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红颜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03荒山惊变同室操戈
    这是春末的一天,心蕊阅了半卷诗集,觉得提不起什么劲儿来,看阳光照着绿油油的松林,到处现出一片生气。
    她的心就再也沉不下去了。
    峰后有一泉涧,水清澈底,内中游鱼无数,本来她常喜在岸边垂钓,可是她总是没有很大的耐性,钓不上几条鱼,她就兴趣索然了。
    这时她忽然心血来潮,带了一支笛子,找出了渔具,一个人直向后涧行去。
    自从她搬来这坪峰之后,七八月以来,她不曾发现过任何一个人,虽然那一次雪鸡事件,令她深为置疑,可是时间久了,她也就淡忘了,这整个的紫松坪,只有她孤单单的一个影子。
    淙淙的泉水由百丈悬崖上直泻下来,冲击起两三丈的水花,其声如同万马奔腾,震耳欲聋。
    心蕊转向峰后,意外地她发现一道清溪蔓延出百十丈以外,在一片嵯峨的危石之间,形成了一沼清泉,水清见底。
    心蕊在池边钓了一会儿,不禁动了遐念,她收回了鱼竿,四下看了看,见池边四周,危石耸立,形成了屏障之势,此时此地,绝不愁有任何人来此,她就慢慢脱下了罗衫,先是在池边洗一洗足,后来干脆把全身都脱光了,纵身入水。
    月亮慢慢出来了,如霜的月色,映衬得这一池清水愈发多情趣。
    心蕊多少年从未这么开心过,她真想不到溪水竟是如此的清洌,洗在身上,真是说不出的爽快,她来回地在水中游着,就像一条美丽的大人鱼,一直到月上中天,她才恋恋不舍地上岸穿衣。
    可是,她竟发现,原来藏放在大石之后的衣裙没有了,这一惊,不禁令她打了一个冷战,当时忙又回身纵落池中。
    岸上静悄悄的并没有任何人影,只有远处的泉水和松涛之声,心蕊惊惶地四顾了一周,心情渐定,暗忖道:“别是我自己糊涂了,这地方哪会有什么人呢?”
    想着又看了一会儿,仍不见什么人影,她就慢慢又走上岸边。
    月光照射着她羊脂似的玉体,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儿,偏偏那衣服,竟是怎么也找不到。
    赤着身子到处找了一周之后,心蕊一时急得真想哭,忽然她耳中传来了一阵娓娓动听的笛声,那声音异常细柔,乍听起来宛如九天抛竹也似!
    心蕊吓得立刻蹲下了身,一时两腮如醉,芳心通通直跳不已。
    这时间,她才忽然又忆起自己带来的那支笛子也丢了,连同那支鱼竿,也为人取去。
    愈想愈急,自己一向守身如玉,想不到今夜竟为人饱窥裸体春色,也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如是女人和自己开开玩笑,情尚可原,否则,我还有何脸面见人?
    这么一想,不禁羞得双颊通红,暗自更把这人恨到了极点!
    偏偏这时,那笛声更是不断地传过来,吹奏的竟是一曲汉曲,曲名“戏姑”,吹笛者似有极高造诣,把这古老的曲子,吹奏得宛转曲折,高低可人,丝丝入扣,心蕊几乎为这美妙的笛声听得呆了,可是为此,她更深恨此人的促狭。
    一个人在石后咬了一阵子牙,无可奈何之下,她借着身侧的岩石,交换隐遮裸体,偷偷向松坪中移去,现在,她更可清楚地听见那笛声了。
    她并且似乎更能断定出,那人所吹的笛子,正是自己所带之物,内心愤怒,更是可想而知。
    她就这么慢慢地潜人松坪,循着笛声前行,待差不多接近时,笛声忽然中止。
    心蕊不禁又忙蹲下了身子,她折下了一枝松枝,暂时遮着玉体,本想就此回去,待换了衣服再来,可是转念一想,因自己随身的宝剑,以及开门的石匙,全在衣内,如不取回,自己休想进门,还谈什么换衣服。
    想到此,她禁不住淌下泪来,不得已又往前走了一段儿。
    现在,她看见一切了。
    就在松林一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她看见一人羽衣星冠,背部朝着自己。
    这人是坐着的,在他身边,心蕊赫然地发现了她的衣服,还有那支钓竿,所缺德的是,这人竟用竿上的鱼线,把那些衣服紧紧地系着,而且把它吊在空中,他自己却前望云海,一笛在手,其乐融融。
    心蕊不禁大怒,偏偏一时兵刃又不在手,连一件称心的暗器也没有。
    她用手在地上,摸了几块石头,又小心地把身子向前掩进了四五尺。
    自己看了看,离此人身后不远,当下运用内力,劲透双腕,突地娇叱了一声,一抖腕,把掌心石块突地打了出去。
    心蕊自习“小天灯火”内功以来,内力又大非昔日可比,此刻又是在极为恼怒的头上,更是用了十成功力,这几粒石子一出手,挟着数股尖锐风声,上下一线,风驰电掣地直向这人背后袭去!
    她吃亏的是,不敢露出身子,否则此刻待机抢衣是再恰当也不过了。
    可是现在,她只能够断续地掩藏在松后。
    石块出手之后,她迅速地又掩藏到另一个地方,她以为对方无备之下,是万万逃不开自己这种厉害的暗器的。
    可是事实上,她预料错了。
    就在暗器方一出手的时间,那穿着用漆亮羽毛所缀成披风的人,身形竟如同狂风似地疾飏而起,长笑声中,这人竟栖身于一尖峰之上。
    心蕊所发出几粒石子,先后都击在了对崖的悬崖之上,火星四射,岩石纷飞。
    跟着这个翩翩如鹰似的身子,又飘飘地落了下来。
    月光之下,这人高颀的身材,生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尤其他嘴边所挂着的那丝俊美的笑容,衬以鲜衣彩帽,确是俊美到了极点。
    心蕊仔细朝这人注视了一下,不禁一时狂喜,她再也顾虑不到什么羞不羞了。
    当时由松后一纵而出,娇声呼道:“斯同,是你啊……啊她飞快地扑上去,猛然纵身入那人怀中,用一双玉臂紧紧地抱住了对方的臂。
    这人像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可是他却并不诿推地回臂紧紧搂住了她,并且火热的唇,在心蕊身上恣意地轻薄着。
    心蕊这时竟由不住哭了,她说:斯同,你可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啊!你真狠……”
    说着她更抱紧了他,长久的期盼和寂寞,追得她不假思索地把身子贡献给这个她所深爱的人,这人发出了一声朗笑,轻薄地道:“宝贝,你不穿上你的衣服么?”心蕊紧紧地搂在他怀内,闻言娇哼了一声,她羞涩地向他瞟着,她渴望着看一看久别的情人。
    谁知,这一膘之下,使她全身像触了电似地颤抖了一下,她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几乎要昏了过去。
    原来这人并不是万斯同,只是面目极相似罢了,他的眉毛比斯同要淡得多,而且眉目之间,似含有无限情意,这和斯同的端庄凝重,相去得太远了。
    她发出了一声惊吓的呼声,拼命把这人一推,抢过了竿上的衣物,倏地回身疾奔,可是羞愤已令她乱了神智!
    才跑了两步,她就跌倒在地,那种尴尬的场面,真令她无地自容!
    她挣扎着站起来,急不择路地向前又疾奔了几步,身后那人忽然长笑道:“大姑娘,你不要怕,我又不会吃人!”
    这人说着身形一晃,已飘落在心蕊身前,面上带出微微的笑容。
    心蕊大声叫道:“你走,不要脸的东西!”
    她猛然抖出右掌,以“贯穴手”,直向这人前心猛击过去,足下跄踉而进。
    这人只一闪身,已巧妙地又躲开了心蕊一击,他并且发出了一声朗笑。
    心蕊哪里还有心与他多事纠缠?她早已惊吓羞涩得哭了,此刻他闪身让开,就一径朝林中遁去。
    这人后跟了几步,朗声道:“姑娘这还有你的笛子,请接着。”
    他说着抖手把掌中翠笛抛出,直落于心蕊身前,可是心蕊也顾不得去拾它了。
    她拚命地往前跑着,身后的美少年叹息着,笑道:“姑娘,请慢走,小心跌倒了!”
    心蕊回身哭着啐了一口,美少年赶上一步,他摘下了那顶镶有亮闪金星的帽子,在空中挥了挥,放声道:“对不起大姑娘,一二日之内,我当上府赔罪。哈,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夜的。”
    心蕊只管拚命地跑,闻言小声哭骂道:“不要脸!”
    身后隐隐传来那少年爽朗的笑声,心蕊赤着身子,抱着衣服,一口气跑了七八里之后,她才敢稍停下身子,一时娇喘成了一片。
    她的脸仿佛觉得一阵热一阵凉,全身只是发软,在得知身后确实没有那人追来之后,她禁不住倒了下来。
    “怎么办?”她流着泪想,并且用手用力地打着石头。
    一人女孩子,被人家窥浴已是很丢人了,却还赤身和人家拥抱……
    心蕊这么想着,真恨不能有个地洞让自己马上钻下去的好,愈想愈羞,愈羞愈伤心,一时不禁又嘤嘤咽咽地哭了。
    她一个人趴在地上哭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止住了声音,只觉得身上透体生凉,用手一摸,全是露水,这才知道敢情天已经不早了。
    月亮底下,自己那一身雪白的肌肤,真是“我见犹怜”,她长叹了一声,坐起来,一面慢慢把为水浸湿的头发挽好,找一件衣服,把身上擦干净,自己摸索着把衣服穿好。
    她脑中这时仅有的一个念头,就是想死。
    这是真的,想一想自己还有什么脸活着,虽然自己并未失身,可是已经尽情为人轻薄,万斯同不久回来,自己拿什么脸再见他?
    想以此,她禁不住又想掉泪,一个人望着月亮,发了好半天的呆!
    最后叹息了一声,一咬银牙,心想到母亲昔日的告诫,一个女人一旦为人骗失了贞操之后,只有死路一条可走,虽然自己并未失身,可是试想当时情形,真较失身并无差别。
    她不禁又想到,我是一个姣姣女侠,怎能受此奇辱?再说也无颜对万斯同。
    想到此,她往起一站,泪下如雨,下了个决心,“对,还是死了吧!”
    想着猛然就去抽剑,这才发现宝剑不在身上,想了想才知道,敢情是那人并没有把宝剑还给自己,顿时她就又呆住了。
    她这时候真是神智全都昏了,一脑子只是想着一个“死”,却未料到死得是否有价值,是否值得?
    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心情真是复杂得很,她绝不会去仔细地分析一件事的。
    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曾有婚约的万斯同,想到了二十年守身如玉的身子。
    她走了几步,就又伏在一棵树上哭了,她喃喃地说道:“斯同哥,你得原谅我,我可不能再等你回来了……我……我马上就要死了……啊……好哥哥……”
    她一面哭,一面打着树,这才发现,手中尚拿着那支鱼竿,一时恨起,把鱼竿折成数截。
    折断了鱼竿之后,她就决心去执行自己的“死”,她慢慢地走到了一块陡出的岩石之上,山风呼呼扑过来,吹得她全身发颤。
    就这么,她一咬牙,一闭眼,带起一声长啸,直向悬崖之下投去。
    昏睡了一日夜之后的花心蕊,终于醒过来了。
    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舒适的软榻上,从枕边可以穿窗斜视那醉人的晚霞,聒耳的鸟鸣声,使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竟是又回到了“冷碧轩”中。
    她翻了一下身子,觉得百骸尽酸,想坐起来,也是有些力不从心!
    室内各物,仍然是昔日一般的摆设,只是所不同的,是在几上的那两个古石瓶内,却为人插上了鲜艳的两捧山茶花,嫣红如同少女的芳唇,长案上的书,也似为人重新整理过了,摆置得井井有条。
    两面翠帘,为小银钩轻轻挽着,这一切,是那么幽雅、宁静和安详。
    对于花心蕊来说,这真像是在梦中一般!
    她重新忆起,方才自己投崖的一幕,只是却又怎会来到了这里?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她用双肘轻轻地按着床,想坐起来,想了解一切,就在这时,她耳中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琴瑟之声。
    有人在弄着那具七弦古琴,那是一具深陷在青石地上的石琴。
    自从她搬入这冷碧轩之后,她就发现了那具古石琴,只是弦音古瑟,自己试弹多次,从来没能弹出一曲满意的韵律来。
    可是这阵弦音,竟是那么的美,一挑一勾一擘一拨,无不弦指合一,得其幽韵,可谓丝丝入扣,如非耳闻,心蕊真不敢相信那具古琴,竟能发出如此醉人的音韵来。
    她本嗜琴如命,这阵琴声,真足以把她听得如痴如醉,渐渐入其韵中,竟连发话也忘了。
    这玩琴人,想是有意卖弄不凡身手,这一曲“雁唳长天”,真是弹得得心应手,高山流水,幽咽流泉,套用白香山的绝句,可真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正当心蕊听得入迷的当儿,室门开处,一身披绿色羽毛披风的美少年,迎面而立。
    这少年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长眉人鬓,目如朗星,加以眉梢含笑,真是说不尽的风流调傥,春意盎然,他深深一揖道:“姑娘玉体安适否?”
    心蕊这时突地认出来人,当下“呀”地娇呼了一声,猛地一阵颤抖,即又昏了过去。
    羽衣少年,剑眉微蹙,浅浅一笑道:“我真是大大罪过了,何至如此呢?”
    他说着遂行至床前,将心蕊轻轻抱在膝上,望着心蕊那张吹弹可破的玉脸,他耐不住地低下头,轻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遂恣意运用双手,在她周身捏拿一番,最后伏下俊脸,在她身边轻轻唤了声:“姑娘醒来。”
    幽幽中醒转的花心蕊,只觉得全身为人轻轻地托着,耳边听的是温存的软语。
    可怜她日夜来心力憔悴,玉体如绵,此刻杏目含泪地慢慢睁开来了。
    她所看见的是一张俊秀绝伦的脸,对方那风流多情的目光,真令她不敢逼视,她再次发现到,这人竟和心上人万斯同长得太相似了。
    她由不住全身再次地颤抖起来,并且用力地挣扎着,她大声道:“放下我……放下我。”
    “姑娘,你身体有伤,千万不要乱动,我放下你就是。”
    这人说着把她轻轻地又放回到床上,花心蕊猛地睁开双眼,她鼓足了内力,飞掌直向这人面上打去。
    羽衣少年突然一笑,轻舒单手,已托住了对方的玉手,并且把它合于握中。
    心蕊急喘着把手抽了回来,她只觉得这少年有一股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深深地引诱着她,顿时她只觉脸上发热、发烧。
    她把身子转到一边,嗔怒道:“你是谁?你的胆子太大了。”
    少年嘻嘻笑了笑,心蕊觉到,他似乎已经坐在了自己身边。
    她直觉得全身血管都要破裂了,她想大声地喝叱,可是现在她是提不出这份勇气了。
    不可否认的,这美少年的翩翩风度,早已吸引了她,她无力地闭上眸子,眼泪不觉由一双眼角流了出来。
    “姑娘你哭了。”这人一面俯下身子关心地问,一面用白绸滚蓝色细边的手绢,为她小心地揩着泪,他的脸垂得几乎都要挨着她的脸。
    心蕊用力地把他的手一推,又翻过了一个身子,显然的,她的勇气,只允许做些类似如此的反抗。
    少年一只手搭在了她臂上,心蕊摇了一下没摇掉,她也就不再摇了。
    于是,这羽衣少年,轻轻弯下了身子.在她火热的脸上吻了一下。
    花心蕊脸是那么的红,她忽然捂着脸哭了。
    “你是谁?问你怎么不说呢?”她睨了他一眼,却又闭上了眸子,双腿连续地踢着。
    少年狂笑了一声,把心蕊吓了一跳,她只是觉得羞,无比的羞!
    这少年用力地把心蕊捂在脸上的双手拉开,凑近道:“妹妹,你不要怕,我名葛金郎,乃天台山鬼面神君葛鹰长子!”
    心蕊不由一惊,因为这“鬼面神君”四字,似乎听母亲说过,她沉着脸挣了一下双手道:“你放开我。”
    葛金郎露出玉齿一笑,说:“小东西,你不要慌,等我说完了你就知道了。”
    心蕊这时近着这美少年,愈觉英俊潇洒,他虽然没有万斯同那样英雄气质,可是万斯同却远不及他风流俊俏。
    她娇喘道:“你快出去,不要在这里,快走呀,我求求你。”
    葛金郎又朗笑了一声,说:“你为我身受重伤,我虽不义,亦不能弃你,你还是小心养伤吧!”
    他说着道站起身来,在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面目若春地望着花心蕊。
    心蕊这时鼓足了勇气,她用仅有的一点良知,央求他道;“葛金郎,我求你,你还是走吧,我的伤不要紧……”
    望着对方那俊美的笑容,她的话再也接不下去了,可怜她在饱尝寂寞空虚之后,正渴望着有所放纵的时候,而这命中的魔星,竟会突然地闯进她的心灵,偏偏这葛金郎,又是如此英俊潇洒,和万斯同又如此相似,试问她有什么力量去拒绝他,何况对方又是如此友善,虽然他举止轻浮,可是试想自己已经裸体地和人家拥抱过了,这些小动作又算什么呢?
    她这一刹那,内心真可谓千头万绪,索性很大方地睁开了眸子。
    她长叹了一声,冷笑道:“葛金郎,你不要以为姑娘是喜欢你的,我起初只是认错了人,我以为你是万……”
    葛金郎并不怪罪,他扬了一下长眉,点了点头笑道:“这我知道。”
    心蕊白着他道:“那你何故还在此缠着不走呢?你莫非不怕他回来,取你性命么?”
    葛金郎哈哈一笑,目光如炬,他扬了一下双手,说道:“我葛金郎生平不惧任何人。”
    说着又看了心蕊一眼接道:“你说那人,不回来还则罢了,否则,你看我是怕他不怕?”
    他说话时那种豪迈的神态,加以他瞳子内散放出的光芒,心蕊倒真有些信他的话了。
    她望了他一会儿,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味儿,瞳子里含着泪,良久,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葛金郎忽然扑向床边,紧紧地握住了她一只手,并用嘴去亲。
    他疾喘着说道:“我……我喜欢你,我……”
    心蕊夺回了手道:“你坐好。”
    葛金郎仍然不听话,他更大胆地拥抱她,就像发了疯似地在她脸上、身上狂吻着,心蕊费尽了力气才把他推开。
    她娇喘吁吁地道:“你……你坐好,听我说……听我说嘛!”
    葛金郎意似未尽,他用力地在捏着自己的双手,痴痴地望着心蕊。在他左右手中指上,各戴着一枚血红色的珊瑚戒指,闪闪发光,甚是好看。
    心蕊喘成了一片道:“你如真的爱我,怎能如此对我?再说我……我怕!”
    葛金郎剑眉一挑道:“怕什么?我敢作敢当,你丈夫回来一切有我就是,我在此不走。”
    心蕊见他如此,心中反倒是有些安慰,因为一个女孩子怕一个不负责的男人,是远过于怕一个所谓的坏人,到此她那满腔的忠贞意思,以及一力寻死的心,早已飘然无影,她痴痴地看着他。
    过后她就冷然道:“其实他并不是我丈夫,我们没有结婚。”
    葛金郎大声笑道:“那么怕他何来?哈!”
    他作势又要上前,心蕊秀眉微颦道:“你怎这么如此激动呢?”
    葛金郎微微笑道:“好,好,我就坐在一边,只是我看着你,心里才舒服!”
    心蕊有意无意地又对他瞟了一眼,似怨似嗔地叹道:“你住在天台山,却又如何来到雁荡?这其间相隔很远呢!”
    葛金郎这时把他那一领绿羽披风脱了下来,现出猿臂蜂腰的身材,他望着心蕊笑道:
    “每年春季,我都要来此山一趟,只是不一定是来这一峰,想不到这一次凑巧会遇见了你!”
    他接下去道:“我来此山,是采一种药,想不到姑娘竟隐居于此,这也是姻缘天定了!”
    心蕊不禁粉面通红,瞟了他一眼,心说这小子说话也太放肆了,比起万斯同的儒雅端庄,确是不及,只是她此刻已坠入情孽之中,想从容抽身,真是谈何容易!
    想着内心不无戚戚之感,同时一腔诉不出的怨恨,却种在了万斯同的身上,当下咬了咬牙,愤愤忖道:“万斯同,这都怪你弃我,才会有今日下场,你既然这么狠心令我空守寂寞,我也就说不得另谋他就了。”
    她内心存下了这念头,羞辱之心即去,一切也就顺理成章,豁然而通了。
    就在这冷碧轩中,葛金郎小心体贴地服侍了她整整二十多天。
    这期间,花心蕊享受到以前不曾梦想到过的爱情和温馨,葛金郎服侍她可谓无微不至,每日床前调笑,弹琴吹笛,极尽风流之能事。
    这不得不佩服葛金郎的手段高明,当他认明了花心蕊绝非一般普通寻常女子,他对她显然改变了战略,他放长线,要钓大鱼!
    二十天,他只是以至情去打动她,绝不作出轻浮的举动,如此那原本并不坚固的围墙,在心蕊的内心,算是完全崩溃和撤除了。
    就在伤愈的第三天,心蕊献出了她宝贵的贞操,从此纵欲放荡,夜夜春宵!
    她并不伤心,也不后悔,她眼前实在迷恋着这甜蜜的爱情,能够守着葛金郎这位风流如意郎君,她真是什么也不想了。
    真的,如果现在有人在她眼前提到了万斯同,她绝不会再动一些心,甚至于她还会绝情地骂上一句:“我恨他!”
    葛金郎在月终的时候,说服了心蕊,才允许他回天台山一次,可是不到半个月,他真地守时又回来了。
    从此,他们就落居在雁荡山,他们甚至并不迁移,仍然还住在冷碧轩之中。
    对于葛金郎,心蕊是一个谜,可是她只要爱情,并不需更去进一步了解谁!
    由于爱情,在个性上,她不知不觉地常常迁就葛金郎,虽然一度她曾认为那是残酷的!
    譬如说,现在她也常常能用暗器射杀成百的雪鸡,或是像葛金郎一样活活地把它们吊死,而目的只是为了取下它们尾部的两根长羽毛。
    葛金郎是爱护她无微不至的,他为她作了数领披风,就像自己一样的,那是用各种不同的彩色羽毛所缀成的,衬以心蕊的花容月貌,那真就像云霓仙子一样的美艳绝伦!
    心蕊本想离开这个地方,易地而居,可是自傲的葛金郎却坚决不肯,他并且说明了,他要见识一下万斯同,非要见他一面不可。
    他二人所习武功俱是诡异离奇的一类,江湖上极为鲜见,因此二人联手,就很快研讨出一些令人难敌的功夫,日日浸淫,由是武功大进。
    葛金郎结交过很多朋友,时常也会来此走走,甚至盘恒不去,这些人,多半是些不太正经的,举止轻浮,行为下流,可是金郎却对他们十分投机,不时勉强着心蕊和他们同乐共处。
    本来心蕊对他们十分厌恶,可是久之,也就一切显得很自然了。
    现在她能够和这些人在一块打情骂俏,大声喧哗,甚至于乐此不倦,她实在和以前判若二人。
    春天过去了,当炎热的夏季来临时,也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
    紫松坪内杂花丛生,群营乱飞,本来这附近是没种多少花的,可是葛金郎为讨心蕊欢心,是故自天台携来大批花籽,遍种林内。
    因此,这个时候,它们都已经开得十分灿烂了。
    因为心蕊喜水,他们引用山泉,就在这坪上,人工凿了一个大池,内中满储清泉,心蕊早晚都喜在其中戏玩一番。
    这一日,心蕊戏水方毕,披了一件素绸披风,当小风微微吹过来时,可看清她白嫩的一双玉腿,她看来似乎比昔日更丰满了。
    她弯下身子在另一个浅水的荷花池内,摘下了一朵荷花,在鼻端闻了闻,随手抛向一边,抬头看了看西天即将下坠的太阳,秀眉微颦地叹息了一声,心忖道:“这个人又回天台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剩下我一个人,真是,早知我就跟他一块儿回去了。”
    她又娇声唤道:“小蓝,你在哪儿呀,还不把我的软鞋给拿过来!”
    前院传来小蓝的声音道:“来啦!来啦。”
    接着就见一个一身绿衣的小丫头由院子内跑出来,她手中拿着一双配有白色羽毛的软拖鞋。
    原来这冷碧轩,早已大非昔日模样了,经葛金郎自天台带来大批匠人,整建扩大一新,并划里许范围,方圆砌以石墙,看来端的是俨若深宫巨院,好不威风。
    葛金郎爱妻心切,不忍她亲自操劳,另由其父“上九天宫”中,拨来一双婢女,一名小蓝,一名小碧,均擅技击,专为侍奉心蕊,另有厨役多人,供为外差,是轻易不许进入冷碧轩一步的。
    如今,你只要一踏人这紫松坪,老远你就看见这高大白花岗石围墙,你耳中能听到清悦的流泉声,你鼻中能闻到各种不同的花香。
    花心蕊踏上了软鞋,嗔怪道:“你上哪儿去了?怎么叫都听不见呢?”
    小蓝脸色一红,指了一下前院,窘笑道:“小碧叫奴婢帮她打樱桃,所以少奶奶叫没有听见。”
    心蕊扬了一下秀眉,冷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以后不许叫我少奶奶,你怎么不长记性呢?你不知道,我讨厌这个称呼吗?”
    小蓝吐了一下舌头,一面低下头说:“是,花姨!”
    心蕊冷笑了一声,遂自前行。
    她方前走了一步,却见另一丫头小碧,正由细草坪上跑过来,一面高声嚷道:“禀少奶奶……”
    才说到此,见小蓝朝着这边直摇手,又见心蕊脸色不悦,这丫环倒机灵,马上改中道:“禀花姨,前院来人说,有位相公来访。”
    心蕊本不在意,闻言不禁怔了一下,她站住脚问:“是找谁的?他姓什么?”
    小碧红着脸扭了一下衣角,心蕊挥了一下手道:“快问详细了再来说。”
    小碧应了一声,转头就跑,心蕊脸色微红地看了一边的小蓝一眼,问道:“爷说过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小蓝摇了摇头,心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慢吞吞地道:“走,我们进房再说。”
    走了几步,她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小蓝摸了一下嘴,翻着眼道:“大概是六月十八了吧?”她见心蕊不说话,遂问:
    “怎么了?”
    心蕊这时脸色很白,她摇了摇头,心里却暗暗吃惊,心说那万斯同走了敢情快一年了,今天别是他找我来了吧!
    想着不由秀眉一挑,暗恨道:“姓万的,我要是你,还不一走了之,还敢找上门来,自取其辱,哼,我心蕊可没有昔日那么好说话了!”
    挑了一下眉角,又想:“我才不怕你呢!”
    想念之中,二人已进入轩中,她冷冷地对小蓝道:“你去把我的剑给拿来,还有我的……”
    说着她不奈地又道:“唉,还是我自己去吧!”
    小蓝一旁暗自奇怪,心说少奶奶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
    可是她也不敢问,就见心蕊款摆着腰进去了,须臾而出,却换了一身鲜艳衣服,奇怪的是,并没有带什么宝剑。
    她对着小蓝挥了一下手说:“你出去,不叫你别进来,知道吗?”
    小蓝可不敢惹这位新少奶奶,当时尽管心里起疑,也不敢多问。口中道了声:
    “是……”就转身走了。
    她走之后,心蕊可沉不住气了,她来回地在这间大厅中走着,小手绢轻轻扇个不已。
    “万斯同……我求求你,你别来……别来,我错了,我错了……可是……”她咬了一下牙道,“是你逼我的,你要是来,大家都不好!”
    一面走,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最后她突然把持不住,就倒在了椅子上。
    她用手摸着前额喃喃道:“噢……我这是怎么了?我怕他做什么?”
    她直起腰,紧紧地咬着牙,又想道:“有葛金郎,我还在乎他什么?就叫他来吧……”
    想着就端坐了身子,捏在掌心的小手绢,都被汗湿透了,她擦了一下双颊沁出的汗珠。
    这时小碧已跑进了大厅,对心蕊请安,道:“禀花姨,那位相公是指名要见花姨本人,而且说,希望只见你一个人。”
    心蕊不禁双瞳一睁,一时脸都青了。
    她冷冷地笑了笑,问:“他姓什么?什么样?”
    小碧说:“他只说什么葛呀万的,而且说花姨知道……”
    “哦……”心蕊几乎颤抖了,她咬了一下牙,小碧又接道:“高高的个子,年纪倒不大。”
    心蕊长吸了一口气,她站起来,扇了一下手绢,冷冷地说:“你去叫他进来好了。”
    小碧说了声是,正要回身,心蕊又嘱咐道:“记住,你把他带到我书房,我在书房等他。”
    小碧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心蕊上前紧紧抓住她手腕,小声道:“不要给人看见。”
    小碧脸一红,羞涩地又点了点头,就走了。
    花心蕊由身上拿出一面小铜镜,对镜照了照,玉指掠了一下头发,遂自收起,一径向书房行去。
    在书房,她倒上了一杯上好的香茗,望着窗,用力地眨了一下眸子,心中急道:
    “不知眼圈红不红!唉,真想哭……”
    小碧的声音在轻轻对着门说话:“花姨,这位相公我给带来啦……”
    心蕊噙着泪,哑着声说道:“好吧,你下去。”
    她说着自己拉开了门,顿时她就怔住了。
    门前站立着一白衣少年,肤色微黑,目光如炬,背后斜背着一似铲状,闪闪发光的兵刃,满面风尘之色,只是他不是万斯同,甚至于花蕊可以断定,生平绝未见过此人一面,这是第一次。
    她那一颗紧悬的心,顿时就松下了。
    这人初见心蕊,似颇惊对方貌姿,微微惊怔了一下,遂又恢复原态。
    他双手抱拳,弯身道:“在下郭潜,花小姐你好!”
    心蕊目光一扫他身后的小碧,小丫环立刻迅速退下,然后她才含笑道:“郭相公请进。”
    郭潜一双大眼,骨碌碌在心蕊身上转了一周,心忖:我万大哥,果然好眼光,似此佳人,真乃我生平仅见。
    想着连道打扰,遂落座。
    心蕊怀着一腔蹊跷,客套道:“郭相公用茶!”
    郭潜一笑,朗声道:“我是直性人,不擅拐弯,花小姐与我尚系初见,这么吧,我就自我介绍一番吧。”
    心蕊浅笑不语,郭潜遂说道:“万斯同是我结义兄弟,情同骨肉,小弟今日来访,系受他所托,来看看花小姐,并代他问安……”
    心蕊脸色一红,遂淡淡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更不是外人了!”
    郭潜喝了一口茶,笑道:“好茶!”又道:“好说!”
    心蕊这时甚为狐疑,当下慢吞吞问:“斯同何时可来呢?”
    郭潜忽然张大了嘴,半天才长叹了一声,他一面低下头来。虎目中竟流下了两行泪来。
    心蕊心中一动,忙问道:“郭相公有何伤心事?这是为何?莫非……”
    郭潜以掌把泪痕擦干,遂苦笑道:“我那万大哥,只怕今生再也不会来见花小姐了……”
    心蕊不禁心中一松,似喜又忧,她颤声问道:“这是为了什么呢?他……”
    郭潜遂探手人怀,摸出一函双手送上,心蕊匆匆接过,又看了郭潜一眼,却见他这时竟把身子转过一边,心中不禁动了一动,遂把信拆开。
    却见是一封短函,其上写道:
    “心蕊吾妹:兄因自惭形秽,前与妹婚约之说,愧不能实现,吾妹关爱之情,今生怕无以报之矣!
    今行将远去,天各一方,后会无期,感妹思忖,又空山独守,长日聊赖,特托郭潜前往探望,潜弟秉性耿忠,技击精湛,妹可厚待之,并望深交,如有任何差遣,潜弟当不至见却也!
    临书倥偬,涕泪交流,念昔日之情,妹当不至见罪吧?尚乞万勿伤心,随时自重!
    此颂
    清吉
    兄斯同顿首”
    花心蕊看完了这封信,一时真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感,由信中看来,斯同似有难言之隐,并自解婚约,这倒是出乎心蕊意料。
    望着这封信,她微微发起愣来,按说她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们女孩子家,怪也就怪在这里,宁可她丢掉你,却不愿你丢弃她。
    这封信带给了她无比的愤怒,可是她并不十分现在脸上,只是冷冷地一笑道:“原来是这样,其实这也没有什么。”
    郭潜微微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道:“大哥所患之疾,恕我不便相告,他记念姑娘恩情,却未曾一日离口……”
    说着又长叹了一声道:“只叹造化弄人,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花小姐,你还是要想开些才是!”
    心蕊方自冷笑一声,却把到口的话忍住了,心说:如今难得他自动如此,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她想着有意做出一副戚哀之态,慢慢低下头,内心却正有说不出的喜悦。
    她本以为今后无面目再见斯同,却想不到对方竟是自解婚约,虽说心中有些被辱的感觉,但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禁暗暗庆幸不已。
    郭潜生性耿直,还真以为对方是伤感此情,不禁长叹了一声道:“姑娘不要伤心,这也是想不到的事……在下来此不便多打扰,这就告辞了。”
    在人家伤心的时候,最好的劝慰方法是避开,郭潜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即时请辞,心蕊默默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她不敢说话,因为她外表的悲哀和内在的欣悦,实在是一个极强烈的对比,她只要一开口,就难免会露出马脚。
    受友人之托,一力照顾心蕊的郭潜,他实在想多安慰她几句,便道:“如有何事请尽管吩咐,我定尽力效劳,以谢知己所托!”
    心蕊忙摇手道:“没有,没有。”
    郭潜微微笑了笑,点头道:“我受斯同兄所托,今后当时常不离姑娘左右,以尽保护之责!”
    说着已步出院中,心蕊闻言不由吓得顿时站住了,郭潜并没看见她这种神态。
    他只是左右地在院中瞧着,面上略带出些倾慕之色,又回头对心蕊道:“我那大哥,只是说此处风景不恶,却想不到有如此绝世庭园,姑娘身成于此,真好比处身月殿,莫怪不思人间烟火了!”
    花心蕊此时心里,哪会有心听他说这些,她只是发愁今后郭潜要常来的问题。
    她对郭潜道:“小妹闲居无事,不敢劳动郭兄,郭兄如别处有事,还请自便的好……”
    郭潜大笑道:“你这么一说,就显得太见外了,我和万大哥乃生死之交,慢说受其一再相托,即使和姑娘萍水相逢,也理应对姑娘尽些义务。”
    说着步出草坪,又回头道:“我刻下居此不远,日后当再来拜访,和姑娘作一深谈,”笑笑又道:“总之,我郭潜是一直爽之人,我最恨虚伪、花言巧语的人……久后姑娘自会了解!”
    心蕊这时已几乎送他到了门口,闻言也不能说些什么,只有望着他的份儿。
    郭潜抱了抱拳,又道:“姑娘不用送!”就顺着这条小石路一直走了下去。
    这时小碧却由一边跑着跟了上去,这小丫鬟是善解主人意思的,她一直把郭潜送出了大门,还在门口看着他骑上了马,这才回身进门。
    在客厅里,心蕊问小碧道:“他走了?”
    小碧点点头说:“我看着他走的,骑着一匹大花马。”
    心蕊还想问什么,却又停住了口,挥了挥手说:“你去吧。”
    小碧刚走了几步,心蕊又说道:“回来!”
    她咬了一下唇,说道:“我要你去小心地跟踪他,你要注意他住在什么地方,几个人,是不是有谁跟他住在一起,快去吧!”
    小碧点了点头说:“好好……”
    说着就一溜烟似地跑了,她走之后,心蕊冷冷一笑,口中喃喃自语地道:“姓郭的,我看你是来得去不得了,如非我还担心着,万斯同也来了,今日岂能任你而去?”
    在她的眼里,现在杀几个无辜的人,是算不得什么的,想着她又把万斯同来信拆开看了一遍,秀目微微颦着,心说:“看来这万斯同倒似有心,把这郭潜和自己促成……”
    由是又想到了斯同的浓眉大眼,豪迈个性,伟岸的身材,黝黑的皮肤……
    这一切,都是在眼前的葛金郎身上所寻不到的,她的心由是大大地震动了一下,那原本似花的两腮,更不禁涂上深深的红色!
    她懒洋洋地倒在了椅子上,心中想:“我只要善于驾御,也未尝不能……”。
    这时候的花心蕊,真的是变了,这个念头就像一股电流似地刺激了她,她是不甘寂寞的!
    她用嘴紧紧地咬着手绢,内里却是春心荡漾之极,她什么都不恨,什么也不在乎!
    小碧归来说,那个姓郭的就住在山脚下的一家庙寺里,她打听的结果,仅有他一人。
    心蕊宽心大放,现在她相信万斯同确实是如他信上所说,远在天涯海角,不会再来这里了。
    在花心蕊的书房里,耿直的郭潜,干下了最后的一杯酒,望着嫣然笑姿的花心蕊说:
    “姑……姑娘,我实在是有些醉了,我不行了!”
    美丽的花心蕊,她那美艳的脸,就像是一片飘浮的五彩云,又像是月下微微晃动的一朵花,她深深地打动了这个莽汉的心
    你看她,翠袖轻摆,玉臂如雪,那么单手持壶,巧笑倩兮,任何人也会望之心动。
    她想把这个看来直爽的汉子灌醉之后,就可随心所欲了,于是,她又再次为他斟上了一杯。
    郭潜推杯而起,他摇了摇头说:“不行了,不行了!谢谢你为我接风,但是我必须要回去……要回去了……”
    说着身子一歪,踢倒了一张椅子,她忙弯下身去扶,可是人也倒坐了下来。
    这时候,花心蕊就像蝴蝶似地扑到了他身上,她紧紧地把他抱着,扶他站起来,杏目中流露出无比情焰,她娇声道:“抱住我,抱住我!”
    郭潜忽然一惊,酒也醒了一半,他用力地把她推开,可是心蕊这时就像一团火,她紧紧地搂住他,并且用嘴去吻他。
    郭潜双目赤红,他喘息之声极大,连声道:“不可以,不可以……姑娘我……
    我……”
    心蕊喃喃地道:“为什么……为什么?”
    她并且更热情地缠住了他,说:“万斯同不是叫你来找我的么……我寂寞,我嫁给你吧!”
    郭潜涨红了脸,显然他有些心动了,心蕊又说:“这里没有人……”
    她说着伸手去拉他的袖子,郭潜怔怔地后退着,他说:“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不行。”
    心蕊问:“为什么?”
    郭潜讷讷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院中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们在哪一间房里?”
    另有一个像小碧的声音,支吾着说:“不……不知道……少爷!”
    心蕊大吃了一惊,她猛地纵身一边,由桌上把宝剑抽了出来,对着郭潜大声叱道:
    “好呀,姓郭的,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看错人了!”
    郭潜不由愣住了,他喃喃道:“你说什么?”
    心蕊这时叫得更大声了,并且作势扑上去,一面尖声道:“姓郭的,你想调戏我,你瞎了眼了!”
    说着举剑直朝郭潜头上劈去,郭潜这时酒早就醒了,他倏地一闪身子,躲过了心蕊直劈而下的剑,并且吃惊地道:“你醉了?你……”
    正在此时,书房的门,猛然被人推开了,闪进一个羽衣星冠的少年。
    他倏地怔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郭潜忽然发现这个人进来,更是不明究竟,只管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这人正是葛金郎,他怒目视向心蕊道:“这是谁,什么事?”
    心蕊忽地把剑往地上一掷,一面扑到了他的身上,抽泣哭道:“你不在家,这个人他……他欺侮我……我只当他是个正人君子,以礼款待他,谁知他……”
    说着用泪眼瞟了一边的郭潜一眼,又断断续续地道:“他竟敢调戏我……啊!金郎,你闪开,让我杀了他吧!”
    郭潜这时才恍然大悟,他脸色一阵苍白,后退了几步,大声道:“花心蕊!你胡说!”
    可是葛金郎见爱妻哭成这样,再加以他眼见心蕊持剑扑杀的事实,不由他不相信。
    他阴阴地冷笑了一声,一面拍着心蕊道:“你不要哭,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跑出去?”
    说着他厉声问郭潜道:“你叫什么名字?来此作甚?”
    郭潜这时才突然明白,原来这人竟是心蕊的丈夫,她原来早已与人家结婚了。
    顿时,他就呆住了,他气得全身发抖,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葛金郎朗声笑一笑,咬牙怒声道:“很好,你居然敢出来占便宜,不给你些厉害,谅你也不知道我天台山九烈门下的厉害!”
    他用脚把门“砰”一声踢开,大声道:“小子,出来送死!”
    郭潜这时稍稍镇定下来,他一抱拳道:“老兄,你完全误会了,你不可误信人言。”
    说着他冷笑着望着心蕊道:“姑娘,真想不到你竟会是这种人,我万大哥真是有眼无珠,我上了你的当了!”
    心蕊啐道:“姓郭的,你……不是好人!”
    一边的葛金郎更怒声道:“原来你是姓万的朋友,那真是好极了,来,我们外头说话。”
    他说着身形微转,已飘落大院中,郭潜恨声说道:“好,你们当我真怕了你们不成?”
    说着,他也纵身而出,心蕊自地上抬起了剑,也赶了出去。
    院子里,葛金郎掣着一双金环,郭潜也把背后那似铲状的兵刃抽了出来。
    他这兵刃通体紫红,光华闪闪,长有三尺许,前面是月牙形的刀子,略呈菱形,望来是极锋利的,葛金郎一望已认出,这是武林中一种畸形兵刃,名唤“凤翅镋”,是一件厉害的东西。
    葛金郎朗声笑道:“姓郭的,你只管把这风翅镋上功夫尽量展出,看看能奈我何?”
    郭潜镋交左手,宏声道:“我郭潜乃是一条铁打的汉子,不想今日误中贱人阴谋!”
    才说到此,忽地一股冷风自侧面袭来,郭潜一拧腰,凤翅镋就势往下一挥,“呛”
    一声,火星四射,却是花心蕊自一边持剑袭来。
    郭潜冷笑了一声,遂不再多说,凤翅镋一领,“金风送爽”,直向心蕊胸肋间横扫过去。
    这时葛金郎也大吼了一声,忽见他一抖掌中金环,发出了“哗啦啦”的一阵声音,身形已倏地蹿起,往下一落,掌中环是连环而出,一前一后,用“推”式,直向郭潜前胸击去。
    郭潜早已认出对方手中这环子,名“离魂子母圈”,为鬼面神君葛鹰独家所擅,七七四十九手巧打神拿,至今江湖鲜有对手。
    他本来心中还有些怀疑认错了,只是自对方说出来自天台,更由环上耳圈所发怪声上听来,已证明果然所料非虚,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这时葛金郎离魂子母圈挟着两股劲风,一闪已至,郭潜惊心之下,用“白鹤单展翅”
    的手法,一挥凤翅镋,直向葛金郎双腕斩去。
    这来自天台的少君,蒙鬼面神君葛鹰苦心造就出一身惊人武功,甫出天台,所向无敌,已养成他目空一切的雄心。
    他决心在这双离魂子母圈下,叫对方血溅当场,所以一出手,就是极为厉害的狠毒招式。
    这时,他冷笑着对心蕊道:“你先下去。”
    心蕊闪身而出,这时离魂子母圈已和凤翅镋击在了一块,发出了震耳的一鸣。
    一击之后,他二人的身形可就立刻变化。
    郭潜是一迈右腿,凤翅镋由头上向后递出,用“雁点秋容”的绝招,直取葛金郎咽喉,可是葛金郎岂是弱者?
    葛金郎却是用“大扒虎”的险招猛扑地面,可是当他双膝方一粘地的刹那,他的离魂子母圈,却以“韦陀捧杵”的夺命招式,双打而出。
    郭潜不禁吃了一惊,凤翅镋本是锁对方咽喉,奈何葛金郎上身后弯,仅双手平推而去,他的凤翅镋可是走了空招了。
    高手对敌之时,走了空招,也就等于输了一招,因为对手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郭潜很明白这个道理,他一招递空,顿时知道不妙,也顾不得再施别招了。
    他猛力地向前一纵,足尖用力一点地面,身形如箭而出,可是饶你再快,葛金郎离魂子母圈已经够上了尺寸,他是逃不脱的。
    随着葛金郎的一声低叱:“去!”
    郭潜身子,就像球似地被抛了起来,他身子向下一落,一路跄了出去。
    他身子伸缩间,已飞快地追在了郭潜后背,离魂子母圈再次举起,搂头打下。
    就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当空一声清叱:“住手!”
    这人娇躯一落,已顺手带住了郭潜腰带,使他身子没因伤倒下去。
    来人是一个长身玉立,头系青绢的少女,由她外貌上看来,竟是和心蕊生得一模一样!
    葛金郎不禁蓦地一惊,他忙回头看了心蕊一眼,发现她仍立身后,这才知并非一人。
    来人单手抓着郭潜腰带,这时的郭潜早已昏昏欲倒,并且口吐鲜血,凤翅镋也撒出了手。
    花心蕊这时也惊奇地赶了上来,她还未说话,这少女已泪流满面道:“想不到你堕落到如此地步,我看你还有何面目再见母亲?”
    心蕊冷笑道:“我与你们早已恩断情绝,你还来此作甚?”
    心怡冷漠地瞟了一边的葛金郎一眼,蛾眉倒竖,叱道:“我还以为你是和万斯同在一起,是以百般为母亲解说,谁知道你竟……”
    心蕊脸色一红,她上前道:“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我愿跟谁就跟谁。”
    心怡冷冷一笑道:“我自是管不了你,只是你可知母亲令我找你回去么?”
    心蕊哼了一声道:“我不是早说过,她已经不是我的母亲了么?”
    花心怡这时慢慢把郭潜放在地上,又由身上取一粒丹药,放在了他口中,才慢慢回过身来,她脸色十分苍白,而且很是生气地说:“现在你没什么好说的,跟我回去。”
    心蕊格格一笑,甩了一下头说:“你说得好简单,跟你回去。”
    她说罢面色一冷,大声叱道:“花心怡,看在昔日我们还有些情谊的份上,我们不难为你,你少罗嗦,快走,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说着,她目光看了一边的葛金郎一眼,葛金郎本是满面怒容地看着对方,此时由二女对话上听来,已知所来少女,竟是心蕊孪生姐妹,再细看一看心怡,竟似较心蕊更为脱尘秀美,他内心不禁为之动容,一腔怒意已扫了个干净。
    这时嘻嘻一笑,离魂子母圈已收人囊中,一面看着心怡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怡妹。哈,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哎呀呀,真是冒失,来,来,来,到屋里去谈。”
    说着又笑了一声,心怡蛾眉一挑,冷声叱道:“谁是你的怡妹,你不要信口雌黄!”
    葛金郎一怔,退了一步,皱了皱眉,心蕊拉了他一下,说道:“金郎,你不要理她!”
    说着她叹了一声,对心怡苦笑道:“你不要再逼我了,那个家我是再也不回去了,再说,我自嫁给金郎后,我们十分恩爱,他父亲就是天台山的鬼面神君葛老前辈,你回去转告母亲一声,如果她认为她本事大,就请她直接去天台找葛老前辈比比去,看看人家怕不怕她!”
    说完向金郎身边偎了过去。
    花心怡脸都气青了,想不到她今日竟会变得如此,居然连生身母亲、同胞姐妹都不认了,知她中毒已深,不可理喻。
    当下好不伤心,闻言后,不知不觉竟淌下泪来。
    葛金郎一笑,插口道:“你这是何苦?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呀!”
    心怡冰冷地看了看他,由他外貌上,不禁想到了万斯同,只是万斯同是铁铮铮一条汉子,是光明磊落的一侠士,而眼前之人,却是魔道的一位邪士,自非可相提并论,真想不到妹妺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竟会作如此愚昧选择,如今兀自执迷不悟,今后自无好下场。
    想到姐妹共处二十年感情,不禁愈发悲从中来,由悲而起,恨不能扑上前去,狠狠地打她一顿才能消气。
    可是她当然不会那么做的,葛金郎见她只管目视着心蕊发呆,还只当她回心转意了,不由抱拳笑道:“怡妹,你实在误会我……”
    才说到此,忽见心怡极为厉害的目光向自己一扫,方觉不善。
    他并没有想到,对方因爱妹心切,恨自己早已入骨,见状心虽知不妙,可是作梦也没想到,她竟会把授命不得妄施的“逼魂指”施了出来。
    这也怪当初心蕊私心过重,二人虽一块练武功,她并没有把母亲所授的“逼魂指”
    暗传花粉的秘功告诉过葛金郎。
    所以葛金郎对这种功夫,陌生得很,当下想躲闪已自无及,顿时觉得面上一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花心蕊也是一时大意,也未料到姐姐有此一着,当时不由尖叫了一声,举剑扑了上来。
    她咬牙恨声道:“好,你敢对他下毒手,我也要你的命,你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说着举剑直朝心怡脸上砍去,却为心怡分剑挡开,她往一边转着身子。
    花心蕊二次扑上,掌中剑“白蛇吐信”照着心怡后心直刺过去,却为心怡又躲开了。
    她第三次还要扑上来,心怡却娇嗔道:“你疯了么?我可不跟你打!”
    说着蛮腰微拧,已纵身到了郭潜身旁,伸手把他提了起来。
    花心蕊忽然扑上,宝剑抡起直向着郭潜身上劈去,心情大惊,用力把她的剑推开,并且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心蕊一连攻了数招,没有伤着心怡,她的心不禁有些软了,这时闻言冷笑道:“他是万斯同的朋友,我恨万斯同!你敢拦我?”
    说着举剑又向郭潜身上撩去,心怡闻言心中一动,她就势又去磕心蕊的剑!
    花心蕊抽剑挑眉道:“你真的要跟我打?”
    心怡看着妹妹忽然动容地唤道:“小蕊……”
    她就要扑上去抱她,可是心蕊脸色苍白地后退着,她手中的剑左右地挥动着,阻止着心怡近前,她并且咬牙恨声道:“你走,你快走,我恨你,恨你!”
    心怡流泪道:“小蕊,你真忘了我们是同胞姐妹了?小蕊,你跟我回家吧!”
    心蕊的剑依然左右挥动,她的声音叫得更大了:“你滚开,滚开,一辈子都不要来,再来我就杀你!”
    心怡痴痴地点了点头:“好!”她说:“想不到你会如此绝情!我走了!”
    他提着郭潜纵出丈许以外,心蕊还在娇声哭叫道:“快滚,快滚,永远不要见你!”
    心怡回过头冷笑道:“我走了,可是以后我还要来,你可以杀我!”
    说着她就提携着郭潜,一路纵跃如飞而去。
    心蕊等她走了,兀自悲痛不已,哭了一会儿,她才想到,抱着葛金郎入内而去。
    好在她姐妹对于这种功夫都熟悉用法和解法,所以葛金郎很快地就被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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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古寺兴波江心遗恨
    花心怡一路落着泪,飞驰在松林之内,她手上的郭潜十分沉重,累得她香汗淋漓!
    费了不少的力,才算把他提到了自己居处。
    原来心怡自发现心蕊落居于此后,自己在附近找了一处山洞,暂时隐居。
    石洞很大,早先是几个道人辟来修炼之处,所以间数还不少。
    现在她就把郭潜安置在最外面的一间石室之内,她查看了一下他的伤,知系内伤,绝非短日可愈,本来她想马上回黄山五云步,向母亲复命去的,如今,她不得不多事逗留了。
    她忍不下心,见这个人就这么伤重死去。
    可是,对于男女,她内心是存着原始的戒心的,她秀眉微微皱着,细细地看这个人,见他身上有很多血,脸上也沾满了血渍。
    她是一个同情心很重的女孩子,并且因为这人是万斯同的朋友,她就更要救他。
    用冷水把他脸上的血渍洗干净,又把他脚上的靴子脱下来,郭潜才微微醒了过来。
    他慢慢睁开了眼,忽然大吼了声:“花心蕊,你欺人太甚!”
    猛地坐起身来,举手直向心怡脸上抓去,却为心怡退身闪开了。
    她皱眉嗔道:“你伤得很重,不要动,快躺下。”
    郭潜张大了眸子,奇怪地瞪着她,心怡叹了一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花心蕊,心蕊是我妹妹!”
    郭潜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半天,才点了点头,他轻轻闭上了眸子道:“那么,你就是花心怡了?”
    心怡奇怪地眨了一下眸子道:“咦!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郭潜又张开瞳子,迟滞地打量着她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姑娘,你为什么不杀死我?”
    说着又顾视了四周一番道:“这是什么地方?”
    心怡怜怜一笑说道:“我要杀你,还会叫你活到现在?这里是雁荡山。”
    郭潜忙要坐起来,心怡秀眉微颦说:“你放心,这里不是紫松坪,是我救你来此的!”
    郭潜闻言才算安静了一点,他叹了一声,感激地望着心怡道:“这么说,你并不和令妹住在一起?”
    心怡点了点头,郭潜双手抱了抱拳,激动地说道:“谢谢姑娘。”
    说着又咳了一声,目光却视向一边的茶杯,心怡忙过去把杯子为他端上,郭潜说:
    “谢谢!”
    他喘得很厉害,喝了几口水,叹口气道:“我伤得好厉害,这条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心怡微微一笑,说道:“放心,你死不了!”
    郭潜说:“伤在肝肺,很重!”说着皱着眉。
    心怡说:“井不算太重!”
    郭潜不禁看了她一眼,因为伤在自己身上,她好像比自己更清楚,不由对着她苦笑道:“姑娘如何会得知呢?”
    心怡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这种轻松简单的对话,使得郭潜十分地注意她,望着她冰寒的一张清水脸,除了少一些笑容而外,那真可以说是美到了极点!
    同样的美,并且还是同胞双生的骨肉姐妹,怎么会产生如此相异的两种个性?这真令人“匪夷所思”。
    他只管望着这个冰样的美人出神,心怡却显得怪不自然的。她站起来道:“我等会儿替你采些药来,你只要在此静养些时日,一定会好的。”
    郭潜点了点头说:“谢谢姑娘,唉,我实在太打扰了!真是过意不去!”
    才说到此,见她早已推门而出,郭潜只好把话中途吞住了,只是对着石顶翻着眼睛。
    中午,花心怡送来了一碗稀饭和几枚山果,放在他床前几上,不待他多说话,就转身离去了。
    郭潜本想和她说几句闲话,可是,见她如此端庄,自不便和她搭讪,便也作出一副正色,抱了抱拳,道了声:“谢谢姑娘!”
    饭后,不待他说话,心怡即进来把碗筷收回,送上一块手巾为他净面,郭潜才注意到,她的那双手,竟是白嫩修长,十指尖尖,宛如春葱也似。
    他并非好色之人,况且对方又是救命恩人,绝无动念之意。
    只是,他却觉得,这双姐妹的美,使自己有一种没法抗拒的力量,心蕊已成过去,不用再提了,可是眼前这位心怡姑娘,正因为她的娟秀、冰情、冷艳,却更令郭潜感到一种超然的感觉。
    这姑娘,她就像是冬夜天边的一粒寒星,给人一种深慕、冰寒和同情的感觉。
    只要望着她,你不自觉地就会想去亲近她、爱抚她,因为你似乎觉得她太需要支持,太需要爱了,可是有一点,却是你自感不配去安慰和亲近她!
    郭潜正是有这种感觉,所以现在他只能痴痴地看她一眼,甚至于不敢逼视。
    心怡收了碗筷之后,最后端来了一个陶土烧成的粗碗,碗内是黑黑的浓汁。
    郭潜感动得不知怎么才好,他说:“姑娘你太好了……谢谢你!”
    心怡奇怪地看着他,不发一言,等他喝下了这碗药之后,她才说道:“你不要谢我,我妹妹伤了你,我救你,那是应该的。”
    她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的冷,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过后她才注视着他,浅笑了笑,说道:“觉得好些了没有?”笑容顿使她美艳若仙。
    郭潜不禁觉得浑身舒服,他受宠若惊地道:“啊?好多了,好多了!”
    心怡秀眉微颦,半笑道:“好多了,你并未吃多少药呢!”
    郭潜讷讷道:“姑娘服侍无微不至,病情自是大大见轻……”
    还要说话,心怡却指着碗道:“那么快喝下去吧,喝了以后更会见轻松些!”
    郭潜忙端起碗,大喝了一口,想不到人口奇烫,咽也不能,急得一双大眼睛,朝着心怡骨碌碌直转。
    心怡忍不住抿嘴一笑,这一笑令郭潜顿时忘了苦,忘了烫热,咕噜一声把那口药咽了下去,只烫得张嘴吐舌不已,心怡忍不住又笑了。
    她说:“小心一点喝,烫得很!”
    郭潜红着脸连连点头,心怡在他床边,见他一口气把药全喝光了,才收了碗。
    她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问道:“你是万斯同的朋友?”
    郭潜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们是结义的弟兄!”
    心怡望着他欲言又止,遂自返身而去,郭潜望着她苗条的后影,暗暗赞叹了一声:
    “好美丽的姑娘!”
    方才的倩影笑姿,不禁又使他有些意乱神迷,需知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时常会自作多情的。
    他不禁有些想人非非,他想:心怡对自己那种甜美的微笑,绝不会是偶然的,那是有情而发的。
    想到此,一时真有些把持不住,不禁脱口唤道:“姑娘!姑娘!”
    “来啦!”随着声音,心怡已推门而进。
    她转着眸子问:“有事么?”
    郭潜一时脸涨得通红,讷讷道:“我……我……”
    心怡一笑,道:“你不要过意不去,我不是说过了,何况你还是万大哥的好朋友!”
    郭潜这时咳了两声,心怡忙把茶杯送上,那只纤纤的玉手,又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郭潜在接过杯子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刺激着他,他竟紧紧地握住了心怡的手,花心怡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她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双目之中,闪过了一层愤怒的光芒,可是却又马上消下去了。
    她只是瞪着大眼,惊奇地看着他,郭潜一时面红如布,他微微垂下了头说:“姑娘!
    原谅我,我实在太失礼了!”
    心怡冷冷地道:“我不会怪你的,因为你身上伤得重,可是……”
    郭潜抬起头道:“我很喜欢你!”
    心怡冷笑道:“我并不喜欢你!”
    说完话,她倏地转身欲去,郭潜红着脸唤道:“姑娘请回来。”
    心怡冷漠地转过了身子,郭潜正色道:“请姑娘原谅我冒失,我只希望能跟姑娘做一个朋友!”
    心怡摇了摇头,眼泪在她眸子内直转,郭潜咬了一下牙说:“你孤单,是需要我这个朋友的,我以后会为你带来快乐!”
    花心怡喃喃道:“谢谢你,可是我心中已有所爱的人了,我的感情是终身不会改变的。”
    郭潜一时不禁木然,因为他真没有想到,像她这样冰清的人,居然早有钟情之人,昔日闻万斯同说,她姐妹二十年隐居黄山五云步中,不曾结交过任何异性朋友,她这么说,又作何解释呢?
    想着,内心不禁浮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和悲哀,他轻轻叹了一声,道:“他是谁?”
    心怡想不到他会如此问,当时玉面鲜红,可是她居然很直爽地回答了他,道:“万斯同!”
    “万斯同?”郭潜一时张大了眼睛,他几乎呆住了,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啊,他不是曾和令妹……”
    心怡淡淡地一笑道:“不错,但是我也爱上了他,只是他并不知道罢了!”
    她又说:“我并不打算要他知道,只是我爱他……”
    郭潜苦笑了笑,他不禁大为惭愧,可是他却知万斯同的隐病,也许万斯同刻下已经出家为僧了,那么这姑娘莫非空守一生么?
    这太残酷了,我要老实地告诉她。这么想着,他就大胆地说:“姑娘,你那种感情,我很钦佩,可是万大哥也许已经出家了,他曾说过……”
    “为什么?你快告诉我!”
    郭潜长叹了一声:“这是一件隐秘,你也许并不知道,万大哥是为你们姐妹二人所牺牲的!”
    心怡几乎颤抖了,她追问道:“怎会呢?”
    郭潜冷笑了一声,他身子往上坐了坐,道:“你那母亲固然是爱女心切,可是心大狠了……太狠了!”
    心怡不禁蛾眉一挑,低叱道:“郭兄,请你说话有分寸一点,我不愿任何人骂我母亲!”
    郭潜苦笑着点了点头道:“听我一说,你就知道了,姑娘,你可记得当年万斯同为你母女所囚之事?”
    心怡冷冷地道:“我自然记得,我们太冒失了!”
    郭潜看了她一眼,又说道:“那么,你可知道令堂大人曾偷偷背人,把他给废了?”
    心怡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颤抖着声道:“这……不可能,我曾见他好好地离去的啊!”
    郭潜冷笑道:“我指的废,远比废除四肢更可怕、更残忍!”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心怡,又道:“令堂闭了他的精蓄穴,万斯同将终身不能人道!”
    这句话,就像一个雷,击在了花心怡的头上。又像一根尖针,深深刺入了她的心,她只觉双瞳一阵发热,差一点跌坐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闪电一样地击中了她,她真想不到母亲竟会施出这种辣手,现在一切她都明白了,她用发抖的声音道:“这是真的?”
    郭潜冷冷一笑,说道:“自然是真的了!”
    心怡咬了一下嘴唇问:“那么现在他在哪里呢?”
    郭潜惊异地看着地,问道:“姑娘,你……打算怎么样?”
    心怡的大眸子里,坠下了两粒晶莹的泪水,她喃喃地说道:“我要找他去……我一定要找到他。”
    郭潜单手撑着身子,皱了一下眉头,叹了一声道:“姑娘,他现在可能已经出家了,再说……”
    他似很难启齿,以下的话就接不下去了,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在她身上。
    心怡这时脸色苍白,她苦笑了笑,对郭潜说:“不怕郭兄笑话,我爱他,我爱的是他的人……”
    说着顿了顿,叹息道:“我不能让他出家,我要找他去。”
    郭潜似乎很感动,他紧紧地握着自己一双手,点了点头,说道:“我很钦佩你的至情,你可以去找他,他大概目前还没有走……”
    心怡忙问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郭潜望着她说:“我来的时候,他还住在洞庭澧水中流的‘波心寺’内,现在走没走就不知道了。”
    “波心寺?”心怡问。
    郭潜点了点头:“那是一座非常有名的寺院,随便一打听就会有人知道,姑娘你这就去么?”
    花心怡脸色微微一红,她问郭潜道:“你一个人在此养伤行么?”
    郭潜哈哈一笑道:“这点伤算什么?再有几天我就好了,你放心去找他吧!”
    心怡默然点了点头,郭潜冷笑一声,说道:“令妹欺人未免太甚,还有那个葛金郎,我岂能与他们善罢甘休,等我伤愈之后……”
    花心怡大惊道:“郭兄,你千万不可如此,那葛金郎武功出众,你……你不是他的敌手!”
    郭潜脸色一红,心怡忙改口道:“他二人合力,只怕你一人应付不下。”
    郭潜冷哼了一声,很不得劲地笑了笑说:“这点我知道,不过我不会就这么甘心的。”
    心怡呆了呆道:“舍妹如此自甘堕落,日后必当自食恶果,郭兄你暂时还是忍耐一下吧!”
    郭潜知道她心中还是深爱心蕊,唯恐自己伤害了她,闻言之后,一时倒不好言声了。
    他顿了一顿,才苦笑道:“姑娘如见着了我那万大哥,请代我深深致意,说谢谢他的关爱,只是他的希望,却恕我无法从命了”
    心怡问:“什么希望?”
    郭潜叹了一声,苦笑道:“姑娘不必多问,只要见着了万大哥就会知道了。”
    心怡又深深嘱咐了他很多疗伤之法,并把挖来的野药指给他看,好在这些轻微的劳动,在郭潜来说,并不十分困难,现在就留下他一个人在此静居养伤了,当然不久之后,他就能恢复健康了。
    静静的洞庭澧水,在晨曦中无波如镜,那些紫色的朝霞,橘红色的块状流云,历历如绘地自波面上飘过去,映衬得一片五彩斑谰,万紫千红。
    金碧辉煌的波心寺,倒是名副其实地耸立在这条如带似的溰水中央,只是那是远看,近看就会发现,水面上只是一座桥而已!
    这座雕刻得形同龙蛇的长桥,横跨波心两岸,更巧一头是接着“波心寺”的。
    当小沙弥敲了晨钟的时候,水面上惊起了成群的野鸭。
    它们深灰的翅膀,在水面上拍起了无数的涟漪,水花飘溅,银花朵朵,极是好看。
    这是一座历经三朝的古刹,寺内僧人多达三百人以上,老方丈智通年已近百,出身武林,精技击,据说武功出众,只是很少有人见他施展罢了,因为他一天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禅房里盘膝打坐,别的事他很少管,大部分的事情,都由一位叫海天和尚的住持僧人来管理。
    老方丈智通武功不说,最擅长的是医术,听说经他医治过的人,无论内伤外伤,都能起手回春,因此在他禅房内外,都挂满了匾,全是些歌功颂德的话,诸如“功同良相”,“华陀再世”,“上池之水”,不一而足。
    智通和尚擅医的名是出去了,远近百里内外,提起来是无人不知,因此凡是来波心寺的,除了上香之外,十有八九都是来求医的。
    他虽是不胜其烦,可是对于一些奇难重症,却也无法拒绝,因为出家人是以慈善为怀,身为一寺之主,更是无法推辞。
    因此形成了一种有求必应的趋势,老方丈无可奈何之下,干脆定下了一个看病的时间,每两天抽出一个下午专门看病。
    这么一来,他就等于正式的悬壶行医,求治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为寺里布施一些银子,因此他这波心寺,真可谓之香火鼎盛!
    说来也都怪他的名声太大了,否则像这种情形,他是不会遇见的。
    原来在去年冬末,来了一位仆仆风尘的相公,这位相公名叫万斯同,他来此的目的是专为求医治病的。
    按照寺里的规矩,凡是求医问治的,如是外乡客,是可以暂时在寺内留居的,不过病愈之后,即刻就要离开而且还要酌收一些香火银子。
    这万斯同风度翩翩,衣冠楚楚,极为寺内和尚欢迎,再加上他出手阔绰,所以立刻就受到寺僧的欢迎,留宿在偏院的一间静室之内。
    老方丈智通,在第二天为他看脉问病之后,显得很是忧虑,本来他是不想管的,经不住万斯同苦苦哀求,这智通老方文才用了他独擅的“敲骨问髓”之学,为他遍体施医。
    可是医治的结果,竟然是枉费心血,万斯同反倒反虚成疾,病倒寺院之中。
    这一来老方丈可是吓了个不轻,他除了让万斯同在寺内留居之外,每日都要亲自去看他一趟,问他的病情,很是体贴!
    万斯同一病不起,竟达月余之久,而老方丈两鬓不知平添了多少白发,额上也不知起了多少皱纹!
    他一生医人无数,差不多的疑难大症,在他手下真是轻而易举地即可获得痊愈,而这位万相公的病情,看来是“精蓄穴”不通,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难症,他自信经过他“敲骨问髓”的重手法之后,定能血畅脉通,却万万想不到,对方竟差一点为此丧命!
    现在万斯同卧病在床,他内心实在是感到万分愧疚,他自动地停收万斯同布施的银子,一日三餐还特别关照,要以上好的素餐招待他,尽管如此,他内心仍不免焦虑万分。
    现在太阳才不过刚刚出来,他已经老早地就起来了,雪白的胡子为风所吹动,就像一条白绫子似地往一边飘着,他不停地在几棵松树之下来回走着,双眉紧皱,像有无限忧伤!
    走过来一个小沙弥,老方丈唤他道:“过来。”
    小沙弥合十而来,深深向他望了一下。
    智通老方丈问他道:“万相公起来了没有?”
    小沙弥弯腰道:“弟子不知,弟子现在就去看过。”
    老方丈摇了摇手道:“不用了,我自己去看看吧!”
    说着他独自迈着步,直向偏院前去,才一进院,就见万斯同身穿晨衣,正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晒太阳,他那张黄蜡蜡的脸,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是那么瘦削、病弱和无神!
    晨风飘动着他青色的长袄,露出白灰色的松管绸裤,两只白皙的手,交叉地放在胸前。
    他端望着当空那群呢哺的燕子,脸上带着多时未见的微笑。
    智通老方丈站住了脚,道:“相公,早啊!”
    万斯同忙起身相迎,却为老方丈赶上一步,硬把他按得又坐了下来。
    老方丈说:“一院子里风大,相公你最好还是不要多吹风,以免受寒,你这病就更加不易医治了!”
    万斯同哂然一笑道:“老方丈请放心,我这病也就该好了,在此晒晒太阳觉得很舒服!”
    智通和尚点了点头,又长叹了一声道:“老僧无能,相公你身子耽搁坏了!”
    这时小沙弥摆上了一张坐椅,另又送上了两杯香茗,老方丈就坐下来。
    万斯同苦笑道:“方丈何必如此说,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给贵寺添了不少麻烦,我想起来,才问心有愧呢!”
    万斯同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向了一边。老方丈道:“我如知道这人是谁,也许可设法差人去讨教一下解救之法,否则……”
    才说到此,万斯同冷冷一笑,说道:“这人如肯解救我,也就不会如此辣手伤我了!”
    智通老方丈还在一个劲地皱眉,随后才道:“我见相公枕下有长剑一口,知道相公是一擅武之人,但不知相公系何宗何门?”
    万斯同心中一动,打量了老方丈一下,含笑道:“老方丈法眼果然厉害,弟子是天南门下后进末学,和贵派少林却是素无渊源!”
    老方丈不禁怔了一下,当下眯着一双细目,嘻嘻一笑道:“这么说天南老人是施主什么人?”
    万斯同点点头道:“那是家师呀!”
    老方丈似乎很是吃惊,他愣愣地道:“既如此,小施主你怎不去求求老人为你医治呢?天南门中洗髓易筋,江湖蜚声已久,你却找上了老僧,唉,小施主,你真是大大地糊涂了!”
    万斯同微微一笑,道:“老方丈所言不虚,只是这其中原因很多,弟子不便投医师尊……”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又道:“再说,这伤我之人,手法诡异,家师怕也不易救治,否则以你如此造诣,何以尚未奏效?弟子只好饮恨终身,一切认命算了!”
    智通老和尚白眉徐徐搭下,叹息了一声,他单手伸出轻轻搭在斯同脉门之上,很久才放下了手道:“照目前情形看来,你中气已日渐充沛,只是精蓄穴不通,血满逆流,常会感到焦急炎热……”
    他点了点头,又说:“好在这些都无碍生命,今后时日正长,你还可另觅良医求治!”
    老方丈说完后,呷了一口香茗,即告了扰,起身作别而去。
    万斯同目送着他离去之后,内心不禁又浮上了一层悲哀,这些日子以来,他思念花心蕊的情意更加浓厚了,虽然自己早托好友郭潜前去探望照顾她,可是内心仍不无依依之感!
    想不到一年的岁月,竟如此空空磋跎过去,尤其令自己痛心是的,花蕾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隐疾,竟会成了绝症,自己虽遍求名医,竟是无一见效,真真令人抱恨终生了!
    这么一想,人生真个毫无意义,万斯同紧紧咬着牙齿,这一年来,早已经把他盛烈的火气消磨得干净了。
    他徐徐自椅子上站起来,慢步走向正面朝阳,僧人禅唱之声,随着晨风轻轻飘过来,听来令人有一种清心寡欲之感!
    忽然小沙弥知雨,推门进来,高声呼唤道:“相公早啊!有人来找你啦!”
    万斯同一怔,道:“找我?是谁?”
    知雨小和尚红着脸走过来,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万斯同一伸手握住他,问:“知雨,你怎么不说?是我的郭兄弟来了是不是?快请!”
    小和尚忸怩地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是……是一位年轻的女……女施主。”
    万斯同不禁大吃了一惊,他的脸不禁马上变了一下颜色,一时也呆住了!
    小和尚红着脸说:“这里除了庙会,平日是不许女客登门的,只是这女客,她是来找相公你的,主持大师特别要小僧来报,相公你倒是见她不见?”
    万斯同怔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见她,你去告诉她,说我已经搬走了。”
    知雨张大嘴,说:“那不大好吧,我方才已经说过你老是住在此地方的。”
    万斯同这一会儿真是心乱如麻,他苦笑了笑,如丧考妣似地坐在了椅子上,一面摆了摆手:“小师父,你去告诉她,就说我外出访友,要过些时日才回来。快去,快去。”
    小和尚一个劲地皱着眉,说:“何苦呢?人家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你。”
    万斯同摆了一下手,悲伤地说:“小师父,你照我的话去做吧,你不明白,唉!快去。快去。”
    这么说着,小和尚才低低哼了一声,叹着气走了。
    万斯同低声道:“天哪,她竟找来了……心蕊,你要原谅我……”
    他低下了头,喃喃道:“并非是我狠心,实在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害了你的终身……”
    他默默地想着,内心就更坚定了,只是他奇怪,心蕊如何会找到了这里,莫非郭潜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她?
    “可恨的郭潜!”
    他真想给他一拳,自己当初是如何嘱咐他的?想不到他还是走露了消息,即使是你不中意于她,也不应该把我的住处泄露,我如今已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废人,怎可耽误她如花似玉的青春?
    想到此,更不禁又急又羞,只觉得从脊椎骨丝丝地泛着冷气,由是更恨郭潜不已。
    这时候那小和尚知雨由外面回来,万斯同忙问道:“如何?她走了没有?”
    知雨点了点头,万斯同松了一口气,问道:“她对你说些什么没有?”
    小和尚翻了一下眼皮道:“她只说她姓花,是从远地来的。”
    万斯同不禁一时不知怎么才好,小和尚在一边道:“她说她还要再来看你,少施主你为什么不见她呢?”
    万斯同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你去吧。”
    知雨似乎还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就转身走了。他走之后,万斯同的心,可就更不得安静了。
    他心里未尝不觉得歉疚,只是这个时候,他必须要狠下心来。
    他想这个地方,还是不能住下去,自己要赶快搬,只是因为还在病中,一时却急不得。
    由是不禁令他想到了心蕊,这姑娘千里迢迢,找到了这里,其心之痴,可想而知,难得她在长长的一年时间里独处深山,空虚寂寞,自可想知,这期间竟能谨守诺言,苦苦盼望,非但不怪罪自己,竟不远千里来此地,其心之痴,爱心之诚,真是难能可贵,而自己却避不见她,若非是有难言之隐,其心何异于禽兽。
    这么思前想后,内心竟是无法得以安宁!
    他本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当他对一件事情决定之后,那是绝少变异的,尤其是他认为一件事必需要这么做,他更不会避疑。
    禅房内,自他病后,老方丈命令小和尚,不得打扰,严禁出人,所以显得很脏很乱,衣服被褥随处乱放,扫目其中,竟是凌乱不堪,万斯同看过的书,也是随处乱抛,满处都是。
    午夜,这所波心寺,静悄悄的没有一些声音,连僧人们的晚禅也早就停止了。
    整个大殿,一片漆黑,除了在正门两檐的两盏风灯还时明时灭地亮着,这附近是再也找不出一些灯光了,这时候一条纤细的人影,倏地自波心寺的石桥上拔了起来,直向寺墙上落去。
    她的身形,竟是快得出奇,像是在轻功提纵术上,有着特殊的造诣。
    这波心寺内,并非是随便可任人出人之地,少林门下,毕竟是有异一般。
    这条人影,方自向墙头上一落,立刻就为守夜的和尚发觉了。
    一人喝问道:“何人夜访?”
    这是一个中年着黑衣的僧人,背系戒刀,足踏芒鞋,这和尚法号静玄,是本寺十八弟子之一,平日自负武功了得,为人不免有些骄狂。
    这时叱问了声,却见夜行人竟是伏墙不动,更不禁怒从中来。
    他不便再出声喝问,为恐惊醒了早已人睡的僧人.只见他大袖倏地向两下一分,身形已如同一只巨鹰似地蓦地腾起。
    可是当他芒鞋足尖,踏上了瓦墙之后,但见长空月明.风吹衣摇,哪有任何人的踪影?
    这和尚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暗道了一声怪哉.可是他确实再也没发现什么,也就只好算了。
    夜行人以超人的轻功绝技,瞒过了静玄和尚耳目,一路兔起鹊落地直向偏殿行去,这条路,这间禅房,在白天她已由小和尚的口中打探清楚了,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室内是那么的静,她用长剑启开了门,悄悄地进去,差不多天快亮了,她才静悄悄地出来,她用手擦了一下流出的泪.径自踏瓦而去。
    黎明,万斯同和往日一样地起来了。
    可是,他顿时为眼前的奇迹,惊愕住了。
    因为他目光到处,这一切竟是大异于昔日,首先他看见长列的书,整齐地排列在书桌上,不再是随地乱抛,其次被褥也井然地折叠在一边,那些散放在到处的衣衫,也都叠放在一边,茶具杯盘,也都洗得净洁光亮.整整齐齐地排在一块儿。
    万斯同“哦”了一声,他随手去拿脱下的衣裳,可是那件衣裳,竟不翼而飞。
    这一切,都不得不令他大惊失色,他取下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走出室门。
    知雨小和尚正在扫院子,见他弯腰叫了声:“早啊!”万斯同对他招了招手,小和尚连忙走了过来,问道:“相公,有什么事?”
    万斯同微笑道:“我房中,是你为我清理的么?”
    知雨翻了一下眼皮,又摇头说道:“没有,老师父不叫我们进去,说相公在养病!”
    万斯同闻言不禁怔了一会儿,遂笑道:“原来是这样,你去吧。”
    知雨小和尚又一笑道:“相公也该吃早饭了,我去给你端去。”
    说着就走了,万斯同待他走后,越想越怪,遂又走回室内,仔细地察看了一遍,并没有见到任何字迹,能显示出来人的身份。
    他看了一遍,心中更是诧异,只是有一点可证明,来人并无任何恶意,而且对自己很爱护,心中甚是感激,不由联想到了心蕊。
    可是这一假定,立刻又为他否定了。
    因为心蕊的性情,他是十分了解的,她是一个非常热情的女孩子,但她绝不会这么细心,如果是她,她必定会把自己唤醒,一倾别后幽情的,绝不会隐忍那么热烈的感情,而不惊动自己。
    如果说是郭潜吧,更不可能,因为他没有必要那么偷偷摸摸地来。
    这些假设,真真令他感到费解了,所幸不久老方丈来访,他也就不再细想这个问题。
    智通老方丈还是照往常一样问了问他的病情,又闲谈了些别的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奇怪的事情,一连延续了三天,一任万斯同提高了警觉,可是来人都能从容出入。
    这人总是把他的脏衣服洗后送来,为他把零乱的杂物放置得整整齐齐,甚至于他脱下的鞋,也都为他把上面的灰尘拍打干净,细心体贴可谓之莫此为甚,但是这人是谁,至今还是一个谜!
    万斯同心中是愈想愈怪,因为这人的行为太离奇了,他似乎并不希望见到自己,只是义务地为自己尽力。
    瓶中的花,早已凋谢了,可是现在每日却会换上新鲜的,黎明,当斯同才一坐起的时候,他必定会闻到那种清芬的气息!
    这时候,他并且会发现到,有新鲜的水果,用竹篮子盛装着置于几上。
    三天来,诸如此类的事情,都在继续着,这日清晨老方丈智通来探,言谈中,道及门下弟子有谓,曾见夜行人出入本寺,嘱斯同诸事小心,因那夜行人行踪诡异,来意不明。
    他去之后,万斯同整整呆想了一天。
    今夜,万斯同决心要察看一下来人是谁,上榻之后,他把灯光拨小了,其光如豆。
    他又在枕下置好了长剑、暗器,虽然来人是那么友善,可是在不明来人身份之前,他仍认为小心些好。
    他手上摊开了本《洗日录》,静下心来,细细地看着,时间就这么慢慢地过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倚着床睡着了,那本《洗日录》也摊在了床上。
    就在这时,那个如幽灵似地影子,忽然出现了,她望着倚床而睡的万斯同看了一会儿,目光之中.满是爱怜同情!
    随后,她就像往常一样地开始弯下腰.非常细心巧熟地整理着东西。
    她手中捧着一大棒山茶花,轻轻地插换于花瓶之中,那萤火似的灯光.照着她修长的身材,蛾眉杏目,只是在她那浓淡适宜的右眉心中,有一料朱砂红痣,看来益发的秀俏!
    这姑娘用一块青色的绸子,紧紧地扎着头上的青丝.剑穗斜着由颈项搭下来。
    在略事整理之后,她就像往日一样,静静地在面对斯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然后她用那双美妙的眸子静静地望着斯同,似如此,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当西殿传来轻微的更声,她才慢慢自位子上站起来。
    “我要走了!”她说得是那么的小声。
    然后她悄悄行到了斯同床前,把那本散开的书合起来,放好在书案上,然后伸手,想去搬动他的身子,可是她怕把他惊醒,她犹豫了一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随着挥掌,残灯应掌而灭。
    她拉了一袭绸被,向他身上盖去。
    可是这个时候,斯同忽然惊醒了,他猛然一欠身子叱问道:“谁?”
    他并且很疾快地已经拉住了这人的手,大声地道:“你是谁?”
    这人用力一挣,抽出了被握的手,蓦地夺门而出,万斯同双手一按床,也跟着跃起了身子,可是当他病弱的身子,扑抵门前时,那人早已飞上了殿瓦之上,一路纵跃如飞而去。
    万斯同自忖着自己久病之身,那发软的腿,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来人的。
    他只是发怔地望着,虽然来人是谁,他还是没弄清楚,可是他却可以断定来人是个女的,因为来人身材纤柔,而且方才那只被自己所握的手,滑嫩异常,自然她是一个女的了。
    想到此,他真有说不出的惊异,因为自己自从出道江湖以来,从未结交过什么红粉知己,尤其是此女如此对自己,分明种情已深,如果她不是花心蕊,那才是真正令人费解了!
    就在他出神凝思的当儿,后殿同时有了些惊动。
    原来智通老方丈,自接报有夜行人出入本寺的消息之后,他已在暗中留了意。
    今夜,他坐禅方毕,正想亲自巡视一番,也正是他有这个意念的时候,他看见一条疾快的影子,如飞鹰搏兔似地,正自后殿上疾快地上了经楼横檐。
    老方丈乃少林门下七十二高僧之一,自掌波心寺以来,因职高位尊,差不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他管,武功也就搁下了。
    可是这么说,并不是他不擅武功,在内功方面,他仍有极深的造诣!
    此刻眼见于此,不禁大怒,当下一提僧衣,已穿窗而出。
    露冷瓦滑,智通老和尚蓦地落足,差一点踉跄倒下身子,可是就在这一跄之际,他已挥掌打出了一掌菩提子,挟着一股疾劲之风,直向这夜行人全身罩过去。
    老方丈同时口中叱道:“大胆贼子,你屡次三番探我波心寺,究竟意欲何为?今夜却要还本方丈一个公道来,你慢走一步,朋友!”
    这老和尚倒真是动了肝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可是他身子决不停留,已用“燕子飞云纵”的功夫.倏起倏落地,已扑到了来人身后。
    他猛地一挥双拳,喝了声“打!”向着夜行人后心就打。
    夜行人似乎是急于逃奔,显得十分急躁,方才老方丈那一掌菩提子,也似有一二粒伤了她,她足下滑动着,已踩碎了好几块瓦。
    老方丈双掌递到,忽觉眼前冷光一闪,耳闻得敌人一声娇叱道:“躲开!”
    同时眼前剑光一闪,冷森森的剑刃,已至眼前,智通口中“唔”了一声。
    他倒是没想到对方是个女的,更没有想到她会下手如此之毒。
    剑势如电,快得无以复加,他也知道对方一手剑招名唤“出巢燕”,可是眼前这种情形,竟会令他感到难以回避!
    他双袖乍然两下一分,凭着他数十年潜练的内功,足足把身子拔起了丈许高下,冷气耀目的剑光驰啸着自眼前闪过,艺高胆大的老方丈,也不禁激泠泠地打了一个冷战!
    望着奔驰如飞的背影,智能和尚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低低地骂了声:“好女贼!”
    在他获悉对方是一少女之后,他反倒生了不少顾虑,凭自己一个掌寺方丈的身份,自不便去追打一个坤客女性,再说方才那一剑,也使他有些心寒!
    他沮丧地返回禅房之后,才发现右边僧衣大襟之上,竟被划了一道尺许长的口子。
    这一惊,老方丈更是半天出声不得,试想对方在出剑前,如多进半步,自己岂不要在她剑刃之下开了膛了?好险!
    天亮之后,全寺都惊动了,原来那女夜行客,在逃过了老方丈追拿之后,更是高潮叠出。
    掌震刑堂弟子静玄,并剑伤释经大师慈威,后者因为阻挡过力,而遭致对方剑削右手三指,虽经智通老方丈连接上了,可是看来也不免落成了残废!
    这么一来,全寺都不禁哗然大乱,尤其是负责保护全寺安全的达摩堂十二位弟子领堂大师慈金,都受了老方丈的严词罪责!
    一夜之间,令这座平静经年的波心寺,起了极大的惊涛,全寺僧人无不把这扰乱本寺安全的夜行客恨之人骨,俱存下决心,要生擒她归罪。
    事实上,全寺僧人,除了老方丈及那负伤的二僧人之外,竟无一人晓得来人竟是一个女客,而方丈本人也不愿对此有说明,可是暗地里,却把达摩堂领堂大师慈金及十二位弟子召进,详细说明来人系一少女,在动手之时,不可冒失,务必生擒,擒后老方丈要亲自审问。
    慈金大师及十二弟子领命之后,倒是严格地在寺内布置了一番,因知来人是一个少女,他们在心理上倒是略略地放松了一些。
    这消息在传人偏院养病的万斯同耳中之后,确实是吃惊不小!
    他很明白,这个所谓的夜行客,也正是每夜在榻前细心照顾自己的那个人,这个女孩子,为了关怀自己,竟不惜闯下了大祸,竟敢掌震刑堂弟子,剑伤释经大师,把一所佛门善地,弄得鸡犬不宁,真是糊涂荒唐至极!
    万斯同为此,担了一份不必要的心,对这个少女,也不禁生出了一些恼意!
    因为寺内僧人,对自己恩惠非浅,尤其是老方丈以下各堂大师,为人都极为慈祥,自己养病经月,已为寺内添了不少的麻烦,此时这夜行人,竟一连伤了二人,大闹庙寺,弄得人人不安,这份责任,万斯同内心是要负的,因为他明白,这全是为了自己。
    自那一夜之后,他可不能疏忽了,夜晚一直惊醒着,渴望能见到这来意不明的女客。
    可是一连三天,竟是不见一点动静,万斯同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他觉得这人闯下了大祸,大概是再也不敢来了,自己虽感内心有负她这一番深情,可是到底不明对方底细,也就乐得安下心来。
    他的病,也可以说是大体痊愈了。
    这一夜,大概天将四鼓的当儿,寺内响起了一片云板之声,声震云霄。
    万斯同自梦中惊醒,耳闻得殿内众声鼎沸,有人高呼捉贼。
    他不禁匆匆穿上了鞋,自枕下拿出了长剑,也顾不得身子尚未复元,蓦地推窗纵身而出,只见殿内众僧纷纷持着火把,东奔西跑,忙做一团。
    万斯同剑交左手,右手略提大襟,身形倏地纵起,落向了正殿偏阁。
    迎面踉跄驰来一名僧人,万斯同朗声问道:“师父受伤了么?”
    这僧人单手扶着右膀,一只手已为血染红了,他似乎很是惊异万斯同竟有这种身手,当下怔了怔,说道:“万相公,是你?”
    万斯同在彼此对话之际,已看清了来人是达摩堂门下最得力的一名弟子,他名唤静一,这时见他伤得颇重,不禁甚为难过!
    他忙扶着他,纵下了殿阁,静一和尚咬牙恨声道:“想不到这个女贼,如此厉害!
    相公,你不必管我,还是去前殿看看吧!”
    万斯同不禁剑眉一挑,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问:“这女人在什么地方?”
    静一和尚回头朝一边指了一下,一面咬牙忍着痛,这时已跑来了几个打着灯笼的小和尚,把他搀了起来,呼啸而去。
    万斯同拧腰上了殿阁,一路纵跃如飞,直向静一和尚手指之处飞驰而去。
    果然目光望处,正是几条黑影,打作一团,万斯同挺剑而上,并且高呼道:“师父们,你们暂且下去,待我来会会她。呔!”
    他这么叫着,足下用力疾点,已猛扑了上去,就在这时,僧人群中,已有数人惊呼之声,纷纷负伤而下,那夜行女电闪星驰地直向寺外遁去。
    万斯同高叱了声:“朋友你慢走一步,万某来会你了。”
    他口中这么喝叱着,足下却是运足了功力,用“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吹牛皮嗖!
    嗖!一连三四个起落,已紧逼在那夜行人身后。
    这时候面对着那夜行人正面,倏起倏落地扑来了两条人影。
    内中一人,尚留着白花花的胡须,用苍老的声音低叱道:“好孽障,今夜倒要看你往哪里跑?”
    这是智通老方丈的声音,他口中这么叱着,已用“云龙探爪”的招式,陡然直向对方打去。
    几乎是同时,他身边的那位达摩堂的领堂慈金大师,也出手击敌,他掌中是一柄月牙形的方便铲,此刻已自抡动,发出哗啷啷一阵闹耳的声音,直向这夜行人拦腰折去。
    夜行人娇叱了声:“和尚,不要逼人太甚!”
    她口中这么大声叱着,身形却风车似地一个疾转,掌中剑平直着一旋,耀出一道环形的光墙,只听是‘“呛啷啷”一声大震,慈金大师抽铲而退。
    万斯同也正在这时赶了上来,他哼了一声:“女贼也太猖狂!看剑!”
    掌中剑点起一点银星,直取夜行人左膀,同时老方丈右手“贯穴手”兜足了内力,直向这女客后心击去,两股劲招之下,夜行女再想从容脱逃,只怕是万难了。
    可是她那一身超人的轻身功夫,确实罕见,只见她莲足猛点,身形荡起。
    这时候,万斯同等三人,才发现是一个头系青绸,面蒙黑纱的少女。
    因为那一袭黑纱,使万斯同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不禁纳闷异常,他倏地抽剑后退了一步,低叱道:“朋友,请你报一个万儿吧,来此究竟意欲何为?快说!”
    老方丈也拧身而退,单手捋须,冷哼道:“波心寺与你究有何仇?你屡次三番来此胡闹?”
    夜行人发出了一串冷笑之声,右手“苏秦背剑”,后退了几步,她左手拢向怀中,似乎抱持有物,倏地用剑指向万斯同,冰冷地道:“你的病还未大好,不宜劳动,这几个和尚欺人太甚,姑娘要给他们一些厉害!”
    才言到此,慈金大师已厉叱了声:“着!”振腕打出了四粒铁莲子。
    夜行女长剑飞舞,叮咚声里,已把四粒铁莲子磕飞半天。
    只见她楚腰轻扭,似乎有意卖些能耐,掌中剑“扇点秋萤”,点出了两朵剑花,直向智通老方丈及慈金大师二人面上点去,却单单放过了万斯同。
    可恨万斯同一时呆笨,竟未能体会出美人青睐,一心想要剑下立功。
    他见机缘凑巧,霍地向前一垫步,恰巧这姑娘为慈金大师方便铲逼得身形腾起,上下不接,老方丈倒是碍于身份,暂时袖手旁观。
    万斯同猛然叱了声:“女贼休走!”
    只见他身形霍地向前一伏,掌中剑“举火烧天”,猛然向上一举,就势展出了他天南派的得意剑招“三环套月”,唰唰唰!绕起了三圈剑光,直向夜行女全身绕去。
    那姑娘一心对付慈金大师,尚要分心一旁的智通老方丈,怕其突然出手,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万斯同竟会对自己骤下毒手。
    待其发觉,不由惊得“呀”了一声,一时花容变色,正巧慈金大师的方便铲,也长虹贯日似地划到,她急匆间足尖踢开了飞来的方便铲,娇躯猛地一个疾滚,长剑护住了整个上身。
    可是万斯同仍然是伤了她了,还算他剑下留情,未敢全剑递出。
    只听得她“哦”了一声,身形如断了线的风筝似地,飘至一边瓦面,全身摇摇欲倒!
    “万斯同,你……你……”她口中这么说着,那左手抱持的东西,悉瑟地散了一瓦。
    老方丈叱了声:“拿下她。”
    慈金方自抖铲而上,却为万斯同用剑拦住了,他惊异地问道:“姑娘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你……你来此何为?”
    姑娘全身颤抖成了一片,小蛮鞋一跺瓦面,猛地转身蹒跚而去,她口中尚自娇声道:
    “你别叫他们追我!让我走。”
    慈金大师一抖方便铲厉哼道:“好孽障,你还想逃走么?”
    他说着向下一塌腰,正在抖铲而上,却为万斯同一把握住了。
    慈金怔道:“少施主是为何?莫非任她逃走么?”
    万斯同望着她渐远的背影,苦笑道:“她已受了我的剑伤,任她去吧!”
    这时一边的智通老方丈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万相公既如此说,不妨暂时放过她算了。好凶的姑娘,老袖如此年岁,还是第一次见过!”
    万斯同这时走前几步,见现场方才从那姑娘手中所遗落的东西,竟是一大捧鲜花,还有几件衣服。
    他捡起了那几件衣服,不禁面上一红,原来竟是自己之物,他立刻明白了,只是痴痴地朝着方才姑娘遁处发呆,心中追悔不已!
    一旁的老方丈奇怪道:“这些花是干什么用的?还有这些衣服。”
    万斯同这一刻忽忆起方才那少女音容,竟颇似自己熟悉之人,只是她绝不是花心蕊,一时却是不能断定是谁,总之,此女今夜来,仍是为了自己,她是来看望自己的病,并体贴地献上鲜花,送上换洗的衣裳。
    这是一份多么难得、动人、纯洁的感情啊,而万斯同竟恩将仇报,反倒用剑伤了人家,此刻忆起,真令他说不出地伤心。
    他一句话也不说,慢慢捡起了地上花,随即飘身下了殿阁。
    老方丈轻声问道:“万相公,有什么不对么?”
    万斯同回头笑道:“没有什么,我要回去休息了!”
    这时庙内和尚差不多全都起来了,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有那为夜行女客剑伤的和尚,此地都为人搀扶着行走,老方丈和慈金大师遂也都飘身而下.处理着善后工作。
    万斯同回到禅房之后,心中戚戚不乐,经过了整整长夜的思虑,他现在决心要离开这所寺院,因为这陌生人的情意,在他来说,也是不敢领教的,因为他是没有资格结交任何异性的。
    就在第二日的清晨,万斯同打点一个随身的包袱,把长剑藏在包袱之内,通知小沙弥,请来了老方丈,当面向他告辞。
    智通老方丈很是惊讶,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大好,还是多休息几天吧!”
    万斯同抱拳道:“谢谢方丈垂爱,已经大好了,再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办理……”
    他说着自袖内掏出了一锭纹银,双手捧上道:“弟子在此打扰多日,此区区数目,权作香资,尚请老方丈笑纳……实在是不成敬意!”
    老方丈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受,斯同只得又收了回来,遂躬身作别。
    智通老方丈亲自送他到寺门前,合十道:“少施主,请不忘再来,唉,但愿再来之日,隐疾已去……”
    万斯同面色十分沉重地道:“倘若有人来访,老方丈请转告,就说弟子飘零四海,居无定处就是了。”
    智通老方丈点了点头,斯同转身而去,这时已日上三竿,阳光耀目难睁。
    平窄的江面上,万斯同独往江心,水面上金蛇跳跃,远望洞庭浩浩荡荡,偶有三五帆影,却是时隐时现,再望西南水天相接处,大片乌云,昙状上升着,像是一大片散开的鱼网。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可是内行人一望即知,大雨将临。
    歙乃声中,舟子俏皮地说道:“相公,要落雨啰,要不要歇一歇?”
    那是道地的湖南官话,万斯同摇了摇头道:“不要紧,我看还不至于,你放心地走吧。”
    舟子望了他一眼,暗忖,你知道什么?往上看吧,也不与他争论,小舟咿咿呀呀直向洞庭而去。
    万斯同心中仍自频频想着心思,他那双长可人鬓的剑眉,紧紧地皱在一起,他实在忘不了他心中的心蕊,还有那个被他误伤谜样的人物。
    江水溅打着船板,水花弄湿了船头,万斯同离座而起,展望洞庭烟波飘渺,东见石承,彤云密集,北星君山,更是黛绿相连,只见天连水,水连天,这洞庭东西二百里,南北百里,周围约七百里范围,端的好大气魄,万斯同这北来客,是可谓之一开眼界了。
    湘沅二水,汇成主流,滚滚入湖,此处早晚潮来时,据闻水深可达十六七尺左右,一般水上人家,常待是时作业,收入甚丰。
    紧随着这叶小舟之后,尚有一较大花船,船帘低垂,二舟距离不过三丈,所行方向竟是一路,万斯同不禁往这船上看了两眼。
    舟子耸肩笑道:“花船里乘坐的都是堂客,她们要到晚上才有生意。”
    斯同不耐道:“这么划法,要多久才能出湖,你与我快划。”
    船行遂快,小舟左右荡漾频剧,先前那聚集在西南角上的大片乌云,只一会儿的工夫,已弥漫了整个的天空,湖面上散发出一股鱼腥的气息,这种味道,在天晴时是闻不到的。
    舟子仰首当空,频频皱眉,水面上已有人彼此打着收船的招呼,显然是大雨即将来临。
    万斯同回望了身后的那艘花船一眼,见它仍是不快不慢地尾随着自己,就向舟子道:
    “不要紧,你看人家的船还不是照样走么?”
    说话的工夫,当空忽地亮起一条闪电,紧接着震天价响了一个焦雷。
    大雨就像洒豆子似地落了下来,顷刻之间,蔚为奇观,雨势之猛,竟是万斯同生平仅见,大雨倾盆,落打在船篷之上,有如万马奔腾。
    那舟子吓得脸色苍白,躲入船篷,讷讷对万斯同道:“相公,这可怎么好?没法子行船啦!”
    水面上行船本稀,此刻更是纷纷回避得渺无影踪,所奇怪的是那艘花船,仍然紧随小舟之后,并未退离,雨势在这刹那之间,更加大了一倍,整个洞庭湖水面,起了极大波动,起伏之间,卷起丈许的浪头,震荡得这两叶小舟,时高时低,大有顷刻即覆之势!
    这么一来,万斯同才开始感觉到紧张了。
    他紧紧地抓住船舷,对舟子喝道:“停船,停船!”
    那舟子一时也慌了手脚,他身披蓑衣,头戴竹笠,一只手还持着一支长篙,却只管双膝打颤,口中连连大叫道:“天老爷啊……要沉船咯!”
    万斯同不由用劲推了一下,厉声道:“你还不停船,可是要翻了!”
    这舟子才似忽然悟出不妙,一丢手中竹篙,抢着扑向船尾去解锚,可是那频频起伏的小舟,实在是摇动得太厉害了,就在这个时候,翻起了一个大浪,那船夫就像是一粒弹丸似地被抛了出去。
    只见水面起了一圈波纹,连水声都听不清楚,这舟子就沉下水了。
    万斯同不禁也吓得呆了.他苍白着脸,猛然扑到了船尾,大雨把他全身都淋湿了,天空的雷电更是肆威,轰隆之声震耳欲聋!
    他大声叫喊道:“喂,喂,你在哪里呀?”
    总算他足下有些定力,一任那小舟颤动得如此狂烈,也不能把他跌落下去。
    可是在这白浪滔天的水面上,要想去搭救一个落水的人,那可是太难了。
    他盲目地用手中长篙,胡乱地往水中寻着,嗓子都唤哑了,可是竟找不到那舟子的下落。
    这时他惊瞥见身后那艘花船,此刻也在亡命之际,湖水卷起的白沫浪花,竟比船篷还高,只是它船身较大,一时却不易沉覆。
    那花船上的舟子,双手抱舵死不松手,全身都坐在舵边,犹在死命挣扎!
    花船内似有一女子娇声叫着,一会儿又叫松帆,一会儿叫松舵,可是那舟子却是死抱着舵不放手,足见老练和临危镇定了。
    忽然万斯同发现方才坠水的船夫,竟紧紧抱在那花船船舵之上,随着水花乍沉又浮,并未为大水卷去,他的心这才略为放了一些!
    两舟距离并不远,可是此刻,却已距有七八丈以外,又加以各自在挣命之际,谁也无法照顾谁,万斯同这时,可真有些心惊胆战了,因为他水中功夫是有限的,万一舟覆,如欲在如此水势中逃得活命,那可真是梦想了……
    偏偏雷电交加,雨势更是有加无减。
    船头翻起了一个巨浪,竟由斯同头顶上掠了过去,紧接着,震天价的一个霹雳,小舟从前至后一个倒栽,整个地翻没水中。
    万斯同惊魂中,只抱住了一块木板,同时呛了几口冷水,身子随同浪花,卷出了五丈以外。
    他拼命地叫着:“救命!花船……救命!”
    这时花船上舟子也看见了,他惊吓得目瞪口呆,只是他再也无能为力去救人,甚至于连呼叫的声音也没有了。
    就在这时,舟门开处,一个妙龄的姑娘出现了,她脸色苍白,极为惊吓地叫道:
    “救人,救人,快救他呀!”
    那船夫张大了嘴,沙哑地叫道:“小姐,没有用,你快进去吧!小心也下水了。快!
    快!”
    可是姑娘哪里肯听他话,只见她娇躯扭动,已至船边,大雨冲击着她满头的青丝,纷纷遮在了脸上,她看来就像一个鬼似的。
    可是这一切,她都不管了,她拼命地用长篙,往水中伸着,这时候,才可看见,原来她一只膀子,还为青绸紧紧地绑着,仿佛是有伤。
    她口中大声地叫道:“万斯同,大哥,万大哥……你在哪里?”
    忽然,她看见万斯同抱在一片船板上,身子为浪涛卷起,又随着沉下去了。
    她再也不管了,眼前有一条长绳,那是系船用的,她把一头系在自己腰上。
    船夫见状,大惊,就爬过来想拉她,可是她却不顾一切地纵身入水。
    昔日在黄山五云步,曾随母练过水功,她姐妹都能在水中穿水自如,只可惜这种水势,她的功夫似乎是失去了效能,何况她还有一只膀子负着伤。
    远远地看见万斯同显然已是不行了,她就更加奋力地向前游过去。
    “万大哥,万大哥,我是花心怡,我来救你……我来了!”
    万斯同早已为湖水灌饱了,可是这呼声他似乎是听见了,他拼命在水面上翻了一个身,伸手想去抓住她,而就在这时,一个高如小山的浪潮打过来,把他们陡然地分开了。
    水面上白茫茫一大片,大雨打着湖面,就如同是开了锅的稀饭一样,不知何时,水面上还起了风,风助雨势,更成了“火上添油”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大风雨,在洞庭居住的水上人家,皆认为是若干年来仅见,虽然在事前,他们都有了准备,可是损失的生命财产,仍是大大可观。
    在风平浪静之后,花心怡独自伏在船板上抽搐不已,她哭得声尽力竭了。
    船板上另外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木船主人老七,另一个却是由水中救起,幸得不死的那个小舟的舟子阿金,二人都是愁眉苦脸地对望着,一副“牛衣对泣”的样子,老七叹了一声道:“姑娘,你这是何苦呢?人死了是不能复生的。”
    阿金还一个劲地淌着鼻涕,他一只手摸着那为水浸得浮肿的脸,失神地东瞧瞧,西望望,他的船早已七零八落了,今后如何生活,都成了问题,至于万斯同的死活,那倒是次要的问题。
    “斯同!大哥,你死得好惨,好惨啊……”她断断续续抽搐着道:“我千里迢迢找到了你,跟随着你,谁知道竟会是如此下场……”
    “大哥!”她颤抖着站起来,腰上仍然系着那根绳子。
    忽然她一跺脚,扑通一声又纵入湘水中。
    两个船夫大吃一惊,双双赶了过去,老七抓着船头的绳子,拼命地往回收,二人累了半天,才把她拉上来,看心怡已是奄奄一息,俱惊吓不已,控水,灌汁忙了一通。
    好容易救活了,这姑娘却仍是哭着嚷着,非要寻死不可。
    老七急得跪在船上直给她磕头,才算把她劝住了,阿金沮丧地道:“大小姐,你又何必非死不可,他是你汉子吗?”
    心怡哭着摇了摇头,两个船夫对看了一眼,觉得稀奇,阿金又道;“这就更犯不着了,人死了有什么办法,你再一投水,又加一条命,那是何苦呢?”
    他说着用手抺了一下鼻子,大概是伤风了,哑着嗓子又说:“我一家五六口子,就指着我吃饭,我的船都完了,我都不寻死,死有什么用?”
    说到了他的船,他的委屈可大了,又叹了一声道:“我一看天就知道不对,唉,那位相公非叫我行船不可,这一下可好,他也死了,我的船也完了,妈的,我才真是个苦主,连找个人赔都没有。”
    说着又看了一边的老七,埋怨道:“真怪,你们的船早该靠岸停下的,怎么也跟着遭殃,这不是怪么?”
    老七指了一下心怡道:“还不是这位小姐不要我停下,叫我跟着你们,加了我一两银子。要早知如此,十两我也不敢来呀!”
    阿金缩了一下脖子,遂站了起来,一面拉着为水浸透了的衣服,叹道:“也别说,要不是你这条船跟着,妈的,我还不早喂了王八了,得啦,我走了!”
    说着,又对花心怡说道:“大小姐,你想开一点,回去吧,小心病着了身子,唉!”
    老七搭了一条船板,他就踏着板子上岸了,见两岸一片一片哭喊之声,他啧了一声道:“惨!惨!惨!”就这么拖着那双水渍的破草鞋走了。
    老七张罗着他走了之后,又回头问心怡道;“小姐,你府上在哪儿呀,我送你回去吧!”
    心怡这时倒是不再哭了,她的脸很白,眼睛有点肿,闻言后摇了摇头,说:“不,我就在这下船算了!只是……我这身衣服!”
    老七忙道:“你进去换一换吧,我刚才看了,你的东西都还干净,没被水淹着,这身衣服,我为你烤烤吧!”
    花心怡无奈,只好进舱内,略事整理,换了一身干衣服,把湿衣抱起来,还有她一口剑,都放好了才出来,船夫老七倒是真关心,要给她提东西,被她拒绝了。
    她拿出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赏给他,老七也不客气就收下了。
    花心怡伤心地下了船,却回头问他道:“他的尸首要什么时候才浮起来?”
    老七怔了一下,伤感地道:“这不一定,怕要三四天吧,不过也许明天就能起来,唉,小姐.你还是雇一个人打捞吧,这种事你可犯不着劳动!”
    心怡也没有理他,转身走了。
    从此,每当清晨黄昏,都可看见这痴情的姑娘,坐在一叶小船上,来回地在这附近水面上找寻着,找寻着她心上目中爱人的尸体,可是每一次她都感到失望,慢慢她的范围也扩大了。
    有时候她的小船,甚至划到了湖心,在这方圆达七百余里的湖面上,要去寻觅一个人的尸首,那是多么的不易,要费多少的时日,可她是那么的认真,风雨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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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洞庭千里碧君山一株葩
    轻微的波浪,拍打着静悄悄的沙滩,上去又下来,不时溅上一些白色的泡沫!
    沙滩上有无数的贝壳,在夕阳下,闪闪泛出各种颜色,成群的沙鸥,盘旋在水面上,时上时下,灰白色的羽翼,张开又合上,你甚至于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两腑白色的羽毛和黄黑色的长嘴。
    这是君山第十二座峰下,前望洞庭,烟波浩渺,水天相连,后顾君山,秀拔千丈,排延数里之遥,日出时,光烛霄汉,日暮彩云漫天,岸上沙丘如带,风光如画,端的是人间仙境。
    一个灰衣独臂的老人,面对着湖水,倚坐在一张竹制的靠椅上。
    他那只仅有的右手。托着一根旱烟杆儿,不时地抽上一口,吐气如云!
    这老人约有八十以上的岁数了,只是面白无须,脸上皱纹虽有,却并不太多,可是却有种说不出的风尘草莽气色,尤其是他那一双细长的眸子,直视着夕阳,虽长时而不稍瞬,象征着这个人,有着超然的定力。
    他那直而短的一双眉毛,眉角削如剑,尾部斜挑,其白如雪,一袭灰衣,长可及地,足下是灰绸面的双梁便鞋,纺绸的裤管,用两根细绸带子扎着,更显出一派气宇不凡。
    他这么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语,良久才把烟锅里的灰在鞋底上磕了磕,回头唤了声:
    “大妞!”
    “来啦!爷爷!”一个面貌黑俏的姑娘,笑着跑了过来,她一面跳着说,“爷爷,那个人已经醒了,吐了好多水呢!”
    老人微微含笑地点了点头说:“他本来是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被水给灌够了,等会儿一碗姜汁给他喝下去,到明天叫他走就是了!”
    这姑娘嘟着嘴说:“明天怕不行,我看他全身还发着热呢!咱们救人要救到底啊,是不是爷爷?”
    老人冷笑一声,目光又回到水面道:“大妞,你知道今天十几了?”
    黑姑娘翻了一下眸子,奇怪地道:“大概是十七了,干什么呀?”
    老人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你会忘了?”
    “什么事?”大妞还是不大明白。
    老人忽然站了起来,他用右手扭着那只空袖管儿,目泛奇光地道:“爷爷这只手是怎么断的?你莫非忘了?”
    这一句话,顿时把大妞儿给吓了一大跳,她紧紧抓着老人一只手,惊奇地道:
    “啊……是她!水母……”
    她那双大眸子,在说到这句话时,竟是充满了惊吓之色,全身都为之颤抖了。
    “是的广!”老人说,“四月二十日,这个日子我一生永不会忘记!”
    大妞儿眨了一下眸子,讷讷道:“那不还有两天了?爷爷……咱们走吧?何必要与她打呢?”
    老人目光突地一亮,他气得身子有些发抖,厉声叱道:“你说什么?”
    少女拉着老人的手,害怕地说:“你可别生气,爷爷……我怕!”
    老人嘿嘿一阵冷笑,朗声道:“亏你还是我秦冰的孙女,我这十年以来,日夕苦练功夫为的是什么?好容易盼到了今天,你居然劝爷爷走!哼!你可真丢尽我秦氏门中的脸!”
    言罢兀自怒容满面,他孙女被这番话,骂得低下头几乎要哭了。
    老人看了她一眼,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道:“孩子,这也不怪你……唉!我们进去吧!”
    说着他就转身直向沙滩那边行去,那姑娘垂着头在他后面跟着,不时地用足尖点地,去踢地下的沙,这一切显示,她只不过是一个孩子。
    在山峰上,有几间用木板钉成的房子,虽是不十分漂亮,看来却整洁结实。
    那个叫秦冰的断臂老人,单手推开了屋门,大步走进去,并且回头问:“他在哪里?”
    姑娘赶上来,悄悄地用手指了一下说:“就在那一间,爷爷!”
    她脸上红了一下,忸怩地道:“他身上没穿衣服……脱下的还没有干!”
    老人怔了一下,顿了顿才道:“你快找一套我的衣服去。”
    说着他就推开了另一扇门进去,只见万斯同平躺在一张竹床上,脸色较前已略为红润,只是身上却微微地颤抖不已。
    看见老人进来,他用力地坐起来,才发现赤裸的上身,不禁又尴尬地躺了下去,老人走过来,把他身上的被子拉了拉,皱眉道:“小朋友,你不要客气,你在水中过久,中寒太深,暂时还不宜劳动!”
    万斯同只觉得全身战抖不已,讷讷地道:“谢谢你老人家救命之恩,我太失礼了!”
    老人随口道:“不必客气!”
    他说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眯着眼微微笑道:“其实救你的倒不是我,是我那顽皮的孙女救你的,等你好了后,再谢谢她吧!”
    斯同这时只觉得牙关喀喀有声地相磕着,他觉得冷得厉害,闻言只勉强地点了点头,口中却连连道:“谢谢……谢谢你们祖孙二人……”
    老人见状,眉头微皱地走过去,在他额上摸了一下,吃惊地道:“想不到中寒如此之深……这……”
    万斯同咬牙苦笑道:“老丈不必担心,容我歇一日也就好了!”
    秦冰摇了摇头道:“不行。”
    他说着,遂高声唤道:“大妞,你快把我房内的药酒拿来……再多拿一床被子来。”
    室外答应了一声,须臾,那个俏秀的黑妞儿,就进来了,她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花衣裳,手中抱了一床被子,一只手提着一个红漆的小葫芦。
    她先朝床上的斯同瞟了一眼,羞涩地点了一下头,把东西搁下,转身就要走。
    老人却唤她道:“先别走。”
    他指着她对斯同道:“这是我孙女秦小孚,就是她把你救回来的。”
    万斯同撑臂想起来,想到了自己没穿衣服,只得又躺了下去,口中连道:“谢谢姑娘救命之恩!”
    秦小孚嫣然一笑,露出细白的一口牙齿,结结巴巴地道:“你不要客气,这算不了什么!”
    说着她羞涩地笑了笑,又问秦冰道:“爷爷,这位相公该吃点东西了吧!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秦冰白眉微微一皱道:“饭是要吃的,只是他现在寒火未退.却进不得食。”
    说着又微微一笑,打趣道:“丫头,你既救人,自然要多分点心,今夜我看你是不是别睡了?”
    秦小孚把身子背过,那条黑亮的发辫,就像一条蛇似地动着,她小声说:“我知道。”
    说着回眸瞟了万斯同一眼,就低着头走了。
    万斯同不禁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正要开口说话,老人却对他摆了摆手,含笑道:
    “你不要多说话,你的情形我全知道,不用说,你的船是遇见了早上那阵子暴风雨了,是不是?”
    斯同点了点头,老人叹息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稍顿遂又问道:“你还是一个练武的人吧?”
    斯同正要开口,老人却抢着道:“只要点头,不要开口说话,你现在中气不足,我知道。”
    斯同只好微微地点了点头,老人面上微现出些喜色,他哼了一声,说道:“没有错,你身上带着一把剑,你不是本地人吧?”
    斯同摇了摇头,老人这时把葫芦中酒,徐徐注人一小瓷杯中,一面走到他身前,伸出他那只断了大半截的左臂,把斯同身子向上一托,说:“来,小兄弟,先喝了这一杯暖和暖和!”
    万斯同只觉得他那只断臂,竟是力大无比,自己身子为他轻轻一托,即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他不禁心中动了一动,方一开口,却为老人就手把杯中酒咕噜的一声灌了下去。
    也不知这是一种什么酒,人口微甜,并不带丝毫酒味,甫一入腹,即刻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酒热,万斯同只觉得身上一连打了几个寒战,牙关愈发地战抖起来,他颤抖地说道:“老伯……我……我冷得很厉害!”
    老人眯着眼笑道:“这是必定的现象,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说着,又把另一床被子,为他盖在身上,一边推门出去,一边道:“我马上就来。”
    万斯同见被子上有一套干净衣服,想是他祖孙二人拿来给自己换的。
    当时也顾不了许多,就跳下床去拿,谁知当他才一跨下床,才发现敢情自己竟是一丝不挂,不禁羞了个俊脸通红,由不住心内通通一阵急跳。
    他匆匆把衣服换上,觉得衣服大小倒挺合自己的身,这一刹那,已冷得他双眉连耸,奇怪的是,才吞入腹中的酒,仅攻入腹时奇热无比,这一会儿却反倒不怎么觉得了。
    他蹒跚着又重新上床,盖好了被子,想到了方才赤身露体的样子,还禁不住脸红。
    他心中想,这里只有他们祖孙二人,看方才那老人,既是断了一臂,自然不会是他为自己脱衣解裤了,那么是谁呢?
    “一定是那个黑姑娘了……”想到此,他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禁不住沁出冷汗。
    暗忖,自己这一生也真是多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是就联想到,在溺水亡命时,花心怡下水救自己的情形。
    她是从那艘花船上,纵身下水的,原来那艘跟踪了自己一路的小花船,竟是她啊!
    这么看起,那个在波心寺每夜看护自己的痴心女子,也必定是她无疑了!
    万斯同这么想着,更不禁愁肠寸断,花心怡这么降格来求,对于他来说,那倒真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她这是何苦呢?
    这可真是一个谜,在昔日的印象里,心怡较心蕊冷得多。她对自己是谈不到什么特殊感情的,想不到原来她内心是这么热情,竟是这么痴心的一个姑娘……所奇怪的是,她怎么会离开了黄山,怎么会找到了这里,花心蕊到底如何?那紫蝶仙花蕾又如何?
    这么多的疑问,真把他头都弄昏了。
    可是他又想到了,花心怡下水救自己,自己既是落得了如此下场,可是她呢?
    她会不会丧生了?这么想着,禁不住眼角渗出了热泪,内心充满了怜惜与同情。
    昔日自己一直是错认了她,而这种无法表达的歉疚伤心爱慕等诸般情绪,却只能自己消忧,而可怜的花心怡,也许她的尸体正陈在湖边的野草沙堆里……
    斯同一个人,想到了这些伤心的问题,更是悲从中来,不禁发出长长的叹息之声。
    忽然,门被推开了。
    秦氏祖孙一并走进来,斯同忙坐了起来,却为老人赶上,又按得躺了下去。
    老人在他脸上看了看,微笑道:“怎么样,现在好多了吧?”
    一言提醒了万斯同,使他突然觉出身上,已不如先前那么剧寒了,只是口干难熬!
    他苦笑了笑,说道:“老伯姑娘大恩,万斯同没齿不忘,唉……我真是两世为人了!”
    秦冰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来着?万什么?”
    斯同正要报名,却见秦小孚小声在一边插口道:“万斯同……”说着又瞟了斯同一眼.问:“对不对?”
    万斯同连连点头道:“咦!你怎么知道?”
    秦小孚笑推了她爷爷一下:“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又不聋。”
    秦冰呵呵大笑道:“好丫头,你这是骂你爷爷耳朵聋是吧?”
    那黑姑娘背过了身于笑,望着他祖孙二人这种天伦之乐,万斯同不禁暂时忘了悲痛。
    他脸上也带出了一丝笑容,老人望着他道:“你不要笑话,老朽就这么一个孙女儿,是我宠坏了她了,不过她倒是为老朽打发了不少暮年的寂寞!”
    斯同说:“令祖孙天伦之乐,令人羡慕!”
    秦冰脸上飘过了一层微笑.却又为一个新的凄惨笑容所取代了。
    他摇了摇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用不着羡慕……来!小兄弟,你把身子翻过来。”
    斯同闻言忙在床上把身子翻了一个转儿,秦冰目光望着那黑俏的姑娘道:“姑娘,你用我秦氏门中的大推手,给他有力推拿一番!”
    斯同俊脸通红地回过脸来道:“姑娘……我看不必了吧……谢谢……”
    秦小孚挽着袖子,闻言咧嘴笑了一下,又把嘴绷住,现出一副很正经的样子。
    她一步走到了万斯同身前,寒着那张小脸道:“万先生,你可要忍着一点儿,我的手重!”
    斯同连连点头道:“姑娘偏劳了,请下手吧,没有关系!”
    秦冰见状也笑了,他对小孚道:“下手重,你不会放轻点儿吗?”
    秦小孚这时,双手已经搭在了斯同双肩上,闻言瞟着爷爷,咧嘴一笑,说道:“人家已经说受得住嘛,你老人家又要多口!”
    老人大笑了两声,遂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边道:“好!好!算我多口!”
    说着忽听万斯同“哎哟”了一声,秦小孚吓得忙收回了手道:“怎么啦?”
    万斯同一时不注意,因秦小孚所抓之处,正是肩头两处大筋,奇酸无比,一时不禁脱口呼出,此刻见状,不由涨红了脸,讷讷道:“没有……很酸!”
    秦小李忍不住咧着嘴笑了,一面又道:“谁叫你说没关系嘛!”
    秦冰在一边也笑了,低声叱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有礼貌?人家这是在病中,要不然,就凭你那两手,还差得远呢!”
    秦小孚目光视向斯同,似感惊异地问:“原来万先生也会武啊!”
    斯同汗颜地苦笑道:“幸免不死,虽会几手花拳绣腿,却不敢妄自托大,老伯,你实在是过于抬举我了!”
    老人冷冷一笑,对小孚道:“姑娘你可听见了,大凡是武功精湛之人,最忌讳的是锋芒外露,应是藏锐含锋才不致遭遇大敌,这就是我平日一再劝导你的原因!”
    万斯同窘道:“老伯你会错意了…弟子实在……”
    老人呵呵一笑道:“小伙子,你不要再掩饰了,你的一切,瞒不过老夫这双眼!”
    说着又笑了一声道:“中国武术一门,讲求内外之分,这其中真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斯同不禁静心地听下去,他开始发觉出,这断了一条臂的老人竟是大有来头。
    “由南往北算起……。”老人如数家珍地道:“有青城、峨嵋、嵩阳、淮阳、少林、天南、武当……真的太多了!”
    他的兴趣来了,接下去道:“这么多门派,虽各有标新立异之处,可是据老夫看来,其实也都是殊途同归,那就是一句话
    老人咽了一口气道:“一句话,无不以练气为主!”
    他微笑了笑,一双瞳子炯炯有神地看着万斯同道:“无论是内功也好,外功也好,轻功也好,如不先养好这口气,都是徒劳而已!”
    斯同感叹道:“老伯所言极是,由此证明老伯也一定是……”
    秦冰却插口说道:“小兄弟,你虽是多喝了几口水,却是掩不住你的内在精华!”
    万斯同心中大为钦佩,一时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老人嘿嘿一笑道:“我初见你时,已发现你一双太阳穴较常人突出,再细看你眼神,黑白分明,小兄弟,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还是内功的高手呢!”
    万斯同被老人这么直言点破,不禁一时哑口无言,当下讷讷地道:“这么说老伯你是……”
    他坐了起来,惊异地道:“你老人家定是江湖上的奇侠隐士,老伯你的大名是……”
    老人笑了笑道:“不敢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叹息了一声,却岔开道:“你快躺下来,她还没有为你推拿好呢!”
    斯同知道江湖异人,最是莫测虚实,故弄虚玄,几乎已是成了定性。
    当时心中虽是失望,也只好暂时忍下了。秦小孚在一边袖手道:“万先生,你倒是睡好呀!”
    斯同忙答应着,遂又翻身睡下来,小孚就交替着双手,在他背后推拿起来。
    这时老人却重新拿起了烟杆儿,用火石打着了纸媒,就口抽了起来,他目光却注意着孙儿的一双手,忽然开口道:“血下行,封肩井穴!”
    秦小孚双手应声按在斯同一双肩井穴上,万斯同顿时身子一震,就觉得两团如火的热力,贯穴而入,一时不禁张开口,要往外吐气!
    忽见秦小孚弯下身子道:“闭口!”
    斯同忙又把嘴合上,只觉得全身这一刹那,有如宠蒸火烤一般,方才寒意早就消失到不知何处去了。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我们姑娘功夫是大有进步了,小兄弟,这股子热,你是非忍不可。”
    万斯同点了点头,他此刻才知道,原来这祖孙二人,果然是江湖侠隐之流。
    别的不说,只看这秦小孚,年岁不过十七八岁,竟然有此纯熟内功,方才她注入自己身内那两团热力,分明是她素日所熔炼的乾元真力,据己所知,这种功力,有人穷一生之力,也不见得有所成就,而对方年纪轻轻一个女孩,竟有此成就,这如非是自己亲身体会,焉能令人置信?
    他尽管是这么想,却不敢开口说话,这时老人却又抽出烟嘴道:“差不多了,换灵台!”
    小孚依言在斯同“灵台穴”上按了一掌,仍然和先前一般,随着她掌心接处,又有一团奇热之力,直贯了进去,其热如焚。
    万斯同实在受不了,因那团热气,在灵台穴上下转动,竟像一团火似的。
    他忍不住自丹田内,提起一股真力,直向那团热气包裹了去。
    两股真力甫一交结,遂化为万千暖虹,直向五经六脉散开了去。
    秦小孚忽然抽回双手,张大了眸子道:“咦?”
    老人吐了一口烟,眯眼笑道:“不要管他,我没有骗你吧,姑娘?”
    说着遂又对斯同道:“这样很好,不一会儿你就能觉到全身各处穴门皆开,热力过处,冷气自退,你的身子,也就全部复元了!”
    斯同感激地点着头,汗水已由他两额一个劲地淌下来,全身雾气蒸腾!
    老人口中此刻连口报着一些穴道名字,只是这些穴道,皆在他背后,每报一名,秦小孚皆以内力贯入,如此十数穴之后,小孚本人,鬓角也见了汗珠。
    万斯同口虽不言,内心实在把这祖孙二人,感激入骨,现在他更证实了,老人是一宇内罕见的奇人,他那一双瞳子,竟能由万斯同的双目中,明鉴地看出万斯同血行的部位,这种精湛的鉴定力,真足以惊人!
    只是他在心里反复地细想着,竟是怎么也想不出江湖上有这么一个怪老人来,老人既不愿把来历见告于人,自然问也无用。
    秦小孚双手运行着,掌掌部位确定,这时老人忽地脱口说了声:“鸠尾”。
    万斯同闻言大惊,因他知道自己“精蓄穴”曾为花蕾霹雳指所封,而“鸠尾穴”正和“精蓄穴”前后相接.老人祖孙不悉自己隐疾,贸然以真力贯入,那岂不糟糕?
    只是小孚出手奇快,当时再想发言制止已是不及。
    那团热力由小孚掌心方一贯入,万斯同只觉小腹一阵奇酸,酸上眉心,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一时冷汗涔涔而下。
    秦小孚不由吓坏了,她收回手,脸上变色道:“怎么了?”
    万斯同这时冷汗如雨而下.浑身抖成一片,竟是张口无声,状极痛苦。
    这突然的变化,令一旁的老人也是大吃一惊,他慌忙抽出了烟杆儿,叫道:“慢来!”
    小孚吓得声音都抖了,她问:“爷爷,怎么了呀?不要紧吧?”
    老人走下位来,只见他白眉微皱,他右手伸出一指,轻轻点在斯同“鸠尾穴”上道:
    “痛?”
    万斯同经过那阵奇酸之后,此时已较恢复,他咬着牙,道了声:“酸!”
    老人疾忙收回了手指,奇怪地问道:“酸?”
    斯同俊脸渐红,他叹息了一声道:“老伯……我前腹酸涨,我是……”
    老人目光中现出了一片迷惘之色,他忽然对秦小孚说道:“丫头,你先出去一会儿!”
    小孚傻傻地点了点头,又对斯同道:“万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斯同汗颜道:“这不关姑娘的事,我是……”
    说着闭上眸子,又长长叹息了一声,老人遂挥了挥手,小孚就出去了。
    她出去之后,老人道:“小兄弟,你解开前腹让我看看可好?”
    万斯同点了点头,遂依言而行,他脸上通红,这是他的隐疾,也是他最感到心痛的一件事,他真怕会为这陌生的老人看出来!
    老人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当他发现他小腹上那粒铜钱大小的红色斑点时,这老人面上的颜色,显然是大为变动了。
    “这是……”老人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那红色斑点,一面抬起头来。
    他喃喃地自语道:“啊……霹雳指,孩子!”
    说着他的目光迟滞地在斯同脸上转着,歉疚地说:“想不到你有隐疾,你为什么方才不说呢?”
    万斯同哧哧道:“我……”说着就低下了头。
    老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道:“这是精蓄穴,孩子,有人用霹雳指力,把你精蓄穴点死了!”
    他说这一句话时,老人面上充满了愤怒和疑惑,他恨声道:“这种手段,只是用以对付一般万恶的贼人的,怎会用在了你的身上?”
    忽然他面色一变,倏地挺指弯腰,厉声道:“万斯同!这是什么道理,你要对我实说,否则……”
    他说话之时,双瞳中竟逼出极凌厉的颜色,那只右手之上,青筋暴起。
    万斯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暗忖道完了,想不到这老人竟误会我了。
    当下不禁悲从中来,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老伯千万不要误会,这事情说来令人痛心!”
    说着一连又叹息了两声,面色不胜威怆。
    老人愤愤地坐了下来,冷言道:“你说出来。”
    斯同本不打算把这种痛心的事再告诉任何人的。
    可是对方是救命的恩人,偏偏又遭其误解,自然不该瞒住他,同时对自己名誉也大有关系!
    想着就点了点头,苦笑一声,道:“老伯,这件事说来话长,只怕你老没有耐心听!”
    老人怒气,已渐自脸上退敛,他淡淡地说道:“请恕老夫刚才疾言厉色,不过,这种事,实在太离奇了,我愿意听你说下去。”
    万斯同这时重新睡好,他叹了一口气,遂把这件痛心的往事,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他足足地说了有半个时辰,才交待清楚,一旁的老人,在听他诉说的当儿,不发一言,只是由他面上的神情来看,他内心是颇有感触的。
    万斯同在诉说完毕之后,望了一下发呆的老人,苦笑了笑道:“老伯,这些都是实情,当你明白这一切之后,不难想到我如今的处境,所以说,我这条命活着,实在是多余的。”
    老人冷冷一笑道:“不然!”
    他站起了身子,目光看着微黑的窗外,喃喃道:“天下会有这种事?”
    他猛然回过身来,叹息道:“这么说实在也很难怪你不想活,不过,你大可不必!”
    “大可不必?”万斯同坐了起来,他似乎很愤怒地道,“为什么?一个失去了健康的人,生活还会有什么意义?老伯!我不如此,又该如何呢?”
    老人慢吞吞地说道:“花氏姐妹,一片疾情,委实可怜,不过,你老弟也太绝望了!”
    他笑了笑道:“以你这种病情,并不就是绝症,你只是没有遇见真正的精湛高手罢了!”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震,他张大了眸子道:“什么?老伯你是说,这种情形,还会有救?”
    老人这时却又悠闲地打着了纸媒,抽了一口烟,吐了一个烟圈,他眯上了那双原本就很细小的眼睛,内心似在考虑着一件事情。
    万斯同急问道:“老伯,你怎么不说话呢?”
    这时候,老人又吸了一口烟,他自言自语道:“还有两天,还有两天……”又摇了摇头道:“怕是来不及了!”
    斯同怔了一下,他问道:“两天?什么两天?”
    老人目光在他脸上缓缓一扫,泛过了一片冷冷的笑容,徐徐说道:“我这个人,一生做事,绝不会无缘无故,我不会轻易受人恩惠,但也绝不无故施惠于人,孩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你身上所受的那种隐伤,在我眼中看来,并不算是太了不起的,我可以解救你。”
    斯同不禁大喜,说道:“哦……这是真的?”
    老人接下去,叹道:“只是我眼前有一步大难,只怕不易躲过……”
    他说着在他那坚定苍老的面容上,竟带上了一层惘然之色!
    老人突然地说出这句话来,不禁使万斯同大感惊诧,他呆呆地望着老人道:“你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有仇家要找上门来么?”
    秦冰微微地笑了笑,目光温和地注视在他的脸上,半晌才叹气道:“也可以这么说。”
    万斯同吃惊地坐起了身子,讷讷地道:“恕我冒昧,我可以知道得清楚一些吗?”
    “不必!不必!”老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很斯文地道:“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愿人家知道。”
    万斯同听对方竟如此说,很不好意思,又躺了下来。
    他暗暗地为自己遗憾,因为老人的话,似乎已经说明了,自己身上的这种隐疾,他是有把握可以医治的,只是因为眼前限于一步劫难,使他自顾不暇,不能分心!
    万斯同这么踏破铁鞋地到处在江湖上流浪,其目的无非是企图能觅得一高人,将自己这种羞于启口的暗疾治好,由于到处失望碰壁,遂心生绝望。
    此刻,在忧疲万般的心情下,乍然间得有人能为自己医治隐疾,而这人又在自己眼前,他内心的喜悦和惊异,是不难想象的。
    偏偏老人说出了这番话来,自己受他祖孙活命之恩尚未报答,这时怎好再厚脸另有所求?何况老人本身眼前尚有大难,自己更是无理由令对方“舍己为人”,因为彼此仅不过是“萍水相逢”。
    他是一个很自爱的人,尤其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快乐,加之于对方的痛苦上。
    因此,当那希望,像彩虹似地在他眼前闪过时,也只不过是惊鸿一瞥,随之,也就消失了。
    老人见他此刻,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时而蹙眉,时而轻舒,遂也内心默然!
    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一向是自私的,他绝不愿无故地去帮助一个人,甚至于,他还认为,到目前为止,已经给万斯同过多的帮助了。
    他的心,可以说完全为着后日的劫难而焦躁,对于所面临的敌人,他实在不敢说有能胜的把握,可是他绝不退缩,在洞庭湖畔,这几年,他练了几手厉害的功夫,他渴望着会一会敌人。
    秦冰在床前,望着万斯同道:“你现在是否觉得有些饿?”
    万斯同为他一提,果然觉得腹内空空,当下讪讪地点了点头,老人转身出室,边行边说道:“我去叫大妞儿给你送东西来吃。”
    说着就推门出去了。
    万斯同此刻的内心,似乎略为较方才开朗了些,因为他原本就没有对自己这种病存下多大希望,既然老人本身有苦衷,也就算了,只当没有这回事也就是了!
    秦小孚用托盘送来了食物,那是一瓷罐稀饭和两样小菜——油炸花生米和皮蛋豆腐。
    她神秘地笑着,把食物送到了万斯同手上,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眨着黑亮的瞳子,小声问:“刚才你跟爷爷谈了些什么?”
    万斯同怔了一下,当然,他不愿把自己那一隐事再重诉一遍,况且告诉一个小姑娘家,也是很不相宜的。
    他摇了摇头,尴尬地道:“没有!没有!”
    小孚嘟了一下嘴,甩了一下身后的辫子,说:“骗人,我才不信呢!”
    她往前又凑了一步,道:“不行,你得告诉我,他老人家与你说了些什么?”
    万斯同此刻饿极了,他大口吃了几口,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秦小孚见他贪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一屁股坐了下来,半笑道:“你还是先吃吧,吃完了再说。”
    万斯同也就不再客气,风卷残云似地,把罐中稀饭全吃下肚中,却只是饱了一半。
    他很不好意思地望着秦小孚,小孚站起来,从他身上把食盘拿过来。
    她很俏皮地笑着说:“对不起,你不能再多吃,最多只能吃这些,因怕你身子受不了。”
    她一面说着,取过了一块毛巾递上,万斯同无奈,只好道谢接过,擦了一下嘴。
    秦小孚又送上了一杯茶,万斯同接过道:“姑娘你不用这么服侍我,我已不妨事了。”
    秦小孚嘴角向两边动了动,目光瞟着他小声道:“刚才你是怎么啦?吓了我一大跳!”
    斯同讪讪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当时觉得很酸痛而已,现在早就好了。”
    小李闻言将信又疑,只是含着笑,在他脸上望来望去,半晌才说道:“看你样子,好像武功不错,爷爷说你武功比我还强呢!”
    “哪里!”万斯同说,“这是老前辈抬举我,其实我功夫比起姑娘来,可差多了。”
    “又骗人!”秦小孚说。
    “我说的是实话!”万斯同叹了一声道,“方才姑娘为我推拿穴道之时,我已觉出姑娘内功比我强多了。”
    秦小孚脸上闪过了一层得意的微笑,万斯同忽然想起一事,他试探着问:“方才秦老伯曾告诉过我说,他老人家眼前有一大劫,姑娘,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一下,这其中的情形?”
    “哦……”秦小孚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是我爷爷告诉你的?”她问。
    万斯同点了点头道:“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却不肯告诉我全部情形。”
    秦小孚又回头看了一眼,似乎面有难色,过了一会儿,她才叹了一声,眼圈都红了。
    万斯同急问道:“敌人很厉害?”
    秦小孚凄惨地点了点头,她加上一句:“是一个可怕的怪人!”
    万斯同惊异地听着,没有打岔,秦小孚看着他说:“你答应我,这事情不要对别人说,我就告诉你。”
    万斯同点了点头,作了一个一定的姿态。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浓了,老人忽然推门而入,他看着小孚,点了点头说:“对!
    你就在这里,陪着他谈谈天,我去去就来。”
    小孚忙问:“爷爷你上哪儿去?”
    老人嘻嘻一笑,手上提着一个细竹编织的小篮子,上面用青布掩盖着。
    小孚就问:“你提的是什么呀?”
    “哈!”老人长笑了一声,他一面转过身来,“爷爷最爱在月夜下拾贝壳,你都忘了?”
    说着他已经走了出去,小孚甜甜一笑对万斯同道:“爷爷收集了好多贝壳,有红的有蓝的,反正什么颜色都有。”
    万斯同心中略感奇怪,因为老人眼下既是大难将临,却如何有此闲心?居然会月下拾贝,真是令人费解!
    他睡床旁边,是一扇敞窗,此刻竹帘半卷,由室内望去,可见洞庭湖彼岸的隔林渔火和温柔的水面,点缀着不少青黄各色的灯光,这些灯光,都是悬吊在各种游船之上的。
    湖畔沙滩,在月光之下,更是静柔得可爱,各色贝石泛着闪闪的光辉。
    万斯同向窗外张望了一会儿,果见老人单手提篮在近水的岸边,蠕蠕地行着。
    月光照着他头上的白发,湖风欣起了他灰绸长衫,露出了他白袜高筒的一双裤管,他不时地东张西望着,又来回地踱着步子,像是在衡量一个方向似的。
    万斯同不禁微笑道:“令祖真是一个高人雅士,姑娘,现在你可以把他老人家的那段往事告诉我了吧?”
    秦小孚叹息了一声,这才把老人一段隐情,娓娓道出。
    原来老人,早年是个举人,后在五台山,得遇当时空门一代宗师八指僧弘忍,学成绝世武功。
    这八指僧弘忍,乃一身负奇技的有道高僧,他那一身武功,据秦小孚此刻说来,已是到了玄关化境,武林中似乎再也难以找出堪与匹敌之人。
    只是他的名声,江湖上却极少有人知道,而这极少数的人,却又尽是那高人隐士。
    秦冰是一个读书的仕子,裘带风高,风度翩翩,读书之余,每喜问佛参经。
    这位秦相公每到一处地方,最急切的,就是拜会当地的佛寺,朝山进香。
    因此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在五台山遇见了这位空门奇僧。
    八指僧弘忍,虽是一佛门弟子,可是却性喜与凡俗结交,与他结为书法、琴、棋之交的,真是颇不乏人。
    这位举人老爷秦相公,当时就是这么认识那位奇人的。
    他们借诗、书、琴、棋之会,相悦结纳,遂为至交。
    这期间,秦冰并不知悉这位弘忍大师,竟是天下有数的武学大师之一,只当他是一佛门有道高僧,下得一手好围棋,写得一手好字,字体酷似赵孟頫,因而获得秦冰格外垂青。
    秦冰少年时体弱多病,尤以胃疾久年不愈,每逢秋末冬初,这胃病遇寒发作,不胜病痛愁苦。
    一日弘忍大师赴宅拜访,正逢秦冰病情发作,卧床不起的当儿。
    他命小厮把这位老友引进病榻前,诉以病状,一面令小童设棋榻边,要抱病一会棋友。
    弘忍大师却摆手道不必了。
    他以手摸了摸秦冰的脉门,遂告诉他道,你患的是陈年胃疾,以脉象看,已有十年之久,是一种很重的病症,如不及时求医,待大出血时,命将不保。
    秦冰不禁大惊,这时弘忍大师却面现微笑地告诉他不必担心,明日候我音信,言罢自去。
    万斯同听到此,忙插口问道:“姑娘,莫非那时令祖尚不悉武功么?否则是不致罹患如此严重的胃病的。”
    小孚望着他笑了笑说:“那时我爷可以说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自然是不擅什么武功了。”
    万斯同急于听下文,遂不再多说,秦小孚遂又接下去细细道来。
    八指僧弘忍走后第二日清晨,有空门小僧二明,手持大师便笺,牵小驴一匹,直接交秦冰。
    那信上写着:“见信后即来寺晤,可酌带换洗衣物,其他杂物皆免。”
    秦冰不假思索,整装骑驴而去。
    弘忍把他安置在一间宽大而静寂的禅室之内,每日照常与他琴、棋论交,看不出丝毫异态!
    秦冰本以为来此是为治病而来,谁知竟是供他诗书消遣,不禁略感烦躁。
    可是奇怪的却是,来此的第二日,他的胃病竟是没有再发作。
    而且是食量大增,而弘忍命二明小僧,送上的食物,却是不多不少,秦冰偶因不饿时,那食物却是少得可怜,而逢腹饥时,送来的食物,竟会意外地增多,秦冰这才开始发觉出弘忍大师的异处。
    半月之后,秦冰竟和初来时判若二人,面色转红,体魄也强健起来。
    一月之后,他确信自己已是一个很健康的人了。
    在此期间,尽管是他内心诸多奇处,却从未正式向弘忍提问过,弘忍也未置一词。
    这一日棋后闲聊,秦冰实在忍不住,才问起这件事情,弘忍大师笑而不答。
    秦冰再三求问,这位空门奇僧,才正色道,他是以“推血过脉”的手法为他医治的。
    秦冰奇怪地问道:“那我怎会不知道呢?”
    老和尚微微一笑,说道:“你自然是不知道。”
    这事情揭穿以后才知道,原来弘忍为他治病的时间,竟是每日午夜。
    他来时,先以“隔空点穴”的手法,点中秦冰身上睡穴,秦冰即昏昏熟睡不醒,然后他才施以妙手。
    万斯同听到此,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方才姑娘为我去寒时,所用的手法,正是与这位大师父当年为令祖所施的手法是一样的了?”
    小孚抿嘴笑了笑说:“你说得不错,这推血过脉手法,后来弘忍大师父传与了我爷爷,我爷爷又教了我,只是隔空点穴,我还不行,我爷爷会。”
    万斯同不禁一惊,因为凡擅“隔空点穴”之人,内功可以说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并不是说内功好即可施为,不过,还需要名师传授指法,方可施为,否则轻重力不调,一不小心,就易丧生。
    他由是更知道,这老人乃是如今天下一个少见的奇人,自已和他既有缘相见,似不宜轻易失之交臂,总要能得些教益才好!
    秦小孚又继续说了下去,故事遂至高潮。
    弘忍由于对秦冰赏识已久,在去疾之后,坦白告诉他说有意收他为徒。
    可是秦冰却也坦白告诉他,自己并无意出家,弘忍实在看中了他那一身清奇的骨格,竟自破格应允,秦冰遂成了他一个俗家弟子。
    秦冰二十一岁从师,直至三十三岁,才算学成了一身绝技。
    在他技成别师之际,弘忍才告诉了他一件惊人的事情,并且嘱咐他务心要完成此事。
    原来八指僧,早年在兵书宝剑峡,得有一口寒铁软剑,和一卷《水眼图谱》,八指僧一眼已看出,这两件东西乃是千载难逢的东西。
    他为了这两样东西,曾潜往青城整整一年时间,才把《水眼图谱》中几种绝世的武功练成,那口寒铁软剑,虽是一口稀世宝刃,却因为八指僧右手少了二指,无法施用,他把这口剑日夕地缠在腰际。
    这寒铁软剑,为万载寒铁所铸,历经千年,吸取人身气温,日久变质,色如白玉。
    八指僧所以日夜当腰带围绕着它,主要是取其冬暖夏凉。
    盛夏酷暑,此剑在身,能使你遍体生凉,丝毫不愁汗渍侵衣,而严冬大雪,冰封季节,此剑绕身,却令你身暖舒适,如置春秋,端的是一件天地间至宝!
    至于那本《水眼图谱》,经过多年来的研究,八指僧始悟出了一半的奥窍,另有一半功夫,却是要在水中练习的,据说全部练成了,可肉身飞升!
    弘忍大师带着此二物,躲到了洞庭,他在君山之下找了一处石室,预备日夕借湖水练功。
    可是不巧得很,这时候,竟有一名多年老友来访。
    这老友姓谷名天君,他之来访并非偶然,因为他知道弘忍大师手上有这两件东西,可是弘忍武功盖世,要想明抢,他是万万不敌。
    无可奈何之下,这谷天君遂想出一计,他有一女名唤谷巧巧,年将三十,尚待字闺中,实在却因长相太丑,提亲者不敢上门。
    这谷巧巧虽是相丑,却也自幼随父练成了一身武功,她最奇特的是,生有一双巧手,因而取名巧巧。
    谷天君因有盗书剑之念,遂在面见八指僧之际,百般陈说,自己有一女儿,因右腿不慎骨折,求医无数,均无效,眼看将成残废,因仰大师神奇接骨术,所以特来求医。
    弘忍慈善为怀,这类事又司空见惯,自不疑有它,竟一口答应。
    谷天君千恩万谢而去,这老儿倒也真狠,为盗书剑,竟口授了巧巧一番机密,请其自断腿骨。
    谷巧巧自是不愿,可是此姝倒也有她自己的心思,当她确信弘忍的接骨术天下无双之后,竟依言自断左腿腿骨,经其父密密包扎。
    父女二人乘船二次拜访弘忍,弘忍因应允在先,也就不再推辞。
    待他解开谷女腿布,验伤之际,才发现出所谓的伤,并不如想象的那么严重,很容易治疗。
    当晚谷天君告辞,却留下了女儿在此继续留医,弘忍不疑有它,当时整理一间石屋,谷巧巧就暂时住下了。
    这谷巧巧武功虽非一流,可是那神偷之术,却有惊人的造诣!
    就在她伤愈的当夜,也就是第三夜,他乘着弘忍在沐浴的当儿,竟潜人弘忍的丹房,运巧智,打开了弘忍藏书的万斤石匣,将那卷天地绝书《水眼图谱》盗入了手中,而且,顺利地偷到了那口寒铁软剑。
    谷巧巧得到了这两样东西,心中不禁狂喜。
    她知道如果此刻不走,弘忍浴毕,自己性命休矣!好在她对一切都有准备。
    她用一个鱼皮密封,把那卷书藏好了,贴心放着,又把那口寒铁软剑,绕在腰上。
    然后,她就出了石室,一路往河边行去。
    在湖面她脱掉了鞋,略为把头发绕了绕,即纵身跃入湖水,一路直向下游游去。
    谷巧巧早就存有私心,她绝不甘心把盗得的东西,双手献给父亲,她要自己占有它们。
    也从此,就一直失去了她这个人的下落。
    弘忍沐浴之后,重返丹室,当他发现这两样东西失窃之后,不禁大惊失色,差一点急晕了!
    当然他马上就洞悉了其间的阴谋。
    八指僧弘忍一怒之下,找到了谷天君,二话不说,以他玄门独家的功夫“天灵掌”,只一掌,结果了谷天君的性命。
    可是他一时间,却无法找回那二件东西。
    他踏遍了各处名山大泽,甚至于远走苗疆沙漠,到处寻觅谷巧巧的踪影,可是这实在是很愚蠢的一件事,试问天下之大,要想在其中寻找一个藏躲的人,套一句俗语,那真是“谈何容易”啊!
    弘忍失望痛心之下,这才潜奔五台山,从此封寺不出,潜心研习内功以及不可捉摸的禅功。
    他本有极为深湛的绝世功力,如此三年之后,功力已堪称化境。
    他并且参透了玄功异术,诸如天文地理麻衣相术,无不独有见地。
    这时候他收下秦冰为徒,并把一身功力都传授了他,秦冰是他得意的弟子,而且继承了他俗家衣钵。
    照说,弘忍岁已近百,五台山参禅已近三十年,原应对往事一笔勾消,不再回忆。
    可是事实上大是不然,他内心始终忘不了昔日那桩遗憾的事。
    就在秦冰甫将下山的时候,弘忍告诉了他这件隐藏在内心数十年之久的隐秘。
    而且弘忍告诫他,务必要倾尽全力,把这两件东西取回来,他并且绘影绘形地把谷巧巧的形状形容了一番,使秦冰奇怪的是,弘忍竟知道那谷巧巧现在是居住在三湘地面,嘱他可径往觅找。
    秦冰数十年出游,原本家有发妻、幼儿,此刻返家,始知家乡经过了一番兵灾,早已面目全非,一家人死伤殆尽。
    他秦氏门中,仅仅留下了一个伤残的仆人,再就是年仅两岁的孙女秦小孚!
    秦冰心痛之下,这才携带小孚,从此浪游江湖。
    他带着孙女找到了三湘,为了师父所嘱,他开始去留意寻觅那个叫谷巧巧的女人。
    弘忍大师自参透了玄功异术之后,曾为此事起了一卦,是以断定那谷巧巧至今仍留居三湘,他本人对此身外之物,早已不思染指。
    只是他绝不甘心,就如此令谷巧巧占为己有,他曾关照秦冰取到手之后,不必送返五台,应觅地苦修,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秦冰携孙女就在洞庭湖边,君山之下,寻一极为隐秘幽雅的地方长住了下来。
    这期间,他一面苦心造就这个孙女秦小孚,一面却四下寻访那个当年窃宝的女贼谷巧巧。
    天下事,有时其实巧得很,那弘忍大师穷半生之力,无法找得到的人,而秦冰却并不费事地找寻到了。
    可是笔者必须要说一句,今日的谷巧巧,实在已大非昔日可比了。
    这数十年以来,这个私心极重的女人,她已把《水眼图谱》中有关水功的半卷,全部习练熟悉了。
    至于其他半卷,她却是无法参透,她曾经试着练了两次,两次都几乎丧生。
    原来这本绝书,非要得者有相当的武功造诣,才可着手练习。
    而练功的程序,更须按部就班,一章一节,方可收得全功。
    谷巧巧哪知道这些奥妙,她期功过切,前半卷虽是看不懂,后半卷是水卷,倒提起了她极大兴趣。
    此妹自幼就喜水成性,有很精湛的潜水功夫,所以这半卷水中的功夫,提起了她的兴趣,因为每篇皆画有清楚的图谱,很易看懂。
    谷巧巧智慧过人,她知道弘忍失窃,定必不肯甘休,势必到处找寻自己,自己如朝南远跑,恐怕反倒落于他手中,不知就近不动的好。
    她居然就在君山之下,和弘忍大师隔峰而居。
    她这一着,倒真是对了。
    弘忍作梦也没有料到,她竟会就住在自己身侧,居然踏破铁鞋,跑遍中原,最后失望之余才上五台山。
    谷巧巧遂宽心大放,就在洞庭湖畔,苦苦参习,数十年后,她竟成了天地间一个怪人!
    她那怪异的长相,又因视水为家的异态,被附近水上人家视为怪物,给她起了一个“水母”的外号。
    秦冰不久就打听到了这一个人,他心中并且怀疑这个水母,可能就是当年的谷巧巧。
    他作了相当的准备之后,就写了一封礼貌的邀函,邀请水母来此一谈。
    这封信,他是托一个常发现水母戏水时的渔人送去的。
    那渔人用油纸把这个信函封紧,用一条空船,把它飘到水母惯常出人之处,就不去过问了。
    果然这封信到达了水母手中,这老婆婆读后大惊,因见署名为“秦冰”字样,心中更是不解,因为她并不识此人。
    如果说这秦冰是当年弘忍的弟子,却又为何是一俗人呢?再看信内语句极为奉承,并不似含有敌意。
    水母考虑了数日之后,终于大胆地赴约,因这这时候,她对自己的功力,已有相当的信心,就是那弘忍大师在世,她也想跟他斗一斗呢!
    如此,她见到了秦冰。
    秦冰断定了她正是当年的谷巧巧,就向她很客气地表明了身份,而且请她把两件东西交给自己。
    谁知水母知悉之后,竟大怒,顿时与秦冰翻脸为仇,一场大战之后,秦冰竟不是其对手,尤其是水母手中那口寒铁软剑,更是威力无匹,秦冰竟被其将一只左臂齐肘给斩了下来。
    水母倒未赶尽杀绝,她临行之前,却问秦冰尚有何言,秦冰痛心之下,与她定下了五年之约,并告诉她,自己只要有一口气在,这师门故物,他一定是要取回来的,水母狂笑而去。
    这段往事,在秦小孚口中娓娓道出,令卧榻的万斯同感到,仿佛是亲身经历一般。
    在听完了这段隐秘之后,万斯同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的,这么说,后天那水母将要来此赴约了?”
    小孚茫然地点了点头,说:“其实论功夫,我爷爷是不怕她的,只是她那口剑,太厉害了!”
    万斯同想了想问:“那么你爷爷预备如何呢?”
    “我不知道。”小单摇了摇头,又道:“爷爷他不愿对这件事多说。”
    万斯同听到此,不由往窗外又看了一眼,忽然他吃了一惊,小声对秦小孚道:“快看。”
    小孚忙走近窗前,向外看去,就见泰冰身形轻快地正在沙滩上跳纵着。
    他身形极为轻快,起落之间有如星丸跳掷,奇怪的是,他在每一落足时,身形总是向前微微弯曲,并且那只独臂向前微探,似乎是在沙里埋什么东西。
    小孚心中奇怪地咦了一声,道:“他老人家不是在拾贝壳么?”
    万斯同肯定地摇摇头,说道:“我看不是。”
    月光之下,老人手中似有闪闪刀光,一点不错,秦冰正是把数口锋利的短刃,埋在沙中。
    万斯同不禁暗暗惊心,他知道这种毒辣的手段,是用来对付那怪人水母的。
    秦冰身形转动起落的样子很怪,有时十数个起伏,并不埋下一口,可是有时在丈许方圆之内,一连埋下五六口利刃。
    他足下的步法,据万斯同判断,很像是一种布阵之法,可是由于步法过于错综复杂,万斯同看不出名堂来,他问秦小孚道:“老伯是在布置一种阵法吧?”
    小孚点了点头,忽然她站起来道:“我去帮他一下,万先生,失陪了。”
    万斯同忙道:“姑娘请便吧!”
    小孚回头皱着鼻子笑了笑,遂翩然而去,万斯同见她那种滑稽样子,不禁也笑了。
    他想:“这秦小孚果真是个孩子,她是体会不出她爷爷此刻紧张的心情!”
    他缓缓地躺下了身子,不禁想到了方才由秦小孚口中道出的那段动人的故事
    对于水母谷巧巧当年那种行为,他十分忿恨,同时有一种好奇心促使着他,他真想见识一下这水母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物。
    而且自己的生命,既为秦氏祖孙所救,此刻,又怎能目视人家遇难而不加以援手?
    他本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年轻人,有了这种心思,当时就更把心情定了下来。
    正当他一个人出神凝思的当儿,室门打开了,秦小孚含笑地拉着秦冰的手进来了。
    万斯同忙坐起来笑道:“老伯你回来了?”
    秦冰把手中盘子放了下来,一面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会儿好多了吧?”
    万斯同笑道:“已经完全好了,老伯!我已经可以下地了。”
    他说着遂下了床,正要找鞋穿上,却为秦小孚上来把他又推得坐了下来。
    她说:“算了吧!别逞能!”
    万斯同红着脸笑道:“不是逞能,事实上我真的好了。”
    秦冰点了点头道:“下来走走也好,只是你现在还弱得很,我看明后天就可以痊愈了。”
    万斯同望着老人正要开口,忽见小孚对自己摇了摇手,他就临时把要说出口的话忍住。
    秦冰坐下来,怔怔地对他道:“刚才小孚说,你看见了我在沙滩里埋剑?”
    “是……是的!”万斯同讷讷地回答道。
    “你可知为什么?”老人问。
    万斯同窘笑着道:“大概是对付强敌吧!”
    秦冰点了点头,冷冷一笑,说道:“你猜得不错,我正是用来对付一个厉害的敌人。”
    停了停,他又徐徐地说道:“只是这怪物,怕不易中计,那我的心血就白费了!”
    这时一边的秦小孚说道:“怎么会呢!她一定看不见的,只要她踩一下,就够了。”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什么?这老怪物已练到凌虚而行的地步了,她可以不需要踏过那一段沙滩。”
    万斯同和秦小孚都不禁吃了一惊,秦冰叹息了一声道:“话虽如此,我这‘三杆三跳锁云阵’,也不是她容易对付的……”
    说到此,他似乎又有了无比的自信心,他冷笑道:“我在她可能的七十二处落脚之处都下了刀,仅仅露出刀尖……”
    万斯同插口问道:“老伯,你不怕她看出来么?刀尖在明月映照之下,是会发光的!”
    秦冰哼了一声,道:“你说得不错,可是我在那附近洒下了大批贝壳,她决不易窥出其奥秘来的。”
    万斯同心忖:“好个细心的老人!”
    可是他仍怀疑地道:“老伯既言她内功已至凌虚而行地步,看来这刀阵是不易伤她的。”
    秦冰冷冷地道:“这老东西数十年潜水练功,周身游潜已可到刀剑难伤的地步,但是……”
    他冷笑了一声,又道:“大凡练气之人,他本身必有一处致命之伤,这老怪物也不例外!”
    秦小孚张大了眸子道:“她的致命之处是……”
    “是在足心!”老人肯定地道,“那是不会错的,所以我才……”
    说着他站了起来,对着万斯同,又露出和蔼的微笑,说道:“小伙子,你觉得可怕么?哈!其实这些,和你说实在是多余的。”
    他在万斯同肩上轻拍了一下道:“江湖上最可怕的,就是这种仇杀的行为,我们练武之人,一不慎牵连其中,只怕世代相连,生生世世也脱不了关系,所以你们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最应该注意的就是这一点。”
    他目光视向了一边的秦小孚,慢吞吞地道:“这也正是我一再不许她参与其中的道理。”这句话,他说得声音很低,内心似有很深的感慨。
    万斯同一时却也不知说些什么,秦冰遂由地上提起了篮子,他对小孚道:“我们走吧,他也该休息了。”
    万斯同笑道:“不!你老伯再多谈一会儿吧!”
    秦冰摇了摇头,他望着万斯同冷然地道:“你休息一夜,明天可动身走了。”
    万斯同顿时一呆,秦小孚也似感到出乎意料之外,二人都惊奇地看着他。
    老人点了点头说:“我们萍水相逢,总算有缘,只是后日之会,我秦冰生死难料,也许我不会死,那时,老弟!我还会去找你……现在你休息吧!”
    万斯同摇了摇头道:“老伯我……”
    却见秦小孚又偷偷地对他摇着手,万斯同就没有说什么,秦冰遂和小孚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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