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昆仑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八回恨别怅惘两依依
    江流湍急。
    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前流画舫,已是烟波浩渺,追寻已远,纵有万般不忿,亦是无可奈何。
    七老太爷这一掌堪称厉害之极,换在另一个人身上,怕是早已骨碎筋摧,真气涣散,如是便只有死路一条。
    简昆仑识得厉害,虽是在疾波浊流之间,却强自把一口真力压实丹田,左半边身子,既是无能动弹,只得拨动右腕,顺着水流之势,取向岸边,再下去十数丈远近,总算攀着了江边石块,乃得定住了身子。所幸这一带,荒僻无人,岸边野草蔓衍,总有三尺来高,足足藏得下一个人来。
    简昆仑将长剑插落鞘里,试着用半身移动,爬行上岸,小小一程,已痛得汗流浃背。
    只得躺下来,频频喘息不已。
    这时的他,已不复先前之潇洒,十足的落汤之鸡,全身水湿不说,再为地上泥沙一染,真是狼狈不堪,那样子简直像个鬼。
    仰视白云,朵朵洁白……除了隐约可闻的淙淙流水之声,四周环境那么出奇的安静。
    但是,简昆仑的心境,却是无比紊乱。
    忘不了朱蕾临危一瞬间的那一声娇呼。
    忘不了惊鸿一瞥间,她所留下的袅袅娇姿。
    简昆仑恨不能立时跃身而起,追上那一艘船去……他却只能躺在这里叹气。
    便在这一霎,耳边上响起了一阵疾速的马蹄声,像是有十数骑之多,沿江而下,忽然停下来,简直就在身边不远。十数匹牲口的嚼环、响鼻……甚而骑在上面人手中兵刃的磕动之声,清晰可闻。简昆仑心头一惊,立刻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一霎对他来说,可真是性命攸关。当下一面运气活血,期能尽速打通左面半身血脉,一面凝神倾听,小心着眼前的动态发展。
    只听见一个粗壮声音道:“就在这附近一带,跑不了的,谢虎,你骑马下到江边看看去!”
    被称为谢虎的那个人答应了一声,立即策动坐马,蹄声得得地向江边移去。
    这一切就在简昆仑身边不远,马蹄声声在耳,估量着顶多不过十来丈远近。
    所幸是沿江一岸的野草杂花,简昆仑躺在那里,只要不出声音,一时还不致为人察觉。
    先时那个粗壮的声音,又继续道:“还能跑到哪里?一定在草丛里面,你们分头给我找去。”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策动坐骑,向着草地里一路巡行过来。简昆仑略略道了声:
    “苦也!”
    原指望真力运行之下,血脉可以畅通,却不知七老太爷这一掌,真力内聚,肩肿间气血已为他一掌拍散,以简昆仑功力,自是不难聚结恢复,却也不是马上立刻之事,偏偏眼前这步劫难,迫在眉睫,又将如何是好?
    耳听得蹄声震动,渐渐接近,贴耳地面听得更是清楚。简昆仑强支着半边身子,略略抬起头来,就着草隙向外张望了一下,立刻伏了下来。原来是跨马长戈的一行兵勇。
    分明是登舟之前所邂逅的一路人马,却不知怎地又回来了?抑或是根本就没有离开?
    自己此行原指望招来外敌,用以对付狡黠的七老太爷,迫使他现出本来面目,偏偏对方技高一筹,引来官兵,不但击败了万花飘香一面,更将自己与朱蕾诱上贼船,乃致于落得如此地步,想来固然咎由自取,七老太爷之老谋深算,却也不能不令人佩服。厉害之处,在于他不在大军围剿的那时拿下自己二人,偏偏绕上一个弯儿,诱使自己与朱蕾自行登舟,中了他的毒计。至于吴三桂手下的七太岁与他如何勾结?这个七老太爷又到底是何方神圣?自己仍然是昧于无知……
    这些念头,一时间纷至沓来,岔集脑海。却是,眼前可不是想这些劳什子的时候,一匹枣红大马,驮着个手持长戈的红缨官兵,一路挥戈斩草,渐行渐近,已来至当前不远。
    简昆仑陡然一惊之下,右手紧紧握住剑把。他虽左边半身不便移动,右边半身,却是不碍行事,况乎眼前经过一番真气调理,左脚已不似先时之麻木不仁。急发时之一冲之力,料是有的。
    眼前红缨官兵,手挥白杆长戈,一路在草丛里挑拨挥砍,忽地发现简昆仑探出草隙的一只脚。
    “啊!这里有人!”
    随着他的一声喝叱之下,快速催马上前,手上长戈倏地直向着简昆仑身上扎来。眼前情形,简昆仑倒不欲对他出剑了。红缨官兵长戈一刺不中,却为简昆仑反手一攀,抓住了长戈的木杆,就手一抡,空中飞人似的,已把这个红缨官兵给抡起当空。
    噗!一头栽下来,便昏死过去。
    却是眼前已惊动了多人。乱嚣声里,十数名官兵纷纷策马,自四面八方一拥而上一齐集而来,十数把闪灿刺眼的长戈,布成了一片光网,齐指向简昆仑全身各处。他却偏偏不甘服输,虽说是半身不便移动,却也骁勇可贾。借助于右面腿肘的一弹之力,呼!
    飞身而起,同时间长剑出鞘,挥洒出一天银霞。
    一片叮当响,多人长戈为之生生折断。乱马叫嚣声里简昆仑已飞身跃起,一跃三丈落身于战圈之外,身子歪斜着一连踉跄几步,却又倒了下来。
    再一次的呼啸声中,大队人马又赶了过来。
    简昆仑身子虽倒卧地上,却也余勇可观,即在他长剑运施之下,一连三个长戈官兵,俱为他劈落马下,各自负伤不轻。
    终是他行动不便,落在对方官兵第三度围杀之下。那是一面丈许方圆,棉绳编织的巨大绳网,原来用做两军对仗时飞擒对方主将的,韧柔有力,一经网中,十九无能脱身。
    简昆仑虽有一身盖世神功,奈何半身瘫痪无力,无异废人一般,一经为对方飞网罩中,真个是一筹莫展,挣扎半天,却也脱身不得,一霎间,众兵勇虎扑直上,刀棍齐压之下,终使他无能施展,动弹不得。
    一身五花大绑,简昆仑被置身一辆双辕二马的车厢里。
    随行除了两名持刀武士之外,便是一个留有山羊胡须,年在四旬之间的矮壮军官,此刻他模样极其得意,正反复观察着手上的战利品——长剑月下秋露。
    冷森森的剑光,映照着他粗犷却十分狡猾的脸:“好剑……嘿嘿……好好……”
    赞了几声,便自还剑于鞘,插向自己身上。
    “小兄弟,冲着你送给我的这把好剑,刚才你砍伤我手下的这笔仇,咱们就一笔勾销,一路之上,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跟我们捣蛋,我绝对不为难你,要酒有酒,要肉有肉……”
    说着说着,他便像是鸭子那样呷呷有声地笑了起来,打着一口湖北腔调道:“等着地方一到,把你一交,你是你,我是我,该是多好。要是你不听话,像刚才一样给我捣蛋,那可就对不起你啦!嘿嘿……”
    车声辘辘,顺着眼前这条官道,直向下走。
    矮子军官似乎对于这件差事极为得意,话也就不打一处来。
    “听说你是打前面七老太爷那号官船上跳下来的,什么人你惹不行,单单要去惹他?”
    于笑了几声,他翘起了二郎腿,频频摇动着道:“这个老东西,别说是你了,就连我们王爷都怕他,也不知他是打哪里钻出来的?还真有办法,喝五哈六的,要什么有什么,王爷他老人家都听他的,你看,连心爱的座船都借给了他,这个老狐狸……”
    说到了七老太爷,简昆仑情绪一时大为激动,实在难以保持缄默,破格便自搭上了腔:“他难道不是吴三桂手底下的人?”
    “不是,不是……哦……”矮子军官忽然板起了脸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王爷的官印?不过……”一下子他又缓和了下来,拍拍简昆仑的肩头:“幸亏这里也没有外人,老弟……只要你路上好好的,别跟我捣蛋,让我交了差,咱们什么都好说。”
    简昆仑冷冷一笑:“我们现在是去什么地方?”
    “这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矮军官摸着下巴颏儿,贼忒忒地笑道,“反正,再想过以前那种搂着大姑娘的日子,怕是不容易了……”
    车行颠簸,蹄声得得,感觉速度甚快,聆听着对方粗俗的谈吐,尤其是面对面打量着对方那张嘴脸,真是比什么刑罚都难受。
    简昆仑一面运功活血,期能尽速把身上关节打通,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索,连同着一道绞骨网索,捆扎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为此,却不能不给他打个商量。
    “咱们说句私底下的话,老弟,你可别唬我!”矮子军官把头凑近了,“说是那个大姑娘……是什么公主……化装的,到底是真是假?”
    简昆仑心头怦然一惊,冷笑道:“什么公主,谁是公主?”
    矮子军官先是一愣,立刻世故地呵呵笑道:“得啦——你就别给我装蒜了,要不然七爷那个老狐狸会对她下手?说是皇上悬赏好几十万两银子呢,活该那个老小子走运,叫他发了一笔大财。”
    简昆仑心里由不住暗暗地叫了声苦,原来朱蕾九公主的微妙身分,终为对方所打探清楚了,怪不得七老太爷苦心设计陷害。如今朱蕾落在了他的手上,如归为永历帝一案办理,料将是没有活命之机,凶多吉少了。这么一想,真个心似刀扎,简直坐立难安,却也由此可以判定,自己终不会与她同囚一处,若是听令眼前这个小武职解押返回,多半是将落在军方手里,此事既然自始即为那个狡黠的七老爷所安排,以他之老谋深算,焉能留得自己命在?看来亦是凶多吉少,无论如何,第一步是得先逃过眼前劫运之难,才得另做打算……
    偏偏这一身五花大绑,要想从容挣脱,谈何容易?
    “对不起……”简昆仑注目当前矮子军官道,“我口渴了,给口水喝吧!”
    矮子军官一笑说:“行,小事情,来,伙计,弄口水给他喝喝!”
    坐在简昆仑身边的一个红缨官兵,立刻将随身的一个竹节水壶解下来,拔开塞子就往简昆仑嘴里送。
    却不知车行颠簸,或是简昆仑动荡过剧,一竹筒的水全都淋在了脖子里,较诸先前更是狼狈不堪。
    “混蛋!”矮子军官瞪着一双大牛眼,“不会干事的家伙!”便自拿起一块布巾,亲手在简昆仑脖颈上揩拭。
    简昆仑一笑说:“不要紧,只是里面湿得难受,若能里面也擦上一擦就舒服了。”
    说时,简昆仑一面运息,将身子向内收缩。经过了半天调息,左面气血也已大致通畅,以他气功真力,猝然运施之下,一身棉绳,或可挣断,只是那道钢索却万万挣脱不开,为此,便设下了这个苦肉之计。
    矮子军官试着想用手探进他的里衣,却因一身索子捆绑得过紧,不由皱起眉头。
    “这个……算了吧,老弟,就忍忍吧!”
    “把绳子解开些也就行了!”
    “啊!不行,不行……”
    一听要他解开绳索,矮子军官头摇得跟小鼓似的。干笑着便把拿有干布的一只手,硬生生插进简昆仑脖子里,这么一来,便中了对方之计。
    原来简昆仑早已蓄气内腹,收势以待,料定了矮子军官有此一手。眼下矮子军官一只左手,用力探进了简昆仑捆有钢索的里衣,简昆仑不动声色地运气向外一胀,这一下子可好了,矮子的手拔不出来了。
    岂止是拔不出来,简直连动都不能动了啦。
    “咦……啊呀呀……这是怎么回事?”
    又急又使劲儿,越急是越拔不出来,弄了一身的汗。
    “这……玩意儿……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他奶奶的……咦?”
    越来越紧,累得矮子军官一头大汗,头上青筋暴跳,那只手简直就像是被铁给焊住了,哪里移动得了?
    两个兵弁见头儿这般狼狈,一时也都急了,纷纷站起来,合力帮着他向外拔手,却是一任使出了全身之力,也不能拔出分毫,惹得矮子军官哇哇大叫。
    “咦……邪了,邪了,真他奶奶的邪门儿……”
    一时口不择言,什么脏话都出来了。
    三个人使出了浑身解数,连吃奶的力量都用完了,那只手偏偏就是拔不出来。
    “慢着……慢着……伙计……”
    阻止了两个兵弁的继续用力,矮子军官脸色惨变,再用力拉扯下去,他的那只胳膊非得脱臼不可。
    “这……兄弟,别是你跟我闹着玩儿吧……得!哥哥我认栽了,就别耍着我玩儿啦……你就饶了我吧!”
    矮子那张脸,虽是在笑,可比哭还难看。
    简昆仓冷冷说:“是你在耍着我玩,怎么说我在耍你呢!你们自己捆绑得这么紧,又怪得了谁?”
    矮子军官又用了半天力量,仍是没有用,想想确实也别无良策,只得挥动左手,由身上取出了钥匙,交给身边手下,眼睛却看着简昆仑,冷冷笑了一声。
    “兄弟,你可是给我想明白着点儿,要是想玩什么花招,可怪不了我手下无情!”
    随即面色一沉,向着手下大声叱道,“他要是敢有任何行动,只管给我下刀,格杀勿论!”
    两名弟兄各自大声应了一声,倏地亮出了腰刀。
    这般情景看在矮子军官眼里,一时平添了无限信心,随即试着用手里钥匙,打开了简昆仑身上的锁链,试了一下,仍然还是拔不出手来。这都怪刚才捆绑时候,惟恐不够紧,现在却苦到了自己头上,可真是始料未及。当下,即由一名手下兵弁动手,为他解开简昆仑身上绳头,却不知简昆仑早已蓄势以待,绳头儿才一解开,他的一双手,已怪蛇也似地抽了出来,其速度更不知较诸矮子军官要快了多少。
    双手同施,快如疾电。
    矮子军官哎哟了一声,还不知是怎么回事的当儿,背在背后、方才到手的那口月下秋露,连着一片衣衫,已为对方一把抓了过去。
    几乎在同时之间,他的另外一只左手,有如分花蝴蝶,却是兰花妙指,只一下,已拿住了兵弁之一的钢刀。
    这口刀原是以奇快速度,直奔他顶门而来,却不知也早在简昆仑的算计之中,随着简昆仑一个飞快的转身之势,一条右腿已飞踢而出。
    这一脚更是奇妙,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了另一名兵弁的眉心,后者一口朴刀才递出了一半,却只觉眼前一黑,一个倒翻筋斗,已自马车上翻了出去。
    一霎间,好生热闹。正在奔驰的马车,忽地收住了缰绳,车轱辘团团打转,喧腾起半天的黄尘。
    大群兵勇,四面八方齐涌而上。
    随着另一扇车门的敞开,那个先时递刀的兵弁,连人带刀,戏台上大趴虎的姿态,一家伙也给摔了出来。
    各方叫嚣声中,简昆仑才自缓缓由车厢步出,可不是他一个人,同行的还有个矮子老总,哭丧着一张黑脸,矮子军官可是再也神气不起来了,一面下车,挺着个肚子,却是因为对方手里奇光灿眼的一口长剑月下秋露,就指着他的后腰眼儿上,生怕被扎着了,才致有眼前的一副怪相。
    四面簇拥而来的马队,人数不少,足足有二三十个,刀棍在手,弓箭上弦,原待有一番厮杀,只因为头儿落在了对方手里,一时可也就傻了眼。
    “别……别……”
    矮子老总跳舞也似地摆着两只手。
    “你们都……退下去!”
    大家伙还是按兵不动。
    矮子老总还待大声吆喝,却为简昆仑的一只手搭在了肩上:“用不着,老总,你送我一程就行了!”
    “送……”
    “只一小段路就行了!”简昆仑冷冷地说,“叫他们都退后!”
    虽然说左面血脉已通,身子骨却仍然有欠灵活,要想全然复元如初,却还须一段时间的调养。是以,眼前对方这个小小阵仗,对他却也不无威胁,说不得要劳驾他们护送一程了。
    矮子军官在简昆仑长剑逼使之下,哪敢不依?嘴里唯唯称是,向着四面手下,一时大声喝斥起来。
    前行一程,眼前来到了一片桃林。简昆仑回头看了一眼,幸而不见有人跟随,这才略放宽心,矮子老总却是心里发毛,怕得紧。
    “老弟……还不行么?”
    简昆仑也不吭声,用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掌,强迫他走进了树林。
    “这……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咱们摘桃子去!”
    “摘……桃子?”
    说话的当儿,两个人已进了树林。树上果然结满累累桃实,只是青青的还不到成熟时候,自是吃不得。
    践踏着一地的残枝败叶,又走了一程,简昆仑霍地定下了脚步,叱了声:“滚吧!”
    矮子老总直似皇恩大赦地应了一声,回身撒腿就跑,跑了一程,容得双方不复再见,才自站定,回身破口大骂起来,想到走了人犯,眼前的不能交差,矮子老总的气可大了,一时连对方的祖宗八代,什么脏话都骂了出来。
    简昆仑只当未闻,继续前行。
    矮子老总越骂越火,先是数说对方的不够义气,让他回去不能交差,什么英雄,狗屁都不如,接着甚而更脏更下流的话,一串串蹦豆儿似地大举出笼,言词之污秽,简直不忍卒听。
    他这里叉着腰,泼妇骂街也似地正自向天发泄,猛可里一只沉重的手掌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啊!”
    只当是简昆仑地去而复还,矮子老总突地收住了嘴,一时直吓得魂不附体,差一点躺了下来。
    那只手仍然落在他肩上,却是分量越来越沉,看看吃受不住,矮子老总才自抖颤颤地转回头来。
    林子里光度不强,这个人脸上更蒙着块布,只露出一双精光灼灼的眼睛。
    “我的爷……”
    瞧着那身段眼神儿,还真跟简昆仑差不多。矮子老总惊叫一声,直觉着这就要下跪了。
    “无耻之尤!”那人沉下了声音冷冷说道,“人家放了你,你反倒神气了,却是饶你不得。”
    话声出口,那只落在他肩上的手掌,忽地一紧,直似一把钢钩,深深地陷进了矮子老总肩上的皮肉之中,直疼得他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
    紧跟着这人五指着力之下,耳听得咯咯骨节声响,矮子老总整个右肩骨节,竟为之生生折碎。
    随着这人松开的手,矮子老总惨叫连声,便自歪身沉肩一溜烟也似地跑了。
    林子里黑得紧,那人脚下不复再停,一只手拿着满结桃实的树技,缓缓前进。走了一程,霍地停下了脚步。
    简昆仑却已在眼前等着他了。
    双方距离丈许,隔着一丛桃叶树枝,却无碍彼此的视觉,四只眼睛甫一接触,便自紧紧地吸在一块。
    “矮子可恶,终是小人,为此脏了足下的玉手可谓不值!”简昆仑抱了一下拳,说声,“谢啦!”
    那人一双俊朗的眼睛,在简昆仑身上转了一转,有些迟疑地说:“刚才见你出手,想着你会来此,便先一步在这里等你,果然没有猜错,你真的来了!”
    语气斯文,吐字清晰,话声一落,这个人陡地跨前两步,与简昆仑正面相接,显示出强力的敌对之势。
    简昆仑瞧着他微微一笑。
    “贵门真个消息灵通,无孔不入,看来我已是无能摆脱。眼前狭路相逢,李七郎,你又如何打算?”
    那人呆了一呆,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就势抬起了手,拉下了脸上黑巾。一张姣好俊秀的脸,随即现了出来。
    可不是李七郎,又是哪个?
    即见他俊秀的眼睛,颇是有情地在简昆仑身上转了一转,轻轻颔首道:“怎么你的耳朵就这么尖,一听就知道是我?”
    “七郎兄别来可好?”简昆仑随着又哈哈一笑,“此番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惶恐万状,那是因为,这个李七郎,一身武功剑术,颇是了得,较之时美娇等一流高手,绝无稍让,且为飘香楼主人柳蝶衣身边第一爱将,为何连他也差了出来?
    仅仅是为了对付自己?九公主?还是……这些念头,一经岔集,顿时难以持平,而显现出急躁不安。但是大敌当前,却使他不得不强自镇定。
    对方李七郎,一派斯文地微微笑着,显示着他惯常女孩儿家那般的神采韵致……
    “这还要问么?”他说,“当日你离开飘香楼,柳先生气死了,是他老人家颁下了旨意,无论死活,都要抓你回去,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也放不过姓朱的!”
    “朱由榔?”
    “嗯?”李七郎眨了一下眸子,“还有他那个妹子:九公主——朱蕾。”
    简昆仑固是闻声而惊,李七郎脸上的笑却透着神秘。这个人非只是外貌有女子的娇娆,即使内心,也有少女一般的纤细。
    “啊……”他随向简昆仑微微一笑,“说到这个九公主,简兄,你可认识?”
    简昆仑凌厉的眼神,直直向他逼视过去。这个问题,不屑置答。李七郎的明知故问,正自说明了他不正常的心性。
    突然,他兴起了一个意念,倒是为着朱蕾暂落身于七老太爷之手而不无庆幸,若是落在了这个李七郎的手里,不知将又是一番如何情景?
    “简兄,你似心有所思!”李七郎娓娓道来,“莫非在想什么人?”
    他随即又一笑接道:“其实你大可不必,眼前落在那个老不羞手里,应是再安全也不过,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所谓的老不羞应该指的是七老太爷。一切的讯息若出自李七郎嘴里,应是深深可信。
    他们万花飘香一门,对于江湖事简直无所不知,一些所谓的古怪、奇怪人物,在他们那个庞大的组织刺探之下,简直无所遁形,势将现出庐山真面目不可。
    那么,七老太爷究属何方神圣?
    他的眼睛已代表他的询问。
    李七郎却又是体察入微……
    “那个老不羞如今气焰极高,就连平西王吴三桂,也要让他三分,你可知他的真实身分?”
    “不知道……”简昆仑摇摇头,他真的不知道,便自实话实说。
    “外面只知道他是一个阔气的珠宝商人,哼……”李七郎脸上现着不屑,“我们把他摸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的身分是:当今皇朝顺治跟前的一个大红人,皇朝十三飞卫的头子,九翅金鹰口锡,却是化了个七太爷的名字,招摇各处。”
    简昆仑这才心里明白,一时愧恨交集,作声不得,其实这一点,他也曾怀疑到了,总是七老太爷诡谲深沉,掩饰得体,才自着了他的道儿,现在由李七郎嘴里说出,证明他来自大内出差,九公主朱蕾不慎落在了他的手里,下一步当为解押进京,以此老之狡猾深沉,料当有一番隐秘部署,如何能由他手里把朱蕾平安救出,该是当前之急,刻不容缓之事了。
    偏偏万花飘香一面,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也来凑趣,眼前的李七郎,更是诡异莫测,亦不容掉以轻心。
    简昆仑心里真个苦也。
    “承情你具实相告!”简昆仑目光冷冷向对方望着,“七郎兄你请示行止吧!”
    虽说是左面半身行动不便,他却也不愿向对方示弱,说话时右手已紧紧握住了长剑剑把。他甚至已考虑如何先发制人,便是在对方未发之前,陡然以长剑制敌右侧,对方稍有疏忽,便可就势进身,以无比剑气,使之重创。此举虽稍嫌不光明磊落。用于出手一向对自己示惠留情的李七郎,更似过于无情。但是,处非常之境,当施以非常身手,不如此不足以脱身成事,虽落薄幸之名,也说不得了。
    一霎间,眼前充斥了森森剑气。
    李七郎却望着他神秘地笑了,一面挑动着长长眉毛:“你的心意我清楚得很,别忘了在飘香楼一段相处的日子……虽然只是短短几天,我对你却心有灵犀!”
    简昆仑陡然吃了一惊,终不成自己此刻所想,亦为他所测知!
    李七郎冷冷说道:“你想攻击我的右侧一方,出其不意向我侧面出剑,可是?”
    简昆仑看着他呆了一呆,一时无以置答。
    李七郎笑了一笑:“认识柳先生的人,都应该知道,他的剑术非但奇妙莫测,更奇妙的却是他对敌人的感应,你此刻身势虽然没有移动,可是心催气施,剑气已有所趋施……我仿佛已觉出你将要出手,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为什么?”简昆仑心里不禁深深折服,毕竟自己对于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的认识,只及于肤浅一面。姑不论柳蝶衣之神奇莫测,只是这个李七郎,就非比寻常。看来他已尽得柳蝶衣心法传授,再无置疑。
    难在眼前的被他看破心机,终不好重施故技。就动手过招来说,显然在未战之先,自己已屈居下风,却是如何是好?
    李七郎说:“那是因为我终不相信你会是无情之人,而且这种出手方式,也大欠光明磊落。”
    简昆仑一笑说:“说到光明磊落,贵门时姑娘,当日如何迫使我束手就擒,想必你也有个耳闻,而此剑主人崔平,崔老义士的死,也就更……”
    他的眼睛不自禁地落在了手上月下秋露这口吹气断发的古剑上。
    一霎间,他想到了玉剑书生崔平崔世伯的死,内心如同刀扎,下意识里兴出了无比仇恨。
    不只是柳蝶衣一个人,整个万花飘香都当是自己的仇人。
    李七郎忽似吃了一惊,他的感觉确是微妙之极。
    斜着身子,他向左面跨出了一步:“简昆仑,你出剑吧,看看是不是能胜得过我?”
    说着李七郎脸上弥漫了甜甜的笑容,总让人感觉着,如果这么美而甜的笑靥出现在一个女人的脸上,该是如何迷人了,而他——李七郎,却是个男人。
    “我们总是没有好好的比过……”
    一面说时,他随即掣出了身后长剑——一道漾漾青光,闪在当前。陡然使得简昆仑认出来,正是当日柳蝶衣假手李七郎与自己搏斗时所持用的那口名贵的宝刃。不期然,如今这两口宝刃又相逢了。
    简昆仑剑吐中锋。
    李七郎剑压腕底。
    双方对面而立,目光凝视。却有一团徐徐的风,起自二人身前脚下,在眼前缓缓打转,惹得地面上落叶刷刷作响。
    一霎间这片林子显得出奇的安静。
    李七郎微微一笑说:“接剑吧!”
    便自递出了手里的长剑,这一剑极是缓慢,直取向简昆仑前心要害。
    看来虽是如此,简昆仑却不真以缓慢视之!随着李七郎递出来的剑势,森森剑气直溢向四面八方,此时此刻,只要任何一方有所反应,他缓慢的剑势,都可能在一霎间变为雷霆万钧之势。
    简昆仑曾两度与他交过手,多少知悉一些他出剑的路数,只是眼前这一式中手,却显然大异寻常,看来确是实力的一击。
    似乎也只有实力的一拼。两口剑看来一样的缓慢,渐渐居中而近。闪烁的剑光分外刺眼,看看已几乎接触到一块,蓦地却分出了高低之势。
    简昆仑的剑居高,直刺李七郎眉心。
    李七郎剑居低,扎向简昆仑下腹丹田。
    看起来势子一样的猛,一样的狠。
    却不知怎么一来,双双都走偏了,却是疾如旋风,各走偏锋。
    叮!叮!宛若银铃也似的两声脆响,显示着双剑的两度交锋,便自一个半圆的弧度,双双拉开了剑势,绕向另一个方向,展开了另一个回合的交手。
    李七郎长剑直劈,取向对方后背。
    简昆仑反臂以迎,当!架开了他的剑锋。便在这一霎,李七郎猛地袭身向前,扑向简昆仑右侧方,长剑运施内气,化为大片光雨,在他抖动的剑势里,简昆仑右面七处大穴,俱在他的照顾之中。
    这一次出手,大大显示着李七郎的功力不凡。
    简昆仑心中一凛,却也激发了他的雄心壮志,用一面斜阳剑势,与对方极具实力的一接。不意转动的当儿,才自觉出左面半身,大是有欠灵活。非仅如此,即使真力运行也力有未逮。
    一惊之下,吓得他打了个冷噤,脚下由不住一个踉跄,只觉着肩上一阵奇寒刺骨,只以为被对方剑锋所刺。
    却是险到了极点。
    随着剑尖的微微一偏,改刺为压,按动之间,李七郎颀长的人影,已拔起来丈许高。
    一起又落,飘身于丈许以外。
    一丝惊吓,显示在李七郎脸上:“你身上有伤?”
    简昆仑哼了一声,颇是有些意外地向对方望着,想不到对方在足以取胜、性命攸关的俄顷之间,竟然对自己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却是为何?一霎间,简昆仑面现悬疑,却是迟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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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却道七郎好风情
    李七郎往前面走了两步,压住长剑道:“你怎么不说话?是谁伤了你?”一抹关怀之情,现诸在七郎颇为俊秀的脸上,谁能料想到,瞬息之前双方犹自兵刃互往在做殊死之战,这一霎却竟然有了如此微妙的变化?
    简昆仑冷冷一笑道:“何必多问?”长剑再指,道了声:“请。”
    李七郎只是睁着一双异常明朗的眼睛,频频在对方身上转着,先时的轩昂战志,只因为一念顾忌到对方身上的伤,瞬息间已打消了个干净。
    非仅此也,他更似有无限关怀,万般惜怜……透过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径自向对方传送了过去。
    这一切,俱为简昆仑所忽视。他犹自接剑以待,直到他忽然洞悉了对方根本没有再出剑的意向之后,才缓缓垂下了手里的长剑。
    “为什么中途停住?”简昆仑似有受辱之感,“别以为我半身负伤,就真的不堪承教。不信你放剑过来,再试试看?”
    李七郎清澈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心里却似在想着另一个问题。“到底又是谁伤了你呢?”长长的眉毛挑动了一下:“是了……定然是那个化名七老太爷的老奴才。”
    语气间,竟似自毁立场,而与简昆仑站在同一战线,同仇敌忾了。
    简昆仑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当地一声还剑于鞘。
    李七郎才似忽然有所触及,向着他微微一笑:“不是我对你剑下留情,而是你身上的伤……有一天等你觉着完全好了,我们再决一胜负,也还不晚。”
    一面说,他随即把长剑插落鞘内。
    简昆仑点点头说:“一言为定。”便掉头而去。
    走了几步,回过身来,却是李七郎颀长的人影,仍自站立原处,心中不无怅感。这个李七郎,真正让他无以应付,是个软硬皆难施展的人物。
    李七郎在他顾探之下,微微含笑,践踏着一地落叶而前道:“有件事你一定想知道……”
    “什么事?”
    “是关于九公主朱蕾的下落……”
    这句话使得简昆仑顿时为之一振。
    “怎么样?”李七郎说,“我一猜你就有兴趣!”他似乎略作犹豫,遂自做了决定,“好吧,我们不妨来比赛一下,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就拿九公主这个人来做个赌注,看看谁先到手?”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这意思是,贵派万花飘香也打算对公主加以染指?”
    “我们一直没有放过他们!”李七郎说:“不只是九公主一个人,包括永历帝本人,以及他身边所有的人,我们都有兴趣。”
    这么一说,简昆仑心里反倒略为宽释,却是因为七老太爷的底牌既为自己所知悉,九公主落在他的手中,辗转入京,不免死路一条,若是万花飘香中途把她劫出来,情形便大有转机。
    固然,柳蝶衣野心勃勃,之所以劫持永历帝一家,无非意在挟天子以令诸侯,满足他一己称雄天下的霸心而已,却是可以断言,九公主在他们掌握之中,却不致有生命之险。
    问题在于七老太爷到底实力为何?是否敌得过万花飘香之中途出击?这些却是自己所无能左右,却又何妨与对方一赌输赢?
    李七郎笑吟吟说道:“其实,这只是你与我个人之间的一个赌注而已,换在别人可就不同了,记住,连你本人都是我们急欲擒获的对象,柳先生已颁下了命令,谁也不敢不遵,这一点你应该是心里有数。”
    简昆仑点头道:“多谢你提醒我,想必是时姑娘已然出动?”
    李七郎一笑说:“岂止是时堂主一人而已?万花飘香高手如云,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你只是没有见过罢了。”
    简昆仑心里微微一动,一个人的影子,蓦地闪向脑海——燕云青。
    这位隶属万花飘香两大堂主之一的金叶堂堂主,至今还不曾现身而出,他若是在暗中对自己加害,却是不可不防。
    简昆仑决计与李七郎本人在九公主落入谁手这件事上别别苗头,赌个胜负输赢。
    李七郎微笑道:“你愿意了?”
    简昆仑点点头道:“好吧!我接受你的挑战就是。”
    说完,正待转身离开。
    “等一等……”李七郎唤住他,“你还不知道我们的赌注是什么?”
    “是什么?”
    李七郎湛湛目神,若似有情地直视着他,目光里却不无执著:“如果你输了,很简单,我要你心甘情愿的束手就擒,同我一起转回飘香楼,今后共事柳先生,永世不心生二念!”
    简昆仑愣了一愣,半天才讷讷说道:“要是你输了呢?”
    “问题就更简单了!”李七郎笑靥不失地道:“要是我输了,便自横剑一死,自刎在你脚前。”
    “这……又何必?”简昆仑说,“这个赌注太大……也太残忍了……”
    “你害怕了?”
    简昆仑冷冷说道:“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怨,我又何忍置你于死地?”
    李七郎一笑说:“这意思是你一定会赢了?别太自信,我不会输的……”
    简昆仑冷笑道,“果真如此,你更何忍置我终身于柳蝶衣之下,供其驱使?在我来说,这个罪远比死来得更为可怕,恕我难以苟同!”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自去。
    李七郎只是向他背影望着,直到简昆仑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才怅怅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实在说,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却是抛不开对方印在心上的那一条人影……
    乃至于感受出如不能与对方长相共守,宁可横剑自刎在他的脚前。奇怪、可怕的一个意念?
    简昆仑返回花鼓楼,已是傍晚时分。
    九公主朱蕾既为对方所掳获,自己这个人对七老太爷来说,应是全无兴趣。便是目前这个理由,简昆仑才毫无顾忌地返回。甚而,他脑子还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巴不得对方放不过自己,如此一来,便可大肆周旋,进而由对方身上,探知公主下落。
    是以,他非但不要回避,反而更是招摇。
    华灯初上之时。简昆仑一袭锦衣,手摇纸扇,翩翩风采出现在四面荷花的湖心亭内。
    四面锦绣,人儿熙攘。
    却有妙龄少女,手挥五弦,发声新莺,一曲高歌,唱的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时令小调。
    调寄清平
    东风去了秦楼畔,
    一川烟草无人管,
    芳树两暗暗,
    黄鹏三两声……
    歌声袅绕,清新动人。
    简昆仑凭栏独坐,心绪起浮。犹记得昨夜此刻,还与朱蕾在此同餐共饮,一夕之间,便自分离,却不知她现在系身何处?安危如何?这么一想,简直内心忐忑,如坐针毡。
    由李七郎嘴里,终使他知悉了那个七老太爷的真实身分——九翅金鹰贝锡。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全无印象,只是当今皇朝的十三飞卫,却在武林中屡有传闻。
    此人既居十三人之首,自然绝非无能之辈。
    事实上皇朝十三飞卫,亦即当今清帝十三名近身护卫。其权术势焰,想想也可以知道,无怪乎以吴三桂当今王者之尊,亦不得不曲予优容。
    简昆仑夹起来一块鳝鱼,入口慢慢咀嚼……思维却只是在九翅金鹰贝锡这个人身上打转。如是对方那一身鲜丽华衣,珠光宝气的满身穿戴,便自清晰现身跟前。这个人的身手,果非等闲。那一掌变化突然,翩若蝴蝶,却兼具飞鹰之势,令人防不胜防,却是力发随意,内涵万钧,真个有一掌山河之势。差一点拍散了简昆仑身上真气,落成了终身残废。
    把一盅绍兴黄酒满满灌下喉里,简昆仑只觉着说不出的气闷,左面肩头,为对方掌拍之处,火辣辣直似犹有余痛。便在这时,他意外地看见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也正向他窥伺。
    两根手指轻轻拨开垂下的珠串,那人其实原在黑暗之中,只是不知怎么,却为简昆仑意外的发现。
    正是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把到口几已下咽的酒,中途忍住,借助于一个回势,全数吐回盅里。这个动作,甚是微妙,除了他自己之外,决计不会为任何人所窥破。
    他随即注意到,那双暗中的眼睛,忽然为之消失。
    虽然是一个看来不足为奇的小小动作,但是简昆仑屡经大敌,却不敢等闲视之。
    这壶酒方才由侍者送来,锡质镂花的壶身保得酒热,善饮的人都知道,绍兴黄酒要烫热了喝才够味道,即使盛暑时候,也不作兴凉饮。
    久走江湖历练之人,却也知道,蒙汗毒物所最宜混入者,也正是这类味醇质热的黄酒,一经混合,饮者如非特别细心,简直无能察觉。
    却是暗中那一双注视的眼睛,忽然使他留下了仔细。于是,这满满一壶美酒,便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悄悄的隔窗付于流水。
    某种情况之下,简昆仑似乎有所觉察。他于是作势畅饮一杯,随即摇动了一下早已不见涓滴的空置酒壶。完成了这个动作,便似不胜酒力的样子,倚身座位,等待着进一步的发展。
    须臾,穿着灰色大褂的酒保,手托银盘,盘子里托着另一只锡壶,施施然来到了眼前。
    “先生,还要酒么?”
    简昆仑点点头说了声:“好酒!”便把这壶酒留了下来。两壶美酒下肚以后,他便似不胜酒力地倚身长座,醉倒了。一些细小、琐碎的动作,便自在这个时候,悄悄部署完成。诸如,把一口十分锋利的短刀,藏置腕底。
    长剑月下秋露却不曾带在身边,出来之先,便已藏在别处,这一次由于他的自作聪明,反使公主朱蕾,落在了七老太爷手里,对他来说,实是莫大羞辱,受了这次教训,乃使他对任何事都心存仔细,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霎,他倚身靠椅,看似俯脸向下,其实却可经由腋隙,窥知一切。这个动作,似乎并没有立刻引起别人的注意。
    耳边上犹自听见卖唱少女的婉转歌声,六角酒亭座客却也不少,行酒猜拳却也是免不了的。乱糟糟的四面八方声音,一直在他耳边上响个不停……才使他觉出,此番装醉的滋味,不大好受。
    未几,才有人来到了近前。还是先前送酒的那个酒保。
    这时他一面收着酒菜,一面频频向简昆仑身上顾盼,却是不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走过一个人来。
    透过腋下空隙,简昆仑清楚地看见这人的下半身子,一件讲究的绉绸子湖色长衫,脚下是茶色缎子的双脸皂靴,很斯文讲究的穿扮。
    这身装扮,立刻使简昆仑记起入门时的那位账房先生——尖尖瘦瘦的一张白脸,两只大肿泡眼,人很礼貌。进门时还向自己双手一拱及地,特意示好地称呼了一声:“简相公”。自称姓张,是这里的账房先生。
    张先生这时背负着双手,走到了简昆仑身边,来回踱了几步,还特意把头低下来,仔细地向简昆仑脸上看个不已。然后他才直起腰来:“醉是醉了,还不够沉。可小心着点儿!”又道:“好酒性,两壶酒喝得光光的,一滴也不剩!”
    旁边一个小伙计说道:“是怎么着?把他抬回去呢,还是就……”
    张先生说:“等着,人还没到……”
    简昆仑心里一动,又是什么人呢?
    “你小心注意着,一有动静,马上来告诉我一声!”说了这句话,张先生就迈着八字步,慢慢走了。
    简昆仑干脆身子一翻,趴在了桌子上,这个姿势比较更能持久。
    张先生吓了一跳,又过来特意地察看了一下,用手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见他毫无反应,才嘿嘿笑了:“行了,这一次够沉了。”
    说话之间,脚步声响,走过来两个人。
    即听张先生的声音说:“醉了,醉……这家伙真行,两大壶酒才把他给弄躺下了。”
    后来的人,一伸手扳过了简昆仑的身子,却见后者一双眸子半睁半闭,目光发直,岂止是醉了,简直人事不省。
    后来的两个人,一个秃顶尖颏的瘦子,另一个短发灰眉,双目翻白。
    两个人虽是各着长衣,一副斯文打扮,瞧着那眼神儿以及满脸的风尘气息,却也可以猜知绝非一般良善人家。尤其是后者,那个短发灰眉的汉子,一入简昆仑目光之中,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便是烧成了灰,简昆仑也能认得他。
    无眼太岁公冶平。
    昨日在船上,动手开打,把自己追落入水,便有此人在内,想不到他又来了。
    这个猝然的警觉,使得简昆仑为之心头一震,当时真有一种冲动,恨不能立时动手,以奇快手法,致对方以死命。
    只是那么一来,显然失却了此番佯作昏迷的本意,且先暂时忍耐的好。
    一念之间,便自打消了向对方出手的本意。只是对方既是这等狠厉人物,却要加倍小心,不可不防。
    扳住简昆仑肩头的那个秃顶汉子,偏向无眼太岁公冶平道:“是他不是?”
    公冶平冷冷一哼说:“没错。”
    秃顶汉子哧地一笑说,“听你说不是厉害得很么!也不过如此,两壶酒就放躺下了。”
    一旁的张先生咳了一声,插口道:“小人酒里掺的不是一般的蒙汗药,是……”
    “是我给他的!”
    公冶平接上了话头:“别说是他了,就是只老虎,也得睡上三天,不过,话虽如此,对这个人可真得十分小心!”
    这句话顿时使得简昆仑心里一动。猝然警觉到这个假瞎子即将要向自已出手,一念电转,立刻反应于丹田内气。
    原来他幼时从父亲练习内功,已具真气运行之能,事先若有预防,一经运行之下,除非是极特殊的手法,一般点穴手法,大可无畏。
    正是公冶平那句可真得十分小心的话,提醒了他,使他感觉到对方的可能出手,乃致猝然提吸起一股真力,以之遍布全身。
    这番措施,方自完成。公冶平已付诸行动——足下微探,右手三指撮如鹤喙,一连在简昆仑身上肩井、志堂、风池三处穴道各点了一下。
    秃顶汉子嘿嘿一笑,手势一松,简昆仑便又倒了下来。
    简昆仑暗道了一声,“好险!”
    若非是他的一点先见之明,此番真个弄假成真,着了对方道儿。
    公冶平施展了这么一手,才自宽心,再无恐惧。哈哈一笑道:“这就好了,就算他长了翅膀也是飞不动了,拿酒来!”
    张先生拍着手笑说:“快,快,酒菜侍候,给两位老爷贺功!”
    一下子擒住了简昆仑这等人物,自是大功一件,少不得要酒菜庆贺一番。
    酒菜就摆在简昆仑伏案的同一张桌子上。
    张先生奉邀作陪,对二人极尽恭维能事,三个人放言直论,再无一些顾虑。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句句都进了简昆仑的耳朵。
    三杯黄汤下肚,公冶平嘿嘿笑道:“这阵子,老子哥儿几个受的窝襄气可多了,尤其是那个老家伙、龟儿子,眼睛里根本不把老子们看在眼睛里,这下子也让他龟儿看看,牛不是吹的!”
    秃头汉子哼了一声:“算啦!人家的来头大,没看见吗,连王爷都买他的账,咱们又何必跟他斗?”
    “斗当然是谈不上啦……今天我非要抓着这个姓简的,就是格老子的要他看看,看看我们七太岁不是草包!”
    奉陪末座的张先生,随自插口道:“七老太爷走了没有?这边的房子,还给他老人家留着呢!”
    公冶平一笑说:“你最好租给别人吧,他呀,我看是不会回来了!”
    “这……”张先生讷讷说,“可是他老人家……的房钱还没开呀……”
    秃头汉子哈哈一笑:“等着吧,一年半载也许还会回来,少不了你的!”
    “是是……”张先生随即不再吭声了。
    公冶平冷冷笑道:“虽说是打京里下来的,王爷可也犯不着这么巴结他,说句不好听的,真像比对他爹……”
    “咳……”秃头汉子咳嗽了一声,“兄弟,你喝多了,嘴下留点神吧!”接着他干笑了一声,“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双方互惠,嘿嘿……平常看你挺光棍的,怎么这件事你就看不出来呢!”
    “双……方互惠?互惠个什么?”
    秃头汉子忽然一笑,推开盘子站起来说:“行了,咱们也该走了,天不早了,路上又黑,还带着个活宝贝,喝多了误事。”
    公冶平也就不再多说,吆喝了一声:“算账!”张先生只是推辞,无论如何也不敢真的收钱,也就算了。
    水声潺潺,船儿摇摇。
    简昆仑又睡到船上来了。几次三番,他都想伺机下手,结果了对方这两个狐假虎威的太岁,只是急不得也,有些心中的疑问正待由对方嘴里解开,便自忍了下来。
    这条船当然不能跟那天七老太爷借自吴三桂的画舫相比,简直不能相提并论。窄小的船身,顶多不过只能容下十来个人,简昆仑这么一躺下来,更自余地不多,摆上一张桌子,小小船儿便占满了。
    桨声欸乃,舟身时有起伏。
    这一带黑得厉害,蚊子又多。
    简昆仑睡在那里,既不能动,这个罪可是受大了。平素对敌时,轻易不思一用的内气真力,这一霎却不得不施展出来,用以对付脸上的蚊子。
    这个办法固然有效,却是耗力太多。
    似乎眼前已到了出手时刻,他却仍在有所期待。
    萤火虫时明时灭,舱里就只悬挂着一盏破纸灯笼,光度之微弱,也只能略可用以辨物。
    简昆仑简直可以睁大了眼向二人直瞪,也不虞会被他们发觉。
    “老吴!”公冶平向秃头汉子说,“依你看,那个老家伙他是安着什么心?在王府他还要呆多久?”
    “这可难说了!”秃头老吴说,“管他们呢!”
    公冶平一面用扇子赶着蚊子:“管我是管不着了,只是那个老小子喝五哈六的样子,我受不了,格老子的,我们是跟王爷出差,凭什么要听他的,你瞧见没有!连宝二哥都有点受不了啦!”
    宝二哥又是哪个?
    简昆仑随即记下了这个名字。
    秃子老吴一笑说:“这就对了,你也看出来了不是?凭我们这点子能耐,还不足跟他斗,宝二哥可就不同了,王爷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们两个要是斗上,可就有乐子好瞧了,咱们又何必呢!”
    这么一说,宝二哥这个人的身分,大概也就呼之欲出了。
    公冶平呵呵笑几声,甚是得意地道:“真有你一手,看你平常逆来顺受,一副不吭气的样子,原来也有你的主意,是打着这个算盘呀!”
    两个人都笑了,一面剥着花生、喝着茶。
    “对了!”公冶平才似想起来,又问道:“你刚才说王爷跟那个老家伙什么双方互惠……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你还不懂?”姓吴的说,“你当王爷真的犯贱?凭他王爷的身分,犯得着去巴结姓贝的那个老头?”
    姓贝的,便是七老太爷了——正确的称呼应是九翅金鹰贝锡,这个姓是个旗姓,以此猜测,七老太爷这个人,当是满人,应是无误。
    公冶平没有吭声,这一点,他一时还真想不明白。
    秃顶老吴不愧比他年长几岁,一双招子硬是不空。
    “说明白点吧,一个为色、一个图财,就是这么档子事,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为色……”公冶平怔住了,“难道王爷他瞧上了九……公主那个小妞妞?”
    “那还用说?”
    “啊……”公冶平这才似忽然明白过来,“可是……那个小妞是钦命要……犯……
    王爷他?”
    “什么钦命不钦命?这里到底谁当家?”
    “啊……”公冶平连连点着头,越想越有理,“原来是这么档子事……可是姓贝的不是打京里来的吗?难道就不防着他点儿?”
    “这不就是说一个图财吗!”秃顶老吴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为着这个,姓贝的早就带着小妞走了,还在这里瞎蹭个鸟!”
    “啊……这就对了,对头!对头!”一连两声对头,川味十足。
    简昆仑心里的一个疙瘩,总算解了一半,这番掩忍活罪,可算没有白受。
    老吴冷笑着说:“看样子,贝老头开价很高,王爷有点心疼,还在杀他的价,再怎么说,人家是个公主的身分,不比前此的那个十面观音,五千银子就打发了!”
    “可娘娘那一面也不好说话呀!前一次大发雌威,把佛堂都给砸了!”
    “这……”老吴眯着眼直笑,“谁叫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烧香念佛,放着好好的娘娘不当,光想成仙——有什么用?王爷他老人家天性如此,就好这个调调儿,你能把他怎样?咬他老鸟?”
    越说越不像话,姓吴的一口家乡河南口音,跟公冶平的四川话一搭上,可真应上了南腔北调。
    公冶平一面剥花生往嘴里扔,一面连声冷笑不已:“怪不得呢,格老子——周总兵那边,已经把人都抓往了,姓贝的老小子硬要来上这么一手,多费上一道事,我是奇怪,原来他个老小子是打的这个主意?我们哥儿三个也被他摆了一道,还真给他卖命……妈的!”
    气得他直吐气:“早知道这样,哪个龟孙子给他卖命:妈的,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他一个人荷包里流,我们连一点边也沾不着!”
    越说越气,公冶平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那样子真恨不能立刻找七老太爷拼命。
    “不行,格老子,找他去把话说清楚了,他为什么,格老子我们为什么?凭什么他一人吃肉,连点汤也不给我们喝?”
    老吴说:“算了吧,你还是坐下来息息火吧……”
    公冶平用力地拍着桌子:“不行!”一抬头,顿时傻住了。
    敢情是一边躺着的那个人——简昆仑,竟自站起来了。
    一惊之下,公冶平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坐在他对面的老吴,蓦地瞧出了不对,回身一看,顿时也愣住了。
    “不好……”随着公冶平的一声喝叱,右手飞处,手上的一碗热茶,连着茶碗,一并直向着简昆仑身上砸了过来……却在简昆仑鬼影子的一式闪躲里,砸了个空。
    呼地一碗茶水,直飞舱壁,啪嚓摔了个碎片横飞。
    船身轻轻一颤,简昆仑如影附形的已来到了一人近侧。
    公冶平怪啸一声,来不及施展兵刃,右手倏地一翻,用足了力道,直向对方脸上击去。却是简昆仑的一只手掌,也在这一霎同时递出,叭!迎在了一块。
    随着船身的一个疾动。公冶平身子蓦地后退了两步,方自开口说了个你字,哧……
    一口怒血,已自狂喷了出来。
    简昆仑已不再手下留情,这一掌功力内聚,全系内气真力。虽然未见得有一掌判生死之感,却在与对方一接触的当儿,伤了他的内脏。
    无眼太岁公冶平一身功夫,说起来算是挺不错的了,可是今日碰上了简昆仑这个大敌,活该倒霉。
    简昆仑这边掌势方撤,他已由不住扑通倒了下来。
    秃顶老吴一惊之下,总算明白了眼前是怎么回事,此人叫吴元亮,人称秃鹰鬼见愁。
    入王府当差,改称秃太岁,亦为七太岁之一,一身功夫,在七人之间,最是卓越,为人却也在正邪之间,平素并无大恶。
    眼前这一霎,目睹着简昆仑的神武,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右手探处,深藏腰际的一口软兵刃十二节亮银鞭怪蛇也似的抖了出来。
    银光四颤,铮然作响声中,这条十二节亮银软鞭,抖了个笔直,随着他前进的脚步,直向简昆仑两眉之间眉心一穴疾点过来。出手不谓不快,招法不谓不狠。
    简昆仑冷笑一声,身子一个快速疾转,旋风也似的已绕到了老吴右侧。
    秃太岁老吴叱了声:“打!”手中银鞭,蓦地自行倒卷过来。反向商昆仑脖颈上绕了过来。
    铮!又是一声脆响。
    简昆仑的一双手指,迎着了他的鞭身。只凭着这一点之力,真力内聚,乃自将对方一截鞭身忽悠悠地荡开了一边。
    秃顶老吴吓了一跳,施出全力,嗖地打了个旋风,跃向船头。
    简昆仑却容不得他这般猖狂,船身一起又沉,简昆仑如影附形的已欺身而进。
    老吴再施故技,哧……亮银鞭毒蛇出穴,扎向对方心脏,却被简昆仑左手轻轻一抄,抓在了手上。
    船身骤然打了个跌,荡起了一天的浪花。
    简昆仑的一只右手,已按在了老吴右肩下方——像是当日七老太爷掌伤自己一般模样。这一掌足能拍散对方护体真力,老吴若是没有简昆仑那般深厚扎实的功力为盾,看来足够他在床上躺上半年的了。
    扑通!水花四溅,淹没了老吴整个身子,便此一路随着湍急流水,载沉载浮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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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隔花小犬空吠影
    月明星稀,翠湖如镜。
    五华山下美景无边。
    又复是满月之夜,每一回,简昆仑举头向明月怅望,心里即有说不出的激动……
    九公主失踪已近二十天了。
    种种迹象的显示,证诸各类传说,矛头皆指向这里——五华山宫,七老太爷挟公主以自图,此刻正为平西王邸的贵客,公主朱蕾应是没有例外,也在这里了。
    简昆仑左思右想,硬是压不下这一口气,一路兼程而下,今夜便是探宫来了。
    平西王吴三桂何等气势?这一点无庸多言,自入滇境之始,便已经看了出来。这一霎,仰视山宫,却只见一片亭台楼谢,翠翘曲琼,繁星点点,皆映自琉璃殿瓦,更似耀眼璀璨。
    那一道疑是玉质的石阶,气势如龙,一路伸延盘转直上,却有两列千百盏繁灯,石马石兽,间歇其间,将一行山道点缀得更增无限壮观。
    却有那执戈持刀的锦衣卫士,鹄守长更,一路而上,为数千百。
    即使像简昆仑这等身藏绝技的高人异士,也不敢轻犯其锋。登山之前,切要细细盘量,不得失之大意。
    前山不成,简昆仑又自绕向后山。
    也是一样。
    火光时耸,更见军营的驻扎,行人来去,只听得一声,“口令”的吆喝,看样子不是什么好兆头。
    简昆仑又自绕了个方向,改向侧面攀登。
    这一面碧森森满是绿竹。
    依然有明灯点染其间,却是说不得了,便自选择这里。
    简昆仑周身是胆,心念既经决定,再无反悔。
    今夜,他特地穿着一套黑色紧身衣,前此为了七老太爷所中的掌伤,经过多日调养,总算已完全复元,这一霎只觉得全身是劲,活力无限。
    风引竹梢,悉悉有声。
    有一道窄窄石阶,蜿蜒直上,时而掩饰在竹影婆娑之间。沿山一带,虽不失林木葱葱,却有明灭灯火串联其间。乍看之下,宛若一天星辰,撒落在辽阔的天际云海,却是别具姿态。
    只是,如果有意做进一步深入观察,即可领略到,那如同星海的一山灯火,其实俱是布防其间的石堡暗卡,驻扎着用以捍卫平西王邸安全的亲军卫士。
    简昆仑伫立竹下,盯衡当前形势,越加心怀谨慎,不敢大意。思念中,即见前道灯光晃动,走出来个年老差弁,披着个汗褂,一只手提着篮子,一只手打着个灯笼,一路步履蹒跚,显然酒喝多了。
    简昆仑伫立竹下,婆娑树影,正可用以隐身,倒不虑为他发现。
    老差弃一路歪行来,却不怕失足滚落山下,一边行走,嘴里也不闲着:“五香牛肉,棒棒鸡,你妈是个阎婆惜……”
    也不知是在骂哪一个,看来这一趟子差事,便是专门为采办五香牛肉和棒棒鸡了。
    后面一人哑着嗓子大声嚷着:“老曹,老曹……”
    前行的老弁扶着棵松树,缓缓回过身子:“啥事儿?”
    “给捎两斤猪头肉来,张管事家里的要……”
    老曹哼了一声:“晓得啦。”回过身子却嘟嚷着:“还给她捎个捶子,问她要不要?”便自晃晃悠悠一路去了。
    简昆仑早在他们彼此答话的当儿,施展身法,一连三四个起落,已进身当前。
    先时说话那个哑嗓子的人,是个高大的胖子,身上围着油兮兮的围裙,敢情是厨房的一个伙夫。
    平西王府人口众多,王爷以次,众口难调,光是负责各房饭食的厨子,就有十来个之多,若加上点心师傅,负责打杂、采买的各类役卒,人数可就大是可观。灶房里炉火竟夜不歇,应付了主子,还得应付奴才。
    像眼前张管事家里的一句吩咐,应付不足,便得专人上一趟夜市,时已深夜,莫怪乎负责采办的老曹,嘴里不干不净了。
    尽管是早已过了晚饭时刻,厨房里依然十分热闹,七八个灶台,炉火不熄。几名打着赤膊的汉子,双刀齐飞,俎板雷鸣,正在剁肉。
    今儿个,上面交代下来,九十六份头儿的消夜点心——鸡肉三鲜馅儿的馄饨,外带甜三角,豆沙包儿。
    瞧着这个份儿知道,八成是给娘儿们吃的。
    吴三桂本人,他不吃这个,一式葱爆羊肉、酱爆双脆、韭黄肉丝,鲜有花样例外。
    来云南以后,中意了本地三和园的篓子酱菜。小米精粥就三和酱菜,简直成了他的日常专食,百吃不厌。
    原来吴三桂他是辽东人,武举出身,有一身好功夫,传说这位王爷,有一个持久不易的养生习惯,每天夜里子时,一定要练一阵子功夫,搬动百四十斤的石锁一百次,开二百石的强弓一百次,随后大吃一顿,才自就寝。
    刀俎声里,简昆仑一连越过了两层房舍,踏进了王邸内院。
    当前一片院子,深邃辽阔,更不知何人所居。
    一式繁花高拱的落地罩门,阻住了眼前去势,在拱门两侧,矮小的冬青灌木,一路蜿蜒,形成了形势上一道阻拦,用以区分内外,一般闲杂人等,自是不能擅入。
    简昆仑隐身暗处,心里却是举棋不定。
    平西王邸如此大的气派,高堂邃宇,连槛层轩,若非轻车熟路、乍然上来,又去哪里摸索?
    他这次来,主要为探测九公主朱蕾的下落虚实,对于吴三桂的兴趣不大,至于七老太爷——贝锡这个人,却要仔细谨慎,以免再次着了他的道儿。若是机缘适当,便自下手剪除了这个祸害。
    心里正自盘算,却见两名短衣汉子,打着灯笼,由一边岔道走出。简昆仑忙即收身壁下。
    打量二人,一色的青巾扎头,各人挂着腰刀,背荷长弓,红色短号衣上印着一个勇字,料是王府例行巡夜查更的两个把式。
    这类事极其无聊,惟其每日例行,更为日久生厌。
    两个人一路行来,嘴里胡乱说着闲话,目光所及便只是灯笼照射方丈之处,却不意简昆仑这个要命煞星,忽地自暗处闪了出来,二人突地一惊……
    “是谁?”
    其中之一,拔刀不及,已被简昆仑飞起右手,点中腋下,蓦地双腿一软,便自倒了下来。
    另一人刀势方自掣出了一半,只觉着肩上一麻,已为简昆仑一只左手抓了个结实。
    随即,这口刀便自到了对方手上。
    “你……是谁……干什么……”
    这口刀随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吓得这人头上青筋直跳,全身连连战抖不已。
    “想活命就照实直说,要不然管叫你人头落地!”
    话声出口,刀势加力,锋利的刃口,几乎已经切进了他的脖子里,便只得一连口地讨起饶来。
    简昆仑右脚挑动,把地上被点了穴道的一个,挑落暗处,就势把地上的一盏灯笼踏熄,刀势前送,迫得这个人不得不移步向前,走向暗中站定。
    “把灯吹了!”
    那人还真听话,刀既架在脖子上,吹灯笼还真不方便,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方自弄熄了。灯笼既熄,黑黝黝一片,啥也看不清楚,倒是那口刀,冰冷的刀锋接触在脖子上,令人印象深刻。只觉着两片牙骨连连战抖,要不是简昆仑一只手用力地抓着他,这个人真个软了下来。
    “有一个新来的姑娘,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哪……一个新来……的姑……娘?”
    “有个叫七老太爷的人,现在哪里?”
    “谁……是七老……太爷?”
    虽是在暗中,简昆仑却也把他打量得很清楚,这两句话料是不虚。
    转念一想,七老太爷只是贝锡寄身江湖的一个称呼,这里是平西王的府邸,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大爷的呼唤?
    再说王府女眷众多,只是丫鬟婆子,每日更换都应不在少数,对方不过是巡夜的一个把式,如何弄得清楚?
    “好吧,我只问你,王爷现在哪里?”
    “这……”发了一阵子怔,这人才点头说,“刚才在大厅看戏……说是散了……现在哪里……可就不知道了。”
    这几句话,想来也是实话。
    “好吧!”简昆仑冷冷一笑,“那就麻烦你一趟,头前领路,带我到大厅去吧!”
    刀势一紧,轻叱一声:“走!”
    走了几步,简昆仑站住脚道:“还有多远?”
    “远着……咧……”一只手往前面指着,“还得绕过七八层院才到。”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清楚一点!”随即松下了刀,改比在对方肚子上。
    这人连说带比,总算把大厅所在说了个清楚。
    简昆仑打量着他,冷冷说道:“今天夜里,你用不着查更了,就睡在这里吧!”
    这时右手突翻,已点中对方肋下麻昏一穴,这人和他那个同伴,身子一软,便自瘫了下来,随即人事不醒,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简昆仑施展轻功绝技,按照那个巡更把式所示,一路兔起鹘落,来到了前院大厅。
    却是晚了一步,正如那更夫所说,宴会已然结束。
    此时此刻,大厅里灯火阑珊,早已曲终人散,偌大的厅堂里,只几个仆役婆子,正在收拾桌椅残局,彼此相互调笑,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简昆仑侧身殿廊,隔着一片轩窗向里面窥伺,由于厅堂广大,且多拱柱。玻璃屏,喷金兽,古董玉器,摆设既多,极易障身,倒也不愁为人发觉。
    却见厅堂地势极大,足可容下数百人盛宴,绕厅四周,设以环梯,一路迂回而升,皆铺着鲜丽藏毯,整个大厅,就其地势之高低间异,点缀着数百盏不同形状的各式宫灯,雕梁画栋,绣槛文窗,翡帷翠幔,极具富丽堂皇之能事。
    厅内设有仿似盛朝天子的四方雕楠玉座一方,仅差着没有雕龙附凤而已;居中偏后的丹墀玉池,想是用以歌舞献艺之所,两厢乐台,琳琅满目,举凡笙管萧笛,丝竹琴瑟,应有尽有,左面金钟,右面玉磬,较之宫廷的中和韶乐,亦相差无几。
    料想着吴三桂在此接见属下百官,或颁发旨令,金钟响、玉磬鸣的一番盛况,或是夜宴观舞,千灯齐明,玉池献舞的一番旖旎风光,该是如何一番景况?所有的这一切,无非只是为满足他一个人的权势威望、声色之欲而已。
    对于吴三桂的强颜事敌,卖主求荣,冲冠一怒,只为红颜故事,天下志士,无不嗤之以鼻。任何一个稍有血性的人,都应不齿其人,简昆仑更不例外。
    看着看着,简昆仑情不自禁的心里滋生出一种激动,恨不能立刻寻着这个人,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当然,这可不是他此行的主旨,像刺杀吴三桂这等壮烈大事,绝非仅凭一念之兴的血气之勇之可为,目下却是莽撞不得。
    退出了署名召贤殿的大厅,简昆仑四顾茫茫,一时真不知何所去从?眼前一道水磨方砖的垂直甬道,直通向前面的一处石楼,灯月之下,花叶扶疏,时有微风,飘散着郁郁清芬。却有两个执戈禁卫,远远站立甬道尽头——那里立着一个六角形的宫门,门内禁地所在,显然又是一番世界。
    简昆仑原以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查知朱蕾下落,却不知一入宫门,宛若置身汪洋大海,想要找寻朱蕾这个神秘人物,还是真不容易。
    自然,凭他一身武功,不难大肆发难,只是那么一来,打草惊蛇,其与九公主朱蕾之未来祸福,可就难料,更何况朱蕾身边还有个老谋深算,技艺超人的七老太爷,若为他知道了自己此来的意图,朱蕾下一步的命运,可就令人担忧。
    是以,今夕夜访,万万莽撞不得,实应谨慎为先,非万不得已决计暴露不得,正为有此一念,行动上不免大生阻碍,这一霎不禁有进退维谷之感。独自伫立在一棵雪松前,正自纳闷儿。
    蓦地,一条人影有似燕子般轻飘,直由身后瓦脊间蹿身而至,身形一落,急速向着一座耸立的假山隐身过去。
    简昆仑心里一动,本能地向后收了一收。
    却在这一霎,另一条人影,海燕掠波般,紧接着先前那人之后,突地飞身而至。
    好快的身法。正因为简昆仑自己轻功造诣极佳,目睹之下,才自更为惊心。
    毫无疑问,眼前两个人,俱可称得上轻功中一流身手,后来的这人,身法尤其惊人。
    好在简昆仑站立的这个地方,角度适中,借助于大厅当前一溜高挑长灯的映射,正可将当前二人看得十分清楚,而他本人由于背光之故,加以树身的掩饰,却是不虞为对方所发现。
    先来的那人,乍现即隐,动作太快,简昆仑一时未及看清,后来的这个人,似乎并不顾忌行藏的败露,更无丝毫掩饰之意,乃致身形乍现,即为简昆仑看了个一清二楚。
    好高的个子,足足有六尺高下,却是穿着讲究。一身宝蓝色缎子直裰,在灯光映衬之下,闪闪而有光泽,却把前面一片大襟扳起腰间,露着里面月白色的缎子裤脚,足踝处绑扎得极为利落,衬着那等气势,称得上是个漂亮人物。
    这人年岁看来约在四旬上下,唇间留有短髭,一双眸子,深陷目眶,转侧之间,精光内敛,这一切显示在刀板也似冷漠的脸上,尤其给人以精悍阴沉之感。
    比这些更使简昆仑注意的,却是紧紧缠绕在对方脖子里,结有辩花的一条油松大辫子,不啻说明了,对方满族人氏的身分。
    那么,此人在这所巨宅里的身分职掌,已是呼之欲出了。
    似乎认定了先来的那个人,就藏身附近,对方这个长身汉子,显得异常的沉着,一副从容镇定模样,却把一双光华内敛的眸子,缓缓在眼前搜索逡巡不已。
    如此情况之下,那个匿身假山石后的人,越加噤若寒蝉,不敢显露出一点点声音来。
    简昆仑从而也为一袭紧张气氛所笼罩,随即提高警觉。悄悄取出早已备好的遮面虎,罩落头上。
    长身汉子一双目光,继续在附近缓缓搜索,刀板也似冷漠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两道深刻笑纹,表情颇似不屑。
    “大姑娘出来吧,二爷已经瞧见你啦,还藏着干嘛,跑不了的!”
    正为其这么出声一招呼,才使得简昆仑倏然警觉到先时那个人是个女的。
    长身汉子一面说着,却把一双湛湛目神的眼睛定睛向侧面假山。这个动作,使得简昆仑心中为之一惊,由不住为着暗中姑娘捏上一把冷汗。
    这一霎变化,波谲云诡。长身汉子似已猜知,暗中姑娘藏身石后。
    石后姑娘,却也测知自己的形迹败露。
    无独有偶的是,双方俱都选择了这一霎有所行动。
    于是,长身汉子猝然腾身而起,向着假山逼近的一瞬,也正当石后姑娘蹿身而出的同时。
    “刷……刷……”
    两条极快的人影,空中交叉而过,宛若翩跹天际的一双巨鹰。
    更为吃惊的却是,那个姑娘猝然落下来的身子,距离简昆仑藏身的雪松,极为接近,使得后者立刻感觉出有被迫现身之危。
    果然是个坤道人家。
    锦帕扎面,腰肢款款。一身紫色劲装,身后背着口宽面薄刃的三尖两刃刀,身子骨轻盈利落,显然身手不弱。无独有偶的却是她也留着条辫子,却不似长身汉子那样盘在脖子上,而是长长地拖在身后,每有跳动,辫子先自甩起,一撂老高,平增无限情趣—
    —自然这情趣二字,却要分别时地,眼前这般场合,无论如何是难能领会的了。
    却是这条长长辫子,使得简昆仑记起了一个人来——便是那日与朱蕾在解金刀用餐时,所遇见伪作卖花的那个姑娘——巧手金兰向思思。后来知悉她竟是万花飘香帮下的一门之主。
    莫非真的是她?
    思念之间,长身汉子却已紧蹑着辫子少女身后,猛地袭身过来。
    “你还想怎么?乖乖与你二爷留下来吧!”
    说话的当儿,一双箕盘巨掌,直向着少女的纤纤细腰上力拿下来。
    辫子少女霍地一个翻身,猝然飞起右脚,却以脚尖直向对方眉心点来。
    长身汉子嘿地一笑,右手如封似闭,两根手指改向对方脚上拿去。
    手法利落、快捷,却很轻薄。
    辫子少女就空一个疾翻,落身于对方汉子左侧,气得哼了一声,猛地一个下腰,脑后长辫刷地飞撩而起,挟着一股凌厉尖风,直向长身汉子脸上力拍过来。
    原来她这条长发辫子,竟然还有绝技。
    眼前这一抽之力,饶是可观,只可惜长身大汉的身子滑溜得紧,轻轻一个点头,便自闪开了对方状若长鞭的一势急抽。
    那条长长辫上的伎俩,何只如此?
    随着对方姑娘意念,紧跟着空中长辫的一个急转,迎合着对方的头势方起,宛若一支利剑,改向着长身汉子额头上刺扎过来。
    霎时间,二人已战在一团。
    即见那条长长发辫,在对方姑娘运施之下,真个劲道十足,却是变化万千。
    抽、刺、扫、挑、缠、扎,无所不用其极。
    长身汉子身法更不含糊。
    闪、挪、腾、跃、起、转、翻、伏……转瞬间,已是十来个打转。
    暗中窥伺的简昆仑,冷眼旁观之下,乃自看出,辫子少女虽说身法不弱,那一条长长发辫更是诡异莫测,但是以之敌对长身汉子的从容不迫,仅就气势而论,已是相去甚远。长身汉子若非是心存玩耍,便是另有居心,要不然断不会,拖延如此之久仍然未能分出胜负。
    心中正自奇怪……
    猛可里,长身汉子嘿地一笑,随着他左手的一个飞转之势,辫子少女那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已自抄在了他的手里。
    不用说,这一抄之力,劲道极大,以至于使得辫子少女脚下一个急跄,几乎倒了下去。辫子少女心里一惊,往后一挺。
    登时之间,一条发辫扯了个笔直。
    双方力道都强,可就借着这条辫子较起了劲儿。
    长身汉子目光闪烁,脸现狡笑,左手随转两转,已把对方辫子绑在了手上,硬是要迫使对方俯首认栽了不可。他似居心叵测,是否有更歹毒的出手,眼下却是不知。可是透过那一双鹰样的眸子,以及脸上的一丝狡笑,可以断言其用心可诛。
    辫子少女功力甚是可观,可是今日遇见了厉害的对手,眼前这个长身大汉,确非易与之辈,即是在暗中简昆仑的目睹之下,亦视之为一个劲敌,不敢轻言取胜。
    辫子少女越是头上不松,对方手上越是加劲。渐渐地,辫子少女已现不支,再坚持片刻,她乃至发出了吁吁娇喘之声,粉颈间实已汗污濡濡。
    “怎么样,还不服输?”长身汉子嘿嘿冷笑两声,“好倔强的丫头,你的这点身手,在你宝二爷面前,还差得远呢,不打听清楚了,就敢往里面乱闯?今天落在了你家二爷手里,丫头,你认了命吧!”
    这宝二爷三字一经进入简昆仑耳朵,禁不住使得他为之悚然一惊,正是前此船上,耳听得假瞎子公冶平与秃鹰吴元亮一番对白时所曾道及。
    现在简昆仑总算知道了。
    眼前这个长身汉子,原来就是吴三桂身边最称得力的护侍,人称宝二爷的那个人物,无怪乎手下功力如此惊人了。
    辫子姑娘施出了吃奶的力道,才自抬起了脸来……虽说脸上蒙有锦帕,看不见她的表情如何,只是那一双露在帕外的眼睛,却是充满了凌厉倔强,直似要喷出血来的样子。
    “姓宝的……我知道……你……你想把你家姑娘怎么样?”
    “嘿嘿……好说。”宝二爷语气轻浮地道,“看在你自己送上的份儿,二爷岂能亏得了你?少不得要尽情玩乐一番……无论如何,可不能辜负了你的美意!”
    “姓宝的……”辫子姑娘咬牙切齿地道,“姑娘今儿个落在你的手里,自认栽了……
    不过你……却也别得意过早……”
    “怎么着,想吓唬你家二爷?”宝二爷打着一口流利京腔,“告诉你大姑娘,你二爷顶天立地的身子,是练功夫练大的,可不是吓大的!”
    手下加了把劲,辫子姑娘脚下尽管不情愿,仍然由不住向前迈了半步。
    “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宝二爷说,“不是已经告诉了你?”
    “姓宝的……”辫子姑娘低头说,“你要是敢动我一下……你应该知道,姑娘身子后面的人,可是饶不了你。”
    “啊?”宝二爷目射精光地道,“报出来给二爷听听。”
    “飘香楼的柳先生,谅你有个耳闻吧!”
    这句话果然使得姓宝的为之一愣,可是紧接着他脸上现出了一种阴悍的狡笑。
    “柳蝶衣?”
    “不错……”辫子姑娘死命地向外挣着,一面冷声道:“万花飘香的势力你应该知道,得罪了你家姑娘,你可仔细着点儿……”
    宝二爷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太晚了。”他说,“要是刚才你早报出姓柳的名号,宝二爷不卖个交情,算我不懂规矩,现在可是晚了,再说,姓柳的管天管地,可也管不了人家男欢女爱……”
    “你……就不怕我回去说去?”
    “那可得看你回不回得去?”姓宝的冷森森笑着,“你这条小命可操在二爷手里,你还想活着回去?”
    一番对答,简昆仑可都听清楚了。他果然没有猜错,眼前这个辫子少女,正是那日解金刀酒店所晤,万花飘香的手下的那个叫向思思的姑娘。
    她必是风闻九公主朱蕾落身这里,心有不忿,打算出其不备的下手劫取,将功折罪,却不意落在了姓宝的这个厉害角色手上。
    错在她不该自报身分,这么一来,姓宝的更是放她不得,而致进一步动了杀机。向思思此番危矣!
    却不意这个姑娘,情急之间,竟豁了出去——随着她急出的右手,一片刀光闪自后背,竟自把紧系后背的那一口三尖两刃刀掣了出来。
    如此情势之下,自然难以伤害对方——她原本就不是向对方出手,这一刀纯然是照顾自己。
    刷地一声,竟把紧握在对方手上的一根发辫,挥斩为二。
    如此一来,情势立刻为之改观。
    就是暗中观察的简昆仑,亦为之吃了一惊,决计没有想到对方情急生变,竟然还有如此一手。
    宝二爷更不曾料到有此一手,嘴里哟了一声。
    巧手金兰向思思挥刀断发,心态之悲痛,可想而知,自是把眼前这个姓宝的恨之入骨。发辫既断,更不稍缓须臾。一式寒鹰探爪,三尖两刃刀上奇光刺眼,随着她一个急蹿之势,猛地直向姓宝的当胸扎来。
    宝二爷嘿了一声,壮躯霍地一长,滴溜溜就势打了个转儿。
    向思思那般劲道的一势狠扎,却是刺了个空。
    她的忿恚,一如背后长发——在一片刷地作响声中,身后长发,全数散了开来。跟着她一个拧身的妙姿,三尖两刃刀挟着一股尖锐疾风,直向姓宝的当头劈落下来。
    刷!
    宝二爷哼了一声:“好!”随着他递出的左手,那一截缠握在手上的断辫,怪蛇也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向思思迎头劈下的刀锋。
    两下里一交接,顿时搭在一块,缠了个紧。
    宝二爷一式得手,更不留情,嘴里一声低叱道:“撒手!”手腕力振之下,一腔内力,借助于手上发辫,蓦地传送过去。
    巧手金兰向思思,惊呼声中,手上的三尖两刃刀已脱手而出,嗖地一声,直飞出三数丈外,猛落花丛。
    至此宝二爷再不手下留情,低笑一声,脚下一式轻点,猛地逼向当前,待将以手上半截发辫作势向对方当胸点去。
    斜刺里忽地传出了一声冷笑道:“慢着!”
    声音冷峻,近在咫尺。
    宝二爷猝闻之下,蓦地一呆,止住了即将向对方的出手,紧接着肩头轻轻一晃,鬼影子般地飘向七尺开外。
    巧手金兰向思思何尝不为之吃了一惊?
    双方目光逼视之下,才自侧面那浓密的雪松之后,缓缓走出了一个人来。
    自然,由于脸上的一方遮面虎,仅仅只能窥见他的一双眼睛,使得他一时更为之讳莫如深。便是那种强者的风范,使得他乍然现身之始,即大大的透着不凡。
    宝二爷立刻就警觉到了,浓黑的眉毛,倏地向两下一分,眼睛里凌光四射。
    “你是谁?”说话的当儿,一只右手,已自缓缓收回。状如鸡爪,指尖朝下。
    简昆仑哼了一声:“足下想必就是吴大爷跟前第一能人的宝二爷了,幸会之至!”
    宝二爷低沉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我姓宝……你是谁?”
    说时踏前一步,阻住了对方正面出路。
    这一片林木森森,花叶扶疏,时当深夜,胜宫禁地,若非出声呐喊,更无闲人接近。
    以宝二爷其人之自负托大,若非情非得已,他是绝不会出声招呼。
    这么一来,便暗合了简昆仑甚而向思思的心意。简昆仑一旁观战,大致把对方路数瞧了个三成,这一霎现身而出,正是进一步拿捏对方斤两。若是机缘凑巧,更不会手下留情,以便即时剪除了吴三桂跟前的这个心腹能人。
    “姓宝的,咱们手底下见高低吧,何必多问?”说话的当儿,简昆仑足下轻迈,倏地一个快闪,掠身于三尺之外。
    便在这一霎,宝二爷伟岸的身子,一团疾风般地已自旋身而进,那一只拳若鸡爪的右手,霍地反手拧起,一势金风送爽,直向简昆仑脸上抓去。
    却是简昆仑的先见之明,使得他扑了个空,嘶!尖风一缕,险险乎擦着前者面门滑了过去。看上去真个千钧一发,险到了极点。
    简昆仑以奇快身法,闪开了对方极具实力的一击,紧接着反身左拧,呼地劈出一掌。
    这一掌,直袭宝二爷后胯。
    宝二爷也防着了。鹰样的一个疾滚,两只手掌乃至接触到了一块。
    “嘿!”像是一双闪翅而过的飞鹰。两个人蓦地又为之分了开来。
    简昆仑才知道对方力道竟是如此惊人,若非是自身已然复原,只这一掌,便无论如何也吃受不住。
    宝二爷也是一样。自他驾护王爷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见像简昆仑如此强硬的对手,若非是方才全力一击,化解了对方掌上力道,此刻已难免为之所伤。一霎间乃致将先时傲气,打消了个一干二净。
    “好身手!”打量着对方这个人,宝二爷一霎间,兴起了无名杀机,“咱们换个样儿来玩玩……”话声出口,右手向腰间乍然一探,嗡地一声,一口流光四顾的软兵刃已到了手里。
    却非是一般所常见的索子枪软鞭等类,乃是一口宽仅二指,款式修长的软刀。
    简昆仑乃自注意到刀柄上打制得极其精巧的扣环,与对方束在腰上软皮刀鞘的尾端正好衔结,却是设计精巧——这个突然的发现,使他立刻就认出来,宝二爷手里所拿的这口兵刃,是一口无坚不摧的缅刀。
    缅人擅于铸刀,一口刀的铸成,常常历经数代始完成,百炼精钢,化为绕指柔——
    那软软刀锋,拿来束腰,配以韧软的蚊皮刀鞘,应是最恰当不过。
    这口修长的缅刀,此刻拿在宝二爷的手上,但只见一片银光璀璨,极是相得益彰。
    “阁下身手极高,不要客气,请出家伙吧。”说时宝二爷修长的躯体,忽然往下一蹲,矮了大半截儿,刀势闪烁,衬着他凌然的表情,更具无比气势。
    简昆仑自是不敢大意。
    目光向着一旁的向思思扫了一眼,后者立时有所体会,娇躯轻拧,闪出丈许开外。
    “只管放心收拾他,外面一切都有我呢!”
    确是道出了简昆仑心里的隐忧,平西王府卧虎藏龙,一有惊动,怕是插翅难飞。
    虽说是向思思自承打点,简昆仑却不敢耽搁太久。自然,最大的遗憾却是,今夜意图与九公主期相一晤的用心,怕是痴心妄想了。
    这些意念,一经由脑中闪过,越觉对眼前这个姓宝的不能轻易放过。
    简昆仑的手,方自握住了长剑剑把,宝二爷那一面已自发动。
    宛若凌空之鹰。
    随着他前进之势,掌中缅刀闪电似的亮出了一道奇光,劈中挂二,直取向简昆仑正面前胸。
    立刻,即似有大股力道,随着他的出手,霍地直向着简昆仑当头罩落……便在此一霎,刀锋一线,力劈直下。简昆仑早已在他缅刀出手的当时,已然留了仔细,这一霎随着他交手之势,长剑月下秋露匹练也似的已自亮了出来。
    两股白光,看似一般的疾。
    却是眼看着已迎在了一块儿,不知怎么一来。却又险险乎地闪了开来。
    白光一闪。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其间距离,间不容发。一刀一剑,便自闪了开来。
    宝二爷紧跟着一个飞快的转身之势,掌中缅刀旋转出一团奇光——玉带围腰,反向简昆仑腰间切进。
    简昆仑突地拔身而起。容得宝二爷手上缅刀擦足而过的一瞬,月下秋露蓦地宣泄出大片寒光,反向他当头罩落。
    宝二爷一惊之下,滴溜溜一个快转,其势如风。
    尽管如此,落下来的一片剑光,势若飞泉倒卷,竟自把宝二爷身后衣襟,削下了老大的一片。
    紧跟着简昆仑二次进身,长剑如蛇,嘶嘶作响声里,直取向对方前心。
    宝二爷冷哼一声,掌中缅刀突地一振,蛇也似向对方剑锋上卷了过来。
    铮锵一声,刀剑交辉里,双方已迎在了一块。
    一如盘枝之蛇……银光流颤里,一刀一剑已缠了个紧。
    敢情这口缅刀,在宝二爷真力运施之下,软硬随心,这一霎化钢为柔,竟自把月下秋露紧紧缠住。
    简昆仑立刻即觉出一股绝大劲道,透过对方长刀传送过来,霎时间,那只持剑的右手,重若万钧。
    显然,姓宝的想以无比压力,迫使他撒出手上长剑,他的功力着实不弱,猝然加诸之下,几乎使得简昆仑长剑脱手坠落。
    但是,简昆仑岂能如此不济?
    随着长剑一颤之后,即有源源力道,透过长剑,传逼至对方缅刀之上。
    两股绝大力道猝然接触之下,但只见一双刀剑唏哩哩一阵疾颤,流光四颤里,宝二爷忽地哼了一声,一张俊脸,蓦地胀大了。他却是不甘心就此服输,第二次运施真力,力逼刀身,再一次和对方较上了劲道。刹那之间,两个人的身子宛若石头人般地伫立当场,一动也不动的相持不下。
    夜风里,落叶飘飘。
    蓦地,简昆仑向前跨进一步。随着他跨进的脚步,右腕力振之处,铮然作响声中,已自把对方那一口紧附在长剑之上的缅刀挣脱开来。
    宝二爷猝然打了个哆嗦,脚下一个踉跄,站步未已,一口浊血已自喷了出来。
    简昆仑原可趁势出手,将对方毙之剑下。
    宝二爷却也防到了对方会有此一手,随着他退出的脚步,就地一个打滚,巨鹰也似的盘出丈许开外。
    “打!”一声喝斥下,左手翻处,噼啪一声,已抖开了一面血色的刀衣。
    敢情又是一手武林中罕见的绝活儿!
    刀衣乍展,一片寒光闪处,却由其内爆飞出七八口细小窄长的柳叶飞刀。
    随着宝二爷手势挥动,一股脑爆发如蝗,直循着简昆仑、向思思二人立身之处飞掷而来。
    简昆仑一惊道:“姑娘小心!”
    长剑撩处,叮当声里,已把迎向自己正面的三口飞刀磕向一旁。
    却不知刀势怪异——其中之一去而复还,打简昆仑左肩头擦过,顿时皮开肉裂,留下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
    这个突然的警觉,使得简昆仑为之一惊。
    一时反手抡剑,施展逆回力道,将下余的几口飞刀,劈落地上。
    那一面向思思因不明刀性,左面股胯部位,亦为飞刀所伤,伤势虽轻,却甚痛楚。
    如此一闹,王府里已有惊动。
    喝叱声中,三数道孔明灯光,直向这边照射过来。
    简昆仑原有返身之意,见此情况更不欲久留,脚下飞点,已腾身丈外。
    巧手金兰向思思轻叱一声,跟踪而至。
    却有一条人影,倏地自侧方瓦面纵身而落,手上一口鱼鳞刀,兜头盖顶猛砍直下。
    向思思一个快闪,躲开了对方迎头的刀势,伺机由侧面劈出一掌,施展的正是她拿手的巧手金兰之式,如兰纤指一潜复起,噗地一声,正中对方后腰要穴。
    这一掌功力不弱,来人大叫一声,突地倒落地上,一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却不意,一双锐利雪花长刀,猛地袭身而近,直往向思思两肋搠来。
    灯光闪烁里,有人叱声:“射!”
    一排箭矢,直射而前。
    向思思反手劈箭,却无能躲过肋间的双刀,情势险到了极点。
    简昆仑待去的一霎,目睹及此,低叱一声,左手拂处,打出了一双亮银珠。
    他一向极少施展暗器,这一霎旨在救人,出手力道极猛。那人虽然身手不弱,奈何递出的一双长刀招式已老,再想改手已是不及。啪啪声响里,已为一双银丸,分别击中身后骨节要害。顿时倒地不起。
    向思思才能解了一时之危,纤腰力拧,嗖地纵身而起,落身于大殿飞檐一角。
    只是偏偏有人放她不过。
    伫立一隅的宝二爷,其时并未远去。
    以他要强生性,决计是放不过二人生离,可是方才与简昆仑夺取兵刃,力较之下,受了内伤,当场口喷鲜血,虽说是一口浊血,却也受伤不轻,不得不暂时定住,运功调息。
    这一霎,目睹着向思思的样子,心有不忿,冷哼一声,举手打出暗器蒺藜子。
    一发三枚,出手即至。
    宝二爷心怀险恶,暗器出手,一声不吭。
    向思思可真没有料到,身子还没有站定,叭地一声,即为其中一枚,打中后背右面肩胛。
    幸而宝二爷身上有伤,若是凭他昔日功力,只这枚暗器便能取了她的性命。
    向思思负痛一个前扑,另外两枚暗器,无巧不巧,便在这一霎擦肩而过,啪嚓声响里,打碎了两片殿瓦。
    饶是这般,却也痛得她冷汗淋漓,真仿佛右面胛骨都碎了,全身上下更是连一丝力道也提不起来,一个骨碌,便由房上坠落下来。
    “啊”!
    总是简昆仑心有不忍。一片云彩般的轻飘,呼带着简昆仑偌大身躯,陡地蹿身而至。
    正好迎着了向思思落下的身子,一把抓了个结实,叱了声:“走!”
    起落间,已是数丈开外。
    夜幕里,人声乱嚣。
    简昆仑夹着向思思,以奇快身法,直扑上西面爬满藤花的院墙。
    这一带已有了部署。
    灯光照射里,扑过来两名持刀侍卫,举刀就砍。
    简昆仑自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手中月下秋露早已真力聚结,指天划地里,势若飞虹倒卷。
    两个持刀卫士,刀势方出,简直连对方是个什么长相都未及看清,已为简昆仑怒卷的剑势劈中,双双惨叫一声,坠落墙头之下。
    有人大声叱道:“放箭!”
    却在箭矢未发前的一瞬间,简昆仑挟持着向思思,已腾身而起,就此一路飞纵,倏起倏落,星丸跳掷般,已消逝沉沉夜色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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