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昆仑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回夜半钟声到客船
    简昆仑不是没有动过逃走的念头。他却并没有付诸行动,非但如此,甚至于他表情一派轻松,不时笑脸常开。
    身上的穴道不曾解开,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曾见过对方那个奇异的首脑人物——飘香楼主人柳蝶衣。
    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翩翩风流的名士型人物?抑或绵密精严、高超秀逸的一个剑士?
    自负狂傲、目高于顶的一个狂客?抑或虚怀若谷、深不可测的隐者?
    一个粗线条的赳赳武者?抑或言必孔孟的一介腐儒酸丁?
    还是一个不过尔尔的平凡人物?
    当他闭起眼睛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会去想到这些。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船行一路,虽只是两岸芦白,惟知秋事已深。江山如画,时见雁点秋容。
    那日水上一战之后,再没有突发事故。
    整整三日夜,便这般度过,橹声欸乃,浪花片片,夜来风雨,时有落叶满船。闲来倚船,未始没有落宽的感伤,但闻琵琶,玉人高歌,也只能随遇而安。
    三天以来,时美娇再也没有出现,便是她身边的两个爱婢无音、无言,也只是每日侍奉餐饮琐碎事的必要一现而已。
    对于简昆仑,大家都似乎非常放心,好像认定了他不会逃走,如是,他所居住的那间舱房,非但窗扇常启,连门扉也破格不再下锁,偶尔兴来,即使到外面舱板上走走,也不致就惊动了什么人。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表面的现象而已,真实的情况又将如何?却是费人思忖。
    静中无聊,简昆仑也曾把船上的几个人想来解闷,不可置疑,飞花堂主时美娇剑术武功、聪明才智,俱为一流,人既有情,却不以情用事,端的是个厉害已极的角色。即以其手下的海客刘青、玉弹金弓马福全两位副堂主而论,也无不深邃精谨,难以度测。
    其它众人不必多论,只是这三个人在船上,便足以令他心存警戒,不生妄想了。
    无论如何,以飞花堂主时美娇为首的这次出行,规模颇隆,目的应该不只一宗。如果说仅仅只是为了简昆仑一个人,未免小题大做。玉剑书生崔平的死,只是一个意外的插曲。简昆仑既然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接下来的下个步骤,又将如何?很可能他们对永历帝仍不死心,只是这件事却是一时急不来的。
    简昆仑虽然未经证实,但是仅凭直觉,即可判定永历帝不在这艘船上,甚至于还没有落在他们手里。这一点确使他为之暗中庆幸。
    是不是便是因为如此,时美娇等一行的任务便自完成了?抑或另有行动?
    这些事却也引起了他的好奇,暗中留下了仔细。
    静静的水面,甚至于连个波纹都没有了。也只有大船经过时,带起来汹涌的怒涛,搅碎了一天的宁静。
    风不徐不疾,天不冷不热。
    四下里环境,美不胜收,凭栏顾盼,只见岸上红叶,状若红海,陌上野菊,无尽芳菲,衬以镜面儿也似的宁阔江水,两相映照,简直像是梦境中的琉璃世界,便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也无以过之。
    黄昏的太阳,渲染着野渡枫林那么大片大片的醉人胭脂红……
    看着看着简昆仑亦不禁为之赞叹了一声:“妙啊!”
    却不知是来到了什么地方?常闻滇境风光绝佳,较之桂省亦不为差,只不知眼前来到哪里?船行多日,未免有些发闷,眼看着这等风光绝妙之境,恨不能停下船来,上岸玩上一趟才叫过瘾。
    心里方自动念,却已感觉出船速果然慢了。
    前行不远,来到了一个岔口。眼前双峰对峙,水面变狭,落红缤纷里,这艘大船拐了个大弯儿,岔进到右边疑是乱红叠嶂的水面,便自缓缓向岸上靠近,随即停了下来。
    简昆仑这才发现,眼前百十丈方圆的水面,原是大江的一个岔流,前道没有出路,只是一湾静水而已。
    静静的浅水岸边,早已为落红片片的枫叶所布满,一行黑白天鹅,猛可里扇翅踏波飞起,猝然间使人感受到自然与生命的结合。惟其如此才是活泼生动的,两者缺其一,便为不美。简昆仑所看见的,只是岸的另一面,却能感觉出大船的泊岸,以至于完全静止。
    他却也注意到,另外随行的四艘大船,并不曾跟进来,仍自继续前行。这样便不啻说明,自己所乘坐这艘船的脱群而出,当是另有行动与任务了。
    这么大的船,人这么多,竟然听不见一点点声音,仿佛所有人都睡着了,抑或是也同简昆仑一样,沉醉于眼前世外桃源的旖旎风光!
    很久,很久,才感觉出有了人声!
    有人在说话、走动……
    船身微微的在晃动,透过清晰的那种叩击声音,声声由顶上踏过,简昆仑立刻警觉到那是马蹄的声音,原来有人把牲口牵向岸上。紧接着他甚至于连牲口的响鼻声音也听见了。
    滨岸红叶丛里,有人策马疾行而去。
    一个披着蓝色缎质长披风的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另一匹却是无人乘坐的空骑,极快的一霎,已消逝于岸上枫叶丛里。虽然如此,却逃不过简昆仑那双锐利的眼睛,甚至于马上那个披着蓝色披风的人,也无所遁形。
    海客刘青!
    此人身任飞花堂的副堂主,在万花飘香一门之中,职高位尊,素日一呼百喏,差不多的事情,简直无需他自己偏劳,只消吩咐一声,尽可交由手下人代劳,是以眼前这次行动,显然具有非常意义,颇为令人玩味。
    其实不难猜测。由对方空着的那匹坐马上,简昆仑立刻猜测出,海客刘青此次的行动,多半是在接一个什么人。这个人当非一般寻常人等,多半是身尊位隆,否则,也就无需像海客刘青这等角色亲自出动。
    一个念头,闪电似地现自脑海,“莫非是永历皇帝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
    这个突然的念头使得他大大一惊,顿时为之不安起来,左思右想,怎么也无能释怀。
    想想看,却也并非绝无可能,永历帝虽有李定国将军的勤王大军就近保护,可是万花飘香一面,皆是神出鬼没的高人能手,夜行出入,倏忽来去,即使将之生擒,也不稀奇。
    对此,那一天玉剑书生崔平曾有详尽分析,万花飘香的总舵把子:飘香楼主柳蝶衣之所以动有此念,显然极有深心,永历帝一旦落在了他的手里,为其利用,天下各路英豪,在是非黑白未察之前,只怕尽皆为其所愚,听其使唤,形成挟天子令诸侯的局面,事情便不妙矣。
    只是,简昆仑却又能如何?
    想想一筹莫展,也只能静以观变,再图后策了,往后时刻,时闻笑语。脚步声甚是频繁,一路在船上闷了多天,似乎这一霎,才得获准登岸,自是皆大欢喜。
    简昆仑正不知是否也应下去走走!却听得房门轻叩,接着启开,无音走了进来。
    “堂主有请!”
    说了这句话,便自退了出去。
    简昆仑心里微惊,那日一见之后,已与时美娇未再谋面,忽然相召,却不知又有什么花样,却也不容多思,随即走出船舱。
    无音杏眼向两侧微微一瞟,笑道:“在房里待了好几天,还不够?想不想出来透透气儿?”
    简昆仑正要说话,无音却以指按唇,轻轻嘘了一声,止住了他的开口,即见一个人由后面舱房开门步出,循梯而上。
    无音拿眼睛眯着他,一直待他离开之后,才自含笑道:“多听少讲,包你不吃亏,走吧。”
    简昆仑听她这么说,干脆一言不发,即同着她循级而上,向舱面步出。
    这是条少见的宽敞大船,连同最下层的浆橹操作大间,共有三层,如果连舱面的一层也算上,便是有四层之多。每一层分设舱房数间,俨然一艘楼船。
    眼前无音带着简昆仑一直来到了舱面,却见岸、船之间竟然搭有一座宽敞扶梯。
    简昆仑同着无音循梯而下,一直来到了岸上。原来船身过于高大,如此一来可以不必施展轻功,即能方便上下。
    只是万花飘香一干帮众,鲜有不擅武功者,此次随同时美娇而来诸人,更是个中佼佼,两丈来高的船身,纵身可及,即使轻功欠佳,亦有绳梯可攀,想来是为了方便骑马,便不禁使他想到了方才所见,却也不便向无音开口询问。
    眼前同着无音穿过了稀疏的一片枫林,来到了右侧弯出的一个盘口,几株老梅,虽不到开花时节,却已黄叶落尽,秃木苍劲,古意盎然。
    却在这里摆设着一张小小方几,设有香茗,主人时美娇已然在座。
    一袭绿色及地长裙,缀满了星星点点的宝石亮片,恰与上身的云字粉色珠帔搭配,衬上玉肤花容,真个我见犹怜。
    破例地,她脸上没有系上面纱,浅笑轻颦,无尽春情韵致,较之那一日的冷艳如霜,诚然两种韵味,自是有所不同。
    落座之后,时美娇才自浅浅笑道:“对不起,让你在舱里闷了几天,特地请你出来透透气,这里风景不错,大可赏心幽怀。”
    说话时已是日薄西山,水面上平添了几分娇媚,万紫千红粼粼莹莹,揉碎在醉人的酡颜里,便似饮了芳醇般那么让人着迷……
    奉上了一盏香茗,无言悄悄退后,与无音并立于时美娇身后,宛若一双璧人。
    “我们在这里可能有一会耽搁,等一位朋友……至迟不会超过午夜便可启航,更有两天的行程,便可到了!”
    说到这里时美娇眼神里颇似有几分落寞的伤感。那却也只是一霎间事,转瞬间便自消失。
    简昆仑虽是满心好奇,却也不欲多问,宁可用自己的眼睛留意观察,用自己的耳朵,多留意听。基本上对方佳人,仍然是敌人,无论她摆出一副什么样的姿态,都不能消除对她应有的戒心。
    这个风华绝代,举止若仙的姑娘,其实也正是杀死玉剑书生崔平母子的刽子手,简昆仑若非麻木不仁,便无能忘怀。
    有了这层潜在的阴影,简昆仑再看对方这个人,便有几分自恃,不致为对方美色所乘。
    “那一天与你比剑之后,我曾仔细想过,很可能你留了几分忠厚……”
    简昆仑心里一惊,不觉向她注目而视。
    时美娇问说:“是不是?”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在简昆仑想来,对方能有此悟及,实在是太奇妙了。
    时美娇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向他看着,锐利的目光,像是两把利剑,直刺向他的心里。
    “那是我事后的分析……”她微微笑着,“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如果真的是这样,必然是有原因的,请恕我好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如果并非如此,我当然也就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了!”
    简昆仑并不遁目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开始发觉到对方少女极聪明,对付聪明的人,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极愚笨,一种是比他更聪明。
    看来这两种方式,今后要交叉运用,如此才不致为对方所识破摸透,着了她的道儿。
    时美娇含笑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点以后不难证实,哦哦……”她说:“你的伤好些了?”
    说时,那双眸子寻觅着,直向对方负伤之处看来。
    简昆仑一哂说:“贵门的伤药确有奇效,已经不碍事了,自然姑娘手下亦有分寸,要不然我早已丧命于姑娘雀翎之下。”
    时美娇笑了一声:“你是在怪我手狠心毒吧,别当我听不出来……”
    轻轻一叹,她接着说:“我想你也同我一样,应该有此感受,那就是一个人的武学境界,也可以说他的剑术境界,达到了一个水平之后,便会十分渴望地去寻找一个能与匹敌的对手,这却又是矛盾的……”
    “为什么?”
    “那是因为,”时美娇说,“非如此便无能证实他的存在。这个他心目中的对手,如果找到了,两者很难和平共处,结局常常便是二者死其一,或是两败俱伤,如果找不着这样一个堪与匹敌的对手,却又是多么遗憾,他会觉得终其一生都是无聊的……”
    顿了一顿,她那双眼睛更似充满了睿智的深邃,微微一笑,她才又接着说道:“也许便是因为这种心理的促使,才至于伤了你。”
    简昆仑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意思也正好说明了我远非姑娘你的敌手……
    看来你也只好继续失望遗憾下去了。”
    “是么?”时美娇脸上笑靥不失,“是不是真如你所说,以后将会证实。”
    目光微偏,看向身侧的无言,吩咐说:“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我陪简相公在这里吃饭,你预备去吧!”
    无言领命返身,身形略闪,已是三丈开外,再闪,已近江边。船就泊在那里,当中间隔着胭脂也似的一抹丹枫,看来饶有奇趣。
    总似有小风徐吹,引得丹叶飘零,暮色残照里,交织着梦幻那般的迷离……即使赳赳武夫,在此陪衬里也当“雅”了,更何论才子佳人!
    “姑娘何必客气!”简昆仑微微笑说,“我只是阶下一囚而已,难道贵门一直都是这样厚待敌人?”
    “那倒不是!”时美娇说,“我们对付真正的敌人,是很残酷的,哦!也许残酷这两个字用得并不恰当,不过我们是不会感情用事的,当杀者杀,当纵者纵,就像那位崔先生,他的死一点也不意外……”
    “哼哼……”
    简昆仑忍不住冷笑了两声,压不住脸上横生的怒意,几乎有发作之势,他却毕竟又忍住了。
    “崔先生即或死有应得,又何至罪延其母?还有那位老家人……他的下落如何?”
    “你太单纯了……”
    说着她竟情不由己地笑了,绽开的唇角一线,露着编贝也似整洁的一排玉齿,透过她宛似有情的一双眼睛,在对方这个少年人身上转动着,似乎突然才有所领悟,领悟到对方少年的涉世不深。
    “崔老夫人是死在他自己儿子手里,那个老家人也是自己上吊死的,我们不问原因,只看结果……”
    她又笑了,很得意的那种微笑:“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要说到原因,太复杂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简昆仑说,“姑娘能否说得清楚一点?”
    “道理很简单!”时美娇说,“比方说吧,路边上有个乞丐,年老,又多病,甚至于还是个残疾,快死了,真正惹人同情,寄以无限关怀,你说,这个罪恶的结果,又能怪谁呢!”
    被她突然的这么一问,简昆仑真有些糊涂了。
    时美娇看着他神秘地微微笑着,几缕散发,轻拂前额,她伸出纤纤一根手指,把它分开来。
    便只是这样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含蓄着几欲无可笔墨形容的美……乃至于简昆仑心里大大的为之动了一动,便不由自主地把一双眸子移开了去。
    少顷,他才把目光又回到了对方身上。
    时美娇侃侃说道:“这个乞丐的遭遇,尽管可怜,却是他自己找的,必然是因为走上了这条乞丐的路,当日种下了乞丐的因,便得到了今日乞丐的果,那么我们便只是可怜而已……然而,这只是表面的现象,深一层地去研究,可就太不简单了……”
    “那时候呀,”她说,“你就会听到许许多多想不到的原因,以至于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包括上天在内,都将要为他眼前的贫穷、病疾,沦为乞丐负责任,他本人倒像是完全无辜的了,这个论调又岂能算是公平的呢?”
    简昆仑点点头,表示很有道理,倒看她如何为自己所犯下的杀人罪过而辩驳。
    “所以,一个人的死也是一样,你必然先已种下了死的因,才会得到死的果。其它都无关重要,大可不予过问!”
    “所以”,她虽然仍在微笑,实已语重心长:“崔老夫人的死,是他儿子杀死的!
    崔家老家人的死,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我们所看见的情形便是如此,也就不必硬要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栽,因为这种事,实在也是无可奈何,是不是?”
    一片红叶,冉冉自天空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绿色缀满宝石亮片的长裙上,她便不自禁地用手轻轻拈起。在眼前近近地一看,鼻端轻轻地一嗅……一霎间,像是拾回了童年那段岁月,毕竟童年与少女之间的成长,是有着相当过程距离的,特别是眼前的她,虽然绮年玉貌,正同于其它少女一样,像是一朵盛开的花,然而她却是自己知道:这一朵盛开的鲜花却生长在满是蒺藜、荆棘里面,别人也是看看,最多止于欣赏而已。
    自然,她心里还有更沉重的包袱,也有感情的负担,这些自非匆匆一见,相知不深的局外人所能洞悉的了。
    简昆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苦笑了一下,对方这种论调,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实在不能苟同,却也不便与她争执。说话时,无言已转回,手里提着个花式讲究的食盒,会同无音着手布置,把香喷喷的几式菜肴摆满几上。
    简昆仑肚子里倒是真有些饿,看看几样小菜:清蒸鲈鱼、爆蟹、油焖笋、醋溜白菜,瓦甑里是清香扑鼻的莼发双煨汤,一盘银丝花卷,一瓮精米香粥。
    虽不是什么讲究菜色,看来却极可口,所谓秋风动莼鲈之思,一霎间莼菜、鲈鱼都有了。
    主人性格无拘,简昆仑也无需客套,道了声:“有僭。”即行吃喝起来。
    时美娇吃了个花卷,喝了碗汤,便自搁下筷子,简昆仑却食量惊人,吃了好多。
    他尤其喜爱喝那个汤,莼菜与发菜都煨得甚烂,汤色碧绿,间以山中老菇,那味儿前所未尝,却是可口极了。
    时美娇见他爱喝,微微含笑,努了一下嘴,示意身边的无言道:“为简先生添汤!”
    简昆仑摇摇头说:“够了!”
    时美娇说:“不用客气,这也是我最爱喝的,菜可以不吃,汤却不能不喝,他们都知道我这个习惯,所以变着法儿,每天都为我准备一碗很好的汤!”
    说话时,无言已把满满一碗汤送上。
    简昆仑却之不恭,接过来又自喝了。
    无言随后清理碗碟,无音却服侍二人漱口、净面等,最后奉以香茗。看来一切平常,全然出自素习。由此看这位飞花堂的女堂主,平日生活该是何等养尊处优,她却不曾为此而疏忽之武术剑技的浸淫,真正难能,令人钦佩。
    对于她,简昆仑时时地提醒自己,不敢掉以轻心,莫以为眼前的厚待,便是友谊的表现,便可松弛了内心的防守,事实上对方的下一步究属如何,简直讳莫如深,还是未知之数。眼前的笑脸,并不表示日后便不会白刃相加。
    对于时美娇,固然要有此一番认识。对于自己重要的是:更要时时保持冷静!
    简昆仑再一次举目向对方打量时,不自禁地心里便这么提醒着自己。
    时美娇端着细瓷碗,就近唇边,刚刚要喝,却微微一笑:“有时候思想就是这么奇妙,你信不信突然而来的感触?这意思是说,我忽然感觉出来,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简昆仑不禁怔了一怔。
    时美娇放下了手上的茶碗,脸上却保持着神秘的笑:“你心里充满了仇恨和对我的怀疑。是不?”
    简昆仑简直为之震惊,他却尽可能不表现出来,聆听之下,微微一笑。
    “当然……”时美娇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会忽然间兴起了这个念头,尤其是在眼前这个和谐的气氛里,为什么?”
    简昆仑一笑说:“你很聪明。”
    “你的意思是,我对你的这个感觉完全正确?”
    “我不否认!”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基本上还是敌人!”简昆仑坐正了身子,单刀直入地说:“我的生命,眼前甚至于还操在你的手里,虽然眼前你对我这么好,但是我却不能不小心地防范!”
    “你说得很对!”她笑得很甜,眨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如果我真有这个意思,你逃得了么?”
    “眼前当然不能!”
    “以后呢?”
    “那可就难说了!”简昆仑说,“人只要活着,总是有机会的!”
    “你一再的提醒我这句话!”时美娇说,“是不是希望我对你下毒手?”
    “但是你不会的!”简昆仑说,“你的任务是负责把我交给那位爱花的主人:柳蝶衣!在此之前,我很安全。”
    “你应该称呼他柳先生……”时美娇仍然微笑说,“或是像你前面说的,叫他一声爱花的主人,他最不喜欢人家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我会记住这句话!”
    时美娇点点头:“事情正是如此,只是一旦你与他见面以后,是不是还能活着,可就不知道了。”
    “即使见了面以后,我活着的机会,也不会太小,要不然他根本就不需要见我,大可借你之手,一了百了,可是他却没有!”
    时美娇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你是个心地很细的人,可是对于柳先生,你切莫自信太深,这是我对你的一个小小忠告。”
    简昆仑说:“那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性情?”
    时美娇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却在他脸上转着:“你的剑法诚然可以称得上高明的了,但是并不见得就高出于我,很可能我还较你高出一筹,你可同意?”
    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一霎间心里充满了悲哀。他生性顶是要强,让他自承技不如人,本能上便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女人,然而那却是实在的,他便只得承认。
    “你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时美娇说,“其实你大可不必。剑法不如我,并不表示你其它方面的武功不如我,恕我说一句狂妄的话,就我所知,当今武林,剑法不要说能胜过我的人,寥若晨星,能在我手下走上三招两式的人,也已不多,你能与我相伯仲,已经足以自豪……”
    简昆仑不自然地笑了笑,随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他忽然发觉到对方少女太过聪明,擅揣人意,即使连心里想的,也在她观察之中,可得随时提防仔细。
    时美娇一双澄波眸子睇着他,继续说道:“我所以这么说,乃是在告诉你,你我的剑法,在当今天下,已是一等一的杰出高手,只是如果拿来与柳先生比较……”
    一霎间,她脸上现出了凄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恰当……”
    “那意思是他定然高过你许多了?”
    时美娇笑了一下,脸色看来似乎更凄凉。正如同简昆仑一样,一个人完全否定自我的成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她始终也没有再说下去,这一段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来!我们到前面走走!”
    说着,她随即站起来,向着濒近水边的地方走过去。简昆仑不觉地也移动了脚步。
    太阳早已沉落下去,只是西边天际仍然还泛着一些微微的红,大群鸦雀,聚集在附近几棵枫树上,吱吱喳喳叫个不歇。
    鸟雀总爱在这个时候,团聚树上,在一天结束之前,做一次离别欢聚,然后各自归巢,却不知竟给人以乐趣之机……捕鸟的老少二人,早已伺机以待。
    那是老少二人,掩身于大树之后。便在这一霎,年轻的捕鸟人,倏地跃身而出,手里挥动着一面系有红布的长竹,同时发声大叫,众鸟闻声而惊、张皇四散,年老的捕鸟人,便于这时闪身而出,渔夫撒网般地,飞出了手上巨网,一下子网了个正着。
    众鸟啁啾,彩羽缤纷,像是一片云般。为数千百的鸟群,随着那面大网,一下子落了下来,却又腾空而起,已飞出百十丈外,捕鸟的老少二人,却是毫不惊慌,只是仰空望着,眼看着这片鸟云,在一霎间的飞跑之后,终于再次坠落,不出所料地落入捕鸟人的算计之中。
    看到这里,简昆仑不由微微摇一下头,叹了一声。
    时美娇脸上却现出了笑靥。
    “可怜的鸟!”
    “聪明的人!”
    说话的两个人,不期然目光相接,表情却有微异,前者见仁,后者见智,显示出了两种不同的胸襟抱负。
    简昆仑说:“我说可怜,只为众鸟的事,平白着了人的道儿,丧失了性命。”
    时美娇笑着说:“谁叫它们如此慌张愚笨?这些鸟儿若是团结一致,向着一个方向齐飞,便能脱开捕鸟人的毒手,偏偏它们计不出此,死有余辜。”
    简昆仑叹了一声:“话虽如此,人心未免过毒,也太狡猾。”
    时美娇笑得像一朵鲜花:“人所以异于禽兽,正在于他们比其它禽兽多了一份智慧与聪明,这原本就是造物者的特意安排,又怪得了谁呢!”
    “姑娘的意思,莫非便是聪明的人,永远可以以其智慧愚弄笨者了!”
    简昆仑的眼睛,有如两把利刃,狠狠向着她逼视过来。
    时美娇依然面现微笑:“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哼哼,你要是为此不平,那可是一辈子也打不完的官司。”
    接着她眨动着一双眼睛,幽幽说道:“我喜欢聪明、智慧,厌恶愚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理应属于聪明人,正因为愚笨,便活该失掉了许多机会,而没有份儿,这也是上天所赐予人的不平,争也争不来的。”
    简昆仑冷冷地说:“我只能同意你一半的论调,智慧固然弥足珍贵,为人所喜,却也要看其所用,如果用来嘉惠于人,才是得其所处。反之,祸国殃民,便为人所恶,令人十分痛恨的了。”
    时美娇偏过脸瞅着他,微微挑动了一下黑而秀长的眉毛,似笑又嗔地道:“我无意与你多争,偏偏就看不惯你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哼!什么是嘉惠于人?什么又是得其所处?这可又是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了。”
    简昆仑说:“愿闻高教!”
    “好吧!我就随便举两个例子给你听听!”她接着说,“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筑万里长城,杀人如麻,够残忍够坏的了吧;隋炀帝挖运河,只为一己之逞,千万人流离失所,够惨的了吧,当时人人恨恶,骂着昏君,只是今天看来,功价便大为不同,千百年后,其意义更当有甚于今日,所以论人论事,要看其长远,不能拘于一时,这便又是智慧与愚蠢所见不同了,你以为呢?”
    说完,她便静静地向对方看着,透过她那一双澄波的眸子,实在显示着她的聪颖才智。显然她不甘服输,即使为争一时口舌之利,也要领先对方一筹。
    简昆仑自然有所领会,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说。
    时美娇说:“你怎么不说话?”
    简昆仑说:“我无话可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简昆仑冷冷一笑,“那是因为,秦始皇、隋炀帝在我眼里,永远是残暴的昏君,一千年如此,一万年也是如此。”
    说了这几句话,他便转过身子,不欲再与她多说。
    时美娇呆了一呆,仍然不失微笑,“那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她说:“很多人的看法与你是不一样的。你虽不忿,却又奈何?”
    说完这些,她得意地扬了一下眉毛,便沾沾自喜地笑了。
    简昆仑霍地回过身来,心里不服,想要顶撞她几句,偏偏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看在时美娇眼里,却是更为得意,盈盈做笑,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你别心里不服气,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如此,聪明的人,永远是占上风,愚笨的人,哼——对不起,便只有往后面靠边站了。”
    简昆仑微微一笑说:“表面看来,确是如此,实际的情形却又不一样。姑娘当然听过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吧!”
    “听过!”时美娇冷冷一哂,“这只是指一般小聪明的人说的,真正聪明的人,却不在此例!”
    说完她微微一笑,斜过眼睛来瞟着他,神采间更形得意。他虽然嘴里不曾明说,实际上却已在显示出她是以聪明者自居了。
    简昆仑心中颇是为此不服。自幼以来,他父亲教诲他,皆以忠厚仁恕相勉,一个心存忠厚仁恕的人,其实常常也是极聪明的人,只是忠厚于先,便不免为人所乘,如此一来往往便为人误为愚蠢,实则大智若愚,看来这层道理,对方姑娘未必认同,也就不必与她争一时口舌之胜。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环境,常能造就人的不同价值观念,但一个人的个性,却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要想真正的了解另外一个人,该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就像是眼前这个貌若鲜花的人,任何人即使向她多看上一眼,也不免便会为她美色所乘,然而她实际的内涵,又是如何?也许她的心与她的脸一样的美,也许却大不一样,成了名副其实的蛇蝎美人,其间差距,何能以道里计?
    眼前这个时美娇该是何等形样的一个人?
    这么想着,他锋利的目光,不自禁地便向着她脸上直视过去。
    无论如何,她已是杀害玉剑书生崔平母子的凶手,只此一端,已使得自己与她无能妥协……虽然她的心可能另有可取,很可能她的另一面,又是如何美好,然而终将无能洗刷掉她杀害崔氏母子鲜血淋漓的手印。
    这么想着,简昆仑只觉得透体发凉,一双眼睛不自禁地由对方美丽娟秀的脸上移开来,再也无能向她多看一眼。
    时美娇微微一笑,正要说破他心中所想。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眼波轻转,直向着远方丛林间望去!
    两骑快马,并驰而过。惊鸿一瞥,随即掩饰于乱红深处。
    虽然这样,简昆仑却也看见了。
    非只是那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以及披有蓝色长披的人,正是前此所见。便是那原本空着的坐骑上,竟然也坐着一个人——一一个白发皤然,身着血色大氅的老人。两匹马倶是一般的快,乍闻蹄声,踪迹已杳,观其来势,正是这个方向。
    时美娇脸上神色,颇有所喜,看了简昆仑一眼道:“我们回去吧!”
    无言、无音一双孪生姐妹,聆听之下,更不待吩咐,随即动手,把眼前桌椅收拾起来,其时简昆仑已同着时美娇,缓缓向岸边走去。
    看看已来至大船,简昆仑却只是一言不发。
    时美娇微微一笑:“你已经看见了?”
    简昆仑心里明白,对方所指的,当是那两骑人马,便点头道:“看见了。”
    时美娇忽然停下了脚步,奇怪地向他打量着:“你觉得奇怪么?”
    简昆仑一笑道:“天下奇怪的事情多了!”微微一顿又道:“这事又与我何干?”
    时美娇点点头说:“你果然能这么想就对了,记住,少管闲事,否则对你是很不利的。我还有点事情,船就要开了,请回船去吧。”
    简昆仑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跃身上船,径自走了。
    却也没有忘记临走之前的一番视察。
    此时此刻,正有两名汉子,将一席血红色的地毯,沿着地面过道、扶梯,一路向船上搭起。这番举止,自非寻常。那意思其实不言而喻,便是将有贵宾上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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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横眉冷对千夫指
    这位贵宾又是哪个?
    很自然的,简昆仑便联想到了方才所见。
    当是两匹快马来者之一的那个白发红衣的老人了。这个人又是谁?
    大船在缓缓起伏移动之中,向前行进。
    简昆仑翻身离开了床榻,心里颇是忐忑。
    推开窗扇,迎进来满室清风。
    外面黑黝黝的,已是午夜时分,倒是一天星月交织河汉,显得颇有情致,大船本身灯火辉煌,映照在微有波动的水面上,乍然触及,宛若是矗立水面上的一座金色牌楼。
    简昆仑颇有一探究竟的冲动……他却终于克制住自己,终宵不曾踏出座舱一步。
    天亮时候,大船终于在一个地方泊岸了。
    显然是地头到了。
    难道是来到了所谓的飘香楼?还是别的神秘地方?简昆仑终无所知。他只是静静地坐候船上。
    大船上自有一番骚动,先是有人上上下下,显得很是热闹,终至于完全静止下来。
    最后才传来脚步声,直到门前。
    简昆仑知道是来招呼自己的了。
    果然房门轻叩,推开,现出了无音、无言一双孪生姐妹。
    二人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睛向他看着。
    简昆仑站起来道:“地方到了?”
    无言点了一下头。
    “飘香楼?”
    二女对看一眼,并不答话,简昆仑知道多问无益,随即站起来,向外步出。
    无音、无言,一个前导,一个殿后,三个人随即向舱外步出。
    却只见一抹枫红,把岸边渲染得十分娇媚,却有一行峭壁,自右侧方插天直起,形成一面巨大石屏,将此幽谷掩饰得恰到好处。
    十数艘大船,格式看来俱是一般模样,眼前井然有序地停泊在附近。是幽谷,又是户港,好一番磅礴气势,却于此壮观气势里,散置着一派清幽、雅致,乍然入目,不觉心旷神怡。
    简昆仑盘算未已,已同着二女相继步上岸边。
    这双孪生姐妹,身手非比寻常,拧腰跨步,举止不失从容,正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简昆仑此刻身上为人点了暗穴,功力无能施展,自忖无能取胜,也就不敢心存别想。
    无音在前,无言在后,三个人一径踏上枫红初染的岸边,前行的无音,身法饶是快捷,急切间一连转了几转,咫尺天涯,眼前竟然换了世界。
    一片青松,含翠欲滴,数点顽石,星布其间,高矮顿挫,鱼龙蔓衍,间以红紫芳菲的漫山野花,一霎间,宛若置身仙境。
    前行的无音脚下速度奇快,简昆仑不自觉地也加快了步伐,一阵快行,已不知身入几许?
    却有一道奔湍疾流,由正面直蹿而前,迎着礁石,溅发出银星万点,恰与穿枝直下的阳光,铺成一番异彩奇趣。
    简昆仑忽然站住了脚步,心有所感,回头看时,才知来处已杳,显然笼罩于一片茫茫白雾之中。
    他心里有数,眼前情景,分明已落于对方阵势之中,一念触及,由不住为之暗吃一惊。其势已不容他多做观察,峰回路转,眼下已来到一片房舍当前。
    却见大小不一的十数座楼阁,错落于眼前翠谷繁花之间,各楼建筑式样不一,高堂邃宇,连槛层轩,叠叠累谢,无不色泽鲜明,翠翘曲琼,各有奇趣,妙在此一系列的精巧建筑,却为一道朱红回廊所贯穿,远远望去,有如一条千百丈红鳞巨蟒,昂游于巨浪起伏的烟波浩瀚之间。
    来到这里,简昆仑亦不禁为之怦然心凉,如此壮观气势,料想着当是对方主力所在,即所谓飘香楼主所坐镇的飘香楼了。
    前行的无音,忽然停下了脚步。
    正前方有一座矗起的八角钟亭,悬有巨钟一口,钟撞侧吊,想是用以客来招呼。
    无音上前一步,方自拿起钟撞,待向钟上撞去,却只见面前人影一连闪了两闪,一个鸠首皓髯,身着黄衣,面相奇丑的驼背老人,已现身当前。
    来人身法好快,宛若旋风一阵,黄衣飞扬,猎然作响声中,已当面而立。
    无音、无言乍见之下,各自后退一步,执礼颇恭地唤了一声:“雷公公……”
    驼背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把一双三角眼,狠狠盯向简昆仑,打着一口浓重的川音:“就是他么?”
    话声出口,陡地上前一步,右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鸟爪,直向简昆仑肩上抓落下来。
    简昆仑身形向侧面一偏,巧妙地摇动肩头,闪开了对方下落的五指。
    但是来人驼背老者,身手大是不凡,一式出来,正反相辅,名为翻天掌。眼前一式落空,不俟招式用老,紧接着手腕轻翻,甩起来的半截前掌,反向着简昆仑胸前击按过来。
    顿时有一股绝大劲力,直向他胸前击到。
    简昆仑心里一惊,右掌突提,双方掌心互迎,噗!接住了他的来掌。
    驼背老人翻天掌势,施展得既快又狠,简昆仑迎接得却也巧妙。
    关键在于,这类接触,俱以实力相拼。
    眼前情况,驼背老人显然还不知道对方身上穴道被封,功力受限,简昆仑生性要强,更无丝毫示弱。看在一旁的无音姐妹眼里,不由为之一惊。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呼叫。
    驼背老人吃了一惊,慌不迭抽身撤掌,却已不及。
    随着驼背老人掌力吐处,简昆仑整个身子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嘴唇处,呛出了一口浊血。
    雷公公见状,呆了一呆,偏过头来向身边二女,模样颇似存疑。
    无音乃开口道:“这人身上穴路。已为堂主手法封锁,是着不得力的,公公你手法过重了!”
    驼背老人雷公公哼了一声,点头道:“这就难怪了!”遂向二女道:“不碍事,只是一口浊血而已,把他交给我了,你们回去吧!”
    无音、无言各自应了一声,向着雷公公重施一礼,随即转身自去。走了几步,无音却停下脚步,脸上神态带有几分薄羞,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向着简昆仑看了一眼,目光里不无怜惜。
    雷公公道:“你还有事?”
    无音脸上又是一红,忙摇了一下头,说:“不……我……,这位简相公可能受伤不重,我忽然想起来身边正有堂主的八宝金散,也许对他有用……”
    雷公公怔了怔,目含怒色,却又笑道:“堂主的八宝金散,岂是一般人所能随便服用的?难得你想得周到,就留下来吧!”
    无音应了一声,随即上前一步,由身上取出了一个丝囊,再由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瓷瓶,双手送上,雷公公接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我这里正好也缺货,用过就不还给你了。”
    无音讷讷地说了声:“没有关系!”头也不抬,便转身去了。
    她姐妹离开的身子,透着奇妙,眼看着二人脚步踏上那一道宛似巨龙的廊道,巧妙地一连转了几转,便自掩身不见。再着眼时,二女已现身回廊另一边头,显然已置身另一层院落。紫藤花一片璀璨,掩饰着状似月亮的白玉落地罩门。
    无音、无言一脚跨出之后,便自消失不见。
    这番情景,若教常人看在眼里,不免疑神疑鬼,认为巫幻邪术,其实不谬不然。
    简昆仑却是心里有数。自他来到之始,即已看出这里地势奇特,无论楼台亭阁、小桥流水,甚至于花草木石,俱非随便建置,乃系经过高人事先设计蓝图,分别筑就,这一会经过他细心观察之后,越加断定这座美丽庭园,暗含着极为奇妙的先天易理洛数,无庸讳言,那便是这里亭台楼阁俱设有奇妙的阵势,非深悉内容的自己人,万难自由通行,自己竟然被安置在这里,看来短时脱困无望了。
    心里这么盘算,不免大为沮丧,只是在眼前对方驼背老人雷公公的监视之下,他反倒做出一副漠不关心,并不在意的样子。
    雷公公看着他嘿嘿一笑:“时堂主跟前的两个丫头,平时最是刁顽难缠,想不到对你竟是破格垂青,这瓶八宝金散乃系主人精心自制,一切内外亏损,服后立可见效,只宜少服,一两次也就够了,你自个收下,服用后再还我吧!”
    简昆仑一声不吭地点了一下头,便自收下药瓶。
    基本上,这里一切,包括所有的人,俱是敌人一面,实在谈不上什么友谊。
    眼前被带来这里,虽然对方不曾明白告之,他已略能猜忖,这片奇妙境地,便是对方万花飘香最称神秘的飘香楼所在,也就是对方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眼前已是身入虎穴,诚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未卜,一切的一切,自己实在已全然无能自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越是面临危难困急,越要冷静镇定,简昆仑认清了这一点,便自将心情放宽,虽是逆来顺受却也未必任人摆布,最称要紧的是自己身心健康冷静,才得进一步与对方周旋。
    便是存心如此,他才收下了对方所赠送的良药。
    雷公公身分虽未言明,简昆仑却也略能测知,看来必为飘香楼主人器重之人,主管总坛各项内外人事杂务,时美娇一行,虽是贵为堂主,来此亦当有主从之分,只看无音、无言对其恭谨神态,当能测知其人身分之一斑。
    雷公公一双三角眼,精华内蕴,其功力已在方才匆匆一招对掌时,表露无遗。端的是一个强大劲敌,不可轻视。
    对于简昆仑来说,雷公公显然也心里有数,对方既为时美娇携来总坛,当非泛泛者流。他身上穴路经络既已为时美娇秘术所封,却能并不示弱地硬接自己一掌,端的是一条好汉子,如此风骨,正是投其所好,一时雷公公大为激赏。
    一霎间,雷公公那一双三角眼,已在对方身上无数打转,沉下声音道:“姓简的,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简昆仑看了他一眼,并不吭声。
    雷公公嘿嘿笑道:“实在告诉你吧,这便是万花飘香楼所在,这地方一向关防严谨,寻常人是不能随便进出的。”
    简昆仑点头笑道:“如此说来,我当庆幸有此一来了。”
    雷公公哈哈一笑说:“那可要看你的造化了,来到这里的人,非为上宾,即是死囚,哼哼,你却是凶多吉少,闲话少说,你且跟我来吧!”
    说罢,转过身子,大步向着那道迂回长廊踏上。
    简昆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雷公公脚下极快,三五个打转,已绕向回廊中央。简昆仑急跟而上,立定脚步再看,显然光景又是一番模样,却只见各处楼阁,网户朱刻,一如盘中棋子,除了一道状如龙蛇的长廊贯穿其间,更多纵横小道,密如蛛网,看过去极是错综复杂,宛若置身迷宫幻境,其间如若设有什么阵势,料非等闲。有心强记,留供静中思索,也是万难。
    把此一番形势看在眼中,简昆仑不禁暗自惊心,对方那个爱花的主人,虽然未曾得见,只看其居家气势、布局,显然已可知是个绝顶高明人物,自己眼下落在了他的手中,看来正如这个雷公公所说,怕是凶多吉少,却得打起精神,好自应付才是。
    雷公公望着他嘿嘿笑道:“小朋友,你的身手不错,怪不得就连时堂主,也对你破格地优待,正因为如此,老夫才不敢对你怠慢,特地为你找了个清静处……你却要留意了!”
    说时身子向下一矮,霍地向侧面跨出了四步,变了个骑马单档的架式。
    简昆仑心里一动,却见雷公公这一霎身势侧转,左五右六,前七后八,一连变化了许多步法,最后身势站定,已立身三数丈之外。
    这番形象,落在简昆仑眼里,并不吃惊。
    对方雷公公宛似邯郸学步的身法,无非旨在混淆他的视觉,致使原本就已经错综的阵势,更形复杂而已。
    简昆仑微微一笑,身法一连闪了两闪,循定一个正确方位,切身而进,其势几与对方一般快速。
    雷公公身子方自站定,简昆仑却已来到面前,前者颇似吃惊,才知道简昆仑这个后生小辈果然非比等闲,顿时大大改了初衷,也就不便再故弄玄虚。
    当下,雷公公随即展开身法,按照反太极六十四式步法,一路行来,移身来到这一条笔直甬道,站定脚步再看,简昆仑依然亦步亦趋,并不曾有丝毫落后。
    “好!”雷公公高赞了一声,越加奇异地向对方少年打量了几眼。随即伸手向当前指道,“就是这里了。”
    简昆仑抬头看时,只见当前两甬道尽头,耸峙着一个半月形的红色大理石落地罩门,两行翠柏沿道而植,情景极为清幽。
    至此,再无玄虚。
    雷公公一路前导,来到大理石红色洞门当前,即见门前左右各自踞蹲着一个状似麒麟的石兽,落地罩门上方悬着残月形的一块翠匾,雕刻着半月轩三个朱红正楷。扉内黄兰,映着骄阳,渲染出一片刺眼的金黄。蝶儿翩跹,好一番闲情逸致。
    简昆仑既知此身已在对方阵势之中,反倒不再惊愕,雷公公前导着他,一径踏入半月洞门。
    院子不大,却全叫花占满。
    小小几间房舍,雕红抹翠,衬以画栏飞檐,更见景致不凡,一方太湖石,形样瘦削地侧立在茅亭右侧,正有一只狸猫高踞其上,乍见人来,喵了一声,蹿身直起,一径电闪而逝。
    二人不防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吓了一跳。更不曾防到,那方小小茅亭旁,还有个闲人。
    秋风无力,骄阳正暖。
    这人正斜身倚着亭栏在晒太阳,脸上遮着块白布,一身月白直裰,看来虽旧了,但洗得甚是洁净,上面连个褶子都没有。
    便是那声猝然响起的喵呜猫叫声音,惊动了他,这才缓缓直起腰来。
    不经意,脸上那一块盖着的白布便自脱落下来,现出了此人那一张白皙沉郁,满生胡须的瘦脸。
    雷公公怔一怔,才似忽然记起:“二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那人说。一面咧嘴而笑,露出白森森一嘴牙齿。
    一面说,随即晃着身子,步下茅亭。
    阳光太刺眼了,他不得不把眼睛半眯着,忽然发觉到面前的简昆仑,吃了一惊:
    “咦,你是?”
    雷公公已迫不及待地推着他的身子,引向一边道:“走,走吧……这里不是停留的地方。”
    “唔……唔……”
    似笑不笑,挤弄着那张瘦削的脸,却不忘一径地向简昆仑身上打量不已,却是看不了几眼,已为雷公公半推半请地送了出去。一墙之隔,另有别院,扇面儿似的开着一扇门扉,那人便是打这扇门离开的。
    别看他懵懵懂懂一副糊涂样子,脚下可不含糊。一经遁入那扇门扉之内,脚下游蜂戏蕊,一连几个起落,已消逝不见。
    雷公公打量着他离去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随即把门关上,才回身走过来。
    简昆仑看着奇怪,却也不出声发问。旁人家事,管他何来?
    雷公公带他来到屋里相继入座。
    一色的红木家具,却铺陈着厚薄适度的丝绵垫子,另有一方矮矮坐几,可供静坐,这样简昆仑就很满意了。
    雷公公告诉了一些这里的规矩,以及他所应该注意事项:
    一、飘香楼乃是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设有柳蝶衣亲手所部署的阵势,如非经过专人接待,严禁私自行动,否则恐有不便。
    二、告诫他如今乃是待罪之囚,一切均须自爱,如何发落,将取决于主人随时的决定。
    三、半月轩是他今后住处,轩内只有他一人独居,一切日用饮食,自有专人打点,平日活动范围,亦当以前后院落为限。
    归纳总结,那意思便是,如今他已遭到了软禁,一切的一切,虽未明文禁止,却须自己斟酌自爱。
    简昆仑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
    雷公公说了这些话,便起身离开。
    简昆仑忍不住道:“等一等……”
    雷老头儿回过身子道:“什么事?”
    “烦劳你代为通禀!”简昆仑说,“我想快一点与这里主人见面。”
    雷公公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说:“那可就难说了,这件事怕是由不了你……不巧得很,主座这两天玉体违和,心情不佳……”
    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想是忽然觉察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神态颇似尴尬。
    干咳了一声,他才转为笑脸:“不用着急,该见你的时候一定会见,不该见的时候,急也没用,现在可不是时候……你知道为什么吧?”
    “为什么?”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主座的心情不佳,除非你真的想死,要不然还是现在不要见面的好。”
    说完转身而去。
    简昆仑起身而前,隔着敞开的一排轩窗,目睹着雷公公离开的背影,循着那条垂直的甬道,一径而前,看看已到尽头,才自绕向一旁,身子一连闪了几闪,便纵向另一道甬道,走上一阵,又转了方向,如此数度移身,便自消逝不见。
    这般身法,自非寻常。却也没有逃开简昆仑锐利的目光观察,甚至于他留意到,对方脚下的步法,竟然兼及太乙、武当、崆峒三家之长,妙在将此迥然不同的三家身步,融于一炉,进而创造出一种截然不同于以上三家的独特身法。
    这便是它的高明所在了。
    简昆仑已知道这身步,创始于此间主人柳蝶衣的灵思构想,乃对他下意识里潜生出无比钦佩。
    但是,却不能抹杀种植在他内心对其人潜在的仇恨,姑不论他与父亲当年的种种经过,即以假手时美娇,对玉手书生崔平一家所施之的狠恶手法,已是人神共愤,轻言化解,谈何容易!
    这一天,便在他静静思维中度了过去。
    傍晚时分,才来了个送饭的人。这人五十开外年岁,短小精悍,身上穿着一袭蝴蝶状的肥大号衣,前后心部位,皆绣有一朵盛开的玫瑰,显然是处于此间某一阶层的标志号衣。
    这个人自称老王,陕西人,说话一口一个“鹅”字,看来读书不多,武功却很有些根底。
    简昆仑吃饭,他就在外面亭子里候着,有石凳子不坐,偏爱蹲着。一副陕西乡巴佬的模样,头上缠着布,嘴里叼着杆旱烟袋,吸上几口唱上几句,唱的是一般人很难听懂的秦腔,却是有板有眼,看样子人很直爽,是属于乐天一型的人。
    一天的安静下来,简昆仑真有点闷得慌了,眼前这个老王虽似识字不多的一个粗人,却很可能是眼前自已暂时所能接触唯一的人,且在他身上留些仔细。
    饭吃完了,借着老王收拾碗筷的当儿,双方似可说上几句话了。
    “吃过饭了?”
    “吃过了!”
    “这盘红烧鸡很好吃,是你做的?”
    “鹅不会做菜!”老王咧着嘴笑,露出了被烟熏得发黑了的牙齿,“是曹师傅做的,鹅不吃鸡,只吃羊肉泡!”
    “羊肉泡?”
    “泡馍!锅盔!”老王怕他不懂,两只手还特地比了一下。
    “大饼!这东西,可好吃了,鹅们陕西人只爱吃这个,别的啥都不好吃!”
    简昆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老王一面把碗筷收拾在篮子里:“明天鹅给你弄一碗尝尝你就知道了,再弄壶酒,嘿,美得很呢!”
    浓重的陕西腔调,简昆仑还真有点听不习惯。
    老王这时已提起篮子,待要迈步离开的当儿,却又回过身来,把一双黄眼睛珠子,直直地盯着他:“还忘了问,你先生贵姓?”
    “简!”
    “简先生,你是来给我们当家的看病来的?是不是?”
    “看病?”
    “鹅们当家的病了,你不知道?”
    老王的一双眼睛珠子睁得极大:“你……难道不是请你来看病的?”
    “你是说……谁病了?”
    “咦,鹅们当家的病了,你还不知道?”
    简昆仑心里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老王也明白了,脸上神色顿现恍然,呆了一呆,才自摇头道:“弄错了,弄错了,鹅弄错了,不是你……不是你……”
    一面说,狠狠地在自己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颇是深悔失言模样,随即掉过身子,一言不发地走了。像是跟谁赌气似的,临走之际,狠狠地带上了房门,发出了哐啷的一声。
    老王这几句无心之言,使得简昆仑心里顿时大有所悟: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敢情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病了。
    莫怪乎自己虽然被带来这里,却迟迟不曾蒙他所接见,原来他竟是病了。
    紧接着使他联想到大船中途停泊靠岸,所迎接的那个老人,不用说,那个像似被贵宾一样隆重接待的老人,很可能便是因此而来……这人极可能是个看病的大夫,因着柳蝶衣的病匆匆而来……如此看来,柳蝶衣所患的这个病,想来非比寻常,定是所谓一般医者束手的疑难大症了,否则,以主人那等杰出的一身内外功力,焉得不功到病除?却要劳动外人上门医治,只此一端已可想知柳氏病情之大不简单了。
    那么,万花飘香第二号人物飞花堂主时美娇的到来,当然也与此有关了。
    深夜。
    简昆仑束装就绪,一片漆黑里,房子里甚至于连灯也不点一盏,便自潜身户外。
    立身于半月轩的那个半扇门前,向着星罗棋布、深邃诡谲的大片亭台楼阁打量着……
    集日间之细心观察,多少已有了些见地。眼前阵列固然高妙深奥,却并非全然不可捉摸。自己总得设法把它探测清楚,以备必要时之来去自如。
    然而,简昆仑却深深地告诫着自己,切切不可失之大意,是以在他来往喋躞数次,也只限于门前翠柏所拱峙的这条甬道,却不敢轻易擅越雷池之外。
    夜越是深,越是宁静。打量着面前错落的亭台楼阁,隐约闪烁熠熠,衬以当空湛晦明灭的一天星斗,乍见之下,几为一体,映衬得颇有奇趣。
    正是这个突然的感觉,使得他心里为之一动,随即转回身子,步入亭阶。
    天文一道,最是浩繁深奥,非一般常人所能望及万一,简昆仑之父简冰曾于此穷研半生,晚年自号星海轩主,便不讳言他于此道的深密关系,简昆仑幼承熏陶,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有了相当成就。
    一天星斗,望之稀落,其实恒河沙数,其运行轨道,相互生息,盛衰休咎,无不与此苍茫大地,有所密切配合,息息相关,互为表里。
    论及其间的这个学问,可也大了,即使最聪明的人,穷其毕生之力,得窥其玄奥之一斑,也是不易,苟有所见,论及心得,能为之所用,便为夺天地造化之一方高人。诚然难能可贵了。
    简昆仑于此道,固然谈不上什么高超学识,却非门外汉子,在他冷静细心的体察之下,一个主要星座的天罡排列方式,渐次在天际展开。
    奇妙的是,眼前万花飘香缤纷棋散的大片楼阁房舍,与之上下对称,冥冥中具有几分暗合谐趣,如是,那一道贯穿其间的迂回长廊,便似隐隐潜伏着要紧的关键,星月下,极似一条昂首待起的巨龙。天罡、龙脉、天星、河图……总结所在,便是此一庞然阵势的奥秘所在。
    简昆仑肯定了这个假设,便逐一就此所知地加以串联,果然大有所得,但是这门学问太深奥了,眼前虽然已为自己所窥知,也只在当然与所以然之间打转,想要一举窥穿贯通,还差得远。
    至此,他不禁深感懊悔,当年鲤庭趋时与父论学,每以此冷学过于玄奥,缺乏实用价值,乃致不求甚解,几处深奥关键,便在知与不知间,敷衍了过去,及今欲有所用时,乃知其不惬而无以为计,再求饾饤獭祭时已不及……若是父亲在此,果能得其一言指点,也当受用不浅,如今是补苴无门,后悔莫及矣!
    却在这一霎,耳边上响起了呜咽冷涩的一阵吹竹声,正因为其声韵过于冷涩低回,乍听之下,于此静夜,真有几分阴森鬼气。
    简昆仑一惊之下,为之打了个寒战。
    声音近在咫尺,分明一墙之隔。
    笛音冷涩,却不失高明,一曲《露冷花残》其实脱胎于笛王郭思秋的《醉饮花间》,只是知道此曲的人今已不多。
    简昆仑正自失惊,笛音忽止。却于此如霜夜色之下,蓦地拔起来一条人影,鬼魅般落向墙头。
    夜月下窥物不清,简昆仑却没有让他逃开视觉之下,一瞥之间,已觉出对方高瘦人影,连同身上那一袭月白长衫,其实都不陌生,正是日间雷公公押同自己来时,在亭间匆匆一见的那个人,当时此人面覆白布,正在亭子里晒太阳,雷公公称呼他为二先生,如果自己眼睛不花,眼前这个猝出的怪客,便是他了。
    思念之间,这个身子早已第二次拔起。
    宛若长烟升空,他瘦长的身躯,已落向耸起园中的大块太湖石上。
    紧接着对方三易其身,鬼影子似地已飘出三数丈外,落身于长廊之间。
    此时此刻,或许他根本就忽略了简昆仑这个生人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特意地向位属别院的亭子里看上一眼。
    简昆仑本能地把身子向一旁缩了一缩,掩身于正面的亭柱之后。
    如此,似可暂时不愁为对方所发现。他这一面灯光尽熄原是黑暗一片,以暗向明,打量着长廊内那一串蜿蜒吊灯,虽说是光度晦暗,却十分鲜明醒目。
    被称唤为二先生的这个怪人,设非是舞兴大发便是神经作祟,紧接着一连串地旋身打转,极似池中舞姬。身上长衣,头上散发,连同着他整个瘦削身子,俱是婆娑作势,飘动于冥冥中的舞韵狂姿里。
    正是日间对此人的不尽了解,当他是个神智不清的疯子,证之眼前醉态狂姿,更有几分神似。
    然而,当简昆仑进一步再留神观察时,不禁为对方狂态十足的舞姿所震惊。
    其势更不止如此。
    这个人真个舞兴大发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便是那般如痴似狂的逸兴,在此清辉明月下,尽兴大发。
    身子越转越快,步法越踏越疾,配合着一定的动作,手、眼、身、步,无不在快速节奏之中,尤其是一头长发,甩动时的美妙潇洒,带有几分醉态可掬的轻狂,一霎间,这个人整个地活了,活在大自然,快哉今夜的此一片刻。
    简昆仑几乎看花了眼。
    这人的身法、动作实在太快了、太美了。
    然而,使他惊异的,并非在于对方潇洒的动作、舞步……而是……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潇洒美丽的动作,包括他整个的全身动姿,其实全都在一定的规律之中,换句话说,那是一种杰出罕见的身法,如果把它运行在与人敌对的动作里,又将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简昆仑陡然为之一惊,内心起了一阵极大的激动,他已有所领会,待将进一步再做观察时,忽然……
    他听见一丝异声。
    虽然只是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却使得他怵然为之一惊。正在起舞的那个人——二先生显然也自警觉到了,婆娑轻狂的舞步,蓦然为之中止。
    紧接着一连三条人影,几乎以同样的快速,飘落现场。
    落在最先的那个人,白发红披,驼背长躯,却是简昆仑所熟悉的。正是那位当万花飘香总提调职务的那位雷公公,日间方才见过,自然记忆清楚,紧随在他身后左右的两个人,各着宽松号衣,人手一个灯笼,显然等而下之的人物了。
    “二先生,夜深了,回去了吧!”
    雷公公边说边走上前,用手去摇动二先生衣袖,神态轻狂,颇似有几分不耐。
    二先生却把他的手甩开了。
    雷公公说:“走吧!走吧!”又用手去摇他,又被他挣开了。
    这次二先生不像日间那般的好说话了。
    瞪着两只眼,狠狠地向雷公公盯着,瘦削的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态。
    “呵呵!”雷公公干笑了两声,沉着脸道,“你又不听话了,忘了那一次的教训啦?”
    不提这件事还好,提起来二先生的一股无名之火,陡然高冒三丈,一双眼珠子瞪得滚圆,那样子真像是想把雷公公一口生吞下去。
    雷公公的气也大了。
    “怎么回事?不听话?”
    二先生狰狞的样子像是一只狼,较之先前的风流惆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来呀!”雷公公环顾左右说,“二先生八成是喝醉了,把他给搀回去!”
    左右二人应了一声,同时向前,向着二先生伸出了胳膊,打算把他硬拖回去。
    却是没有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二先生今夜却是不再驯服,两个人手方伸出,才挨着了他的衣边,已双双跌了出去。
    摔得还不轻,足足摔出去有两丈来远,扑通!手里的灯都掉了。
    “哎哟……”
    嘴里叫唤着,可就再也爬不起来。
    雷公公看在眼里,顿对一呆,身子一个快闪,已到了二先生身边:“你这是怎么回事?动手打人?”
    说时,雷公公张开的两只手,霍然作势,直向着对方身上拿来。
    暗中的简昆仑看得清楚,雷公公这身手非比寻常,两只手出势,看似平常,其实却暗藏着内家力道。这一点只看他双脚站立的架式,即可判知,多半是属于内功夫,二先生那般瘦弱的架式。一个被他拿着了还得了?只怕骨头都要散了。
    很明显,雷公公是想以他精纯的内家力道,强行将对方制伏,只是这个看来一向驯服惯了的二先生,今夜却是一反常态,不甘心再为人随意驱使挟制了。
    雷公公沉实有力,又复快捷的双手,眼看着已抓住了二先生的身子。
    却不知怎么一来,竟为他又脱开了,像是一条蛇般的滑溜,随着他转动的身子,一下子就溜到了一旁。
    简昆仑早已看出来这个二先生定有非常身手,证之这一霎,果然不虚。
    甚至于他也已看出,二先生所施展的这手功夫——金鳝功,乃是内家十二功中最上乘的前十二功之一。一念触此,焉能不令他为之大吃一惊。
    这番景象,自然使得出手的雷公公也为之吃了一惊,嘿嘿一笑道:“好身法!”
    随着他一个进身的快速势子,两只手第二次施展内家玄功,再一次向着对方两肋上挤来。
    一下子挤了个正着。
    眼看着二先生啊地痛呼一声,一霎间胀红了脸。雷公公更不手下留情,两只手更加着力,二先生在此重力兑挤之下,状极痛苦,一连串的啊啊呼痛,脸上青筋暴跳,一时汗流满脸。那样子绝非做作,若非是真的如此痛苦,万难作伪。
    雷公公不觉得意地笑了。
    “二先生……怎么样……嗯?还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吧……”
    嘴里固然这么笑着,两只手上的劲道却是有增无已。
    这个雷公公,功力极高,人称铁臂苍龙,早年纵横黑道,扬名两湖,极是桀骛不驯,除了万花飘香主人柳蝶衣之外,再不曾服过一人。
    偶然机会里,柳蝶衣收服了他,委以重任,掌管万花飘香总枢的一切琐杂事务。说起来虽不过是个仆役头儿,可是权力不小,万花飘香一门数万,除了有数的几个人物之外,无不对他敬畏三分,便是这般气势,使他目空一切,今夜连二先生这等人物,也敢失礼冒犯。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在他两只手的力道运施之下,简直无能为力,雷公公显然借此立威,给他好看。手下并不留情,非要对方亲口讨饶不可。
    二先生却是嘴硬得很,就是不肯说句软话。
    “嘿嘿……”雷公公手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你服不服?只要点一下头,我就放开你!”
    在他巨大的力道夹击之下,二先生抖成了一片,脸上青筋暴起,整个脸胀成了紫红颜色,真像是随时会爆炸开来,他似乎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简昆仑看到这里,不免为之惊心,弯身拾了粒石子,待将振腕打出。
    便在这一霎,有了戏剧性的变化。看似奄奄一息的二先生,两只瘦手无力地在空中挥着,像垂死前的最后挣扎,狠心的雷公公并不因此而松开他的一双铁腕。
    二先生张开嘴,大声地吐着气,忽然间,他的身子开始向上蠕动,在几至不可能的情况之下,渐渐滑出了雷公公紧紧箍在对方两肋的毵毵巨掌。
    雷公公啊了一声,吃惊不小。
    一惊之下,两只手猝然施展出全力向正中挤兑。
    真正不可思议,即在雷公公这般巨力的加诸之下,却仍然无能为力,眼看着这个瘦骨支离的二先生,滑溜得一条鳝鱼似的,渐渐向上升起,以至于完全脱离了对方手掌。
    速度尽管是慢,毕竟仍然是脱开了。
    “哦……”
    雷公公吓了一跳,身子后退了一步,用着十分惊讶的样子,向对方频频打量不已。
    二先生十分疲倦地喘息着,坐向一边,也向雷公公看着。
    两个人其时像是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无力向对方施展。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只是互相对看着喘气。
    老半天的时间,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喘气而已。
    简昆仑看得吃惊,真不知双方将何以自了?
    慢慢地,二先生由地上缓缓地站起来,转身离去。
    一场闹剧,随即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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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快亮的时候,时有微风透窗而入。
    盘坐在睡榻上的简昆仑仿佛有所感应地睁开了眼睛。一条人影,恰于这时,自高而坠,映入眼帘。
    大幅的白纱慢子,在微曦的晨风里,轻轻飘动。
    纱幔之外,便是盛开有海棠、各样兰花的小小院落,那人自高而降,便落在这里。
    透过薄薄的轻纱,简昆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
    甚至于,已经认出他是谁!
    二先生!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疯疯癫癫,倏忽来去,这会子又跑到自己这里做什么?
    简昆仑心里一惊,待将有所防范,紧接着随即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仍然盘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一下。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像风势里的一片树叶那样轻飘,一起即落,翩翩乎已进入房中,来到了长榻一端。
    双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这个距离之内,简昆仑假使有所异动,已有所不及,不过,从一开始,他即认定了对方这个人,绝非恶人,他的到来,应该不会怀有恶意,也就没有太过紧张,只是适当的心理准备,却也不应疏忽。
    如果对方真要心图不轨,简昆仑已经假设了三个不同的方位可供抽身,必要时仍可在对方扑前的一霎间,陡然飞起右脚,踢点对方眉心要穴。
    看来这个顾虑全属多余,二先生并没有向他出手的意思,只是圆睁着一双深深陷进眶子里的眼睛,一脸奇怪地向对方打量着。
    仍然是日间那穿着,月白色的一袭长衫,又大又肥,衬着他消瘦的脸,白皙、憔悴,满脸胡子。这一切在简昆仑睁开眼睛一霎间,完全映入眼帘。
    二先生忽然后退了一步。
    等到他确定简昆仑并没有其它动作后,才自站定,那张瘦脸上戏剧性地展开了笑颜,露出了白森森狼也似的一嘴牙齿。
    双方至此以不再保持沉默。
    “你是谁?”简昆仑直直向对方看着,“二先生?二先生就是你的名字?”
    二先生仍然咧着嘴在笑,一条口涎,拉面也似地由他嘴角垂下来,他却不理会,那副样子颇是狼狈。
    一霎间,简昆仑可真有些糊涂了。
    这副神态表情,已说明了对方这个人,确是精神大有问题,乃至于不分昼夜,放浪形骸、懵懵懂懂。
    只是,他却能吹出那等轻柔婉转,极具功力的笛曲。再者,映着月色的那一番奇妙舞蹈,又岂是一个神智不清之人所能舞得出来的?
    真正叫人百思不解!
    这个人现在正歪过头来,向他频频打量着,那么笑态可掬的样子,一如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只是他显然已不再年轻,透过一缕缕花白了的长发,可以直觉地判断出,他的年岁当在六旬上下。
    什么样的一种遭遇,使他来到这里?抑或是原本他就是这里的人?
    基本上,简昆仑对他一无所知,是以也就越发触及了对他的无比好奇。
    二先生一面笑,一面后退着,频频用手向窗外指着,那意思颇似要他到外面去。
    简昆仑几乎被他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说话?”简昆仑明明记得他会说话的,一下子却像是又变成哑巴了。
    调侃似的,二先生发出了一串笑声,身子霍地向后一纵,已自蹿身窗外。
    情势发展至此,逼得简昆仑非得要一探究竟不可,手下按劲,已自榻上跃身而起,紧循着对方的身子,穿窗直出。
    虽说是穴路被封,普通身法的施展却是无碍。
    二先生见他跟出,很高兴地笑着,忽然身子跃起,刷!落向墙头。
    简昆仑忙自纵起,也落身墙上。
    二先生身子一纵,又蹿了出去。他轻功极佳,这一蹿,总似有六七丈开外,若要昔日,这个距离对简昆仑并无困难,只是今天他却难以达到。
    奋身一纵,也不过只是三丈远近。
    他这里身子方自落下,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才自觉出情况不妙,回头看已不见来时之路,即使自己所住的那幢半月轩书楼,也失去了踪影,心里一惊,才知道此身已坠入万花飘香所设置的奇妙阵势之中。一时进退维谷,好生为难。
    心里正自后悔,眼前人影乍闪,二先生却已笑嘻嘻站在当前。
    “你这个人……”
    才说了半句,二先生已嘻嘻笑着,脚下有了行动。简昆仑只得快步跟上,二先生跨前一步,他也跨前一步,一前一后,首尾相接。
    步法左右穿插,宛若蝴蝶穿花,一阵快行,早已百十丈外。
    忽地二先生跃身一纵,双手平伸如鹰,简昆仑已悟其妙,邯郸学步,亦步亦趋,身子一跃一落,站定之后,才恍然觉出,此身一如前样的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二先生正含笑向他看着,现出十分欣慰的模样。
    “我明白了……”简昆仑说,“你是在教我破阵之法吧?”
    二先生连连含笑点头,仍是一言不发,忽然用手向远方指了一指。
    简昆仑先时已自怀疑,眼前阵势与当空星座暗相配合,此时透过二先生的引导,颇多证实,顿有所悟,这时是他有意指引,自不会放弃机会,正待向对方问个明白,二先生却已纵身入阵,不容他稍缓须臾,只得快速跟上。
    如是,二先生在前,简昆仑在后,两者距离不足半丈,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简昆仑自能将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得十分清晰,乃自学样,惟妙惟肖。
    走了一程,奇趣横生。
    原来柳蝶衣当初设置这个阵势,夜观星相,昼研地理,配合着他的灵思妙想,足足数月之久,才得部署了眼前这个阵势,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本门重要人物,连同职在总管的雷公公,总共不超出十人,经他一一指点之后,乃能通行全阵无阻,其他众人,即使服务于此总坛的千百手下的弟子,充其量也只能一知半解,各就其职务有所相关的路线,予以分别指点,能窥全阵十分之一二已是不容易。
    如此情况之下,眼前这个二先生之放浪形骸,来去自如,真个不可思议之极。
    自然,这些却非眼前之简昆仑所能洞悉,只觉着前行的二先生身段步法,无一不美。
    难能可贵的是对方身步不缓不疾,月影下极见分明,简昆仑何等造诣?自是望之能解,举一反三,顿时大为受用。
    渐渐地,简昆仑乃自觉出,这个二先生步法变化极多,随便行来,即包括崆峒、少林、武当、形易……等数家之长,妙在从容穿插,亲而不乱。如此情况之下,简昆仑本身若非有深湛武术造诣,兼具极高智慧,且对武林名家武术有广泛之认识,即使能邯郸学步,勉强跟上不辍,想要悟其所以然,简直梦想。
    简昆仑眼下急学强记,且行且悟,由于变化极多,乃致奇趣横生,妙不可言,这才明白,对方这个二先生,何以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夜来无家游魂似的,每每穿行于此阵之内,敢情这其中乐趣无穷。
    按照原阵所设,行行松柏,耸耸假山,阡陌道路,乃至于亭台楼阁,无不兼具阻拦功防之妙,可是在二先生的脚步带领之下,却能惊而不险,逢凶化吉,妙在每能洞悉于事发之先,如此一来,即使最具吓阻声势的障碍,一变而为有形无实的幻景,十足的障眼法儿,也就不足为俱。
    纵横来去,左右无阻,正因其步步惊险,便趣味频生。蓦地,前道似有灯光晃动。
    二先生怔了一怔,并无回避之意,简昆仑警觉地拉了他一下,二人便就着眼前一块耸立的太湖石伏下身来。
    这一手倒也有其必要。
    二人身子方自伏下,即见灯光现处,远远移过来几条人影,值此破晓时分,庭院里浮现出一片淡淡雾气,乍看之下,难以认清,渐渐那一行人影来近了,才得看清,一共是四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身玄色号衣,身材高健,各配长剑,人手一支六角纱灯,护侍着正中一个身材瘦颀,面相清癯的老人,老人身后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简昆仑一眼就认出他是雷公公。
    一行人神色匆匆,走得甚快,却因为走在正中的老人,并不擅武,速度自不如施展轻功那般快捷,好一阵子,才来到了面前。
    简昆仑特别注意地向正中老人打量,见他面相清癯,神采斐然,颇有几分儒者之风。
    忽然他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那日船泊江中,由飞花堂副堂主海客刘青亲自出马,去迎接一个神秘的贵客。
    这个神秘人的身分,事后简昆仑却也猜到了,那便是专为医治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疾病而来的。
    现在简昆仑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文采斐然的老人,就是那位被专程迎接而来的贵宾了,这一霎的行色匆匆,莫非显示着主人柳蝶衣的病情有了变化,还是……
    四个人的脚步,匆匆自眼前过去,留下了一连串的悬疑,实在发人沉思。
    这一切看在简昆仑眼里,引发了许多联想,只是看在被称为二先生这个人的眼里,竟似全然无动于衷,随着对方一行四人的离开之后,他立刻自地上爬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原来的活跃。
    简昆仑现在总算对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这个人的神智果然有点问题,必须时予提醒……
    “不能再走了!”简昆仑拉住他,指了一下天,“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
    二先生忽然呆了一呆,看了一下天,又向他脸上注意地看了一会,突地改为笑颜,连连地点着头:“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简昆仑听他居然开口说话了,颇是意外,这个机会颇是难得,自不可轻易放过。
    “你到底说话了!”简昆仑说,“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二先生露着白牙笑着:“我不是哑巴……我不是哑巴。”
    “好!”简昆仑说,“请问贵姓?”
    “贵姓?”
    一只手摸着脖子,二先生又傻了眼啦。
    “唉!”简昆仑叹了口气,“你姓什么?叫什么?难道连自己的名字你也不知道?”
    二先生直直地向他望着,一脸的认真模样,瘦脖子上老大的喉结上上下下起动不已,想不到这个最简单的问题,竟然使得他一时为难至此。嘴里哼哼唧唧老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整话来。
    简昆仑颇是不忍地拍着他道,“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吧!”
    二先生这才大感轻松,笑逐颜开地说道:“回去,好好……回去……”
    别瞧他连最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一旦行动起来,却是极灵活,那么复杂的阵势,对他丝毫也发生不了作用,或许是夜夜行走,早已习惯,以之为每日例行功课,乐此不疲。
    眼看着他展动身形,一如蝴蝶穿花,起落纵进,极见潇洒灵活,此时的二先生,显然又不能以神智不清而论也。
    有了前此经验,简昆仑对眼前阵脚,已略能测知,此番回转较诸来时大为不同,暗以所猜步法,试证前行之二先生所出,每有所中,一来一去,收获甚大,无意之间,得此助益,始料非及,好不高兴。
    二先生一路前行,很快地已返回来处。
    简昆仑原意请他到自己房内坐坐,俾能做侧面观察,对他略作了解,却不知他身形不停,一径返回居住之处,便自不再现身。
    此时天光近晓,东方已现微明,整个庭院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空气冷冽,颇有几分深秋的寒意。
    简昆仑等了一响,终不见二先生转回,只得自行转回。
    院子里静悄悄,好不冷清,几片桐叶在凌晨的冷风里溜溜打转,长幔拂风,猎猎作响,他才警觉到去时匆忙,竟忘了关上窗户。
    正当他踏上石级,欲入门扉的一霎,一个高挑体态的人影在门前闪了一闪,却又缩了回去。
    简昆仑吃了一惊,忙即站住脚步,轻叱了声:“谁?”随即快速向房内踏入。
    那个高挑体态的人影,并未离开,其时正在恭候。
    “是我!”她轻声答道,“无音!”
    声音甚低,说时,又自退后了一步,立身于长窗一角,借着拂动的窗幔,用以对外掩身。
    短帔长裙,头扎湘帕,把一口二尺青锋,斜插腰际,周身上下,收拾得甚是利落。
    正是飞花堂堂主时美娇身前得力二婢之一的无音姑娘,此时此刻,她怎么忽然来了?
    “是你……无音姑娘……”
    “相公请进来说话……”
    简昆仑心里忐忑,含糊应了一声。
    无音上前,关上了门,闪身窗角,向外看了一眼,才自回过身来。
    “相公不必多疑,我只是……”
    微微顿了一下,她抬起脸来,一双眸子光华烁烁,却也气势逼人。
    “我此来奉堂主之命,对相公暗中窥察……”冷冷哼了一声,“堂主料事如神,果然没有猜错……”
    简昆仑心头一惊,外表却十分镇定。
    聆听之下,声色不动地冷冷说道:“姑娘请示来意!把话说清楚一些!”
    “当然!”无音冷冷笑着,眼睛里的光华,更见有逼人之势。强将手下无弱兵。使人警觉到时美娇手下这个爱婢,绝非泛泛,颇似有担当一面的气势风度。
    “有几句心里的实话,要向相公说明,无论是或不是,都请您实话实说。”
    她特别加重语气,补上一句:“是我自己的私心话,与任何人都无关系。”
    简昆仑这才明白,点了一下头。
    无音轻轻说了声:“谢谢您!”重复一遍说:“是我自己的意思,您要是怀疑什么,或是不愿意回答,都没有关系,可以不必回答!”
    简昆仑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虽然与对方姑娘见面不多,话也没说过几句,可是就有一种感觉,感觉到对方这个姑娘的聪颖正直,颇似存有深心,不免启人疑窦,令人心存不解。这一霎她的前来,莫非对自己有所表明,自剖?还是……
    微微思忖了一下,无音随即说道:“我与相公素昧平生,只是对您的作为,很是钦佩……特别是您解救朱先生那档子事……很令人感动。”
    简昆仑看了她一眼:“是么?只是贵主上却为此很不见谅,以至于我落得了今日下场……”
    “您后悔了?”
    无音不着表情地又遭:“听您的口气好像是,如果您早知道有今日下场,您就不会插手管这件闲事了?”
    简昆仑冷冷一笑:“我一生绝不做后悔的事,这件事更不例外。”
    “如果您早知道这么做会开罪柳先生,而且祸连崔家大小,您也不后悔?”
    简昆仑微微一笑,即使涵养功深,也难以自持。他站起身子,走向窗前,让清冽的寒风,侵袭着他的身子,兼以冷静一下他激动的情绪。
    无音这句话,像是一支冷箭,忽然射进到他心里,一霎间,他仿佛看见了崔平死前那种无助,近乎于绝望的表情……以及自脚下淌出来的红红鲜血……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简昆仑缓缓回过身来。
    无音只是静静地向他望着,仍在等候着他的回答。
    简昆仑缓缓坐下来,暂不置答。
    “您怎么不说话?”
    “我心里只有仇恨!”简昆仑冷冷地说:“没有后悔!如果这便是你们堂主特意要你来打听的,就请你转告她知道。”
    无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一丝笑靥出现在她朴实无华的脸上:“您错了,这才不是堂主要我来打听的,刚才我已经告诉过您,这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和我妹妹总算没有看错您……今天我来看您,是要告诉您,我们姐妹对您寄以同情,愿意在暗中助您一臂之力……”
    简昆仑想不到对方率直如此,一时颇感意外。
    “你?”简昆仑惊疑地说,“你的胆子不小,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您的意思我知道!”无音冷冷说道,“相公您可不要误会,我们姐妹只是对您心存不忍,愿意在必要时,助您一臂之力,可没有丝毫背叛本门的意思,更不会出卖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简昆仑问:“柳蝶衣还是时美娇?”
    “时堂主对我们姐妹恩重如山……”
    “够了!”简昆仑点头说,“为什么你对我心存不忍?难道我眼下有生命之危?”
    无音微微犹豫了一下,轻轻一叹道,“相公您是个聪明的人……”
    “你话中有话!”
    “唉!”无音又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柳先生心情很不好……在这个时候您与他见面,是很不利的。”
    简昆仑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就要见面了?”
    无音微微点了一下头。
    “什么时候?”
    无音又摇了一下头。
    “很好!”简昆仑说,“我正想见识一下这位爱花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只可惜眼前他生病了,看起来他的病势还不轻呢!”
    无音顿时一呆:“咦,你怎么知道他老人家生病的?”
    “我也不是瞎子,不会看?”
    “你看见什么了?”
    “该看见的都看见了。”简昆仑笑了笑,“包括那位老先生为他看病的事……看起来,柳蝶衣的病势相当严重,以至于他自己已束手无策,其实他本人已是绝高的医林妙手……连他自己都不行了!”
    “你……怎么知道?”
    简昆仑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柳蝶衣既能自炼起死回生的灵药八宝金散,自然深精歧黄,见微知著,也就可以想知一切。他却没有向无音说破。看来这个无音,虽是机智灵巧,较之其主人时美娇却相差甚多。权宜眼前,当可智取。
    无音用着奇异的眼睛向他看着,半天才说:“怪不得堂主说您是个危险的人物,又说您极聪明,看来她确是有知人之明!”
    简昆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无音乃自点了一下头说:“总令主他老人家确是病了,不过这个病早已在身,时好时发,实在说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一次较为严重而已……”
    “而且,自从刚才问医后,现在多半已暂时稳住了病势。”
    “对了……”
    说了这句活,无音忙即住口,才似觉出无意间透露太多。其实她和孪生的姐妹无言,自幼都是顶爱说话的,姊妹在一起,常常聊个没完,张家长,李家短,更爱背后论人是非,直到有一天时美娇发现了她们这个缺点,大发雷霆,力诫之下,特意为二人取了无音、无言这两个名字,从那时起,规定她姐妹一年之内,不许说话,犯则重惩,一年之后,果然收效,她们姐妹的话少多了。但是,先天本性上,她们仍然是能言善道的,这一霎,不自知地,竟似故态复萌。
    简昆仑已由她嘴里知道了许多,点点头说:“这意思是他就要见我了?”
    无音点了一下头,也许想到了不应该话太多。
    “你刚才说到,时堂主料事如神,究竟是料到了什么?”
    说时他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对方看着,那是因为他认定了无音的不擅说谎。
    无音果然招架不住,讷讷道:“那是二先生的事……”
    “哪个二先生?”
    “当然是柳二先生了!咦,你们刚才不是还在一块,怎么你……”
    简昆仑心里一动,终于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原来那位二先生他也姓柳,竟然与这里主人柳蝶衣同姓,姑且假设主人柳蝶衣是大先生,那么他的弟弟,便当以二先生称之了。
    一个突然的念头,电闪心头,那便是这个状似疯癫,精神失常的人,竟是主人柳蝶衣的兄弟……莫怪乎武功如此卓越高超,却又是什么原因,致使这位柳二先生落得如此?
    显然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与己无关。
    无音忽然发觉到她的一再失言,却已是追悔不及,只是她来此主要的目的还没有道出,这件事在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有件事也许您还不知道……”
    一霎间,她面现犹豫,思忖着,向着窗外看了一眼,才自讷讷说道:“永历皇帝……
    他……”
    简昆仑顿时心头一惊:“他怎么了?”
    无音又向着窗外看了一眼,讷讷说道:“听说如今情况很不好……”
    简昆仑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压制着心里的激动。
    “详细情形我还不知道……”
    说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小声道:“昨天,我听见马副堂主跟我们堂主报告说,皇上身边的情况很不好,李定国吃了败仗,而且他们还抓到了皇上身边一个姓丁的大臣……”
    “丁魁楚!”
    简昆仑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一时为之黯然。
    丁魁楚是明末的两广总督,为人正直无私,就是他与当时官拜广西巡抚的霍式相拥立挂王朱由榔在肇庆即位称帝,说得上是永历皇帝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大臣,如今连他也落在了敌人手里,情况诚然是十分险恶的了。
    “是丁魁楚……”无音点头说,“听说清朝皇帝悬有重赏,要捉拿皇上……派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且,吴三桂、孙可望以及好多好多的人,都对皇上势在必得,皇上现在已逃往桂林……”
    简昆仑只是静静地听着,思忖着永历帝身边,只要还有李定国,翟式耜在,应该是还有相当实力,一半时或许无妨。
    无如无音接下来的话,却又使他十分的紧张和焦虑。
    “柳先生为此很不开心……”无音说,“听说下了手令,要我们堂主亲自出马。”
    “我明白了!”
    简昆仑哈哈笑道:“什么时候动身?”
    “这个……也许很快了……”无音原本展开的眉毛,忽然收蹙在一起,脸现愁容地道,“听说柳先生很生气,特别嘱咐我们堂主说,如果皇上不合作,不能生擒,就下毒手予以杀害……绝不许皇上落在其它人手上……”
    简昆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是因为时美娇的出手他领教过,机智、诡诈、神出鬼没,再加上几至于无敌的一流身手剑技,绝对冷静的头脑,这些已足以令人生畏,却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的无情!
    这一点,只由她对付崔氏母子的残酷现实,即可证明。
    果真柳蝶衣选中了她——时美娇出面,去对付日渐式微的永历帝。后者的处境,诚然岌岌可危,想到了时美娇的辣手无情,简昆仑一时间心情忐忑,如坐针毡。
    他却是真正的无能为力了。
    向着窗外漠漠地看了一眼,把一双无助的眼睛,转向当前的无音:“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宝贵的消息,只是……”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便自不再多说。
    无音说:“我和妹妹私下里都希望相公您能出去,也许只有您能够救皇上……但是……”
    她亦有她的为难之处,时美娇既有恩于她姐妹,目前更有主从关系,这个坚定立场,不容她有所背叛。再者,她的能力确属有限,像现在这样的通风报信,也许便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像是还有话要说,无音迟疑着正要开口,却为猝然飞临而来的一丝细响声音所警觉。像是一枚小小制钱儿落地的那种声音,叮地响了一声。无音却知道,那是妹妹传来的示警暗号。向着简昆仑匆匆地点了一下头,闪身而出,暗影里连续着几个快速闪纵,便自消逝不见。
    简昆仑预料着,必将有人来了。
    果然,一会儿的工夫,老王就送饭来了。来的时候甚是轻悄,进得院内,才咳嗽了一声,高声喊道:“饭来了!”
    早餐食粥,一瓷瓮热热的鸡粥,配着两样小菜,很有点广东口味。
    简昆仑索性把心宽了,有什么吃什么。那鸡粥是用浓浓鸡汁所煨,间以鸡丁莲子,甚多姜丝,香喷喷的,既热又浓,好生受用。吃了几口,便自夸赞起来,两样下粥小菜火腿薄片、虾油酱小黄瓜更是可口之极。
    老王蹲在门口的朱漆大板凳上,打火抽烟,眯着两只眼睛,透过一片烟雾,向他瞧着,一副陕北土庄稼汉子模样。切莫以为这般形样便是老实,能够为万花飘香所用,哪怕是执鞭贱役的小厮,也都经过一番严格挑选,老王可也不应该例外。
    “好吃吧?鹅就吃不惯这个……”还是那句老词,“鹅只爱吃羊肉泡!”
    “早上也吃羊肉泡?”
    “早上不吃!”老王说,“早上吃贴饼子,喝玉米粥,鹅们那地方的玉米可好啦,砸碎了,用里面的玉米掺子熬粥,可美啦……嘿!”
    一根长八寸的小小旱烟袋咬在牙上,抽得吱吱响,那神色这会子可享受啦,就是给他皇帝也不想干。
    “鹅们那地方女人也漂亮,又红又白,不高不矮,有鼻子有眼的……”
    简昆仑听着差一点想笑。
    “你先生别笑,鹅说的是真的,你没听说过?”一面摇晃着脑袋,用着浓重的陕北乡音吟哦着,“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有腔有调,却也合辙押韵。
    像是当地传说的俚语,米脂、绥德、清涧、瓦窑堡等皆是陕北县名。月是故乡圆,这位老王看来是典型的思乡狂热,不忘本得很。
    “鹅们那地方——绥德,男人也俊,一个个都像先生你这个样,又高又壮,俊得很!”
    “那你又是哪里人呢?”
    “这……”老王的声音忽然小了,“鹅也是绥……绥德。”
    说到这里一扭头眶地一声,赶快跳下板凳,敢情是有人来了。
    一行三人迎着新出的太阳,顺着廊子的那头,一径向着这边大步行来。
    走在最头里的是个身披红衣的高大驼子,正是此间职掌内务提调的总管先生—一雷公公。身后二人各着黑缎子蝴蝶号衣,显然是本府当差。
    老王赶忙把碗筷收拾妥当,方自就绪,雷公公一行已来至门前。
    “小兄弟,你大喜啦……”
    说时已停下脚步,睁着双三角眼,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嘿嘿笑了几声:“你的愿望达到了,主座有请!”
    简昆仑心头一震。倒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无音刚才来说,马上柳先生这就约见了,难道说他的病已经不碍事了?
    在心里略一盘算,简昆仑一言不发,站起来随即向外步出。
    雷公公呵呵笑了两声,深邃的三角眼里,精光毕现,在对方这个年轻人身上打转。
    这是有含义的,或许他认为对方这个年轻人,性命已将丧失于弹指之间,主人柳蝶衣的个性太熟悉了,那种不动声色,聚雷霆万钧于刹那间的出手,当今天下,实无人能予招架。多年以来,已不知道有多少奇人异士,自命不凡的剑道高手,或名重一方的宗派领袖……俱都败在了柳先生剑下……他们也都丧失了性命。
    似乎是,柳先生有一项自己遵守的原则,多年来奉行无悖,那就是,绝不使败者生离。也就是说,每一个落败在他手下的人,均将同时丧失性命。这个他自己奉行的准则,就雷公公记忆所及,近五年以来,从无例外,以此推想,简昆仑这个年轻人的生存机会,实是微乎其微。
    雷公公那双久经磨炼的眼睛,生平阅人多矣,人的生死祸福,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
    所谓的吉凶生死,其实在当事者接触之前,往往已有异象显现,即一般所谓的气相也。
    一个人在大凶猝临之前,常常行为乖张异常,常见的现象是乌云罩顶,印堂间一片阴晦,便是霉气当头的显现。印证于过往阅历,每有所应。这却是雷公公眼前所又不明白的了。那是因为,眼前的简昆仑,显然并不具有那种死亡来临前的异相。这个特殊的发现,使得雷公公甚是惊讶,一双三角眼,情不自禁地频频在对方脸上打转,越觉对方少年菁华内蕴,英气盎然,这种气魄,似乎与死亡有着遥远的差距……一时之间,脸上越现不解。顿了一顿,才自微微点头道:“跟我来!”
    一行四人,随即踏上了眼前朱红长廊。
    雷公公前行带路,简昆仑居中,两名当差武士殿后,一经前进,脚下甚快,三数个转弯,已拐上了一条幽树衍生的甬道。这般步法,颇与夜来二先生施展相仿佛。雷公公特意混淆,故示玄奥,简昆仑明明看出其用心,却是只当不知,暗暗将目光所见,记在心里。
    俄顷间,眼前已来到了一处绝妙世界。
    朝阳泛金,繁花争艳。彩屏一面,其实是半壁青山,却为一种不知名的红紫小花大幅披挂,一面是红一面是紫,间隔着老树奇石,甚是怪异。花色奇艳,在阳光的渲染之下,光彩极强,不经意地看上一眼,也觉刺目难开。
    流目园中,百花竟蕊,无限芳菲,以时令计,应已届深秋时候,偏偏这里却看不出一些秋的意味,触目所及,甚多奇花异卉,竟是简昆仑生平初见,连名字也叫不出来,显为主人所穷心搜罗,证之对方爱花主人那个奇怪的雅号,应是当之无愧。
    简昆仑脚步未曾踏入之先,已自感觉到花气袭人,这时更不禁为阵阵浓郁花香充斥鼻端,顿时神情为之一振。
    思念中,已前进百十丈远近,眼前景致竟是较前更甚,奇花异树,小桥流水,随着前进的脚步,一一毕陈,耳边上众乌啁啾,时见彩羽纷飞,分明置身世外桃源,怎么也不曾料想到,这里有此一处胜景。地势竟是如此之大,一路踏行,简直如置身山阴道上,目不暇给。
    简昆仑一面行走,一面暗自打量,对于眼前这等寓自然人工于一炉的磅礴气势,大为惊叹,柳蝶衣其人这个黑道魁主,严然有其不可侵犯的凌人气势,观乎此当可认定。
    雷公公带领着他,方自在一处紫藤花重重叠生的门前站住,即有一白衣少年闪身而出。
    来人少年乍然的现身,全无声息,似早已守候在侧,无论如何,手脚轻灵,一身轻功可观。
    双方自然是熟悉认识的。雷公公如此高傲,乍见少年,却也不得不勉强挤出一脸笑容,抱拳唤了声:“七郎!”
    被称为七郎的白衣少年略略点了一下头,一双眸子,却只在简昆仑身上打转。
    或许是他想象中的简昆仑,与眼前人形象不大一佯,是以乍见之下,神色甚是惊异。
    “这人交给我了,雷师父你们回去吧!”
    嘴里说着,一双明锐眼睛,兀自不离当前简昆仑身上,转瞬间已把他瞧了个内外清楚。
    雷公公不大情愿地嘿嘿笑了两声:“这个……”
    少年七郎忽似不耐地沉下脸来,冷笑一声,目注向雷公公道:“怎么,连我也信不过么?”
    出声清脆,宛若妇人,再观其人,长长玉立,猿臂蜂腰,俨然硕健男子,偏偏唇红齿白,玉面无须,便是坤道行里,亦难觅如此姿色。
    若道如此姿色,全无男儿本色,却是大谬不然,眼前七郎不过神色少愠,竟有凌人之势,明眸如电,直视间,雷公公那等气焰之人,相形之下,竟为之黯然失色。
    眼前在七郎目光逼视之下,雷老头只得又做出了一副笑脸:“你言重了,既然如此,这人便交给少君你了,只是……”
    七郎不耐地哼了一声,转目简昆仑道:“简兄请!”抽身而退,再也不向雷公公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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