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鸡婆婆这是那个人
    跟严温说话的方学胥师爷,是“顾师爷”尖细头颅落地上之的第三个了。在他前面两个师爷跟随严温半后左右,都忽然病死。死法一样,都在半夜上吐下泻腹痛如绞,任何医师只能瞧着他们在床上翻腾打滚,干瞪眼睛而束手无策。有一位名医对严温提过一句“好象中了蛊毒”。严温心中悚然而惊,想起严北所透露诸秘密中,有关他生身之母“夕姬”。她便是使蛊毒高手,连严北也大为忌惮提防,莫非就是她下的毒手?
    方师爷已有一年历史,脑袋尖细有如顾师爷,不过他性情比较耿直爽快,所以严温居然用了他一年还不讨厌他。
    方师爷道:“在下从南京匆匆赶回是因为有两件事报告。第一件是有关我们大江堂。官家从沿海各省抽调水师精锐,由南京以至长江出海口祟明岛大举演习,另外又调派数万精选甲兵由南京沿江屯驻亦是直达海口。虽说是配合水师演习,但在下深感其中大有问题。”他透了一口气,又道:“现下升平之世,倭寇暂告平靖,满朝文武乐得享几年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肯出这种点子弄得天怒人怨,同傣为之不满?”
    严温忍不住笑道:“别大惊小怪,水师与陆上精兵联合演习,有时是朝迁旨意,但大多数不必等皇帝下旨就可以举行。”
    方师爷面有忧色,道:“在下却觉得官家这一次简直冲着我们大江堂而来的。以官家水师及大军布置形势看,如果对我们有所行动,一夜之间就足以捕杀数千帮众。”
    严温面色一沉,道:“少胡说,大江堂就算是有点气候,也不须劳动朝迁派遣水陆精兵大举剿讨。”
    方师爷忙道:“那一定是在下过虑了。第二件事发生在南京,在下亲眼看见那个女子,漂亮极了。在下敢担保凡是男人们见到她都会流下口水。”
    严温露出感兴趣的表情,道:“真的很漂亮?你要知道俗语说‘各花入各眼’,你认为美得不可开交,别人很可能觉得平淡无奇,还笑你大惊小怪未见过世面。”
    方师爷使劲摇头,使得严温微微担心他的头颅会使劲太过而掉下,他道:“绝对不必考虑这一点,她面孔固然漂亮得象画出来似的,使你无法挑剔,但最要命的还是她的身材。看来似乎有点颀瘦,但罗衣迎风吹贴身上之时,奇景出现,教你马上傻住。乳房尖挺突出,上身极短,腰细如蜂,双腿长得使人心惊,皮肤也白得使人心跳……”
    严温道:“我这儿美女不少,所以你应该有点眼力,既然连你都赞不绝口,那个女孩子一定有相当水准。”
    方师爷笑道:“不止相当水准,简直超过所有女人。她口音南北腔调都有,所以一时还不知道她究竟是南方人抑是北方人。”
    严温道:“她现在还在南京?”
    方师爷道:“她姓水名叫柔波,很多人现在背地里都叫她温柔乡。但据在下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能住入温柔乡。”
    严温喃喃道:“温柔乡水柔波,好旖旎动人的名字。”
    方师爷道:“水柔波她租一间屋子,买两个使婢又雇四个仆从,好象打算长期居住南京。她武功不错,南京武林名家和各大镖局首脑设宴少不了送张请帖给她。她常常应邀出席谈笑风生,所以她名气大得很,也没有人胆敢对她无礼放肆。”
    严温道:“她住南京一定有原因,你查过没有?”
    方师爷道:“没有时间调查,只知道她几乎每天清早都到莫愁湖的水云寺上香。在下急于赶回来报告,还请堂主见谅。”
    严温沉吟一下,道:“一个时辰后出发,我们上南京走一趟。”
    方师爷道:“既然很快就出发,在下不回家了,就在隔壁房间休息一会。”
    哑女人象一朵云彩飘入房间。她虽然已经三十年华的人,面貌只算好看而不算美丽,然而她身上一旦没有衣物遮掩,那丰满高耸乳房,细细的腰身,浑圆富有弹性的大腿,还有滑嫩雪白肌肤眩人眼目,使她马上变成绝世美人,使男人血液沸腾,情欲之火熊熊高燃。
    方师爷贪婪迷惘的眼光以及微微潮红双颊,那只应是少年十五二十时的神态反应,却在三十余岁见多识广的男人身上出现。
    哑女人虽是身躯上有一个人体压住,却仍能象蛇一样扭动。
    一切动作终于静息停止了。哑女人很快就穿好衣服站在床边。方师爷柔声道:“我陪堂主去南京,马上出发,所以我要睡一下。”
    哑女人点点头,略俯身子灵巧敏捷地替男人穿好全身衣服。方师爷又道:“其实水柔波比不上你,这是我真心话。她大约二十来岁,不象是未经人道的少女。如果一定要我娶你们其中之一,我将毫不犹豫选你而不选她。”
    哑女人摸摸他面颊鼓励他说下去,方师爷道:“水柔波已很有名气,我如果不向堂主报告,不久他就会知道并且怪我,说不定杀死我。所以我不得不向他报告,你不会怪我吧?”
    哑女人摇摇头,一只手轻摸他面颊,另一只手却使那男人渐渐感到情欲苏醒抬头。方师爷又道:“我暗中问过鸡婆婆,她说你这两天昼间一切如常,但夜晚却睡在另一个地方,好象叫做沁红院。以后你亦如此一直住在沁红院?为什么?堂主也在那边睡么?”
    哑女人摇头,作个叫他不要询问的手势。然后又比个道别手势,脸上泛起温柔可爱的笑容。方师爷深深地叹口气,每次她离开时都笑得很温柔很可爱,叫人除了激动情欲外还有其他一些值得想念的。
    哑女人果然又象彩云飞逝,她飘滑得很快而又无声无息。
    方师爷除了叹气,就只好放松身体休息,他方自朦胧欲睡,突然一声“砰嘭”大响,窗门震破,一道人影飞入疾落床边。此人身量矮小得出奇,手中一条黑影袭向床上之人。
    方师爷被巨响吓得跳起,但身体却不是向上跳而是弹向床内,同时毫不停滞一个筋头由床尾翻落地上。他动作一气呵成,而且闻声惊醒时绝不考虑就使出来,可谓快极。谁知第一次弹入床内时肋上便中一记,翻筋斗落地臀部又中一记。每一记剧痛入骨,使他不禁龇牙咧嘴。
    但奇怪的是方师爷落地站稳竟不作第三次闪躲动作,他心中一定已清醒得足以猜出突袭之人是谁,同时亦确知对方不会第三度出手。
    他果然猜得很准,那“人”没有再出手,方师爷地满面苦恼啼笑皆非望住那“人”--看来大概只有十岁(其实只有八岁)的男童。
    这男童就是严星,是严温独生子。方师爷就算气恼十倍亦不敢出手报复。
    严星长脸脸如敷粉,唇似涂丹,眉清目秀,漂亮可爱,宛如玉琢粉搓,但他的笑容却隐隐约约有一种邪气,教人感到害怕和不舒服。
    严星笑嘻嘻道:“方老师,很难得有机会试试你睡觉时,求生逃命功夫,这两式身法我练了很久,可是没有机会让人家试,所以只好要你亲处表演……”
    方师爷肋骨疼得好象已断掉两根,臀部则比挨一刀还痛。任何人这样侮辱他(即使是严温),他也敢发誓报仇,但严星却绝不能动一根汗毛,甚至严星有危险受威胁时,他还须拼命去救助,他可以向有权势武功高的严温报仇,为何却不敢对严星?
    答案马上出现,是一张白发苍苍满是皱纹的老妇人面孔,在窗外望入房内望住方师爷。
    老妇人面孔上除了眼睛稍比常人明亮之外,别无任何奇特之处。
    方师爷却打个寒噤,肋骨臀部的疼痛忽然减轻了很多。
    严星仍是那副笑嘻嘻漂亮可爱的样子(其实可恨无比),道:“鸡婆婆,方老师躲得真快,如果不是你教我两招一定打不中他。”
    方师爷堆起笑容欠身行礼(身子一定疼痛忽又加剧),道:“鸡婆婆你好,小可若有此福气可真想也学个三招五式。”
    鸡婆婆没什么表情,好象很冷漠,但说话却还算温和,也有点人情味,她道:“方先生是文人,又不靠武功混饭吃,小公子顽皮胡闹,你别放在心上。”
    方师爷连声“不敢”,严星忽然从窗子跳出去,鸡婆婆随手在他脚板底托一下,严星“呼”一声抛出三丈之远,直到此时方师爷才看清楚严星手中只不过是一根柔软柳枝,但打中人却疼得死去活来,他轻功如此高明惊人,由此推想他父亲“空前绝后”严温的本事简直深不可测了。
    鸡婆婆道:“听说你陪大少爷马上要去南京,八成为了女人对不对?”
    方师爷一面陪笑点头一面流出冷汗。
    平时看惯不觉得,现在却猛发觉鸡婆婆面孔比常人狭窄得多,当中由额头鼻子嘴巴以至下巴都向外突出,无怪以鸡为名,果然很像鸡的尖窄面孔。鸡婆婆又道:“男人总是这幅样子,其实不要紧。”
    方师爷立刻松口气,但鸡婆婆说下去却又使他吃惊流冷汗。她道:“你觉得哑女人如何?”
    方师爷道:“她很好,小可和她本是奉堂主命令,小可绝没有这个胆……”
    鸡婆婆道:“常言道是‘色胆包天’,任何懦弱男人的色胆都很大。”
    方师爷道:“但小可在此地包胆一点都不大,请您务必相信……”
    鸡婆婆道:“暂时不提胆子一节,我想知道哑女人告诉你什么?”
    方师爷道:“没有,小可虽然遵照您吩咐特别提起沁红院,又问她以后是否长住那边?
    堂主会不会过去等等?她摇头又用手势叫我不要问。”
    鸡婆婆眼中射出凌厉冰冷光芒,道:“如果你没说实话,现在还有机会,否则等到蛊毒发作时就来不及啦!”
    方师爷脸都吓白了,连连发誓赌咒。
    别人可能不深切了解蛊毒厉害可怕到何种程度,方师爷不是别人,因他亲眼看见他哥哥--上一任师爷--痛苦万状凄惨无比的死法。
    鸡婆婆警告他要免步兄长惨死的后尘之时,曾经稍稍表演一下,要他头昏眼花,马上就头昏眼花,要他头痛肚痛马上应验,任他找遍所有的名医都治不好。直到鸡婆婆尖尖嘴巴吐出“你现在没事啦”这句话,登时百病消除。
    那带着邪气的严星便是鸡婆婆所指定唯一要拼命保护之人,所以方师爷连“报复”念头都不敢起。
    鸡婆婆忽然挥手道:“去吧。你最好是别让大少爷等候,他的剑也会杀人的,窗子我会找人修理。”
    方师爷如逢大赦欠身行礼,匆忙走开了。
    鸡婆婆慢慢行走,宽大的袍袖宛如翅膀。严星奔过来一头钻入羽翼下,行数丈见另一男童,相貌装束等无不与严星一样。
    他的神情动作却不似严星那样放纵,毫无忌惮,趑趄走近。
    鸡婆婆道:“小雨儿,你也过来。”张开另一只翅膀也把严雨裹住。
    她羽翼内永远会散发出各种不同香气,嗅了便会由头到脚浑身舒服无比,有时甚至会有极香甜极舒畅的梦。
    站在沁红院门口,鸡婆婆挪开翅膀,严星揪住她衣襟,道:“婆婆,别走,我们一齐瞧大爷爷去。”
    鸡婆婆摇摇头道:“去吧,希望你用心记住他教的剑法,小雨比较笨,所以只有靠小星你多用心了。唉,他这套剑法天下没处可学,万万不可错过机会。”
    严星道:“大爷爷昨天还说再三个月我一定学得会全套,你为什么不进来?”
    鸡婆婆道:“我不要进去,但必有一天他会请我求我进去。”她叹口气又道:“有些事你们小孩子不会明白的。”她转身走了,微微佝偻的背影显得伶仃凄独。
    院门内左边一片油绿草坪,严星当先奔入草坪,严雨跟在后面,却大有畏惧之态。
    他畏惧的原因马上揭晓,那严星停步笑得很邪恶的面孔,真想一拳打烂这样漂亮而又邪恶的面孔。但他却又知道打不得,因为武功轻功都经不上他,况且自己活在世上唯一原因就是准备替严星“死”,替严星挡当任何灾难。人人都这样为断告诉他,尤其哑姨,她时时刻刻用手势告诉他提醒他,甚至常常用拳头巴掌使他记忆得更深刻。
    严雨对死亡不甚在乎,因为他实在不了解死亡,所以亦不恐惧,但“灾难”却知道了解得很。他动作很纯熟,头颅屈入怀中,双手抄在大腿,登时变成一个滚圆人球。
    “蓬”一声人球滚出两丈,严星脚力很不错,几乎第三十次踢断严雨肋骨,幸而严雨很有经验而且全身骨头的硬度也大有进步。
    严星兴高采烈连踢七八脚,把人球从东边踢到西边,踢到南边北边。
    人球终于停住,那是由于有人用脚挡住滚动之势。
    严星跑过来笑嘻嘻道:“哑姨,踢一脚我看看,一定有一天我经你踢得远。”
    哑女人没有踢,脚尖动两下,严雨便慢慢放松四肢,又慢慢站起身,最后又慢慢拍掉身上泥土草屑。
    他做这些动作时,眼角却看得见严星偎靠哑女人身上,甚至挤入她宽袍内。
    严雨知道哑女人宽袍内没有任何衣物,白皙的肉体一事实上得滑嫩很温暖,尤其象征母亲的乳房丰满香滑,所以他很嫉妒严星能够接触到,而且是用面庞嘴巴去接触。
    他只不明白,何以哑女人闭起眼睛?何以双颊潮红?何以会发出含糊难听的声音?
    他不明白不懂的事太多太多了,到目前为止,只明白只知道他自己很低贱,是严星的替身,要替他死替他受任何灾难。由于低贱之故,亦同时要忍受任何痛苦折磨,做“人球”让严星踢着解闷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在沁红院里没有可能忘记“血剑”严北的存在。哑女人忽然半拉半抱着严星跑去,严雨无精打采跟着走。
    那个严肃的眼光锐利如刀的老头子(其实严北的外表远比真实年龄年轻得多,看起来绝不象老头子),严雨对他也没有多大好感,但亦不讨厌就是。因为一来严星到了他面前规矩得很,不敢乱说乱动使他少受许多罪,其实传授剑法时对他们一视同仁。只不过严雨自己底子差,不似严星一学就会,几次传剑之后,严北当然较为偏重严星了。
    严北仍然坐在那特别宽大空荡荡房间当中的木板上,似乎永远不离开也永远不必躺下睡觉。
    房间宽大得不必另寻地方练剑。哑女正要退出,严北道:“去叫温儿过一会来见我。”
    声音竟颇温和。
    哑女人立刻回以手势,严星自小看惯便道:“哑姨说爹已经出门,现下找不到他。”
    严北沉吟一下,道:“我三五天内说不定那一天要出门,万一永远不回来,哑女你告诉他鸡婆婆就是那个人。”
    哑女露出惊愕之色,连连点首。
    严北接着又道:“我严家祖传大江流剑法,精妙无匹。到我手中更变为血剑十八招,敢说天下无敌,可惜温儿从小聪明而静漫好色,不堪传承。星儿也有乃父毛病,当然连你哑女也要负很大责任。”
    哑女用手势表示不明白与无辜之意。
    严北道:“你对待星儿的方法态度,介乎母亲与妻子之间。刚才你让他钻入衣服里面,让他知道如何能令他获得刺激快感。”
    冷冷的声音在巨大房子内回响,两个小孩子很用心聆听,严雨只能听着,严星却微笑着,笑容既纯真而又邪恶,使人不能判断他究竟懂是不懂?
    严北又道:“因此,星儿八成学不成我的剑法,这两天能传给他们多少就算多少。”
    哑女比几个手势询问一个问题。
    严北说道:“雨儿么?恐怕也很难。他可能把全套剑法记下十之八九,但精要神髓永远施展不了。”
    哑女用手势问道:“为什么他不行?”
    严北道:“因为他身上的秘密。”
    哑女听了之后面露出极惊讶奇异表情,望向严雨的眼色也含有说不出的怜悯味道。
    严北叹口气,道:“所以我对待他有点不同,现在你当可明白。我想,鸡婆婆一定也晓得这个秘密。”
    严雨小小心坎中牢牢记住这句话,究竟是个怎样的秘密?何以不肯直接说出来?这个秘密又何以对他修习上乘剑术有如此大影响?他决心弄个明白。
    严北又道:“告诉温儿,将来也告诉小星儿,我的剑法已全部留下,严家子孙若有天资聪颖,意志强毅之士,必能发现并且希望能修习成功,严家剑法永远不得流传外人,永远只有严家子孙才可以修习。如果有外人学去那怕只是一招半式,一定要杀死他。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一定要杀死为止。”
    这几句话不知何故牢牢烙于严雨脑中,到后来他长大懂事时,就禁不住时时想起“大爷爷”这番话,不许外人偷去严家不传绝学的想法,可以理解也可以成立。但外人一词包不包括他在内?如果包括的话,大爷爷又何以亲自传授?如果不是外人,那么谁是父亲?是大爷爷?抑是严温?
    小脑袋里装满多种疑问,又例如哑姨究竟是严温的女人?抑是严北的?严北那天最后提到海龙王雷傲候是平生唯一一个朋友,而亦在稍后不久,雷傲候突然失去踪迹,好象浪花消灭于茫茫大海中,这些当世异人高手都到那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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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和尚不是真和尚
    罗衣洁白得象雪花,但她肌肤之皎白尤胜于雪。苏东坡说“扇手一时似玉”差堪比拟。
    她的眼睛能够说话,就算最愚鲁的人至少也能够从她秋水双眸中,马上知道她心情的喜怒哀乐。
    此外,她的眉毛、鼻子、嘴巴甚至那稍稍薄一点的下巴,每一样都极美丽精致,而组合起来却呈现震撼人心醉迷神魂之妩媚风致。
    每天最大的镖行东主,最负盛名的武林人物,还有许多假借各种武林人物名义的达官贵人。她只肯与武林中人来往,请帖都是厚厚一叠,帖上永远没有“恕乏价催”句子,送帖者必定苦苦等候她的决定才敢回去复命。
    六朝金粉繁华十里,夜夜珠歌翠舞,受尽无数王孙公子或是叱咤风云的武林大豪包围奉承。“寂寞”、“愁郁”等神只看见这等场面,无不骇然落荒而逃。可是你却想不到她一点都不快乐,竟自形容为“痛苦”才对。
    莫愁湖畔水寺里,晓色才透过黑暗洒在粼粼湖波,但微尘和尚已经收拾好行囊(其实只有几件旧衣服和度牒念珠等物而已)。
    微尘和尚实际年龄三十七、八岁,但看起来最多二十五六岁,高大轩昂,面貌清俊。举手投足间都有潇洒不羁的动人风度,他为人的确很脱略不羁,不拘小节,所以江湖行脚时竟往往扮作各式各样的人,以免被那袭袈裟所拘束。但这次从少林寺南来途中,正因为他扮作落拓失意的读书人,却惹来一生难了的孽债风波。
    ——他遇见“温柔乡”水柔波。
    ——他不该放浪形骸毫无窒碍与她搭讪,更不该于一路的驿馆客舍中与她斗室对酌促膝谈笑。
    ——他不该运用少林秘传特殊药物学识,替她配制成功一服驻颜灵药。
    ——他不该在扬州与她并辔而行时,高声朗吟“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诗句。
    总之,他不应该的地方不胜枚举,反正结局是一个皈依剃度具足大戒的比丘,却使那艳色倾国的水柔波为他倾倒,万缕柔丝都绾系于他身上。
    “等闲得识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禅宗行者到此境界已得到自在方便。微尘来自少林,而禅宗初祖达摩祖师曾在少林面壁九年,一脉心传微尘和尚可以对男女之情自在无碍,他可以无男女相。但水柔波绝对不行,她比雪山长春空行女痴缠万倍,却又不能破执转识,缠上了就牢牢不放甚至越缠越紧。
    水柔波得知微尘竟是和尚时,一度几乎骇死。幸而昏迷半天就苏醒,微尘此时才深深知道闯下大祸,而从此时开始无量无边的烦恼就淹没他一生。
    水云寺内,微尘在晨曦中走到方丈静室门口,悄然跪下。竹帘内禅榻上那位云深大师此刻正盘膝定坐呢?抑是用慈悲的眼光望着他呢?微尘没有想及这种事情,他心中甚至什么都不想,但那颗心却清清明明能鉴照一切,只不过内外境相并不摄持,同时妄念亦不生起就是了。
    廊外院子里绿竹摇曳,晓风还含有露水的清新香味,早起的画眉黄莺等已在树上鸣唱。
    淡淡檀香味透出竹帘,旋即于虚空轻飘,微尘感到身心似乎更安泰轻爽。
    你可能未听说过何以佛门多用檀香?原来世间各式各样香料据说都有亢奋刺激作用,所以你想制造旖旎情调气氛,想不知不觉中唤醒情欲,香水是重要法宝之一。
    但却只有檀香不然,反而能安心宁神,使人清净专注(天主教的蜡烛,那点点闪耀的光明,亦能利用视觉获致同样效果)。
    静室内传出云源大师平和悦耳声音,道:“微尘进来。”
    虽然微尘来水云寺将近半年之久,每天清晨照例在方丈门外跑半个时辰之久,但今天却还是第一次获得传召入室拜见。不过令人纳闷的是微尘居然没有一点惊喜神色。揆诸常情既然微尘虚心毅志要拜见云源方丈,苦等半年忽然得偿所愿,岂有不喜之理?莫非这里面还文章?
    云源方丈虽然高龄将近八旬,但精神很好,腰肢笔直面上一片慈祥笑容。
    等微尘拜毕侍立榻边,云源老方丈才说道:“你就算见不到我,今天也要走么?”
    微尘道:“是的。”
    云源沉默良久,才问道:“你拿了什么事物来见我?”
    微尘道:“没有。”
    云源道:“有。”
    微尘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宣笺,双手呈上,那宣笺早已发黄,但折叠齐整干净,显然虽经多年而保存得很好。笺上字迹是潇洒峭奇的瘦金体,如果是这个轩昂清俊的微尘所书,那就配衬得更圆满了。
    那是两首七绝诗。
    第一首是:“习气喻山山尚轻,几回启请衷诚。细障诸天勘不破,还向人间说爱情。”
    第二首是:“谈情原不异谈禅,岂羡鸳鸯岂羡仙?肠断如来不得见,只缘空色欲双全。”
    末后署名正是“微尘”,时间竟是十八年前旧作。象这种满纸“爱情”“鸳鸯”“肠断”等字眼的诗,老实说只有禅宗的和尚才敢写作。
    云源老和尚颔首道:“好,好,那一年你才十八岁吧?”
    微尘道:“正是,却想不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云源老和尚道:“十八年前的好汉与今日的好汉大有分别。”
    微尘道:“无二分别。”
    云源老和尚道:“楞严经说‘理则顿悟,乘悟并消,事非顿除,因次第尽。’你今日此去,随顺世缘无窒碍。你不是好汉,也非和尚。”
    微尘拜倒叩头,起身道:“多蒙方丈大师印可,但此人和须密女城,险难无边,弟子十八年功力恐难保不失。”
    云源道:“藏土密宗教主莲花生祖师也说过,‘我法如蛇在竹,不升则堕,无第三途’,可知这种方便法门极为艰危,如冰棱上走如刀山上行,稍一不慎就粉身碎骨,但此生若不作了断,日后业力缠缚不知多少劫才出得头。”
    微尘不作声,默然寻思。云源又道:“如果是别人,可能会说:“既然如此不如改修净土,图个带业往生西方’,但你是勇者,是大丈夫,若果过得此关,证悟圆满行解相应,便是天人师,是佛。”
    微尘拜倒在地,却不开口说话。云源道:“起来吧。老僧正法眼藏微妙法门,四十年来无人可传,今日该传授于你。”
    微法这时才称谢起身。
    云源道:“我禅宗亦称大密宗,古来大德有行履精密詹绝千古,亦有游戏自在,酒肉不禁。大机大用,圣者难测,更不足为俗人道。我今将无上甚深密法交付与你……”
    既然是无上甚深密法,当然很秘密亦很难懂。
    因此你我都无须追究下去,以免徒然浪费心力和时间……
    这时,水云寺大雄宝殿上忽然变得热闹,事实上每天早上这个时候总是如此!
    许许多多从未见过的人(几乎都是男人),不晓得从哪一块冒出来,烧香礼拜后就随喜瞻仰。
    有些人还跟随那白衣飘举的人影入内殿,甚至有人企图跟她走入后面的禅房精舍,不过他们这个企图从未成功过。
    因为在那对明澈如水的眼光不悦瞪视之下,这些男人都忽然心怯,讪讪转身离开。
    穿过几座精舍,来到一处花木扶疏所在。只有一间屋子,清雅幽静,四下既无人会来打扰,亦不虞谈笑说话隔墙有耳。
    她时时奇怪微尘何以能够单独占居如此幽雅地方。
    因为微尘说,本寺方丈云源大师根本连一面且不让他见。只不知今天如何?如果一直见不到云源大师,是不是一直等下去?
    禅房内走出一个小和尚,肥肥胖胖方面大耳,兼之眉目清秀,看来甚是聪明可爱,年纪约是十岁或十一岁。
    水柔波道:“悟真,微法呢?”
    悟真道:“还未回来,所以我想去瞧瞧。”
    水柔波道:“不必啦,你陪我等他,反正他一定会回来。”
    房内收拾好的行囊情状一望而知,水柔波尽量使自己平静如常,道:“他说过要走么?”
    悟真道:“没听说呀,如果微尘师父走了,我师父又未回来,我如何是好?”
    水柔波道:“你还不是老样子?反正水云寺又不撵你走,管食管住多好。”
    悟真很认真摇头道:“不好,不好,微尘师父如果走了,我会被人欺负。我隔壁房间的广化广开两和尚,床底暗暗收藏刀剑,他们八成不是真和尚,甚至我师父也不是真和尚。”
    这回水柔波好奇心当真引起,道:“连你师父也不是真和尚?你为什么说他不是?”
    悟真道:“他跟微尘师父,跟这寺里一些师父都不同,我说不出怎样不同法,心里却知道他不是。”
    这种话跟一个只有九岁十岁大的孩子谈当然彼此都很吃力。
    水柔波道:“你又怎知广开广化两个和尚会欺负你?他们长得什么样子?”
    悟真道:“一个黑瘦个子高高,一个矮胖,总之他们眼睛都一样,很多地方一样。”
    水柔波有点没头没脑,道:“什么一样?跟谁一样?”
    悟真道:“跟我师父呀,眼睛冰冷冷,全身由头到脚,还有住的用的,都干净得连蚂蚁也不愿跟他们玩。”
    但水柔波后来已听不见他说话,因为微尘已经出现她视线中!
    高大颀长身莆,潇洒笑容和优雅动作,纵然隐藏于袈裟之下,仍然充满活力和魅力,世上象这样男人能有几个呢?
    水柔波深深叹口气,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话一点不错。
    如果她甘于平淡,如果她没有选择能力,则命运安排她与某个男人她就予以接受,日子是否能快乐些好过一些?(当然并非完全满足)
    奇怪的是微尘现在好象突然有很大的改变,例如自从他恢复和尚面目之后,连手指尖也不曾碰过她的衣服!但现在他却一如从前行走江湖时一样,豪迈大方地拍拍她纤细肩膀,表示关心以及见到她的喜悦。
    同时他又轻轻凿一记悟真肥秃头颅道:“整天到处跑,这是做和尚的规矩么?”
    悟真捧住头颅,水柔波睁大眼睛,都望着他发呆,微尘说道:“你们怎么啦?难道我变成怪物了?”
    水柔波问道:“你遇上什么事了?”
    悟真也道:“我情愿大大被你凿栗子,但你好象整个人都不同了。”
    微尘笑道:“没有什么,我居然蒙老方丈召见,心里很愉快。”
    水柔波道:“但你打算走,对么?”
    微尘道:“人人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固然应无所住,身体何尝不然?其实走来走去哪怕是天涯海角,却仍然还在娑娑世界中,所以暂时不走。”
    悟真欢呼道:“你不走?那太好了。最好永远不走,我天天给你打扫房间洗衣服鞋袜,天天服侍你,哈……哈……”
    微尘忽然侧耳听一下,眉头微皱,道:“柔波,你认为会是谁呢?”
    水柔波微笑道:“不知道,只知一共两个人,他们偷听我们对话有何用意?”
    微尘忽然掏出几个小瓶子,一个给悟真,一个给水柔波。道:“请你们收好别丢失了,这是我少林无上灵药‘六度慈悲散’,珍贵灵效天下无双,就算被毒死,只要身体还未完全冷却,据说也救得活。”
    水柔波不胜之喜,拔开瓶塞,她根本不必凑近去嗅,因为数步之内已是芳香扑鼻。她珍而重之藏起,道:“我好喜欢这味道,就算过一千年一万年之后我一嗅就记得。小山,你第一次送东西给我你知不知道?”
    微尘俗家姓山名凝之,所以水柔波称他“小山”。
    他微笑一下,这种琐碎小事怎会记得呢?相信世人很少男人会记住或注意这种事情。不过,女性记得这些小事却亦不是不好,反而能显示她的真情和细心,但无论如何世上之事由于本身只是一种过程现象,本身原是虚幻不实,一定会随时空消失,所以没有“绝对”可言。
    你可从不同角度观察同一件事而得出不同的结论,并且每个结论都正确。
    所以你永远找不到一个“绝对价值”,也就是说世上没有一件事在不同的时空里永远是对的,或者只是一种结论的。
    悟真居然识趣走开。
    禅院内只有微尘和水柔波,秋风把四下竹树吹得簌簌作响,平添无限幽趣!
    水柔波声音很好听,轻轻道:“你常常说人生只不过是大大小小痛苦烦恼而已,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如果我和你离别固然我觉得很痛苦烦恼。但外面那些人岂不也正是一样?他们得不到我,个个苦恼不堪,就算其中有人得到我,只怕也只有苦恼而不是快乐。”
    微尘道:“你不嫌这种话题太严肃太枯躁无味么?”
    水柔波道:“不,你若态度不变,我永远拒绝接触这种话题,其实我何尝不想了解多一点?”
    微尘道:“可惜世止并无绝对标准,也可以形容为没有真理。你刚才提到苦恼,殊不知苦恼就象能载舟又能覆舟一样。苦恼可以使你活不下去,但又可以变成解脱的力量。所以你说苦恼是好的呢抑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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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黄金琵琶魔音功
    水柔波艳丽得叫人心软的面靥上,露出寻思的表情。
    她眼波表示的喜悦或不欢的情绪,完全因为美丽面孔而发生力量。
    无数男人仅仅看见她不悦眼波就在后殿停步不敢跟入,为什么不敢?
    可是“美丽”固然能征服男人使他们臣服裙下,但也使他们不能忘记,使他们宁可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追求,因而亦使她得不到安宁。
    所以,如果套上“金刚经”著名程式的说法:“我是美丽,即非美丽,是名美丽。”
    这种深奥的理论现在就可明白显浅地解释出来,用凡俗人眼光看水柔波,她的确美丽无比--“我是美丽。”
    可是我们明明知道随着年华环境迁移,她的美丽必将如春花萎缩,仅属虚幻现象--“即非美丽”。
    然而在眼前的时空中,你看见的就是此一美丽形象--“是名美丽”。
    微尘忽然压低声音,道:“真理虽然可贵,却往往使人头昏眼涩,恨不得睡一大觉,等到醒来有精神时再听再谈,可惜你我现在都没有时间睡觉养神。”
    水柔波道:“为什么?”
    微尘道:“因为有一个人我经常警戒注意他有无出现,今天他终于露面了。”
    水柔波大感兴趣,道:“哟,你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居然也有使你头痛的强敌?他是谁?我瞧瞧他去好么?”
    微尘道:“你开什么玩笑?我被人硬凑入七大高手中,其实我除了跑得快之外别无本事。”这话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如果跑得快也能名列少林七大高手之中,相信少林寺老早就得关门了。
    微尘又道:“他现在就在前殿,他来得真巧,何以昨天不来又不等到明天才来呢?”
    水柔波道:“昨天已成过去,我只重视明天,你真能陪我一整天?”
    微尘道:“何止一整天,一年都行。”
    水柔波欢呼一声,道:“既然你今天没空,我且回去,明儿再来。”
    微尘笑道:“我会去找你,希望你还认得出我就好。”
    水柔波又欢呼一声道:“莫非你用俗家人打扮来找我?哎,多谢老天爷终于让我盼望到,你可知道我多想再瞧见你一袭长衫的打扮,好斯文好有味道……”
    悟真小和尚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只听他插嘴道:“水姑娘连叫两声,吓得我赶快跑来瞧瞧。你叫什么呢?微尘师傅决不会欺负你,这儿又没有别的人。”
    水柔波的笑容好看极了,连悟真也瞧得楞住。
    她道:“你跟我到我家去看看好不好?”
    悟真大喜道:“好呀,不过我仍然得回来等我师父,虽然他不是真和尚,我还是得等他。”
    水柔波牵住他走过禅院和精舍,经过后殿,终于在前殿亮相。
    但她只看见一个人。此人衣饰名贵华丽,却剪裁得极合身而又没有铜臭俗气,腰间一口长剑使他冠玉似的面孔多几分英气。
    他的双手十指修长洁白,比女人的手略大却悦目好看之极,唯一使人有丝丝惊疑的,是那对灵活有神的眼睛深邃锐利以及似有还说不出邪恶的意味。最要命是“似有还无”,永远使人不能肯定。
    但因此亦发射出无限魅力--因为人并不是一定反对邪恶,很多时候反而会被吸引得身不由已呢。
    表面上一切平静正常得很。水柔波和悟真回到居寓,突然前,“痛苦”、“不安”、“寂寞”等苦恼全都无影无踪。
    水柔波好想大笑大叫抒泄充满欢乐的心情,甚至秋寒浸骨天气中她都想从燕子矶跳入长江中。但她也知道小和尚悟真绝对不会同意,可能误会她发疯,所以这些想法完全胎死腹中不能实现。
    悟真得到她允许拿起放在马车坐垫边的琵琶,他几乎拿不动,褪下布套,才发现琵琶不是木头的,整个都是黄澄澄黄金所制,无怪以悟真双臂曾有数百斤之力的大力神童,也几乎出洋相。
    他拔弹弦线,竟然全无声响,这使他感到很没趣。咕哝道:“又重又没有声音,算是什么玩意儿呢?”
    水柔波道:“泰山你去过没有?”
    悟真道:“没有,但泰山很有名,我知道。”
    水柔波道:“泰山派在天下武林中也算是很有名的大门大派。”
    悟真道:“对,我也听过。”
    水柔波道:“但泰山派人数一向不多,在江湖上走动的弟子更少,所以泰山派的绝技世上知道者不多。世上但知泰山派秘传‘石敢当’神功是天下第一硬功,其实泰山派亦有阴柔路子的绝艺,我的金琵琶魔音就是了。”
    悟真道:“你讲了半天,究竟这金琵琶能不能弹奏呢?”
    水柔波道:“能弹,可惜我一弹奏你就受不了。就算你不怕别的人也不行。”
    悟真道:“怕什么呢?我师父常常说我是聋子。因为有时很响亮很突然的声音他会骇得跳起来,但我却不会骇着。”
    这回轮到水柔波十分惊讶,道:“他骇一大跳而你不会?你听不见么?”
    悟真笑笑道:“别的人我决不会告诉他,但你不同,我告诉你。其实我老早就听见,等到巨大声响来到我早已知道,我为什么会骇一跳呢?”水柔波呆了一会才道:“这样说来世上当真有天生不怕魔音绝技之人了?”
    悟真用不明白的眼光望住她,说道:“你不相信么?我耳朵很灵,灵得有时人家刚张开嘴巴还未发出声音我就已经听见了。”
    水柔波想一下才道:“妙极了,我们试试看。我的琵琶普通人一听都会象师父骇一跳(其实当然不止骇一跳),不知你听了会怎样?试一试好么?”
    悟真大喜道:“好,现在试吧。”
    水柔波伸出头去向马车夫吩咐一声。
    马车驶行的很快。
    过了雨花台,折入荒僻山路。最后停在路边古树下,水柔波一手抱琵琶,一手拉住悟真。下得马车向那精壮而又老实的车夫阿金道:“我们到那边山脚逛逛,你在这儿等就行。”
    车夫阿金虽然恭谨应了,但心中却很不以为然。那么漂亮的姑娘只带一个小男孩往荒山乱跑,自然是很危险的令人不能放心的行为。
    他的担心并非多余,因为转眼间四匹马停在车边,四个骑士他认得两个。
    其一是英俊佩剑双手很美观好看的公子哥儿,另一个头尖面窄一副坏蛋师爷样子的人,他们刚才都在水云寺虔诚地上香。
    至于其余两名骑士俱是劲装疾服大汉,一望而知是那公子爷随从护卫。
    公子爷问道:“水姑娘呢?”
    车夫阿金自迟疑一下,忽见一棵一尺直径的树哗啦倒下,原来一名劲装大汉拔刀一挥就砍断此树。
    当然,任何人的脖子硬不过径尺大树,阿金不但从实说出方向地点,还说得很快。
    眼看四人弃马入林去了,阿金忽然也从另一边奔入林中,心想好歹也得急绕过去试试看能不能早一步通知女主人。
    山脚下草坡很少树木或石头,水柔波道:“够远啦,这儿谁都听不到琵琶声了。”
    悟真道:“琵琶声原来这么宝贵,既然别人连听都听不到,我更要听了。”
    水柔波拿掉套子,“争琮”一响,悟真的心就跳一下。
    只见她抱着琵琶好象舞蹈一样忽而远送,忽而划拔,动作优美之极。
    同时樱唇轻启悠悠唱道:“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无故人……”
    歌声配上铮琮琵琶音响,真教人神魂欲飞,尤其是这“阳关三叠”词意悲怆悲凉,简直是说那个人不只是出阳关而是走向阴间去了。
    悟真的心跳得很厉害,声音响得连自己也嫌吵耳。
    忽见林中奔出三人,一个尖细脑袋读书先生打扮,两个佩刀劲装大汉。
    他们一边奔来一边乱舞乱跳,尤其每一下琵琶声传出他们就跳得老高。
    读书先生还未奔到山坡就忽然倒地,另两大汉则一直奔近水柔波向她扑去。
    悟真方自大惊,却已看见水柔波金琵琶翩翩旋舞之际将两大汉击倒,琵琶歌声才一停歇。
    公子爷这时忽然出现,缓步走上山坡,鼓掌道:“好一阕阳关三叠,我严温也得全力运功制驭心神,那小和尚敢是你的陡弟所以行若无事?”
    水柔波认得她,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你必定能在千百人当中一眼看见他而不是别人,微尘说的必是此人无疑,但为何忌惮他特别提起他?
    严温微笑道:“水姑娘是天上仙子谪降凡尘,你决不是普通一般女孩子,所以我很坦白问你一句,如果我想得到你,我这一生一世有没有希望呢?”
    水柔波心中不尽惊异之情,她从未见过如此潇洒自信如此漂亮好看的人物。
    这人明明是武林人物,但无论从那一方面都找不出“武”的味道。如果他出现于山凝之(微尘)以前,说不定……但可惜他出现得太迟了。
    水柔波摇摇头不作声,甚至不给他一个微笑或皱眉。
    严温面色忽见苍白,深呼一口气才道:“泰山派金琵琶果是名不虚传,不但我三个手下丧了性命,连你的车夫亦死于那草堆内,他一定是想赶快向你报讯,告诉你有我们这样四人来到。”
    水柔波那对眼睛不但露出惊讶哀悼表情,还表示谴责严温连累别人之意。她仍然默不作声,不是屑与严温或任何男人(除微尘悟真外)讲话,抑是别有原因?
    严温又道:“你知不知道金琵琶魔间本来称为‘青冢遗音’?”
    水柔波微微摇头,这个漂亮男人为何跟她讲个不停?
    严温掩饰不住失望神色,轻轻道:“难道世上没有任何男人,值得你开口讲话么?”
    水柔波仍不作声,她知道最好不开腔最好一个字都不讲。
    男人就是如此奇怪的,如果你不想与他相交来往,你最好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否则定必后患无穷。
    严温考虑一下才又道:“你刚才走了之后,水云寺住持云源大师忽然出现于大殿,还有一个和尚叫做微尘跟着他,之后发生一件十分奇怪之事。”
    悟真小和尚固然嘴巴张大了,连水柔波亦很注意在感兴趣地望住他。
    严温道:“云源大师忽然当众打微尘一个耳光,那时人都愕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后面还有更奇怪的事。”
    水柔波知道如果不出声问他,他铁定不再讲出一个字。
    她只好问道:“什么事?”
    严温忽然现出残忍而又满足的表情。他那张漂亮脸庞也变得更苍白,接着吐出两大口鲜血。
    水柔波道:“如果你已经被我魔音所伤,何以还要不停地讲话?要是不讲话一定可以压得住伤势。”
    严温用手帕揩去唇边的血迹,恢复干净漂亮外型,这才道:“有几个人死得很惨,是我亲眼所见。”
    水柔波皱眉道:“我并不想听这些事情。”
    严温道:“请你耐心一点,当然与你有很大关系。”他又出现残忍笑容,眼睛射出邪恶的光芒说道:“他们面孔完全溃烂流脓,全身到处都有蛆虫蠕动,因为他们虽然还未死,其实已经是一具尸体。”他盯住水柔波,又道:“你当然不想变成这样子,我知道,可惜你一定会变得那么可怕。”
    水柔波现出嗔怒之色,不过她纵然生气发怒,仍然极美丽动人。她道:“你只想快点死掉,而且希望死于我手底下对不对?”
    严温纵声而笑,笑声也很邪恶可怕。
    “你错了,我只要有一口气就死不了。但你去很惨很惨。”
    水柔波暗中运气查看过全身内外都无异状,忍不住斥道:“你一定是疯了?”
    严温道:“我有一个很亲很亲的人,给我一服蛊毒。据说那是天下无双没可能解救的绝毒。我曾经想多要一些,但她认为男人一辈子只要一服就足够了。”
    水柔波不禁问道:“何以男人一服就够?”
    严温道:“她说因为男人一辈子都难得碰到一个既得不到又绝不肯让别人得到的女孩子,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水柔波道:“可是我并没有感到丝毫不妥。”
    严温道:“当然,当然,‘孤独迷情蛊’妙处就在于此。你如果一辈子保持‘孤独’,又能够保持‘无情’,你永远活得很好。”
    反过来说当然就大有问题。
    水柔波心中映出微尘的影子,不禁一惊。保持孤独远不算太困难,但如果要对他“无情”办得到么?
    严温泛起微笑,现在看来很温文而雅一点也不可怕。他道:“你面色忽然苍白很多,一定是想起某一个人,我劝你最好不要想,因为你多想几次之后,会变成全身无力,随便那一个男人都可以欺负你,同时你从骨髓从心底感到奇冷难当,滋味非常难受。”
    水柔波的确已感到心脏骨髓冒出阵阵寒冷。
    因此她知道严温不是吓唬她。
    悟真小心灵中感到严温正在欺负水柔波,但严温腰间有剑。
    不过他有他的办法,当即急奔而去,转眼间抱着一块长形石条奔回来。
    那石条最少也有百来斤重,但悟真居然能高高举起,怒声喝道:“走,不走就砸死你。”
    水柔波柔声道:“你们都不要动手,悟真,把石头丢回原处,等下再过来。”
    悟真眼睛在严温佩剑上转几转,终于听话去了。
    严温笑得很温柔,道:“现在你一定明白我为何千方百计要你开口说话,如果你永不开口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很不希望看见你美丽面孔长出许多溃烂流脓的大疮,那时候不但是我,随便任何男人看见都会呕吐。”
    水柔波面色苍白得比白纸还甚,她暗暗提聚全身功力,下了决心好歹趁现在还能够出手将这个恶魔杀死。
    却听严温道:“也许你朋友能帮你解毒,如果他不行,还有我,我过几天自然会找到你,我一定亲耳听到你的回答才死心。”
    因此水柔波改变主意没有出手,忧虑而又痛苦地目送严温扬长而去。
    她忽然觉得很冷,因为她想起微尘,更因为她从来都是无限柔情地想起他。
    现在她明知应该不要“柔情”,但办不到,而且生命中若是没有了“柔情”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孤独迷情蛊”难道真是天下无双的绝毒,有没有人能解得此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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