简昆仑一念之兴,不由暗吃一凉。
    他到底不是弱者,七老太爷即使心怀不轨,此番夺人,可也要自己丈量一下。
    有此一念,他便不能不还以颜色。
    长剑月下秋露,原在手边不远,就势取到手里。
    “老先生大雅之人请看看我这口剑,尚称名贵否?”
    手势轻转,银光四溢,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脱鞘而出,随着他身子的前探,银虹乍闪,已比向七老太爷当胸眼前。
    刹那间,室内充斥起一种寒冷之意,令人毛发悚然的那种感觉。
    这口剑不只是照顾到了七老太爷的前胸正面,就连一旁两个青衣小厮亦在兼及之中。
    剑气的充斥,终使人不敢掉以轻心。
    两个青衣小厮,立时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各自身子晃了一晃,双双后退了一步。
    以七老太爷之能,亦不敢轻犯其锋。
    “噢……好剑……”
    像是叹气地赞叹了一声,七老太爷矮墩墩的身子不自禁地转了个半圆的圈子,避开了长剑的正面之势,转到长剑偏锋。
    虽然如此,剑上威力仍在。
    七老太爷早在对方出剑之始,已领略到了他的实力,正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简昆仑剑上的内气早已说明了他的功力,显然是前所未见的一个大敌。
    除非是立时翻脸,动手一搏。其实,即使如此,也已晚了一步……
    一霎间,七老太爷那张国字脸上,变幻了好几种颜色……终而,他的老谋深算,一再告诉他,眼前切切不可,他也就暂时改了初衷。
    “好剑呀……”
    打量着简昆仑手上的月下秋露,七老太爷再一次发出了赞叹。
    也就在这声赞叹里,化解了眼前的剑拔弩张。
    简昆仑剑上光华,一时间亦为之大为收敛。他随即合剑入鞘,转手搁置身旁几上。
    七老太爷一双眼睛,仍然还盯在剑上,他确实见多识广,不愧是个鉴赏名家。
    “如果我的老眼不花,这口剑应当便是及今仅存的七口名剑之一的月下秋露了……
    好剑,好剑,我对此剑早已闻名,想不到今日得能拜赏……”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用着十分疑惑的眼神儿,看向简昆仑,讷讷道:“久闻此剑,一向在姚江剑士崔先生之手……而崔先生已遇难惨死,此剑应是落在飘香楼主人之手,却是怎么又会……”
    他果然阅历丰富,举凡江湖之事,巨细了于脑次。
    简昆仑微微一笑,点头道:“老先生无事不知,简昆仑佩服之至。”
    他特意报出姓名简昆仑三字,对方果真无所不知,此时此刻,便不应对此姓名再觉陌生,或是他原来就心里有数,那就更不必再装糊涂下去了。
    果然七老太爷聆听之下,面现惊讶地哦了一声,连声道:“久仰,久仰,少侠不说,我心里只是疑惑,果然便是尊驾,真正失敬了!”
    说时,双手连连抱拳,发出呵呵笑声。
    “这就不足为怪了!”长长的一双三角眼里,精光内敛,只管上下向对方瞪着,一面含笑说道:“我一直在奇怪,这位简少侠何等了得,竟然能由柳先生手下逃出?今日一见,也就不足为奇了……”
    微微一顿,七老太爷细长的眼睛,转向一旁的朱蕾,含笑道:“更不知简少侠还有个令妹,如此天姿国色……俱是当世出色人物,真正少见,却不知贤兄妹在此花鼓楼还有多久逗留?老朽不才,想要做上一个小东……”
    “这就不敢当!”简昆仑陡地打断了他的话,寒下脸来道:“我兄妹素喜安静,不便打扰,老先生也就不必客气了。”
    七老太爷呆了一呆,自个儿圆场地呵呵笑道:“那……好好好……老朽这就先告辞了,一二之日内,再来造访!”
    说罢,向着二人抱拳揖一了揖,便自退身而出。
    两名青衣小厮,早在主人退出之先,先已步出,和来时一般模样,双双高托着手里盘子,在前面带路,转瞬之间,一行三人踏向长桥,便自去了。
    简昆仑回过身来,见朱蕾只是在一旁发愣。
    “这个人真奇怪……又会是什么人呢?”半天她才看向简昆仑缓缓说道:“我哥哥手里的玉玺怎么又会到了他的手里?”
    简昆仑思索道:“他的来龙去脉,我还不清楚……不过,就快要知道了。”
    顿了一顿,他乃道:“那一颗国玺,难道竟是真的?”
    “这……”朱蕾摇摇头,十分疑惑地道,“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顾先生的字,看来像是不假……”
    简昆仑冷冷一笑:“此人极是诡诈,我看这件事大有蹊跷……这颗国玺,说不定是假的!”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简昆仑喃喃说道:“问题是,皇上不在这里……顾先生的字更是可以模仿的……”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他才接道:“请恕我放肆,为保今后一路平安,对于皇上与殿下,你们二人的称呼,不得不暂时从俗。”
    朱蕾一笑,美目顾盼道:“原来就应该这样,你就甭客气了。”
    这个甭字,她特意学着方才老人的京腔,听着俏皮韵饶,十分受用。
    简昆仑不由向她看了一眼,后者秀美的脸上,含蓄着一些天真稚气,越觉着剔透玲珑,风神独艳。
    他便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转到了一边。也说不上是怎么一种感觉,自从昨夜接触过她的身子之后,在他心里总似有了些不同,尽管光明磊落,终是血气方刚,少年有情。每一回四目相接,免不了心儿扑扑,有些情难自己。朱蕾的落落大方,进而变为清凉之剂,女孩儿家在用情一面,总比男孩子更镇定自制得多。
    简昆仑终于把眼睛又回到了她身上:“为免惊俗,今后对于皇上,暂以先生称之,至于你……”
    朱蕾笑说:“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叫简芬,是你妹妹,这样不好么?”
    简昆仑想想,虽觉僭越,惟权宜得失之下,也就不再吭声。
    朱蕾看着他,微微笑道:“你就别再多想了,倒是眼前这件事,该怎么办?这一颗大印的事,你看该怎么好呢?”
    说到这里,由不住皱起了眉毛,又道:“刚才,你怎么不动手,硬把它抢过来,岂不是好?”
    简昆仑摇摇头说,“如果这么一来!你的性命便自不保,难道刚才你没有觉出?这个七老太爷是一个内功极高之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场,刚才我决计不会吝惜与他一拼,可是加上了你,我便有些举棋不定,不敢造次了!”
    朱蕾略一回想,方才情景果是如此,一时眼睛里流露出感激之意,轻轻叹息了一声,她期期说道:“看来都是我拖累了你……如果这一次你没有遇见我就好了……”
    简昆仑说:“既然遇见了你,情形自有不同,你又何必自责?”
    朱蕾默默一笑:“你后悔了?”
    “我从不后悔……”
    “即使为我而死,也不后悔。”
    她犹在微微地笑,笑靥里却似有所执著。
    简昆仑说:“我们不会死,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后悔!”
    朱蕾点了一下头:“说得好……”一笑又道:“让我们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吧,仑哥,你以为刚才那个老先生的真实身分是什么?”
    这一声亲昵的仑哥,较诸方才人前的称呼,却是大有不同,简昆仑心里微微一震,四目相交,朱蕾的大方仪态,终于驱散了他心里的一丝不快,从而反使他觉得无限内疚,较之对方的无邪,自己显然有些儿那个……
    他随即不再为这番微妙的感触所左右,眼光一亮,已似去了心中之贼。
    朱蕾睁着明亮的一双大眼睛,仍在等待着他的答复,对于哥哥永历帝的安危,心中不无挂念。
    简昆仑摇摇头说:“这个人的身分实在很令人费解,不过,无论他怎么掩饰,我却敢下断言,他是为着你来的。这一点应不会有错……”
    朱蕾皱了一下眉:“那又该怎么是好?我看我们还是早一点离开这里吧!”
    简昆仑一笑道:“用不着害怕,一切都有我在,方才情形,他未始没有心怀歹意,打算把你劫走,可是却没有自信能够胜过我……我们二人各怀戒心,其实已经在交手了。”
    朱蕾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有些迷惘。
    简昆仑安慰地说道:“我疑心他是当今大内派出来的鹰犬,他的行动极是诡异。按理说,如果他真正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便不应再有所犹豫,却又为何一派虚与委蛇?倒是令我不解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室内踱了几步。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
    “我明白了,”简昆仑湛湛目神,盯向朱蕾,“那是因为你如今变成了女儿之身……”
    朱蕾忸怩了一下说:“我本来就是女的嘛!”
    “可是今日以前,你的身分却一直是男的!”简昆仑振振有词地道,“那就是九公子……这就对了!”
    他进一步解释道:“这是因为,从一开始,他所得到的消息,便是要捉拿九公子这么一个人,想象中九公子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是个男人,而现在的你,却又忽然变成了女人,对于他来说,自然大感迷惑,是以势得先要弄清楚之后,才好下手。”
    朱蕾想想觉得甚是有理。她此次出门寻兄,自一开始,即以九公子男性姿态出现江湖,除了自己身旁的几个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她的本来面目,江湖上以讹传讹,到处皆闻九公子之声,谁又曾料到这个九公子竟然是女儿之身?
    七老太爷果真是敌方人物,所得消息,自无例外,乍然遇见了与简昆仑兄妹相称的一个简芬,自不免大为疑惑了。
    再想七老太爷方才出示玉玺之一番表态诸多可疑,或许那个玉玺正如简昆仑所料,是个假的,旨在对二人一番试探,要是这样,下一步他又将如何?却是不可不防。
    想到这里,朱蕾不觉对着简昆仑微微一笑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以你之见,他将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我们?”
    “这很难说,”简昆仑道,“我要是他,当然第一步要把事情弄清楚,到底九公子是不是你的化身,在这件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他是不会贸然出手的。”
    微微一顿,他接下去道:“当然,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他却也不容我们就此离开,这就是为什么两次三番地和我们攀交情,又要请客的真正原因了。”
    朱蕾含笑的眼睛,向他瞟了一眼:“你的本事大,心也细,分析事情,很有道理,照你这么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简昆仑一笑说:“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吉人自有天相,你就不要愁了。肚子是不是饿了?”
    朱蕾瞅着他,似笑又嗔地道:“饿了又怎么样?”
    “我们到外面走走,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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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山雨欲来风满楼
    两匹骏马并骑前进,踏过了长巷尽头。
    眼前有几棵大槐树,遮成了大片阴影。午后的骄阳炎热难当,这里却难得的有些儿凉意。
    朱蕾勒住了马,喘了一口气说:“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简昆仑说了声好,翻身下马,朱蕾也跟着下来。
    一阵风吹了过来,揭动着她脸上的面纱,她说:“好凉快!”往前面走了几步,便往摆在树阴下的一张长板凳上坐了下来。
    一对农村夫妇在卖酸梅汤和西瓜,切开的西瓜,黄澄澄的脆瓜瓤儿,由一个小孩用蒲扇来回扇着,撵着苍蝇。
    简昆仑与朱蕾的猝然来临,对于这家小买卖主客双方来说,都不啻是件新鲜事儿。
    七八个正在吃西瓜喝酸梅汤的大汉,都不禁停下了嘴。就连照顾买卖的那一对农村夫妇也睁大了眼睛。
    这个年头儿,女人上街已不多见,更别说骑马了,更何况朱蕾这般神仙风采的一个妙人儿,焉能不为之怦然心动,看直了眼!
    “我要喝酸梅汤!”朱蕾小声地在简昆仑耳朵边上嘀咕着,忽然发觉到那么多双眼睛,都在向她望着,怪不好意思的,便自垂下了头。
    简昆仑向那汉子招招手,唤他来两碗酸梅汤,特别注意这两只碗干不干净,如此一来,这两只碗倒是非干净不可了。
    似乎另外还有别的事情令他挂心……
    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乱蹄践踏声,两骑快马风驰电掣地已来到了眼前。
    马跑得太快了,却又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陡地收住了缰绳,长嘶声里,带动着两匹牲口的频频打转,官道上,弥漫起大片尘土,看上去就像是悬挂在当空一面极大的黄色纱帐,久久不散……
    骑在马上的两个人,头戴着马连波的大草帽,满脸阴诡剽悍之气,随着团团打转的马势,有意无意地向着这边座头上看了几眼,随即喝叱着,又自策马而去。
    转瞬之间,便剩下了两骑背影。
    朱蕾转向简昆仑看着:“这两个人是跟着我们的?”
    简昆仑哼了一声:“还不知道,不过就快要知道了!”
    说罢站起来,往桌子上丢下几个制钱:“我们走吧!”
    解金刀,像是个人的名字。不,它却是个饭庄子,本地最有名气的一家大酒馆、饭店。
    多日辛苦,直到这一刻,朱蕾才总算吃到一顿最合乎自己口味的饭菜。
    隔着一片竹帘,可以看到食堂的大厅,只是一帘之隔,却似划分了雅、俗两个世界——这里便是所谓的雅座了。
    金丝雀在笼子里上上下下跳着,微弱的鸣声,混杂在一帘之外的嘈杂乱嚣里,气氛极是不调。
    透过敞开的窗户,偶尔有一些风吹进来,却驱不散眼前的酷热。
    二人都已吃饱,用着本地的普洱香茗。
    朱蕾略似神秘地看着他,微微含笑道:“好了,总可以告诉我了,我们这一趟,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
    简昆仑摇了一下头,悦声道:“还说不准,也许只是出来走走……”
    “只是出来走走?跑了二十里,只为了吃一顿饭?”
    “难道不值得?”
    朱蕾十分娇气地哼了一声,斜过眼睛来,睨着他只是笑。
    简昆仑湛湛神采的一双眼睛,不自禁地又自向隔有一层竹帘之外的大厅望出去……
    外面人声嘈杂,行拳猜酒,呼卢喝雉,原已乱作一团,更有声声琵琶,银牙打板,叠落在断续无力的女子卖唱声里。
    这么多乱嚣声音里,朱蕾却不曾忽略另一种声音,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新诱人。
    卖花的声音。
    清香淡雅的白兰花。
    “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么?”朱蕾笑靥可人地向他望着。
    “买花?”
    “咦?”她简直诧异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听见了!”
    他不但早已听见,而且也看见了。
    透过竹帘的丝丝空隙,虽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却也有七分轮廓,一身青布衣裤,腰上扎着根彩带,个头儿偏高一些,肤色略黑,身后拖着一条大辫子——便是那个卖花姑娘的一个大概素描。手里挽着个花篮,像是一只飞舞花丛的蝴蝶,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把一串串淡雅清香的白兰花,送到了客人手上。
    客人毛手毛脚,她却总是巧妙地闪开来。
    简昆仑正是一直在欣赏她闪开时的娇柔姿态,蛇样的腰肢,燕子般的灵巧……
    这只燕子终于来在了帘外。
    “买花呀——白兰花!”
    声音更美、更嗲。
    随着这声清晰的呼唤之后,竹帘半掀,探进来卖花姑娘半面身子。
    “先生,小姐,要不要白兰花?新摘的,好香!”
    朱蕾才点了一下头,她便进来了。
    黑红黑红的一张脸蛋,嵌着双活溜溜的大眼睛,眉毛挺黑,也细,怪机灵的样子。
    先是那么甜甜地一笑。
    “要花?”便来到了朱蕾近前。
    她篮子里全是白兰花,一串一串都早已穿好,屋子里立时散置着郁郁花香。
    朱蕾方自伸手,待向篮子里拿取。
    简昆仑突道:“慢着!”
    两个姑娘都似一惊,分别向他疑视过来。
    卖花的姑娘神色微微一变:“先生……”
    简昆仑一笑说:“拿来先让我瞧瞧!”
    辫子姑娘应了一声,迟疑了一下,便向着简昆仑面前走来。
    “先生也要买花?”
    说时,对方辫子姑娘已在简昆仑面前站定,只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骨碌碌在他脸上转着。
    “我要先看一看!”
    “您嗅嗅看,好香呢!”
    不待简昆仑伸手,她便先在篮子里拿了一串。简昆仑接过来,迟迟不与就鼻。
    辫子姑娘笑了一笑,却是不说话。
    这串白兰看起来较别串略有不同,白中透粉,看上去更为娇艳。
    “好美的花!”简昆仑抬起头看向眼前姑娘,“你做这卖花的生意有多久了?”
    辫子姑娘笑说:“很久了,总有六七年了。”
    简昆仑目光炯炯直瞧着她:“只是你一个人?”
    “不!”辫子姑娘声音放低了,“还有我娘。”
    她抬起头,怪不自然地笑笑:“这花好香,您嗅嗅看。”
    简昆仑摇摇头说:“这花太香了,怕是嗅不得!”
    “为……什么?”
    辫子姑娘忽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花里有毒!”简昆仑陡然沉下了脸,“一嗅之下,这条命便没有了!”
    话声出口,陡地一掌,直向卖花姑娘脸上击来。
    辫子姑娘像是早已留了仔细。
    简昆仑掌势方出,她随即娇叱一声,随着她仰起的头,一片飞云般的灵巧,呼!已自翻了出去。
    却在这一霎,竹帘子刷地倒卷而起,两条人影,剪波双燕般地同时闪切了进来,一左一右,在同一个时间里,直向简昆仑兑挤过来。
    一口雪花长刀,一双判官笔,在不及一瞥的当儿,双双直奔着简昆仑身上招呼过来。
    那一口月下秋露,原在几上,随着他转动的手势,匹练般已自掣出。
    叮当两声,双双架住了左右来犯的两般兵刃。
    简昆仑剑上力道惊人。虽只是一震之力,两个人亦吃受不住,双双反弹出去,足有三四步之多。
    颇似有声东击西之嫌。
    便在两名汉子近身的同时,那个辫子姑娘,燕子般地轻飘,已到了朱蕾座前,一声娇笑道,“我们走!”
    兰花般的手式霍地翻起,便自向朱蕾肩上抓来。
    朱蕾心里一急,手里一只茶碗,连着内盛的茶水,一股脑直向着辫子姑娘身上砸来。
    叭喳!砸在了墙上,茶汁碎片四下溅飞。
    这一手虽不曾伤着了对方姑娘,却阻拦了她的飞落之势,便在这一瞬,简昆仑已闪身而前,一口长剑分心就刺,直逼向辫子姑娘前心。
    剑光刺眼,剑气四溢。
    辫子姑娘神色陡然一变,识得厉害,一个旋身,飞向屋角,空出的地方,便由后来闯入的一双汉子补上。
    一口雪花长刀,一双判官笔左右同临,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却在简昆仑亮开的剑势里,双双后退一步,制止了前进之势。
    辫子姑娘身子一个打转,滴溜溜步向中间。如此一来,她与两名汉子,便自形成了三面夹击的阵势,却把简昆仑与朱蕾围在了正中。
    “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辫子姑娘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认着当前的简昆仑,声音清脆却不失凌厉!
    “姓简的,我知道你,给你报个字号吧……”
    说到这里,眼神儿微微一眯,口气大是老练地道:“门前小桥斜阳低——花自飘落水自流。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走路吧!何必呢,给我们结梁子,对你可是没有好处。”
    几句话一经出口,这个看来小小年岁的黑俏姑娘,顿时变了另一番形象,再也不是方才摆篮卖花,声娇秀嫩,任人调笑欺凌的姑娘了。
    随着她向前踏进一步,手势微振,铮地一声作响,花篮里的兰花,倾出如雨,散置一旁,那个用以盛花的长形竹篮,也似变了形样,竟由四面落脚之处,各自伸出了两寸来长的一截状如狼牙的倒钩利刃。敢情是属于名存江湖外七门兵刃之一的跨虎篮,倒也江湖罕见。篮子本身,原为细韧钢丝所编,只是抹以碧绿,看来与竹丝一般无二,一经施展起来,松放自如,配合着篮底的一截青锋,可就厉害得紧。
    倒是不要小瞧了这个妞儿,看样子来头不小,应是这地界,发号施令的一个头儿。
    简昆仑原已心里动了疑念,俟到她自报名号之后,更自断定所料不差。
    却也正合乎了他此行的旨意,暗忖着此一番借花移木容或得逞,只是谁又能料定火中取栗的于己无损?
    “倒是失敬了,”简昆仑抱剑微笑道,“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竟为名门器重,职掌一方,真正失敬之至!”
    辫子姑娘措了一下眉毛,浅浅笑道:“简先生,你用不着给我客套,你的一切,我都有个耳闻,你是见过大阵势的人,曾是敞主上亲自接待的客人!哪里会把我们看在眼里?”
    停了一下,她才用百灵鸟样的婉转声喉,继续说道:“话可又说回来了,当日敝上主人,是拿你当客人,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样,小妹奉命行事,说不得多有不当,还要请简兄千万不要怪罪!”
    简昆仑正待答话,却见帘外已挤满了许多人,显然由于屋里这么一闹,都看热闹来了。
    辫子姑娘眉头皱了一下,娇声道:“侯老,你是怎么回事儿。干什么吃的?”
    这一嗓子还真有用,帘外立刻有人应了一声,旋即有人出面,很快地便把拥挤帘外的一干人等驱开,很多人为怕多事,便饭也不吃,干脆结账离开。
    简昆仑微微一笑,注目眼前姑娘,搭上她方才话题道:“今日情形又是如何?姑娘奉什么命?又行何事?倒要请教!”
    说话之时,一口长剑虽是直抱当胸,冷森森的剑气,早已充斥室内,对面三人应是俱有领受。
    辫子姑娘虽是年纪甚轻,在万花飘香组织里,却是身当四门的门主之一。人称巧手金兰,手下管有七个分舵,上千的兄弟听她招呼,自非寻常人物。
    谛听之下,她笑了一声:“你这是明知故问,好吧,我干脆就告诉你,你的事柳先生很关心,两位堂主可能都亲自出动了……”
    眼神儿一瞟,看向朱蕾,笑意更浓地道:“我们也奉命礼遇九公子,却是不知,两位竟然巧聚在了一块,倒是难得得很……”
    她秀眉一挑,索性又道:“简先生的武功,我早有耳闻,小妹自问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今天的情形,可就有些儿不同了……”
    简昆仑道:“今天有什么不同?”
    “还用说吗?”
    辫子姑娘眼睛一转,又瞟向朱蕾道:“这位小姐,可是金枝玉叶的身子,真要打了起来,她能帮上你什么忙吗?恐怕是个大累赘吧!”
    朱蕾气不过,娇声嗔道:“别吓唬人,我可不怕你们!再说,我也不是什么九公子,十公子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吗?”
    辫子姑娘眼睛一转,冷冷说道,“你当然不是什么九公子,十公子,我们只是对你这个人有兴趣,却不是对什么公子有兴趣。”
    朱蕾气得哼了一声:“我可对你们没有兴趣!你是谁,竟敢对我说话这么无礼!”
    辫子姑娘倏地眼睛发亮道,“听听这说话的口气!”目光又转向简昆仑道:“怎么样,简先生,我们今天来谈谈斤两,只要你肯把这位小姐留下来,今天我们决计不与你为难,可以任你自去,至于以后见面,又怎么样,那可是以后的事情了,怎么样?”
    朱蕾立时转向简昆仑望去,虽是隔着一片面纱,也可以领略出她急迫的眼神,仿佛甚是担心简昆仑真的会把她留下来似的。
    简昆仑慢吞吞地说道:“这几句话,倒也有些道理……”
    朱蕾顿时神情一震:“什么?”
    简昆仑才又慢吞吞接下去说道:“只是这事情既是关于这位小姐自己本身的事情,我却又如何能代她做主?”
    辫子姑娘道,“不能代她做主?”
    简昆仑抚剑而笑:“当然只有问她自己本人了?”
    说时,索性好整以暇,把掌中长剑,缓缓插落剑鞘,摆出下一副偃鼓休兵的姿态,一切听令于朱蕾的自决而定。
    辫子姑娘虽然并不肯定对方这话的真实性究竟如何,眼见对方长剑归鞘,却是实情。
    再者,她此行早已有万全准备,手下弟兄,都已出动,真个一声喊打,简昆仑就算功力过人,也未必就真的稳操胜券,倒也不必示弱。
    当下,微微含笑,转向朱蕾道:“简先生这话说得有理,眼下便只有听从小姐一言了。”
    她嘴角微翘,带有几分傲气地道:“我不妨先把眼前情形向二位报告一下,这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只要我招呼一声,要多少有多少,简先生也许可以毫不费事地攻击这间饭店,那又有什么用呢!陆上、水上,我们的人还多的是……为小姐你的安全着想,我以为你还是留下来的好……”
    简昆仑点头道:“这话很是有理,只是还是那一句话,请恕我不便为她做主……”
    朱蕾气得身子微颤道:“有理个屁!”
    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个素日不曾上口的脏字,俟到话已出口,才自发觉,一时大为窘迫。
    要知,她乃公主之尊,自幼受教深宫,礼仪极严,皆有专人教导,类似方才出口的那类字眼,决计在禁止之列,眼前由于心恨简昆仑的薄幸,一时脱口道出,俟到出口发觉不妥,却已不能改口,一时竟为之呆住了。
    所幸脸上的一袭面纱,为她遮了一时之羞,要不然更不知如何发窘。
    简昆仑聆听之下,莞尔一笑,转向辫子姑娘道:“这位姑娘既说有理个屁,显然是对于你所提出的条件不以为然了。”
    辫子姑娘一双大眼睛,逼向朱蕾道:“话虽不错,我却希望这位小姐亲口说出,怎么样,大小姐,愿意留下来还是不愿意?”
    朱蓄已是发窘,偏偏简昆仑又重复了一遍她所说的,一时更加窘迫,隔着面纱,狠狠地向着简昆仑盯了一眼。
    偏偏简昆仑竟是视而不见,反向对面辫子姑娘奚落道:
    “她已经说了一个屁字,还要她再说一次,你才相信么?”
    此言一出,朱蕾只羞得哼了一声,干脆掉过身子,赌气地坐了下来。
    这番表态,辫子姑娘直看得如坠五里雾中。
    她当然不知,简昆仑智珠在握,并不曾把她眼前这阵仗看在眼里,是以逗趣朱蕾。
    自然这番逗趣,又为着今晨朱蕾在湖心亭拿他开心,因而投桃报李,局外人如辫子姑娘者,自是不知所以,莫怪乎有些莫名其妙,只以为对方故意羞辱,拿她开心,一时气得脸色鲜红。
    “这么说,你们是不答应了?”
    说时,辫子姑娘后退一步,铮然一声作响,右手抖动跨虎篮再次摆出了架式,其上的几根狼牙刺,冷森森极是锋利,看着也是吓人。
    至此简昆仑才自摆出了本来态度,身势轻移,站在了朱蕾当前。
    “大姑娘,你报个万儿吧?”
    说话时,一只右手,再次握在了剑上,冷森森的剑气,直袭向当前三人。
    “哼!”辫子姑娘向后面退了一步,“看来,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我问你的名字!”简昆仑深沉的目光,直视着她,“简昆仑剑下不死无名之人!”
    辫子姑娘只是冷笑。她身边那个手持判官笔的汉子,却嘿嘿笑道:“小子,你连万花帮十二金钗之一的巧手金兰向思思向姑娘的大名都不知道,就敢来这里撒野,岂不是找死?”
    “哦……”简昆仑特地拉长了音调,目光转向这人,点头道,“我确实是在找死,老兄的大名,还有这一位?”眸子随即也照顾到了手持长刀的另一名汉子。
    两个人这时虽然不再戴帽,简昆仑却在第一眼看见他们时即已认出,正是方才与朱蕾路边小憩时,看见的那两个头戴马连波草帽,匆匆策马而过的人。
    持笔汉子显然自信过甚,更不知简昆仑何许人也,聆听之下,傲然笑道:“你老子姓楚名飞,这位是熊勇,姓简的……”
    “楚飞!”辫子姑娘向思思忽然插口道,“对简先生不可无礼!”
    楚飞挑动着浓而短的眉毛,有些不服,却不敢与向思思违逆,躬身道了声:“是!”
    简昆仑微微一笑道:“既然自称老子,当然武功高强,我就先向这位老子请教了……”
    随即转向一旁的朱蕾道:“要打架了。”
    有了前次经验,一听要打架,朱蕾慌不迭站起来,闪向简昆仑身后。
    巧手金兰向思思皱了一下眉,缓缓说道:“简先生还请三思,兵刃无眼,一旦动起手来,简先生或将无妨,这位小姐……”
    朱蕾嗔道:“要打就打,少拿我当挡箭牌,我才不怕呢!”
    向思思睨着她哼了一声:“好吧,既然这样,那就得罪了!”
    那一条搭垂在她前胸的辫子,忽地自行撂起,蛇也似地在空中绕了个弯儿,盘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简昆仑长剑在握,却迟迟不拔出。
    双方一番对答,看似无聊,却有必要。直到这一霎,简昆仑直觉到差不多了,才不惜出手。
    向思思作了一个不十分显著的暗示。
    楚飞,熊勇已双双扑身而上。
    前者一双判官笔,后者是一口雪花长刀,两般兵刃一股脑直向正中简昆仑的身上袭进过来。
    蓦地,简昆仑拔出了久握的长剑。剑势如虹,直指向当前的向思思。
    向思思悚然一惊,点足而退。哪里知道,对方剑招波谲云诡,极其不测。
    这一剑看似直逼向思思,其实却兼及侧翼,向思思急中不察,被迫得闪身后退,脚下方移,已知不妥,慌不迭再次进身,却已是慢了一步。
    简昆仑这一剑,施展的是极其诡异的分光剑式,一连三式,极是凌厉,虚实相间,有鬼神不测之妙。
    巧手金兰向思思发觉不妙,亟欲补救,其势已有所不及。眼看着对方剑势,光华极盛,刺目难开。楚飞、熊勇,一时俱为所慑,禁不住挫了一挫。便只是这么一顿的当儿,已为对方乘隙而入。
    叮当一响,熊勇手上的雪花长刀首当其冲地迎着对方剑势。只觉着手上一紧,其力万钧,雪花刀哪里还拿握得住?紧跟着一个倒蹦,已脱手飞出,笃!银光四颤里,倒钉悬梁。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这口剑却闪向了另一面的楚飞,由他分开的一双判官双笔间,切了进去。
    楚飞大吃一惊,慌不迭往后就退,可来不及了,简昆仑这一式分光连环,原就是专为了对付他的。但只见剑势轻转,寒光乍现,楚飞拿着铁笔的一只右手,齐着手腕子,活生生地已被切落下来。
    叮当一声,连笔带手,一并跌落。楚飞啊的惨叫一声,一连几个踉跄,差一点倒了下去,一面咬牙切齿,用左手铁笔,快速地在伤处附近点穴止住了流血。
    却在这一霎,简昆仑已转身托住了朱蕾右臂,叱了声:“我们出去!”
    声出人起。
    呼!一片飞云轻飘飘,已自飞身窗外。
    向思思言之不虚,窗外果有埋伏。
    简昆仑、朱蕾身方落地,大片刀光闪动,一个既成的八人阵式,霎时间现了出来。
    非仅如此,两侧道旁连同着高起的屋角、瓦檐,都有人严阵以待。
    八个人、八口刀,配合着一定的脚步,一拥而上,呈现出一个八角阵式。几乎在同时之间,八口刀自空而落,分向二人包抄过去。
    简昆仑一只手紧护朱蕾,右手长剑爆发如虹,霍地向外抡出。当啷一声,竟将来犯的八人同时震得后退一步。
    朱蕾哪里见过如此阵仗,早吓得花容失色,嘤然一声,掉转过身子,扑抱在简昆仑怀里。
    人影连闪,巧手金兰向思思、熊勇以及受伤几至面无人色的楚飞,相继纵身而出。
    眼前地势,已是离开了解金刀饭店,一窗之外,便自是另一个世界。
    向思思身子方自纵出,旋即飘身纵上一堵高墙。尖声喝止道:“慢着!”
    既为一门之主,却也有她的威风。
    一声喝叱,众人顿时止住了攻势!端看她如何发号施令?
    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简昆仑、朱蕾的身上。朱蕾却是紧紧依向简昆仑怀里,头也不敢回一下,却不知这个举动,给简昆仑带来了许多拘束与不安,特别是这么多双眼睛,都向他盯着的时候,真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保护朱蕾的平安,正是他奉为圭臬的使命,不要说让她落入敌手万万不能,即使略有不测,吓着了她,也不是好玩儿了……
    手挽玉人,嘘气如兰,这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旖旎感触,晕晕乎,飘飘然,若是平常时候,该是何等温馨受用?眼前他却是无能分心,却要投注于眼前的众多敌人。
    他却又满怀自信,自忖着不应为敌人所乘。
    “哟……”向思思发出了声音说,“好亲热呀,怪不得难舍难分呢!”
    她干脆抱着一双胳膊,“咯咯”有声地笑了。
    “既然这样,两个人都留下来算了……我们倒也省事了。怎么样?还要我们动手么?”
    朱蕾原本伏在简昆仑胸脯上,头也不抬,听见向思恩这么说,气不过地回过头来,狠狠向对方盯了一眼。
    “这个丫头真讨厌,我真想撕她的嘴!”
    说着干脆嘤地一声把头枕在了简昆仑的肩上,却小声嗔着:“看吧,这都是你惹的祸,好好在家里你要出来,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又怪我吧!”
    她的身子更偎紧了一些,到底说出了真心话:“我好害怕呀……”
    简昆仑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意在安慰。一双眸子早已把现场每一个人都照顾到了。
    就实而论,眼前这个八人阵势,他并不曾看在眼里,倒是对面瓦脊间的一列强弩,以及身后墙、转角的三个暗卡有些讨厌。
    自然,这些对于他本人来说,并无顾虑,加上了一个朱蕾,可就不同,略有不慎,可就不堪设想,这么想着,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他仍然信心不失!怎么想,那个假设的救兵,也该来了,岂能事有意外。
    巧手金兰向思思,眼见朱蕾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对简昆仑做出如此亲密状态,真个触目惊心。
    正在这当儿,忽地传来大列马阵移动的声音。
    起初还只在隐约之间,继而蹄声得得,一霎间,势如高山滚石,而滚鼓……终至雷霆万钧,仿佛千军万马之势。
    大队人马来了。
    简昆仑终而现出了微笑,那一只拥护着朱蕾的手,至此才为之松开。
    朱蕾吓了一跳,两只手掀开了帽缘的面纱,向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啊……”
    简昆仑微笑道:“怎么样,我没有猜错吧,为我们解围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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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画虎画皮难画骨
    巧手金兰向思思这一面自然有所警觉。面对着潮涌而来的大队人马,俱不禁吃了一惊,一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虽说是万花飘香在江湖中声势浩大,无人敢与招惹,可是较之眼前这般千军万马阵仗,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果真万花飘香倾其全力,情形自是不同,而眼前只不过巧手金兰向思思之一小撮力量,未免相形见绌了。
    大队人马,铠甲鲜明,少说也在千人之上,瞬息间已现眼前,极似训练有素,一经来近,四队人马,分立前后左右,霎时间,已把解金刀饭店里里外外团团围住。
    只见一个戴红缨凉帽,身着箭袄,跨骑骏马,十分剽悍的武官泼剌刺一马当先,直放眼前。
    这名武官,手执三角令旗,一面向空挥舞,一面高声喧喝道:“总兵大人有令,尔等江湖人物,不得聚众滋事,谁敢违命,斩杀不赦!”
    这一声叱喝,字正腔圆,加上来人着意地夸张,一番卖弄,果有骇人之势。
    向思思一面,固然每人都有一身功夫,总是人数太少,不成比例,尤其是对方横在最前列的火枪阵式,青一色的白木头杆子,亮着火绳,为数虽不甚多,可是厉害得紧,这年头儿,这类玩艺儿,也只是听说过,见过的人毕竟不多,正因为如此,才似乎更具有吓阻作用。
    巧手金兰向思思目睹之下,自知不是路数,却是气不过,转向熊勇道:“过去问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勇向前走了几步,冲着来人这个小武官,抱拳道:“这位将军爷,请了。”
    骑马的武官早已不耐地大声叱着:“不必多说,快快退下!”
    紧接着另一骑快马急策眼前,一个头顶战盔的武官,手中拿着张函帖,大声宣道:
    “这里有个姓简的么?”
    众人一怔之下,一齐向着简昆仑望去。
    那武官即行策马过来,向简昆仑、朱蕾打量道:“你们是简氏兄妹么?”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怎么样?”
    “这就对了!”这位武官说,“跟我们走一趟。”一面回身向万花飘香众人挥手道:
    “你们都退下去吧!”
    打量着眼前情况,向思思终是无奈,冷冷一笑,叱了一声:“退!”随即转身而去。
    万花飘香一面,由于向思思的离开,面对着眼前的大军压阵,哪里还敢有所蠢动,便也离开自去,一场闹剧,草草结束。
    红缨武官头前带路,简昆仑、朱蕾后面跟随,面对着当前人马,简昆仑终是不惧,朱蕾却不免有些儿胆战心惊。紧紧地抓着简昆仑左面膀臂,依附着简昆仑节节前进。
    打量着当前形势,简昆仑心里自有盘算,此番发展,其实在他意料之中,纵有不测,他亦能力拒狂涛,保护朱蕾,杀出重围。
    当下一边走,一边心存仔细,长剑在握,必要时,可以立即出剑,斩杀身侧丈许方圆内外任何一人,在对方火枪不及发射的一霎间,闯出重围。
    自然,这番措施,为了顾忌朱蕾的意外误伤,也只在绝对必要时,才行施展,心里有了打算,便自无视于当前大军阵势,从容前行。
    朱蕾紧紧抓着他,强自镇定道:“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简昆仑沉声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听他这么说,朱蕾也就不再吭声,却把简昆仑抓得更紧。
    短短一程道路,竟似走了很久,红缨武官领着二人一径来至中军正前,向着正中的马上一名蓝顶子武官高声宣报:“启禀参将,简氏兄妹带到。”
    原来清军入关之后,大量改编明军,名为绿营,驻防京畿要地,各军又有马、步之别。
    眼前这支军队,属改编的明军,既有火枪配给,当非寻常,应是一个神机马营,莫怪乎白马上那名参将,显现得神气活现,十分威风。
    其人长面浓眉,生着一双丹凤眼,衬着一身鲜明铠甲,倒也不怒自威。当下在马上冲着二人拱手抱拳,宏声道:“请了,你们两个是简氏兄妹么?”
    简昆仑站定应道:“不错,我们就是。”
    蓝顶参将一双眸子,只是在朱蕾身上打转。却见她身着粉黛二色宫纱,脚下一双凤鞋,绣工不俗,更非一般民间所有,头上的鹅黄色宽边软笠,连同四面垂下的薄薄轻纱,不但可以遮阳防晒,更可防止尘沙的入袭,十足的盛明贵族女子打扮,此时此刻,却是显眼了些。
    目下各方叫嚣,搜拿前朝叛逆声中,朱蕾这身衣着,可就格外惹眼。
    蓝顶参将嘿嘿笑了两声:“姑娘你报个名吧。”
    朱蕾顿了一顿,说:“难女简芬。”
    蓝顶参将哼了一声:“为什么称做难女?家里有什么事故?”简昆仑待将说话,却为马上参将以手势止住,决计要朱蕾亲口回答。
    事到临头,朱蕾反而从容镇定:“启禀官爷,”朱蕾娇声应道,“国破家亡,难道还不是大难临头么?”
    马上参将怔了一怔,连连点头道:“倒也有理……”
    呵呵一笑,打着一口冀地腔调,这名参将冷冷说道,“如今是大清天下了,姑娘这身穿着,怕是多有碍眼不便,回去换了吧!”
    “军爷错了,”朱蕾缓缓抬起头来,隔着一层面纱,向对方瞅着:“如今虽已是清朝天下,大明却也还有一席之地,未来胜败,倒也难说!”
    “大胆!”
    马上参将喝叱一声,待将发作。
    朱蕾却抢先一步,冷冷说道:“军爷既是降清为官,岂不知贵朝摄政王多尔衮早先颁下的朝令,有十从十不从之一说么?”
    这么一说,那名参将才似恍然而悟,点了一下头,便自不再吭声。
    原来多尔衮为稳定清室江山,不得不收买人心,乃听从汉人献策,有所谓十从十不从之权宜方策,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男从女不从,男人固然须照满人习俗,留发蓄辫,女人却可以沿袭明朝旧风,一切穿着不变。另有生从死不从条,规定汉人死后,无分男女,皆可依旧习装束大殓入棺,死为汉家之鬼。
    眼前这名汉人参将,一时不察,为朱蕾这么一驳,顿时哑口无言,更有甚者,朱蕾话中那一句降清为官,便似一支利箭,深深刺进了他的心里,连窘带愧,一时脸都红了。
    这些降清之军,多为其主将一面之倒,一夕之间变了旗帜,身不由己耳,论其本心,岂所固愿?人人都有自尊、羞耻之心。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元凶大恶,舍不下功名富贵,甘心为奸之外,实不能一概而论,像眼前这名小小参将,即使心怀大义,但官卑职小,只能听人指使,却难以成就大事,朱蕾这几句话,说得他既羞又窘,心里好生不安。
    猛然一惊,才自记起眼前使命,当下由翻起的马蹄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儿,打开来看一眼,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眼睛看向二人。
    “这位简姑娘一番大道理说得很好,今天是遇见了我,换了另一个,只怕不会这么轻松地就放你们离开了!”
    朱蕾心里一松,脱口道:“这么说,我们可以走了?”
    马上参将嘿嘿笑道:“你们的福分不小,早有贵人为你们说情,也就不必跟着回去了。”
    回过头高叱了一声:“汤万有!”
    前见的红缨小武官,立时应了声:“有!”躬身抱拳听令。
    “带他们到船上去吧!”
    静静江水,时泛微波。
    这一面杨柳低垂,青青柳条,低落到触及水面,便在这里,窝聚了无数小鱼儿,首尾相接,鹣蝶情深。
    大船上湘帘高卷,两个青衣小婢,眼巴巴地向岸上瞅着,忽似瞧见了什么,高叫着:
    “来了,来了。”便转身进内去了。
    小武官汤万有站定身子,向着二人抱了一下拳:“这便是了,二位自请,我就不再多送了。”
    打了一躬便自转身回去。
    “船?”
    朱蕾静静地向简昆仑望着。
    浅粉、黛绿二色裙衫,蝶儿般迎风起舞,适衬出她玉立的长长躯体,条线分明,细腰、丰臀,尤其是一双修长圆实的腿,透过轮廓的渲染,迫人眉睫。好美的身子……
    她正自双手轻分,把鹅黄色软笠四面的垂纱,轻轻分开,向着当前这艘华丽大船打量不已,一双美丽的眼睛,随即转向简昆仑:“哥,这又是怎么回事?”
    简昆仑笑说:“已离险境,再无可忧,既来之,则安之,却不要辜负了主人的美意,我们上船去吧!”
    船上珠帘一响,一人呵呵笑道:“迎驾来迟,勿罪,勿罪啊……”
    只闻声音,不必看人,也知道是谁来了。
    七老太爷,一身宽大宝蓝罗衫,周身上下,佩件齐全,宝气万千。他终是不改故态,国字脸上,堆满了笑容,永远显得那么和气,直向着当前二人,深深打了一躬。
    “万花门聚众恣能,少侠纵是不惧,令妹随行,却也不便,是我多事,帮了个小忙……”
    呵呵一笑,大声道:“方才那顿饭,想是没有吃好,我这里特地备有几样小菜,就算是为简小姐压惊吧,请……请……”
    简昆仑一笑道:“老先生见爱,恭敬不如从命,愚兄妹叨扰了。”
    便自同着朱蕾步上大船。
    虽是搁浅泊岸,船舷亦设有扶手。
    当下朱蕾在前,昆仑殿后,上得船来。
    日来连经大敌,难能简昆仑渡险如夷,终能相安无事。眼前上船,早已有了事先观察,河水不宽,必要时,即使背负朱蕾,舍舟越水,也非难事,更何况眼前的七老太爷,深沉圆滑,一再的特意示好,显示着事机的未趋成熟,在此之前,或许可保平安无事。
    却是,未必真能就此认定。是以,长剑月下秋露一直在手,外弛内张,警惕着随时的出手一搏。
    好讲究的船上排场。楠木桌上,杯箸齐列。地上漆板,光可鉴人。一面长窗,邀来清风几许,溢出来阵阵荷香,却发自临窗一面,古意盎然大气磅礴,盛有巨荷盆栽的三彩巨缸。
    这应是大户人家的书斋,却被布置在主人的画舫,倒是别出心裁,准此而观,主人应不只是一介赳赳武夫,倒像是文采斐然的一个雅士。
    “不要客气,这就请坐吧!”
    七老太爷拍了两下手,前见的一双婢子,又复现身,双双向二人请了个万福。
    七老太爷吩咐了一声上菜,便自向二人呵呵笑道:“主人贵人事多,我就一切全权代理,也算是半个主人吧!”
    简昆仑微微一笑,湛湛目神,直向着当前的七老太爷注目不移,太多的疑惑,要他说个明白。
    七老太爷说:“少侠觉着奇怪么,其实,官场里的事情,一向如此,这里的周大人原与我有些交往,打个招呼,也就大事化小,什么事也就过去了。”
    简昆仑微笑道:“又有什么事,大事化小?”
    “哈哈……”七老太爷笑了两声,摆着一双胖手说,“有人密告,说二位的形迹可疑……周大人驻防有责,不能不管……我既然知道了,凑巧能帮个小忙,特地请他放个交情,哈哈,就是这么回事。”
    朱蕾点头,笑道:“原来这样,这么说,可真得要谢谢你老人家呢!”
    “好说,好说!简小姐不必客气,我与令兄一见投缘,以后还要深交呢!”
    简昆仑哼了一声:“老先生富贵娇人,在下一个布衣,焉敢高攀?”
    “错了,错了……”七老太爷低声笑道,“倒不若说我是一身铜臭,见利忘义的一个奸商来得更要恰当,是不是这样?”
    说着他又宏声呵呵大笑起来。
    这当儿,酒菜已陆续摆起,隔着一片垂帘,传过来悦耳的阵阵丝竹。
    放眼窗外,沿着柳阴堤岸,一片翠绿姹红,赛似江南的莺飞草长,耳畔丝竹,一如佳人的清诉,此时此刻任你热血沸腾,也把你化为绕指柔,却是恼不得也!
    简昆仑眼睛够尖,留意到几个执长戈的卫士,隐现于沿岸柳阴之间。不用说,是特地为这华丽画舫在设防了!简昆仑的眼睛再次移回船舱,确是为舱内淡雅的布置而陶醉。
    “请恕冒昧,这是周大人的官船么?”
    所谓的周大人,正是坐镇本地的总兵周志信,他儿子周山,昨日在湖心亭,坠水受辱,若为其父所知,保不住为此生事,倒也不可不防。
    却不意七老太爷呵呵笑道:“错了,错了,再猜猜看?”
    简昆仑正自思索,朱蕾却已微笑道:“哥哥还想什么?如此气派、排场,舍了那个附庸风雅的吴三桂吴王爷之外,还会有谁呢!”
    七老太爷一声赞叹道:“妙呀,小姐高见,一语中的,一点都不错,这号官船,正是平西王十七艘锦绣画舫之一,却为小姐一眼看出,可谓之慧眼独具,却不知小姐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蕾一笑说:“吴三桂的好大喜功,讲究排场,无人不知,他这个人文通武略,倒不失是一个人才,只可惜……他的意志不坚,卖主求荣,虽然讨得了一个王爷封号,只是大节不保,终将于身后遗臭万年!”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妙目一转,盯向七老太爷道:“老先生你认为我说的这些可有道理?”
    七老太爷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好!”他挑动着戴有宝石戒指的右手拇指,大声说道,“简小姐这几句话,真正是掷地作金石之鸣,了不起,了不起……”说时由不住又自宏声大笑起来,“令妹虽不曾习武,却有巾帼雄风,只此气势,便令老朽拜服不置……”
    这几句话,七老太爷却是看向简昆仑而说,话声一顿,打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道:
    “当今此刻,尤其是在这个地方,胆敢直言无讳指骂吴三桂的,又有几个?况乎令妹一个弱女子,真正令人肃然敬之……”
    说时,七老太爷特意转过身来,向着未蕾连连抱拳不已,一双白眉频频挑动,倒也义气轩昂。
    简昆仑一声朗笑道:“舍妹年幼无知,嘴无遮拦,冒犯了吴王爷,老先生还请担待一二……”语气一转,忽地冷笑一声:“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吴王爷既肯以座舟画舫相与,当知与足下交非泛泛,舍妹话既说明,本诸汉贼不两立,老先生你却要明示立场,才好说话。”
    随着简昆仑的话声出口,一股凌人气道,直袭向七老太爷座前!眼前丝竹不辍,歌声韵绕,却又谁知其间所暗藏的盎然杀机!
    简昆仑锋锐的目光,直逼向七老太爷,一只右手,不自知地已缓缓握向长剑。
    七老太爷哈哈一笑,刷!抖开了手中折扇,缓缓扇着。
    “少侠说得好,这么一说,老朽可真藏私不得了。哼哼……好说,好说……”一霎间,那一张国字脸上,显现出无比深沉,却是十足神秘地微微笑着:“老朽的身分,早已对二位表明,少侠岂有不信之理?果真如此,却又置老朽于何地?倒要洗耳恭听。”
    在简昆仑凌厉的剑气充斥之下,七老太爷却也不曾乱了方寸,其人之沉着深鸷,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正为如此,七老太爷也才更为讳莫如深。然而,下意识里,简昆仑却已认定,此人终是敌人。
    所谓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七老太爷的一再示恩,待之以礼,终使他无能发作。面对着七老太爷的笑脸攻势,他只得再一次镇定下来。归根结底,倒要看看他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心里这么盘算着,简昆仑望着他只是微微一笑。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二位的坐骑,已有专人打点,送回客栈,其实此去花鼓楼,水路却远较陆路要方便得多,是以特别为二位安排了这个游河的节目。”
    话声方顿,大船已缓缓移动,直放江心。
    原来滇省境内河流,秀丽多媚,这道江流虽不知名字,看上去景致绝佳,两岸柳绿花红,衬以碧蓝流水,真个美不胜收,妙在船移生风,习习凉风,自敞开的两面轩窗徐徐舒入,不啻暑意全消。
    朱蕾终是天真未泯,见状轻轻赞了声:“哦,好美!”便自姗姗移步,走向窗前。
    此刻,她重又放下了面纱,然而在天光映衬之下,姣好面容,依稀可见,更似有一种朦胧之美。
    简昆仑手托香茗,便自站立在她身后,任何情况之下,他心里都存着小心。眼前江面不宽,一旦有意外情况发生,他自信可以背负公主,涉水彼岸。
    七老太爷更似悠悠,倚身在铺有细草软垫的藤椅上,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
    “等一会要经过一个地方叫红石岩,石头全是红的,沙滩水鸟,很美,很美,值得一看,我们可以在那里停一下!”
    简昆仑说:“这么一来,可又为船家添了许多麻烦,不大方便吧?”
    七老太爷说:“哪儿话,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吴王爷的船既然借给我,就是我的,难得二位赏光,何不尽兴一游?”
    蓦地珠帘倒卷,哗啦!舱里突然闪出了三个人来。为首一人嘿嘿笑道:“七老太爷的贵客,也与我们引见引见,别教人家笑话咱们老粗,不懂理儿!”
    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来到跟前,一字横开。
    七老太爷啊了一声,忙道:“怠慢!怠慢……竟把三位壮士忘了,失敬,失敬……”
    随即向简昆仑道:“我疏忽了,这是王爷身前的三位壮士,倒要给二位引见引见!”
    简昆仑心里一惊,外表越是不动声色,放下茶碗,冲着三人抱拳说了声:“失敬!”
    目光转处,却已把来者三人瞧了个清楚,一个发须皆黄,一个面有虬髯,另一个短发灰眉。三个人相貌各异,各有特色,却令人一望之下,即兴出狂放不羁的江湖之色,却不似出身军营,受过训练的赳赳武夫。
    他早闻吴三桂身边,有所谓的七太岁之一说,并知七人与万花飘香数次接触里,损兵折将,吃亏不小。眼前三人,莫非便在此七人之中?心中方自动念,七老太爷已出声为对方引见道:“这位是简先生及其令妹,简小姐……”
    话声未顿,即见三人之中,那位短发灰眉的黄脸汉子呵呵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里与简大侠又遇见了,幸会之至。”
    说时,这人频频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便是这个特殊的动作,好生眼熟,陡然使得简昆仑记起,仿佛在哪里见过他……
    “哈哈……”灰眉瘦削汉子跨前一步,扬起了尖瘦的脸,用着浓厚的一口川音道:
    “如果在下这双眼睛不是真的瞎了,去年在桂南一个大雨的日子,好像咱们在一个叫快活居的饭馆子里见过。”
    这么一提,简昆仑便自陡然记了起来。
    “噢……”
    那一日红鲟上市,适逢大雨,简昆仑身着黄衣,冒雨而至。为解永历帝一时之难,曾经混身快活居,与当日座上群雄,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伪装为一个睁眼的瞎子,正是七太岁之一,人称无眼太岁公冶平的一位。
    当日情况,八方风雨,各人俱思对永历帝志在必得,乃至剑拔弩张,由于万花飘香中九尾桑弧的介入,乃使得众人知难而退,铩羽而归。这个冒充瞎子的公冶平,由于当日的不自量力,极可能便在九尾桑弧的手里,吃了大亏。而九尾桑弧功亏一篑,临终却又败在了简昆仑的手上,乃致把几欲到手的永历帝,拱手让人,为此简昆仑才与万花飘香一面,结下了难解的深仇大怨。
    无眼太岁公冶平的陡然现身,致使简昆仑一刹那间触及了许多当日之事。尤其堪惊的是,对方今日之立场为何?友耶?敌耶?瞬息间倒也难以分辨,费人思忖。
    “阁下是真人不露相!”假瞎子公冶平脸上讪讪地道,“我们那么一大屋子人,都被尊驾一个人给耍了,哈哈……硬是要得!”
    笑声一顿,霍地偏过头向着身边二人,嘿嘿笑道:“这便是我常常给你们提起的那个姓简的,格老子,人家才真正称得上一个高字,我们哥儿几个龟儿子!在人家面前,简直是耍不开,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除公冶平之外,余下二人发须皆黄的汉子,年岁较长,约在六旬开外,耸肩弓背,面相深鸷,狼顾鹰视,颇似机警。面生虬髯的一个,黑而壮实,却现着阴诡剽悍之气。
    一句话,三个人看上去,均非易与之辈,都是棘手的角色。
    聆听之下,黄发者先自森森一笑,抱起的一双瘦手,向着简昆仑拱了一拱:“这话倒也不假,尊驾大名如雷贯耳,老五的话,一点也没有夸大,就是前几天,尊驾可不是如法炮制,又玩了这么一手?如果传言不假,听说连洪老大人的人,都在尊驾跟前栽了大筋斗,闻名不如眼见,今日得托七老太爷的宏福,总算拜赏了尊驾的庐山真面,嘿嘿……幸会得紧!”
    随着他分开的双手,三个人各自退后,形成了一个拱立之势,有意无意,却把简昆仑围在了正中死角位上。
    简昆仑当然立时有所体会,微微一笑,却把一双眼睛转向七老太爷看去。这里他是主人,倒要看看这只老狐狸如何处置?抑或这一切原来就在他的预计之中!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站起来分按着两只手:“三位壮士,稍安勿躁,有话好说,”堆满了一脸的笑,他连连说道,“想不到,各位英雄相惜,原来是旧相识……这其间必有误会……”他随即为简昆仑引见那个面相阴沉的黄发老叟道,“这位是黄元甲老壮士,人称血手……无常。”
    黄元甲呵地一笑说:“得啦,七老,您就别提我这个丢人的诨号了。”
    七老太爷一口京腔地道:“哪儿话……”随即介绍那个虬髯大汉道,“这位是一掌开山谢威,谢英雄,王爷身边的七位太岁,大名远播,不知简少侠可曾有过耳闻?”
    “久仰之至!”简昆仑莞尔一笑,证实了心中所猜。对方果然是七太岁其中三人。
    还记得当日自己为时美娇掳获乘船返回,中途在江中,与吴三桂所属部将的水师邂逅,时美娇冰雪聪明,窥破了对方诡计,将满盛炸药伪称黄金的木箱,原物壁还,当场爆炸,将对方全船炸为飞灰,死伤无数,其中尚扬飞,金大开二人,据称便在七太岁之中,果真如此,七太岁如今只剩其五,应是五太岁了。眼前一次却出现了三人,巧的是,俱在七老大爷的画舫之中,这情形岂又能谓之偶然?或是出于七老太爷的事先安排?只是看眼前情况,七老太爷却又插于其中,充当好人,他的真实居心,到底又是什么?
    简昆仑冷眼旁观,直觉地当它是一场戏。只是他却并不能真的像观戏人那样轻松地置身事外,因为他与公主朱蕾都是戏中的真实人物,而对方演戏的目的,正是在对付自己。
    只说了久仰之至四个字,他便一言不发。
    七老太爷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等了一会,才干笑两声,转向黄元甲等三人,抱了一下拳:“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压根儿一概不知,不过凑巧了,今儿个简先生、简小姐是我的客人,这就要请三位壮士卖个交情……”
    话还没有说完,黄元甲咳嗽一声,岔口道:“好说,七老,您这是看得起咱们底下人,照说,您老关照的事,还不是一句话?可是眼前这件事,关系重大,请恕卑职不敢自做主张……”
    七老太爷噢了一声,有些事出意外的样子。
    假瞎子公冶平冷冷一笑,却在一旁插口道:“不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不遵照您老的指示,实在是此人关系重大,万不能轻易地放过了他。”
    面色猛地一沉,公冶平面现阴森地直视向简昆仑道:“姓简的,明人眼前不说假话,我们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有数,我们就干脆挑明了说吧,朱由榔今天是朝廷的要犯,王爷有令捉拿,谁也不能违抗,他如今在不在你手里,还说不准,不过你们是一条线上的,这可是不假,就冲着这个,今天我们就放不过你!”
    话声出口,倏地向下一个折腰,已把紧插在双膝的一双手插子拔在了手上。哗啦一声,黄元甲的一把链子枪也掣了出来,紧接着哗啦啦一阵子响,缠在了右胳膊上,身子骨向下一蹲,霍地矮下了半尺,一双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直向简昆仑盯着。一掌开山谢威可也没有闲着,随着他张开的两腋,呼!雄鸡也似地翩然掠起,落身于一张长桌之上。
    倒是只有他还没有掣出兵刃。
    三个人六只眼,精气内蕴,各具狰狞。
    明眼人如简昆仑一眼即已看出,对方这个三人阵仗,正是传说中的一个内三才,又称三翅飞鹰,厉害之处在于,即使局限于极小的空间,也能如意施展,一经施展之后,三个人首尾相衔,结结扣环,宛若鹰之展翅,乃至将敌人堵向死角,转动皆难。立刻,便有一股凌人气机,充斥于眼前船舱,劲道所过之处,两侧舱壁咯吱吱震动有声,可以想知,劲道该是何等惊人了。
    七老太爷呵呵一笑,说:“好,好……不管,我不管。”身子一转,便到了朱蕾一边。
    简昆仑心头一惊,待将向朱蕾身边欺近的一霎,对方那个凌厉的三才阵势已自展开。
    呼!一股疾风发自侧面,银光璀璨里,黄元甲的一条链子枪,已兜头直落而下。几乎在同时,简昆仑手中长剑已脱鞘而出,有如一道银蛇,铮然作响声中,已与对方链子枪尖迎在了一块。这一剑功力内粹,更何况长剑月下秋露原就是一口宝刃。随着爆起的一点星光,链子枪的枪尖,已为之削下了老长的一截。
    像是早有先见之明,紧接着一剑之后,简昆仑整个身子刷地一个疾转。便在这一霎,迎着了公冶平的一双短刃,叮当脆响声里,公冶平身子已旋风似地飘了出去。饶是这般,左手短刀,亦为对方手上宝刃削落一半。
    却在这一霎,一团黑影,陡地自空而降,显示着一掌开山谢威偌大身躯。这个人外表粗鲁,其实细致精明。眼前一式出手,确是透着高明。随着他落下的身子,有如收翅巨鹰,一起乍落,正当简昆仑头顶之上,一只右掌霍地张开如箕,带着沉重如山的一股巨大力道,直向简昆仑头顶直叩下来。整个船身,在他掌力之下,俱为之大大摇荡起来。
    简昆仑陡然吃了一惊。却是没有想到,在这般窄小的空间,对方竟然如此施展!
    眼前情形,绝非偶然,小小船舱,竟然安排了如此一个三才阵势,看来早已在对方的预算之中,若谓七老太爷之纯然不知,哪一个相信?
    黄元甲、公冶平兵刃虽双双受损,却并不表示他们的能力受损。
    眼前这一式金龟罩顶外带着两肋插刀的突然切入,配合着当前地势,真可谓缜细凌厉,天衣无缝。
    陡然间,黄元甲、公冶平已然撤出的身子,一左一右,在一个奇快、整齐而划一的动作里,闪电般地切了进来。三方一式,雷霆万钧,堪称猛厉之极。
    顾上失下,顾左失右,顾左右便又保不住头顶,唯一当前一面,却又是一个死角。
    这一切只是在一霎间,才有所发现,以简昆仑之深厚沉着,亦不禁为之惊出了一身冷汗。
    三面巨力,同时猝临,简直像是一个大铁罩,一股脑当头罩落。
    简昆仑蓦地警觉到形势的险恶,远非自己的预估,若非自己能在一招举手之间,同时力拒三力,便免不了本身为对方所乘。
    他绝不甘心为此受制!一个奇妙的念头,电也似自脑中闪起,便是当日困居万花飘香于邻舍飞红小筑承教于柳二先生的一式奇妙身法。
    刹那间,他修长的躯体,有似一条巨鳝般的滑溜,在拉长而扭曲了的一个大乙字形的姿态里,突地逸出。却是千钧一发,险到了极点。
    砰地一声巨响中,谢威当头而落的开山掌势,击向地面,随着喀嚓一声爆响,地板上落下了斗大的一个窟窿。若非隔着这层地板,保不住船也被他弄沉了!
    一时间船身大动,哗啦啦洋溢而起的浪花,把两侧船舷都弄湿了。
    呀!一声娇呼,出自朱蕾的芳唇,便自歪斜着倒向窗棂。
    简昆仑闻声而惊,待将向朱蕾袭进的一霎,猛可里一只奇异的手掌,直向他当胸拍了过来。
    妙在这只手的全然无声。事实上,更厉害却在于它的伺虚而入。怎么也没有料到,惊魂未定的一霎,蓦地却又来了如此一只怪手。
    说是怪手,并无夸张。一片珠光宝气里,这只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的圆胖手掌,几乎全然无声地已拍向简昆仑胸前。
    同时间,眼前闪现出七老太爷那张胖嘟嘟的国字形脸影。
    这张脸,却已不再微笑,代之而起的,是无比阴森、杀气盎然。像是舞台上,变戏法儿师傅那样的一只魔手,配合着五色璀璨的一片奇光异彩,七老太爷的这只胖乎,看起来简直是三只手。就算在平常时候,想要化解他的这一式奇招异手,也非容易,更何况简昆仑这一霎的惊魂未定,或是受惊于朱蕾的那一声娇呼,总之这一霎的形势,对于简昆仑却是大大的不妙!俟到他忽然发觉时,情势已有所不及。
    更有甚者,身后的那个三才阵势,再一次所兴起的凌厉攻势,其势有若狂风,自背后紧叩脊梁!无独有偶,七老太爷另一只胖嘟嘟的手,却向他长剑上拿捏过来。
    各方形势的演变,迫使着简昆仑这一霎的败北。便在长剑抽回,闪身迂回的一刹那,左面肩头上一阵奇痛,为七老太爷拍中了一掌。
    以七老太爷的狠毒用心,恨不能一掌便结果了他的性命,是以酝酿良久,用了十足内力,这一霎的乘虚而入,只以为定能击中对方心腹要害,万万没有想到,在此四面围击之下,对方仍有旋转余地,以至于十拿九稳的出手,百密一疏,仍然有了差失,未能击中对方前心要害。
    饶是这样,却也非同小可。只觉着一阵奇痛钻心,简昆仑仿佛是左面整个肩头连骨头都碎了。
    偏偏是身后的三人联手阵式,所汇集的一股狂流,紧叩脊梁,这般情势迫使得简昆仑腾身而起,带着一声凄厉的长啸,倏地掠身长窗。终是伤势不轻,提力不继,扑通!
    水花四溅,淹没于疾流骇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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