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昆仑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二回风流倜傥九公子
    一连越过了三个村子,黄衣人都没有停下稍歇。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一径飞马而驰。即使现在已经是黑夜了,而且天空还飘着霏霏细雨,他也不思稍停。雨越下越大,更有隆隆雷声,火红的闪电,每一次亮起,都像是燃烧房子的火焰那般模样,红通通煞是怕人。尽管如此,他犹自冒着雷雨,继续策马十里,才在眼前这个市镇,停了下来。
    时间已近亥时。夜色深沉得紧,声声迅雷打房顶上滚过去,其声隆隆,密如贯珠。
    脱下油绸子雨衣,净了手脸,他选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来。
    两个油纸灯笼,在风势里滴溜打转,昏黄的光焰耸耸欲息,约莫可使人认清那几块已泛黑的字匾——岳家老栈。
    老伙计送来了两盘小菜,一角酒,弯下腰来问:“住店?”
    黄衣人点点头,接过来旅客投宿登记的名册,老实地留下了姓名——简昆仑。
    名册上客人甚多,密密麻麻都写满了。
    他却注意到几个墨迹方干的名字,意识到这岳家老店正是自己所要留下来居住的地方。
    只有三两个客人在喝着闷酒,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人,歪在墙角里有气无力地在拨弄着琵琶。她早已形容憔悴,困倦了,只为了这家客栈兼做夜市生意,为了多贪几个赏钱,不得不苦撑着。她那个贪酒的爹,就在一边守着她,手里拿着酒,瞪着两只贪婪的大蛤蟆眼,来回向每一个进出的客人瞧着。面前大花碗里,却只是几个数得出来的制钱儿。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轰隆隆雷声,来回地在天上滚动着,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弄得人心神不宁。
    借助着一次次闪亮的电光,简昆仑早已把这里地势瞧看清楚。进门是账房,左面是马槽,右面是食堂,客宿的栈房,都在后面,院子倒也宽敞,新刷过的粉墙,映衬在闪电里,极其醒目,白得刺眼,一阵快速的马蹄声,恰在这当口来到门前。
    五六匹牲口的忽然来临,声势非同小可。接下来的一番忙乱奉迎,大呼小叫,着实热闹了半天……
    简昆仑已为这猝然来到的一群人,投入注意。尤其是其中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更是似曾相识,便自警觉着站起离开,向后院步入。
    八成凡是喝多了,一路上歪歪斜斜,步履蹒跚,嘴里嘟嘟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那样子真像一步不慎,随时都得躺下来。
    还算好,有个伙计打着灯笼过来照顾着,半扶半抱才把他搀到了屋里。
    简昆仑留意到,在他住的那间房子门上也拴着个葫芦,便是不折不扣的一个走方郎中了。
    东边客房还亮着灯,有个落地罩门远远拱着,花叶扶疏,闹中取静,该算是这客栈最好的雅舍了。
    雨兀自淅淅沥沥落着,闪烁的电光,势若金蛇。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雨还不会停住。
    关上了窗户,简昆仑合衣登榻,却只是闭目养神,不使自己真的睡着。
    子时前后,外面雨才小了。
    简昆仑翻身下床,把自己收拾妥当,熄灭了灯,用一块油绸子扎好头上,带好了月下秋露长剑,听听外面不再有一些儿人声,才自闪身门外。
    雨小了,天可是黑得紧,浓翳当空,一片黝黑,却只有前面柜房燃着几盏油纸灯笼,整个院落,再不见一些儿亮光。
    简昆仑贴壁而立,打量着眼前形势,特别注意着东边院子那一溜上房,隐隐还有灯光透出,便自不再迟疑,身形轻摇,已自掠上了对面瓦脊。
    房顶上水渍渍的,滑不留脚,简昆仑轻功极佳,倒也无碍,三数个起落,已来到了那片院落,紧接着一式海燕掠波,翩如夜鸟般已自飘身门前。
    一只猫,突地由花树丛中出来。
    简昆仑几已闪动的身子,忽地收住。这只猫,竟然带给他一份意外的警觉……
    一双人影,便在这一霎,倏地闪身而出。借助着洞门一角,简昆仑掩藏住身子,暗暗道了声:“好险!”,若非是那只猝然蹿出的猫,他便已然现身,化暗而明,反倒落入对方观测之中。
    眼前黑黝黝一片,虽说是认人不清,对方二人的身形却昭然在眼,这一霎,两个人已施展身法,甚是轻巧的现身长廊。
    正面一排上房的纸窗还亮着灯光,不用说这两个人显然是奔向那里了。
    看到这里,简昆仑不禁心里有了数。
    前几天的一个偶然机会里,在南盘江登舟来滇的中途,遇见了那个天真无邪、风度翩翩的富家少年。透过他精明的审查,便自断定这少年必与当今明室有着密切关系,是以暗中跟随,一路直入滇境。接下来的几日,经过他的留心观察,更断定所料不差,若干的蛛丝马迹,显示对方少年已为人暗中跟随,这就令他不能不为这个涉世不深、天真烂漫的少年而有所担心了。
    接下来日客斋命相馆的惊鸿一现,证明了那少年身后影随着的重重杀机,确是危险万分。
    其实又何止义王孙可望的一面……看来,去秋快活居巧遇永历帝的一幕,不啻再次重演,所差别的只是当事者这个少年的身分迥异而已。
    这一次幸得柳二先生的援手,乃得脱困飘香楼,简昆仑雄心不死,兀自悬心着永历帝的安危,既知柳蝶衣的真实用心,以及来自清廷、吴三桂、孙可望……等等十面埋伏的重重杀机,简昆仑即使有心抽身,也是欲罢不能。只是有了前此的教训,不得不令他更为谨慎小心而已,特别是对于万花飘香的一面,更令他大大存有戒心。
    他已是久经阵仗,阅历甚丰,对于眼前这两个行踪猥琐的来人,大可冷眼旁观,伺机而行,特别是对方身后的主力迟迟未现,更不容掉以轻心。
    话虽如此,若是室内少年全然无知,却也难保不生意外。思念中,眼前二人,已互打手势,向着透有微光的窗前,欺身过去。
    简昆仑身形轻闪,略向左侧前方迈进。身形方定,便自觉出右面屋脊似有异动。以他今日功力,即使不直接凭恃视觉,对于身侧四周动态生相,亦能有一定感觉反应。眼前之形象反应正是如此。随即他用余光一扫,即已发觉到有了异动。
    一条瘦小人影,鬼影般地闪了一闪,像是由侧面升起,身法极快又轻,宛若凌空巨雁,却是一起即落,身子才刚落下瓦面,随即伏身下来,若非是简昆仑眼尖,即时注意,差一点就被他瞒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两个夜行人,已是双双扑向窗前。却不知室内早已有了警觉,两个夜行人身子方自往窗前一欺,即听得砰地一声大响,一蓬暗器,已破窗而出。
    这番遭遇,大是出乎简昆仑意料之外。
    暗器本身颇似经过特别装置的卡簧喷筒等类物什,一经发射,力道极大,黑夜里,看不清什么玩意儿,总之必属细小的铁砂等物。
    二人之一,首当其冲,啊呀一声,中了个满脸生花,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仰面八叉地倒在地上。另外一个,由于不是正面接近,幸未所中,却也吃惊不小,哪里还敢有所逗留?慌不迭纵身就退,却听得哗啦声响,窗扇大开,一个人跃身而出,随着他手扬之处,砰地又是一声大响,刷啦啦又打出了一片物什。
    这一次由于对方那人已有戒备,掩饰得快,想必没有再为所中,便自一路腾纵如飞地落荒而逃。
    后来跃出的这个人,嘴里大嚷着:“拿贼!”赶上一步,一脚踏向倒地伤者。
    却在这一霎,一条疾劲人影,自斜方蓦地扑来,好快的身法,黑夜里,简直看不出来人形貌。
    这人其实早已窥伺附近,以为必要时的出手接应。随着他的猝然现身,一条杖影,呼然作响,直向着对方身上击到。
    来人伎俩更不只此。
    紧跟着挥出的杖影,右脚飞处,挟着大股劲风,更向对方身上踢来。如此一来,那个由房里跃出的人,便不得不闪身让开。
    这人一杖得手,虽是身手可观,却不便在眼前逗留,慌不迭自雨地里抱起同伴,三数个起纵,已掩身暗中消逝不见。
    眼前形势大乱,经过这么一闹,各屋里已分别亮起了灯光。更有人打着灯笼出来观望,由于这里与前院距离颇远,有人吆喝着要找店家,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眼前一场闹剧的这个场面,简昆仑觉得很好笑。
    即使在黑暗之中,他的一双眼睛也没有放过几个该注意的人。
    第一个,那个用杖的人。身形高大,来去如风,黑暗中虽看不清他的脸,但动作却能分辨一二,临去身法极似禅林月下追魔秘功,以此而判,这个人当是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了。
    此人已经认定是来自孙可望的一边,武功高强,显非凡流,却要对他提高警觉。
    当然,简昆仑却也没有疏忽另外一个人——那个伏身于瓦面的瘦小人影。遗憾的是天色太黑,距离又远,这人身子又小,加以掩饰得法,简昆仑虽是用尽目力,换了几个角度,仍然未能看清。
    此人在混乱开始之前便已悄悄自去。身法巧快,来去无声,观其身手,更似在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之上,如果是敌人一面,当是一个可怕人物。
    简昆仑注意的第三个人,便是东面上房居住的那个客人,其实他只是在忙乱中,忍不住探首窗外,张望一下,便自收回身子,不复再现。
    简昆仑却已认出了他。正是日间现身日客斋算命的那个锦衣华服雏儿。
    他终于也经历了一些江湖风险,多少体验到眼前的处身险恶,变得谨慎小心了些,只是本质上,早已习惯了过去的排场,豪门生涯,一任如何藏拙,也难免凡事招摇。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简昆仑焉能不为对方少年暗自捏上一把冷汗!
    虽然,直到现在,对方少年的身分,甚而姓氏,仍然讳莫如深,简昆仑却已对他不再怀疑,几乎可以认定,必属永历帝一系的人物,正是自己此行意欲插手关怀的对象,自不可轻易失之交臂。
    他随即悄悄退回。
    序幕既已展开,看来好戏即将陆续登场。简昆仑所要准备的是:如何打好打赢这一仗。
    为了不使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上来就认出自己,简昆仑特别改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衣,发式也略作改变,乍看起来,倒像是一个生意人的模样。
    院子里到处都是积水,昨夜的一场大雨使得天空格外明净,四下里的花草树木,看过去更觉得青葱鲜艳,惹人垂爱。
    简昆仑要了一客早点,早早地开释了店钱,一个人凭窗而坐,点了一些吃食,才吃了一半,即看见一行人影,自后院缓缓步出,其中一人,想是身子不适,由一个汉子半搀半扶,低头疾步而行,正是昨日日客斋现身的那个华服少年。
    或许是昨夜受了惊吓,一夜没有睡好,或是路上染了风寒,不得而知,此时看上去,却是面有病容。
    经过昨夜的一闹,这里无论如何是住不下去了,一行四人起了个早,便思早早离开。
    栈外,早已先雇好了辆车。
    那模样娇嫩的华服少年,原是骑马的,只是此刻身子不适,只好改为乘车。
    一行四人,在简昆仑眼中看来,俱不陌生。除了那锦衣少年,以及看似专门服侍他的一个书僮之外,另外二人,却是透着精明干练。昨天夜里,在大雨之中,简昆仑已经见识了他们的身手伎俩,都非无能之辈。
    想是已知身分败露,一行四人,越加神色匆匆,在客店老板伙计一连串的哈腰称谢声中,四个人匆匆地步出客栈,即由那个书僮模样人搀着中间少年,步入车厢,其它二人骑马而傍。另有两匹马空着坐鞍。一行人马迎着东方新出的朝阳急驰而去,车轮马蹄声,自有一番骚动,显然声势不小。
    简昆仑隔着窗户,把这一番阵仗看在眼里,不觉眉头皱了一皱。
    却有人忍不住问说:“这是谁家哥儿,怎地如此猖狂,像是来头不小!”
    “说是姓洪,却称呼他是九公子……到底是怎么个身分,咱们可就不清楚了,只是很舍得施钱!”
    边说边笑,一脸的贪心样子。
    先前说话的是栈里的一个客人,后面答话的显然就是这里的账房先生。秃头、小眼睛,大酒糟鼻子。
    说话的当儿,店主人也已回来,大声插嘴说:“走了也好,要不然还得闹事!年轻的公子,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真是!昨儿晚上差点连小命都赔了进去……”
    账房先生嘿嘿笑着说:“可是人家真舍得给钱呀,住一天就给二十两银子,这种阔主儿,到哪里找去?”
    店主人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可留也留不住呀,说是有急事,要是能雇着车,昨天夜里就走啦!”
    “洪九公子?”账房先生眯缝着一双小眼,“还真没听说过呢……”
    说话当儿,由后面又出来一拨子人,嚷着结账,匆匆走了。来来往往,还是真忙。
    简昆仑心里已有见地,越是不急。独个儿慢慢地享用他的早点——云腿粽子,豆腐脑儿。
    一路疾驰,车行颠簸。还不到正午时光,已足足跑了四十里。车里洪九公子像是有些吃受不住了,小书僮探出了脑袋,招呼着前座的车把式,连声嚷着:“停停,停停……”
    马车才自停了下来。
    紧接着被称为洪九公子的那个少年,由车窗里探出头来,哇哇地吐了几口,呕吐出不少秽物。
    随车的两名汉子见状,滚鞍下马,忙即偎了过去。
    “怎么回事?”
    “不行……我受不住……”九公子嫩声嫩气地说,“得找个地方歇歇……”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小书僮,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啊哟一声说:“好烫人!”
    却被他把那只手给摔了下来:“别没规矩!”
    脸上带着一抹红,看起来更觉着娇气。
    往车座上一靠,洪九公子微弱地吟着:“我想吃梨糕,你们快给我买去……”
    “我的小……爷,这不是家里……到哪里去给您买梨糕去?”
    “那我不管!”九公子生气地嗔着,“我渴得慌,还想喝酸梅汤……”
    两个汉子面面相觑,一脸为难的样子。其中身着黄衣的一个,叹声道:“好吧,您先歇着,我到前面瞧瞧去!”一面说着,翻身上马,却向高瘦个头的同伴招呼着:“小心差事。”
    话声方歇,岔道里蹄声噪耳,大群人马,风驰电掣般已自涌出。
    随着为首马上人的弓弦一响,前座上车把式“哎哟”一声,前心中箭,一个倒栽,跌落尘埃。
    九骑快马,风簇云拥,乱蹄践踏声中,已列队当前。
    一式的短衣劲装,背插长刀,却由一个佩有流星双锤,手持长弓的黑衣壮汉率领。
    这人箭不虚发,只一箭,已将对方赶车的把式射死弓下,狂笑一声,手指当面马车,大声喝道:“你们跑不了,快把车里的小子献上,饶尔等不死,要不然,这赶车的就是你等下场!”
    马车内的小书僮,早已吓得脸色骤变,砰一声关上了车窗。
    随车的两名汉子,自是吃惊不小。其中高瘦的一个迅速跳上车辕。操起马缰,叱了声:“冲!”
    蓦地弓弦响处,自对面黑衣壮汉手上,又发出一箭,直取马车上高瘦汉子前心,却为后者抄手接住。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来人的一声吆喝,九骑快马,一拥而上,直向马车围扑过来。
    随车的黄衣汉子,方将一口鬼头钢刀自鞍前拨出,却不知对面领头的黑衣汉子,身手了得。随着这人的一声怪笑,小南瓜般大小的一只流星锤,忽悠悠已自飞到眼前。
    黄衣汉子惊呼一声,陡地自鞍上腾身而起,却不过仅以身免。耳听得砰一声大响,流星锤撞了马头,热血四溅里,一颗马首当场砸为稀烂。
    黄衣汉子幸而纵起,却也吓得不轻,随着他落下的身子,早已是步履蹒跚,可是对方马上的黑衣壮汉,却是放他不过。
    黄衣汉子身子尚未站定,对方的另一只流星锤,已忽悠悠再次来到,有如流星一团,直取黄衣人当胸,砰地击了个正着。
    这一锤力道至猛,黄衣汉子血肉之躯如何当得?随着对方流星锤的走势,黄衣人整个身子足足飞出去丈许开外,一头撞向山壁,当场死于非命。
    这番场面看在死者同伴、那个高瘦汉子眼里,焉能不为之触目惊心?他这里方自惊呼一声,待将操车急行,可是对方马上黑衣汉子的一双流星锤,却是了得。双锤交互施展,两丈方圆内外,全已在他控制之中。
    高瘦汉子缰系未启,对方手上斗大的一团流星,已自忽悠悠临近眼前。观其来势,万难闪躲。
    “啊呀!”车座上的高瘦汉子惊呼一声,这一霎,即使腾身闪躲,也已不及,眼看着这就溅血于对方锤下的俄顷之间,蓦地,空中一声暴喝。
    “慢着!”
    一个人影,疾若飞猿,陡地自半山峭壁间飞坠直下,不偏不倚,竟自抢先一步,落在了车辕前座。
    众人乍惊下,才发觉到来人竟是一个高大的散发头陀。
    这个头陀身法好快!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半截铁塔般的伟壮,却是轻功极佳,并未带出来什么声。
    散发头陀必然在事先早已观察好了,落身、伸手、时间、出手,配合得恰到好处。
    马上壮汉的出手流星,眼看着即将在瘦高汉子身上爆开一朵血花,偏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散发头陀自空而降,给搅了局。
    噗!那只流星锤,已到了头陀手上。
    自然,并非是流星锤的本身而是连系在锤身之后一截锁链,被头陀一手抄住。
    马上壮汉怒吼一声,用力向后一扯,锁链子哗啦一响,扯了个笔直。那只流星,兀自纹丝不动地抓在对方手里。
    这么一来,马上汉子才知道来人的厉害,一声暴喝道:“和尚找死!”话声出口,第二个流星锤,忽悠悠绕了个半圆圈子,有似长虹贯日,自侧面猛袭过来。
    散发头陀早已顾及有此一手。
    原来他现身之始,手上即撑着一杆禅门的月牙方便铲,这一霎,便自派上了用场,迎着对方另一只流星锤的来势,散发头陀手中的方便铲蓦地往空中一举,刷啦啦!一阵子锁链响声里,已把对方来犯的那只流星,紧紧缠住。
    这才是实力的接触。散发头陀必然有惊人的臂力,眼前这么一来,更是毫无置疑地与对方较上了手劲儿。
    随着头陀的一声叱喝:“起!”方便铲哗啦一摇,连同着右手猛厉的回带之力,对方马上的黑衣壮汉,竟自万难挺受,整个身子便随着这股劲头儿,忽悠悠地凌空飞越而起,扑通摔落地上。
    不用说,手里的那只流星锤,自是万难把持,怪蛇似地飞越出手,刷啦啦!全数都缠到了头陀的方便铲身上。
    众声大啸里,待将一拥而上,偏偏坠落地上的黑衣壮汉心有未甘,再次怒叱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霍地跃起,箭矢也似直向着头陀身上扑去。
    散发头陀早已等着他了。随着对方的来势,头陀手里的方便铲,霍地向前一指,直取对方前心,右手抢自对方流星锤,更不留情,陡地向着来人头上抡去。
    黑衣汉子大吃一惊,慌不迭向左面一个快闪,才将纵起的身子,又自倒了下去,险险乎闪开了头陀当胸的方便一铲,却是逃不过自己的那只流星锤。
    砰!银光乍现,虽然没有击中他的脑壳,右面肩头却是逃闪不开。这一锤的力量,决计不会少于先时他赐与黄衣人的那一锤,怕是更有过之。
    黑衣壮汉痛呼一声,就地一连两个打滚,右面肩骨当场砸为粉碎,滚动之间,鲜血怒喷,当场已是昏了过去。
    马上众人在黑衣壮汉还没出手之前,已有耸动之势,这一霎目睹着头儿的处身下场,早已吓破了胆,哪里还敢有所异动!一时俱是怔在了马上。
    散发头陀哈哈一笑,手杖同挥,已把缠于铲杖身上的一只流星锤连同手上的那一只一并飞了出去,忽悠悠好不骇人。
    艳阳下,两只流星锤,连同着正中串联的一截钢索,闪烁出一条刺目银光,双锤分离足有丈许,横飞直扫下,马上众人,首当其冲,虽未被双锤直接命中,却受制于正中钢索的横扫之势。
    乱叫声中,即有四名汉子,被飞链锁中咽喉,当场由马背上仰身跌落。
    现场顿时为之大乱。
    散发头陀施展了这么一手,已无需再行出手,一时得意之极,睥睨四方,洪声大笑起来:“哪一个不怕死的,只管放马过来,看看洒家怕是不怕?”一面说着,手里的方便铲频频就空盘舞,哗啦啦震耳有声,平白地助长了几许威风。
    众人眼看着和尚这等威风,特别是头儿一上来已被摆平地上,此刻更是死活不知,再加上四名同伙的坠马,早已由不住吓破了胆,哪里再敢轻举妄动。
    当下各人在马上互相以目示意,随即翻身下马,张皇万状地把几个坠马同伴以及为流星飞锤所伤的头儿搀扶起来,随即上马离开。
    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瞬间走散一空,却自留下了一地的刀剑兵刃,甚至于那一对流星飞锤,也仍然弃置地上,来不及拾回。
    散发头陀眼见这般,由不住再次洪声大笑,目注当场,好不得意。
    车辕上的高瘦汉子,原是自忖必死,想不到陡然自空而降的散发头陀,却于惊险万状里,救了自己一命,当然,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保全了车座内主子洪九公子的安全。
    这番惊喜来得过于突然,再加上目睹着另一同伴黄衣人的惨死,简直是悲喜交加,一时间只管看着身边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发起呆来。
    散发头陀哈哈大笑道:“你怎么啦?”
    高瘦子这才忽然警觉,脸上强自做出一片笑容道:“啊啊啊……倒是忘了谢谢这位大师父了!”
    头陀又自狂笑一声,身形微耸,已跃下车辕,伸手就要去拉开车门。
    高瘦汉子一惊道:“慢……着……”
    他随即由车座前跃身下来。
    头陀瞪大了一双圆眼道:“怎么?”
    “这位佛爷,你要干什么?”
    无论如何,自己一条性命,连带车内主人安全,俱为对方所维护,是以他虽嘴里惊问,并未能进一步上前阻止。
    散发头陀却并不把他看在眼中,再次狂笑声中,已把车门用力拉开。却不知车厢内的那个小书僮,正自两手护门,以他小小力量,如何挡得散发头陀的大力?眼前车门猝开,不留心却把里面的他给摔了出来,哎哟!在地上打了个滚,才自站了起来,却只见那个散发头陀,已潜身进了车厢。
    “你是谁?”
    车厢内的洪九公子惊吓地坐正了身子,歪过头来看向车前那个瘦高个子侍卫道:
    “王虎!快把他拉下去!”
    被称王虎的瘦高汉子上前一步道,“九……公子不要害怕,这和尚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一面转向头陀道:“大师父请下来,不要吓着了我家公子!”
    先时摔倒的那个小书僮,慌不迭地也爬进车厢,偎在被称为九公子那个少年身边。
    “阿弥陀佛……”散发头陀打问讯地宣了一声佛号,这才讷讷说道,“公子你受惊了!”边说边自嘿嘿有声地笑了,一双大牛眼里,满是诡异莫测,骨碌碌只是在对方少年身上转个不已。
    偏偏少年脸嫩,况乎身上更带着病,被他看得好生不自在,干脆偏过头来,睬也不睬他。
    “嘿嘿!”头陀连声笑道,“酒家好心救了你的性命,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么?”
    车下叫王虎的汉子,忙自解说道:“我家公子现在病着……大师父还是不要打搅,请下车说话可好?”
    头陀哼了一声,却也并不生气地道:“这也罢了,你们这是上哪里去?”
    王虎道:“这个……”
    头陀哈哈一笑道:“你这个人太不干脆……我看你家公子病势不轻,还是先找个地方,给他看病要紧。嗯,前面不远有一市镇,也许可以找个郎中,这就走吧!”
    王虎应了一声,见头陀并无下车的意思,一时大为纳闷,不禁皱眉道:“大师父你?”
    “我也正好顺路,就搭你们一个便车吧!”
    少年原是倚在座位角落,闭着眼睛,生着闷气,聆听之下,立刻睁开眼睛急道:
    “不……要……”
    王虎因见对方和尚一意浑缠,赖着不去,甚是惹厌,总因为方才救命之恩,不便发作,心里却也老大不是滋味。
    “既然如此,大师父请骑马后随,我们结伴一程也就是了……”
    说时王虎探出一臂,真有点催驾意思,硬要拉他出来了。却不意这个散发头陀忽然作色道:“你也太罗索了!”
    手势乍挥,一掌直向王虎胸前拍来。
    王虎却也有些身手,一见和尚掌势来到,慌不迭向后就闪,脚下点处,嗖!倒退一边。
    车内头陀哈哈大笑道:“想跑么?”话声出口,偌大身躯,紧跟着已飒然飘出,起落间,一只大手,竟向王虎头上抓落下来。
    经此一来,各人才知道头陀不怀好意。
    王虎一个快闪,扑向车座,方拿起了随身兵刃鬼头长刀,散发头陀已呵呵怪笑着,袭身而前,手上方便铲哗啦啦响声中,一式拨风盘打,直向王虎头上挥落下来。
    当啷!火星四射,鬼头刀迎着了方便铲。
    总是和尚臂力惊人,王虎的鬼头刀,万万无能招架,两相迎声之下,直震得后者一条膀臂,齐根酸麻,刀势不举,喀然为之垂落。
    至此,散发头陀再不手下留情,掌中方便铲,神龙抖甲般地向外一抖,噗嗤扎进了王虎胸膛。鲜血四溅里,便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了。
    这番景象,不啻把车座内的少年主仆吓得面无人色:“你这个和尚……”
    才说了这么一句,那个华服少年竟淌下泪来。那是因为这个王虎,以及先已横死地面的黄衣汉子吴元猛,俱是跟从他多年的身边人,想不到今番路上,竟自双双丧了性命,一时忍不住落下泪来,心里恨透了对方这个和尚,偏偏无能为力,身上又有病,怒急交迫,只望着和尚说了个你字,顿时昏了过去。
    身边那个书僮眼见如此,哇!大哭起来。才哭了一声,已为散发头陀当胸一把抓起,叱了声:“去!”抡手抛出,砰地摔落地上,也自昏了过去。
    哈哈大笑两声,砰地关上车门。这头陀紧接着跳上车辕,方自手操缰绳,却听得前道一人冷森森笑着。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和尚你干的好事,就不怕离地三尺有神明么?”
    话声方出,嗤地响了一声,一片物什,疾飞如电,已向着他脸上飞来。
    散发头陀猝然吃了一惊,方便铲迎风一晃,当!磕开了来犯的暗器,竟是一个宽边的草帽。
    两相交接下,竟作金铁之鸣。若非是头陀功力不弱,真个还接它不住。
    惊怒的当儿,前面侧道草丛里,已自步出了个人来,矮矮的个头儿,一身湖色绸子大褂,又小又瘦,那样子简直成了个人干儿,看上去总有七十多了。
    别瞧着人小,手里的家伙倒是挺大,忤着根老长的大红木拐子,上面拴着个大红胡芦,八成儿,这人还是个郎中。
    散发头陀霍地自位子上站起:“干什么的?”
    小老头缩了一下脖子,骨碌碌只是转动着一双白眼:“足下身手,昨天夜里,在大雨里我已经见识过了,确是高明之至,佩服、佩服,今天这一手,可就更妙了,只是出家人,忒心狠手辣,总是不好……大和尚你说可是?”
    散发头陀陡地挑起浓眉,冷冷笑道:“这么一说,足下可真是有心人了,倒是失敬了。”
    瘦老头干咳了一声,手上木杖在地上忤了两下,白瘦的脸上带出了几分不耐。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东方野佛夏侯天,这一回你高抬贵手,下一回老哥哥我必有一番回敬。”
    别看他其貌不扬,像是一阵风也能刮倒了的样子,这几句话却说得抑扬顿挫,有声有味,那么微弱的身子,一下子也似有了精神。
    散发头陀蓦地为对方报出了本来姓名,自是吃惊不小,由此看来,对方这个小老头儿,可就大非寻常。
    陡然间,头陀发出了一阵大笑,“无量佛,善哉,善哉呀……”
    身形猝摇,一片云祥地飘身而下,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老头儿当前。
    “行!冲着尊驾你这几句话,酒家也得卖个交情。”散发头陀脸上闪着红光,“只是有一样,却得叫和尚我心服口服!”
    “这又何苦?”小老头嘻嘻冷笑着,一双小眼睛,瞬也不瞬的,直向对方盯着。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讷讷说道,“再说还算是一家子,要是闹到了外人手上,可就不值得了,是不是?”
    这么一说,无疑已是表明了身分。
    散发头陀夏侯天,是孙可望派出之人,眼下这个小老头儿自承是同路之人,莫非他是吴三桂一边的?
    这两年平西王吴三桂与孙可望这个义王,一力讨好清廷,争宠争得厉害,尤其在眼前追剿永历帝这个长期战争里,俱思有所建树,明面上大军节节进逼,与永历帝的部将李定国、白文选、吴子圣等时有殊死之战,暗地里所派出黑道风尘人物,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所谓擒贼擒王,能够活捉到永历帝本人,固是不世奇功,即使皇帝身边重要人物,也在搜捉之列,不容轻易放过。
    其实,围剿永历皇帝的何止吴、孙二人?洪承畴居中而策,猛将如云,象卓布泰、多尼……论兵力,犹在吴、孙之上,只是后者二人是满人,小老头嘴里的外人是否即指的是他们,可就颇堪玩味。
    话虽如此,想要眼前这个小老头儿不战而退,把已经到手的人质吐出去,白手拱人,东方野佛夏侯天自信还没有这个雅量。更何况眼前这个小老头儿的一切来龙去脉,实在致人疑窦,令人讳莫如深!
    吴三桂在滇桂,手下属于黑道的人物有所谓的七太岁,夏侯天大体上都有所耳闻,像是当初伪装瞎子的无眼太岁公冶平,一上来即逃不开他的招子,倒是眼前这个装疯卖傻的小老头儿,他可又是何许人也?
    “足下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嘿嘿……”夏侯天连连冷笑道,“说了半天,连尊驾你的大名还不知道,岂不是太见外了!”
    小老头哼了一声:“闹了半天,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呀,好吧,我就报个姓给你听听,我姓卓!是打长沙来的!”
    东方野佛夏侯天蓦地呆了一呆,那是因为,他脑子里想到了个人,可还不能十分确定。姓卓的小老头儿,已现出几分不耐。
    打着一口纯正的四川口音,小老头嘻嘻笑了几声:“说得明白一点,洪先生很关心这边的事情,是以老哥儿两个也就闲不住了,大和尚,怎么,还不明白?”
    既然自己报了姓氏,又把主子洪先生三个字搬了出来,夏侯天焉能再有不明白之理?
    洪先生者,当今太保、太师、太傅、兵部尚书外加九省经略洪承畴也,乃是当今最具权势,为清廷倚为长城的一个人物,便是孙可望今日的这个义王,也是承其所保,目前更在此人节制之中。如此一来,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夏侯天果真通达时务,最好的收场,便是自承莽撞,把到手的人质拱手让人,鞠躬身退。这似乎是唯一一条好走的路了。甚至于姓卓的这个小老头,也是大有来头的一个棘手人物,这一点夏侯天颇有所闻。
    江湖上早有传闻,洪先生身边,有两个厉害人物:川西双矮:矮金刚鲍昆、要命郎中卓泰来,眼前此人自承姓卓,实在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必然便是传说中的这个要命郎中卓泰来了。
    一霎间,夏侯天那双眼睛,已在对方姓卓的小老头儿身上转了无数来回,观诸对方小老头儿的那副长相,以及随身所携带的那个红木拐子,像是内盛丹药的那个葫芦,实在是再无什么好疑惑的了,他必然便是传说中双矮之一的要命郎中卓泰来了。
    “这么说,尊驾便是传说中的川西双矮之一的卓泰来,卓前辈了?久仰、久仰……”
    姓卓的小老头儿向天打了个哈哈!撇着浓厚的四川口音说:“好说,好说!兄弟,你是高抬贵手了!”
    “哈哈……”夏侯天仰天狂笑了一声,目射红光道,“卓老哥你是上差,怎么关照都好,只是兄弟这里有份薄礼,要孝敬老哥哥你,请你好生收着!”
    照理说,夏侯天实在是没有再出手的必要了,但是他偏偏是心有未甘,绝不甘心把苦心到手的买卖,拱手让人。把心一横,决计要与对方见个高低。眼前并无第三者在场,便是死无对证。夏侯天一念及此,再无多虑,脚下向前跨进一步,方便铲向前一探,打了个问讯,再次施礼道:“酒家有礼……”
    话声方歇,左手已按动方便铲上特有机关,只听得铮地一声脆响,大蓬银光,已自铲头上爆发而出,状似出巢之蜂,一股脑直向对面小老头儿全身上下包抄过来。
    双方距离,至为接近。正是为此,夏侯天状似喷泉的满天暗器,才更具无可防范的杀伤功力。
    被称为要命郎中卓泰来的小老头儿,似乎大感意外地啊了一声,猛可里,他瘦小的身子,霍地向后直直地倒了下来。敢情他身上有真功夫,这一手铁板桥身法,施展得硬是绝不含糊。别看他外表一派懵然无知,骨子里可是有数得很,大和尚方便铲方自一垂,他这里已是有了分寸,眼下随着他倒下的身子,看似一身倒地,却是与地面距离寸许,没有沾着,紧接着的一式游蜂戏蕊,有如飞云一片,呼!作响声中,旋风似的,已飘出了丈许以外。
    夏侯天那般凌厉的一天暗器,竟然全数落了空。耳听着刷啦啦一阵乱响,全数打落地面,爆发出一地的小土坑儿。观其劲道,极是凌厉,定为设置在方便铲杖内的强力弹簧所发,每一枚细小暗器,显然都具有凌厉的杀伤力道,遗憾的是一枚也没有命中。
    东方野佛夏侯天,十拿九稳的一手暗器,竟然全数打了空,心头大吃一惊,势已如此,再无缓和余地,嘴里喝叱一声,蓦地扑身而前,掌中方便铲哗啦一声抖出,月牙形的一截铲头,夹带着一股凌厉劲风,直向姓卓的小老头儿咽喉上封杀过来。
    姓卓的矮小老人,果然身手非比寻常,晃头的当儿,已躲开了对方要命的出手。
    夏侯天慌不迭向后撤铲已有所不及,眼看姓卓的小老头,左手翻处,已攀住了大和尚的铲身。
    夏侯天手上一施劲儿,方便铲抡空直起,连带着卓老头矮小的身子,忽悠悠一并都抡起了半天,活像是把式场上卖艺的猴子。
    随着卓泰来矮小的身子,空中飞人般地自天而降,迫人眉睫。一落又起,状若飞猿,随着他奇快的出手,掌中红木拐杖已自抖手而出,噗!点中在夏侯天右后胯间。东方野佛夏侯天硕大的身子,竟似挺受不住,霍地向前打了个踉跄,将倒未倒的一霎,却又像不倒翁般霍地定在了当场。
    要命郎中卓泰来显然施展了一手武林中罕见的定穴手法,却把这个自命不凡的大和尚,活生生地定在了当场。
    这个老头儿显然得意极了。看着夏侯天被钉在地上的身子,卓泰来怪笑了一声:
    “这可是你自己找的,怪不得你老子心狠手辣,这地方凉快得很,大和尚你就在这里多呆一会吧!”
    话声出口,矮小的身子陡然拔空直起,有如飞云一片,直向着马车车座上落去。
    却是不巧得很,竟然有人先他一步登上了车辕。
    这个人或许是早就来了,原本就高坐车辕,一旁观战,只是一直保持着静寂,不曾为人发现而已。
    要命郎中卓泰来身子方自纵起,才忽然发觉到对方的存在,不禁怦然一惊。其势已有所不及,来人叱了一声:“去!”
    虽是坐着,却无碍他的出手,单掌平封,力道万钧,施展的是极具功力的百步劈空掌,嗤!疾劲掌风里,有如铜墙一面直向着卓泰来迎面击来。
    卓泰来毕竟非比寻常,迎着对方猛厉的掌势,半空中陡地一个打转,噗噜噜……衣袂飘风里,飘落出丈许开外,借助着手上的红木拐杖,总算没有跌倒出丑,一张脸连惊带怒,变得一片雪白,打量着车座上的那个人。
    飘飘长衣,表情沉着,竟是个二十来岁,神姿清朗的年轻汉子。
    这一霎,对方年轻人,正定睛向卓泰来望着,一副高秀超逸神态,显然是有恃无恐。
    要命郎中卓泰来乍然一见之下,只觉得对方年轻人这张脸,好生面善,定睛再看,才自认出。
    对方年轻汉子,先已冷冷笑道:“昨日在客栈已然幸会,只当足下功同良相,是一个再世华陀,却料想不到,如此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今日碰在了我的手里,看似饶你不得了。”
    一面说时,年轻的长衣汉子,已缓缓由位子上站了起来。
    要命郎中卓泰来也认出了对方这一张脸,正是昨日在客栈酒店匆匆一晤的那个后生子,彼时记得对方是身着黄衣,发式也略有不同,今日却是改了。
    老头儿平素风尘里打滚,阅人多矣,差不多的人,一经过目,八九不离十的准能看出个究竟,但在对方这个雏儿身上,马失前蹄,露了怯,竟然是看走了眼。
    全然是对方青年丝毫不着风尘的纯纯正气所使然。江湖上一向视初步江湖的新手为大忌,诚然由于对方清洁的过去,万无可循,本身更没有一股所谓的风尘气息,像是眼前这个青年……卓泰来一霎间的清醒,才自发觉自己阴沟里翻船,这一回是大大看走了眼。
    虽只是初初一接,凭着卓泰来的老练体会,已觉察出对方青年的功力精纯,显然是生平所未见的一个大敌。
    事发突然,全然爆出意料之外,卓泰来内心之震惊,实可想知。
    声如婴啼般地怪笑一声,卓老头头上那一丛灰白两掺的半长不短头发,好似刺猥般地纷纷乍开来,一张瘦脸上,更是白中泛青,模样儿瞧着甚是骇人。
    “天天打雁,今天可是让雁嘴啄了眼睛。小伙子,你报个万儿听听吧!”
    “简昆仑!”
    “啊!”卓泰来显然吃了一惊。只以为对方是新涉江湖的一个雏儿,全无过去可寻,却是大谬不然。这几个月,江湖上风吹草动,对于简昆仑这个人,早已有所传闻。
    传说之一,姓简的一个年轻人,单人独骑竟然胆敢轻犯万花飘香的庞大势力,单骑救驾,保了永历帝平安而归。
    传说之二,这个姓简的,终不敌万花飘香的大举出击,失手于万花飘香一门第二号人物飞花堂堂主时美娇的亲自出马,已然被擒,押回总坛,判断已然丧命。
    有了以上的认识,乍然听见了简昆仑其人的出现眼前,要命郎中卓泰来焉能不为之大吃一惊?
    “你就是简昆仑?”卓泰来的一双眼睛,忽然收小了,“倒是失敬得很,如果老朽耳朵不聋,好像……你已落在万花门柳先生的手里,何以……”
    简昆仑微微一惊,确是没有想到,江湖间风声传说得如此之快,不旋踵间自己已不再陌生,倒是他始料非及。
    正因为如此,眼前这个姓卓的老头儿,可就透着精明高深。简昆仑自恨来晚了一步,乃至于九公子一干随身侍从,全数丧了性命,这笔血债,一股脑地且都寄在眼前卓老头儿身上。
    方才大和尚口呼这个姓卓的为上差,不用说,对方身分,离不开当今权势,这类官家鹰犬,素日劣迹昭彰,如今落在了自己手上,自是放他不过。
    一霎间,简昆仑心里已有了决定。
    “看来你知道的确是不少,你都说了,万花门的柳蝶衣待我不错,只是我住腻了,又出来了,废话少说,卓老头,有什么厉害手段,我等着你的,你就来吧!”
    要命郎中卓泰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说:“正要领教!”
    他早已想过了,除了放手一拼之外,别无良策。真正事出意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半生江湖,怎么也不会相信,临老竟然会栽在对方这个年轻小辈手里!
    思念之中,简昆仑长衣轻飘,飒然作响,已然站立面前。
    凭着卓泰来的阅历,对方身手,自是一望即知,打是一定要打,却也莽撞不得。冷冷一笑,卓泰来木杖轻抱,说了声:“请教。”掌中红木拐杖,已自向前缓缓探出。
    却有一股隐隐气机,自杖梢向外传出,直向简昆仑正面身上袭到。简昆仑对他也早存戒心,见状除以本身内功元气,暗暗护住了几处要穴,右手轻翻,长剑月下秋露已握在手中。
    忽然间,卓泰来的一双眼睛收小了。先时,他所探出的那根红木拐杖,并非是没有作用,实为投石问路,借其探出的缓缓之式,片刻之间,已在对方正面全身,做了一番虚实强弱试探。紧接着这根探出的木杖,忽然收了回来。
    便在这一霎,卓泰来矮小的身子,怒涛也似地直扑了上来,身法之快,宛若疾风暴雨,随着他奇快的前进势子,带过来极为强烈的一阵狂风,简昆仑全身上下,都像已在他包抄之中。
    卓老头当然知道简昆仑不是好相与,正是因为如此,一上来便用其极。
    眼前的出手,确是透着高明,一片强风凌厉里,掌中木杖陡地幻化为一天蛇影,一股脑直向着简昆仑正面五处穴道点来。简昆仑早就防着他了。
    虽然这样,却也不敢大意。几乎是同时之间,他已挥出了手上的长剑。一片剑光璀璨里,迎住了卓泰来凌厉的杖影,有似银铃般,响起了连串细响。
    却在最后一声尾音收势里,要命郎中卓泰来有似马失前蹄那般地身子一个踉跄,紧接着向侧面一个快速拧身,嗖!跃出了丈许开外,掌中木杖,却剩下了一半。
    固然月下秋露无坚不摧,却也显示了卓泰来的技输一筹。
    便在这一霎,简昆仑腾起的身子,有似飞云一片,已当头罩落。
    要命郎中卓泰来,猝惊之下,霍地飞出了手上半截木杖。杖势甫出,即为简昆仑格于战圈之外,卓泰来再想抽身,却已其势不及。
    猛可里,简昆仑强大的身势,已迫近当前,凌厉的身势,极其罡猛。
    卓泰来已知不妙,陡地拧过身子,施出全身劲道,向外纵出,却是慢了一步,这一霎,简昆仑原可挥剑取其性命,他却总是居心仁厚,舍剑而掌,随着他怒鹰般地起势,一起又落,已到了卓泰来身后,金龙探爪般,击出了一掌。
    卓泰来陡地转身以迎,两只手猝然交接之下,卓泰来青瘦的脸上,猛可里胀得一片赤红,噗!喷出了一口浊血,脚下一连打了几个踉跄,扑通坐倒地上。
    “你……”才一张嘴,噗!又喷出了一口……
    他却偏偏恃强,双手力接之下,矮小的身子箭也似地腾空直起,落在了道边横出的一棵树干上,却已是强驾之末,摇晃着,险险乎又自坠落下来……
    简昆仑冷冷一笑,打量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道:“你已为我五行掌力所伤,妄动者死,回去养伤吧!”
    卓泰来聆听之下,呆了一呆,这才知道厉害,有了前此教训,这一霎再也不敢开口出声,只由鼻子里发出了一连串的怒哼,一张瘦脸,更变得雪样的惨白,却是一言不发,霍地转身,犹自恃强,连施轻功,倏起倏落,一路飞驰而去。却只见几片树叶,随风而落,在风势里翩翩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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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只缘本是女儿身
    简昆仑走到和尚夏侯天当前,只见他圆睁着双眼,头上青筋暴露,淌满了汗珠,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
    夏侯天嘴不能言,心里却是明白。只以为简昆仑要向自己猝下毒手,直吓得全身发抖,一张脸,更是形同死灰。
    简昆仑看着他冷冷说道:“你这个野和尚,为虎作伥,真是死有余辜,且让你在这里再多站立一会儿……”
    说话时,偶见车厢窗户,帘角微揭,似有人在里面窥视,因以猜知里面的那个九公子平安无事,心里乃自放下一半。
    看看地上死了那么多人,却是无限凄惨。
    两个原先侍奉九公子的壮汉,早已气绝身死,倒是那个一直陪侍车内公子的小书僮,像是还有口气。
    简昆仑走近他时,后者犹自睁着双眼睛,痴痴地向他望着,头脸上满是鲜血,似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简昆仑心里一动,忙过去扶他坐起。却不意那僮儿喘息着,伸手向着车厢指了一下,说了个九字,双眼一翻,一口气连接不上,竟自死了。
    简昆仑呆了一呆,试试他的口鼻,已是没有气息,不由叹了口气,把他缓缓放了下来。
    这么一来,使他想起了车内的少年,随即快步过去,打开车门。却见车内被称为九公子的华服少年缩在车座一角,闭着眼睛,不知是昏迷未醒,还是睡着了?
    细细一瞧,脸上满是泪水。
    他模样儿本来就娇嫩清秀,此番看来,更不禁惹人怜惜。
    简昆仑心里明白,看着他微微一叹说:“又死了一个!”自语道:“只怪他命中注定,我也无能为力………”
    说完,重重叹了口气,便自转身离开。
    他这里身子方自转过,身后少年已忽然醒转,一个轱辘由车座上爬起:“喂……
    你……”
    简昆仑回身佯称道:“啊,你原来没有死!”
    华服少年叹道:“谁说我死了?”
    一眼看见了对方手上的宝剑,不由得神色一变,吓得又坐了下来。
    简昆仑低头一看,心里明白,点点头道:“你倒不必怕我,这些人可不是我杀的!”
    说时,随即长剑归鞘。
    少年用着一双情绪极是错综的眼睛,向他打量着,半天才怯生生地道:“那你又是……谁呢?”
    简昆仑遂自报了姓氏:“我姓简!你呢?”
    “我……”华服少年摇了一下头,讷讷说,“我不告诉你……”
    说时头枕在胳膊上,一时眼泪涟涟地哭了起来。
    哭了几声,又抬起头向简昆仑打量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简昆仑见他才哭了几声,眼睛都红了,那副样子真比女人还嫩,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少年见他眼光盯着自己,不觉腼腆地把头转到了一边。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我好心救你,你却把我当成了坏人,罢罢!既是这样,我走了……”说完,回身就走。
    “慢着,”少年又唤住他,一双哭红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打转,“你说的可是……
    真的?”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我从来不说谎话。”
    “那……你为什么好生生的来救我呢?”
    声音又娇又嫩,分明女子口音,简昆仑由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大是疑惑,只是有了前此李七郎的一段邂逅,倒也不能就此认定。
    荒山野道,原没有什么路人,略作逗留,料无大碍。
    他随即耐下性子道:“你要知道详细情形么?”
    少年只是看着他,一声不吭,或许是方才在车内,眼见一番凶杀场面,早已吓坏了,简昆仑的到来固然为他带来了安全,只是本能上,对他仍多怀疑,便一声不吭的,静静向他注视。
    简昆仑叹了一声说:“好吧,我就告诉你实情吧,从七天以前,我就跟着你们了……”
    少年倏地睁大了眼。
    “只因你这一路,太过招摇……”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虽然一路上,你自称姓洪……我却不信那是你的本姓!”
    “我本来是姓……洪……嘛!”说了一句,他就垂下头来。
    简昆仑微微一笑,接下去道:“是不是姓洪,那是你的事情,只是人家却当你姓朱!
    并把你的出身,与当今永历皇上联想到了一块,这才会招来了一路风险!”
    华服少年听他这么说,头垂得更低,越加不敢抬起头向他看上一眼。
    简昆仑看到这里,心里便自有数,顿了一顿,接道:“昨天你到日客斋去算命,若不是我事先留心,只怕你早已落在了他们手上,自然昨夜在客栈的一场惊险,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的头却是始终也没抬起来,听着听着,却是忍不住又自抽搐着哭了。
    简昆仑打量着他,故作冷漠道:“眼前可不是哭的时候,刚才情形你大概都看见了,如今是到处凶险,哪一方面的人都要抓你,你是打算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里一个人哭,可就全在你了。”
    说完,他作势又要转身走了。
    少年突地止泣抬头道,“我……跟你走!”
    简昆仑点点头说:“好,那就带着你的随身东西,跟我骑马走吧!你会骑马吧?”
    少年点头说:“我会……”
    简昆仑便自走过去备马,先时随车的两名汉子都死了,留下了两匹马,都很不错,洪九公子自骑的那一匹,更是罕见的好马。鞍辔齐备,很是方便。
    把两匹马牵到了面前,才见这位九公子一脸为难地望着车子发呆。
    看见简昆仑来了,他才说:“这么多箱子,你要我怎么拿呢!”叹了一声说:“算了,都不要了……”
    倒是有一个随身的行囊,里面有几件随身衣服,一些金珠细软,一向由那个随身的书僮携着,简昆仑见他提着吃力,只好帮他提上马背,系好了,待将扶他上马时,他却往后面退了一步,皱着双眉说:“我自己会……”
    好不容易上了马,却又触景伤怀,看着地上已死几个故人,只是落泪,一张清秀的脸,连经大敌,这时看来毫无血色,一片苍白。
    简昆仑明白他的意思,安慰道:“你也不要再难受了,回头到了前面,给些银子请几个好心的人代买几口棺木,把他们埋了吧!”
    听他这么说,九公子才微微点了一下头。
    简昆仑随即动手,把几个人的尸身用衣物掩好,压上石头,回头也好供人辨认。
    一切就绪,这才缓缓走到那个散发头陀夏侯天身旁,后者兀自圆瞪着一双大牛眼,脸上神色一片乌黑,看来伤势极重。
    马上的九公子忍不住说:“这个和尚坏透了……这些人都是他杀的……千万不能饶了他!”
    简昆仑冷冷一笑,点头道:“我只当是那个姓卓的下的毒手,原来是他……哼……
    这可是他自作自受。”
    目光一转,盯向面前的夏侯天道:“你的伤势极重,即使为你解开穴道,只怕也活不成,出家人如此心狠手辣,真正罪过,且看你的造化吧!”
    说完,随即内聚真力,举掌直向对方背上拍去。
    简昆仑倒是有心为他解开穴路,可是和尚却没有这个造化,吃受不起。
    随着简昆仑的掌势落处,夏侯天身子大大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却似面条儿般地萎缩了下来,随即七孔流血而亡。
    简昆仑微微摇了一下头,脚下挑处,把和尚身上所穿的一截大襟踢起来,盖着了对方那张极难看而发紫流血的脸。
    马上传过来少年九公子的咳嗽声音。
    简昆仑方自上马,怔了一怔道:“我几乎忘了,你还病着呢……”
    九公子摇摇头说:“不要紧……快走吧!”
    这地方让他伤心极了,恨不能马上离开的好,说了这句话,不待简昆仑带路,自个儿抖动疆绳,胯下坐马,唏哩哩长啸一声,径自飞驰而去,反倒抢先简昆仑而行。
    一程紧跑。
    足足有三十里远近,才见着了一些人家。
    眼前来到了一个镇市,道边界碑上刻着十里桥界。艳阳下柳色青青,沿着一道池沟延伸蜿蜒,正有几个乡民,倚着树干专注垂钓,一竿在手,其乐融融。
    二人骄辔而行。一路上马行甚速,加以九公子心事重重,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寒着一张异常秀气的脸,中间停下来两次,也只是喝口水,像是生怕被简昆仑看轻了,明明支持不住,硬是不肯歇上一会,瞧在简昆仑眼里,好生怜惜。
    只是他知道对方这等有钱人家,所谓豪门的公子哥儿,平日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有机会磨练一下,吃些苦头,总是好的。
    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却连简昆仑也不搭理,不只一次,简昆仑发觉他用袖子揩着脸上的泪。他是恁地有情,总忘不了一路服侍他起居饮食的书僮和两个忠心耿耿的护从,这几个人却都已经死了,为他而死,想起来怎么能不伤心落泪?
    便是这般,一路恹恹,了无生气,心情沮丧,真是到了极点,好几次都恨不能停下马来大哭一场,总是忘不了自己此番的男儿之身,便自强撑着支持下来。
    看看来到了街上,两匹马自动地放慢了脚程。
    蹄声得得,叩落在青石板道上,声音极其清脆,好奇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频频向马上这般出色的一对男子打量不已。
    九公子终于勒住了马,长长地吟了一声,白过双眼睛向简昆仑瞅着,意思像是在说:
    “还走么?”
    眼前正好有个茶园,红纸招牌上老大的一个茶字。
    恃强的简昆仑,看见了这个字,也都走不动了,更何况随行少年?
    挺雅的一个茶园子,或许时候还早,早茶已过,午茶未至,这会子正称清闲,偌大的场地,只有几个客人,寥落在座,简昆仑与九公子的来,不啻带来了新鲜。
    马拴在外面柱子上,由个小厮照顾着上料。
    简昆仑与九公子取了个雅座,背街而坐。
    九公子可真挺不住了,才一坐下,便倒在了桌上。简昆仑见他面色泛红,情知有异,忍不住探出手来,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摸,人手滚烫,才自吃了一惊。
    “你病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九公子搪开了他的手,赌气说:“别管我!”倔强地以手支颐。终是不支,呻吟一声,又趴在桌上。
    简昆仑微微一笑,却实在又轻松不起来。他虽不知对方这个秀气的哥儿,到底是皇族何许人物,却可以断定,必为永历皇帝之近亲,与今皇室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要不然吴三桂、孙可望等一干人手下鹰犬,也不会苦苦相逼,放他不过。
    看这个样子,他分明疲弱得紧,却是硬自恃强,拒绝自己的关怀,娇气得厉害,这类大家公子,平素养尊处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呼百诺,今日这个罪,谅他以前是不曾经历过……若是凡事顺着他,今后麻烦可就多了,保不住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可就误了大事。
    略一盘算,简昆仑心里已有了主意。
    须臾,茶房送上两碗香茗。
    简昆仑付了茶费,茶房方自退下,九公子已忍不住,双手端起茶碗……
    “小心烫着了!”简昆仑话才出口,九公子已噗地一声,把茶水吐出,舌头都烫麻了。却狠狠地侧过眼来,向简昆仑盯着。
    简昆仑乃不慌不忙地把自己面前一碗端起,就口而饮,一连喝了两口,才自放下。
    九公子哼了一声,伸手就把他的一碗端了过来,他口干舌燥,早已按捺不住,只当对方这一碗不烫,急忙中也就顾不得人家喝过没有,端起来就是一口。
    简昆仑说了声:“烫。”
    可又慢了一步。
    噗!九公子又喷了一地,直烫得张嘴吐舌,那样子真像要哭了起来。
    几个旁边的茶客见此情景,都忍不住笑了。
    九公子又羞又气地瞪着简昆仑说:“你,你害人!”便偏过了头,不再理他。
    简昆仑一笑说:“只怪自己性急,又怪哪个?”
    一面说,乃将一碗热茶端起,从容而饮,片刻间,已喝得见了底儿。
    九公子哪里知道对方内功精湛,滚开的水,可以入口不烫,冷眼旁观,直是傻了眼儿。
    简昆仑乃将他面前的一碗端起,送到他唇边道,“不信你再喝,可就不烫了。”
    九公子原来使性子,赌气不想理他,终是口渴难熬,忍不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适中,再不似先前烫人,心内大是奇怪,犹自不放心,一面吹一面喝,很快地把一碗热茶喝了个精光。
    茶房赶过来又添了开水。
    怪的是,在简昆仑端持之下,终不烫人。
    九公子喝了几口,却是病中不支,呻吟一声,便趴在了桌上。
    简昆仑思忖着对方病势不轻,不忍再拿他开心……却见本店主人,黑瘦的一个中年汉子,来到面前。手里拿着杆旱烟袋,哈腰见了个礼,便自说道:“小的姓张,这位公子莫非生病了?”
    简昆仑点点头说:“不错,想是受了风寒,你可是这里主人?”
    姓张的说:“不敢,不敢,不过是个小小茶馆而已。”
    简昆仑说:“这里可有客栈没有?”
    “有一家,”张店主把旱烟袋插向后脖子里,用手指着激动地说,“往南拐,有个鼓楼,边儿上就有一家,叫花鼓楼,原是黄大人的府第,黄大人死了,他家后人就改了客栈,里面亭台楼榭可讲究啦,八百里内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家来,只是价钱很贵,一般人是住不起的。”
    简昆仑点点头,说了声谢。
    张店主好心地向九公子打量着说:“这位小相公看来病得不轻,我们这里有个王大夫,会扎金针、看病,要不要请他来给小相公瞧瞧?”
    简昆仑正要说话,伏在桌子上的九公子已呻吟着说:“不要嘛……不要……”
    张店主看着他直皱眉头,简昆仑说:“我这位兄弟说不要,便不要了,他这病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便也好了,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烦店主,还请帮忙才好。”
    “好说,好说,相公只请关照就是。”
    一面说,张店主随即坐了下来。
    简昆仑随即把路遇盗贼打劫,四名家人被杀,弃尸荒道的事情说出,张店主聆听之下,吓得神色猝变,简昆仑乃取出大块纹银置于桌上。
    “倒不是请你报官,只请为四个已死的家人,买上几口棺木,入土为安!”
    “这个……”张店主看着桌上的银子,终于点了点头,“好吧,这件事倒也延迟不得,小人这就张罗去了,只是……”
    简昆仑会意地道:“客途之中,用不着铺张,一切从简,以后找着了他们家属,还要起灵回乡。事完之后,我这兄弟少不了还有一份赏赐……张店主你这就去吧!”
    张店主思忖着四口薄棺,连同坟地,即使请和尚念经,有个四五十两银子,也足能打发了,自是大有赚头,心里早已乐意,再听说事成另有赏赐,更是大喜过望,当下连声应着,问明了出事地点,四人模样,立刻离开,这就张罗着去办了。
    简昆仑不便在此久留,随即同着九公子离开茶馆。
    一路上九公子垂头不语,神情恹恹,一双眼睛分明是流泪太多,肿得像两个小桃子似的。想到了已死的忠心仆役,不免又自伤怀,原本就病着,看来更形疲弱,却把整个身子依向马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随行。
    好在前述的那个花鼓楼客栈,离着这里不远,不一会也就到了。
    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如此气派。乍看上去,真像是有钱人家的深宅大院,现在改成了客栈,大门处新加了座牌楼,翠翘曲复,极是华丽,却又不失幽雅,果然不落凡俗,莫怪远近驰名,别开生面了。
    简昆仑、九公子方自来近,即为门前负责接待的伙计迎了进去。
    二人俱喜安静,各人要了一间上房,一间之隔,比邻而居。至此,九公子疲态益显,再也支持不住,一切琐事皆由简昆仑负责料理,一头倒向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杨柳丝丝,莲叶田田,院子里一派清幽。
    九公子酣睡未醒,简昆仑来回探望了两次,竟是不能走近他的床侧。原因是他房门深锁,关防严谨,有了前此途中的打杀,把他吓坏了,此番余悸尚在,不免凡事小心。
    黄昏的太阳,已是无力,蝉声晓晓,终是无奈。人的心情,一下子松脱下来,反倒有几分难以适应。
    原打算待他醒转之后,为他以内力拿捏一番。以简昆仑精湛内功,一经灌输,自应有效,偏偏他久睡不醒,房门内闩,想走进去瞧瞧也是不能。
    两暗一明的深邃套间,位在梧桐的阴影里,前有莲池,后有假山,明室内的几样摆设与壁上书画,均非赝品,无形中也就提升了它的价值格调。
    这里应是不俗,茶馆的张店主倒也没有夸大,誉为八百里内外第一家,实不为过。
    九公子既然病倒,在此多住上几天,小寄风尘,有何不可?
    简昆仑乐得把心情暂时放宽了,这就出来走走。
    十字形的一道长桥,架卧当前,衔接着东南西北四爿院落,正中湖中一亭,碧帘高卷,尤称高雅,客来小坐,观鱼、品茗,或用餐点,俱称方便,较诸前院的琼楼玉宇,显然别有世界。
    简昆仑信步来到桥上,见一老者持杆湖上,正在垂钓,由于派头十足,吸引着几个人驻足旁观。
    湖中锦鲤,谁都知道是用以观赏的,老者偏偏持杆而钓,自是志不在得,却也不免大煞风景,他却是乐此不疲地自得其乐。
    一身紫红色的缎子袍褂,同色的一顶瓜皮小帽,却把一双袖管高高捋起,露着浮有青筋的苍白手腕。
    老人家看上去总在八旬上下,却是精神抖擞,眉发微斑。一张国字脸,下巴上光秃秃的不见一根胡须,持竿的手上,光彩璀璨,五根手指上竟然戴着五只戒指,已是炫人眼目,较之袍褂上点缀却又微不足道。
    原来此老一身配件极多,无不鲜明夺目,看来价值不赀。即使身上钮扣,帽子上的一块帽正,也是匠心独具,采自明珠美玉,左手一杆玉质烟袋,尤其宝贵,纯金的烟锅,翡翠的嘴儿,衬着琥珀色泽的黄玉烟管,富气得紧,周身上下宝气万千,落在世俗人眼里,自有非常之势,一时蔚为奇观。
    却有个头梳丫角童儿,一旁侍立,高撑着一把花伞,为他遮着太阳。
    围看的人,与其说是看他钓鱼,不如说是看他这个人来得恰当,鱼不必钓,自能上钩,其实连饵都是多余,是以竿竿不空。老头儿也不知是逗的什么乐子,每钓起一条,随手取下来又放回水里,竟而乐此不疲,引得身侧几个旁观的人一次次发出喜乐的笑声。
    如果说这游戏是为人取乐,倒也有些道理,他却又不是一个江湖艺人,诚然匪夷所思,令人不解。
    简昆仑原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驻足片刻,随即移身湖心亭,不再向老者多看一眼。
    “这老头儿今天来到了花鼓楼,可就有乐子看了,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说话的人,瘦高的个头,一张长脸。
    身旁一人,矮矮胖胖,很是富态。
    两个人品茗闲聊,隔着敞开的大面轩窗,正可见老者的滑稽垂钓,谈话的内容,自然也就以他为主。
    简昆仑正巧在二人侧面坐下来,不必费心,也就听得十分清楚。
    “啊……”矮胖人惊讶着说:“莫非他就是七老太爷?”
    长脸汉子点头道:“还能是谁?只看他那一身衣裳也就知道了”。
    “啊……”矮胖的那人特意地站起来,向外看了一眼,坐下来道,“久闻此人,神通广大,乃是两湖的一名巨盗,不知传说是不是真的?”
    长脸汉子哼了一声道:“小声着点儿!”声音随自变得小了,却仍然逃不过简昆仑的留神倾听。
    “是不是,可谁也拿不准,不过,这老头儿却也是有些古怪呢……”
    “怎么呢?”
    “哼,”长脸汉子冷冷地说,“这几年我与此老幸会多次,每一次都有怪事发生,说他是一名巨盗,还待认定,只是有一身好功夫,八成儿是错不了的!”
    简昆仑默默站起,走向柜台,要了一碟椒盐花生,闪开了说话二人的眼神儿。
    他的看法正是如此,即在第一眼注意老人钓鱼的手法之一霎,已有见于此,长脸汉子这么一说,更加断定他的判断无误。
    简昆仑再回到原来座头,说话的二人已对他松弛了原有戒心。人们总是第一次松口之后,便自滔滔不绝。眼前座客稀落,谁又会防到隔座有耳?况乎事不关己,即或为人听了,也不关紧要。自然,要是传到了当事老者的耳朵,兴问起来,却是有损忠厚,只是如此而已。
    “你刚才说到的怪事……”矮胖的那人很是好奇,不问出个所以势不甘休。
    长脸汉子嘿嘿低笑了两声,声音又变小了。
    “那一年两将军的被刺……”
    “啊!”胖子惊讶地说,“知道,知道……难道说会是他干的?”
    “这可就不知道了!”
    所谓的两将军,指的是前兵部侍郎向冲和云南都指挥史马智,二人皆忠于永历帝,手下各有实力,猝然遇刺身死,对永历帝一面,自是打击极大。简昆仑由不住心里顿吃一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他来说,自有非常价值。
    长脸人冷冷地笑着,干瘪的脸上,显现着无比的正直,继续说道:“当日事出蹊跷,我只是对这个老东西怀疑而已,以后几年,却常见他邀游滇桂,出入有华车代步,衣着饮食,无不精美,人皆以七老太爷称之,他却一不是当官的,二又不是商人,有人说他是贩卖宝石的大盘客,可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商人的习气,也不见他与什么商人来往……
    真正怪异……”
    矮胖子说:“有人说他是京里来的大财主!有花不完的钱呢……是出来玩儿的!”
    “就该留在京里享福,到咱们这个地方晃个什么劲儿!真是奇怪!”长脸人说,“瞧着吧,我给他算着啦,这一回来到花鼓楼,不定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咱们等着瞧吧!”
    一阵轰笑声,打廊子里传过来。七老太爷一行人,竟向湖心亭走了过来。
    谈话随即结束,众人目光,不由自主俱都向着为首来人——七老太爷一行望去。
    说是老太爷,还真是那么一个排场,一只手搭在童子肩上,身边多人各有所司,有人捧着他的黄玉烟袋,有人捧着手巾把儿,加上看热闹的本店客人,众星拱月般来在眼前。
    老头儿身上配件极多,脚下又不大利落,每走一步,叮当乱响,明珠美玉猫儿眼,看得人眼花缭乱,难怪人家要传说他是珠宝大盘客,瞧着也是有那么个意思。
    有钱人走到哪里都不寂寞,定是到处受人欢迎。
    迎着七老太爷的身驾,负责湖心亭买卖的二当家的夏四先生,抢着急步第一个赶上去,狗颠屁股地先来了个大马趴,敢情是当今的时髦玩艺儿——请大安,俗称打扦儿。
    “七老……您大安啦!给您老问好儿,您老快进来歇着吧!”
    居然满口京腔,有声有调,这一套在北京城,当今正是流行,只是在此边远地区,可就看着不大顺眼。做买卖最讲究势利,夏四先生这一手是专为应付本朝新贵而学,应市以来,无往不利,诚然生财有道。
    七老太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四先生你客气啦,胡当家的可好?”
    “当家的出去了,可有话交代,您老来了,一切照旧,特地把小的给您老调了来弄菜,爱吃什么,您只管招呼,一应俱全!”
    “好好……”
    人一老了,好像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人一有钱,好像也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人一当了官儿,特别是当了大官,更像是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
    诚然万事如意,般般皆好。
    嘴里一连串地说着好,七老太爷就在夏四先生的搀扶下,就着当中铺有红台布的座头儿上,抖颤颤地坐了下来。
    说他是满人吧,脑后可又少了那条小辫儿,说他不是吧,一身穿着打扮,就连说话的腔调,都透着像,真令人瞅着纳闷儿。
    七老太爷喝茶也一样的讲究。夏四先生亲自在一旁服侍。红泥小火炉,鸡心小茶壶,沏出来的茶水,碧绿碧绿的,味儿香极了。
    “明前龙井——崔子舌,您尝尝新。”
    “好好……”
    七老太爷伸出了一只手,珠光宝气戴满了五枚戒指的右手,众人才自留意到,他这手上非但宝气万千,还戴着指甲套。
    说不出是出什么戏,一老一少,两个人的眼神儿,竟然对在了一块儿。
    简昆仑警觉着刚要避开来,七老太爷却是老眼不花地点了一下头:“好……”
    惹得大家伙的眼睛,俱向这边看来。
    简昆仑不欲逗留,便自站起来向外步出。
    西边天只剩下了一抹残晖。
    九公子房里似乎开始有了动静。他像是在跟谁说话,仔细一听,才知道竟是呓语……
    算了时间,他也该醒了,简昆仑心里惦记着他的病,叩门不开,便只好破门而入了。这番动作,极是简单,只稍略具真力,向前一推,便自将内栓震断,房门随即轻轻敞开。
    简昆仑其实可以由窗户进来,只是天还亮着,唯恐惊俗,便只好如此。
    透过窗户上那抹子醉人的晚霞,九公子脸蛋儿更像是着了层胭脂那么样的红……
    青绫扎头,伸着雪白的一只胳膊,九公子那番睡姿,可真够撩人,若非早知他娘娘腔得厉害,简昆仑真能吓上一跳。
    尽管如此,他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床上的清秀少年——九公子,简直就是个女孩儿家,那样子真比女孩儿家更称娇柔妩媚……
    定了定神,他才向床前走近。
    九公子呻吟着掉了个身子,棉被半曳,一多半都垂到了地上,那身子轮廓分明,宛若起伏山峦,四下去的细细腰肢,猝然衬托出隆起的臀儿……哎呀……简昆仑几乎呆住了。
    这身段若是生在女孩儿家身上,也该是迷人的了。
    总是由于他眼前的病,制止了他一霎间的神驰,打消了猝起的疑念,宁可认定了他的男儿身子。
    “你该醒醒了。”
    简昆仑倚着床边坐下来,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不由得吓了一跳,敢情烧犹未退,和前番一般,火辣辣煞是烫人,看来病势不轻。只当是一般风寒,睡上一觉也就好了,却是贵人体娇,那病势越发的沉重了。
    望着他痴痴的发了一阵子怔,简昆仑真有说不出的内疚,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迟迟不与医治,害得人家病势不退,更加重了。想到这里,决心不再迟疑,这就施展内功推拿手法,先为他活动身上脉穴,去除高热。
    心里想着,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待将把这番心意告诉他,却又转念以为不可。
    那是这小哥儿的脾气,他实已领教,一路上都在闹别扭找碴儿,简直和女孩儿家一样小心眼儿。若是明说,定为他见拒,反到不好,不若乘他在眼前睡梦之中动手施展,反到落得个行事方便。主意打定,即站起将房门掩好,先把自己长衣卸下,暗暗运功,将真力徐徐注入丹田,才自动手把九公子身上锦被揭下。
    九公子含糊地发出了一声长吟,改侧姿而仰卧。正适合于眼前的动手,省却了简昆仑一番顾虑。
    却见他仍然穿着先时长衣,不及脱落,便自睡倒。这等阔家公子,无论起居饮食,身边总是离不了个服侍小心的人儿,一旦不在身边,可就乱了规矩。
    眼前这个九公子,正是如此,看着真令人又气又怜,真拿他没有办法。
    当下不及深思,即行递出右掌,隔着对方身上薄薄绸衣,将真力徐徐灌入。
    这番动作,看来吃力,其实在九公子的感觉里,却极其轻微。他原本沉重的呼吸,乃得暂时恢复了平静,看来睡得更是酣甜。
    简昆仑见状,乃得暂放宽心,他随即掌势移动,按向对方心经脉络。却不意,这部位衣着扎实,竟似裹扎着什么?
    心头微微吃了一惊,一个直觉的意念:“莫非他身上负了伤?”
    总是他居心纯正,实在没有想到其它方面,脑中一经意念,即行动手解开了他外面长衣。
    果不其然,里面装备十分扎实,胸间密密层层地裹扎着一层白绫,裹了又裹,扎了又扎,什么样的严重刀伤,值得如此?
    天气既热,又不透气,这样的层层裹扎,若是真有刀伤,不发炎溃烂才怪?怪不得他睡姿不宁,时见呼吸短促,原因却在这里。
    再看那紧紧内扎的白绫,早已为汗水所湿,这个不当的处理,早已给他本人带来痛苦,即使在昏睡之中,亦为显然,便是那只白细的手,紧紧地拉扯着,下意识里的意欲挣脱,终因绑扎得过于结实,总是挣脱不开。
    简昆仑这才注意到,这条白色绸带的连缝之处,竟是用小针密密缝结,怪道如此扎实,想要解开,却是不能,这却如何是好?
    他脑子里只是想着救人,真的意不及他,目光扫处,发觉到对方枕边的一口连鞘匕首,便自不加思索地取到手里。
    原来九公子虽不擅武,却以日来连番遭遇,几度亡魂,心里不无警惕,这把匕首,便是因此而置,落在简昆仑眼里,不无感触,顿生无限同情。
    当下他取刃在手,才自觉出竟是一口难见的利刃。象牙的把柄,宝石嵌镶的刀鞘,抽出来的匕首刀锋,冷森森侵入毛发,不甲说极其锋利。以之轻轻探向对方束胸白绫,刀锋方及,即为之噗噜噜……大肆开脱。
    敢情是束扎得过于严谨,缝线乍开,即行自个爆解敞开。
    简昆仑心中一惊,触目处,竟是一双隆起的女子酥胸……哪里是什么刀伤!
    一惊之下,简直吓傻了。
    抬头再看,九公子睡姿撩人。胸间桎梏既去,面容也为之开朗了,一直轻颦的两弯蛾眉,下意识里也展了开来。其时粉汗新润……瑶鼻、樱唇勾画出的一幅眼前图画,无比娇柔韵饶,简直美丽不可方物,谁说他不是女儿之身?
    强制着定了定神,简昆仑才缓缓伸出手揭下了对方用以束发的绸帕,大蓬秀发,黑云似地便自披落下来……
    眼前再无可疑。
    九公子他是一个女人!
    秀发披散,玉体横陈……
    “哎呀!”
    简昆仑直觉地打了一个踉跄,只觉着头上轰的一声,脸也红了。
    这种感触,真是前所未有,一任他铁打铜浇,顶天立地男儿,面临着眼前的一霎,也大感张皇,着了大难。
    若是装作不知,再为她穿戴如初,不啻自欺欺人,内心里先就难以适应,更是觉得不妥。
    眼前事态,变生突然,简直不知如何招架。
    望着床头,简昆仑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好长的一段间,心里都无法安定下来,直到床上的少女昏睡中的一声长长曼吟,才把他由神驰的时空唤回到了现实。
    简昆仑的一双眼睛,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总是寒热未退,犹自还在病中。美人儿着了病本就腻人,况乎芳姿憔悴,看着也是可怜。
    简昆仑无可奈何地又走近了她的床前。
    先时的推拿运气,才不过刚刚开始,总不能半途而废,莫非便因为对方的女儿之身,自己就袖手不管,退身不问了?
    岂非她一个年幼少女,实应较诸所谓九公子这样一个少年,更需要自己的照顾与关怀!
    只是眼前的变化,太过离奇,在他心里全然没有一些儿事先的预兆,尽然临头,才致茫然如斯……
    一个新的意念,忽然升起,她是谁?若非是九公子,又是怎么样的一个身分?敌耶?
    友耶?一霎间,可真正的难以弄清楚!
    床上的少女呻吟着,发出了呓语,却是口齿不清,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梦境里有甜有苦,是以所展示在她病靥的表情,也就不尽一一看在简昆仑眼里,越加无限同情。
    他随即不再迟疑,轻轻一叹,走迎过去,就着床边坐下,继续先前的未完工作。
    虽说二十好几的年岁了,论到女人这一面,还嫩得很,几乎全无经验。
    如果说以前曾经和异性有过接触的话,万花飘香门中那位飞花堂堂主时美娇,便是第一人,只是他门却是敌对身分,断无瓜葛,有之,仅仅也只是基于人性中的互敬与同情而已。
    眼前这位姑娘的邂逅,显然不同于前者,感触也就特别微妙。虽说是义行不顾细节却也不无顾虑……原来打算在对方前胸右侧乳中一穴所施展的手法,期期以为不可了,乃改在身后志堂穴道上施展,效果倒也相差不多。
    他随即不再多想,专一于眼前的运气推拿工作。
    如此前后兼施,神气并用,不足半盏茶的时间,已产生了神奇效果,床上姑娘无疑是退了烧……却出了一身大汗,周身上下,简直像是才从水池子里爬起来一样,连发根儿都是湿漉漉的。
    这可又让简昆仑着了大难……
    总是问心无愧吧!自个儿发了个狠,不再细想,即行动手,用一抹布巾,遮遮掩掩,把她全身擦了个干净。
    这小小工作,却比他生平所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更为艰难,好不容易做完了,对方姑娘身子是干净了,他自己却因过于紧张而致大汗淋漓。
    用一方锦被,掩盖着她赤裸的身子,简昆仑只觉着一颗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来,如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落坐一隅。
    他这里折腾了个半死,床上少女敢情是全然无知,由始至终,都似在沉沉昏睡之中。
    这也在情理之中,她已经好几天没有闹过眼睛了,更何况病魔缠身,连番惊吓,日间车马的疾奔……金技玉叶的娇嫩身子,哪里支持得住?此刻全然松脱,焉得不大睡特睡?怕是打雷也吓她不醒。
    一切料理好了,简昆仑总算松下口气。不过,紧接着却又为着眼前人儿发起愁来……
    她到底是谁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次要问题了。
    对方少女这一觉,不定要睡到什么时候,看来这个迷团势将要在明日之后才得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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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彩凤每爱栖昆仑
    夜色深沉。
    简昆仑仍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紧邻的姑娘,兀自没有醒转,仍似一枕香甜在浓睡之中……
    花鼓楼整个客栈,在一天的忙碌酬酢之后,这一霎已落幕,也应是在沉沉浓睡之中。
    原是古井无波的心境,蓦地为九公子这颗飞来的石子,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从而荡漾起无边涟漪,整个心境都弄皱了。
    他想了许多事情,自己的、别人的、过去的、未来的,眼前由于化名九公子这个姑娘的出现,料将是波谲云诡,今后更为复杂。
    而万花飘香的一面,飘香楼主人柳蝶衣受此奇耻大辱之后,焉能对自己善罢甘休?
    如此,时美娇、李七郎……甚而那位未曾见面的金叶堂主燕云青都将有可能陆续出面,与自己大肆周旋,为害、为敌。料是无所不用其极。比较起来。自己这一面,可就太单薄。显得忒弱了,更何况还有弱女随身。想到这里简昆仑真有无比气闷,却不是气馁。
    记得甫离家门,临别老父之前,父亲曾殷殷告以为人之道,对于所谓的侠、义道理,都有很深刻诠释,自应终身奉行。眼前自己所为——为即将倾覆的明室,尽一分心力,该是义不容辞的了,即使为此丧失性命,也无遗憾,以此而观,这番义行该是何等神圣?
    正待全力以赴,却是气馁不得,眼前化名九公子的这个少女,其真实身分,虽然费解,只看一干降清叛逆,对她之必欲得而后己的执著,当可知其人的关系重要。无论如何,切莫使之陷落敌手,这个重担责无旁贷地已落在了自己身上,却又是大意不得。
    对于邻室的姑娘,却又多了一份责任的关怀。
    悄悄地点了一盏灯,来到了她的床前,试试她的额头,谢天谢地,显然已退烧了,由于一直压迫着她不能畅为呼吸的胸间束缚已经去除,她乃能有眼前这番酣睡……拾回了往日的无邪与快乐。清秀的脸上,一直含带着笑靥,果真是梦境如此甜美,便一直不要醒转过来,该是多好?
    看着她含笑的脸,简昆仑一瞬间得到了无比的安慰,便在这一霎,打消了许多顾忌,决计全心全力地保护她的安全,为她拾回已逝的快乐春天。
    他为她盖好了被子,又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窗户,发觉到窗上装设有结实的栏栅,顿使他放心不少,随即,熄灭了灯,才自悄悄退出。
    二人住房,其实互相连接,中间间隔着用以待客作息的一间客房,睡房的门扉,只与客房相通,别无出入之处。这样减少简昆仑许多顾虑。那便是,若有人意图对室内少女心存侵犯,唯有通过当中的客房,才可进入,而在简昆仑坐镇之下,想要通过当中这间客房,显然大非易事。
    一番静坐调息之后,简昆仑只觉着身上大为舒畅,这一霎灵台空明,身上暖洋洋充满了生机活力,听视的官能,无不发挥到了极致!
    如此,远方村墟的夜臼固然声声可闻,便是院中池塘小鱼儿的一个翻身或是偶尔由树梢上飘下的一片落叶,也显清晰在耳,听得异常清楚!
    如是,那个人的脚步声,更无能逃过他的听觉立刻唤起了他应有的警觉。这个人必然轻功不弱,以至于能由池边地上,跃向水面的木廊。
    当然,论及功力,也只是不弱而已,却并不能达到一流轻功应有的水平——落地无声。
    简昆仑一经注意到,便绝不容他有所逃遁。
    现在,这个人已循着水上的十字桥廊,一径向着简昆仑居住之处踏近而来。
    感觉着,对方像是在施展轻功中海燕掠波身法,三个起落之后,已来到了自己居处当前。
    简昆仑却已有了警觉。便在这一霎,闪身来到客房。
    三间房子都没有点灯,简昆仑却已习惯了里面的光度,这人果真有冒犯之意,一经踏入,万难藏身,反之简昆仑却以洞悉在先,而稳操胜券。
    暗中人在片刻安静之后,足下移动,开始绕居而行,似在做一番深入的观察。
    简昆仑便在这一瞬,闪身室外,藏匿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之下。
    一片月光,打松树下掠过,洒落而下,院子里像是一片霜那样的白……
    简昆仑所站立的树下,恰是阴影构成的地方,只要不移动或是发出响声,万难为人发觉。
    便在这时,那人已由侧面闪身出现,颇是快速而轻巧地来到正中堂屋门前。
    一身黑色缎质夜行衣靠,小腿扎绑得十分结实。
    高个头、黑脸,脸上留着一抹寸许来长的胡子,模样很是勇猛,由他绕屋而行的一番仔细来看,可知他并非孟浪之人。
    简昆仑不但身手灵,眼睛也尖。这人方一现身,已被他看了个内外兼透——包括对方膝上的一双锋利短刃手插子,以及腰间的一条软兵刃藤蛇鞭,右助下的一槽暗器蛇头白羽箭,俱都瞧在了眼里,另外,一条软索,斜背胸前,用心若何,可就让人玩味。
    月色里,他只是望门伫立,迟迟地不与表态,简昆仑即使已洞悉了他的来意,却也不便出手,总要他有所行动才好出手。
    这人竟不知简昆仑这个如此强大的敌人,就在身侧,真正是大大失策。
    即见他在观察一阵之后,霍地点足而前,直趋向前堂正门,紧接着一双手掌,已附向门板之上。这个动作,只是在预测门锁的吃力重量如何,却不知两扇房门,原是虚掩,根本禁不住任何力量。
    这个人怎么也没有料到,竟会有此一手。随着他手势的轻轻一触,两扇门扉吱呀一声,竟自敞了开来,这个突然的现象,大大出乎他的意外,却也把他吓了一跳,一个快速的闪身,跃开了一旁。
    这人睁大了眼睛,在一旁只是窥伺,却不敢急急进入,少顷之后,才敢继续接近过来,却不意,暗中的简昆仑,已容他不得,长躯轻摇,一片鬼影般的轻巧,已蹑身其后。
    虽说如此,随着他进身的势子,却带出了一股疾风,对方那人猛可里转过身子来,几乎与简昆仑迎在了一块。一惊之下,非同小可。
    简直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双方已交换了一掌。
    那人如何能是简昆仑的对手?
    掌势方接,便自如同一只燕子般地飞了起来,翩然斜身,直向着一丛花树间落了下去。
    简昆仑当然是容他不得,这个人身势方落,简昆仑已自跟踪而来,其势极快,随着落下的势子,以劈空掌势,向着对方隔空劈出了一掌。不意那人功力虽较简昆仑不济,阴险却绰绰有余。
    简昆仑这边掌势方出,即见对方肩头霍地向下一沉,即知有诈。果然,接下来对方半边身子,已自甩了过来,三点寒星,随着对方的出手,一闪而至,两上一下,各奔要害。
    这一手要想伤害到简昆仑,自是万难。若是用来减缓简昆仑的追势,却有一定效果。
    简昆仑不得不临时改变招式,一时改劈为拂,手势轻挥,已把三枚暗器同时挥落地上。叮然声里,竟是三枚雪羽短矢。
    对简昆仑来说,虽只是一霎间的事,却予对方以缓和之机。
    把握着电光石火的一瞬,这个人已自花丛里陡然拔身而起。
    这一次劲道,较前次更形疾猛,飕地掠身数丈,直向十字形的木架桥头上落去。
    简昆仑其时已自空降落,眼看着对方存心逃逸,哪里容得?待将扑身而上的一霎,一个意念闪自心头!便自停步站立。
    却不可疏忽了眼前的一面。房中少女安危,更为重要,切莫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
    思念电转,便只得伫立不动。
    眼看着对方那人身子翻上了桥头,第二次运施轻功,待将向湖心亭子袭进,便在这一霎,出了怪事,竟然有人容他不得。
    一条人影,打湖心那面快速闪来。一起又落,落地无声。
    星月里,来人那等快速的势子,配合着张开的双臂,宛若是一只极大苍鹰在一个疾厉的扑势里,已迎向前番意图脱逃的那人。
    那人猝然一惊,啊!慌不迭一个快闪,却是慢了一步。
    后来的那人,身手极是灵活。
    双方将接未及的一霎,暗影里看它不清,不知怎么一来,后来的那人手势一盘、一转,便自拿住了前此来人的一只左手,其实并不是仅仅拿住了对方左手,显然更为巧妙,竟是打对方腋下穿过,连同着一只左手,整个地翻转过来。
    那是一手奇妙的擒拿手法。
    后来的这人手法端的巧妙之极,竟然在一照面的当儿,便拿住了对方来人,非但如此,他的手劲儿显然极大,转侧之间,喀地一声响,竟自把对方肩胛骨节生生拧碎。
    那人负痛惨叫一声,却是躲不过紧接而来的噩运。
    随着后来这人的一式重击,砰的一声,声如击革,已落在那人背上。
    力道极大。
    便在这人的一式重击之下,前此来人,有似空中飞人般腾空直起,扑通跌落桥板之上。
    便是铁打的身手,也吃受不住,随着这人落地的势子,一连打了两个滚儿,噗地喷出了大口鲜血,便自人事不省。
    对于简昆仑来说,眼前变化,却是事出意外。
    星月下光度不强,却也把后来之人看了个大概,不禁使他吃了一惊。
    紧接着对方已自掠身而起,翩若惊鸿地已扑向眼前。依然放不过倒地不起的那人,双手抡处,足足把那人摔出丈许开外,砰地一声大响,撞向假山巨石,当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这番举止,只把简昆仑看了个目瞪口呆。
    眼前人影翩跹,来人已到了面前。
    一身大红袍褂,头戴瓜皮小帽,正是臼间临湖垂钓,老态龙钟的那个七老太爷。简昆仑吃了一惊,未及开口。七老太爷已呵呵笑了两声,向着简昆仑大刺刺抱拳洪声道:
    “见笑,小朋友,你受惊了!”
    简昆仑在白天见面时,已对他留了几分仔细,却是没有想到对方身手如此了得,竟然在一照面的当儿,即把前此来人力毙手下,虽说仗义出手,嫉恶如仇,这等凌厉手段,却是不敢苟同。
    说话的当儿,七老太爷已走近死者身前,抬起脚来,把地上尸身翻了过来,仔细察看一番,直到证实已死,才自掉过脸,向简昆仑呵呵笑道:“死个把跳梁小丑,完全没事,阁下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呢!”
    随即叭叭拍了两下巴掌:“来人!”
    立刻即由湖心亭那边,应声跑过来两个人,二人之一拿着一盏油纸灯笼,穿戴打扮,毫无疑问是老者身边随从仆役。
    七老太爷手指着地上死人道:“这厮竟敢心怀不轨,来到客栈做贼,前天夜里我丢的那一箱珠宝,不用说,八成儿准是这个小子偷的,今夜果然被我逮着了,却是想向这位兄弟下手,嘿嘿,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这个七老太爷,年纪一大把,非但如此身手,谈话更是中气十足,一口辽东方言,尖、团字音,琅琅上口,字正腔圆,一副得理不让人样子。瞧在简昆仑眼里,只觉得不敢亲近。
    当下,即向着老人拱拱手,说声:“有僭!”便自转身回进自己房中,关上房门,不再出来。
    七老太爷颇是有些意外,只是看着对方关上的房门有些儿发呆。
    两个仆人不待分说,便自过去打点尸体。
    动手搬动的一霎,死者的脸吃灯光一照,其中一人啊呀一声道:“这不是钱……”
    七老太爷插口叱道:“胡说些什么,还不快抬了下去!”
    那仆人哪里明白主人心意,自以为眼前死者,明明就是随侍主人的护从钱照,却为主人当作贼人处死,心里不用说大是纳闷,可是七老太爷概不承认,也是无可奈何。
    两个仆人对看一眼,满腹狐疑地只好动手,把死者钱师傅的尸身抬了下去。
    七老太爷看看简昆仑住处大门,终无开启之意,却也不愠不怒,含着微微的笑,自行转身而去。
    今夜,简昆仑思潮起伏,心里极是紊乱。
    因为有了方才的一闹,乃使他警觉到,即使住在阔绰华丽的花鼓楼,也难谓就此安全。
    自然,七老太爷的讳莫如深,也使他感到纳闷。
    照说,七老太爷仗义援手,理应邀其进来小坐,亲口致谢才是,但是过去数年来的江湖历练,使得他心存警戒,凡事还是听而后动的好。
    七老太爷功力了得,其实到底是怎么一个路数,却是不得而知,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切不可一上来过于热情,还是冷静一点的好。
    思虑的重心,不禁又落到了隔室那个神秘姑娘身上,由于方才的一闹,越加使他警觉到责任重大,对方少女的易钗而弁,自不会是一时的即兴,看来必有原因,现在既为自己拆穿,还不知往后发展如何,今后路上怕是多有不便,反不如不予识破,一任对方伪装下去,倒似来得自然。
    当然,这些想法已毫无实际意义,重要的是,如何与对方今后和谐相处,保护她的安全,对方少女的真实身分,此行任务,更应该切实了解,才能对她加以援手。
    这番思索,却也并非无稽,左思右想,深深盘算,直到天交四鼓,才自沉沉入睡。
    雀儿喳喳。
    院子里已隐约有了人声。
    简昆仑一觉醒转,却已是天光大亮。
    刺眼的阳光,透过了银红窗纸,照耀得满室生辉。
    第一个念头,想到了隔室的姑娘,慌不迭翻身下床,匆匆穿好长衣,略事整理,随即来到她的门前。
    门儿虚掩,轻轻一推也就开了。
    却是空空如也。
    床上无人,屋子里也是空着。
    简昆仑由不住大吃一惊。
    仔细再看看,却又稍安勿躁。
    原来房子里,已不复昨日之凌乱。
    这一霎,窗扇敞开,阳光疏朗,徐徐晨风,散置着郁郁花香……
    这间房子已经整理过了。
    榻上锦被,四四方方。凌乱的物什,一桌一椅,都归置原处,大理石方几上,原来空着的青花瓷瓶,却多了一束荷花,荷花仅是一朵,含苞待放,衬着新结的两只莲蓬,绿茎长垂,溢出一室的清芬,连带着整个卧房的情调,都为之改观,变得雅致了,淡淡的一片清雅……
    这番布置,料非客栈侍者之所为,唯一的可能,便是居住于此的这位姑娘了……
    这么说,想是她的病已经好了,才能有此闲心,那束新荷,就生在当面池子里,若非是女孩儿家的细心灵思,谁又会想到分一枝插向屋里?这一枝新荷的微妙涵意,似不仅仅在美的点缀,更像是显示着一种秀美灵巧的女孩儿家心思,无异是对眼前的简昆仑有所说明:“我已不生你的气了!”
    简昆仑终不放心。
    回向屋里,待将别处寻觅,却为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一张鹅黄色的素笺。
    其实一直就在书桌上,为一个菱形的水晶镇纸轻压一角,上面显然有字。
    简昆仑心里一惊。
    其实不必。
    上面一笔娟秀字体,分明墨迹方干:
    微风吹乱我心,
    都怪你忒轻狂。
    一袭玄纱遮面!
    莫道见面不识,
    赐卿平身。
    落脚之处,盖着一方一圆两颗小印,细认之下,乃是九公主、皇妹朱蕾篆体小书字样各一。
    至此谜底解开,总算知道她是谁了。
    芳名朱蕾。她是前朝的公主,本朝天子永历帝的御妹。好大的来头,莫怪乎如此气势!富贵骄人的紧!
    却又是兰心蕙质,天真烂漫。
    九公子而九公主,一字之误,要人绕了好大的圈子,终而不得其解,现在总算恍然而悟。
    看着手上素笺,简昆仑心里忐忑不定,陡然警觉到压置在肩头的重担,瞬息间重逾万斤,真正是喘息都难。这才明白了,何以一路之上,各方敌人苦苦穷迫不舍,看来犹自方兴未艾,这个烫手的热山芋,如今是落在了自己手上,想不管都是不行的了。
    一念电转!
    九公主她好大的胆!
    病体方愈,即敢到处乱跑,若是有所失闪,那还了得?
    这么一想,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匆匆把朱蕾留笺揣向怀里,返回室内,用长衣包裹了月下秋露宝剑,即行向外步出。
    湖心亭早市方开。
    广敞的亭面,座客甚多,酒保三四穿梭其间,形成一番热络。
    早市供应的是本地精致小吃,另有清粥小菜,一个小妞儿,扯着一方大红手帕,凭栏高歌,唱的是江南民谣小调,嗓音娇嫩,如新莺出谷,倒也悦耳动听。
    简昆仑心里尽管着急,表面上却是一派轻松。
    绕过了亭子左面,来至更形雅致的水面长廊,这垂有珠帘,地上铺着五色细草席垫,清一色的藤质座椅,雅致中不失华丽,确是极美。
    一阵嬉笑里,他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笑剧。
    一个面悬轻纱,身着丽衣的少女,据案独坐,身边四周围绕着三个状似轻浮的少年,正彼此调笑成一团。
    简昆仑心里一动,随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紫衣少女虽是面悬薄纱,妙在若隐欲现,更似剔透玲珑,风神独绝。
    随着初见的一惊之后,简昆仑也就知道她是谁了。
    不用说,她就是九公主朱蕾了。昨夜之前,在简昆仑心目之中,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年轻哥儿,这一回摇身一变,竟是艳光四射的婷婷少女,尽管是心里先已有了数儿,犹不免乍见时此刻的顾盼惊心。
    透过那一袭薄面纱,朱蕾似乎也看见了他……秋波半凝,含着一抹浅浅笑靥,便自移目水面。
    那里正有一双鸳鸯,在缓缓游动……
    无视于身边少年的甜言殷勤,且留恋池上的鲜荷佳禽,一霎间的纯守天邀,升华了她高雅的情操气质,这般风韵真正使有心触目者为之动心销魂。
    若简昆仑直趋而前,护花救美一番,非谓不可,可也就俗了。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何妨暂作壁上观,且看肇事佳人的锦心绣口,何以自解?
    他便什么话也没有说,自个儿找了张座位,静静坐下来。
    虽似无心,却也有意。
    这座位其实距离朱蕾座位不远,无需寻觅,即可与朱蕾透过薄纱的美目互接,所谓的心有灵犀,有时候更胜于面承芳泽的筑筑而惊呢!
    环侍朱蕾座前的三个少年,衣着华丽,不用说皆出自富家纨绔子弟。
    其中黑面浓眉的一个,姓周名山,原是本地最负盛名一个恶少,其它二人,矮胖着红的一个,叫张天齐,另一个瘦子是吴光远,前者家里开着绸缎庄子,后者却是八家中药店的少东。
    三个人年岁相仿,既是同窗,难得的是臭味相投,不时地结伴玩耍,眠花宿柳。
    花鼓楼醇酒美人,不用说极是对了三人的脾胃,不时地来此走走,却不意这一趟却是来对了,昨夜才来,今天一大早便遇见了九公主朱蕾这等绝世美女。
    以朱蕾之绝世风华,高贵气质,虽说刻意掩饰,但是芝兰自芬,面纱之后的绝代芳容,每每呼之欲出,看在周山等专司寻花问柳的三个色情儿眼中,焉能不为之春心大动?
    偏偏朱蕾孑然一身,身旁更不见护花之人,哥儿三个平日玩腻了野花闲草,乍然看见朱蕾这般端庄淡雅质色,情不自禁俱为之色迷心窍,一时离座而起,依偎过来。
    其时朱蕾早饭早已用过,泡了碗雨前龙井自个儿消磨,三少年这一霎的来近,不用说讨厌之至。
    原本她已有离开之意,却不意简昆仑来了。这样情形就大不相同。
    怪道的是,心儿筑筑,脸儿烧烧……虽说是隔着一层面纱,却掩不住内心的羞涩。
    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可是压根儿也不清楚,为此却也不能就装糊涂!
    犹记得午夜醒转,玉体横陈,连亵衣小衫儿也无一件遮挡,那般沉沉病势,竟自奇迹也似的好了,接下来的细思慢想,八九不离十,也就一切都明白了。
    便是那种心态的作祟,以至于现在,隔座向他觑上一眼,亦不禁为之烧了脸盘儿……
    却又是说不出的一种甜甜感觉,甜甜涩涩,像是吃了个初冬的冰甜柿子,那味儿甜不溜丢,有点麻舌头,却舍不得就把它给啐了。
    却是怎地?九公子时候的一腔子气,一朝回返九公主的女儿之身以后,便自一些儿不复存在,俱已抛向虚无飘缈中去了!
    想着他,可是害臊,其情恹恹,怪不好意思……
    这就给了三个活宝以可趁之机。
    早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朱蕾可是压根儿一句也没听见,一颗心只是挂着那边座几头上的简昆仑,直至发自三人的一阵哄笑声,才把她拉回到了眼前。
    必然是三人之一说了句什么俏皮话儿,才致引得各人相与大笑。
    一身大红,捋着两只袖子的胖子张天齐,趋前一揖,刷!亮开了折扇:“小生张天齐,腾越人氏,今年二十三,五月初五子时降生……小生我今年尚未娶妻呢!”
    这是模仿时下正流行的杂剧《西厢记》中张生初见莺莺的一段道白,不用说引来了一阵爆笑。
    瘦子吴光远却也不甘示弱,一柄纨扇,在指尖上连连打了几个转儿,学着张天齐口吻道:“小生吴光远,家住水桥溪东……”
    才说了两句,即为身边另一同伴周山用力拉开:“算了,算了,别耍宝啦!”
    一面说,这个周山趋前一步,大刺刺即在朱蕾同几对面坐下来,却把一双充满色情眼睛,直向朱蕾紧紧盯着:“说了半天,还不知小姐尊姓大名!花鼓楼是我们常来的地方,倒还不知道住着小姐你这样孤单单的一个大美人儿,真正三生有幸,失敬得很……”
    这人黑面浓眉,身材魁梧,较之身边吴、张二位,显然有了几分气势,只是眼白泛红,终是酒色之徒。
    面对着这般形势,朱蕾倒也不曾惊怕,十分镇定地静静聆听。
    透过一袭薄纱,直盯着面前的周山,语涉微笑地道:“你说错了,我脸上蒙着纱,你又怎么会知道是美是丑呢?再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呢?岂不是有些滑稽!”
    周山碰了个软钉子,非但不以为耻,竟自腆颜嘿嘿直笑了起来。
    一听佳人开了口,张吴两个人在一旁也噗嗤嗤地笑了起来。
    “妙呀!”张天齐双手鼓掌道,“说得有理,周山你倒是说说清楚,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是个孤零零的大美人儿?”
    周山折扇一合,指向朱蕾道:“这个容易,小姐座位上别无杯箸,自是独自一人,若有同伴,岂能舍得小姐这般美人儿独自孤单?”
    微微一顿:“说到美不美,这可是一段待解的公案了!”
    朱蕾道:“什么待解的公案?”
    周山说:“你脸上虽然戴着这方面纱,其实若隐若现,在我看来,更有朦胧之美,想象里,隐藏于薄纱之后的庐山真面,更当艳惊四座……”
    “那可不一定”瘦子吴光远搭腔道,“那只是你的猜想呀!”
    “所以我才说是一段待解的公案!”周山哼哼笑了两声,“为了要解开这个谜团,只有一个方法,便是请她揭开面纱,要我们大家瞧上一瞧了。”
    话声一停,便自动手,手上折扇向前一探,便向她脸上面纱揭来。
    朱蕾向后一缩,伸手抓住了他的扇子,说:“你敢!”眸子一转,瞧向隔座的简昆仑,偏偏他无动于衷,并没有起身化解之意。
    朱蕾原可向他呼救,但是一来生性要强,再者宁可更欣赏他的主动。
    心念电转,暂把一番盛气压向肚里。却是故作笑脸,娇笑道:“要我揭开面纱,其实也很容易,只不知你们愿意不愿?”
    周山耸动浓眉,笑道:“但求一饱芳容,岂有不愿之理?”
    张天齐哈哈大笑道:“只要姑娘肯拿下面纱,我们便为此请上一桌客,罚酒十杯,也是心甘情愿。”
    “那倒不必!”朱蕾透过面纱的剪水双瞳,冷冷扫向对方脸上:“我以为你已经喝醉了呢,再罚十杯,怕是要跪在地上喊我奶奶,我却实在又没有这个造化,能承受你们这样三个孙子,岂不是十分无趣!”
    说时眼角斜睨,扫向隔座的简昆仑。他却依然大马金刀地坐着,脸上甚而带着一丝微笑。
    这意思便是终无相助之意,决计袖手旁观,看定了这个热闹。
    她这里眉尖轻耸,便自有了主意。一时笑脸盈盈,望向面前的三个孙子。
    闲着也是闲着,这就逗个乐子给你瞧瞧,偏不叫你个薄幸人称心如意。
    三个人当然也不是傻子,朱蕾这般拐弯骂人,焉能有听不懂的道理?
    聆听之下,瘦子吴光远先自啊哟一声,在旁边大叫起来:“你们听听,这个丫头居然会拐着弯儿骂人哩!”
    朱蕾轻嗔道:“哪一个又骂你们了,骂你们什么?”
    吴光远嚷道:“还说没有?先是说我们磕头叫你奶奶,后来又骂我们是孙子,哼哼……”
    “这就真正的不敢了!”朱蕾笑吟吟道,“我才多大呢,如何当得你们这般年岁的奶奶?看来你们也是不乐意的了!”
    “那还用说?”
    吴光远嚷了一声,发觉到同伴周山、张天齐,俱已怒目视向自己,这才忽然觉悟到,自己一再被对方占尽了便宜,却不自知,一时又羞又气,脸也红了。
    三个人空自心里生气,偏偏好色成性,面对着如此佳人,竟是无能发作。
    座头上已有人发出了笑声。
    黑面浓眉的周山,嘿嘿笑道:“你且先不要得意太早,刚才你不是答应要揭开面纱么!”
    朱蕾道:“不错,但是你们却先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嘿嘿……”张天齐笑道,“这个娃儿花样很多,周老大,你可不要上了她的当,着了她的道!”
    朱蕾哼了一声:“原是要你们上当的,要是怕上当,就该老实一点,退回你们自己位子去给我规规矩矩坐着的好!”
    周山哼一声,一双眼睛,骨碌碌只是在对方身上打转,无疑的,眼前这个锦心绣口的姑娘,大大对了他的胃口。
    眼前座客,虽说不多,却都为着这场闹剧所吸引,自己三个真要吃她这么一激,便自退回认输,日后传扬出去,可就盛名扫地,也就别再混下去了。
    倒要看看她闹的是什么玄虚?
    “说吧!别说是两个条件了,就是两百个条件,只要大爷喜欢,照样点头算数!”
    朱蕾点头道:“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而且对你们也有好处呢……”
    吴光远色迷迷地笑道:“啊!那你就快说吧!”
    朱蕾冷冷说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我拿下脸上的面纱呢?”
    周山说:“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天热无聊,为博在座各位一乐而已!”
    朱蕾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这第一个条件,最是简单,便是请你们三位现在就跳进荷花池内,当众洗上一个澡……怎么样?”
    三人顿时一怔。
    “不行,不行!”张天齐首先叫道,“你这是拿我们开玩笑,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朱蕾冷笑道:“这位周先生不是说了,天热无聊,为博大家一笑么?”
    张天齐顿时为之一怔,才自发觉到对方这个妞儿,敢情是不好欺侮,斗嘴皮子硬是斗不过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把一双眼睛,呆呆地向周山看着。
    周山却是不温不怒,慢条斯理地说:“让我们再听听你的第二个条件吧!”
    朱蕾透过面纱的眼睛,不由向着那边座头上的简昆仑瞥了一眼,才又对周山道:
    “这第二个条件,其实和第一个也有相似之处……你们可以任选其中之一,结果都是一样……”
    周山一笑道:“只要不叫我们三个下池子洗澡,其它事都好商量。”
    朱蕾说:“看来你很是通情达理,刚才你不是说我孤单一人么,倒是真的被你猜对了,我们单身女人,到哪里去总不免被人家欺侮……”
    周山哈哈笑道:“哪一个敢欺侮姑娘,只管告诉我,要他吃我周山的拳头!”
    朱蕾一笑说:“真的?”
    周山挺了一下胸,大声道:“说吧,这个人在哪里?”
    吴光远翻着眼睛道:“这就是你的第二个条件?”
    “对了!”朱蕾说:“这人太是可恶,你们若能代我好好教训他一顿,我非但揭下面纱,让你们看上一个够,就是请你们吃饭,也心甘情愿!”
    周山哼了一声说:“好!一言为定!”
    矮胖的张天齐听到这里,怪笑一声说:“妙呀,别的不行,打架我们哥儿们最是内行,说吧,这个欺侮你的小子他是谁?”
    这话倒也不假,在此十里桥地面,谁人不知道他们哥儿三个大名?决计是不敢招惹,是以姓张的才敢这般毫无忌讳地夸下海口。
    原本稀落的座儿,由于三个恶少的一闹,插科打诨,消息外传,顿时拥进了许多人来。
    一听到要打架,这般乐子,岂能错过?随即纷纷议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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