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红颜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01白雪白驴怪人怪行
    当西北风卷起厚厚的雪花,扑打在这石板道上的时候,这条路上,事实上已没有什么行人了。
    大雪漫天弥地地落着,尽管世界是如此的残酷、无情,可是在这年三十夜里,人们还是不寂寞的。
    如果你不怕雪,不怕冷,披上一领披风,在这青石道的雨檐下来回走上几趟,你可以清晰地听见一些特别的声音。
    那是掷骰子的声音,大瓷碗叮叮的响,间以狂喊暴笑的声音,人们是疯狂了。当真的,瑞雪兆丰年,我们不禁要佩服,这些人的自我安慰精神。又有谁能会想到,通宵豪赌的情形之下,有多少人要倾家荡产?多少人要再忧勤终年?
    街面上的买卖,可说是家家都关门了,只有卖香烛鞭炮的生意特别好,还开着半拉门。
    掌柜的一边掷着骰子,一边照顾生意,这已是“子”时以后的事情了。
    “台州”府是个大地方,七八里正街,店面无数,可是除了以上的生意买卖以外,别的买卖全歇下了,就连通常作夜市生意的人家,在这年三十的晚上,也都打烊掷骰子去了。
    往西走,有一家“台州老客栈”,这时候也上了板子,大门前,吊着四个纸糊的大灯笼,上面写着“恭贺新禧”四个大字。
    门廊西边,贴着一幅对子,写的是:
    “大造无私处处桃花频送暖
    三阳有旧年年春色去不来”
    横批“春满乾坤”,红纸黑字,倒也神气十分,按说这种时候,这店里不会再有客人了,其实天底下尽多是流浪子。
    东房里那个算命的瞎子“刘半仙”,他是一个老江湖,在这店里住有五六年了,他是永远不走的,每逢过年过节,他总是蒙头睡大觉。
    西屋里前月来了个大姑娘,她是设场子练武的,看来也是一个人,冷清清的,她也没有走。
    每天差不多晚饭前后,这姑娘就走一趟场子,地点就在店前那个老神仙庙口上。那大姑娘只要往那里一站,用不着她打小鼓,你瞧那人可就像水一样一下子就满了。
    只走一趟刀,一趟剑,在观众之中,有那略微内行的人,看过之后,无不惊赞备至,都说这姑娘手下是真有好功夫。
    她练完之后,把一个箩筐里的钱往袋子一收,不论收多少,她绝不再练第二场,可是却也不少了。
    所以日子久了,大家也都知趣,只一练完,大家也都散开。
    数月都如此。
    谁也不明白她来这里干什么,她好像并不全是为了卖艺赚钱,也许她还有重要的事情。
    自从前两个月,她去了二次雁荡,在乐清县又逗留了一个月之后,她的心情更沉痛了。
    就像今天夜里,大姑娘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望着几上那半截残烛,她只管支着头发怔。
    时间时灭的烛光,映着她那美丽的轮廓,嫩柳似的两道细眉,不用笔描,它永远是那么秀,那么黑,那么长长弯弯的……
    她过去在黄山的时候,虽说是姊妹两个从来没下过山,可是每逢年节,母亲也总是兴高采烈地陪着自己姐妹俩蒸这个做那个,姐妹俩也总是拾摄得漂漂亮亮的。
    如今,虽说是自由了,可是……
    姑娘想到这里,眼圈可忍不住又红了,家也散了,妹妹跟人家跑了,母亲也走离黄山,如今下落不明。
    这些都还不去说它,而自己这么飘零江湖,一无着处,谁又能会想到有什么结局?
    女孩子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自己嫁给谁?
    一想到这里,她脑子里马上就会映出万斯同,那个英俊、潇洒的影子。
    她确信今生今世,惟有一个青年,才真正地生根在自己心窝里。
    她更知道,自己所以这么浪迹天涯,主要的,也是为了去找他,要找着他,把终身托付给他,自己才算是不虚此生。
    可是这三年来,她卖艺为生,已跑遍了南方各省,心上人依然“杳如黄鹤”;尤其是在这种凄凉年夜里,想起来,心里可不是味儿。
    有时候她会想,莫非万斯同真的对自己丝毫没有情义么?
    以前他是对妹妹花心蕊有情的,可是心蕊既已嫁人,他也应该死了心啦!
    而自己,她想,论容貌、学识、武技,哪一样也不比心蕊差,可是他怎么就对自己……莫非这就是天意?
    想到此,她的心不禁又碎了。
    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她想着往事道:“要是当年我早一步碰到秦小孚,岂不是就遇见了他了。”
    谁又知道,这么一阴差阳错,徒令自己受了三年的流离之苦,这岂不是天意注定的吗?
    花心怡下了床,把那开了花的烛心剪了剪,这时候已能听见有零零星星的炮竹之声,一声声的脆响,似乎已把这黑浓的夜色,给炸开了。
    东房里的瞎子,大概也起来了,他抱着他那个琵琶,有一声没一声地干唱着,声调沙哑凄怆,令人不忍卒听。
    心怡推开了窗户,冷风扑进来,就像箭似地,刺透了她的小红棉袄,她忙又把它关上了。
    “别想了。”她对自己说,“睡吧!”
    这才灭了灯,一个人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天可就明了。
    大年初一,可是不能睡觉,她早早地起来了,自己用盆到厨房里去打了盆热水,好好地洗了一个脸,把头发梳得连一根跳丝都没有。
    这时候掌柜的刘大个子,穿着新的狐皮袄子,老远隔着窗子直拱手道:“大姑娘恭喜!恭喜!”
    心怡忙含笑道:“恭喜!谢谢你啦!”
    说着就开了门出来,刘大个子嘻嘻笑道:“过年以后,你的生意还得好,大姑娘,你还要准备大秤,好往里秤银子、秤元宝!”
    他又和姑娘聊了几句别的闲话,见有几个朋友上门来拜年,他就笑着走了。
    姑娘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了一转,看院中那一株老梅开得很盛,红得就像妇人家脸上的胭脂一般。雪虽是不下了,可是积雪很厚,有半尺来深。
    再看廊子下结了一串百十根冰棍儿,透明的,就像是水晶一样的。
    那吊着的两个画眉鸟笼子,都用厚厚的棉罩子罩着,姑娘揭开来看了看,里面的画眉鸟都缩着脖子在打盹儿,羽毛蓬蓬的,不带一点精神。
    她真是闲得一点事也没有,由西房走到东房,刘半仙的琵琶也不弹了,正夹着一个活动的桌子,往外走。
    他要趁着年节,好好地做一笔生意,姑娘就问:“瞎子,今天你还不歇着呀?”
    刘半仙一面弯腰道:“恭喜你啦,大姑娘,今天怎么能歇着哪,怎么?给你来一卦吧?这是新春第一课,准灵!”
    说着睁着那一双白果似的眼睛,望着姑娘,还一个劲地翻。
    心怡忙笑道:“别吹!你还是到外头去算吧,我才不相信这个呢!”说着她就顺着天井,又往里面去了。
    迎面就碰见了那个掌柜的刘大个子,老远就招手道:“来!来!来!大姑娘,我正找你呢!”
    心怡问:“找我干什么?”
    刘大个子忙走了上来,笑道:“老神仙庙今天人可多了,今天这好时候,姑娘你还不去练一趟子,身子也暖了,钱也赚了,还图个大吉大利。”
    姑娘皱了皱眉,道:“今天我不想动。”
    刘大个子唉了一声说:“姑娘你也真是,闲着也闲着,你没看见门口有多少人都来问呢,去吧,去吧!”
    心怡想了想,就点了一下头说:“好吧,反正我也不多练,只走一趟刀。”
    刘大个子双手往袖筒里一揣,乐得龇牙直笑道:“一趟刀就够了,走,我也给你捧场去。”
    心怡点了点头,很快地走回去,带上了单刀,刘大个子又催她带上了剑,又为她拿着大箩筐,这才往外走出来。
    门口早就聚集了不少人,一见大姑娘夹着单刀走出来,就知道她是下场子去,一时都跟上了。
    老神仙庙本来不远,出门走不多远,就到了。
    刘大个子分开了人群,一面道:“别挤!别挤!大家散开了,这么挤人家姑娘可没法子练啦!”
    这些人才让开,当中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旁边的还直起哄,刘大个子先丢了一把钱在箩筐里,大声道:“丢钱!丢钱……”
    不想姑娘却摇了摇手道:“今天不要给钱,我是专门为了谢谢大家才练的。”
    刘大个子嘿了一声说:“什么话,咱们哪能白看呢!呶!呶!给钱!给钱!”
    一时大家都掏钱往里头扔,而且扔得特别多,不多时就扔满了半箩筐,这些钱,姑娘平常五六天也挣不出来。
    她粉脸微微红了红,抱拳说了一声:“谢谢大家!天不早了,我就练一趟刀吧!”
    说着“嗖”一声,把刀给抽了出来,迎空一晃,闪了一个刀花,小蛮腰一拧,“嗖嗖嗖”一连泛了三个刀波,这算是个起式。
    场子里,立刻爆起了如雷似的一声喝彩,就有人问:“大姑娘,你这趟刀真好,有个名字吗?”
    姑娘把刀往回一带,瞧着这个人,点了点头道:“这趟刀叫……”
    这是母亲亲自传给她的一套天南派的“金刀二十四式”,乃是天南不传之秘。
    姑娘如今卖艺,只不过是别有用心,再者那时一个女孩子家,行路太难了,如果没有卖艺掩饰,可是麻烦。
    她也知道,这种事,如果打着天南派的旗号,倘是遇有天南门下弟子,那么对方一定是不依从她。再者母亲传这套刀法,再三告诫不可轻易施展,想不到今天竟会施展出来,却是在街头卖艺。
    此刻这人一问,令她不胜惭愧。
    当下脸上微微一红,就道:“这是一路旋风刀,客人请赏脸吧!”
    随着她的话一落,这口刀已展开了起来,也许是她今天特别卖劲,这趟刀施了个风雨不透,只见刀光,不见人影。
    这一练开了,直把四周请人,看了个目瞪口呆,要说江湖卖艺的,他们谁都看过,无非是花拳绣腿,江湖把式,像这种惊人的实在功夫,他们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一时爆雷似地喝着彩,姑娘这一路刀法,足在半盏茶的时间,才施展完了。
    只见她身形一伏一仰,横刀而立,面不红气不喘,身形稳立,有如石柱似的。
    四下诸人,又是一声如雷的吆喝,姑娘抱了一下拳,羞涩地道了道:“再会!”
    她收起了刀,见人群还不散,自己本不想再练了;可是看一看那箩筐里的钱都快满了,就这么走,也实在太不好意思。
    刘大个子也笑着说:“姑娘再来一趟剑吧,今天大伙可真捧场哪!”
    心怡就点了点头,她抽出了剑,方自抖了一下,忽地一眼瞧见,就在老神仙庙台上有一匹黑马,马上挺坐着一个英俊的少年,正用一双俊目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心怡因觉这人奇怪,不觉多瞟了他一眼,谁知这一眼,顿时就令她怔住了。
    她手里的宝剑也差一点掉了,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这人正是那三年不见的万斯同。
    花心怡哪里再有心情练剑,就见她面色大变,一阵子发白,顿时呆住了。
    万斯同也远远地,以一双痴情的眼睛望着她,四只眸子凑在一起,竟都呆住了。
    大伙人都奇怪地东张西望,心怡才忽地警觉,她红着脸收起了剑,道:“对不起,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不练了。”
    说着又对刘大个子急急地道:“麻烦你就代我整理一下吧,我先回去。”她一面说,一面偷偷地用眼去看那万斯同,忽见那匹黑马掉转了身子,竟不顾自己而去。
    刘大个子本想拉着她再练一场,可是一眼瞧见了这种情形,他心中立刻就明白了。
    马上的万斯同,他也早就留意了,因见那少年器宇不凡,不免多看了几眼,却想不到大姑娘也直了眼了,他俩相对一望,刘大个子心中就知道这二人必定有些隐情,后见姑娘一走,心中更知所猜不假,因此他就不好意思再留住她。
    非但如此,他还帮着姑娘往外挤,一面道:“大姑娘你放心追他去吧,场子交给我了,钱也少不了。”
    心怡不禁玉面绯红,她知道刘大个子一定是都看见了,自是不能瞒他,羞涩地道:
    “谢谢你啦!”
    说着她已走了出来,却见黑马上的万斯同,已走过了前面的小桥。
    花心怡先是快行,因怕人看出来,等到人少了,她可就忍不住跑着追了下去。
    可是马上的万斯同,却是头也不回,一径地直行了下去,心怡忍不住大声喊道:
    “大哥!大哥……”
    可是万斯同依然头也不回,那匹马反倒是行得更快了,心怡不禁一阵心酸,泪下如雨。
    可是多年的相思,乍见了此人,她是如何也不能再让他走开了,说什么也要追上他。
    她又叫了两声,正自无法,却见身边正有一匹白马拴在树上,没有人看着,她就解下了那匹马,也不问是谁的,便腾身一跃上了马鞍,一路策行如飞,直向万斯同的背影,紧追了下去。
    奈何那匹黑马,依然不停,一径地顺道驰去。
    花心怡仍不死心,犹自独追不舍,她喘着喊:“万大哥……万大哥!”
    万斯同想是也听见了,当时在马上回了一下头,只见他剑眉微蹙,一脸的痛苦表情。
    心怡立刻挥着手道:“大哥是我……我是花心怡……你不认识我了?”
    说话之间,马已经追了上来,万斯同再想跑也来不及了,因为他胯下黑马有脚程,万万不及白色的蒙古马快。
    他只好倏地勒住了缰,花心怡的马自他身侧一闪而过;可是她也立刻勒住了马,猛地掉回了头,四只深情的眸子,立刻凑在了一起。
    心怡泪眼迷糊地道:“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
    万斯同痴痴地道:“你是花心怡,我认识你,姑娘。”
    心怡的脸红了,她低下头笑了笑,又抬起头道:“大哥你……你可好?”
    “我……啊,很好!”万斯同说。
    心怡回头指了一下,嫣然道:“大哥……我暂时就住在前面台州客栈,大哥如无事请到那边一谈可好?”
    万斯同有些张惶地道:“啊……不!不!我还有点事,姑娘你还是回去吧!”
    心怡闻言真是心酸到了极点,可是她是一个极要强的女孩,绝不愿在对方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弱点。
    当下忍着内心的失望和心酸,勉强地点了点头,本想带马回去了,可是想了想,好不容易见着了他,岂能如此就失之交臂,我又为了些什么呢?
    想着微微咬了一下小口,有意作出了一个微笑道:“大哥现在住在何处?”
    万斯同苦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我才来到此地,尚无住处,姑娘,你……”
    万斯同仔细地打量着她,三年不见了,她似乎比昔年瘦得多了,可是她那种秀丽的天生气质,却永远也无法掩饰得住。于挺秀玉立之中,似乎又别具了一种说不出的楚楚可怜之态。
    如今心蕊已嫁了人,所嫁的,还是自己一母双生的亲胞弟,万斯同不得不运用慧剑,把这一段情丝斩断了。
    在他未见心怡前,他已是一个心意皆灰的人了,他本以为自己一生是再也不会喜欢第二个女人了。
    可是这些意念,在面对着心怡之前,却显然遭受到重大的考验了。
    花心怡那双澄澈的双目,直直地注视着他。也许是多年的风尘磨练,已改变了她昔年那种羞弱的做作,她变得比以前敢面对现实了。
    在这种对视之下,万斯同反倒是心虚了。当下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住在……”
    心怡回头指了一下说:“就在前面不远的台州客栈,大哥你……”
    万斯同摆了一下手说:“不必了,姑娘,我会去看你的,再见!”说着他就徐徐放马,向前行去。
    花心怡讷讷地也说了声:“再见!”
    她那流满了泪的视线,一直目送着那匹黑马,在雪地里消失。小桥,窄道的雪面上,留下了一层蹄痕,一边的小溪上,还有孩子在嬉戏着。
    溪水都结了冰,孩子们都穿了新衣新帽和厚厚的新棉鞋,他们正在冰上玩。
    心怡默默地掉过了马,自己不禁想哭又想笑,这才正应上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所不同的自己是个女儿罢了,她这么停缰在马,目送着万斯同完全消失之后,她才带马回头,边想边行。
    忽然马前蹿过了一个蒙古装扮的人,出手夺过了马缰,用生硬的汉语道:“女贼,你抢我的马?”
    说着这人抢拳就向心怡身上打去,可是他又如何能打得着?
    花心怡虽是吃了一惊,可也不容这人打着自己,这时她只一伸手,居然把那凶蛮的蒙古人也给制住了,四周围看的人都不禁暴雷似地喝起好来。
    还有人大声嚷道:“妈的,揍,姑娘你尽管揍,官府要是来人,我们给你做见证。”
    还有人大声骂道:“欺侮人家一个姑娘,你他妈算是什么英雄!”
    蒙古人一听四围的人,非但不帮着自己拿贼,却反倒是帮着女贼来骂自己,一时也吓慌了。
    他大嚷道:“你们弄清楚了吗?这女人偷我的马呀!快帮着我把她拿下来。”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反倒更糟,有几个地痞,平常老在心怡那里要几个钱花,一天闲逛到晚没事做,这时见心怡和人家打架,他们怎会不帮忙,袖子早都卷好了。
    蒙古人话才一说完,就有一人大喊了声:“打他个蛮子,妈的蒙古人,跑到这里撒野来了。”
    说着率先就是一拳,其他几人,更是一拥而上,一时拳脚交加,直把那个蒙古人打得哇哇直叫。
    心怡双手本是抓着这蒙古人的一双手腕,此刻见状,反倒不过意了。
    因为细推起来,到底是自己无礼,怪不得这个蒙古人,此刻见这么多人打人家一人,她的心就软了。
    当下忙一松手,不意这蒙古人,本在极怒头上,叫心怡抓着双腕,虽是暴怒如雷,却是无法可想。这时心怡一松手,他迎面就是一掌,直朝着心怡面上打去。
    花心怡一闪面门,闪开了他一掌,这时候四下诸人一拥而上,那蒙古人的皮袄都给扯烂了。
    正想运劲分开的当儿,却听得侧边,有一男子口音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他一面叫着,双手一面分着人,已有多人为他推开。
    他似力大无穷,双手推出之际,那些人就像挖地瓜似地,一个个给拉了出来。
    一时只听得叫痛叫骂之声响成一片,须臾之间,已为这人挤了进去。那蒙古人已为众人打得满面鲜血,人群一散开,他就倒了下去。那汉子弯下腰来,把蒙古人抱了起来,猛一回身,大声叱道:“你们哪个敢来?”
    立有一人蹿了前来,照着汉子一拳打去,却为这汉子巧妙地一闪;并且在这人后胯上加上了一脚,这小子弯着腰一连跑出十几步,一头就栽在雪地里了。
    经此一来,这四下的人,却是一个都不敢动了。
    那蒙古人见状,挣扎着要下地,他口中哼哼道:“哎……哎!谢谢这位壮士,只是那个偷马的女贼……哎哟……”
    大汉皱了一下眉道:“女贼?”
    花心怡这时看见这汉子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相貌堂堂,十分雄昂;并且好像有些面熟,像在哪里见过此人似的。
    这时,心怡已走了出来,冷笑道:“你这人说话客气一点好不好,谁是偷马的贼,我看你才像是贼呢!”
    蒙古人已指着她大叫道:“就是她!就是她!”
    那汉子翻了一下眼皮道:“怎么,你是偷马的女……”
    他本想说“贼”,可是对方那种眼光看着他,令他吐不出这个字。
    心怡冷冷地道:“这事情你不明白,最好不要多说,我要是偷他的马,还会给他送回来吗?”
    汉子怔了一下,就望着那蒙古人道:“是怎么一回事?她怎说又把马送回来呢?”
    那蒙古人却是一个个性很直的人,这么一想,他立时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睁着一双赤红的大眼睛,骨骨碌碌地望着花心怡。心怡冷冷一笑道:“我只是为追一个多年不见的人,才借一借你的马,后来想当面向你赔礼,可是你不该动手就打人;而且开口就骂我是贼。”
    蒙古人立刻哭丧着脸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心怡道:“我还来不及说,你的拳头就上来了。”
    蒙古人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又动了动身子,一脸苦相,心怡叹息了一声说:“很对不起……”蒙古人尚未说话,那汉子已爽朗一笑,说道:“这事情,我也看出来,完全是一场误会。”
    他笑着拱了拱手又道:“姑娘这是误会,大家都算了吧!”
    又回过脸来向那蒙古人道:“怎么样?老兄。”
    蒙古人叹了一声说:“就这样吧,我的马……呢?”
    说着又扭过头去找他那匹马,还好他的马就在一边,这蒙古人就一跛一拐地走过去,翻身上了马,又向着那打抱不平的汉子抱了抱拳,就策马走了。
    这边花心怡也不愿和这人多说,遂转身自去。
    不想她才走了没有几步,就听得身后那汉子的声音道:“啊,大姑娘,请停一停……”
    心怡就转过身来,皱了一下眉说:“有什么事?”
    这人走上来,一双大眼睛看了半天,才咳了一声道:“姑娘很面善,在下不知在何处见过,一时却是想它不起,姑娘的芳名,可否见告?”
    心怡本来也看他甚为眼熟,只是自己不愿和人随便搭讪,再者眼前万斯同的事,令她已够心乱的了。
    她转了一下眼珠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轻咳了一声,说道:“那么,姑娘的芳名是……”
    心怡脸红了一下,顺口道:“我姓万名美娟。”
    说着转身就走了,那汉子立刻怔住了,他脑中,却再也想不出曾经结识过一个姓万的女子。
    花心怡这时道了姓万之后,就转身走了,不言那汉子心中惊疑,只说心怡转回之后,一径地就直向台州客栈行去。
    台州客栈的掌柜刘大个子,这时正在店内,和另外一个伙计,用红线把箩筐里的钱,一串串地穿了起来,已经穿了好几十串了。
    这时见了心怡,他笑道:“嘿!大姑娘快来看看吧,可真不少。”
    心怡含笑道:“谢谢你啦!”说着她就坐了下来,用红线把小钱十个十个地穿起来。
    可是她的脑中,却是在想着那个秀逸英俊的万斯同,芳心之内,却如同是打翻了一个五味瓶儿似的,只觉得是酸一阵,辣一阵。
    想到了伤心处,眼泪只是在目眶中打着转儿,因为万斯同似乎对自己太冷了。
    忽然刘大个子在旁边呵呵一笑向一边的伙计说:“去,去端一碗杏仁茶来,给大姑娘暖和暖和。”
    待那伙计走后,他又冲着心怡一笑道:“怎么着,那个小伙子追上了没有?”
    心怡不禁面色一红,就用眼睛去看他,刘大个子翻了一下眼笑道:“我是说那个骑黑马的小伙子,嘻,大姑娘,他是…”才说到此,因见心怡面色不对,他就不敢接下去了,咳了一声,用手指着那个大箩筐,说道:“这些钱……”
    心怡站起来道:“就存在掌柜的你这里吧,现在我还用不着。”
    “这……”刘大个子说不出话来。
    心怡怏怏回到了房中,把门“砰”地一关。她痴痴地坐在床上,回想方才的事,她的心激动得很厉害,她记得万斯同曾对自己说过,要来拜访自己,不知是不是真的。
    她心里想,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一定要把握机会,要坦白地向他表明心意,我不能再隐瞒在心里了。
    一个人正在出神凝思的当儿,忽闻得门外刘大个子的声音道:“大姑娘出来一趟吧,有人来找了。”
    心怡不禁猛地跳下床来,口中问道:“是谁?”
    可是她心里已想到,定是万斯同来了,匆匆地换了一双红绣花鞋,把头发理了一理,就把门开了。
    刘大个子笑着说:“客人在天井里站着,我可不敢把他带进姑娘房中。”
    心怡不等他说完,就匆匆向天井院子行去,她面上浮着一层兴奋的微笑。
    天井内来回踱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心怡远远地叫了一声:“大哥……”
    那人一回头道:“不敢当,姑娘。”
    心怡不由玉脸一阵绯红,顿时就愣住了,敢情这人不是自己心上人万斯同,竟是方才打抱不平的那个汉子。
    花心怡立时觉得很失望,她后退了一步,秀眉微颦道:“是你……你来此做什么?”
    这人爽朗地一笑道:“姑娘我认出你来了,你并不是姓万,你是姓花,叫心怡,你妹妹是花心蕊,我和你们姊妹都认识!”说着他走近了一步,张大了眼睛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心怡不由心中一惊,她讷讷地道:“你……是谁?”
    这人哈哈一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说来姑娘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唉!姑娘,你竟会把我给忘了?”
    心怡立刻口中“噢”了一声,她又仔细看了这人一眼,才惊奇地道:“郭?”
    这人立刻笑着打了一躬道:“不错,我正是郭潜,我们很久都没有见面了!”
    心怡笑道:“原来是你,我竟认不出来了。”
    郭潜长叹一声道:“三年来,你我的样子都变了,怪不得我们初一见面,谁都不认得谁了。”
    心怡知道郭潜是自己心上人万斯同的好友,也许从他的口中,可以知道一点万斯同的消息,当下就含笑说道:“既是郭兄,请进室一谈。”
    郭潜含笑道:“正要打扰。”
    二人入房坐定之后,郭潜叹息了一声说:“方才我不知是姑娘,以致多有冒犯,尚请不要怪罪。”
    心怡笑了笑,说:“郭兄是打抱不平,令人可敬,何必如此说。”
    郭潜睁着一双大眸子,望着心怡,愈觉得对方美若天仙,真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再一想到对方曾向自己表露过爱万斯同的意思,自己虽有满腔热情,又怎能随意倾吐。
    想到这里,他就苦笑了一声,问道:“姑娘这几年可好?”
    心怡含笑点了点头:“很好。”
    郭潜心内不由一笑,心说由一个小姐,沦落到卖艺街头,居然还说很好。
    这时花心怡遂向他道:“郭兄这三年一向在何处逍遥?”
    郭潜点了点头道:“自姑娘走后,我的伤没有多久也就全部复元了,我到汉中去了一趟,住了一年,后来又到湘省去了一趟……”说着笑了一声道:“我是一匹野马,是居无定处的。”
    心怡就问:“你也去了湘南吗?”
    “是的!”郭潜说道,“是去找我的好兄弟!”
    心怡讷讷道:“是找万斯同吗?”
    郭潜看着她点了点头说:“不错,可惜我去晚了,据波心寺的智通老方丈说,我那万兄弟已经离开了,听说还有……”说着顿了一下问:“姑娘你也去过那地方吧?”
    心怡的脸红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郭潜也点了点头说:“这么说那大闹波心寺的女侠客就是你了?”
    心怡的脸又红了一下,很羞愧地道:“郭兄取笑了,其实只是那群和尚太紧张,我只不过去看看万大哥而已。”
    郭潜点了一下头又道:“那么,你见到万斯同了?”
    心怡点了点头,郭潜叹息了一声道:“我那万斯同兄,他的病……”
    心怡不愿别人再提到这件令她伤心的事,她苦笑了一下道:“郭兄,咱们不要谈这件事吧,郭兄今天找我,还有事吗?”
    郭潜不禁脸红了一下,因为心怡这句话内,似已有逐客的意思,可是他尚有很重要的话未说完,怎能离去。
    当下点了点头:“姑娘,令堂去世之时,你不在身边么?”
    心怡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谁……谁去世了?”
    郭浩不禁一怔,他眨了一下眼皮道:“我的天,这件大事,你竟会不知道?”
    心怡立刻站了起来,她脸色猝然变得苍白,身子也有些颤抖了,她说:“郭兄,请你……说清楚一点。”
    郭潜长叹了一声,期艾地道:“莫非令堂在天台山上丸天宫殉难之事,你还不知道?”
    “我……母亲?”心怡连声音都抖了,她说,“是……什么时候?”
    “唉……”郭潜叹道,“这件事已快三年了,我本来还以为你知道呢!可是,仔细看你身上没有孝,我这才奇怪,想不到你真的不知道。”
    他的话,令心怡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一刹那她的脸就青了。
    “郭兄!”她泪流满面地说,“这事情有点不可能,我母亲曾发下过重誓,她是今生不下黄山的,她……她又怎会命丧在天台山呢?”
    郭潜正色道:“姑娘,这事情到底详情如何,我并不知道。可是武林之中,却已传得人人皆知,听说令堂是死在那个老魔头鬼面神君的掌下的。”
    “我不信!”心怡痴痴地坐了下来,她冷冷一笑道,“这一定是武林中人造谣中伤我母亲,她有一身好功夫,是不会败在葛鹰手下的!”
    郭潜苦笑了一下道:“这个……”遂皱了一下眉道:“当然姑娘本人,在未证实这件事情以前,是不便轻易相信的。我看要证实也不难,只须去一次天台山就行了。”
    心怡此刻心乱如麻,她是一个心情至孝的女孩子,在听到了这件事情之后,虽然尚不敢断定是真是假,可是心中又怎能平静下来。
    一时她几乎呆住了,郭潜不禁不安地叹能:“唉……这都怪我不好,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不该……”
    才说至此,心怡忽然泣道:“妈妈啊!”她猛地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郭潜一时急得直搓手,他频频皱眉道:“姑娘……唉!姑娘,你这是……”
    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心怡一面擦着脸上的泪;并且苦笑道:“郭兄,你不要急,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
    说着眼泪又从眸子里淌了出来,咬了一下牙道:“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我一定要为我母亲报仇。”
    只见她秀眉倏地向两边一分,郭潜不禁吃了一惊,他一时不由得呆住了。
    心中却不禁暗暗忖道:“我可把她给害了,上丸天宫的鬼面神君,是多么厉害的人物,倘使这姑娘真的找了去,岂不是以卵击石?她母亲花蕾那么厉害的功夫,尚且丧命在他之手,何况她呢?”
    想到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当下急忙摆手道:“姑娘,这件事莽撞不得,依我看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轻举妄动,因为……”
    心怡苦笑了笑道:“这个我知道,郭兄,我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
    郭潜脸红了一下道:“那么我先告辞了,这一二日之内,我如不走,再来看看姑娘。”
    心怡含笑点点头道:“谢谢你。”
    说着她走了上去,把门推开了一扇,意为送客,郭潜虽有满腹热情,却又不知如何吐露。再说这种情绪之下,也不是表露的时候。
    多年未见,这姑娘冰冷的情形,和当年并无两样,看来自已是没有希望了。
    想着,他就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姑娘多多保重,再见吧。”
    心怡含笑点了点头,郭潜遂出门而去,他走了几步,站定脚步,心想她也许送自己出来了,就回过头来看看,却见门已关了。
    想着,又重重地叹息一声,遂大步向外走去。
    他脑中又一转念道:“我这番深情,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何苦再这么痴情妄想,我还是走吧!”
    他走后不久,那间南厢房里,传出了心怡断肠的哭声,在这人人欢乐的大年初一,惟独她一人这么伤心地痛哭。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怎会不令她伤心欲绝呢?
    整整的一天,她都关在房中不再出来一步,刘大个子虽然也听到了哭声,心中奇怪,可是他知道这是无法劝阻的。
    他也知道姑娘的脾气,如果自己贸然去劝慰她,很可能就会遭到对方一顿臭骂。
    所以,姑娘虽然是哭得伤心泪尽,却没有一个人去打扰她。
    她一个人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声尽力竭;然后就翻身坐了起来,心中暗暗忖道:
    “看来这事情也许不假,否则江湖上传闻这种事情作什么呢?郭潜又何忍造这种谣?”
    想到此,忍不住又流了一些泪,紧紧地咬着牙忖道:“我不要如此伤心,好在事已至此,我还是要冷静下来处置这件事才好!”
    想着觉得甚为有理,自己低下头,忽然发现足下还穿着一双红鞋,颇不适宜,就忙脱了下来,一时却也找不到白鞋,只好就换上素日所穿的黑布弓鞋。
    于是,又把原先供桌上的一双红烛吹灭了,自己走出去,买了一双白烛,又买了一个灵牌,用黄裱纸贴成三尖形状。
    然后她恭恭敬敬地在牌位上写下:
    “先母花蕾女士之灵位”。
    她忍不住一头拜倒在供桌前,放声大哭了起来,一时哭得呜呜有声。可是却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魁梧的影子,悄悄走了进来。
    只见他身披玄色披风,头上戴着遮雪的瓦棱皮风帽,明眸皓齿,剑眉斜飞入鬓,说不出的那种英朗气质,足令人望之生“爱”
    这人轻轻地推门走来,很可能是为哭声所惊动,以至于忘了叩门了。他挺立在心怡背后,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
    这时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来,在心怡背上拍了一下,遂后退了一步!
    心怡大吃一惊,倏地二个疾转,旋身如风,已把身子转了过来。
    同时她口中叱了声:“谁?”
    可是来人身形并不少移,他脸色沉痛道:“是我,我看你来了。”
    心怡再朝这人一打量,她的眼泪,可就籁籁地淌了下来。
    她低下头饮泣道:“大哥……大哥你可来了。”
    万斯同长叹了一声道:“心怡,你不必再伤心了,令堂大人的仇,我及家师、师兄,已为你报了,上丸天宫已整个瓦解。”
    心怡忽地睁大眸子,抖声道:“真……真的?”
    万斯同苦笑了一下道:“我不骗你,只是我们并未要葛鹰的老命!”
    心怡整个的身子都软了,她泪流满面道:“如此说来,我母亲是真的死……死了。”
    万斯同怔了一下,他指了一下一边的一张座位道:“心怡,你先坐下,我再把详细情形告诉你。”
    心怡摇了摇头,说道:“我才知道,但不敢相信;现在,大哥既然如此说,可见是真的了……”
    万斯同叹了一声道:“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心怡,我把我所知的详细情形告诉你,只是你千万不要伤心。要知道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何况这件事已是三年以前的事了,伤心于事无补!”
    心怡点了点头,其实她早已泣不成声。
    万斯同遂把这件事情的详细情形,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花心怡听得呆住了。
    最后她喘了一口气,伏在桌上大哭了起来,万斯同说:“心怡,你是一个很明事理的女孩子,平心而论,你母亲行事,也未免过于偏激,我也是深受她害之人。不过,如今也就不必再提这件事了!”
    心怡点了点头,其实她早已泣不成声,忽然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问道:“大哥……
    你的伤可好了?”
    万斯同点了点头,他的脸不禁红了一下,心说奇怪,这事情,她怎会知道的呢?只是他也没有多问。
    心怡多年以来,一直为万斯同担忧,此刻闻言,她的心不禁顿然开释了。
    现在她真不知再归罪于谁了,上丸天宫瓦解了,葛鹰也弃邪归正;葛金郎却又是万斯同的亲生弟兄;花心蕊,虽然多行不义,但是她到底是自己的胞妹。这些人中,又能找谁?又能归罪于谁呢?她想到了这些,不由得顿时就呆住了。
    来本她渴望着要向万斯同一吐的心事,这时候反倒是一句也吐不出来了两个人对坐着,一人叹息,一人流泪,再衬以室内的白烛、供桌,真是凄惨极了。
    万斯同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伤心自是难免的,依我看来,还是办正事要紧。现在……”他说到此,把身上的那领披风卸下来,就见他背后有一个方形的小匣子,这匣子为一方黑绸子包着,他把它解了下来,双手捧着摆上了桌面。
    心怡吃了一惊问:“这是什么?”
    “这是……”万斯同慨然道,“这是令堂的骨灰,我带来了。”
    “谢谢大哥……”心怡忽地哭了出来,她扑上去紧紧抱住了那盛骨灰的匣子。
    万斯同叹了一声道:“我本想亲自把它带上黄山,略尽我一点心意,可是一想,这骨灰还是应该交给姑娘;而且要由姑娘亲手把它掩埋起来。”
    心怡已泣不成声了,在她内心的深处,此刻实在把万斯同感入骨髓。
    她点头道:“大哥,我一定会这么做。大哥,你对我们这么好,可叫我怎么来谢你才对?”
    万斯同不由呆了一呆,三年来的山林独居生活,使他习惯于冷漠,他已很久没有面对少女谈话,更何况对方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又是自己心目中,原来已有分量的女子。
    他的脸红了一下,讷讷道:“姑娘你不必这么说,这是应该的。”
    心怡忽然拜倒地上,叩了一下头,说道:“大哥,你是我花氏门中的大恩人,我给你磕个头。”
    吓得万斯同忙把她扶了起来,他紧张地道:“心怡,你千万不要如此,你要这么客气,我就走了。”
    心恰含着泪说:“你不要走……大哥!”她说:“这几年流浪的生活我真够了……
    以后我……我怎么办呢?我……”
    万斯同叹息了一声道:“依我看来,葛鹰既然落得如此下场,也够了,姑娘也不必再去找他了。至于舍弟斯亮,却又和令妹是夫妻,如今也都改过自新,我们也就原谅他们吧?至于你……”
    心怡原本是低着头,此时她仰起头注视万斯同,万斯同反倒说不下去了。
    他讷讷地道:“姑娘既有这番孝心,应该亲奉令堂骨灰,上黄山予以厚葬,然后至青城认父……”
    花心怡忽地站了起来,只见她秀眉一挑,气得声音发抖地道:“大哥,这件事情你不要提了,我至死也不会去认他的,他……他害得我母女三人好苦……”
    万斯同内心不胜叹息,心忖她这种情形,和她妹妹心蕊是一样的,我这个调解人看来是没有希望了。
    但南宫敬那长者的影子,飘浮在他眼前,此人非但是自己严师慈兄;而且,更是当年拯救自己的救命恩人,恩重如山,自己如果眼看他父女相背,而不予假手调和,实在问心有愧。
    可是这姐妹二人,态度又是一样的顽固,看来这事情是急不得,以后再为设法的好。
    当时就点了点头道:“姑娘所说也许有理,但就我和掌门师兄十八年的相处经验来看,南宫敬是一个心地善良、德高望重的长者。”
    他看着心怡,又继续地道:“这十年以来,他无日不以令堂为念……”
    说着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道:“家师为他至情感动,领悟昔日之非,所以才令我千里下书,谁又想到你母亲成见如此之深,居然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囚禁地窖,若非你姐妹救我……以后情形还自难预料,姑娘!”
    心怡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大哥,你不要再说了。”
    “好吧!”万斯同失望地道:“目前姑娘还要好好保重身体要紧。”
    “大哥。”心怡垂下了头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可否答允?”
    万斯同问:“什么事?”
    “我……”她说,“此处离黄山甚远,我一人……”她似乎不知如何说才好。
    但聪明的万斯同,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意,他当时立刻接下去说道:“姑娘单身一人,行走江湖,多有不便,我一定护送姑娘到黄山就是。”
    心怡闻言,不禁内心大喜,她猛地抬起了头,以一双深情的眸子,注视着万斯同,讷讷道:“谢谢大哥。”
    万斯同注视着这个姑娘,内心不禁大为有感,设想一个弱女子,数年来居无定所,流落江湖,如今沦为卖艺为生,其下场也确实够惨的了。
    但她始终把持着她崇高的理想,确实不易,俗谓:“莲出污泥而不染”,看出来,她实在令人可敬。
    于是他不禁又为自己想到,自己也是老大不小了,如今尚且没有家室,武技既成,流落江湖,浪迹风尘,终非久远之计。
    想到此,目光不禁偷偷地朝着心怡望去,凑巧对方也正以一双深情、饱浸热泪的眸子,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之下,各人都似有无限深情,可是谁也不愿在这时吐露出来。
    这种情调,最能消蚀一个人的灵魂、魄力的情操,初涉情场的少年男女,多半是受不住的。
    可是他们二人,都是在痛苦中打过滚的人,虽都是涉情不深,也可以说是初涉情场。
    可是他们到底比别人多领会了一些所谓感情的真谛。
    万斯同在这一刹那间,却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令他把火热的情操顿时冷了一半。
    他想:“南宫敬既是她父,却又是自己大师兄,虽说是自己对这位大师兄,一向如同师父一样,可是严格论起来,到底和他平辈,如此说来,这花心怡应算是自己子侄一辈了,怎么可以和她……”
    想到此,不禁令他打了一个寒颤,一时就怔住了。
    继又想,依此推来,那花心蕊情形也是一样,万斯亮和她成婚,那么南宫敬理当又是万斯亮的岳父,可是万斯亮却又是自己的弟弟,无形之中,自己又较南宫敬低了一辈。
    如依此看来,自己和这花心怡,又似无甚不合,如能成婚,则两对姊妹、兄弟成婚,反是武林中的一段佳话……
    两种思潮困扰着他,令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顿了一下道:“姑娘预备何日起程?
    不妨先告诉我一声,因我近日内要回雁荡山面谒家师一次。”
    心怡垂首道:“既如此,我就暂时在这里等你,只等你归来,我们就可动身。”
    万斯同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来道:“也好,我这就走了。”
    心怡既得对方口允护送自己返回黄山,来日方长,她的心情也就放了下来。
    此刻,见万斯同要走,虽是不无依依,可是,却也不便多留,当下说道:“大哥请沿途珍重。”
    万斯同已走到门口,却又回过了身子道:“姑娘,我都忘了,你一个少女沿街抛头露面,总非好事……”
    说着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包碎银,道:“我是我留得一些碎银,姑娘可以拿去,以后再说。”
    心怡脸红着:“大哥……我用不着。”
    万斯同却面带不悦,他也不多说,遂上前,把这一包银子放在了桌子上,转身出去了。
    心怡赶上一步,道:“大哥……你自己不用吗?”
    “我还有……”万斯同说着,已大步走了出去。
    心怡突然想起了郭潜来此之事,竟忘了告诉他了,当下跨到了院中,却见万斯同已走远了。
    她就叹息了一声,默默地转了回来。
    一个人在房中发了一会儿呆,想到了母亲,忍不住又籁簌泪下。
    唯一令她感到安慰的是,万斯同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逃避自己了。
    尤其可感的是,他竟说出,要护送自己到黄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意呢?
    不言这姑娘独自闺房深思,她是喜一阵、忧一阵、悲一阵,却又哭一阵。
    却说万斯同离开了台州客栈,跨上了他那匹高大的黑马,展望驿道上,全是一色的白,长空有几只雁影掠过,风飕飕地抄着雪面刮过来,袭在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寒冷感觉。他在马背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深深感觉到一个流浪无家人的孤单和飘零之苦。
    黑马展开了四蹄,雪道上留下了深深的蹄痕。
    已是午饭的时候了,家家户户在拜罢了祖宗神位之后,都热热闹闹地在吃饭了。
    万斯同不禁回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一个自幼死去父母的孤儿。
    这其中的温暖,他是从来也未曾体会过的,因此当他目睹着别人一家老小团聚时,他的心就有说不出的痛苦,说不出的难受。那种滋味,是远比西北风吹在脸上的割痛,更难忍、难受。
    他因此最怕目睹别人的亲情,他的马跑得更快了,直到驿道的两边,没有了人家,他才把马放慢了下来,人马都在冒着热气。
    同时他的肚子也感到一阵阵饿得难受,冷天是最不能饿,非要吃些东西才行。
    在驿道的一边,凑巧有一家烧饼铺子还开着,虽是大年下,这种生意也还不恶,来往进食的,也都是一些苦哈哈没有家的朋友。
    随着冷风,传出来热腾腾红烧肉的香味,嗅到了这种味道,万斯同是再也走不动了,他翻身下了马,掀开了棉门帘子进内,见是一间敞间,里面已坐满了人。酒香、肉香和烧饼的味道十分浓,一个穿破棉袄的伙计,招呼着他坐好之后,问:“先生要吃什么吗?”
    万斯同就随便叫了一盘扒羊肉和一碗汤,来了十几个烧饼,一个人低头吃着,无意间,偶一抬头,却见隔座上坐着两个怪人。
    这两个老人长相非常奇怪,衣着也是少见,万斯同不免就多看了他们几眼。
    只见二人,一高一矮,俱着白衣,猛然看起来,像是戏台上一对纸糊的人一样。
    万斯同还真没见过这么怪的人,二人是白衣、白笠、白鞋、白袜,身上白衫,又肥又大,看来非丝非麻,也不知是何质料,似非常之软,其上不着点尘,就连他二人的脚下,也不见一点雪迹。
    万斯同在江湖上混了这些时候,也有了相当的阅历,这两个人一人目中,他就知道,对方必定是武林中人,二人身上定有相当的功夫。
    当下心中又不由动了一下,对他二人更加注意地去看,遂又见那高个子斗笠之下,有一个白布所缠的弯形东西,背在背后。
    这是一件形式特别的东西,万斯同更可断定,那是一件奇形兵刃,再看那矮子左肋之下,也有一个布卷儿似的东西绑在肋下。万斯同看到此,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假,这两个人必定是身怀绝技的一双怪客,只是不知二人来此为何?
    心中正在想着,就见那矮子把桌子一拍,打着一口浓厚的川音道:“喂!再来两角烧刀子,切一碗冻蹄花来,快点!”
    他这一出声,万斯同听在耳中,真差一点想笑,因为那声音,就好像踩着鸡脖子一样的别扭。只是那嗓子,听在耳朵里,真叫你起鸡皮疙瘩。
    客人之中,有一个靠墙的胖子,忍不住呵呵地大笑了起来。
    那个矮子忽然目光瞪向他,身子倏地一动,似乎右手想抬起来,却为那个高个子伸手把他压住了。
    万斯同和这两上怪人是临座,所以他们说些什么,他都能听得很清楚。
    这时就听得那高个子小声道:“少惹闲事,兄弟!何必呢!”
    声音也是透着很重的川音,那矮子随着嘿嘿一笑道:“放心吧!我只是想叫他掉两个门牙,你又何必朗格多心,我又不是小娃儿。”
    说着一仰脖子,把手中酒干了一半,发出了喷的一声,又说:“这冻蹄花还不错。”
    万斯同心中一动,这才知道,这两个人果然是身上有功夫,只由矮子口气判来,他和那个胖子,相差着最少也有丈许远近,居然有把握举手之间,把那胖子门牙打下。只此一语,也足见他身上有相当的功夫了。
    万斯同本是一时好奇,只不过看着二人奇怪罢了,现在却不得不注意二人了。
    这时伙计又送上了酒和菜来,这高矮二人好像是酒量很大,彼此又对饮起来。万斯同对这二怪人发生很大兴趣,一时不想走,就唤来了伙计道:“喂!也为我送一角酒来。”
    伙计答应而去,那矮个子本是侧面向他,闻言之后,不由偏头看了他一眼。
    万斯同忙把目光转向一边,那矮子目光十分锐利,似乎也看出了万斯同不似常人,把万斯同身上来回地转了几转,又小声地向对面那高个子说了几句。
    高个了目光也不由向着万斯同望去,万斯同仍是装着不看他们。
    二人看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遂又对饮了起来,那矮子想是多吃了几杯酒,这时把杯子一推,道:“叶老大,这个年过得惨啊!腰里没有银子,到哪里都不方便。”
    说着又偏头看了一眼,万斯同忙把头一低,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他耳中却在留神倾听着。
    遂又闻那矮子小声道:“这笔钱要是到了手,我们要好好吃他几……”
    高个子用手在唇上一按,嘘了一声,斥道:“老二,你太大意了,这是什么地方?”
    矮子呵呵一笑道:“格老子,有什么关系……”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万斯同仍然低头吃饭,可是他心中已经知道,这高矮二人,定是绿林道上的高手。他二人来到这台州,绝非是游赏观光,却是在追踪着一桩买卖,也就是他们的财路。
    万斯同不由暗笑了笑,自语道:“万斯同,这一下你可是走不了啦。留下来吧,留下来看看这是一件什么事;然后再见机行事。”
    心中方自想到这里,却见这高矮二人,一齐站起了身子,高个子一面漱口,一面道:
    “伙计,算账。”
    那个矮子也尖着嗓子问:“咱们的小驴,你们喂过了没有?”
    伙计笑道:“喂过了,已牵到前面了。”
    高个子遂取出了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二人直向门外行去,万斯同忙也放下了杯箸。
    他等到二人出了店门之后,匆匆付了账,赶向门外,却见那一高一矮两个怪人,已经走了一段路了。
    万斯同望着二人背影,心中更是不胜惊奇,因为二人每人都骑着一匹小毛驴。
    一般的毛驴,都是灰色或黑色;可是他们这两匹小驴,却是其白似雪,身上不见一根杂毛。每头小驴的脖子上,都拴着一小串铃铛,走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十分悦耳。
    他二人这时都把背后的大斗笠戴上了,由后面望去,斗笠的下后方,还有一圈白色的绸子垂着,衬着尖尖的帽顶,白色的长衣、白履、白驴、白雪……
    这两个人,看起来真是潇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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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拼命拼搏失手失宝
    武林中人,多数不重视穿着打扮,所以屡见蓬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怪相。却极少见过,像高矮二人,这么工心计于衣着打扮的。
    万斯同不禁心中甚为纳罕,他匆忙上了坐骑,在后面一路尾随了下去。
    二人好似尚不知身后有人跟踪似的,两匹小白驴连辔而行,叮叮当当,在这大雪的野道上行着,别有一种出尘的风趣。
    古人有“踏雪寻梅”之乐,看来还不如他二人那么风趣,二人手中还各有一条小马鞭,也是白色细竹所制,不时地指指点点,俨然像是一对风雅的隐士,又像是浪游他乡的骚人墨客,却不像一双拿刀动杖的武林中人,自然更不似绿林道上的响马贼人了。
    可是万斯同却提起了兴趣,他不相信自己会看错,他一定要对这二人摸一个清楚。
    黑马惯于驰骋,却极不耐这样慢走缓行,跟在这两匹小毛驴后面,既不能快,又不能慢,所以行走得十分别扭。有几次扬蹄欲驰,都为万斯同用力给勒住了。
    这时它不耐地发出了长嘶,这一叫不要紧,那前面慢行的一双小驴,忽地一扬前蹄,猝地飞驰了起来,却差一点把高矮二人给摔下马来。这时候,可就无意间看出二人的功夫了。
    就在那小驴一扬前蹄的同时之间,这高矮二人,不约而同地同时自鞍上蹿了起来。
    他们虽如此,可是看起来还是险得很,身形起在空中并不高,可是看起来很轻稳。
    远看起来,二人就像两只大鸟,那痴肥的衫袖,活像是两片大翼,只是开合之间,却又安安稳稳地落在鞍背上。
    二人同时落鞍,同时扣缰,俱把坐下的小毛驴给勒住了。
    这时万斯同却也同时勒缰,他口中并作喝斥之声,也把那匹黑马给制服了。
    再抬头望时,那高矮两个怪人,已都在鞍上回过身来,同时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视着自己。
    万斯同心说:“糟了,不要给他们两个看出来了。”
    当下仍然慢带缰绳向前行去,偏偏是他坐下那匹黑马动了好奇之心。
    要知马驴本是一类,这两种畜生凑在了一块,最多争执。驴虽小,但个性最固执,所以一般牧者,从不把这两种畜生关在一起。”
    尤其是这两匹小驴,本是蜀西番地的一种特产,极为稀少,别地很难看见。
    所以连万斯同坐下的这匹黑马,也动了好奇之心,按说它如直行过去,也就没事了。
    但这匹黑马却直向其中之一的小驴身上偎去,那小驴背上的人,是那个瘦如旗杆的高个子。
    黑马一偎近,两匹小驴先就惊动了,各自已先惊跳起来。
    高个子那头小驴更不禁团团地打起转来,如此一来,那个高个子也跟着直打转,他口中“哟!哟!”直叫,可是小驴不听,他忍不住怒斥道:“小子,小心你的马。”
    那个矮子,脾气最躁,这时见状,早就怒不可遏,口中大骂了一声:“龟儿子!你硬是找死!”
    一面扬起马鞭,“唰”的一下,直向万斯同的那匹黑马头上抽了下来。
    可是万斯同怎会让他打着自己心爱坐骑,就在那矮子马鞭下抽的同时,他已知道欲打下的部位,猛地一带马头,看似无奇,可这当中时间控制得极为准确。
    马鞭抽下,黑马同时扬颈,一上一下,却正好躲了过去。
    矮子这一马鞭,由于用力过大,又加上自忖着万无一失,所以势子非常疾。
    他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此一着,只听得“叭”的一声。
    这一鞭子没有抽着对方的马,却正好打在了自己小白驴的肚皮上。
    这一鞭子分量是如何的重,那头小毛驴如何吃受得住,只痛得狂叫起来。
    矮子一鞭打错,心中是又惜又怒,他大吼了一声,声如夜枭,身子却如同旋风似地自驴背上踪了起来。
    他先不顾找对方算账,因为他的小毛驴,已经如同发疯似地直向前狂奔了去。
    这个矮子顿了一下足,先是撮口吹了一声,可是小驴无端为主人打得这么重,哪里还听话回来?
    这一下矮子可急了,他冷笑了一声,匆匆对万斯同道:“你小子先等着我,我们回头再算账。”
    他口中说着,再也不敢多耽搁,只见他那一双短腿,在雪地里一顿,双手前伸,身形就像脱弦之箭似地,直向前面小驴追去。
    瞬息之间,人驴皆已无踪。
    万斯同在马背上,眼见这矮子竟有如此身手,心中也不禁吃惊,就打定了宗旨,非要看一下二人来此的动机不可。
    他佯作吃惊地在马背上大叫道:“啊!真可怕!”
    这时那个高个子已把他坐下的小驴控制住了,用目光狠狠地盯视在万斯同身上。
    他怒声道:“你是郎格走路的?妈的!没长眼睛吗?格老子……”
    万斯同忙抱拳赔笑道:“对不起,这都怪我的马,畜生无知,你老何必骂人呢?”
    高个子一双碧眼骨碌碌地在万斯同身上转着,此时闻言,扬了一下眉毛,冷笑道:
    “骂人?格老子,我还想揍人咧!你龟儿子会骑马吗?”
    万斯同只好忍着怒气,他知道如果此刻自己露出了功夫,无异令他二人心存戒心,那么再想盯着他二人,就不容易了。
    当下苦笑了一下道:“怎不会骑马呢?只是你们骑的驴子太怪相,惊了我的马罢了,真是对不起。”
    说着,他就带马向前行去,那个瘦高个子在后面尖声大叫道:“站住!站住!”
    万斯同本想不理他而去,可是一眼看见先前追驴的那个矮子,已自前方乘驴疾驰而来。
    他知道这矮子来了,自己免不了还要有麻烦,不禁眉头皱了一下,正想带马快逃;可是转念一想,就此见识一下他们的功夫,也是一件好事。
    想着,就勒住了马,再看那矮子,乘骑如飞,不多时已驰临眼前。
    大概是制服这头小驴,花费了他不少气力,在驴背上吐气如雾,人驴都喘成了一片。
    他老远地就挥着手,这时大声嚷道:“老大,看着他,不要叫他跑了。”
    那个被叫为老大的瘦子,尖声说道:“他跑不了。”
    万斯同干脆不走了,他要看他们能把自己怎么样,那个矮子这时翻着一双小眼道:
    “小伙子,你是要惹事是不是?我早就看出你不是玩意儿。”
    他说着话,倏地自驴背上腾身而下,右腿向前一上步,同时出手已经拉住了万斯同手上的疆绳。
    他为要报复方才几乎堕驴之仇,右手用足了力,往上一扣一夺,口里叱道:“你给我下来吧!”
    随着他手一翻,只听见万斯同口中发出了“啊呀”一声,整个人都离鞍飞了出去。
    紧接着“扑通”一声,落在七八尺之处的雪地里,可是是否摔着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就见他借势滚了一下,弄了一身的雪,紧接着,他就大声地啊哟了起来。
    小矮子倒没想到对方这么饭桶,他本以为对方也许多少会些功夫,却没料到如此不济,只凭自己带缰之力,竟能把他摔成这样。
    当下嘿嘿一笑,大笑道:“饭桶!就这么一点本事,还敢出来现眼。”
    那个高个子在一边看得有趣,不禁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万斯同却仍然在地上大声地啊哟着。
    他一面叫道:“这是有王法的地方,你们敢这么打人吗?”
    说着他由雪地里跳起来,两只手抓着地上的白雪,直向这高矮二人乱掷了过去。
    可是他有意乱掷着,那些雪团,不是在前,就在后,要不就落在二丑四周,反正没有一团打在二人的身上,同时他一边跳骂着,作出一副乡下人的样子。
    他这种情形果然就把这一双老江湖给蒙住了。
    二人本以为万斯同是一个角色,想不到却是一个如此的废物,一时怨气全消,都呵呵大笑起来。
    那矮子更大笑着大声道:“龟儿子,回家抱娃娃去吧!老子不晓得什么叫王法,嘻嘻……”
    他说着,又在那匹黑马的屁股上重重地一拍,大声喝斥道:“去你的!”
    那匹马经他如此一来,长嘶了一声,直向来处奔去。
    万斯同大声叫道:“天啊!我的马。”
    说着,就撒开双腿,直向马跑之处追去。
    那个矮子目视着他跑远了,遂笑得前后打跌,一面向瘦高子说道:“妈的!老子看走了眼了。”
    高个的瘦子也是呵呵直笑,可是他只笑了几声,就止住了,皱了一下眉道:“老二,那个小子腿好快啊!你先不要笑。”
    矮子闻言,直向马跑之处望去,果然人马已无踪影,他怔了一下,却又嘻嘻笑道:
    “你放心吧,他要是真有什么功夫,刚才怎么如此松包蛋?”
    说着咳了一声,走到了他的小驴旁边,他的怒火立刻又来了。
    只见那小驴方才被自己鞭过的地方,已然留下了一道红红的血印子,鲜红的血,已渗了出来。
    那头小驴像是极为痛苦的,不时回头用舌头去舔着伤处的血渍。
    矮子看到此,不禁打心眼里难受,又骂了几句,遂蹲在地上,解开行囊,找出了上好的刀伤药,小心地为它包扎了一番。
    高个子频频催促道:“快走吧,别再耽搁了。”
    这矮子才翻身上了驴背,一高一矮,遂缓缓向前行去。
    这两个怪人,正如万斯同所猜测,一点不错,他们是绿林道上有名有姓的一双人物。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和秦冰大战水母、花心怡的川西双白。
    那个高瘦个子的是草上露叶青,那个矮子是瓦上霜柳焦,兄弟二人向居川西。
    川西双白,成名武林已二十年,而且人人都知道,他二人是老搭档,极少有人敢轻易招惹他们,因为这两个家伙手段是太毒了。
    他们虽然定居川西,却从不在川西做案,每逢作案,这兄弟二人,必定借词外游,最远的地方,连直、鲁、青、蒙都曾去过。
    他们眼光准,盯货也是极为内行,无论黑白两道的东西,只要是大油水,绝逃不开他二人眼下,一经盯牢之后,他们是立刻上线开扒(下手行劫),绝不走眼,也从未失过风。
    所以,这几年来,他兄弟二人,始终过着优裕的生活,由于萍踪无痕,使一些知道他们底蕴的官府中人,也无可设法。海捕公文,散发各省,他二人依然逍遥自在,时间一久,连官府对他二人也不再缉捕了。
    三年前,他二人至洞庭寻水母报仇,虽是遇见了花心怡,令二人焦头烂额,可是最后仍然是报了仇了,水母和秦冰双双堕涧,自是万无活理,但那花心怡,也眼见她自峭壁上坠下,一口怨气也算是出了。
    川西双白由是返川,心情颇为愉快,他二人仍然是一年做案一次。
    这一次,他二人看上了一宗买卖,一路跟踪入浙,大致的情形,他二人也都摸清楚了。
    这宗买卖,说来实在惊人,那是当今圣上,御旨朱批特派大内三品带刀护卫项一公,至浙省三门湾,领回日本武士柴木三太郎护卫的八千金币和六十四颗夜明珠。
    这是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却不知怎么为这一双老儿打听到了。
    当今的这位武宗皇帝,原名厚煦,国号正德,十分英明,在位虽不久,却与邻邦十分和睦。他得知这个消息,亲自派下一名护卫至浙省迎接这位日本的武士,这件事,连浙省的地方官都不知道,可谓十分隐秘,一切都由那位身怀绝技的大内高手项一公部署迎接。他身怀有武宗皇帝的密令,可是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才会出示。
    这位三品护卫,自得到这项命令之后,内心可是十分焦虑,因为他原是江湖中人,所以很清楚江湖绿林中那些贼人的手段。
    所以他一路上乔装成一个极为平常的生意人,一点儿痕迹也不敢显露。
    等到在三门湾接下了柴木三太郎之后,他依然是提着心,要按皇帝的意思,是令他调动各省州县的捕快,协助护送。
    可是项一公却宁可独自一个人来办这件事,他知道这消息一经过州县官府,无异向江湖中标明了告示,反倒败露了身形。
    所以他沿途之上,是谁也不敢惊动,那位日本武士虽是日本的剑道高手,可是他深深知道,中国地大人多,能人异士太多,又经过项一公陈述其中的厉害,这时柴木三太郎也不禁有些发慌。
    于是在项一公的建议之下,这位日本人特地打扮了一番,衣服也换过了,模样儿看来倒是和中国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嘴上那两撇小胡子,他却舍不得刮,还有那口武士刀,他是说什么也要挂在腰上,据他说,这是代表他们日本人的武土精神。
    项一公因为他是客人,不好过分强迫他,也就只好任他如此。
    他二人自三门湾乔装入台州,预备稍歇一二日之后,即取道入京。不想,川西双白盯上了他们。
    叶青和柳焦也知道这买卖太棘手,而且一经抓获,自己二人是万无活理,而且这种事无异是犯上叛逆,太危险了。
    所以他二人更是十分小心,平日连大店都不敢进,吃饭也是找那些极小极僻的饭店,惟恐败露了身形。
    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百密难免一疏,却惹起了那位新上道,身怀绝技的万斯同的注意,这也是命运天定。
    川西双白这一次跟踪,可不像昔日那样亦步亦趋,他们线放得极长。
    所以,一路上,有很长的距离,很好的机会,他二人都不动,一直盯到了台州。
    在这个地方,他们的心才动了,为什么呢?因为这地方四面都是山,括苍、天台、大盆、雁荡等四周环视,一经下手之后,随便往哪一处山里窜,都令对方束手无策。
    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到了。
    不要看他二人这么悠闲地走着,其实他们的眼睛比谁都要精明。
    两头小驴渐行渐远,驿道也开朗了,展望在眼前,是一片辽阔的原野,昨日的大雪,点缀得这地方成了一个银色世界。
    矮小的柳焦咳了一声,勒住了小驴,翻着一双小眼道:“老大,我看那个老小子八成也有些明白了。”
    草上露叶青怔了一下道:“何以见得?”
    柳焦冷冷一笑,用手上那纯白细竹的小马鞭,指着丈许外的雪地道:“你看看这个。”
    叶青顺其指处看了一下,皱眉道:“这不是很清楚的轮迹么?”
    柳焦冷笑了一声道:“老大,你走了眼了,你再看看这边。”
    他的小马鞭又指向一个岔道,叶青顺望过去,不禁又啊了一声,道:“怎么又有一辆车呢?”
    矮子嘻嘻一笑道:“不要紧,他跑不了,要想瞒过我可是不容易。”
    他口中这么说着,陡然一按双手,整个的身子自驴背上拔了起来,如同一片枯叶似地,已落在了雪地上。
    就见他先弯下腰来仔细地观察着雪地里的轮迹,唇角带着冷笑。
    遂又在那岔道之处,也观察了一番。
    然后他身形一蹿,四平八稳地又落在了那小毛驴的驴背之上,手指前方大声说:
    “直下去,没有错。”
    叶青皱眉问:“有把握吗?”
    柳焦哂道:“你想,车上有八千金币,分量是不会轻的,在一上路时,我已试过了它的轮迹,除了吃雪不算,它下土的深外是一指半,现在一点也不会错的,快走,我们跟下去。”
    草上露叶青不禁十分佩服,当下嘿嘿一笑说:“真有你的,矮子。”
    两头小驴,即迎着凛冽的寒风,向前面疾驰而去,这一程,他们足足跑下去有好几里地。
    就在一箭的射程之外,一个小黑点,已在雪地里以奇快的速度移动着。
    柳焦嘿嘿一笑,手指前方道:“老大,没有错吧?”
    叶青手推着背后白布缠包的兵刃,冷笑道:“这是好地方,下手吧!”
    柳焦想了一想,摇头道:“不要慌,再等一会儿,现在我们上去看看吧。”
    二人同时用手把鞍后的行囊打了开来,一刹那间,叶青颔下多了一缕长须,手中多了一面小铜锣。
    柳焦的右手却多了一面旗牌,上面却写着:“六爻神课,奇门遁甲”。
    正中却有“大小白仙”四个大字,他背后还有一个木匣子,上面横一道竖一道贴满了红纸,写的是什么“万应锭”、“解肠散”、“七宝丹”……等等。
    叶青已迫不及待地飞驰而上,小驴上的串铃,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
    这一双小驴,一跑开了,可是真快,霎时间,已追上了前行的篷车。
    这时已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辆篷车,那是一辆双辕二马的黑色马车。
    马车的式样很特别,设计的式样也极轻巧,皮窗半敞开着,车行如飞。
    可是它的速度,依然是不如那双小毛驴快,不多时两头小驴已追到了近前。
    这时叶青的小锣“当”地敲了一下,高声道:“神算——灵”。
    赶马车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短小精干的汉子,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身上是有相当功夫的。
    这时他手中马鞭一挥道:“走!走!我们有急事要赶路,哪有工夫算命!”
    可是川西双白的两匹小驴,始终贴得很近,叶青打着京腔道:“客人要知道吉凶祸福,过去未来不要?卦不虚算,一算必灵。”
    柳焦也在一旁帮腔道:“来一卦吧,老爷。”
    那个马车夫倏地一勒缰,瞪眼骂道:“混蛋,给老子滚开!哪有在半路上算命的道理?闪开!”
    说着他举起鞭子,就要向叶青身上抽去,忽然车内传出一声:“福子,慢着。”
    那车夫愤愤不平地把鞭子收回,川西双白遂见车窗“哗”地一声全开了。
    现出了一个六十上下的老者面孔来,这老者面色红润,两道灰眉已半秃落,双眉之下,那一双眸子,倒是精光四射,他身上穿着一袭酱面团花的袍子,头戴小便帽,完全一副商人的打扮。
    他向二人打量了一番,面现惊异地道:“你们要干什么?”
    柳焦抢先说道:“老爷,我们是南昌的大小白仙,专为过往的贵人算卦的。老爷,求一卦吧!”
    他一面说着,还作出一副卑下的笑容,老者闻言半天之后,才冷冷地一笑说:“我们有急事,要赶路,你们找别人去吧!”
    说着正要挥手令行,可是叶青忽地用手抓住了他的车窗,笑道:“老爷,你面现晦纹,前路必有凶险,还是来一卦吧!”
    老者闻言不禁勃然大怒,双目一瞪,紧接着,他却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笑罢之后,他点了点头道:“朋友,你们招子可不亮,我们这车上可没有油水呀!”
    双白不由心中一惊,柳焦装作不解笑道:“咱们要小油水就够了。”
    这老者忽地双眉一挑,“砰”的一脚,把马车门给端了开来。
    跟着他一挺身,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们想干什么?朋友,你们报个万儿吧!”
    双白嘻嘻一笑,交换了一下目光,柳焦忽地一抖手,把手中的旗牌抖出,直向着老者面门点去;并且发出了一声狂笑道:“相好的,别装糊涂了。”
    那老者果然武功不弱,他忽地朗笑了一声,大声喊道:“柴木小心,有强人来了。”
    车座里,立刻有人应了一声,只听见哗啦一声,另一扇车门也开了。
    从里面跳出了一个身材矮胖,留有八字须的人来,只见他腰上插口长柄的长刀,另一边,也有一口皮鞘的短刀。
    此人一下地,怪声怪调地道:“强盗,哪里?来来……”
    一眼看见川西双白,这日本人也不由吃了一惊,因为他想像之中的强盗,必须是人高马大,却想不到对方竟是如此一双不起眼的人物。
    当下狂笑了一声,回头对那老者道:“中国朋友,不要慌,我来!”
    只见刀光一闪,一口明晃晃的武士刀,已自鞘内拨了出来,并且就势,快如闪电地直向柳焦连人带驴劈了下去。
    川西双白一见来人这种怪相,就知是来自东洋的武士,别看他二人横行武林数十年,伤人无数,阅历老练,可是东洋人,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要说比斗,连见也是第一次。
    柴木的刀到,柳焦身形一偏,已离鞍而下,真是轻同落叶一般。
    东洋人对于这一手,是从心眼里佩服;可是,他依仗着自己乃是东洋有名的刀手,还没有把这两个人看在眼中,只是心内有些惊异而已。
    按他们本国的刀法,也是大有讲究的,普通刀手只能封一方,即正前方,较高者可兼顾二方,最高者可封四方,即四面敌人来,都可防御。
    柴木的造诣,已到了封四方的境地,是以一刀不中,他赶上了一大步,又是一声吼叫,刀由右前方,斜劈而出,映出了一道寒光。
    就在这时候,矮小的柳焦,已冷笑了一声,呼的一声,展开了他的那柄奇怪兵刃“紫金旗”。
    随着旗展之势,卷起了大片的雪花,他身形向下一矮,紫金旗向外一挥。
    只听得“当”的一声,两股兵刃迎在了一块,柴木三太郎就觉得掌心一阵发热,武士刀差一点给震了出去,这才知道中国人果然厉害。
    他双手紧握刀柄,再次进身,武士刀贴着地面,“唰”的一声砍了出去。
    柳焦和这个东洋人动手,心中却一直有些提心吊胆,方才一接之下,他觉得对方手劲很大。尤其是对方那种刀势,自己还真摸不清他的路数。
    这时一旁的叶青已冷笑道:“快点制服了他,哪有工夫与他瞎缠!”
    柳焦这次身形已跃了起来,可是柴木的刀法,也不可轻视。
    一连三刀他没有砍中敌人,他已老羞成怒,这时他忽地大吼了一声:“唬哧!”
    只见他倏地一翻手腕子,掌中刀由下而上,长虹贯日似地卷了起来,直向柳焦的小腹上直劈了过去。
    这一式刀法,是柴木救命绝招之一,柳焦一时大意,差点为柴木砍上。他身形虽然跃起,可是看起来却是险到了家,柳焦不由大怒,一时杀机顿起。
    只听他狂笑一声:“好奴才!二太爷今天看你怎么跑!”
    口中说着,掌中旗蓦地卷起,“浪打金舟”,挟着一股罡烈劲风,直向柴木迎面打去。
    柴木猛地向左面一闪,可是柳焦紫金旗上诡异莫测,看是打东,其实打西。
    柴木方举刀格去,刀势一出,这位日本的武士,立刻也知道自己是递了一个空招,他猛地大叫了一声,想借势吓退对方。
    这位来自东瀛的武士柴木三太郎一声大吼,倒是把川西双白中的那位瓦上霜柳焦吓了一大跳,紫金旗已发出,却又倏地往回一收。
    只见他那矮小的身子,如同狂风似地转了出去,紫金旗往掌下一压,惊异地向着柴木仔细地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道:“东洋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柴木早先曾在中国住过,略悉汉语,此时闻言双手握刀,大吼了一声:“我西!”
    这一刀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向瓦上霜柳焦当头劈了下来。
    柳焦这才知道,日本人那一声吼叫,乃是无为而发,却想不到把自己吓了一跳,方才一式自己原来已取胜,如此却令他逃开,一时怒火中烧,杀机顿起。
    柴木刀到,柳焦只向侧边一闪身子,左掌向外一封,施了绝招“恨福来迟”,只听嗡一声,柴木的刀已被封了出去。
    东洋人对这种功夫是外行的;而且是闻所未闻,这口倭刀被柳焦这种内家真力一崩,他只觉得一双虎口炙炙地发热,同时身子直向后仰了出去。
    瓦上霜冷笑一声,进一步,紫金旗再次卷起,“遍卷飞萤”,直向柴木侧腰卷去。
    柴木三太郎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身形后仰,门户大开,若再想逃开柳焦这一式,那真是妄想了。
    那一旁身负皇命迎接柴木的大内高手项一公,看到此,他是再也忍不住了。
    他原以为这位来自东洋的剑手,必定也有几手厉害的功夫的,却想不到竟然如此脓包。
    柳焦的紫金旗只要一挥下,这柴木若想逃得活命,那可真是梦想了。
    而项一公身负皇命,负有保护柴木之责,若是柴木丧命,自己也可能因此丢官丧命。
    所以他是再也不能装糊涂了,这时尖叱了声:“朋友住手!”
    声随人起,声落人落,一支鸠形杖已把柳焦紫金旗磕在了一边。他就势一晃身子,挡在柴木的身前。柳焦招已展出,忽地为一柄鸠形杖自一边磕开。只觉得对方手劲颇大,再一注视,才知来人竟是那来自大内的项一公。
    瓦上霜柳焦身形旁侧,嘻嘻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样?朋友,他也要尝尝柳老二手上这柄玩意儿的厉害么?”
    项一公这时连怒带气,脸色焦黄。
    他拿出了他的官架子,咳了一声道:“二位朋友,你们的招子空了。”
    说着连连冷笑不已,柳焦一翻小眼道:“此话怎讲?”
    一旁的草上露叶青也冷哼了一声道:“兄弟,你不要中他的诡计。”
    项一公嘿嘿一笑,手指着柴木三太郎道:“这位是来自东洋的朋友,来此是为朝我皇上天子,不才我正是护送这位朋友的官差。”
    说到此,他双目一瞪,厉声道:“我是朝廷三品带刀护卫,此次当差,受有圣上亲托,尔等草寇有几个脑袋,竟敢打劫皇差不成?”
    谁知道这川西双白,乃是绿林中专做别人不敢做的硬买卖,项一公这番话,并吓不倒他们。这时闻言之后,那柳焦嘻嘻一笑,点了点头,转首向着叶青道:“老大,听见没有?人家是大内的高手,而且是负老头子的钦命的,怎么样,咱们只好逃了吧!”
    草上露叶青哈哈一笑,啐道:“鹰爪子(绿林中人称官府人皆是如此)!你打这个旗号,就能把我兄弟吓住了不成?”
    说着又是仰天一笑,兔嘴连掀,道:“相好的,这里是天高皇帝远,你别吓唬咱们,我们不向你要钱,我们跟这位东洋朋友要点东西。”
    项一公听到此,不由又惊又急,惊的是,这是一桩极为隐秘的事情,怎会为这两个人打听到;怒的是自己抬出了皇差的身份,这两个东西居然毫不买账,竟敢以身对抗皇室,真是胆大妄为之极。
    他说着自怀内掏出了一个杏黄色的信封,匆匆打了开来,现出了一张公文,上面有血红的大印。当然,川西双白作案已久,焉有不认得这种东西的,他二人一看这种公文的形式,就知道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随身公文。只凭此一纸公文,沿途百官无不唯命是听。
    他们对着了一眼,二人微微一笑,更坚定了他二人的下手决心。
    项一公公文在手,微微抖了一下,大声道:“怎么样?你二人莫非还要亲自过目一下才行么?”
    柳焦扬了一扬手,嬉皮笑脸道:“快!快收起来,收起来,皇帝老子还要那么多钱干嘛呀?再说这点点小芝麻,在他老人家眼睛里,又算得了什么呀?”
    才说至此,那项一公斥道:“住口!”
    他指指柳焦道:“你有几个脑袋,竟敢上侮天子?好!好!今天你家项大人,就拿下你这不知死活的逆贼。”
    他说着匆匆把信封收起,回身对柴木道:“你还是快快进车里去吧,待我来拿下他。”
    柴木三太郎闻言,摇头大声道:“我不怕,不怕……”
    他边说,身形平蹲,双手把武士刀向前举了一举,他刀身平置,借着刀光,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自四面八方偷袭的人影。
    瓦上霜柳焦嘿嘿冷笑一声道:“老大,你办你的,我来对付这倭鬼。”
    项一公闻言不禁吃了一惊,他知道这高矮二人,身上都有惊人的功夫,自己或许尚可勉力对付一人。可是,柴木三太郎的本事,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他如何有能力来对付另一人?
    一念及此,项一公就不敢动手了。
    他脑筋转了一转,当下干笑了一声道:“二位朋友,我知道你们是身上缺点银子,这事情容易,待我写一张字条交给二位,前往台州府衙门领取现银五百两,就算我项一公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如何?”
    瓦上霜柳焦闻言,嘿嘿冷笑了一声道:“谢谢你了……”说罢,遂一瞪眼,冷然一笑,道:“朋友,你看错人了,就凭五百两银子,就想打发我们?”
    项一公强忍怒火,道:“你们想要多少?朋友,本大人纯系爱护你们,你们不要不知好歹。”
    柳焦哈哈大笑道:“好!好!既然你如此爱护咱弟兄二人,我们也不能不知好歹。
    这么吧,那八千金币免了,只要把那一批夜明珠交出来,我们就走。”
    此言一出,项一公不禁脸上变色,就连柴木三太郎也吓得一怔。
    项一公一定神,瞪眼道:“什么……夜明珠?”
    柳焦笑笑道:“不错,把夜明珠拿出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项一公这时只好振作起来,他点了点头道:“二位朋友果然高明。不错,这位柴木朋友是带来了这些贡礼;可是,这些东西早就从旁的地方运走了。”
    柳焦一声断喝:“你胡说!”他冷笑了一声,又道:“柳二爷眼里可是揉不进沙子,你如何瞒得了我兄弟二人?”
    项一公淡淡一笑道:“信不信由你。”
    这样一来,不禁令川西双白十分猜疑,叶青首先忍耐不住,冷哼了一声,道:“我自己会看。”
    他身形一晃,已纵上了马车,那赶车的,乃是大名府的捕头要命金老七乔装的。
    他从二人这种打扮举动,以及口音上,略略判断出二人的身份,心中大为吃惊。
    他知道这两个人,实在太棘手,今天的下场,将是不堪收拾。
    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坐看此人如此妄为。
    当下冷笑道:“下去吧!姓叶的!”
    只见他双掌向外一抖,以“神龙抖甲”的招式,直向叶青面上击来。
    叶青身形即将飘上,闻言忽地一个倒折,遂落下一边,他打量着这车夫,道:“你如何识得你大爷?”
    要命金老七哈哈一笑道:“川西双白乃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咱怎会不知?”
    他冷笑了一声又道:“只是叶老大,你应该明白,这个案子是做不得的。”
    项一公经金老七如此一说,不禁顿时就怔住了。
    这时才知道,这两个怪人,原来就是绿林道上,专做大案的一双巨盗川西双白。项一公想到此,内心就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当下嘿嘿一笑,拱手道:“方才项某不知,原来二位竟是武林中盛传的川西双白,叶义士和柳义士,真是大大地失敬了。”
    柳焦嘻嘻一笑,摆了一下手,道:“得了,项大人,不要损我们兄弟了,到底交不交出来?”
    项一公皱了一下眉,冷冷地道:“二位朋友,那东西确实不在此地,你们叫我如何交呢?”
    柳焦嘿嘿一笑,点了点头道:“好!那么在下要看一看,如果真如你所言,我兄弟是扭头就走。”
    项一公浓眉一挑,冷笑了一声道:“随你好了!”
    柳焦回过头来冷冷一笑,招手向那个坐在马车上的金老七道:“兄弟,你先下来,你拦不住我。”
    金老七狂笑道:“你们好大胆,连钦命的官差也敢打劫,川西双白,我看你们以后也不要再混了。”
    柳焦两道横眉一挑,正要发作,项一公在一旁叱喝道:“老七你下来,我们不能难为江湖上的好朋友。”
    要命金老七口中答应了一声,心中不禁犯嘀咕,暗想道:“你也太大胆了,你那种障眼法,怎能瞒得过这两个家伙?”
    可是项一公之言,他又不能不听,当下自车辕上飘身而下,那草上露叶青,心知自己这位拜弟心细如发,如果那批珠宝放在车上,定然是逃不过柳焦的眼法。
    他不由直着嗓子叫道:“老二,你上去看看吧,车下面有我呢!”
    瓦上霜柳焦答应了一声,身形已狂飘而起,落在车篷之上。
    他那矮小的身子,并不先翻入车内查看,却在车篷之上,运功晃动起来,整个车身都为之摇动了起来。
    这种举动,除了柴木三太郎不懂之外,项一公和要命金老七可都知道,这是一种江湖“天秤”的手法,和“量天尺”同样具有特殊的功效,施功之人可从车身晃动及重量上察出车上到底有多少油水。
    柳焦晃了一会儿功夫,冷冷一笑道:“对不起,项大人,我可要看个仔细。”
    他口中说着,紫金旗“呼”的一声卷了起来,可是他这旗杆尖上,却有三四寸长的一个尖子,看起来两边有刃,锋利已极。
    这瓦上霜柳焦,也是胆大至极,他哼了一声,右手挥动旗杆,只听见“哧!哧!”
    一阵割裂的声音,那牛皮车篷,竟为他划得四分五裂,哗啦一声掉了下去。
    项一公并不动声色,可是那要命金老七,看到此,却忍不住厉声道:“柳焦,你这是为何?”
    柳焦脸上带出极为愤怒的颜色,显然是他发现这车篷内外并无什么东西。
    想到了跟踪一路,竟会落了个空,这柳焦不禁勃然大怒,旗杆挥动,一片“咔嚓”
    之声,整个车子,被他砍了个乱七八糟。
    项一公大声道:“柳朋友,项某并不骗你吧,你们招子可是空了。”
    话犹未完,这柳焦暴怒之下,双手握杆,“咔嚓”一声,砍在车座之上。
    只听见“呛”的一声,他那旗杆顶尖,非但未陷下去,却反倒弹了上来。
    川西双白,是何等角色,焉有不明白的道理。
    就见柳焦狂笑一声,忽地伸手直向那车座抓去,可是这时候那一旁的项一公,却是再也沉不住气了。
    他厉吼了一声道:“姓柳的,你给我闪开了。”
    项一公口中这么叱着,鸠形杖已抡起,朝着瓦上霜柳焦搂头打下,身形如狂风而进。
    柳焦尚未出手,那一旁的叶青狂笑了一声道:“项一公,你说话太无信用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已跟踪而上,同时那口弧形剑已抽了出来,划出了一弯新月似的光华,直向项一公后脑上砍下。
    项一公这些年养尊处优,虽说是武功已搁下了不少,可是他仍然有相当的身手。
    此刻叶青的弧形剑猛劈而下,项一公一声不哼,“怪蟒翻身”,鸠形杖向外霍地一挥,只听见“当”的一声,竟把叶青的弧形剑磕在一边。
    项一公这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知道自己如不能制服川西双白,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所以他这时再也不存善罢甘休之想,因为对付这两个巨盗,任何妥协都是妄想,他们所要的只是钱。
    项一公有了这种见地,身形霍地向下一矮,鸠形杖由侧边抡起,以“西天一拐”之式,陡然打了出去,快似惊雷骇电,直向草上露叶青左耳击去。
    叶青狂笑了一声道:“好。”
    只见他身形一个疾转,弧形剑向下一压,平着向外一推,这一招名唤“大开革”,项一公转身稍慢,只听见“哧”的一声,一件外衫,竟被划开了尺许长的一条大口子。
    这种情形,直把这位素日养尊处优的项一公,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口中忍不住“呀”
    的叫了一声。
    惊魂乍定之下的项一公,不得不把自己压箱子底儿的功夫,都施展了出来,一时间杖影憧憧,剑光闪闪,在这四处无人的雪地上打了起来。
    再说瓦上霜柳焦,在挥刃乱砍之中,忽地发现了车座之下似有东西。
    他冷笑了一声,就在项一公为叶青缠住的同时,这位胆大包天的巨盗,倏地一脚直向那马车座上踢去。
    只听见“砰”的一声,车座倏地飞起,轰隆一声,落在雪地之上,顿时摔了个木屑纷飞。同时间,却由车座之内,滚出了一大一小两口黑漆描金的箱子。
    柳焦不禁狂喜,大叫了一声,直向雪地里这两口箱子扑去。
    可是这时候,那一旁的柴木三太郎也急了,那伪装马车夫的捕头金老七也急了。
    他二人,自两个不同的地方,各自大吼了一声,双双向柳焦扑去。
    金老七一声断喝,道:“朋友,你纳命来吧!”
    紫金刀以雷霆万钧之势,挟着刺耳的尖风,直向柳焦顶门上劈去。
    在同时同刻,那柴木的武士刀,更是闪起了一道锋芒,直向柳焦拦腰斩去。
    双方的势子,可谓都是极为紧凑,绝不容瓦上霜柳焦有瞬息的转身机会。
    可是这位来自川西的巨盗,确实有令他骄傲的功夫。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只听他发出了一声狂笑,就见他那矮小的身躯,在雪地上倏地腾身而起。
    那种起势,如同是海燕穿云也似,快如闪电,快得令身侧二人,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手上的兵刃。
    你看吧,柴木的武士刀,直向金老七的肚子砍来。
    而金老七的紫金刀,却挟着劲风直向柴木三太郎的头顶上直劈了下来。
    二人都不由大吃了一惊!
    日本人对于“封闭”的招式,是有相当研究的,这个时候,他那矮粗的短腿向前跨出了一步,武士刀用最快的速度往回一抽,接着往空一举,直向金老七紫金刀上猛磕了过去。
    只听“当”的一声。
    柴木三太郎“啊哟”一声,武士刀左颤右荡,只震得他虎口破裂,鲜血顺腕而下。
    要命金老七的右手,同时炙热如焚,紫金刀也差一点出了手。
    他的身子由于冲势过猛,“噔噔噔”一连跑出了十来步,最后还是用刀在雪地里用力一栽,要不然他是非倒下不可了。
    瓦上霜柳焦一个普通的起式,就令二人相继吃亏,他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
    紫金旗“呼”的一声,展了开来;然后在空中来回地展动了几次。
    这狂傲技高的矮子,露出了满口的白牙道:“你们谁不怕死就上吧!”
    东洋人的武士精神是了不起的。
    柴木三太郎大吼了一声,他鲜血淋漓地持着那口武士刀,赶上了一步,一刀劈下。
    柳焦向右一闪,柴木平刀再次斩来。
    柳焦长笑了一声,身形向上一拔,可是东洋人却也未可轻视。
    柴木三太郎显然也知道,如果失去了这批珠宝之后,下场是不得了的,所以他现在是真急了。
    就在瓦上霜柳焦身形拔起之时,东洋人施出了他们日本剑道的一式绝招。
    这一式绝招叫“燕上飞”,只见他用足尖一踢刀尖,这口武士刀霍地向上一跳,刀刃由下霍地向上一翻,陡然成了向上。柴木三太郎就势又是一声大吼:“哇西!”
    武土刀由下而上,长虹似地划了出去。
    这一式,倒是大大地出乎柳焦意料之外,他在空中不禁吃了一惊。
    当下再也不敢怠慢,紫金旗卷起了一片乌云,直向柴木三太郎的刀尖上缠去。
    只听“呛”的一声,紧跟着东洋人只觉得刀身一阵急颤。匆忙顾视之下,方知道自己这一口刀,敢情竟为对方的紫金旗缠了一个紧。
    柴木三太郎情急之下,又是“哇西!”一声大吼,他用力地向外夺刀。奈何瓦上霜柳焦,这时也在情急的头上。
    因为看见那个伪装车夫的人,正弯腰要提雪地里的两口箱子。
    柳焦怎能不急呢?
    这时他一提丹田之气,力贯右腕,霍地向上一挑,大叫了一声:“撒手。”
    只听“呛”的一声,柴木三太郎那口随身不离、爱同性命的武士刀,已脱手而出,闪着一道银光,直向当空飞出去。
    东洋人拔刀的功夫是相当快的。
    柴木三太郎在长刀出手之后,已吓了个魂飞魄散,可是在这种要命的关头,他不能不救自己。
    长刀一出手,他的短刀可就跟着出了鞘。
    就见他猛然扑了过来,大吼了一声:“杀!”
    那口短刀,猛地朝着瓦上霜柳焦当胸插了下去。
    然而,瓦上霜柳焦怎会又让他贴近身边。
    就听他冷笑了一声,紫金旗再次向外一挥,“叮当”一声脆响。
    柴木三太郎就觉得眼前一花,他还没看清楚,手上那口短刀又不见了。
    这才知道果然厉害,吓得他面无人色。
    他猛然往后一个旋身,撒腿就跑。
    在他缠在头上的那方头巾之内,藏有一十二枚飞镖,这是他的暗器。
    这种飞镖的样式,和我们中国所谓的“镖”大有出入。
    我们所谓的镖,无论瓦面透风镖、梭子镖,或三棱镖,都是长锥尖形的东西,后面拖有镖衣。
    可是柴木这种镖的样子,却是星的形状,每一枚镖上,都有几个挺出的刃子。
    他们发镖的手法也是不同的。
    柴木三太郎身形回转之际,右手摸头,已用中、食二指,夹在了一枚镖的刃角之上。
    这时柳焦已冷笑着飞身上来。
    柴木三太郎一声断喝,虽不同我国江湖上发镖的规矩“着”或“打”,可是这也算是他们日本武士光明正大的一面。
    因为武林中人不齿的是那些出暗器而没有声音的人,因为那令人防不胜防。
    东洋人这一声断喝之后,紧跟着闪出一点星芒,直向柳焦面门上打来。
    可是柳焦出身绿林,对于接发暗器,是最拿手不过的,他们兄弟二人,光只是练习暗器听风一项,已不下十年之久。
    所以柴木的暗器来了,他连眼皮也不撩一下,就能知道所奔来的位置。
    只见他铁旗一挥,“叮”一声,已卷入旗内。
    柴木大惊,身形一矮,接着连发三镖,可是奈何对方接暗器手法高明。
    只听得“铮铮”又是两声,二镖遂又被卷入旗内。
    柴木这才知道厉害,他大吼了一声,一手拈着头巾,正想以他的一手最拿手功夫,把所有飞镖,全数借着一抖之势,打了出去。
    可是他晚了一步。
    那矮小的柳焦,就像是一阵风似地扑了上去,只见他铁旗一挥,劲风扑面而至。
    柴木三太郎正想此命休矣,遂觉得喉咙下一寸二分处,倏地一阵奇酸,不容他喊出一点声音来,便“扑通”一声,翻身栽倒在地上。
    瓦上霜柳焦以点穴手法,点倒了这名来自东洋的武士之后,他的身形绝不少缓须臾。
    原因是那名叫金老七的捕头,已把两口箱子搬上了马车。
    此刻他已扬鞭待发。
    若容得他逃开了,川西双白这连日的苦心,可就算是白白地浪费了。
    他发出了一声刺耳的狂笑:“小辈,你还想跑么?”
    只见他那矮小的身材,在雪地上一连三个起落,施出“海燕掠波”的轻功绝技,如同燕子似地扑上了那辆马车。
    要命金老七这时已策动了马车,二马展动铁蹄,如飞似箭地向前奔驰着。
    可是柳焦身子竟如飞地扑上来,金老七一咬牙,猛地自车座上回转身来。柳焦大喝了一声:“下去!”
    只听见“嗡”的一声。
    金老七要是胆敢不撒手丢刀,他这只右掌五指,非得当时就折断不可。
    他口中“噢”了一声,这口金刀是再也拿不住了,随着柳焦的掌式,这口刀“呛”
    地破空而出,“噗”的一声,深深地插在雪地里。
    这时候金老七是吓得魂飞九天,他身子在车座上一滚,遂自跃起。虽然兵刃出手,他竟不服输。
    这时他双拳以“黑虎伸腰”的招式,猛地直捣而出,直向柳焦前胸击去。
    柳焦身形向侧一偏,狂笑了一声,只见他旗交左手,右手斜着向外一分一展!
    随着金老七发出一声大叫,整个身子就腾空飞了出去,“噗哧”一声就摔在雪地上了。
    他和那位东洋朋友一样,也被柳焦给点中了穴道,只是,比柴木三太郎要严重得多。
    瓦上霜柳焦一向是心黑手辣,从未对敌人手下留过情,今日之举,显然有因。
    这时候,马车就像亡命似地,直向前途狂奔着,瓦上霜柳焦,用力地带住了缰绳,两匹马总算驯服在他的大力之下。
    他在车座上回头,想去助他拜兄一臂之力,可是不劳费心,草上露叶青,在这颇长的时间之内,已经把他的对手项一公制服在掌下。
    现在那位大内高手,就和他的两位伙伴一样,静静地躺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了。
    他也是被叶青点中了穴道,现在是神智昏迷,不省人事。
    草上露叶青如同一只巨鹰似地落在了车座之上。
    “办得好,兄弟。”他说。
    “嘿!”柳焦一笑,缩了一下脖子问,“那个鹰爪子呢?”
    叶青笑了笑说:“躺下了!”
    “死了?”柳焦紧张地问。
    “你放心。”叶青道,“我们不能杀他,我只是点了他的穴道。”
    叶青嘻嘻一笑,道:“快!老大,快坐好,我们赶下去看看。”
    草上露叶青身形一飘,已坐在柳焦的身旁,他二人都不禁仰天狂笑了起来!
    两头白色的小毛驴不待主人的吩咐,这时都偎了上来,一左一右随着马车向前狂驰着,哗哗的串铃声,在这大雪天里,听来尤其悦耳。
    似如此行到了一个山洼子里,马车停了下来,他们在这里弃车取宝,然后洋洋得意地直向台州府行去。
    可怜那三个人,躺在大雪地里,他们的生命又能算什么呢?在失去了这些宝物之后,他们真是不如死了的好。
    大雪又继续下起来了,一片片的雪花,像棉絮似地,轻轻地落下来,落在这三个人的身上。
    如果再没有人来解救他们,看样子只消一会儿工夫,就会看不见他们了。
    幸好一匹快马,如同惊雷骇电似地,直向这边飞驰而来。
    那是一匹高大的黑马,马上是一个英姿朗爽的青年,一袭青衣被风吹得猎猎起舞。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来迟了,所以策马如飞。
    刹那间,他已经到了近前,他为眼前的情形惊得呆愣住了!
    青年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咬牙道:“糟,我太大意了,这一定是方才那两个怪人做的。”想到此,他手一按鞍,整个身子“嗖”地一声飘到了雪地上。
    三个人躺在地上,就像死了一般。
    青年走过去,先在第一个人身子旁蹲了下去,他用手试了试那人口鼻,发觉还有一口气,这才放心。
    这人正是来自大内的项一公,他为草上露叶青,点了背后的“志堂穴”。
    因为这穴道,是一个大穴,天气又冷,项一公已奄奄一息。
    如果再有两个时辰不把他救回来,项一公这条命,可就要完了。
    可是这个英俊的青年万斯同,他既然来了,一切也就完全改观了。
    他把这老人扶起来,试了试他的关节,已知他是为人点了重穴。
    当下皱了皱眉,真力提贯右掌,试着在对方心脉上运力一逼,这老人发出了一串剧咳之声,呛出了一口痰,方慢慢地醒转过来。
    万斯同摇动着他问道:“喂,你是谁?怎么一回事?”
    项一公神智这时才清醒了过来,他猛然由地上挺身而起,口中大吼了声:“好强盗!”
    说着一掌直向万斯同面门上劈了过来。
    万斯同哂然一笑,轻舒右掌,只一下,就叼在他的手腕之上,微微一笑道:“老先生,你认错人了,我是救你的。”
    项一公用力地挣了几挣,如同蜻蜓撼石柱一般,休想摇动分毫,他的脸色骤然大变。
    可是他听了对方的话之后,脸色又变了过来,四周看了两眼,不由长叹了一声。
    万斯同皱眉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说,也许我能帮你一个忙。”
    项一公点了点头,说道:“朋友,谢谢你救命之恩,我叫项一公,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
    说着手一指倒在雪地里的二人,不禁脸色大变道:“他们死了?”
    万斯同这才想起来只顾和他说话,却忘了还有两个人没救呢。
    当下也顾不得再问他,匆匆把二人相继救了回来。
    好在二人全是被点了穴道,时间也并不久,所以尚无什么大痛苦。
    那柴木一醒回来,首先大叫道:“马车……马车……啊……啊!夜明珠!”
    项一公忙向他摆了一下手,指了一下万斯同,东洋人这才明白,忙把口闭上了。
    他一双眸子,惊奇地打量着万斯同。
    同样的,万斯同也因柴木三太郎样子奇怪,心中也十分惊异,也在打量他。
    柴木讷讷道:“你……你是哪谁?”
    万斯同笑了笑说:“你们不必多心,我姓万叫斯同,乃是一个过路人。”
    项一公叹道:“二位不必多疑,我们的命,都是这位年轻的朋友救活的。”
    柴木张着大嘴:“啊!”
    要命金老七办案多年,阅历颇丰。
    他一看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就知道,对方是一个身怀奇技的人。
    第一,他年纪轻轻,竟能不假手于人,而把自己等三个人相继解开了穴道,如无高深的武功造诣,以及血脉功理,是绝不可能的。
    第二,这大雪的寒天里,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衣,丝毫看不出他有畏寒的感觉。
    基于以上两点,所以要命金老七认为这青年,定是一个风尘奇士。
    他拱了拱手道:“万少侠,谢谢你救命之恩,要不然,我们就……”
    说着,长叹一声,万斯同点了点头,又冷笑了一声,道:“你们定是遇见了强盗,我只要知道,强盗是什么样子?你们失落了什么东西?”
    柴木三太郎结结巴巴道:“西的(是的)!西的!遇见了两个……”
    万斯同张大了眸子道:“果然不错,两个什么样子的强盗?”
    柴木哧哧道:“白……小……矮……”
    万斯同皱了一下眉道:“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项一公在一旁拱了下手道:“朋友你不要见笑,我这位朋友他不是中国人。”
    柴木连连点头道:“东洋……东洋……”
    万斯同这才恍然大悟,很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项一公又叹了一声道:“朋友,你猜得不错,我们遇见了两个强盗。”
    “是两个骑小驴的怪人是不是?”万斯同问。
    三人都不禁一怔,项一公张大了眸子道:“不错,他们在哪里?”
    金老七直着眼睛道:“川西双白,万朋友,他们是一对很厉害的独行大盗。”
    万斯同冷冷一笑道:“果然我没猜错,我现在就去为你们找回失去的东西。”
    说着就去拉马,又想起一事,回头问:“你们到底丢了些什么东西?”
    项一公立刻笑了笑道:“嘿……东西倒没什么要紧……只要能……”
    金老七岔口道:“项大人,依卑职看来,这位少侠武技高超,或能为我们把失物找回,我们还是把实话告诉他吧!”
    项一公脸色一红,很凌厉地用目光瞪着他,冷冷一笑道:“自己的事,如何能麻烦别人?你也太糊涂了。”
    万斯同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自不便多问,只是……”
    万斯同顿了顿,遂冷冷一笑道:“好吧!那么我走了,我会为你们帮忙的。”说着又扭脸向一旁的要命金老七及那位东洋人柴木三太郎,点了点头,径自催马而去。
    他心中不禁有些生气,本想就此一去不管了,可是却又禁不住他与生俱来的侠骨热血,这种事情不遇则已,真要是遇见了,岂有抖手一走之理?
    马行如风,他这一阵疾驰少说也有十来里下去了,远远看见前路渐窄,高山渐近,这条驿道更是人迹荒落。
    不远处山道歧路甚多,万斯同不由皱了一下眉,因为如此一来,就不容易察出川西双白确实的遁处了。
    忽然,他看见一辆篷车,耸立在前面山脚的几棵枯木之下。
    他精神大振,抖缰而上,渐渐看清了,果然是一辆马车。非但如此,在车边,还有两匹枣色的马。
    万斯同催马至前,先四面打量了一会儿,不见任何人迹,他就由马上纵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车座之上。
    这才发现,整个的马车,只不过是剩了外表的一个架子而已。
    至于车内座椅,以及踏板,全都为刀剑砍得稀巴烂,简直形同一辆柴车一般,前面用以套马的一双车杆,也自中断成了两截。
    万斯同心中有些奇怪,暗忖:他们何故如此破坏这辆马车,却又留下这两匹马?
    想着自车上飘身而下,过去拉过了那匹枣红色马来,这才发现,原来二马系肚的皮带,都被割断了。
    如此一来,这两匹马,只能徐行,想要远途长驰,却是不行了。
    万斯同冷笑了一声,心说川西双白也欺人太甚了,我一定要斗一斗他们。
    想着他就又上了自己的马,却是不知走哪一条路下去。因为眼前有四道岔口,他细看各路,有三道路口都有凌乱的蹄痕,只有一条却是一点印痕都没有。
    他犹豫了一阵,飘身下马,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心想川西双白诡计多端,我看这其中必有道理。于是他就顺着每段路行了一段,立刻他得到了一个结论。
    这几条路情形很怪,三条满布蹄痕的路,在不远的地方,却留有清楚的痕迹。
    万斯同并且可以分辨出来,那是属于驴子足印,关于他此一判定,昔日在追踪龙十姑时,已经得到了证明,是不会错的。
    如此看来,川西双白虽是享誉江湖的老行家,可是他们在这年轻人的眼中,却是败露了身形,前路上,终有见面之时。
    万斯同根据此一断定,催马尾随了下去。
    那么川西双白,他二人到底又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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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官差官威枉法枉民
    这两个川西巨盗,自入道作案以来,可以说无不马到成功的。就像今天一样,他二人顺利地又把这一宗大买卖搞到了手中。
    你可以想象到他们在成功之后,那种得意神态。
    他们并骑在雪道上驰着,不时传来他们得意的笑声。
    两口黑漆的木箱子,分驮在那两匹小驴的后股上,叶青忍不住怪笑道:“老二,咱们下来看看。”
    柳焦摇了摇头,嘻嘻笑道:“你就是忍不住,咱们要再走一程,现在还有危险。”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皱了一下眉说:“妈的,我还有点担心,那三个家伙会追上来。”
    叶青冷笑了一声道:“他们真要追来,我们可不能留下他们的活命了!”
    两匹小驴跑开了,可也真不亚于健马,八只小蹄子翻动,雪花如珠。
    不多时,他二人又赶了七八里。
    眼前已行到一片森林,这林子已为白雪整个地盖住了。
    在林子的对面,有人家居住,两匹小白驴已累得气喘如牛,周身直冒热气。
    川西双白忍不住了,他们二人双双下了驴背,把两口箱子先搬下来,费了半天事才打开来。
    他们眼前,是一片金玉光辉。
    那是满满的一箱金币,一小箱光华四溢的明珠。
    两个巨盗眼睛都直了,虽然他们为盗数十年,可是像这么整箱的明珠、黄金,还是第一次过手。
    有此二箱东西,他们是今生今世吃用不尽,再也不必去冒什么风险了。
    两个人一时喜得都呆住了。
    柳焦遂用力把箱子盖上,并且回头看了几眼,紧张地道:“快包上!快包上!”
    叶青匆匆取了两块麻布来,二人匆匆用麻布,把箱子包上了,又结结实实地放上驴背。
    叶青说:“兄弟,这一下子,我们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了,我们要好好数上几天。”
    柳焦点了点头,却又皱眉道:“这种事,那姓项的也只有吃哑巴亏,他们是绝对不敢张扬,可是他们也不会就此甘心的。”
    “那么,”叶青紧张地问道,“又能如何呢?”
    “哼!”柳焦冷笑了一声道,“又能如何?当然是蹑下我们。”
    他看了拜兄一眼,点了点头又道:“依我之见,你我干脆就在这台州住上几天。”
    “那怎么行?”叶青道。
    柳焦冷冷地说:“怎么不行,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在得手之后,尚还敢停留在此地,我们也就乐得在此养足了精神;然后再走。”
    叶青点了点头道:“对,就这么办。”
    草上露叶青和瓦上霜柳焦瞎打误闯地住进了台州客栈,整整的一天二夜,他们两个人都不敢出门,因为他们又怕那项一公等也找到了这里。
    两个家伙在房子里闷得发慌,第二日午后,柳焦实在忍不住,就道:“我们到外面溜一溜,探听一下风声去。”
    叶青皱了一下眉说:“我们还是换一身衣服比较好些。”
    拉开了房门之后,叶青步出天井,柳焦随后而上,迎面来了本店掌柜的刘大个子。
    二人并不认识他,刘大个子先抱了一下拳道:“二位客人要出门么?”
    叶青点了点头道:“不错。”
    柳焦忙问:“伙计,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我们要去玩玩。”
    刘大个子嘿嘿一笑道:“西房里那个大姑娘知道吗?人家要休息了,今天最后一场,专为酬谢本地的客人;现在,正在对街店门口练把式呢!二位客人如果没事,也就捧个场去吧。”
    二人都不禁有些奇怪,因为他们还没有听说过,一个独身大姑娘卖艺的。一时都不禁动了好奇之心,点了点头。
    刘大个子又笑道:“这位大姑娘,人家真是人漂亮,玩意儿也新鲜,二位客人一看就知道我说的是不错了,快去吧!”
    川西双白遂走出天井,柳焦忽然不放心地道:“老大,房里那东西没有一个人看着,实在太危险,我看你先留在屋里吧,我到外面打探一下风声就来。”
    叶青皱了一下眉,遂道:“你留在房里吧,我实在闷得慌,等会儿我回来换你。”
    柳焦冷笑了一声道:“也好,我知道你是想去看那个卖艺的大姑娘。”
    遂又哼了一声道:“你可要小心,别多惹事,咱们现在的身份可是不能叫人家知道。”
    叶青素喜女色,他拜弟这一句话,正好说到了他心窝里去了。
    当下不禁脸色微红地笑了笑道:“这是什么时候,我哪能惹事?你放心吧。”
    柳焦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回房而去。
    草上露叶青一个人步出了客栈,心记着方才刘大个子说的地方,慢步而前。
    走没多远,果然看见一座庙宇,在庙前聚了许多人,隐隐闻得有叫好喝彩之声。
    叶青心中想着那个大姑娘,足下就加快了,直向人群行去,奈何人太多,费了老半天劲儿,才挤进一半,仍然看不大清楚。
    这时听得场内娇滴滴的声音道:“今天为了酬谢大家的照顾,我不收分文,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来了。”
    叶青虽还没有看着人,可是听到那种声音,他的骨头先就酥了,因为那声音太好听了。
    这时人群中,发出了一片叹息之声,纷纷叫了起来,意思是要那大姑娘再继续留在此地表演下去。
    草上露叶青为了要一睹庐山真面目,就用力往内挤去。
    他的神力,使身前围观的人感到吃不消,随着他双手分处,纷纷地都让了开来。
    叶青也就到了最前面,现在他看见了,眼前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大姑娘。
    她高高的身材,白白的脸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转动的时候,真有无限的魅力。
    尤其是她那娉婷的身材,衬着一身青布袄裤,愈发显得如同玉树临风。
    叶青一生阅人无数,可是看到了这位姑娘,他不禁暗暗地喝了一声彩。说莫怪这么多人,都为她迷住了,敢情这姑娘,竟有如此姿色,一时之间,他的眼都直了。
    可是当他神智镇定之后,那位标致的姑娘,正无意地把目光向自己瞟来。
    就在这一瞟之下,叶青心中不由怦然地大大动了一下,心说这姑娘好眼熟呀!
    另外一方面,那大姑娘忽然发现了叶青,她的神情似乎也大大地震惊了一下。
    她立刻呆住了,忽然她向众人点头道:“谢谢大家的捧场,我们再见吧!”说着收起了剑,转身就走。
    叶青这时忽然大悟,一个影子,电也似地在他脑中闪过,那正是三年以前,自己兄弟二人在对付水母之时,所遇的那个少女。
    于是口中冷笑了一声道:“姑娘,你还认得我么?你先慢走一步,你不是和水母在一块,冒充是龙十姑的那个女人么?”
    心怡冷笑道:“见鬼!”说罢转身就走,径自回到客栈房中。
    她回到了客栈之内,一个人望着窗户发了一会儿愣,又想到了万斯同,不知他是否真的还会再来找寻自己。
    心怡这么想着,可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怀,忽见斜对门的那扇黑漆门儿,“呀”的一声打了开来,走出了一个一身锦衣的矮子来。
    那矮子背着手在门前张望着,似在等人的样子。心怡再一仔细看他的脸,不由大吃一惊,赶忙把窗子关上了。
    原来这矮子正是川西双白的瓦上霜柳焦,想不到这两个冤家非但也来到了台州,竟还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店中,真想不到。
    她心中更惊奇的是,听水母说过川西双白乃是一双巨盗,凡是二人出没的地方,必定是有为而至。他们是不会有什么雅兴,来来此一游的。
    想着心内甚为吃惊。
    她因关心那草上露叶青,是否已经转了回来,见了面又说些什么,所以又轻轻地把窗子拉开了一条缝,自己凑目其上,向外望去。
    果见方才卖艺时所见的那个叶青,这时正自外面走了进来。
    柳焦望着他道:“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又凑前小声道,“有什么发现?”
    叶青冷笑了一声道:“进去再谈。”
    说着二人进了房子,关上了门。心怡为了想知道他二人谈些什么,当下轻步而出。
    心怡小心翼翼地轻轻凑目窗上,用舌尖轻轻把牛皮纸边舔开一点,向内望去。
    就见川西双白各自坐在一张椅子上,室内设有两张木床,在床角外,平列着两口黑漆的木箱,一大一小,样式个别,和一般样子全不一样。
    心怡是一个很心细的女孩子,心中不禁动了一下,思忖道:“莫非这川西双白,在此地又做了什么案子吗?”
    她耳中就听得那方才转回的叶青道:“兄弟,有一件奇怪的事,我真不明白。”
    “什么事?”柳焦问。
    叶青冷冷地道:“你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去找水母的那件事吗?”
    柳焦怔了一下道:“怎么会不记得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别忙!”叶青皱着眉道,“我看这其中有问题,那个卖艺姑娘,正是从前冒充龙十姑的那个丫头。”
    “是她?”柳焦不由站了起来,他挑了一下眉毛道,“你在此等着,我去看看,要真是她,我们可不能饶她。”
    心怡在外面不由一惊,正要回身躲避,却见叶青拉住了他道:“你不要去了,她已经收场子不练了。”
    柳焦道:“不要紧,我们明天再去。”
    叶青摇摇头道:“她以后不会去了,你刚才没有听这里的伙计说,她不再练了么?”
    柳焦皱了一下眉道:“怎么可能呢?再不济,她也不会沦落到江湖卖艺呀!”
    叶青皱了一下眉道:“我也是奇怪呀,不过那样子是错不了。”
    “她看见了你没有?”柳焦问。
    叶青点了点头道:“我也是奇怪,她看见之后,也像吃了一惊,当时就走。”
    “你没有过去问她?”
    “怎么没有?”叶青道,“只是她不肯承认她是那个丫头,我看她一定是。”
    柳焦冷笑了一声道:“天下相似的人多得是,也不一定就是她,何况那个女孩,我们不是眼看着她落下山涧去了么?怎么会还没有死呢?”
    叶青发了一会儿怔,叹道:“再说吧,我倒不怕她,而是怕那个水母,那个老家伙如果没有死,可就讨厌了。”
    柳焦低头想了想道:“不论如何,我们要赶快走,这地方不是好地方,人太多,又杂。”
    柳焦哼了一声道:“报仇的事晚一步不要紧,主要的是这两箱东西,得快一点妥善地安置一下,要快出手。”
    说着就走过去,把那箱子打了开来。
    立时光华四溢,窗外的心怡这才发现,原来竟是一箱明珠。她不禁大为吃惊,这才知道川西双白果然是做了案子。
    她不敢在窗外久留,因恐为外人所发现,当时就悄悄地退了回去。
    谁知回房不久,就听得有叩门之声,心怡吃了一惊问:“谁?”
    那人也不答话,心怡猛地把门一开,顿时吓了一跳,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原来站在门前的,正是川西双白。
    这两个怪人,带着一脸的怒容,叶青冷笑了一声,指着她,道:“就是她,就是她,你看是不是?”
    柳焦一双小眼在她身上转了半天,厉声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为何要窃听我二人说话?”
    心怡鼓起了勇气,冷笑道:“谁听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柳焦哈哈一笑道:“你装得真像,可是你的轻功太差了。”
    心怡对他这句话,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讷讷地道:“什么轻功?”
    柳焦嘿嘿一笑,后退了一步,手指着雪地道:“你看,这是不是你留下的足迹?你还想赖?”
    心怡随着其手指处看去,果见自己门口到他窗前,有来回两行清楚的足迹,分明是方才自己大意,留下的。
    自己房中,只有一人,这是再也无法可以狡赖的,一时不禁面色绯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草上露叶青嘻嘻一笑道:“姑娘,你好大的胆,想不到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今天看你还能如何逃开我二人的手去!”
    他尖着嗓音,又道:“我问你,是谁叫你来的?”
    心怡见事已败露,遂冷冷地道:“是我自己,我在此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我怎知道你们要来?”
    草上露叶青怪笑了一声道:“水母在哪里?”他回头对一旁的柳焦道:“我们把她拿下再说。”
    叶青道了声:“好。”
    就见他身形一闪,已蹿了进来,一双长爪,猛地扬了起来,照着心怡双肩就抓。
    花心怡早就有了准备,不容对方双掌打来,身子霍地向下一矮,已如疾风似地闪了出去。
    须知心怡这三年以来,也曾潜心练习过些功夫,这些功夫,都是自水母当初交与自己的那本《水眼集》中习得的。
    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练这些功夫,有了多大的长进,从来也没有施展过。
    就像她这一个转身,就正是其中的招式,草上露叶青还没有看清怎么一回事,心怡已转到了一侧。
    叶青不由吃了一惊,当下呆了一呆,心怡内心也甚为惊异。
    这本是她无意之间施展的身法,却想不到如此神妙,一时胆力大增。
    《水眼集》中多系此玄奥深妙的功夫,而三年以来,心怡都在飘零之中。
    虽然她也知道这些功夫的宝贵价值,可惜却从来也没有细心地长时期地去研习过。
    所以她只会其中一些散招和零碎的小功夫,成套的深湛功夫,却是不会。
    方才那一个闪身,在《水眼集》中名叫“回头浪”,和它相连的尚有三招,其名曰“游身四浪”,在《水眼集》中,只不过是开宗明义的一些小玩意儿。
    叶青顿时就怔住了,这时那矮小的柳焦也走了进来,他守在门前,冷笑着道:“方才这两手功夫,当年我也曾见水母练过,由此看来,水母定是你师父无疑。我们与水母有不共戴天的大仇,如此看来,我们是万万也不能饶你了。”
    这时柳焦抽出了兵刃,眼中现出了一片杀机,他厉声说道:“大哥,还不抽出了你的剑,我们要尽早把这丫头结果在此,以绝后患。”
    叶青知道自己这位拜弟,一向心狠手辣,眼前这位姑娘要是落在了他的手中,那是准死不活,不如自己先下手的好。
    想着一抬手,剑光闪处,弧形剑已出了鞘,身形一矮,蹿了上去。
    心怡不由大怒,冷叱了一声道:“无耻的东西,你还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心怡猛地自桌上抄起了剑把,向外一抽,宝剑在手,她的胆力也因之大增。
    当时纤腰一扭,剑上带起了一道光华,如同是一道电光似地,直向叶青拦腰斩了过去。
    草上露叶青弧形剑横着向外一格,只听得“呛”地响了一声。
    叶青还是舍不得就下毒手,弧形剑向左一偏,直向心怡腿上削去。
    奈何花心怡剑招精湛,又存了拚命之心,所以叶青一时极难得手。
    他的弧形剑到,心怡向前一伏身子,长剑自下而上,倏地倒卷了起来,直向叶青咽喉上斩去。
    这一手功夫,施展的极为快疾,室内地小,叶青竟差点被她伤着。
    如此一来,他不禁大怒,当下大吼了一声:“好个不知死活的贱人,你以为我杀不了你吗?”
    话犹未完,心怡的剑二次斩到,这一次是直探中宫,剑尖上冷森森地带起了一串星芒,叶青如不及时抽身,整个心窝都在心怡剑尖之下。
    他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当时狂吼了一声,弧形剑向外一展“大鹏展翅”,直向心怡持剑的手腕之上绕去。
    一刹那间,这小小的房内,二人打成一团,两口宝剑带起了雪亮的锋芒。
    花心怡知道自己只要落在对方手中,下场将是不堪设想,所以她把浑身功夫,全数施展了出来。
    叶青由于存下生擒之心,无形之下身形就慢了很多,这么一来,二人就很难分出胜负。
    那伫立在门外的柳焦,耳闻得室内兵刃交击之声,长久的时间,并不见叶青得胜,未免有些着急,正想入室助他一臂之力。
    可是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青年大步向这院子内行来,柳焦只好装着在门前散步的样子。
    那青年身材高大,面色微黑,身着一套青布衣裳,浓眉大眼十分英俊。
    这汉子见柳焦站在心怕门前不禁十分惊异,着实地打量了他几眼。
    遂以手要去叩门,柳焦不能再装傻了。
    他上前一步,咳了一声道:“喂!你找谁?”
    那汉子翻了一下眼,他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矮的人。
    当时并不以为怪,只把他当成了店内的主人,就含笑道:“我是来找一位姓花的姑娘,她就是住在这间房内的。”
    柳焦冷冷地道:“她不在家。”
    这年轻人怔了一下道:“不会吧,方才伙计还说她在房内呢,怎么又走了呢?”
    说着又要用手去叩门。
    柳焦不由大怒,尖声叱道:“跟你说不在家,你这小子没听见是不?”
    青衣的汉子不由浓眉一挑道:“咦!你这矮子,怎么开口就骂人呢?我不看你小,今天我就得揍你。”
    瓦上霜回头看了一眼,见这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进来,他不由把心一狠,心说先把这小子结果了再说。
    当下装着含糊地道:“大姑娘是真的不在,你一个小子乱敲人家姑娘的门,你是安着什么心?”
    来人正是郭潜,他因明日就要远行,想到了这位素所敬爱的姑娘,特此来见她一面,向她辞行来的。
    却想不到,竟会为他撞上了这一对冤家。
    当时听到了柳焦如此说,不禁令他大怒,真恨不能过去一脚,像球一样地把他踢出去。
    正自气愤,听那矮子口中骂着,身子却向自己身边偎来。
    同时间,他耳中已听到了心怡房中传出了喝叱叫骂之声,不由大吃一惊。
    当下猛地撞开了心怡的房门,并且大声地问道:“姑娘在吗?”
    房门一开,就见花心怡踉跄而出,原来她竟是受了伤,左腿上鲜血淋漓。
    心怡乍然看见了郭潜,就道:“郭兄快救我,这是……”
    郭潜不及听完她的话,那矮小的柳焦,已自腾身而上,他双掌交叉着,随着起身之势,以“龙形乙式掌”,倏地直向郭潜当胸打来。
    这乍然发生的情形,令郭潜大吃了一惊,他心中尤其担心心冶的伤势,偏偏柳焦的身手是如此疾劲,几令他有些闪避不及。
    当时惊呼一声,猛地一个旋身,虽是闪开了对方的双掌,可是那种疾劲的掌风,仍然把他身子带出了数步之远。
    郭潜一惊之下,才知道这矮子,竟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自己倒是看走眼了。
    这时相继又由房内飞快地出来一人,郭潜见是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
    他一出门,就冷笑道:“你还想跑吗?”
    说着直向心怡身边猛扑了过去,郭潜大吼了一声:“且慢。”
    他用力地一纵身子,同时之间,已把藏于身后的凤翅流金镗抽了出来,向外一挥,直向叶青面上斩去。
    这一手功夫相当厉害,同时疾快异常,叶青无意之下,不由吓了一大跳。
    他向边一闪,站定了身子,惊问道:“这是何人?”
    柳焦冷笑道:“先不要多问,你对付那丫头,我来对付这不怕死的小子。”
    说着一个虎扑之式,已扑到了郭潜身前,弧形剑由下而上,直向郭潜腹下斩去。
    郭潜因见心怡负伤,心中惦念着她的安危,哪里还有心情与他应战,奈何对方武技精湛,一时却摆脱不得。
    他大吼了一声道:“好强盗,我与你们拚了。”
    口中这么说着,掌中的凤翅镗划起了一道白光,直向柳焦当头砸了下去。
    瓦上霜柳焦冷笑了一声,只见他那矮小的身子,向前一滑,左手何上一托“巧接金轮”,“噗”的一声,竟被他实实地抓在了凤翅镗的镗杆之上。
    郭潜大吃一惊,用力地向外一夺,却未夺出,他就知道自己要糟了。
    当下只得松手放出兵刃,身形如旋风似地转了出来。
    瓦上霜柳焦深惧打搅了其他房客,如是惊动了官人,自己虽是不怕,总是大大的不便。
    有了这种想法,这矮子一时恶念顿起,弧形剑一举,朗笑了一声道:“小子,你回老家去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已连纵而上,掌中剑由上至下划起了一道寒光,直向郭潜腰上斩去。
    郭潜这时连惊带吓,有些发呆,同时他目光已窥见一旁的心怡,已为那个高瘦个子的人迫得败象毕呈,更不由发慌。
    如此一来,柳焦的剑一到,他是万万不会逃开了。
    可是正在这时候,本店的掌柜刘大个子,正好走来,目睹此状,大吃了一惊。
    他大叫了声:“住手!”
    柳焦吓了一跳,剑已递出,慌不迭向左一跳,郭潜乘机闪开一边。
    刘大个子抖声道:“哎哟!我的天!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
    说着转身就跑,可是川西双白如何能容他逃开,叶青狂笑了一声道:“大个子你也留下吧!”
    他说着身形已狂蹿而起,往下一落,正好到了大个子背后,右手骈二指向前一递,正点向他的“志堂穴”门,刘大个子不由“啊”了一声。
    矮小的柳焦,行动却极为快捷,起落之间,也把刘大个子点倒在地。
    这个时候,郭潜搀扶住那负伤将倒的花心怡,他惊吓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两个人是谁?”
    叶青本在一边,这时冷笑着纵身而上道:“小子,还是糊涂一点的好。”
    郭潜不等他先下手,双掌一抢,猛然迎面击出,他口中大声喝叫道:“姑娘,你先走,别管我。”
    心怡左腿已负有轻伤,鲜血淋淋,行动已受了拘束,再说,此刻要想逃走,实在也是梦想。
    她咬了一下牙道:“我不走。”
    掌中剑抡起,方想向叶青扑去,可是这时柳焦已经把刘大个子点倒在地。
    他也知道这种情形难免惊动了别人,所以不敢多有耽误,此刻见心怡持剑扑上,如何能容她如此。身形一矬,跟着一纵,像一支箭似地蹿了上来,冷叱了声:“去。”
    掌中紫金旗霍地张开,卷起了一片乌云,直向姑娘面上挥去。
    他口中大声地叱道:“叶老大快呀!”
    一刹那间,四人已成双捉对地在这天井院子内打作了一团。
    心怡因方才大意腿上负伤,所以此刻行动显得极为迟缓,偏偏柳焦这杆紫金旗运用得八面威风。
    二人只对了十个照面,心怡手中剑已为旗边卷上了,她向外用力一挣,想把剑夺回来。可是柳焦却趁势进身,左掌一扬,直向心怡肋下打来。
    花心怡只得松手向侧边一滚,惊魂之下,只听得一声狂笑。
    同时觉得后背一酸一麻,连唉呀二字都未曾出口,遂倒地不省人事。
    这时间,外面已传来大片嘈杂的声音。
    隐隐闻得有人大声吆喝道:“闹强盗啦,可别叫强盗跑了呀,官人可是来啦!”
    并且还有当当打锣的声音,还有刀剑相碰的声音,柳焦惊慌地看时,已见有三四个持刀的官差,正向这边扑来。
    他不由吃了一惊,当然,要以他兄弟的功夫,对付这几个官差,那是不成什么问题的了。
    只是他担心房中的两箱东西,如果叫官差知道他们是打劫皇差的强盗,那可是不得了。所谓“双拳难对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真要是调来大批弓箭枪手,川西双白要想从容退身,却也是不容易的事。
    他嘿嘿一笑道:“老大,你先缠上他,风紧,咱们扯呼吧!”
    紫金旗挥动,身子已踉跄地闯进了房中,这时郭潜也为叶青弧形剑划伤了右肋,痛得满头大汗。
    叶青扑过去一把把地上的花心怡夹了起来,大声道:“柳老二,我们走。”
    一个官差扑上,大骂了声:“强盗。”
    一刀砍下,却为叶青一抬腿,连人带刀,把这名官差摔了出去。
    这时柳焦一边一个,夹着两个箱子,见状大声道:“你还不结果了她,抱着她作甚?”
    叶青嘿嘿一笑,说道:“我舍不得,我们走。”
    他说着一哈腰,“嗖”的一声,已经纵上了西墙,这时却听得“哧”一声,飞来了一枚丧门钉。
    柳焦在后叫了声:“小心。”
    可是叶青一心想逃,哪里还注意到此,这一枚丧门钉“噗”的一声,正打在他的大腿上。
    叶青“啊哟”了一声,差一点儿自墙头上栽了下来,却为他拜弟及时赶上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才算没有倒下去。
    草上露叶青一咬牙,回头道:“妈的,是哪一个小子?老子杀了他。”
    柳焦这时间得四下锣声噪耳,已无心思再应战了,他急急地道:“快走吧,再晚可走不了啦!”
    说着率先扑上了墙,叶青只得随后跟上。
    他虽是腿上负伤,可是看来行动依然是十分快捷,二人就像是两个煞神似地扑了出来。
    柳焦心惦着他们的两匹爱驴,跑了一阵,撮口长啸了一声,二驴在槽中,立时长嘶了起来。
    二人大喜,立时闻声赶去,看槽的是一个老头,见状吓了一跳。
    叶青一只手比划着剑道:“快把我们的驴牵出来,要不然宰了你。”
    老头吓得脚都软了,抖颤地把驴给上好了,这时已有声音自外面传进来。
    有人大喊道:“喂,他们是强盗,老头,你可别给他们马骑。”
    柳焦箱子已束上了鞍,胆力大壮,冷笑了一声,一抬手,已把看马的老头儿点倒在地。
    他自己也同时飞身上了小驴,对叶青道:“快走!快走!”
    草上露叶青这时夹着心怡的娇躯,也腾身上了鞍子,两头雪白的小毛驴,不待主人吩咐,已飞快地拨动开四蹄,如飞地冲了出去。
    台州客栈门前,早已守候了一排兵弁,这时纷纷地拉开了弓,一个小宫正比着要发射的手式。
    忽然郭潜由内跑出来,他双手连摇着道:“不能放箭,不能放箭,还有个姑娘。”
    那小官只得命令收起了弓箭,纷纷又拔出了腰刀,可是川西双白这种厉害的人物,又岂会为这些人所困住。
    只见小驴奔处,众兵弁,无不丢刀弃弓,一时乱作了一团。
    川西双白,就像雪原上被围猎的两条豹子似地,狂奔了出去。
    郭潜弄了一匹马,追了一程,一来是他负伤甚重,再者他胯下马的脚程,比起川西双白的那一双小白驴来,差得太远。
    所以他只追上了一箭多地,就显然地跟不上了。
    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默默地转了回来,一个小官还在翻着眼睛打量着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郭潜心恨这般家伙无能,捉不到强盗,却来找自己麻烦,不免有气道:“我是路见不平的,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那个小官皱着眉,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郭潜忍着气据实相告,这时后面兵弁愈来愈多,有的就叫:“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他带走。”
    郭潜不由大怒道:“放屁,你们这群饭桶,抓强盗抓不着,凭什么抓我?”
    忽见前途浩浩荡荡来了大群人马,为首的一个尖下巴的老头儿,一身便衣,只是腰上系着衙门的腰牌。
    此人姓刘单名一个君字,乃是台州府的八班大捕头儿,手底下的玩意儿虽不怎么样,但是人头儿却吃得开,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真可说是一个衙门里的老蛀虫、老糟糠。
    他带着大群的人,拿着拐子铁尺,老远看着这边,就站住了脚。
    那个小官趋前,小声地对那个老头儿说话,不时地带着奸笑,用眼向郭潜这边直瞟。
    刘君立刻一翻小眼,大声叱喝道:“给锁上。”
    只听锁链哗啦的一响,郭潜怎会想到有此一着,人又被挟持着。
    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人已经被锁上了。
    他不禁大怒道:“混蛋东西。”
    虽是在重伤之下,仍然是勇不可当,只见他双手一分,已把捉住他的两个小兵给打倒在地。
    刘君尖笑了一声道:“好小子,到了这里你还敢凶?来呀,上!”
    他口中这么叫着,已从一个捕投手中接过一口厚背鬼头刀,一撩衣裳,纵身而上。
    他是看见了郭潜身上有伤,要不然他是不敢这么上的。
    郭潜一路流血过多,已有些支持不住了,此刻再一气,只觉得头脑发昏,脖子上又有两条锁链,被捕役用力地拉着。
    他双手用力地带着脖子上的锁链,想把它挣开,可是没有防到刘君那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这老家伙一纵身子,正来到了郭潜身后,一刀背正打在了郭潜的腿弯上。
    一下子就把郭潜给打得跪下了。
    郭潜一时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刘君却乘机“咔”的一声,在他手上加了一副铐子。
    只见他身形一转,飘在了一边,嘿嘿地冷笑着道:“好家伙,你还敢打公差?小子别狠,你有本事去向府台大人咬牙,我刘某人才佩服你。”
    说罢一挥手道:“带他走。”
    说着笑着对方才那个小官拱了一下手说:“兄弟,没你的事了,你去吧。”
    那个小官弯了一下腰道:“麻烦你了。”就带着人走了。
    郭潜目睹此态,不禁长叹了一声,心中想着,莫怪一般老百姓怕打官司,原来如此,这些家伙真比强盗土匪还厉害百倍。自己真是一时不察,上了那名小官的大当了,看来自己此一去,是凶多吉少了。
    想到此真是不胜悲伤,自己空有一身武技,却是丝毫也施展不出,只有认命。
    他有了这种想法,也就一声不哼,安然地随着这一群人直向大道正南行去。
    当他转过了一条街,就看见正南面峙立着一座极为高大的房子,占地颇广。
    郭潜见这座房子门前,站着不少兵弁,就知道这定是府衙门了。
    几个衙役推着他走得更快了,忽然由左面林荫道上驶过来一匹黑马。
    马上坐着一个英俊的少年,这少年似乎颇为惊异地用目光看着这一群衙役们。
    只是他并没有看见郭潜,相反地,郭潜却远远地看见了他。
    郭潜一望之下,不由大喜,他高喊了声:“大哥……”
    可是他的大哥并没有看见他,他被推进了衙门。
    郭潜犹自大声喊道:“大哥……大哥……大哥……”
    却为刘君给一个大嘴巴,骂道:“小子,到了衙门还敢瞎咤呼。”
    郭潜忍不住朝着他脸上用力地啐了一口,刘君气得跺脚大骂,正想狠狠地打他一顿。
    这个时候,却传来了喊堂的吆喝道:“大人要升堂了,带人犯——”
    刘君只得冷笑了一声道:“小子上堂吧,老子在一边招呼你。”
    就这么郭潜被拉拉扯扯地上了公堂,府台大人还没有升堂,可是那两班衙役,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呼着堂威。
    郭潜心地光明,也并不害怕,他岸然地站立着,连连冷笑不已。
    只见左边是一列身着衙内号衣的小伙子,一个个是精神抖擞,手中都拿着鸭嘴棍,右面是系着红巾的一列跟班,在靠近府台大人座前,左右有六名青棉袄的衙役,手中拿着长杖,那是临堂掌刑的。
    大人还没有升堂,只是他的那位师爷,却先升堂,一只手端着个水烟袋,咕咕噜噜地抽着。
    郭潜一打量这位师爷,就知道这堂官司怕不好过,见对方生得是鹰鼻子鹞眼,满脸油滑之气,身着蓝色缎子长袍,扎着绑腿,跷着腿,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大人没来之前,他就是大人一样。
    在府台大人桌子左面,生着一大盆炭火,火势熊熊,这是专为大老爷取暖用的。
    整个大堂,就因为有了师爷一袋子烟,和这一盆刚生的炭火,弄得是烟雾弥漫。
    师爷搁下了烟,翻着眼看着郭潜,咳了一声,对着捕头刘君招了招手。
    刘君就笑着凑了上去,嘻嘻笑着道:“大人来了吧?”
    师爷点了点头,说:“大人要抽够了这个数目才来。”
    说着竖了三个手指,当然毫无疑问,那是三个大烟泡子的意思。
    师爷说完话,用一双鹞子眼瞟着郭潜道:“这小子八成是杀了人吃,一身是血。”
    刘捕头冷冷一笑,趋前至师爷耳边道:“这小子可能与皇上丢的那批东西有关系。”
    这几句话,吓得师爷嘴都闭不上了。
    “不可能吧……”他说,“听说劫宝的是两个怪人一高一矮。”
    刘捕头嘻嘻一笑道:“这可难说,动手的是两个人,可是他们党羽何止两人?”
    师爷点了点头,开始用凌厉惊奇的眼光,打量着郭潜。
    他抬起了一只手,捋了一下胡子,嘿嘿地笑了笑说:“刘头儿,有瞧的啦,瞧着吧,这小子不死也得脱一层皮。嘻嘻!”
    刘君冷笑着退后一旁,整个大厅内因为大人还没有出来,所以都在毫不忌讳地交谈着,就像菜馆似的乱哄哄。
    郭潜对这种气氛,实在没有领略过,极不习惯,人人都在看着他,他干脆就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过来了几个小子,对他道:“趴下,趴下。”
    惊得他睁开了眼睛,却见是几个衙役拿着布条子和刀伤药,是给他裹伤来的。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本想不领这个情,可是,伤处却是痛得厉害,可能都冻上冰了。
    当下依言坐下,几个人倒是很仔细地给他包上了,这边事情一完,那位府台大人也就来了。
    这时候里面才传出老大人咳嗽和大声吐痰的声音,郭潜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位八面威风的府台大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的人。自己这种情形,很明显的,如果遇见一位清官,顶多问个几句,就许马上放了;可要是遇着一个刁难的昏官,那可就麻烦了,说不定就有牢狱之灾。
    心中正在忖测着,门帘一掀,大老爷出来了。
    这位老大人有五十岁的年纪,一双肿眼泡,目光混浊,塌鼻梁,弯着个腰,面色黝黑,唇下留着很长的胡子,但是很稀落,上面还挂着几粒水珠,大概是才喝过什么东西。
    他身上那件蓝色袍子官衣,也不知有多久没有洗过了,前面补子看起来都起毛了,整个袍子都成了紫色。
    往位子上一坐,先来一个大呵欠,堂下连正眼也不看,先扬了下手。
    小听差的早预备好了热手巾,大人接过,用力地擦了几下,又咳了一口痰,喝了一口茶。
    这时堂威也吼完了,他就睁开了醉薰薰的一双眼睛,打量着堂下的那名犯人。
    打量了一会儿,才点了一下头,立刻有人为他喊道:“带人犯——”
    锁链子响动,郭潜就被拉上去了。
    有人喝叱道:“混蛋,还不跪下!”
    锁链子带得哗哗啦啦直响,奈何郭潜身形是岸然不动,可是由后面来了一棍子,正打在他的腿弯上,这位大英雄到底是跪下了。
    老大人嘿嘿笑了,点了点头说:“算你有种。”
    这才张开肿眼泡,例行公事地问道:“家住哪里?姓甚名谁?”
    声音简直就像蚊子,有人把他的话大声地传了下来,郭潜双目圆睁,道:“小民郭潜,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把我当成了犯人啦?”
    大老爷忽地一拍惊堂木,“啪!”的一响,道:“混蛋,大胆的强盗,来到公堂语无伦次,你把这地方当成什么地方了,给我重打四十大板。”
    两旁的行役立刻吆喝了一声,过来了四人,用力地去按郭潜的背。
    可是却为郭潜一挣之力,都给挣倒了,这种情形倒是很少见。
    知府也吓得拍案而起,大声道:“反了,反了,给我拿下他。”
    忽然由一旁闪出了八班捕头刘头儿来,他向老爷禀道:“禀大人,这人是一名大盗,他身上有功夫,旁人怕拿他不住,还是卑职效劳吧!”
    这个刘头儿说着话,双手接过了锁链,用力往下一带,他本以为对方身上有伤,还不是一下就给拉倒下了。
    可是,却想不到,郭潜伤处既经敷药包扎,痛楚大减,又因此刻忿怒的头上,已经存心一拼,刘君这一带之力,怎能令他倒下。
    他双手虽戴有铐子,可是力量尚在,只见他双手用力地拉着脖子上的链子,向前用力地一带。
    他这一带之力,可比刘头儿的力量大了何止两倍!
    刘头儿那种功夫,如何担当得了,被他这一带之力,整个的身子问前一跄。
    郭潜此刻怒从心上起,哪里还念到其他?
    刘君身子向前一倒,郭潜飞起一脚,这一脚正踢在了刘头儿的前胸,直把这糟糠的老头儿,踢得身子整个地腾了起来。
    紧接着“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顿时就昏了过去。
    这么一来,堂上立刻大乱了起来。
    一时之间,众衙役一声吆喝,刀出鞘,箭上弦,两班捕快更是铁尺拐仗,把郭潜给围了一个紧。
    那被他一脚踢昏了过去的刘头儿,也被人匆匆地抬了下去。
    这种情形之下,郭潜要想逃走,简直是梦想了。
    他脖颈上,尚还套着一条锁链,手上还有铐子,天大的英雄也是没有办法。
    那知府惊堂木拍得是震天价响:“跪下,跪下。”
    郭潜哈哈大笑,说道:“昏官,我告诉你,你好好地问,我就好好地答,要是无故地动板子打我,可别怪我不客气,你不要看你们人多。”
    知府只管嘿嘿地冷笑,心里却是怕得紧,他大声地问:“郭潜,本大人问你为何与人仇杀,这台州府乃是有王法的地方,岂能容你如此胡为?”
    这时那位师爷,忽然上前,俯在知府的耳上说了一阵,只把这位知府,吓得打了一个寒战。
    他惊异地打量着郭潜,冷冷地笑道:“好个强盗,原来你正是打劫圣上御差的人,莫怪你如此凶狠。来呀,与我上镣。”
    郭潜只顾听这昏官说话,哪里料得到他身前身后诸人的行动。
    他只觉得双腿力物一拉,已倒在了地上,一双足踝顿时为铁镣子锁了个结实。
    大老爷这才发出了虎威,一拍惊堂木道:“给我打!”
    一时杖下如飞,刹那间郭潜已被打了个皮开肉裂、鲜血直溅。
    可怜他四肢均上有铐镣,周身都有人按着,身上还有伤,那是如何也挣扎不开的。
    四十大板是实实在在地打了,打完之后郭潜全身都几乎瘫了。
    大老爷嘿嘿冷笑道:“你给我招不招?”
    郭潜连痛带怒,大吼了一声,即昏死了过去,这时过来了两个人,用水照头带脸地一淋,又把他扶起来,在大堂上走了一转,郭潜才又悠悠地醒转。
    知府“叭”地一拍惊堂木道:“郭潜,你还不快招,还要挨打吗?”
    郭潜慢慢抬起头,哑声道:“你要我招什么?狗官。”
    “我要你把结识那高矮二匪的经过说出来,他二人现去何方?”
    郭潜目睹到此,心知自己此刻命操脏官手中,如一意逞强,真可能命丧于此,何况自己身上尚负有伤。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顾全性命要紧,别的事以后再说。
    郭潜此刻也实在支持不住了,巴不得早一点清静一下,他抬起了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位草菅人命的知府大人。
    心中却记下了这一笔仇恨,暗暗忖道:“我现在就百依百顺,只要我一朝出狱,这狗官的性命,我是万万不能饶他的。”
    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声,遂在口供上签上了自己姓名,打了手模印子。
    大老爷看到此呵呵地笑了,用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站起了身子道:“人犯收押候审,退堂。”
    过来个人,拉着郭潜的链子,嘻嘻笑道:“走吧伙计,休息休息去吧!”
    郭潜只觉得一阵难受,差一点儿流下了泪,他咬了一下牙道:“走。”
    就这么他被推推拉拉地带到后面的牢房去了。
    天黑了,夜很浓,可是地上的白雪依然很刺目。
    万斯同的黑马一直行到了台州客栈,他是为追踪川西双白才又回到了台州。
    在台州他想到了心怡,就抽空来拜会她一下。
    门开了,伙计接过了他的马,万斯同就道:“我是来看一看住西院那位大姑娘的,一会儿就走。”
    伙计顿时就怔住了,他问:“哪一个大姑娘?是那个卖艺的姑娘?”
    万斯同极不愿听这句话,却也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那个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地回头道:“掌柜的,掌拒的。”
    刘大个子披着棉袄出来了。
    他一见万斯同吃了一惊,就皱着眉道:“还来干嘛呀?大姑娘已叫强盗给绑走了。”
    当下长叹了一声,一五一十,把这事情,从头至尾地细细说了一遍。
    万斯同不听则已,这一听直吓了个三魂出窃,七魄归天,老半天才长吁了一口气。
    他冷冷一笑道:“你说的这两个人,可是一高一矮,貌相极为古怪的人吗?”
    刘大个子点了点头道:“一点不错,他们二人还各骑一匹白毛的驴子,很少见。”
    万斯同点了点头,悔恨地道:“唉!我晚来了一步,果然就是这两个家伙。”
    刘大个子直着脖子道:“这两个怪人,大概是抢了些什么东西,还有两口箱子,看样子很沉重。”
    万斯同冷冷一笑道:“那箱子乃是当今皇上的两箱珠宝,现在已是无人不知了。”
    万斯同心中发怔的是,不知道这掌柜的所道及的那个年轻人又是谁,像他那么见义勇为的人,倒是不多见。
    当下就问:“你说的那个抱打不平的人姓什么?叫什么?”
    刘大个子摇了一下头,又想了半天,红着脸道:“我给忘了。”
    万斯同心中十分忧急,因为姑娘这么一个清白的身子,落在了这一双巨盗手中,可就不敢担保下一步会如何了。
    再说那个路见不平,见义勇为的少年,竟被官府诬指通匪,自己也不能不管。
    他想了一会儿,就道:“这位姑娘与我乃是亲戚,我不能不管她,这么吧,你把她的房门打开,我看看她有什么贵重东西没有,先给她保存着,我见她再交给她。”
    刘大个子怔了一下道:“这个……”
    万斯同一瞪眼道:“少废话,我还要去办正事呢,再说那位关在衙门里的好人,我也不能不管他。”
    刘大个子才点了一下头道:“好吧。”
    说着,把棉袄穿好了,站起来拿了一盏马灯,头前带路,边走边道:“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倒是有五十两银子,都在我这里存着,你先生一并带走吧。见了她的面可记着给她,我刘大个子做事向来是清清白白的。”
    万斯同由这句话,倒可断定,这掌柜的确是一个很规矩的人。当下就道:“银子你还是先收着,反正也是少不了的,不过她的东西,我要为她收着。”
    刘大个子点了点头,就走了。
    万斯同进了心怡卧室之后,看见原先布置的灵位、台案,都为刀剑砍成了一塌糊涂,桌子也翻了,一目望去,真是满眼狼藉。
    半天他才叹了一声,找着了烛台,把残烛点着了,开始一样样地为她理着东西。
    万斯同就一样样地把它们叠好,裹在行李里面。
    可是当他手按及那个圆圆的枕头时,却意外地发现内中有一硬硬的物件。
    这一意外的发现,不禁令他颇为惊异。
    因为枕头之内存物,定是极为隐秘的东西,想了想终觉自己还是不启开的好。
    想着就把枕头往包内一塞,谁知用力过大,内中那硬硬的东西自枕中掉了出来。
    “叭”的一声,这东西掉在地上。
    是一个不甚大,晶光四射的白玉匣子。
    万斯同吃了一惊,忙用手把它拾了起来,见那匣了是透明的,光华闪闪。
    内中却是一本红色的绢页小书,书面上有纹形的三个字,写着:《水眼集》。
    万斯同不由惊得“啊”了一声。
    一个电也似的念头,立刻令他想到了那件往事,他痴语道:“这不是我那秦冰老友,穷其毕生精力,想要找回的东西吗?”
    听说这本书,不是落在了洞庭湖内的水母手中了吗?却又怎会到了姑娘手中?
    他久仰这是一本海内的奇书,当时就打开了匣子,取出来略一翻动。
    万斯同原有三年苦练《合沙奇书》的无上心得,自然书上记载的各门功夫,一目了然,心中不禁大为吃惊。
    因之觉得这部《水眼集》,虽不如《合沙奇书》那么内容广泛精湛,可是所记功夫却也令人闻所未闻,如下上几年苦工夫,也自不可轻视。
    他收起了书,心中不免想到,这书既在心怡手中,想必也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她习会了多少。
    如从其为川西双白所掳擒走之事看来,她就是习会了一些,也不会多。
    当下匆匆把这本书收入怀中,心想自己见了心怡之后,还要与她好好商量一下。
    因为这本书是秦冰之物,秦冰一个断臂的老人,为了这本师门的故物,曾经寻了数十年之久。
    他想:“我还是劝她把这本书还与秦冰的好,不过不知她答不答应。”
    费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理好了,理出了一个箱子和一个行李。
    万斯同提到了前院,刘大个子还在灯下打盹儿,见了面问道:“理好了吗?”
    万斯同点了点头道:“我给你写一个收条吧!”
    说着就写下了一张收条,刘大个子也递过了一张收条,上面写着:
    “收存纹银五十两整。”
    一旁盖有本店的字号,万斯同就收了下来,他一心一意地还想着赶路,就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刘大个子打了个呵欠道:“怕过了子时了吧!大爷,今天太晚了,你就留下来明天早晨再走吧!”
    万斯同想了想道:“你给我开一间房,不过我也许天不亮就走。”
    刘大个子点了点头,就招呼着给他开了一间房子,万斯同忽然拉着他的膀子,问道:
    “今天那个打抱不平的年轻人,他是一个什么长相?”
    刘大个子张了一下嘴道:“这个……”
    “我这就去救他出来。”万斯同说,“他是一个好人,你快告诉我。”
    刘大个子不由精神一振,他左右看了一下道:“大爷,这事你可要小心。”
    “我知道。”万斯同说。
    “这么高的个,”刘大个子比了一下,“浓眉大眼,挺黑。”
    万斯同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一会儿我就回来。”
    刘大个子赶上了一步,发着抖道:“小心呀,他身上有伤。”
    万斯同回过身子道:“掌柜的,我知你是一个好人,这事你别乱嚷嚷。”
    刘大个子一咧嘴,小声道:“我的爷,深更半夜我到哪儿去嚷嚷呀!”
    万斯同点了点头道:“好,那你就等我回来;还有,你准备好刀伤药,等他回来,给他好好地包扎一下。”
    “好吧!”刘大个子倒是很够义气。
    万斯同问:“府台衙门,往哪里走?”
    刘大个子指了一下:“正南。”
    才说了这两个字,就听见“嗖”的一声,万斯同已上了墙了。
    万斯同展开了夜行飞腾之术,身形可说是真快,倏起倏落,活像是一只巨鹰。万斯同顺着刘大个子手指之处,一阵疾驰,自己算着,差不多快到了;然后他拔身上了最高的一处房檐,往远处一眺,果然看见了府台衙门。
    因为门前有一列守夜的兵,还有一串灯笼,很容易就认出来了。
    万斯同紧了紧足下的靴子,猛一杀腰,这一次施的是“苍龙出海”身法,足足蹿出去有七丈远近。
    往下一落,单足一搭,已把身形固定在衙门外的一个刁斗之上。他此刻真是一身是胆。
    在刁斗上向下望了望,心中也是甚为惊心,暗暗思忖自己真是侥幸。
    原来那为数约有十名守夜兵士,正在自己足下,五人一排地来回走着。
    他再向里面看了看,衙门里倒是很安静,只有签押房,进门的守卫室,有几处灯光。
    自然,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衙门里捣乱。
    万斯同伸手摸了一只铜镖,看准了数丈以外的一处风檐上,抖手一镖,只听见“叭”
    的一声。
    深夜里,这种声音听来格外清楚。
    那门口的十名士兵,忽然一齐偏头望了过去。
    万斯同的身子,也就在这时,以“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地拔了起来。
    等到这十名兵弁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经置身衙内的一堆松石之后了。
    然后他再一纵身,又扑上了另一座楼阁,心中却在想,也不知那拘押犯人的地方到底在何处。
    自己在房上胡乱跑了一转,竟为他发现一个特别的地方。
    那是一座偏院,墙特别高,上面还有铁丝网,隐隐可看见墙内闪着昏昏的黄色灯光。
    遂身形腾起,以单足轻轻一点墙头的丝网,一泻而下。院内地势极窄,墙下是一层平顶的矮房。
    只是这些房子却建筑得很坚固,都是大红色的方砖砌起来的。在每一座房门之前,都有一盏气死风灯,而且有大铁门紧紧地关着。
    万斯同身在墙上,似乎已经闻到了一阵阵冲鼻子的臭气。
    到了这里,他可不便瞎摸乱闯了,身形轻轻飘落墙下,正在打主意,怎么诱出一个人来,自己擒住他好问一问。
    一念未完,就见一个身穿大棉袄的小子,手上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面条和一笼包子,正由甬道的那头往这边走过来。
    万斯同自然不会放过这一个机会,他向前一纵身。
    一小利刃,抵住了这人的胸前。
    这个子糊里糊涂地遇见了这种事,一时吓得上下牙齿格格直战。
    他说:“爷爷……爷爷……”
    万斯同小声叱道:“不准哼,我问你今天关进来那个年轻人,被关在哪一个房子?”
    “爷爷……”这家伙结巴地说:“我是管厨房的,我哪儿知道呀!”
    万斯同用匕首尖比着他的脖子道:“你只告诉我,新收的犯人关在哪一个房间就行了,要不,我要你的命。”
    这家伙抖颤颤地,用手指了指前面一座矮房道:“新收的大概都在这里。”
    他接着又乞命道:“爷爷,你可不能杀我……我可是一个好人呀!”
    万斯同收了匕首,冷冷一笑道:“你先在这里睡一会儿,只要你说的是实话,等会儿我再来救你。”
    这家伙连道:“谢谢……谢谢。”
    忽然觉得身上一麻,顿时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
    万斯同以轻手法点了这行卒的“肩并”穴,暂时把他拉睡在墙角。
    然后他左右看了一眼,这种大冷天夜里谁也不愿站在院子里,倒是相当的安静。
    万斯同一折腰,快如脱弦强弩一般地,已纵身到了那座矮室门前。
    那扇铁门并未全关,两个牢头禁子,已坐在两旁,一人手上端着一碗面,唏唏噜噜地在吃着。
    万斯同这么大胆地闪身而入,两个牢卒猛然间抬头,全都吓呆了。
    那另一人忽然把手上的碗,霍地甩手打出,一跳而起,口中大喊道:“有贼!”
    另一牢卒就手把腰刀拔出,举刀就砍。
    可是他二人的身手,要与眼前这年轻人比起来,那可真是差得太远了。
    这牢卒刀方砍到,万斯同只一举手,这家伙连人带刀已经滚了出去。
    只听见“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他手上的刀也掉了,吓得他一咕噜蹿了起来。
    那另一人刀在手上,却是不敢砍下来,偏偏万斯同正堵着门,他想跑都没办法。
    那剩下的一个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道:“大侠客,饶命吧!”
    这么一吵,外面都震动了,胡哨、铜锣,响成了一片,万斯同倏地一上步,把铁门上了,另外又加上了锁,他冷冷笑道:“我们都不要走。”
    这时外头的人冲上来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去,真是乱成了一团。
    万斯同这时虎目圆睁,他右手一探腰,“哧”一声,已把缠在腰间的那口寒铁软剑抽了出来。
    紧跟着一上步,这口剑已抵在了那狱卒的心上,厉声道:“快说,今天新来的那个人关在哪里?”
    “哪……哪一个?”
    万斯同正要再问,却闻得一个犯人趴在栏杆上大叫道:“在这这里,在这里,是姓郭的不是?”
    万斯同一脚把那个牢卒踢倒在地,忙到了那间牢房前,探首往里面一望,真令他毛发悚然。
    只见昏灯之下,密密麻麻睡满了犯人,大概也是因为天气冷的原故,犯人叠成了墙,那种扑鼻的臭味,在一照面的当儿,真能把你给薰昏了过去。
    万斯同一时真吓得呆了。
    他讷讷地问:“在哪里?”
    这时就见一些犯人乱推乱叫,挪出了地方,万斯同才看到了一个黑衣的汉子,背朝着自己睡着。
    他的脸朝里,只有右肋那一边沾着地,这么乱的情形,此人并不丝毫惊动。
    只此镇定的功夫,足以令人钦佩。
    万斯同急忙道:“喂!你是今天被人冤枉押来此地的那位朋友吧?”
    那人慢慢地回过了身子,无精打采地向万斯同望去,谁知这一望之下,令人猛然一震。
    就见他“呼”地一下坐了起来,激动地道:“大哥,是你来了?”
    万斯同退后了一步,吃惊地道:“你是谁?为何如此相称?”
    这人一手掠开了散在额前的乱发,激动地站了起来,叫道:“大哥,你连我都认不出了吗?”
    万斯同再仔细一看,不由“啊”了一声,大声道:“郭潜……兄弟,原来是你。”
    “大哥……”郭潜忍不住热泪滂沱而下,他哭道:“我死不了,大哥,你快去救心怡姑娘吧,他被川西双白给掳走了。”
    万斯同这时见是自己昔日的生死之交,一时痛彻心肺,他冷笑了一声道:“这些话,咱们回去再说,我先救你出来。”
    说着一挥手中剑,“铮”的一声门锁立开,就听见“轰”的一声,大群犯人,都向外涌来。
    万斯同持剑而立,大吼了一声,喝道:“不许动。”
    这些家伙一个个,倒真给吓住了。
    万斯同用剑指了一下郭潜道:“这是我的拜弟,他是为狗官所陷害,才来此处,我只救他出去,你们罪有应得,不许乱跑。”
    大伙儿立刻安静了。
    万斯同把郭潜往背上一背,这时一个犯人哭叫道:“大侠,我也是冤枉的,妈的,知府的儿子看上了我的姐姐,我姐姐已经许了人了,我娘叫我去说,妈的,他们就把我弄到这里,我真冤。”
    万斯同看他哭得可怜,样子也不像是假的,就动了恻隐之心,说道:“好吧,你跟着我走。”
    那个小子忙跳起来抱了一个包袱,跑了出来。
    这么一来,大伙都叫起冤来了。
    万斯同冷笑道:“你们叫冤可以,我也能把你们带出去,只是我要发现你们是说谎,我的宝剑可是不饶你们!”
    这么一来,立时鸦雀无声。
    万斯同冷笑了一声道:“好了,谁冤枉,快出来。”
    这一说,却是连一个也不敢出来了,万斯同冷笑了一声,遂把门“哐”一声关上了,只是锁叫他给斩开了。
    兵弁们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已把这牢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万斯同虽是技艺卓绝,却也不敢太大意,因为他还要带两个人出去。
    他对牢房中犯人道:“你们可别妄自跑出来,他们可都有刀,杀了你们更冤枉。”
    这时那个跳出来的小子,吓得蹲在一边,手里抱个包袱,就像一个猴子一样。
    他又高兴又害怕,仰望着万斯同道:“大侠客,我们可怎么走呀?”
    万斯同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要怕,跟着我。”
    这时郭潜道:“大哥,你把我手上脚上的玩意儿弄开,我不用你背着。”
    万斯同依言而行,寒铁软剑挥处,手铐脚镣齐开,郭潜恶狠狠地说道:“大哥,你给我一口刀。”
    万斯同看着他那种样子,皱眉道:“兄弟,你还是不要动,你身上有伤。”
    郭潜大笑了一声说:“不妨事。”
    他忽然看见先前牢卒手上的那口刀,就掉落在自己足前,就弯腰拾了起来,抖了抖道:“行,大哥,我们走吧,不然就走不了啦!”
    这时真个是人声鼎沸,数十盏孔明灯,直由铁栅门外照进来。
    郭潜向外一望,只见人头密密麻麻,刀光剑影,煞是可怕。他不由长叹了一声道:
    “大哥,我害了你了,咱们走不掉了。”
    那个依在二人身边的小子,闻言见状,吓得直哆嗦,他说:“大爷,你把我再弄进去吧,我……不走了。”
    万斯同微微一笑,目放奇光,他很从容地道:“我既来救你门,他们谁也阻不住。”
    说着遂向郭潜道:“这个房子,你敢纵上去吗?”
    郭潜仰望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勉强可以,不过再高就不行了。”
    “这就行了。”万斯同说,他遂向那个小子道:“你姓什么?”
    那人忙跪下道:“小的叫钱来顺,我姐姐叫钱月眉。”
    万斯同笑道:“谁问你姐姐了?来,钱来顺,你伏好在我背上,不论什么事你都不用管,我定能带你出去。”
    钱来顺还竖着眼,直发怔,万斯同蹲下了身子说:“快来。”
    钱来顺才抖抖颤颤地伏在了万斯同背上,万斯同怕他临时害怕会松手,又取了一条绳子,把他捆紧了。
    这时已有几支利矢,由铁门外射了进来,都为郭潜用单刀格落在地。
    那个为郭潜当堂踢昏过去的糟老头儿刘君,现在又神气了。
    他手上拿一口剑,另一只手拿着一盏灯,直向里面照,口中哇哇大叫道:“王八羔子,你就有三头六臂,我看你有什么办法活着出来?兄弟们,上!上!”
    郭潜咬牙切齿道:“大哥,我今天来此,有一半都是此人所害,我是不能放过他,待我出去杀了他再说。”
    万斯同用手把他拦住,笑道:“何必冒险?举手之事,待我与你效劳就是。”
    他说着探手取出了一枚弹子,以拇食指之力,把这枚弹子捏着,运出内力真劲,向外一甩,说了声:“着!”
    只听见“哧”的一声,这枚弹子,立刻破空飞出,那刘君正拿着剑得意,忽然“啊哟!”的一声,直被这枚弹子贯穿了肩窝,把他右面肩骨全都打碎了。
    他手中的宝剑“当啷”一下就掉下了,人也翻身就倒。
    郭潜见万斯同数年不见,竟有如此功力,不由大为高兴。
    他知道万斯同方才所施展的那种功力,乃是“大力金刚指”力,如无极深的内功造诣,断断不能及此。
    万斯同冷笑道:“便宜这厮了,兄弟,我们走吧!”
    他仰头看了看,见屋顶全系一色的红砖砌成,心中却暗自忖道,不知我新学的“巨灵金刚掌”力,是否有用,且拿来一试再说。
    想着就对郭潜道:“兄弟,你靠墙站。”
    郭潜依言站立,忽见万斯同长啸了一声,四壁皆震,同时之间,但见他霍地向空举起双掌,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巨大掌力。
    轰隆一声大震,屋瓦木屑纷飞之中,这间牢房的正中屋顶,竟开了斗大一个天窗。
    郭潜仰望上视,于砖砾瓦屑飞坠里,但见一轮皓月,满天星斗。
    像这种功夫,郭潜不要说看,连听也没听过,真把他给吓呆了。
    那个伏在万斯同背后的钱来顺,吓得直叫:“妈妈哟,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这么一来,那围在牢房四周,里外三层的捕快牢卒,也都吓得鬼叫连天。
    由天空飞坠下来的砖瓦,还打了他们不少的人,一时吓得他们纷纷四散逃命。
    就在这刹那之间,万斯同已背负着那个叫钱来顺的少年,以“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地拔身而起。
    他就像是一支冲天炮似地,直由那破开的天窗冲了出去。
    身形一翻,已飘飘地落在了一旁的屋角。
    这时郭潜也努力自那破洞内纵了出来,他落在万斯同身边,气喘吁吁地道:“大哥,你好厉害……”
    万斯同一笑道:“不必多说,来,我看你不行了,我抱着你回去吧!”
    说着不待郭潜答应,他就把他用单手抱了起来。
    这时四外飞蝗石和流矢,就像雨点似地,直向三人身边袭来。
    万斯同一声不哼地抓出了大把制钱,用“满天花雨”的手法向外一撒。
    只闻得一片叮叮当当之声,那飞来的飞蝗弩箭,纷纷下坠。
    万斯同长啸了一声,二次腾身而起,落身在了另一幢牢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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