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四章消沉二十年居然见天日
    沈神通恨不得立刻背生双翅,立刻飞回大江边那个小小爱巢,只要能够再看见马玉仪再看见小儿子沈辛一眼,哪怕当场死了也没有遗憾。
    因为他这条性命是捡回来的,何况他已答应过严温,只要治好他放走他,以后不得出手报仇,还须奉上“悲魔之刀”!
    故此沈神通空自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藏身在大树上。而且由于场面之盛大,所以一时也不肯走,不愿走。马玉仪以及小儿子,也只好等一等再说了。
    能够吸引沈神通的场面当然不会寻常,那严温既使化成灰也认得出。
    而大江堂的高手如虎头香主李宽人,凤尾香主罗翠衣,“有死无生”包无恙,“燕人”
    张慕飞等等,沈神通也都认得,此外还有几十个箭手、剑手,声势颇为浩大。
    但对方人数虽然不多,声势却丝毫不弱,沈神通自然也通通认得或猜得出来。
    第一个就是武当派的司马无影。
    此人剑术之精妙当世恐怕只有“血剑”严北才接得住(意思即是赢得他)。此外还有一个铁塔似的提刀大汉,就是“猛将”朱慎。
    虽然天色已经昏暮,但四下灯火通明,把庭院一片平坦地照得纤毫毕现。
    沈神通眼光落在第三个人身上,这个人高高瘦瘦,大约五十余岁,身穿青袍,面色也有如衣服一样青得骇人。
    由于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加上唇角两道下垂的深纹,使人禁不住泛起“他不是人”的奇异感觉。
    司马无影、朱慎站在一边,青袍人却离开他们远达两丈,但三个人却一齐对着大江堂严温等人。可见得他们都是大江堂的敌人,同时又可见得这三人志同而道不合,所以并不站在一块儿。
    “看来大江堂形势很不妙。”沈神通心中自言自语,“青袍人显然就是名列恶人谱,而且又是天下十大邪人之一的‘青蝇吊客’乐未央,事实上只要司马无影和朱慎两人就足以使大江堂很难应付,何况又加上‘青蝇吊客’乐未央这个恶魔?如果我是严温的话应该怎么办?我想只好不露痕迹地赶快溜之大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不管形势多么紧张,“玉篮翠带”罗翠衣仍然是最惹人瞩目的一个,因为她又露出那种摄魂夺目的冷艳光彩。
    她似乎每逢遇到艰险,遇到强敌,就会呈现直迫人心的冷艳光芒。
    “猛将”朱慎集中注意力观察罗翠衣好一会儿,忽然大大叹口气:“唉,如果我早生二十年就好了,我可能会很伤心,但却不会遗憾。”
    若是时光倒流二十年,那朱慎遇到邀游江湖的罗翠衣,彼此年龄相当,自然可以有非份之想。
    由此推论,朱慎因为很可能得不到芳心获不到青睐而伤心,却没有今日全无指望的遗憾。
    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目光一时都集中罗翠衣脸上。
    罗翠衣的表情越发冰冷得如霜似雪,但也美丽冷艳得更为眩目,更有魅力。
    她修习的一定是一种奇异内功,人人都这样想,因为她平时看来只不过是个十分普通的中年妇人。
    可是一旦临阵对敌(对敌时当然要运功护体以及准备出手),便突然呈露无限奇异冷艳,变成光芒熠熠的明星。
    朱慎一点也不在乎她不悦的反应,还耸耸宽厚的肩头,又道:“我的话虽然听来近于亵渎,也近于不自量力,但我说的是实话,所以问心无愧,别人不过只把话藏在心里而已,这儿可有谁敢说我讲得不对?”
    当然没有人肯独持异议,就算真的不同意,也绝对不会讲出口。
    李宽人踏前五步,笑容声音都十分和气说:“诸位如果是为了‘海龙王’雷傲候而来,我李宽人的回答是,雷傲候既没有来到严府,也没有来过敝堂任何地方。”
    司马无影道:“雷傲候亲笔用当铺特殊字体写的一封信,藏在他家大厅主梁上,这封信是留给他儿子雷不群的,信内写得明明白白,若然发生巨变,他会躲到严家。这封信当然不是事情发生后才写的,可见得他十分慎密,事前连儿子都不透露,不让他知道的,可惜百密一疏,他差遣人送信给管家于忠时,这一封信却被人截获,所以找到梁上那封密函了。”
    严温、李宽人等为之目瞪口呆,既然雷傲候留下亲笔,当然举世之人都绝不相信大江堂方面的话了。
    司马无影又道:“我们在码头别后,我查了两天,只知道那陈归农,还有‘长春藤’常逢、‘醉猫’周四平、‘镜里移花’赵五、‘拨云踏雪’李逍遥等正邪五位高手死在大江堂手中,虽然你们大江堂也折损了三位舵主,但如果雷傲候实在不在此地,你们何以全力以赴杀死那些人?你们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让天下的人消释疑惑?真的没有其他方法解释误会,还你们清白?”
    大江堂的人你望我,我望你,竟没有一人能够开口反驳。
    如果只有一个司马无影,哪怕他剑术精妙绝世,大江堂仍然不须多所顾虑,道理讲不通干脆就动武,但现在还有朱慎和“青蝇吊客”乐未央,问题就不但不简单,简直是严重之极了。
    李宽人笑嘻嘻(他外表一团和气,就算刀子搁在脖子上也是如此)说道:“虽然雷傲候的确没有来过,但根据司马兄的话,看来雷傲候却又一定躲到严府来了,如果这是一个圈套,我李宽人第一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天下谁能设下这么一个圈套呢?”
    这个问题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这个人就是藏在十丈外一棵大树上的沈神通,只不过沈神通就算打死也不会现身回答,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所以沈神通听到严温忽然大叫说“我知道是谁”这句话时,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严温怎会知道?难道哑女人会泄漏秘密?但一定不可能,她若是泄秘,铁定连自家性命也保不住,她会做这种傻事?她会出卖我?
    严温忽然变得口齿不清,所以,他虽然喃喃反复说出:“一定是‘人面兽心’陶正直。”这句话,却没有人听得明白。
    “人面兽心”陶正直的手段智计,的确可以布出这种可怕圈套,尤其是他曾经参与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雷傲候乃至微尘和尚山凝之等一连串的决斗场面,知道了一切内幕,所以的确只有他最有设圈套的资格。
    李宽人道:“堂主,既然您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何不公布出来让大家知道?”
    严温身子震动一下摇头道:“不,我猜错了,一定不是他,他决不会害我。”
    他不但语无论次,而且面上表情显现出甚是恍惚。
    五湖钓叟“有死无生”包无恙斯斯文文道:“堂主若不想说,那就不必说了,难道咱们大江堂还能让人迫着说话不成?”话声虽是斯文有礼,但话中之意却横蛮暴戾之至,这一点正是与众不同之处。
    罗翠衣的声音冰冷而又清脆说道:“‘青蝇吊客’乐未央,你走还是不走?”
    显然他们很多年前已经相识,甚至可能不只“相识”那么简单。
    乐未央青色的面孔闪过一阵白气道:“我不走。”他答得很干脆。“你若是站到一边看热闹,我也站到一边。”
    李宽人肚子里算盘一打,立刻算出这是稳赚不赔的交易,一个罗翠衣抵消一个乐未央,自然占足了便宜。
    “罗香主。”李宽人声音十分威严有力:“且站到一边去。”
    罗翠衣道:“好的。”举步行去,但却是向“青蝇吊客”乐未央一直走过去。
    人人都听到李宽人的话,当然也听到罗翠衣的话。目下既然她已听令移步,不问可知她和乐未央都将置身事外,所以都不再注意她。
    直到罗翠衣忽然扬手飞出一道颜色柔和的绿光,那是她兵器之一的翠带,这条翠带居然竟是远攻丈半外的司马无影时,双方的人才大吃一惊,同时也十分疑惑不解。
    李宽人讶疑的是罗翠衣何故鲁莽违令出手?难道她不知道乐未央的份量?
    司马无影和朱慎则奇怪她何故硬要拖乐未央下水?何以反而跟大江堂过不去?
    司马无影像变魔术一样,也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动作,但手中忽然多出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
    长剑划出一道精芒,剑气乍闪,罗翠衣那道翠带忽然有两尺软软垂下。
    罗翠衣掣回翠带。司马无影也压剑凝立。
    首先说话的人,果然是“青蝇吊客”乐未央。他说道:“罗翠衣,你必定想知道二十年后的乐某人,还会不会像当年那样为你出手对付任何强敌?我看你马上就知道答案了。”
    人人心中叫声“惭愧”,敢情罗翠衣突然出手另有内情,并非自以为武功盖世,也不是失去理智。
    罗翠衣冷冷道:“我为何要知道?”她说话时举起左手玉篮道:“乐未央,如果你不马上离开严府,那就不能不猜猜,看我一手训练的‘六十甲子死神之箭’里面,哪十二支是‘空亡’之箭了,你要不要猜猜看?”
    四方八面突然出现六十名箭手六十张强弓,每张强弓都已拉满也都搭着硬箭。
    六十甲子是中国自古所用干支纪年以及记载日子的方法。由于天干(甲乙丙丁等)有十个,而地支(子丑寅卯等)有十二个,故此排列起来每一给都有两个地支落空,在占卜星相诸家称为“旬空”,也叫做“空亡”。
    换言之罗翠衣的箭阵隐伏着奇异的危机,这种危机对付别人有没有用不得而知,但对付乐未央必定百分之百有效,因为乐未央面色已经由青色转为白色,又由白色变成黑色。
    “我一直希望你来试验一下,看看‘空亡’之箭能不能杀死你。”罗翠衣显然很开心,所以如冰如霜的脸上居然露出笑容,乐未央面色变得这么剧烈,即使是傻瓜也看得出他的惊震恐惧,罗翠衣当然更加看得出。
    “不过现在不急。”她又说:“你既然不跟着我出手,那就站到一边去,等我应付过强敌之后才轮到你。”
    “青蝇吊客”乐未央好一会儿脸上才恢复原状。他跺脚厉声道:“罢了,罢了……
    呜……呜……呜……”惨厉啸声极是惊心动魄。啸声随着他宛如一朵青云的身形破空飞起,霎时摇曳于数十丈之外。
    罗翠衣徐徐回到本阵,这时连严温也称赞地向她笑着点头。“青蝇吊客”乐未央成名三十余年,名列恶人谱上,同时又是大了十大邪人之一。这种恶敌谁惹上了谁就倒霉无疑,但罗翠衣轻描淡写之间就把他撵走,谁能不佩服呢?
    李宽人拍拍“拂花令”的皮鞘,跨出两大步说:“我担保敝堂主开放严府以及大江堂任何地方,好让天下名家高手搜查。雷傲候确实没有来过,所以我们并不怕被你们搜查。”
    司马无影道:“如此最好。”
    李宽人苦笑一声说:“但严府以及大江堂各处地方岂能轻易开放供外人搜查?所以你们最好先杀死我们几个人,只要我们都变成尸体,敝堂主一定给你们这个面子,一定让你们搜查任何地方。”
    说来说去仍然是老一套。看来除非杀尽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现在只剩下一半),否则必定有阻力,必定不能进行搜查。
    “有死无生”包无恙挥动一下长长钓竿,由于钓竿末端纤细而又柔软,所以划过空气时发出刺耳的“忽忽”声响。
    这种刺耳声响可怕的程度,绝对不比刀剑相交的声响弱些,你只要被那细细的钓竿末端扫中的话,不但臂膀大腿会断掉有如刀剑砍中一样,又或者身上任何骨头都会断裂,你就非害怕不可了。
    “我先请教司马无影的武当鹰派神剑。”他拖着高木屐踢达走出来说:“但司马无影请你注意提防,我有不少帮手,我不是跟你单打独斗,不是跟你印证武功。”
    “对,我们是拼命。”司马无影回答。对于这个人他反而有点好感,因为他是一派明人不做暗事作风。
    包无恙离司马无影还有两丈之时,突然一道人影如奔雷电掣地冲出,擦过他身边,一直扑向司马无影。
    这人手中的丈八蛇矛一下子就搠到司马无影胸口要害。
    丈八长的蛇矛属于长兵器,本是在战阵骑马冲杀的武器,所以威猛之势慑人心胆,再加上“燕人”张慕飞凶悍的外形,更添凛凛然三军辟易的威势。
    包无恙一定也跟张慕飞搭挡惯熟,故他手中钓竿“忽”一声斜斜扫去,居然后发先至,一股寒风已割到司马无影右颈要害。
    任何人都不难想像得出司马无影窘困危险处境,因为包无恙、张慕飞都是时下高手名家,这两人联手出击已经难得,已经少见,更何况他们竟然搭档惯熟,曾经多次操练过,因而一加一便不等于二了,而是等于八或者十了。
    司马无影长剑一竖一压,粘住钓竿压倒右边空门,这一瞬间张慕飞长矛也到达了,司马无影略略一侧身,矛尖挟着劲风从他胸口边擦过,却落了空。
    张慕飞的长矛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落空,事实上长矛是被一把特别宽厚特别沉重的长刀劈歪了的,长刀主人就是“猛将”朱慎。
    朱慎庞大身躯轻盈如燕雀,他回旋半圈,长刀映出耀眼精芒,“当”一声及时架住另一件沉重兵器“拂花令”。原来李宽人亦已出手进攻,他动作快得有如鬼魁,一眨眼间又攻了三招之多。
    虽然拂花令三招都被封住架住,但已形成可怕压力,所以一道翠带横空飞来之时,连十丈外的沈神通也几乎闭上眼睛。
    罗翠衣这一招实在攻得太美妙了,不但招数是第一流境界,尤其是拿捏时机恰好趋虚攻入,这一招才最上乘才最可怕。
    显然她和李宽人也是搭挡惯熟,所以配合得精严神妙,所以威力徒然增加许多倍。
    翠带劈一声扫中朱慎肩头,朱慎象铁塔那么高大的身形,也禁不住轻轻软软一条丝带子的一击,斜斜抢出三步。
    在这踉跄败走的三步当中,朱慎长刀一共挡了三招拂花令和一记翠带的攻击。
    朱慎居然还不倒下(换了别人老早肩骨尽碎至内脏重伤跌倒了)。他忽然舞刀,幻成一团光影护住全身。
    拂花令和翠带虽然骤雨狂风般攻去,但看来朱慎这一套防守护身刀法严密得有如铁桶,看来三、二十招之内绝无问题。
    朱慎声音很柔和,绝对不像铁塔也不似大汉口中说出:“无影兄,今日看来情况不妙,咱们还是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司马无影的辛辣剑法已迫人张慕飞圈内,所以张慕飞也已经丢掉长矛改用背上的长大古剑。另一方面包无恙的钓竿由于戳不进司马无影剑圈中,所以暂时是僵持局面。
    他面上泛起淡淡笑容,在这种拼命时候,这个人居然还能够笑得出,的确令人惊奇,也可以由此而看出司马无影不但剑术精妙,而且心灵的修养也很有火候:“说到逃之夭夭,朱慎兄可曾考虑到四方八面的箭手和不少古怪杀手?又可曾考虑到速度问题?朱慎兄,你这么一个大块头,难道跑起来会比别人快?”
    朱慎柔缓回答:“不要紧,我皮粗肉厚任何兵器都可以硬拼一两下,所以我一定可以冲出去,你呢?”
    司马无影道:“说来惭愧,我跑得挺快是不错的,可是原意却不是用来逃走的,唉。”
    他重重叹口气:“但现在不跑只怕不行了。”
    他忽然喝一声“着”,剑光闪处张慕飞左上胸口已经中了一剑,溅射出鲜血。不过因为刺得不深,而且又不是要害,所以张慕飞抡剑扑攻如故,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
    罗翠衣清冷声音插入:“你们如果想变成刺猬,那就不妨逃走,我这个箭阵就是专门对付来去如风的高手,例如‘青蝇吊客’乐未央之类擅长轻功的人物,你们大可以试试看。”
    朱慎、司马无影都还未有回答(事实也不易回答任何话)之时,忽然嗅到一阵臭味。
    这种臭味绝对不是毒气,而是污秽动物的臭味,他们眼光一闪,已看见一共六个赤裸上身,下身只有一条短裤,全身黑毛,面目狞恶的大汉冲过来了。
    阵阵恶心臭味无疑是从他们身上发出,这些人简直只能称之为野兽,连声音也是可怕的咆哮。
    他们动作极为敏捷,一下子就扑入战圈,也一下子就被司马无影和朱慎劈死两个。
    剩下的四个更为凶恶,露出獠牙猛扑过来。
    司马无影、朱慎的兵器被对方四大高手牵制羁绊住,一时抽不出手对付这些野兽般的恶汉,只得连连后退。
    严温纵声尖笑:“他们就是我豢养训练的兽人,我还有几十个兽人,我想知道你们能够杀死几个?”
    连沈神通也为之毛骨悚然,因为这些兽人显然绝不怕死,你就算有一身武功可以一脚踹死一只疯狗,然而,当你面对几十只疯狗之时,你岂能不心惊胆寒?
    臭味忽然更浓,因为黑暗中又奔出八九个兽人,咆哮之声确实可怕之极,此外又涌出七八个持剑的骠悍汉子,这些人一望而知是擅长杀人的专家,也就是世俗称为杀手的人。
    他们散开守住外围,分明是等对方突围之时才出剑狙杀。
    天罗地网似乎已经布成,司马无影、朱慎能够至今尚未败亡,已经很不容易了。
    忽然众声寂静了一下(咆哮声除外),因为在黑暗中出现了一队人,鱼贯列队出现在灯火之下。
    带头的一个竟是妙龄少女,脸蛋圆圆的既美丽又可爱。
    跟在后面的一串人,个个衣衫褴楼,须发蓬松污垢,面孔脏得瞧不出本来面目。
    紧跟在美丽少女后面的一是个白发老人,他手中有一支竹子,看得出乃是刚刚折下来的,竹枝一端顶住美丽少女后心。其余尚有六个同样古怪污垢的老人,鱼贯跟在后面。
    尾随最后的也是个高大魁伟的白发虬髯老者,他突然发出一声比兽人们更可怕更响亮的咆哮,也突然离开队伍飞身跃出数丈,落在那群兽人中间。
    砰砰匐匐一阵七八下巨响过处,同时便是七八个兽人飞上半空,每一个至少也飞上六七丈之高,在夜色中几乎已看不见了。
    不过这些兽人很快就掉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只见他们个个瘫卷成一团,显然早已全身骨骼尽碎,也显得不是摔死的。
    这等雄浑威猛的掌力真是旷古绝今。你不妨拿一块石子丢丢看,如果你能够丢到六层楼上,你已经可以创纪录了,何况是一个人那么大的体积和重量,当然更加惊世骇俗。
    他须发戟张,仰天大笑:“痛快,痛快。”声音响亮得震耳欲聋:“大江堂哪一个过来接老夫一掌?”
    李宽人大惊,发出号令,登时人人撤退,因此,那四名兽人转眼间都死在武当长剑和朱慎大刀之下。
    李宽人发出和气笑声,说道:“您老敢是掌力天下无敌的‘擂地有声’袁越前辈?咱们无冤无仇,有话好说,何须动手呢?”
    严温只盯住那美丽少女,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个美丽活泼的麻雀,他实在又气恼而又想念,那几次的合体缠绵已经形成神秘魔力,使他无法忘怀。
    但麻雀为何会和这七个奇形怪状、污垢肮脏的老人在一起?她为何面色很苍白也有点憔悴?她最近日子过得好么?
    七个肮脏老人当中有一个是女性。她的面孔五官已瞧不清楚,只有一头白发显示出她的年纪,不过她的声音倒是很娇柔悦耳:“李宽人,你说我们之间无怨无仇么?”
    李宽人大大怔了一下,这位声音娇嫩的老婆婆是谁?她何以认识我呢?
    这个老婆婆自然是黄山高手“金花银蛇”冉华。她轻笑两声:“对,你也许说得对,我们之间可能无怨无仇,但我却想把你们所有的人通通剥皮拆骨。”
    她用食指按唇嘘一声,表示要别人不要做声。然后又说道:“别问我为什么,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总之,我要剥你们的皮,拆你们的骨。”
    为什么她和他们都对大江堂有如此深化大恨?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肮脏污垢,以至全身发出臭味来?为什么麻雀会带领他们前来?这些昔年纵横江湖却又已经销声匿迹很久的一流高手们,何以会聚在一块儿?
    总之都是为什么,都是疑问。
    紧随冉华身后的就是泰山怒汉冯当世,他身量也和擂地有声袁越一般高大,所以他忽然离队斜行十步,没有人会看不见。
    冯当世的位置已经告诉大家他要对付三名持剑杀手,这三人都是严温的亲信侍卫,平时只听严温命令,甚是跋扈骄横。
    他们虽是震慑于袁越惊世拳力,但这一个老人并不是袁越,手中也没有兵器。所以他们反而窃喜,因为一来他们手中之剑都极为锋利,所学的剑法也都是凶毒狠辣的杀手剑法,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可能强过他们,但却不一定会被杀,二来都认为世上拳力强猛,威重得有如袁越的人绝对很少,这一点他们都很有信心。假如没有袁越那种可怕拳力之人,却用赤手空拳对付他们三把快剑,这人一定是想自杀或者是神智不清了。
    故此当冯当世用粗大手指指住他们之时,他们不但没有退却,反而一齐迎上去,事实上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三个服饰兵器甚至年纪都一样的杀手悄悄移动脚步,这另外的三个显然打算截断冯当世的逃路。
    正面那三个杀手之中有一个冷笑道:“你想动手?”
    冯当世发出响亮笑声,不过笑声中却表示出勃勃怒气而不是欢喜高兴:“对,我要砸扁你们的脑袋。”
    那三个杀手中有个比较聪明冷静,所以有点惊讶:“你很生气?”
    冯当世道:“我当然生气才杀人,谁在高兴快乐时杀人呢!”
    既然他已声明打扁脑袋,声明要杀人,所以那三个杀手更不必客气了,正面的一个长剑疾挥划出一道眩目光圈,由于剑身雪亮,灯光强烈,故此反射出去的光线真能使对方眼睛有一瞬间看不见别的景物。
    就在这一瞬间,三支剑的锋利尖端都刺中冯当世的身体,事实上正面的一支剑(划圈反射光线的)慢了一线才刺到冯当世身上。
    他们的招式一点都不好看,而且最大缺点就是人人都放尽全力,不像其他武林高手总是攻中有守,总是蕴蓄余势和余力。这样若是一剑攻去不能得手,自己还可以闪避对方攻击,或者可以回剑封架。
    但这三个杀手却都是用尽所有力量和速度,故此看来既不深洒又没有学问。
    可是这才是正式的杀手剑法,这些杀人专家受过严格训练,绝不浪费任何一丝气力于无关杀人的动作上。闪避或者封架只跟自己安危有关,与杀人无关,所以他们就完全不加理会,也决不留下丝毫气力。
    三把剑明明都刺中冯当世胸腹等处,可是那三个杀手忽然怀疑自己的剑尖是不是因为有东西包住所以变得很钝,变得完全不锋利?
    那是因为三把剑都刺不进对方身体。
    其实以他们剑上的外功内劲,加上闪电般的速度,就算用钝头的粗木棍,也可以洞穿牛腹的了。
    泰山石敢当神功号称天下硬功第一,果然有惊世骇俗之威。
    冯当世怒吼一声,这是他神功的一部份,并非被人刺中而愤怒大吼,其实,他吼声还未传出口腔,双拳已发,像打铁一样砰砰砰一连三响,就完全解决了三个杀手。
    这时他怒吼之声才响彻全场,有如深山虎吼,四下树木都肃籁摇震。
    冯当世第四拳却是向身后杀手攻去,其间毫无停滞,在他后面那三个杀手本已包抄阻截他退后,所以双方距离并不远。
    谁也想不到冯当世身躯那么魁伟,硬功那么霸道,但纵跃之时竞也灵活迅快如燕子。那三名杀手已来不及逃走来不及后退,当然他们绝对不会束手待毙,所有的人都看见三把长剑一齐刺中冯当世身体。他们的剑全无虚发,而且最可怕的是剑剑刺中都是立刻就死,立刻就失去抵抗力的要害。
    可惜,碰到冯当世就一点用处都没有,冯当世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连环发出,这三个杀手都立刻飞开老远,有的面目血肉模糊,有的胸陷骨碎,总之都是一拳就送了性命。
    李宽人和罗翠衣迅速交换一个眼色。这迅速一瞥中已经互相交换不少意见:“我们的兵器碰上冯当世都糟糕之至。对手有这么多高手我们一定崩溃败亡,所以我们要不要逃走呢?
    唉,我们能逃到那儿去呢?如果血剑严北在此就好……”等等。
    在这些意见中令人不解的是以李宽人和罗翠衣一身本事,何以会有不知逃往何方的忧虑?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冯当世已走回冉华身后,队伍中却奔出一瘦一胖两人,快逾奔马,一转眼已分头扑上东西两边高墙。
    眨眼间这两人又已奔回,一去一来都迅疾宛如一阵无声清风。
    四面高墙高檐上忽然纷纷传来惊骇叫喊,众人都听得出那是有不少埋伏在高处的人手被那一肥一瘦二人给杀死,或者至少被点住穴道。
    那个瘦老人声音含含糊糊:“这个箭阵暗藏空亡危机,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身量肥胖的老人声音有如破锣:“没有的事,这个箭阵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破锣声当然就在江西百花洲胡说和尚,此人平生专说反话,你这样说话他非那样说不可,不知道他的人一定全被他弄得颠倒七八。至于声音含糊的瘦老人则是武当痴道人,这两大高手一齐出马,又是猝出不意,所以罗翠衣辛苦训练的“六十甲子死神之箭”登时陷入混乱,不能呼应,冰消瓦解于一旦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在只剩下“万里云雁”吴潇潇、“割爱手”顾慈悲没有作声,但顾慈悲根本已经出手,他用一支竹枝顶住麻雀后心,麻雀但觉心胆俱寒,不知何故害怕得完全没有反抗勇气,甚至连反抗连逃走的念头都不敢泛起。
    她如果知道这种现象只不过是“割爱手”制驭心神的妙用之一,她一定更惊惧而且自叹倒霉,为何偏会落在这种邪里邪气的人手中?
    大江堂多数力量(箭阵,人兽,杀手等),无疑已经全部瓦解崩溃。现在只剩下主力李宽人等四大高手有资格一拼,其余的人虽然还有十几个,箭手也还有三四十个,但都不发生作用了。
    严温一转身隐没于黑暗中,但谁也不加理睬,那七位从地牢内跳出来的老一辈高手根本不知道他是谁,而司马无影和朱慎却认定只要诛除了李宽人等四大高手,严温就等于没有脚的螃蟹,一点也不必担心他有什么作为了。
    李宽人他们虽然已发现麻雀面色不对,知道她受到某种奇怪功夫所制,也知道她随时随地都会性命不保,但既然连严温都不管,他们又何必多管呢?
    司马无影朗声道:“哪一位敢是痴师叔?我是司马无影。”
    痴道人怒道:“我不跟你讲话,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还都很高兴,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来探探我。”
    司马无影微微一笑,他虽然跟这位师叔最不熟络亲近,但他的痴呆脾气却知之甚稔,所以既不着忙也不急于答辩。
    胡说和尚骂道:“牛鼻子真是糊涂透顶,如果你庙里的人都以为你死了,叫他们上哪儿探你去?”
    “猛将”朱慎大步踏前几步,道:“李香主,朱慎请你再赐教几手拂花令绝学。”他外表虽是饶勇威猛,但其实心细如发智计过人,所以他能够一下子就扭转场面气氛,使得所有的人注意力又回到大江堂四大高手身上。
    朱慎刚才以一把大刀,在重围中力拼李宽人、罗翠衣两个高手,居然还支撑得住,可见得若是以一敌一,他的胜算一定比较大。
    “我朱慎跟各位并没有梁子过节,要是诸位肯让我们搜查严府和大江堂各处,证明‘海龙王’雷傲候的确没有来,我转身便走。”
    怪叫怒吼之声忽然震耳欲聋,最嘈吵的当然是“擂地有声”袁越和“泰山怒汉”冯当世,其余的人(痴道人等)虽是哼哈吆喝以及说话,但声音都被这两位悍猛高手的吼啸声压下去。
    连朱慎也不禁心头一凛,坐马蓄势准备应变,因为他们激烈反应显然是听到他的话而发生,他们当然很可能都是“海龙王”雷傲候的朋友,如果正是如此,则身为雷傲候的对头的人不用说,也当必是极危险的事。
    众声稍歇,冉华娇软声音升起:“雷傲候如果在此,那就太好啦。”
    雷傲候在此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她的话也没任何暗示使人得知他们和雷傲候之间究竟是友是敌?
    朱慎转头望望司马无影一眼,司马无影心中明白,当下大声道:“痴师叔,我们想从雷傲候身上找到血剑严北,但你们跟雷傲候不会是朋友吧?”
    痴道人呸一声,道:“谁跟他是朋友?”
    敌我之势本是立刻分明,但痴道人又道:“可是那老小子很有点办法,好像跟掌门真人颇有点交情,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以雷傲候的声名本事,能与武当派掌门人结交并不算是奇怪的事。
    泰山怒汉冯当世大怒喝道:“好哇,牛鼻子我告诉你,我找雷傲候算完帐,再找你们武当掌门算帐。”
    这话居然有几个人出声赞同支持。
    冉华娇脆声音道:“冯当世,你是不是糊涂一点儿?”
    冯当世道:“我清醒得很。”
    冉华道:“这十几年来痴道人跟我们有什么分别?你先告诉我。”
    冯当世道:“没有分别。”
    冉华道:“对,可见得人家武当根本全然不知我们的遭遇,既然全不知道,还有什么责任?难道凡是认识雷傲候或者认识血剑严北的人,都有罪过,都有责任?”
    人人都没有了声音。
    朱慎直到这时才放心,但李宽人他们却恰恰相反,因为在这一眨眼间,他们已经陷入七个肮脏老人包围网中,这七个老人虽是肮脏发出奇怪臭味,可是使李宽人等皱眉担心的决不是卫生问题。
    痴道人忽然问道:“这女孩子叫什么名字?”说时指指麻雀。
    “割爱手”顾慈悲白眉皱了一下,道:“左右一个女孩子,管她叫什么名字。”他只须竹枝上传出内力,麻雀就包死不生。
    但顾慈悲却不敢这样做,因为他感到左右两边都有森寒杀气,左边是胡说和尚,右边是“万里云雁”吴潇潇,如果麻雀倒下,那时他就算不死,恐怕也得付出相当代价。
    罗翠衣立刻答道:“这女孩子名叫麻雀。”
    登时六对眼睛都集中在顾慈悲面上。
    顾慈悲收回竹枝,很大方地把女孩子推到吴潇潇身边。
    吴潇潇一手抓住麻雀脉门,麻雀自是全然动弹不得。
    罗翠衣忍声斥道:“放手,你们都是当代一流高手,干吗欺负一个小女孩?”
    但没有人理睬她,因为人人眼睛都注视着吴潇潇,好像吴潇潇忽然变成英俊小伙子似的,值得全神欣赏。
    罗翠衣怒哼一声,一道绿光从右袖飞出,又快又灵活向吴潇潇手腕搭落。
    吴潇潇没有动弹,反倒是旁边的顾慈悲竹枝忽然一伸,让翠绿色的绸带搭住,这支竹枝伸出去的时间简直间不容发,眼睛不够尖的人必定以为吴潇潇正在变魔术,把他的手腕变成一根竹枝了。
    顾慈悲内力传出,只见那条翠带忽然飞起丈余。
    罗翠衣感到对方内力沿着翠带传到,当即也运起内力抵御,同时小指微微勾一下,收回翠带,表面上风平浪静,双方只过了一招。但罗翠衣却感到心神一震,情绪突然激动得烦燥不安。
    她猛一收摄心神,冷冷道:“原来你是‘割爱手’顾慈悲?你怎会跟痴道人他们走在一块儿?”
    顾慈悲不答反问:“刚才我好像听见‘青蝇吊客’老乐的怪叫声,是不是你把他撵走的?你何以当起大江堂的保缥?”
    他们显然是老相识,罗翠衣道:“你向来最讲究衣着,为何现下如此狼狈难看呢?”
    谁也没有回答谁的话,而且由于吴潇潇忽然开腔,所以他们更加没有机会追问了。
    “还好。”吴潇潇声音很温文尔雅,“麻雀没有事,说不定是顾慈悲功力衰退,所以连一个小女孩也伤不了,哈哈哈……”
    顾慈悲怒道:“放屁,如果别人都不帮忙,我马上叫你好看。”
    吴潇潇仍然温和而又斯文,道:“你省点力气吧,如果雷傲候在这儿,严北不会离得很远,我会等着瞧你怎样给严北好看。”
    霎时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李宽人等大江堂四大高手身上。
    吴潇潇一手牵着麻雀奔去,当他经过一棵大树下面,忽然停步。因为树上传下来沈神通压低的语声:“吴前辈,我是沈神通,顾前辈为何不守诺言,竟想伤害麻雀?”
    吴潇潇放开麻雀:“你最好记住他的外号,他一定以为你跟麻雀有一手,这个人就是喜欢人家伤心。”
    麻雀恢复自由,飕一声跃上大树。
    沈神通道:“顾慈悲根本弄错了,麻雀只是个又乖又热心的女孩子。”
    吴潇潇道:“我没有错,麻雀已经怀孕,我把的脉从不会出错,连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也不敢说我错。”
    沈神通替麻雀叹口气,也赶快换个话题:“我要先走一步,我希望有机会请你喝酒……”他本来正想说“向前辈你请教”等客气话,但忽又觉得很多余,所以没有讲出来。
    吴潇潇笑一声,回头行去,只说了一句:“是不是姜酌呢?”姜酌就是生孩子请客庆贺的意思。
    沈神通一手抱住麻雀,头昏脑胀苦笑一声,这误会可大了,麻雀若是有孕,当然是严温的骨肉,我沈神通连边都沾不了,但现在却变成是我的孩子?
    这件事必须设法澄清,所以沈神通改变了主意,决定暂时不走。
    麻雀在他怀中发抖,她大概二十岁还不到吧?但已经遭遇悲惨命运,命运之神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使美丽可爱还未完全长成的孩子,陷入如此悲惨境地?
    那边吴潇潇大声道:“她已经走了,还有那个家伙。”他向众人眨眨眼睛:“她已经怀孕,我希望她顺顺当当生个胖小子。”
    除了顾慈悲之外,人人微笑点头。
    接着众人眼光又回到李宽人等四人身上。
    朱慎和司马无影互相瞧了一眼,莫逆于心,突然间一齐出手。
    但他们并非向李宽人他们出手,而是分头扑向那残余的十几个兽人和剑手,他们猝然发难事前毫无征兆,所以大刀长剑一下子就劈翻了两个剑手和四个兽人。
    余下之人四散奔窜,朱慎、司马无影放尽全力追杀,一眨眼间又各杀死一个兽人。
    朱慎忽然在一棵大树下停步,接着微微弯身作势便待跃上。
    树上传来低低而又清晰的声音:“我不是大江堂的人。”
    朱慎仍然跃起,但方向已改向斜刺里飞去,最后停在一根横桠上,他看见丈许外树上有两个人,是一男一女搂抱着,如果他们是敌人,这样子搂抱着的姿势一时也发挥不出什么威力。
    朱慎冷冷道:“你们是谁?”
    “朱兄在百忙中居然还能发觉树上有人,的确是一代高手,看来刚才你对付李宽人、罗翠衣之时根本未尽全力。”
    朱慎声音仍然冷冰冰,但事实上心中吃了一大惊:“我为何不尽全力?”
    “因为你就算出尽全力,但那时也只不过能够稍占上风,可是如果你忍辱负重装作不支,还挨了两下翠带,你就大有机会忽然大展神威杀死李宽人他们了。”
    朱慎哼一声,道:“你一向都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意?”
    “可以说是,但也可以说不是,如果与我无干之事,我才不伤这个脑筋,换言之,如果大江堂不是我的仇敌,我老早就出手帮李罗二人对付朱兄你了。”
    朱慎默然无声,他本来已运聚全身功力准备立刻扑过去,可是对方的话句句连环扣结,使他不能不往下听,而不幸的是听到最后,忽然发觉消失了扑过去全力一击的理由。
    那人既然是大江堂的对头,则杀死他岂不是等于给自己过不去?而且世上也没有杀死同仇敌忾的人的道理。
    “我是沈神通,希望朱兄听过在下贱名。”
    “啊,我当然听过,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因为你为人精细慎重,所以既不能太早报名,也不必太早报名。”沈神通显然松一口气,照他观察估计,朱慎武功之高十分骇人,如果他猝然发难出手,沈神通自问虽然可以躲得过,但怀中的美女就难说之极了。“太早说出来只怕收到反效果,反而会加速你出手,但如果我能够使你听下去而不出手,你才肯相信我是沈神通,故此不必太早说出姓名。”
    朱慎点点头道:“沈神通名不虚传,我敢用人头打赌,你绝不是冒牌货,你有什么指示呢?”
    “朱兄太客气了,我目前只想安然离开严府,你肯不肯帮帮忙。”
    “帮忙?凭你沈神通也要我帮忙?”
    “是的,如果我从未负伤,又如果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大概我还用不着请求朱兄。”
    “你抱着麻雀?为什么?她究竟是谁?为何几位前辈都护着她?她分明是严家的人,你为何要……”
    朱慎忽然闭住嘴巴,因为他知道有些问题既不便问,也不必问。
    他摆动一下长刀,简简单单道:“跟我来。”
    沈神通叹气:“现在还不行,因为我希望能够知道何以连李宽人、罗翠衣这等人物,竟也甘为大江堂香主,并且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朱慎以旁观者的语气道:“你忽然变得婆婆妈妈,要走又不走,无疑跟麻雀有莫大关系,也无疑你对她有深厚感情,但你不走我走。”
    此人个子虽是魁梧高大,虽然样子气度很悍猛,但他外号绝对不应该叫做“猛将”。
    沈神通苦笑一声:“你应该改一改外号,不妨称为‘心细如发料事如神’。”
    “我们之间没有交情。”朱慎道:“我平时也瞧不起吃你这一行饭的人,所以,你我根本不是朋友。”
    沈神通道:“是的,我向来很少有朋友,大概很多人都像你一样想法。”
    朱慎道:“但无论如何麻雀把那七位前辈高手带来,使局势扭转反败为胜,她的功劳也不算小。”
    司马无影声音插入来,他其实已跃上大树好一会儿,所以双方对话他并没有错过多少:
    “其实沈兄的功劳也很大。”他声音比朱慎尖锐生硬得多:“看来麻雀所以不曾被割爱手顾慈悲所杀,完全是由于沈神通的关系,由此也可知沈神通跟那七位前辈高手有莫大的关连。”
    沈神通道:“两位请看,李宽人他们已经作困兽之斗了。”
    其实司马无影和朱慎都已看见,只不过他们一边看一边说话,他们显然弄清楚沈神通与那七位高手之间的关系。
    出手的人是冯当世、袁越两位极悍猛的高手,还有就是顾慈悲和吴潇潇。
    对方当然是大江堂四大高手,李宽人、罗翠衣碰上冯当世、袁越,马上就显得手忙脚乱难以应付了。因为冯当世的绝世硬功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李宽人无法得知。所以,明明有机会可以用拂花令扫中他身体,却又怕是诱敌之计而不敢扫出。这种打法自是万分糟糕,也是有败无胜。
    另一方面擂地有声袁越的擂手绝技也把罗翠衣打得花容失色有退无进,因为罗翠衣的翠带根本远距袁越寻丈就被他举世无匹重逾山岳的拳力震退。她的兵器已经失去效用,试问焉能有取胜机会?
    包无恙的钓竿去势凶毒诡奇无比,可是碰到割爱手顾慈悲的短短竹枝,却有如苍蝇的脚黏在蛛网上,只觉黏滞得有如在水里面挥舞一样全然不能随心所欲。
    其实,招式尚是其次,如果包无恙不是当代高手,如果不是内功精纯深厚的话,他早就已被顾慈悲由竹枝传来奇异古怪,能够制驭心神的内力击败了。
    吴潇潇身子大半时间在空中,像大鸟一样盘旋转折往来,不过他轻功身法虽是神妙莫测,但碰到燕人张慕飞双手挥矛远远扫打刺扎,反而甚是不利而无法迫近张慕飞。
    然而整个局势已经十分明显,大江堂真能出手一战有名有姓的,现在只剩下这四大高手。而目下一望而知他们支撑不了多久。只要大江堂这四大高手都伤亡了,大江堂等于完全崩溃瓦解。
    这种想法看法连沈神通也不禁大吃一惊,谁敢相信以百年基业高手如云的大江堂,居然会一旦沦为一般小帮会的命运?金钱和势力(即权力)竟然失去作用,显赫的历史只不过是一场虚幻梦境?
    如果世间上的一切,例如无数财富强大权力甚至男女间的爱情,在本质上根本就空幻不实,在无限空间无尽时间之中倏然而生,又倏然而灭,世人们为何还栖栖皇皇的追求呢?
    追求幻梦当然很愚不可及,可是有没有永恒,或者超永恒的事物存在呢?
    如果有的话,世人当然值得去了解,去追求,但永恒或超永恒又是什么呢?应如何着手去了解去追求呢?
    不过梦幻般的世事却也正如“幻梦”这两个字包含变幻不定的意义一样,世事永远变幻莫测,时时叫人大出意料之外而吃惊。
    那泰山怒汉冯当世和擂地有声袁越的惊天动地威势,忽然大大减弱,而且不久甚至都停歇退后两丈,自然割爱手顾慈悲和万里云雁吴潇潇也一样。
    他们七个老人又聚在一起,都略略仰头向天,清凉晚风中透来阵阵奇异香风,渐渐变浓而弥漫四下。
    古人说“不见西子之美者是无目也”,这儿稍为改动一下,变成如果没有嗅到然而不觉得这气味极香的话,是无鼻也。
    这阵香味既不是香料香水之香,又不是食物之香,总之很香又香得不令任何人讨厌。
    李宽人等都露出喜色,却也掩饰不住贪婪嗅吸香气的动作。
    这阵香气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所以一个面貌削瘦,鼻嘴尖突的老妪现身时,非独没有人觉得奇怪,却只想知道她是谁,她施放的是什么香气。
    李宽人等四大高手向她行礼,称呼她“鸡婆婆”,事实上她的样子当真极像老母鸡,谁也不知道她那一对作弧形下垂的大袖(有如僧袍款式)内里藏有些什么玩意儿?
    鸡婆婆眼光很锐利,声音也一样尖锐刺耳:“大江堂的事我向来不管,可是眼看覆亡在即,所以我又不能不管了。”
    她眼光向黑暗中搜索,又厉声道:“麻雀,你躲在哪里?”
    现在是何等形势何等时机?鸡婆婆不赶紧料理重大之事,却找寻起毫不足道的小女孩麻雀?还是她老糊涂得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呢?
    麻雀身子一颤,嘴唇擦过沈神通的嘴巴,跟着又擦过他面颊而停在耳边,低低道:“我以后想要找你的话,怎样才能找得到?”
    沈神通嘴上残存着她柔暖香唇的味道。他也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出南京茂兴绸缎庄林掌柜的地址,并且告诉她,最好留下密函便可以联络上了。
    麻雀迅快跃下大树奔到鸡婆婆身边。
    鸡婆婆先向顾慈悲冷笑一声:“你最好看清楚麻雀的面貌。”
    顾慈悲讶道:“我?看清楚她?为什么?”
    鸡婆婆又指着吴潇潇和袁越:“你们也是,快看清楚她。”
    这时不但顾、吴、袁三人,其实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望住麻雀,人人都想瞧出她面孔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值得细瞧。
    鸡婆婆又道:“好,你们已瞧完了,麻雀,你回去,坐在房间里不许出来。”
    麻雀迟疑一下,才迅快跑掉。
    人人知道鸡婆婆已遣开麻雀,当然马上会给出答案,所以都十分聚精会神。
    鸡婆婆道:“麻雀的妈妈十年前已经死了,但她直到临死之前,还不知道麻雀的父亲是谁?“你们三个瞧得出么?”
    你们三个指的是顾、吴、袁三人。
    袁越用打雷似的声音道:“为什么问我们?”
    鸡婆婆道:“因为十七年前麻雀的妈妈夕姬曾经认识三个男人,她轮流和他们要好了有一个多月,直到月事不来知道已怀孕,才从此绝迹,从此不再找那三个男人。”
    顾、吴、袁三人满面污垢竟也掩不住骇然震动神情。
    顾慈悲一定是心肠较硬的人,所以他首先道:“夕姬为何要找那些男人?为何要三个之多呢?她是很淫荡的女人。”
    鸡婆婆冷嗤一声:“淫荡?如果她淫荡的话,后来为何不找那些男人?难道怀孕之后就由淫荡变成贞洁?”
    顾慈悲果然无话可驳。
    鸡婆婆又道:“夕姬是我的女主人,她后来生下一个女孩子,她就是麻雀。”
    当然人人都猜到了,但问题是麻雀究竟是谁的女儿?鸡婆婆为何在这时提及这件旧事?
    鸡婆婆不必指明那三个男人是谁,没有人不知道便是顾、吴、袁他们三人。
    但顾、吴、袁都不作声,都不敢说麻雀像自己或像任何人。
    鸡婆婆忽然转变话题:“你们刚才嗅到的香气一定觉得很舒服,那是用罂粟为主再加上十七种药物焚烧发出的香气,不过你们嗅过之后,很快就要服食一种药物,否则你们全身骨节酸痛,头昏眼花而且鼻涕眼泪都会出来,时间久一点连大小便都会忍不住。”
    七位前辈高手都大为震动,四下气温忽然降低,寒冷得好像要下雪,当然那是他们人人透出杀气汇聚弥漫而使得气温陡降。
    鸡婆婆喔喔冷笑,笑得像只老母鸡。“你们根本不必动手。”
    她指指自己面孔:“你们看看我的样子,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又老又丑,早就恨不得死掉算了,如果不是主人夕姬托我一些事未办好,我老早就上吊了。”
    这话说得也是,任何女人长得她那么老丑,真是活着没有一点趣味。
    对方既然不怕死甚至想死,你自然消失了杀死她的理由,自然感觉杀她的行为愚蠢而又不合理。
    所以气温忽然恢复正常清凉状态,李宽人等四大高手这时才收起剑拔弩张的姿态,显然如果对方出手对付鸡婆婆,他们一定全力出战阻止,至死方休。
    大江堂四大高手何以如此忠心耿耿?早先李宽人和罗翠衣都有天下之大无处容身之叹,莫非他们不得不忠也不能远遁离开,却是由鸡婆婆所说那种“药物”之故。
    世上有很多药物可以杀人,也有很多会令人上瘾,这种瘾绝对不是抽烟喝酒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戒绝,何况当这种瘾得到满足的过程中,还有飘飘欲仙脱离现实的快乐。
    只见李宽人等四人都摸出一个小银盒,也都从银盒中掏出一粒黑色的指尖大小的药丸,放人口中。
    几个银盒一打开,便又另有一种香味透出来。
    其他的人也莫不眼露奇光,盯住那些银盒,看来那几个小银盒在他们心目中比千万两黄金还宝贵重要得多了。
    “你们若是想要这种美妙药物,一点都不困难。”鸡婆婆声音变得温柔而不尖锐:“我保证你们天天都有药,保证你们武功功力有增无减,保证你们住得好食得好也穿得好,也保证你们如果还喜欢女人的话,有一百个美女任你们挑选,天天可以换人,你们什么事都不必做,只要大江堂不垮就可以了。”
    如果是别人许诺这些丰厚条件,尤其是女人这一项,一定很难叫人相信。
    但大江堂当然不同,大江堂的富有天下皆知,买他百儿八十个美丽女人只是小意思而已,又只要大江堂不垮台,物质上的享受保证可以达到第一流水准。
    痴道人用含含糊糊声音说道:“胡说和尚一定第一个答应,因为他整天都怕没有人管吃管住,何况还有香喷喷的妙药,香喷喷的女人。”
    胡说和尚道道:“放屁,现在的女人都变成母猪,比我还臭。”
    这话未免太过离谱一些,而且还使金花银蛇冉华误会,冷冷地道:“你骂谁?”
    胡说和尚可真不敢惹她,因为泰山怒汉冯当世铁定会为她拼命,这两高手联手之威哪里可以开玩笑?“我说的是现在年轻一辈的小女人,我意思根本是说十七年前的夕姬才是香喷喷的女人,可惜那时候我和尚禅心清净白白糟塌了好机会,所以,现在那些小女人我哪里还放在心上呢。”
    此人向来是出名的胡说八道,所以谁也不敢真信,却又不敢完全不信。
    鸡婆婆笑得很和气:“但你到底肯不肯留下来?”
    胡说和尚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武当痴道人也留下,我跟他便是。”
    冯当世暗暗拭掉嘴角口涎,因为他已看见冉华眼中闪动着熟悉光芒,那是她已有了决定的意思,她向来很固执,谁也不能说服她改变她,而她显然不打算留下,所以冯当世只好一横心忘掉那妙药的香味。
    痴道人道:“真真胡闹,你一个大和尚跟着道士乱跑那像什么话。”
    鸡婆婆突然指住“割爱手”顾慈悲道:“你,你怎么说?”
    她果然找对了对象,顾慈悲毫不迟疑:“我留下。”
    鸡婆婆手指移动换了“擂地有声”袁越:“你呢?”
    袁越怔一下:“我想再瞧瞧麻雀的样子。”
    鸡婆婆毫不放松,冷笑道:“别的话不必说,你只要回答留下或者不留下。”
    袁越无可规避,垂头道:“留下。”
    鸡婆婆尖声大笑,她当然可以傲然放心大笑,大江堂忽然多了顾慈悲和袁越,已经立刻恢复无比强大的实力,任何强敌也可以一拼了。
    “你呢?”她继续移动手指,现在指着万里云雁吴潇潇。“留下或不留下?”
    吴潇潇比较没有心理负担,一来他本来邪多于正,二来前面已有顾、袁二人答应留下,便少却许多被迫意味,面子上好过得多。“我留下。”
    大江堂实力更强了,也因此,李宽人他们对鸡婆婆这种忽然扭转乾坤的手段,大为佩服。
    冉华声音仍然很娇脆悦耳,但却透出万分坚决意味道:“我不留,冯当世,我们走。”
    冯当世声音有如巨雷道:“好,咱们走。”任何人一听而知他心中绝无丝毫勉强,也因此使人感到他能如此深爱冉华,实在是既可佩而又是很有福气之事。
    忽然连沈神通也听得见司马无影的喘气声,以及抓碎树干声响。
    司马无影内功深厚,要他病到神智不清地步,只怕比杀死十个兽人还困难十倍,但如果他不是病得神智不清,何以忽然喘气以及把树干抓成粉碎?
    当然沈神通几乎同一时间就明白了。“司马兄,我敢保证痴道长前辈不会做大江堂的保缥,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司马无影长长舒口气,道:“不必赌,只要敝师叔抗拒得住大江堂的诡奇诱惑,我一定用最好的酒泡死你,用无数金钱压死你。”
    因为这个判断是由沈神通口中说出,自是大大不同于别的人,所以司马无影马上松一口大气,如果痴道人也做了大江堂的保缥,他司马无影可就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故此沈神通的判断真是使他感激万分。
    沈神通跃下大树,不过他才站稳身子,旁边已多出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可是轻功之佳妙,绝对比一只跳蚤更高明更厉害。
    这个高大的人竟是朱慎。沈神通说道:“朱兄不瞧瞧热闹了?”
    朱慎微笑一下道:“如果痴道人不肯留下,我敢打赌胡说和尚也一样,所以已没有热闹可瞧了,但你的情况却使我担心,你一定真的受过伤,所以轻功已经大打折扣。”
    “是的,我早告诉过你,我曾经负过伤。”
    “好戏还未散场,所以如果你要安然离开,当然要趁这机会了。”
    “是的,我正是这样想,可惜你已经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你放一百个心,我朱慎若是不能保你平安离开,我马上自杀以谢你沈神通,走。”
    司马无影其实已经在他们旁边,他这时才道:“我也一样。”
    有这两大高手保驾,沈神通不禁欣然一笑,故此当他们已经出严府,来到江边一处很僻静地方时,沈神通才道谢一声,道:“如果不是两位神威,我自问很难冲得过那数十个兽人和百余守卫的包围。”他讲的是实话,那些兽人悍不畏死,往来巡逻形成一道包围网,此外大江堂上有精锐好手守于严府外围,他们当真费了不少气力才突围而出。
    司马无影先行离开,朱慎仍然陪沈神通站在江边。。
    沈神通很感激:“朱兄不必相送了,此地虽然仍属大江堂势力范围,但他们主力还在严府,我大概还可以照顾自己。”
    朱慎看看黑暗江边,这时候想雇船似乎不容易,尤其这儿又不是码头,根本就没有船只靠泊过夜。
    “我不是为你着想,我只为自己打算,我绝对不许大江堂把沈神通杀死。”朱慎一边说,一边发出奇异而令人困惑的笑声:“你水底功夫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大江堂却肯定有不少高手,所以如果你掉在水里一定非常不妙。”
    沈神通在黑暗中蹲下,他虽然不是筋疲力竭,但受过伤的内脏隐隐作疼,同时他必须尽可能赶快恢复气力,越多越好,因为世事变幻莫测,很可能刚刚拼命救过你的人,忽然会变成可怕的敌人。至少朱慎笑声很古怪,似乎有点变化莫测的迹象。
    朱慎居然学他蹲下,他莫非也觉得疲倦?
    两人在黑暗中蹲了好久,朱慎竟没有其他奇异的表现。
    沈神通声音很稳定平淡:“朱慎兄,你一向都很深藏不露,你的性格跟你外型竟是如此迥异其趣。”
    朱慎语调也很稳定,声音却柔和而又低细,所以距离稍稍远一点儿的人绝对听不见:
    “我等你开口,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开口,如果开口绝对不是平淡无奇的话。”
    “你希望我说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朱慎似乎很坦白:“所以我在等,当然我极不希望你会使我失望。”
    这种话显然属于没头没脑一类。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想听什么,别人如何能使你不失望呢?
    但沈神通居然不困惑不惊讶:“好,我试一试,谁叫我是沈神通呢!”
    四下虽无人影人声,但还有多少声音,例如江水拍击江岸的汩汩低声,秋风掠过辽阔江面,宛如喃喃低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秋虫发出很有节奏的鸣叫。当然,四下随风送来此起彼伏的犬吠,更是有人烟地方所不可少的夜间声音。
    沈神通道:“你用刚强明快的长刀,手法招式却阴柔细腻,我早先看看不明其故,但刚才听到你调息运劲,才知道你深藏不露到了惊人而难能的地步。”
    朱慎叹道:“唉,沈神通名不虚传,果然一开口就有制驭心神的魔力。”
    “夸奖了,我听你呼吸调息节奏,显然你一身兼具阴柔阳刚两种内功,阳刚内功是哪一家派不很清楚,但却是你用刀的原因,只不过你永远不施展出来,除非到了生死关头之际,你才突然使出,杀敌人救自己。那时敌人早已习惯了你阴柔细密刀法,所以你如果忽然改变为雄猛无比、大开大阖的刀法,担保你就算高明如‘割爱手’顾慈悲那一类人物,只怕也很难不遭遇败亡命运。”
    朱慎又重重叹口气:“这是我秘密中的秘密,我用了十几年时间,使武林人都相信我是‘刀走剑路’,但和你只坐了一会儿就原形毕露了。”
    “这个秘密的泄露对你可有妨碍?”
    “当然有,我不必骗你。”
    “既然如此,朱慎兄,你还有一个秘密我不妨说出来,横竖如果你想对付我的话,一个秘密和两个秘密已没分别了。”
    朱慎讶道:“我还有秘密?但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沈神通道:“这个秘密就是:等到你用刀法对付过‘血剑’严北之后,你才肯让天下武林知道你其实擅于用刀,也才让天下武林知道你刀法是什么家派,可惜现在你找到‘血剑’严北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朱慎没有作声。沈神通道:“当然,你找‘血剑’严北亦不算秘密,可是等你击败严北,然后再向刀王蒲公望挑战,这才是你最大、最后的愿望。你想成为‘刀王之王’,你其实不想飘泊江湖流浪人间,终于平平凡凡地死去。”
    沈神通的确很感慨,如果练功之人都不过为了强身自卫的话,人世上真不知少了多少凶杀,少了多少仇恨。
    所以他出自真心叹口气,又道:“你若不是胸怀大志,你的秘密一定不能隐藏这么多年,你也一定不能忍受罗翠衣翠带袭体的痛苦和侮辱。
    勾践不但卧薪尝胆,还奴颜婢膝逢迎夫差,还挑选越国最美丽的女人西施送给夫差享受。如果不是有更大图谋、更大目的,他岂能够如此坚苦卓绝,忍受一切耻辱呢?
    朱慎道:“沈神通,我正考虑一件事,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沈神通淡淡应道:“如果我是你,自然也不得不慎重考虑,但是我还要指出两点。一是我沈神通绝不是世上唯一能够看出你秘密的人,二是你目前已经很难找到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如果这两人一死一伤,你的秘密就失去任何意义了。”
    沉重叹气声混杂在江水呜咽声中倒也不如何刺耳,关于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他们结局的推测,沈神通必有充分理由以及确凿根据,朱慎怎能不相信?但如果心目中的武林两大强人都已变成弱者,这十多年苦心孤诣岂不是白费了?
    所以朱慎面上泛起苦笑:“我本以为快要大大忙碌起来,可是现在忽然发觉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如果你找事做一定找得到的。”
    “我为何要‘找’事做呢?”
    虽是在黑暗中,朱慎仍然发现沈神通眼光锐利的观察自己,但这一回他还能不能找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呢?
    沈神通道:“每个人不论是圣贤豪杰或者是贩夫走卒,他最大、最难战胜的敌人不是从外来的,而是他自己的习惯。”
    “你忽然冒出这番道理,我要想过,考虑过才可以答复,不过假定就算你道理很对,这与我有何关连?”
    沈神通微微而笑:“你起初要找严、蒲二人虽是主动的,自发的,但多年下来却已变成被动了,因为你已形成习惯,这个习惯已经变成你人生重大的理想目标,正如好酒者和酒一样不可分离的。”
    他停一下又道:“我还可以举几十个、一百个例子,因为我们生活态度完全被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习惯支配。我们养成无数习惯,却不是主人,而是奴隶,你还要我举例吗?”
    现在绝对不是探讨人生哲理的时候。因为朱慎也不是没有观察力的人。沈神通来到这地方,眼睛时时搜索江面,显然他有点把握或者曾经有过安排,所以,如果忽然出现一艘快艇之类并不稀奇。
    但朱慎对沈神通却生出肃然起敬的感情,他一点没有公门中人的缺点,反而有深邃智慧,所以对人对事无不观察入微。
    “好,我跟你去。”朱慎忽然大声说道。
    “跟我?”沈神通也禁不住惊诧了。
    朱慎道:“你目前一定需要一个能抵敌也能杀人的朋友,我就是。”
    沈神通声音流露出真正感激:“你使我忽然对人又恢复了信心。”
    这意思只有他自己懂。他也不要求朱慎懂。又道:“不过目前只怕‘泰山怒汉’冯当世和‘金花银蛇’冉华两位前辈更急于有人暗中保护。他们要全力向习惯作战,所以外来的侵害便无法应付了,痴道人和胡说和尚的情况比较好,司马无影一定已赶回去帮忙。”
    沈神通的推测大可以相信。朱慎沉吟一下,道:“敢向那么可怕习惯挑战的人我很佩服,如果当时他们投降,大江堂力量就更加可怕了,你说得对,我应为他们出点力表示敬意,但你自己呢?你的船会不会来?”
    “不一定,我已经负伤被囚多日,是一个亲信手下背叛了我,所以现在外面的情形如何我还不知道。”
    他的安排自然可能被笑面虎何同查出而予以破坏,甚至进一步装设陷阱,可惜他目前无可选择,一来找不到可靠船只,二来他若想观察推论一些大本营的情况,非得有个观察对象不可。
    过了不久,江上忽然出现两点灯火,那是悬挂船头船尾的角灯,是一艘快艇。
    朱慎已失去踪迹,他也许还在远处暗处望着这边?但现在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江边那幢小房子里的女人和孩子,只要能再看见再拥抱她们,一切痛苦灾难,一切荣华富贵都可以忘记。
    沈神通很有信心,所以他微笑一下便跃上那艘来接他的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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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人间春满后一叶报秋来
    世上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尽力企图突破命运之罗网。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些人平平淡淡,连挣扎痕迹也几乎看不出。但有些人却表现得曲折离奇,步步惊心……
    江上风帆点点,小屋外花木依然。
    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别肃瑟凄凉。是不是屋子里没有扑鼻饭香,没有呀呀儿啼之故?
    当然凡是知道马玉仪已被“笑面虎”何同设计占有的人都猜得到,这幢江边的小屋变成人去楼空是很自然,很应该的事。就算何同确知沈神通已经丧命,他也不长居此地。何况根据他的线人密报,得知沈神通一直尚未伤重毙命。所以他更不会肯多作逗留。
    沈神通在这幢孤独却幽静美丽的小屋不知道呆了多久(其间当然也包括了清醒而冷静查看一切遗迹的时间),时间对他好像忽然失去意义。肚子饿时他还是知道的,他也乐得借着生火洗米等动作而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沈神通自然知道马玉仪和小沈辛绝对不会忽然回来。但更知道就算踏碎一百对铁鞋地一定找不到她和儿子。
    因为何同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般武林高手。他不但擅长跟踪,也是潜踪匿迹的大行家,故此小屋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简直是万分合情的事。
    沈神通脑子里有很多时候完全不去想马玉仪和小儿子,只拼命想何同,想他的面貌,想他的笑容、声音、举动。还拼命回忆一切他曾经讲过的话。甚至连粗话脏话都一一尽力从记忆中翻寻出来。
    他好像有点迷迷糊糊,但又好像煞有介事地寻思,有时喃喃自语。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他已经不知道,已经忘记想了多少天了!
    麻雀却记得很清楚。自从沈神通、朱慎、司马无影,还有冯当世、冉华俩一对,再加上武当痴道人和胡说和尚走了之后。她被鸡婆婆关起来,一口气关了五天之久。
    只是后来鸡婆婆要炼药,所以非得把麻雀放出来帮忙不可。因为她炼药万分秘密,从前是一个名叫玉莲的丫头做助手。但后来等到麻雀十二岁会做很多事情之时,玉莲就忽然不见了。此后就一直由麻雀帮忙。
    除了炼药之外,还有压力是来自顾慈悲、“万里云雁”吴潇潇、“擂地有声”袁越这三大高手。
    他们三人已成为大江堂“长老”。他们每天有“饭”吃(饭里面有药),有酒,有女人,有银子等等。但他们天天都要看看麻雀的样子,所以鸡婆婆只好把她放出来让那些老头子看。
    只是他们看了好几天还看不出任何结论。换言之,谁也不敢很有把握地认为自己就是麻雀的生身之父。
    严温也要见麻雀,他“见”的含义当然比顾、吴、袁三人复杂得多。
    在严府里若是走来走去,想不让严温“见”到,实在是不可能之事。
    故此,这天中午,麻雀脚步缓缓而又沉重地在花园走动时,忽然被严温截住,并且把她带到书房后面一个房间里。
    这房间也相当宽阔,铺满厚软地毯,靠右边墙角有张大床,但锦帐深垂也不知有没有人?不过如果此床属于严温的话,严温既然不在床上,床内当然没有人了。
    严温抓住麻雀一齐坐在地毯上,他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麻雀只会吃吃低笑,眼神微微散乱,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过严温跟她说话,她却又会回答。
    “我好想你,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麻雀道:“唉,唉,温哥哥,我恨死你,但我却日日夜夜想你……”
    严温笑一声。女孩子口中的恨其实就是爱,他哪里还不知道。
    笑声中,他将她放倒平卧,然后脱掉她全身衣服。
    她的皮肤虽然白皙,身材虽然凹凸分明,极富于性感,但能够与她较量的美女不是没有。事实上严温已经见得多了。但何以这个女孩能使他欲火上冲,使他恢复雄纠纠男子汉?
    何以别的美女就不行?
    当严温在她身上尽力驰骋纵横之际,麻雀发出阵阵销魂蚀骨的声音。
    每个人的声音都不一样,所以每一个听见的男人反应都不一样,但此处讲的不是严温,因为严温已经不必等她的声音,而是另一个男人拨开帐子从大床跳下来。
    这个男人很年轻,身上寸缕皆无,所以他的欲念任何人都瞧得清楚。
    严温忽然一愣,道:“陶正直,你睡够了?”
    那年轻人原来就是“人面兽心”陶正直。他笑一下,道:“没有,我哪里睡得够,我从四川巫山赶回来累个半死。唉,其实不是累,只不过白走一趟,什么人都不找不到,所以觉得很疲乏。”
    严温慢慢起身,一低头,看见麻雀眼上仍然闪耀着情欲光芒,他叹口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阿陶,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绝不敢说一个不字。”
    他声音之温柔,简直比任何女孩子还要过之。
    陶正直笑一声,道:“我被你们吵醒了,这小女孩是谁?一定是你念念不忘的麻雀吧?”
    “是的。”
    “果然很不错。我希望你肯娶她。你也应该有一个正正式式的妻子了,你说对不对?”
    严温摇摇头:“我就算想也办不到,因为鸡婆婆不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陶正直拍拍胸膛,说道:“包在我的身上。”他已走近麻雀,蹲低身子伸手捏摸她高耸丰满的乳房,洁白滑腻而又紧绷的皮肤上微微有点汗水。
    虽然她耗去极多精力,但陶正直的手一碰到她身体,她马上就有反应,就像是饥渴已久的怨妇,眼光、动作以及全身每寸肌肤都迸出情欲光芒热力。
    陶正直一点不客气,再不征求严温同意,竟自倒向她身上……
    严温居然能够在旁边闭眼朦朦胧胧了一下。他惊醒的原因是陶正直推他。陶正直道:
    “快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看之下,果然发觉麻雀不大对劲。因为她眼中仍然射出情欲光芒,全身香汗淋漓气喘不已,面上表情看来有点痴迷。
    陶正直苦笑道:“我和她已经将近一个时辰,我知道她应该极之满足。可是你看,她的样子和姿势动作好像还不够。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严温居然一点不惊奇。“当然有古怪,她来的时候已经服食过一种药物。”
    陶正直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大为疑惑--麻雀不但不是外面弄来的女人,甚至由于“鸡婆婆”羽翼保护而具有特殊地位,她怎会服食古怪而看来一定是春药的药物,是她自行服食抑或是被迫,在严温府内有被迫的可能么?
    “鸡婆婆住处有无数药物,麻雀一定在她那里拿到药的,但我只不明白她为何要偷食这种叫做‘春满人间’的春药?”
    陶正直道:“你也不知道的话,我更不知道了。但无论如何先想法子解去药性为妙。”
    严温吃吃笑道:“这个不难,解药我有。”
    陶正直捏捏他下巴,好像捏的是个标致冶荡的大姑娘:“你坏死了,既然你有解药,你一定也有‘春满人间’。这种药还有解药我都要……”
    严温去拿了两瓶药丸给他,其中一种是绿色的,取了一颗塞入麻雀口中。她赤裸的身躯四肢本来大大伸摊甚是淫亵,但绿色药丸一人口,很快就卷缩成一团,眼中情欲和面上痴迷表情刹时消退净尽。
    她无疑已恢复理智。以她的年纪以及一身武功,虽是耗尽精力大伤元气,却也不至于疲倦无力得立刻睡着。
    总之她还能够动,还能够想和观察。
    陶正直很感兴趣地注视她,谁也猜不出在他那副俊俏面孔后面,转动着什么主意。
    麻雀既已能看能想,也就是说她恢复理智能力。
    “这个王八蛋脑子里转动的念头一定很可怕。”麻雀对自己说:“他绝对是有邪魔般神秘力量的人,因为从前若是有男人不怀好意碰我,他用手我就斩掉他的手,用脚就斩脚,但这个王八蛋狠狠玩了我,我心里居然不恼不恨。他如果不是邪魔是什么呢?”
    麻雀甚至听见自己心中叹气声:我不但不恼不恨,竟然还喜欢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但我又隐隐希望自己马上就此死掉。为什么我变成这种样子,从前的我到哪儿去了呢。
    陶正直锐利的目光好像看得见她的念头,因为他忽然向她说道:“你嫁给我,跟着我好不好?”
    麻雀大吃一惊,严温也微微动容。
    “你若是嫁给我,有许多好处,你不但会觉得快乐,而且你还可以跟严温在一起。如果你真怀了孩子,也可以算是我的。你的问题只有这样可以解决,也只有这样鸡婆婆才会答应。”
    麻雀只会昏眩地喘气,说不出一句话。但是她心中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是唯一解决途径。
    小屋内已经昏眩,从前的温馨笑语还有小儿子叫闹哭声,都有如白天的光线消失无踪。
    你如果看见沈神通镇静安详的外表,打死了也不能相信他内心竟是如此痛苦煎熬。
    沈神通坐在门口藤椅上,手拿香茗,望着渐渐暗淡的晚霞,不慌不忙地呷茗和沉思。
    但如果你知道他以如此悠闲态度足足坐了三日三夜之久,你的想法当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香茗一直保持着热和新鲜,那是因为有另一个人不断替他冲水换茶,这人是个三十左右的精悍汉子,也是沈神通亲信之一,姓彭单名一个璧字。
    彭璧像幽灵一样躲开沈老总的眼光,烧饭烧菜以及不断在四下巡视,却丝毫不敢惊扰老总的沉思冥想。
    他唯一烦恼是担心老总除了喝茶之外一点东西不吃。三天三夜来就算铁人也没了气力,如果忽然有变故怎么办?
    彭璧总算熬完了烦恼。因为沈神通忽然起身入屋坐在桌子边,昏黄灯光照在刚做好的饭菜上,沈神通这一顿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
    彭璧侍候他吃完,才小心翼翼的问:“老总,你有了结论?”
    “对,我只希望这一次不犯错误。”沈神通显然有点疲倦。
    “老总,你一向料事如神,这一回也绝对不会出错,我敢用人头担保。”
    沈神通微笑一下,不过老实说他的笑容竟是含有凄惨意味。“我的结论是:第一,何同为师父反叛我,暗杀我可以原谅,但他不该到这儿来,把马姑娘和小孩子弄走,他已犯下绝对不可原谅的罪恶。”
    彭璧不敢答腔,但一想起何同,他就恨得牙齿咯咯的响。
    “第二,我想了又想。他会躲到哪里?就算最奸狡到完全有智谋的人,到了逃亡之时,也一定不会躲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陌生地方你如何能够判断问题?你怎知一定可以掩蔽一切行踪?所以他一定躲在熟悉的地方。”
    这种充满智慧及经验的推论,彭璧只有恭听的份,哪敢插嘴。
    “第三,马姑娘和小孩子的安危和遭遇,由于时间过去很久,已到了尘埃落定之时,所以已经不必焦急了,早一点找到他们或者迟一两年都没有区别了。”
    彭璧只能深深叹一口气。老总这话其实浅显确实得有如砂永远不能煮成饭一样简单。
    “第四,何同过去所说过的话,我想了又想,发觉除了杭州或南京这一带不算,只有两个地方似乎很熟或者去过。一是长江口的崇明岛,一是天津。”
    彭壁忍不住骇然道:“这两处地方,一南一北相距数千里之遥。老总,别的案件可以慢慢的查,但这一宗……”
    “你一定还没有发现这两个地方有何相似之处?说穿了很简单,两个地方都是船舶可以航行到达的。而且何同师父就是东瀛忍术宗师,他当然跟海也有关系。”
    但就算跟”海洋“扯得上关系,可是何同在遥遥数千里两个港岛地方,等于一支小针掉落大海,谁查得出来?
    沈神通站起身,精神奕奕:“我们可以行动了。”
    第一站竟然回到镇江。
    沈神通已经完全恢复常态,镇静安详而又果决,任何部属只要一瞧他的样子,马上增加几倍信心,往往很多似乎办不到的事也都办到了。人的信心本来就这么奇妙的。
    他们一直躲在船上,中午过后才上岸。沈神通胸有成竹一直走到城隍庙,在喧嚣人群中瞧了好一会儿忽然转入一道角门。
    门后有一个四十来岁乞丐倚墙阖目打盹。
    沈神通不让彭璧走近,独自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块五两金子,放在壮年乞丐鼻子下面。
    乞丐看看他,眼睛很尖很精明,沈神通也看看他。“这气味还不错吧?你要不要赚?”
    五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就算殷实商人也想赚,何况一个乞丐?
    偏偏这乞丐好像有点特别,他面上挤出笑容,但眼睛却丝毫没有笑意。“如果我赚得到而没命享受,我赚它干什么?”
    “你要了不少年的饭,已经是这一带的头儿。我知道你的眼睛与众不同,所以我请你帮我去看一棵树,你把意见告诉我,这锭黄金就是你的。”
    “只要看一棵树?”
    “对,看不看?”
    “那棵树大概不会吃人。在这儿还没有能吃人的树,但在别的地方却不敢担保了。”
    那棵树的确不会吃人,只不过是一棵平常的槐树,长在很偏僻地方,而且很老,树身很高。故此当那名叫石头二叔的乞丐头儿发觉自己忽然会在离地六丈高的横桠之时,不禁头也昏了,眼也花了。
    “这个地方太高了,我瞧不清楚这棵树。”
    沈神通可真怕他摔跌落地,一手抓住他的胳膊:“石头二叔,高一点才瞧得清楚。”
    “不,不,我这个人平生就怕爬到高的地方。有个秀才告诉我,这叫做什么什么一种病。”
    “你学问好得很,可惜一掉下去,学问也没有了,那什么什么病(惧高症)也没有了。”
    “我为什么要掉下去?我还记得那块黄金。”他狡猾地眨眨眼睛,“我忽然已把这棵树看得十分清楚。我看见每一个从树下走过的人,你想不想知道?”
    沈神通一向认为跟“首领”阶级(任何行业)打交道都比较有效果,比较省时间,现在他又证明这种想法十分正确。
    “那个人不一定从树下走过,但他却时时假扮你们叫花子走动。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如果他不识相也不曾早早跟你讲明白,他一定会有很多麻烦。”
    “所以你找到我头上?如果我没有听过这回事,这个人呢?”
    沈神通冷笑一声道:“那么你恐怕会变成碎裂的石头,躺在树荫下,我希望还会有些小叫花子抬走你,把你送到乱葬岗去。”
    这个人只要推他一把同时松开手,石头二叔就肯定变成破裂的石头。
    而石头二叔只须知道这一件事,那就是以他的经验和观察所得,这个人的的确确做得出这种事,这就够了,谁愿意躺在乱葬岗而不要黄澄澄的金子?
    石头二叔迅快说了一番话,沈神通大概很满意?所以不但将他平安弄到地上,还当真把金子给了他。
    这棵老树的故事还未结束。因为半个时辰之后在那六丈高的横桠上,又出现两个人。
    一个是沈神通不必说,另一个却是年轻人,穿着很光鲜体面,看来最少是个家财富有的巨商之子。
    沈神通柔声道:“李必成,你年纪还轻,将来前途无量,我瞧你样子也像是多福多寿的人。”
    李必成手掌心脚板心冷汗直冒,他很明白如果对方真的恭维他、看得起他,绝对不会弄到这种地方对他说。可惜抓他的人是彭璧,而现在沈神通在他背后,所以他只听得见声音而看不见沈神通。否则他一定认得沈神通,因为他从前已见过了。
    沈神通又柔声说道:“我的手指一生气就会不听话,因此你就会掉下去,你最好别使我生气,你一定不会反对我的意思吧?”
    背后这人话声充满了阴森冷酷的味道,就算傻子也听得出他真的会生气,而生气的结果当然是手指一松,让李必成从六丈高处掉下。
    “六丈”高度至少有现在五层楼那么高。而谁能从五层楼上往下掉而安然无恙?
    李必成手心脚心冷汗像泉水一样涌出,说:“你老千万不可生气。小人若是知道如何能使您老不生气,就算赴汤蹈火也要去做的。”
    “用不着赴汤蹈火。”沈神通冷冷说:“我只爱听老实话,有一句不实,我就会生气,我的手指也会不听话了。”
    李必成一直觉得这个人比鬼还精,同时也冷酷有如鬼魅。他究竟是谁?何以能使人那么害怕呢?李必成裤裆也不禁湿了。
    “李必成,何同在哪里?你一定回答不知道,而且很理直气壮,对不对?但你最好先想一想,用尽你的脑子猜测一下才回答为妙。”
    李必成打个寒噤,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因为他曾经花了数千两白花花银子打听这个人的死活,然后向何同报告,既然他死不了,追查何同行踪下落当然是意料中事。
    “你老别生气,侍小人想一想。”他一面发抖,一面当真用尽脑筋寻思推测。
    可惜他所有的资料太少,何同根本没有跟他谈过自己的事,何同会跑到哪里去呢,他怎么晓得呢?
    李必成由头到尾想一遍,亏他还能那么冷静的想,然后他全身瘫痪,声音变成呻吟似的:“沈老爷,你生气吧,小人的确想不出来。”
    沈神通一松手,李必成坐不住,一个筋斗从树桠翻跌,直向地面飞坠。李必成这一刹那间那颗心都停顿不会跳动了,也惊骇得完全麻木了,脑子里空空洞洞什么思想都没有了。
    可是李必成活罪还未受够,他忽然发觉自己只掉下数尺,就倒吊在半空,那是足踝被沈神通及时抓住所以没有真个掉下去。只是目下倒吊于半空的滋味实在比真个掉下去还难受还可怕,这场噩梦,何时才能够结束?
    沈神通道:“李必成,你没有昏过去吧?”
    李必成定定神才慌不迭应道:“还……还没有……”
    沈神通道:“你胆子真不小,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从实回答我的问话?抑是就此掉下去一了百了?”
    李必成恨不得能够向他拼命叩头表示从实回答的诚意。但现在只能说:“小人一定从实回答,一定从实回答。”
    于是沈神通很快就知道李必成消息来源是严府五个副总管当中的两人,自然连名字也都知道了。甚至连麻雀行将嫁给陶正直的最新消息也知道了,其次就是李必成后期跟何同的联络的方法也知道。
    在表面上这些事情都已事过竟迁,何同既已远飘隐遁,琐琐之事问之何用?可是沈神通不是普通人,很多平凡无奇的事情他听人耳中就会有想不到的妙用。
    李必成是利用一艘快艇传递消息。艇上有两种颜色不同的旗帜,如果是黄旗就表示没有消息,如果是红旗,何同就会在靠近南京江上出现。他乘坐另一艘快艇会合,亲自在舱内暗格中取去书面报告,因此李必成根本不知道何同住在什么地方。
    但沈神通却知道,何同一定是住在他那幢临江小屋,每到那个时候就看着江面经过的船只,便很容易知道有没有密报消息了。
    李必成说:“最后一次送出的密报就是沈老爷离开的前两天,严温尚不知道您老已经恢复了七八分,但府中的一个副总管却知道,这个消息送出之后,何同就从此不见,往后几次密报都原封带回。”
    第三件事是关于崇明岛和天津,这两处地方,李必成记得何同曾经提到过天津。
    单单是这句话当然不足为凭,但如果你知道了可怕的仇人已随时可以出走,你必须马上逃走的,那么你往陌生地方去呢?不,还是逃到又远又熟悉的地方。
    如果有充分时间,任何陌生地方也可以变成熟悉,但如果祸迫眉睫,当然就不一样了。
    李必成被放回地上,性命还在,只不过一只脚已经永远残废,终身变成走不快而又十分容易辨认的破子。
    天津已经十分寒冷,就算身壮力健的年轻人穿上棉袍也有点瑟缩,老弱之辈自然把皮袄皮袍子穿上了。
    彭璧虽然曾经出公差到过北方不少次数,自以为已经是老经验,谁知从未到过北方(彭璧跟随他的时间而言)的沈神通,不但穿着方面老早指点彭璧换得跟北方人一样似模似样,最令人讶异是到了天津卫城内,他老人家竟然老马识途带了彭璧直奔北大关。
    那是一家门面不大的店铺,挂着狗不理招牌(狗不理意思说这种著名的包子丢在地上连狗也不理不睬,何故?那是因为这种包子必是出笼现吃。由于包子内油脂多,一口咬去可以把嘴巴烫熟,而传说中狗最怕烫,若是被烫过之后,凡是听到响声脑子就会疼痛。),门首有个巨大的签筒。
    他们站着吃过包子,彭璧精神大振,又跟着沈神通走到一条胡同转角处的一家店铺,进去每人要了一大碗肉片卤的锅巴莱。肉片有肥有瘦,加上黄花木耳花椒香菜,既热又香。当然每人再加上四两玫瑰露,直吃得彭璧全身冒汗,脸红脖子粗而又脚步歪斜,只好跟沈神通投店歇宿。
    一连八天,彭璧别的不说,天津卫独特美味倒是尝了不少,由早上吃点心的面茶开始,到贴脖脖熬鱼,大清河面炸银鱼以至炸蚂蚱捻儿(即翅膀尚未长成的肥嫩蝗虫)为止,都大快朵颐好不开心。
    唯一遗憾的是何同消息杳然,这个人就算真的逃到天津卫,以这样一个北方商业最繁盛,人口超过百万的大城,谁能知道他躲在那一间深院大宅之内,何同只要有钱,少不了有十个八个管家婢仆,他根本可以大门不出逍逍遥遥躲上十年八年。
    如果何同没有钱非得出来弄些勾当营生不可,找到他的机会自是较大,但何同既然是准备行刺沈神通,岂能没有周密布置?以何同的身份地位,暗中赚点钱准备逃亡匿居用岂是难事?
    彭璧并不是整天跟着沈神通到处吃喝。他老早也已展开行动,在沈神通跟前,彭璧的确矮了一截,但事实上彭璧乃是浙省公门有名高手之一,例如查访缉拿之道,普通捕快来来去去也不过那么几下老套,但彭璧至少比他们多几倍手法,极尽古灵精怪无孔不入之能事。
    不过这一回沈老总分派他的工作只限于沽河的码头,那沽河是永定、大清、子牙、南运、北运五条河流在天津交会,然后由大沽口出渤海。故此所有码头都十分繁忙热闹,每日不知多少车船人马出人,更不知吞吐多少南北货物粮米等。
    彭璧自然会运用种种手法和关系严密查访,却谨依沈神通命令绝不泄漏身份。
    沈神通每天到处跑,不但去过城外著名的海光寺千佛寺以及许多寺堂观庙,甚至连专卖旧货的街道也不时逛逛。
    就在第九天午后沈神通在街上走,两边店铺大多是售卖故衣古董旧书等等,这时行人不多,沈神通并不十分期望会在此处碰见何同,他走到这种地方一来是由于习惯,大凡在公门当差久了,有些地方不免走惯走熟,例如这专卖古董珍玩、皮货故衣,甚至名贵字画的街道,任何大城市都有,也是脏物集散最佳场所,捕快们甚至时时可以从这种街道抓到犯案叠叠的大盗或惯窃。
    沈神通当然走惯走熟这类地方,尽管店铺、建筑、人物都不相同,他还是觉得非常熟悉,好像回到故乡一样,心情也轻松得多。
    既然他有这种习惯,何同自然也免不了,所以碰见何同的机会也不是绝对没有。
    不过有个人从一间店铺冲出来拦住沈神通之时,这个人绝对不是何同,如果是何同,他不赶紧开溜甚至躲到毛坑才怪。
    这人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一望而知是个老仆人,腰腿却也硬朗灵便,眼睛也还不错,他好像看见什么稀世奇珍一样直往沈神通面上打量注视。
    沈神通真沉得住气,微笑道:“老爹,鼻子都快要碰到我脸颊啦,幸好我不是漂亮女人,究竟我哪一点值得您看个不停呢?”
    老仆人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大叫道:“天啊,老天爷真有眼睛……”幸亏他年老气衰,虽是大叫,其实声音并不响亮。
    沈神通仍然微笑:“我猜我的声音使你认出我是谁?但我却早已认出你是李管家,我那曹大哥好么?还住在老地方?”
    老仆人纳头便要跪拜行礼,但沈神通一手揪住登时动弹不得,他大概知道一定强不过沈神通的,只好道:“小的正是李干,沈老爷,天可怜见,让我遇见您,我家老爷不行啦,他不但快要死了,最可悲是心都碎啦!”
    若论当世心碎之人,只怕很难有人比得上沈神通了。不过他没有反驳,只道:“别急,慢慢告诉我。”
    他的主人姓曹名朔,当年是公门著名捕快头子,也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提拔的手下之人,但自从十二年前退休之后,如今却靠李干这位老仆隔些时候售卖古玩家具维持残生。
    曹朔已经半身不遂,长年瘫痪床上,十多年下来,从前一些关系早已断绝,送钱送面的朋友已经很少,但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女儿曹月娥。
    这个女孩子才二十四五岁,二十岁那年丈夫暴卒因而变成小寡妇。她回到娘家服侍孤单的老父,本来十分合适的日子也过得平平稳稳,但去年曹家想把房子租一半出去贴补家用,有个姓张的牙郎(即经纪)来看房子,竟也看上了曹月娥。
    后来当然是曹月娥被那张牙郎所诱,不但失了身还爱上了他。
    这类故事只要有人类而人类又有男女性别的话,简直是必然发生,至于结局不是男女幸而结合,就一定是分离,如果有一方痴情的就不免茶饭无心面黄肌瘦恹恹欲死。
    沈神通只好等着听这种千篇一律的俗套结果。他甚至可以肯定是伤心欲死的必是曹月娥,那女孩子十年前见过,那时梳两条辫子,面白而圆倒也可爱,只不过长大之后变得如何?若不是曹月娥伤心,她的老爹怎会心碎?
    但老仆李干继续说下去,居然不是俗套结局。
    原来曹月娥并没有被张牙郎抛弃,也没有被迫分离(她爹已瘫痪而又无财无势,就算想惊动官府也不行了)。相反的,她现在还跟他跑,只不过从前张牙郎是租住她家房子,现在搬出去了。
    所以曹月娥时时出去,一去有时三两天才回来,这还不要紧,问题是她爹发现她常常眼睛红肿面上青瘀,显然遭过殴打,所以眼都哭肿了。
    曹朔虽然瘫痪变成废人,但脑子还会想,他根本不必问就知怎么回事。
    但这是女儿本身的冤孽,莫说很难插手,就算可以插手,他老人家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根本连床也不能离开。
    沈神通道:“曹大哥一定交待过要你暗暗跟踪,主要是查明张牙郎住在什么地方。”
    李干颤巍巍却佩服地道:“是,是,小人早已查出来了。”
    沈神通听了地址,问道:“那儿附近有没有妓馆酒店?”
    李干忙道:“有,有,隔壁街都是酒店,两边胡同有十几家妓馆。”
    那时候喝酒食饭的酒店地方都很大,必有厅院郎庑掩映,隔间为阁,花竹吊窗各垂帘幕,客人召妓歌笑都极方便舒适。
    沈神通问了几个问题之后,摸出五张银票交给李干,道:“这一共是一千两银子,每张二百两,你先去兑一张,家里尽量买够柴米油盐,曹大哥身体不好,多买些煤把房子弄暖和,再多弄点补品给他吃,请个好大夫给他调治,你暗中告诉他,我已经管这件事,但现在不能露面,他一定就能明白。”
    老仆李干含泪拜谢而去。
    沈神通独自踱到那条街上瞧瞧,只见虽是午夜时分,但还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热闹非常的,两边的胡同不时有浓妆艳抹女人出人,所过之处香风扑鼻。
    这种地方他并不陌生,可是如果没有必要,他绝对不会来逛。
    所以,当他穿过一条胡同经过三家妓馆,又经过一家朱漆大门之时,他虽然没看那间屋子一眼,却知道这就是张牙郎的居处,也是曹月娥来此与他幽会的地方。他陡然心头一震,走到街上定定神想道:“我的习惯何同十分了解,所以如果我是何同,住家也一定拣在这等地方,因为何同向来每天喝点绍兴酒,不喝烈酒,他不是酒客,所以我绝不会上酒店查访,何况他向来不逛窑子,这妓馆当然也不必查,这个人没有什么其他嗜好,除了喝点花雕,就是喜欢吃点甜的点心汤羹。”
    他微微一笑,发觉有一个道理真是永不会错的,那就是助人为快乐之本。
    现在他简直可以肯定,可以打赌一块钱,赌何同不在天津匿藏则已,若是如此,必定是住在最繁盛热闹所在,绝对不会躲在寺堂观庙过冷冷清清的生活。
    何同绝不是想过繁华奢侈的生活,而是为了躲避沈神通的追踪查缉。
    沈神通忽然叹口气,因为他看见一顶小轿,正是老仆李干形容过的。这顶小轿果然在张牙郎门前停下,一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女人出现,然后隐没在大门里面。
    若论别的,沈神通还不敢夸口,但说到眼力之锐利他绝不肯认第二,所以这匆匆一瞥,他不但能看清楚和记住她的相貌,还看出她既忧愁恐惧又渴望欢欣的神情。
    但她为何来到此处,面上却露出既忧又喜,既怕又爱的神情呢?
    沈神通只花了二十枚铜钱,就从一个顽童口中得知不少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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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郎心竟如铁报应在眼前
    可是彭璧跟着沈神通来到醉仙居,在一个雅座坐下后,却仍然摇头摆脑很不同意上司沈神通的计划。
    他说:“老总,我们虽然不能不管这件事,但我们没有时间,张牙郎不过是个无赖混混儿而已。他迫良为娼虽然很可恶,但我们揍他一顿,不准他再惹曹姑娘也就是了,我们哪有功夫跟他闲磨菇?”
    彭璧又道:“有个船家记得,十天前有那么个人带着一个年轻堂客上了码头,那厮的样子很像小何。”
    沈神通道:“可找得到下落?”
    彭壁摇头道:“没有线索,那人就算是小何吧,说是一手挽起两个铺盖,一手提起两个大箱子,竟自带着堂客去了。不叫车也不要轿子,但谁也没有注意。”
    沈神通道:“很少普通人臂力这样大,看来真是何同,可惜线索又断了。”
    彭璧道:“老总,这回非要找人帮忙不可,哪怕掀翻了天津卫,也非揪得那小子不可。”
    沈神通居然还能够笑笑:“不必这么大阵仗,说不定张牙郎可以帮一点忙。”
    彭璧像一个皮球忽然泄了气,瘫在座上,用他自己也觉得难听的声音问道:“老总,你已经算准这一点?”
    沈神通道:“算过了,但准不准还等事实证明。喂,打起精神,他们来啦。”
    门口走进来三个人,二男一女。当先那男人面白身长,相貌不错,可惜面色青白一点,而且眼睛骨碌碌乱转显得不正派。
    第二个是个圆面可爱的年轻女人,身材不错,如果她不是表情呆滞,一定更加可爱,更加吸引人。
    第三个是个流氓样的壮汉,腰带上斜插着一把短刀,走起路来两条臂膀像螃蟹一样。他们在隔壁雅座叫酒叫菜,雅座之间虽然有隔间,但彭沈二人却找得缝隙仔细瞧看这三个人。
    白面长身男人就是张牙郎,另一个壮汉叫林二虎,那个女人正是曹月娥。他们身份既已弄清楚,沈彭二人就不再窥看。
    彭壁花了半两银子,才支使得动酒店伙计替他把曹月娥召来陪酒。
    沈神通好像对她很有兴趣,一见面就拉住曹月娥的手,曹月娥痴痴笑着,两眼水汪汪的十分媚人。
    沈神通从桌子下面递了一粒药丸给彭璧,然后扭头移开眼睛。
    彭璧把曹月娥一下子抱起放在膝上,这种动作沈神通当然做不出。但如果做不出则隔壁偷看过来的张牙郎、林二虎一定会觉得奇怪了。
    曹月娥吃吃而笑在彭璧身上扭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吞下一粒丹药。
    不久,她忽然一怔,身子僵硬,彭璧的手也忽然摸到她乳房上,所以,她像触了电像见鬼般尖叫连声。
    彭璧怒骂连声,沈神通却哈哈大笑。
    外面散座上食客已经闹哄哄十分热闹,所以这种女人尖叫和男人大笑居然不曾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这话当然也不十分确实,因为虽然一些食客不注意,但隔壁雅座的张牙郎和林二虎却都已竖起耳朵了。而且当曹月娥叫第二声、第三声时,他们两对眼睛也找得到缝隙向那边瞧着。
    这一看可看出毛病了。因为彭璧已将曹月娥按在地上,一双大脚踩踏她面孔和肚子。
    任何人一看而知如果彭璧双脚用力一点儿,曹月娥性命至少去了半条,她的命不要紧,但还能赚银子时候就是摇钱树,换句话说现在还很要紧,到了人老珠黄没有客人找她才变成不要紧。
    所以张牙郎和林二虎一齐冲人隔壁雅座,张牙郎居然也会武功,一掌就把沈神通打出去,跟着过来一把揪住彭璧胸口。
    彭璧大惊道:“你是谁?你想要干什么?”
    张牙郎青青白白脸上有一股悍泼邪恶神情。那是任何无赖流氓都会摆出来的面色,普通人见了一定会害怕,也一定想法子敬而远之。另一个林二虎掳起衣袖,只见拳头巨大,手指手腕粗壮,小臂上肌肉贲突,一望而知外家硬功一定练得不错。
    彭璧居然还不松脚仍然踏住曹月娥。他甚至消失了惊慌神色,道:“大爷有银子也舍得花,我出一百两。”
    林二虎凶恶表情立刻找不到了。一百两银子非同小可,这个女人反正是张牙郎的,一百两银子当然比那女人重要,也比她可爱得多,但为了维持一点儿气氛,以便迫使人家爽快些拿出银子,他的衣袖才没有放下。
    张牙郎却仍然恶狠狠瞪住彭璧:“你想糟塌她。哼,我知道你这种人,喜欢糟塌女人。”
    彭璧坦白承认:“我就喜欢这个调调儿,我多出五十两,但如果鼻子破了骨头断了,我再给二十两医药钱,干不干?”
    张牙郎冷冷道:“一共二百两,她只要不断气就行。”
    曹月娥听得清楚,不禁发出凄惨嚎叫,不过她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彭璧的脚尖增加了少许力道。而脚尖刚好压住她腹结穴上,曹月娥但觉一大团气息涌上喉咙把喉咙塞住,简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现在身体上的痛苦根本已微不足道,因为那个恶客人正在跟张牙郎讲价钱。那可恶客人竟把如何虐待折磨她肉体的方法讲了不少,她虽是害怕这些痛苦,但最惊心却是张牙郎居然不阻止不反对。她好像忽然沉没于无底深渊,天啊,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心肝,根本是个恶徒,这个男人还值得爱么?还值得为他忍受许多痛苦羞辱么?
    彭璧终于拿出一张银票,而张牙郎也放松抓住他的手。彭璧把银票扬一下:“这是二百两的银票。”
    张牙郎已看见那是什么银庄发出的票子,伸手欲接。彭璧却缩回手:“但我不喜欢吃过药的女人,她现在迷迷糊糊不大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张牙郎笑声很邪:“你瞧得出这一点,当然也是老江湖了。唉,有些女人想法很贱,所以非给她吃点儿药不可。”
    彭璧道:“我有我的办法,如果不灵那是我活该,绝不怪你们把解药给我。”
    张牙郎给了解药,银票也拿到手,乐得龇牙咧嘴。这个女人每天能卖上三二两银子就算运气了。二百两白花花银子,哈哈,可以买一幢房子,雇几个长随,威风舒服一阵子了。
    彭璧罗嗦得很,还不许他们走:“我得瞧瞧这解药灵不灵,你们等一下。”
    张牙郎嘟噜噜道:“当然灵光,不但试过好几回,而且还不止她一个。”
    彭璧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刻道:“还有女人?像她这样,也是良家妇女?再找一个来,快点。”
    张牙郎大为惊讶:“你还要?”
    彭璧摇摇头:“不是我,但我还有一个朋友,但他给骇得不敢进来啦。”
    他的朋友自然就是被打出雅座的沈神通,所以动过手打人的张牙郎立刻陪笑道:“那真是一千个对不起。幸好我没有气力,若是我这个朋友林二虎那就糟啦。你们要女人有的是,我马上带几个来任凭挑选。”
    彭璧这种人做惯公门捕快,凡是抓到人,哪怕是小贼,也一定尽可能哄骗恫吓,希望多知道一些资料,往往也由此而破获不少大案,他已经成了习惯,有时想改也改不掉,所以几句话又哄出张牙郎还有女人的真话。
    他还要说话,但一个人头插人他和张牙郎之间,这个人头当然是活人,他就是被打出去的沈神通。
    沈神通说出连彭璧也瞪目口呆的话:“小张,你想不想赚一千两银子?”
    张牙郎膝盖发抖:“我当然想。一千两银子已经是个小富翁,至少十年八年生活不必在担心了。”
    沈神通道:“大概十天以前,我在码头看见一个堂客。唉,我该怎样说呢?反正你找得到她下落,我付二百两。如果能成就好事,一千两不算多。”
    张牙郎额上冒出热汗,隐隐觉得自己走了大运,别的不敢说,若是标致女人而又在码头出现过的,他大概没有查不出的,甚至他可能已经亲眼见过,却不知这个被女色迷了心窍的冤大头看中的是哪个而已。
    他很有把握地退后几步:“两位且请喝酒用饭,我们出去一下,等一会儿就有消息。”
    雅座内迅即剩下三个人。沈神通摇摇头:“小彭,把女孩子踩在地下好像不太好看,快让她起来喝杯茶定定神。”
    彭璧忙道:“是。”一把将曹月娥抱起来,放在旁边有靠背扶手的椅子上。
    曹月娥脸色又青又白,显然药性退后身体不舒服,何况脑子更不舒服,这个男人简直是魔鬼,他马上就会行动……
    沈神通湛明清澈的目光盯住她:“我可以当着你眼前,把张牙郎和林二虎脑袋砍下来,你想不想看见这种场面?”
    曹月娥听了大吃一惊,简直为之头昏脑胀。
    这个人是谁?何以他的目光能使人感到信赖,使人感到安全?他为何要砍下张林二人的脑袋来呢?
    最重要一点是彭璧忽然表情严肃,规矩得像孙子看见老祖宗,但他刚才的话分明是那么狠毒、变态和可怕!
    因此曹月娥只会愣愣望住沈神通,不但不会哭泣,连话也不会说。
    沈神通轻轻叹口气:“你一定想不到张牙郎竟是狼心狗肺的人,他心里只有银子,女人不过是赚银子的工具而已。”
    曹月娥听得懂他的话,所以惊奇得根本不想哭了。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想怎样?他又为何肯花那么多银子找寻那个从南方搭船的美女?
    “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曹月娥发觉沈神通问的是她,一时心乱如麻,像木头一样连眼睛也不会眨。
    沈神通道:“我虽然能够帮你甩掉张牙郎,但却不能勉强你,你既然还愿意跟他,我也只好不管闲事了。”
    曹月娥眼光闪动一下。谁都瞧得出她心中曾经震动,否则不会从眼中表现出来。但她仍不作声,因为她知道林二虎的凶狠,林二虎一拳能够打破硬木桌子,而且揍起人来简直像条疯狗一样。这是她亲眼见过的,当然张牙郎也极不好惹,沾上了就像冤鬼一样,非把人迫得跳河吊颈子方肯罢休。
    这种凶人恶棍谁惹得起呢?看来沈神通、彭璧(她还不知道他们姓名)虽然有点钱,但如果麻烦太大,他们拍拍屁股走了,往后的日子她怎么过呢?
    沈神通身为浙省总捕头多年,当然十分了解这些市井歹徒恶棍对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可怕。所以他一点也不怪曹月娥没有勇气反抗,如果你不是沈神通,你也绝对不敢得罪这种人,更别说跟他们作对或者惩罚他们了。
    彭璧忽然苦笑一声,道:“如果我是你,那就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好眼看着恶棍逍遥横行。”
    沈神通皱起鼻子,道:“你不必讽刺我,我有时也不一定那么古板的。”
    彭璧不觉愣一下,问道:“你肯不依法办理?”
    沈神通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送衙门要有苦主,要有人证物证,还要一张好状词,但我们告张牙郎什么呢?了不起迫良为娼,这得要有确切证据啊。还有,嫖客是谁?就算你肯到公堂顶证,我们也没有时间。”
    彭璧苦笑道:“我们不但没有时间,事实上我也不是嫖客。”
    沈神通说道:“但是张牙郎所做的事比迫良为娼还可恶。何况将来他还可以寻仇出气,一个瘫病床上的老人当然无法抵抗。”
    曹月娥身子一震:“你说什么?”
    沈神通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我说你的父亲曹朔,想当年他是何等英雄人物,张牙郎这等小角色根本算不了一棵葱。但现在,唉……”
    曹月娥整个人都变得不像样子,咬牙切齿道:“你们是我父亲的仇家?”
    沈神通道:“从前是的。”他居然胡乱承认,连彭璧也为之迷惘糊涂了。
    “但我告诉你,”沈神通仍然指住曹月娥鼻子说,“我和你爹虽然有仇有怨,但他却是好汉、是高手,我一直很佩服他,所以你也得争一口气。”
    彭璧茫然道:“叫她争气?她有什么法子可以争气?”
    沈神通指指自己鼻子,道:“我来修理他们,但她却不许心软偷偷挪开眼睛,当然更不许为他们讲情。”
    老实说如果沈神通正在惩治张牙郎时,曹月娥却忍不住为他哭叫求情,沈神通非气得一头撞死不可。如果沈神通不想自杀,那么事先警告她,要她同意当然是极重要的步骤。
    曹月娥已经相信沈神通有本事收拾张牙郎、林二虎了,因为她还记得从前父亲还在公门当差时,也常常有这种信心十足的说话和态度。而这个人的态度显然比她父亲当年还有信心还有把握。
    她轻轻道:“他揍过我许多次。”
    彭璧明知事情必定如此,却仍然忍不住道:“但你还肯为他出卖自己。”
    曹月娥道:“他揍我的时候,还不许我躲闪,我全身赤裸站着不准动,任他踢打,我死了没有关系,但他会找我父亲麻烦,他一定会那样做。”
    彭璧牙齿咬得吱吱响:“但你好像仍然爱他。”
    曹月娥深深叹气垂头:“是的,但要看是什么时候,我有时很爱他,有时很恨他。”
    爱与恨往往就是这样,连当事人也常常弄不清楚,因为这种主观而又最强烈的感情,根本不能用常情判断。
    沈神通忽然道:“你且坐在小彭怀中,他们回来了。”
    果然,转眼间张牙郎和林二虎满面春风地奔进来,他们连曹月娥面孔也来不及瞧一眼。
    张牙郎已道:“我已找到那个女人。”
    沈神通冷冷道:“我已经活了几十岁,看过无数骗局,也听过无数谎话。”
    张牙郎、林二虎都不觉一怔。
    沈神通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随手抽出两张,每张都是一千两面额,如果他那叠银票通通都是千两面额,加起来岂不是有三五万两之巨?
    林二虎头上流下热汗,张牙郎面色变得更青更白,这么巨大的一笔财富,居然亲眼看见,而且居然就在眼前,是不是运气来了?
    但银子就算像山一样堆满眼前,却仍然是别人的,他们急个什么劲儿呢?
    沈彭二人可能还不知道,但彭璧怀中的曹月娥看见张牙郎以及林二虎神情却知道了,所以她忽然骇得籁籁发抖,连嘴唇都发白,身子也僵硬如木。
    沈神通实在太不了解财富对于无赖流氓的诱惑力了,他竟然还问道:“你们想不想赚这些银子?”
    张牙郎声音有点儿异样:“当然想,但你似乎信不过我们。”
    沈神通道:“当然啦,你们连那个女人是怎么样子,有什么特征,她跟什么人一道走等等情节全然不问,但居然一出去就找到了?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张牙郎上前两步迫近沈神通身边,道:“你不应该不相信我们的。”
    这话的确奇怪,沈神通讶道:“不应该?为什么?”
    “因为我们本来胃口不大,有一千两银子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古人说“财不可以露眼”就是这个意思,你大把银子露出来,除了徒然使人垂涎觊觎之外,别无好处。
    张牙郎的话连曹月娥也听得懂,其实任何人一看他眼中闪烁的凶光,就非懂不可。
    只不过他们绝对想不到沈、彭二人不但是武林高手,同时又是公门顶尖人物,所以他们简直变成自投罗网的肥大山鸡或野兔了。
    故此彭璧呵呵大笑,活像中了马票头奖之时,曹月娥忍不住用尽力气捏他一下。捏就是用两个尖指甲狠夹肌肉之意,被捏的肌肉自然很不好受,甚至十分疼痛。
    彭璧笑声立刻停止,嘴巴还未阖拢,却已没有声音。他不但一点不疼痛,心时还莫名其妙舒服得很,他绝非被虐待那类人。但如果一个漂亮可爱的女人怕你惹祸而拼命捏你,你心里觉得舒服便变成可以理解的反应了。
    雅座地方不算小,可以容纳十几个人,所以张牙郎、林二虎一齐从靴筒拔出尺许尖刀之时,沈神通还可以连退七八步才被墙壁挡住,两把尖刀光芒闪耀寒气森森,胆子小点的人屎滚尿流也不稀奇。
    沈神通很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两个狼狈为奸家伙除了迫良为娼之外,难道还敢公然杀人劫财?假如他们杀了人,财当然要劫走的,但尸体怎么样处置呢?酒店里外有不少伙计,还有许多食客,他们难道一点儿也不忌惮,一点儿不怕?他们敢拖着尸体公然离开?
    彭璧偷偷看沈神通的动作,他不知道沈神通几时才出手收拾对方,他身为下属,只好等沈神通有表示时才做出配合行动了。幸而他不必把张、林这两个恶棍放在眼内,不然的话怀中抱着一个女人当然是非常不利的情势,他很快将曹月娥藏在背后,两边有墙角护住她,前面有他壮健结实身躯,所以对方两把刀子一时也只能杀伤他而绝对碰不到曹月娥。
    但这样彭璧本人也等于缩到角落而很难逃走,所以林二虎只要分出一半注意力就可以了,他们目前最注意的还是手中拿着大叠银票的人。
    沈神通忽然伸长了手,那叠银票简直已可能碰到张牙郎鼻尖了。“拿去,拿去,不必动刀动枪。”
    同样是能够得到大把银子,自是不杀人不流血为妙,张牙郎左手一把夺过那叠银票,那堆可以骇死人的银子已经确确实实捏在他手中,不觉喜得心花怒放。
    沈神通道:“拿去花,银子算什么,假如杀死我们,你就要为了处理我们尸体而头痛了,头痛对每个人的健康都有害无益。”
    张牙郎显然很同意他的话:“找几块油布再找两个人帮忙不是难事,但仍然有小小头痛是不错的。因为我们一定要分一些银子给帮忙的人,那些家伙平时可能很够义气,但有时却不一定,尤其当他们知你手上有钱,义气就放在第二位了。”
    他忽然奇怪自己何以要跟沈神通说这些话?财富既已到手,还再在这儿罗嗦什么呢?
    沈神通的话在他移动脚步之前已经送入耳朵。“你们现在仍然很头痛,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过。”
    张牙郎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和二虎子多年弟兄,我们真讲义气。银子二一添作五一点也不头痛。”
    沈神通道:“我银子这么多,难道你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吗?那堂客的下落你到底知不知道?”
    张牙郎出乎意料之外点点头,道:“我知道,但现在时势不同,我要留着自己用,你老哥眼光很不错,我这一辈子还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我绝不会把消息告诉你。”
    如果张牙郎不是一口咬定那女人很漂亮,则他可能是胡乱吹牛,但马玉仪当真很漂亮,就算你不喜欢她这种面型,却也不能不承认她很美丽,所以简直连彭璧也深信张牙郎当真知道消息。不过彭璧却不必烦心费事,有沈神通在此,根本任何帮忙都是多余的。
    沈神通也没有使彭璧失望,他一伸手就取回那叠银票,动作一点不快,使人觉得好像只是猝不及防而已。他问张牙郎:“银子如果回到我口袋你头痛不痛呢?”
    张牙郎举起刀,满面杀气,林二虎也挺刀作势作为声援。
    看情形张牙郎没有吹牛,他们的确搭档惯熟,所以不但能制造出凶狠可怕气氛,而事实上他们配合的刀势也真有点功夫,决不是一般流氓恶棍使得出来的。
    但千错万错他们找错了人,找上了天下公门不算第一也算第二的顶尖高手。
    张牙郎刀尖在空气中划两下,光芒眩目,突然上左步走偏锋,刀快如风搠到沈神通右肋要害处,这时林二虎不但没有闲着,而且时间方位招式都配合得丝丝人扣,一刀刺到沈神通的左胸。
    这两个恶棍分开看没有什么了不起,但配合出手却居然隐隐有名家气度,两把尺许尖刀威力陡然增加二十倍都不止。
    虽然沈神通贴墙滑揶数尺而避开了两把利刀,但右肩衣服因为快速移动稍稍飘起而被利刀划破。
    彭璧大吃一惊,想那沈老总平生不知会过多少高人。他缉拿过多少凶悍独行大盗,却还是第一次划破衣服,就凭这两个无名恶棍流氓,当真有这等本事?
    林二虎第二刀又几乎割下沉神通耳朵,那也是由于张牙郎攻出刀势配合得十分灵动神妙,两个臭皮匠居然高明过一个诸葛亮。
    他们第三次出刀攻杀时,竟然又是第一次施展过的手法招式。
    彭璧这时才放下心大大透一口气,要知道最可怕最危险的敌手,就是你想不到的人。例如一些僧人道士或者老人少女,看来绝非勇狠骠悍抡拳动刀之辈。但惹上他们或者迫得他们出手,才忽然发觉人家练过上等武功,自然是为时已晚后悔莫及了。假如张牙郎、林二虎表面上只是流氓恶棍,事实上却竟然是市井异人,沈神通就很容易上当吃亏了(这一点专指沈神通、彭壁而言。因为他们一向是恶棍流氓的克星祖宗,所以对付这种人反而不免大意,普通人当然不敢小觑流氓恶棍)。
    那张牙郎、林二虎使出重复招数,意思就是他们只有这么两下子(虽然很高很妙很厉害)而已。所以沈神通也放心了,他一放心便不觉露出笑容,可是张牙郎和林二虎就算拿一万两银子给他们也挤不出半个笑容。
    沈神通一放心就出手了。他的“天龙抓”乃是真正中原千余年绝艺神功,旁人只见他手伸出去,一点也不急不快,可是张、林二人却同时右肩一阵攻心剧痛,简直痛得乌天黑地连裤裆也湿了,原来他们在痛极想晕倒之时,耳中听见自己肩头骨骼咯喳碎裂声响,手臂从此残废的惊恐,压力跟剧痛差不了多少,所以他们才会连裤裆也湿湿漉漉一片。
    他们最不幸的是居然没有晕倒,看来沈神通在这一点上面也帮忙过他们。他曾经在他们右乳下某一部份用手指戳一下,指力不算很重,只有少许疼痛感觉,可是脑子却马上清醒,因而肩头骨碎的剧痛感觉更清楚更鲜明。
    沈神通很客气,竟然降尊纡贵亲自拉了两把椅子,服侍他们坐下。
    然后自己才拉了另一张椅子,椅背向外,于是他们便像骑马一样稍稍伏在椅背而开始跟张、林两人谈话。
    他没有受伤,所以坐得很潇洒舒服的样子,但张牙郎、林二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沈神通微笑道:“我手指气力还未用完,你们相信不相信我还能捏碎两个人的肩胛呢?”
    他口中的“两个人”绝无疑问就是他们。
    所以张牙郎咬牙强熬奇痛而连忙回答:“相信,相信极了,哪个敢不相信,咱先揍他王八羔子。”
    彭璧冷笑道:“我偏不相信,张牙郎,你有种就过来揍我。”
    这个人自然也是狠角色,张牙郎不必问不必想也知道,试问他怎敢真的过去揍人。何况揍人的话只不过说说,只不过加重语气而已,又怎可以当真呢?
    彭璧把曹月娥放在那边的椅上,大步走到张牙郎面前,他自是不怀好意,绝对不会给张牙郎一个吻或者一束玫瑰花。
    果然他伸出粗大手指捏住张牙郎的鼻子。
    张牙郎马上觉得整个脑子都酸痛得快要爆开,而最可怕的是他居然连一点声音都叫嚷不出。
    彭璧终于放开手,让他喘几口气,忽然又用指捏捏他右边面颊。
    他的手指尖竟然好像大锤一样沉重可怕,张牙郎听见咚咚声音,以及右边上下牙齿散裂的声音。
    张牙郎又想晕过去,幸而沈神通已经道:“小心点儿,别弄坏他嘴巴,我还要他讲话。”张牙郎定定神,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这个人既然还要情报,性命大概可以捡回来吧?虽然现在已经有生不如死之感,可是活着总比死掉好。
    “好死不如赖活。”这个道理张牙郎既懂得而又绝不忘记。
    沈神通却又好像并不急于问他什么话,反而叹口气:“我生平不动私刑,从前也一直谴责别人不该用私刑,可是想不到有一天事情出在自己头上,却也轮到我用这种手法了。”
    彭璧道:“我反正胡搅过,这件事待我处理。”
    沈神通道:“我只要知道而又默许你这样做法,那就等于我亲自主持其事,出不出手有什么关系?”
    彭璧肃然道:“老总说得是。”
    曹月娥忽然尖叫一声,虽然声音不算响亮,却也骇了彭璧一跳。
    他连忙转身查看,道:“怎么啦?是不是蜈蚣蝎子爬到你身上了?”
    曹月娥声音哑涩:“我知道他是谁,我认出来了,他是沈叔叔沈神通……”
    彭璧微笑得很温柔,声音也一样温柔:“对,他就是沈老总。所以你可以放心,一切事情我们都会料理,你也永远不必被这些坏人欺负。”
    有沈神通、彭璧出头,曹月娥如果还会受到欺负,那才是怪事。
    但沈神通却禁不住连连苦笑,别人的事到了他手中好像很容易解决。
    但他自己的事呢?有没有人帮他的忙?如果没有,那么是不是强人就应该担负痛苦必须比平常人多忍受折磨或不幸?
    天气虽然已寒冷,但这几条街道还是有不少行人,所以沈神通杂在行人中一点也不显眼。
    事实上你就算是他二十年老朋友也一定认不得他,因为他已经乔装改扮变成卖切糕的老头。
    “切糕”是江米面或糯米粉做的,里面放着红枣。
    几枚铜钱就买一大块,用麦杆穿着拿着吃,至少可以吃个半饱。
    可怜沈神通哪里做过这等生意?所以,他只好管推车,收钱切卖的是个中年妇人,也就是曹月娥了。
    沈神通果然没有猜错,那张牙郎另一排牙齿也散掉之前,说出一个地址,可不正是在他家附近的大街上?这一区附近几条街到晚上都是灯红酒绿冶游胜地。
    如果沈神通不是凑巧碰到曹月娥这件事,一时也真不易想到这种地方来。
    不过说话回头,沈神通的名气绝不是侥幸得来,他即使没有碰上曹月娥、张牙郎这回事,但他仍然有他独特方法侦查的。
    例如现在彭璧就是依照他的指示到一些没有人想得到的地方去调查。
    沈神通时时打量对面街那幢房子,但动作非常小心,因为如果何同真住在此宅,这个人乃是这一方面的高手,不小心露出破绽就会使他警觉。
    老实说何同警觉而跑掉不要紧,最怕的是连马玉仪母子也失去踪影(沈神通可不敢向更坏方面去想,例如被杀害等等)。
    所以他只卖了个把时辰,就收拾好推车回家。
    他们就住在曹家,由于地方够大,所以他们虽然暂时还不与曹朔见面,却可以从另一道侧门自由出人,不必惊动曹朔。
    其实沈神通并不一定要住在曹家,却因为曹家地方虽然不算十分大,但也有五进深,所以别说藏匿几个人,就算杀猪外面也听不见。
    他们自然不必杀猪,可是由于张牙郎、林二虎一时还释放不得,而且说不定还要审讯一番,这一来住旅店就不方便了。
    彭璧不久也回来了,沈神通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彭璧看见淡妆素服的曹月娥时怔了一下。
    曹月娥样子相当漂亮,却可惜面色清白,眼眶微陷而且发黑,有时会扶着门框墙壁定定神才继续走动。显然身子十分虚弱,也不必问便知是张牙郎给糟塌成这样子的。
    他们坐在只剩下四把旧椅子的小厅,彭璧喝一口曹月娥亲手斟来的热茶,微微现出舒服的神情。
    也许他将来有机会天天享受这个女人的服侍。
    他们日子也许过得很快乐,但亦说不定不快乐,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呢?
    彭璧的调查工作其实很简单,他第一步查明附近有几间南货店,其次查出哪一家南货店有广州的片糖出售。
    片糖只不过是红糖,天下各处皆有红糖,但却只有南方广州一带是片状的。
    何同向来爱吃甜食,又只用片糖,从前在杭州也只找到一家有片糖出售,这种小小嗜好却正是最佳线索,所以彭璧很容易就查出结果。
    “老总,正是刚搬来姓许那一家,十几天当中已买过三次片糖。”
    这个旁证的力量简直可以等于亲眼看见何同了,可见得张牙郎的情报很准确。
    但沈神通却起身行去,一面说道:“我还要问问他们。”
    处理何同之事绝对不能躁急,沈神通向来极有耐性,现在时间不对,所以他并不急于立即行动。
    但张牙郎、林二虎这两个地痞恶棍却好像有些地方不对劲,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他非尽快找出来不可。
    张、林二人像两枚粽子一样四肢紧紧捆住,嘴巴都塞着布团,故此他们不但不能动,不能逃走,连喊救命也不行。
    沈神通推开那道房门,却不进去只站在门口观察和沉思。
    张牙郎大概除了讨饶之外,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所以他虽然翻眨眼睛瞧着沈神通,却并不像很想讲话的样子。
    林二虎平时动拳头比动嘴巴多,故此连咿唔声音都没有,就算有话他也应该会让张牙郎说。
    不过他们眼中惊恐和痛苦的神色却绝对不是假装,惊恐是由于不知道沈神通下一步会怎么样的呢?是不是杀死他们?至于痛苦便是肩骨碎裂,还有鼻骨,那是彭璧杰作,张牙郎则还得加上大部份牙齿给打掉。
    沈神通终于看出张牙郎想说话的表现,便很大方仁慈地掏出他口中布团。
    “我希望你还能讲话,但我却肯定你将来绝对不能像从前那样花言巧语哄骗女人。”
    张牙郎起初声音模糊,后来才好一点儿:“小人知错了,小人以后绝对不敢。”
    沈神通冷冷的笑:“不是你不敢,是不能。你现在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张牙郎大惊:“您老开恩,小人们真的不敢了。”
    他大概看见沈神通笑容很冷酷,又为之大惊:“杀人是要偿命的,唉,万望您老人家能开恩饶恕……”
    沈神通道:“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说,我就把布团塞回你嘴巴。”
    张牙郎忙道:“有,有,小人有话说……”他一定有某些秘密,如果是平时他当然绝不考虑说给人听,但现在眼看性命不保。沈神通外表很斯文,然而好像杀死个把人根本不算回事,如果性命不保,任何秘密都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了。
    “您老是公门的大老爷,所以有些奇怪的人以及有些消息你一定会有兴趣。”
    沈神通摇摇头:“时机不对,从前我很感兴趣,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们运气不好,我很抱歉。”
    这句抱歉谁也不会当真认为他歉疚,但张牙郎居然认真得很,道:“算了,谁教我们运气不对,我们只好认命了。”
    但沈神通的话又燃起他们的希望:“我现在虽然没有工夫管别的闲事,但听一听耳朵也不会痛的,或者对你们的命运也有点帮助。不过你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
    这种话是一种挤迫或者钓鱼方式,纵然张牙郎说出很有价值情报,但放不放过他们还是沈神通主动的,因为他完全没有答应过任何条件。
    张牙郎看得出自己的劣势和危险,所以不管情报有没有,赶快道:“近两年来天津卫有一个新的势力。他们只有几个人,但很可怕,简直可怕极了。”
    就算杀人也不一定很可怕。所以沈神通皱眉问:“怎样可怕法?”
    张牙郎道:“天津卫以至烟台、济南、青岛等十二个帮会死了不少人。现在十二个帮会都不敢不听他们命令,也不敢不献上金银。”
    沈神通冷冷地说道:“听起来很可怕。”
    张牙郎忙道:“是的,这等事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最可怕的是这几个人,根本是魔鬼而不是人,这话怎么说的?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必吃饭睡觉。总之没有人见过他们吃饭的,也从无人见过他们睡觉。所以他们不须要房子,也不须要佣人服侍,除了魔鬼之外,没有活人能做到这一点。”
    沈神通道:“最可怕的可能还数他们的武功吧?”
    张牙郎呐呐道:“哦,是的,我和林二虎只学了两招,却从没有失过手,有几个很有名人物也当不上一招。”
    以沈神通的武功,衣袖竟然也被割裂,旁人可想而知。
    沈神通果然感到有兴趣,只是几个人的小小集团,居然能控制数千里辽阔范围的十二个帮会?这些人是谁?那诡异凶毒武功是何源流宗派?
    “你们认识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一看沈神通有兴趣,张牙郎马上哎哟哎哟呻吟叫痛,然后说道:“老爷,我们须要跌打医师的……”
    沈神通看得见他眼中深处那一丝狡猾光芒,他办案抓人经验丰富无比,任何类型狡黠邪恶之徒都见识过,张牙郎只不过是第二流人物而已,要沈神通栽筋斗简直是痴人说梦话。
    他露出很同情样子,口气也温柔,伸手拍拍张牙郎肩头:“好,医师马上就会来,你忍着点儿。”
    要熬忍骨头碎裂疼痛本来已经不易,何况还在伤处拍打,当然疼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张牙郎额头马出豆大冷汗直滴下来。他张大嘴巴狂乱嚎叫,但可惜一点声音都没有,因为沈神通另一只手替他轻轻揉搓胸口,好像很怜惜体贴的样子。其实他手指一股内力已压住张牙郎喉咙,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二虎看得清楚,额头冷汗也涔涔流下。
    沈神通又温温和和道:“我希望你们回家之后,不要到处乱跑,以后规规矩矩做人,但你们天性顽劣,只怕不会听我的劝导。”
    张牙郎喉咙塞住说不出话,所以,虽然有很动听又能说服沈神通的话,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二虎却是动手不动口的“小人”,这时只会呐呐道:“我,我一定听……”
    这种话当然说不服沈神通,所以气得张牙郎心中直咒骂他是笨蛋、是蠢驴。
    沈神通果然伸手捏住张牙郎左脚踝骨上。他口气仍然很温和:“不必害怕,这是为你们好,你右臂已废,所以只能够在左脚下手,这样你们将来还可以用拐杖走路,如果伤了右脚,那就变成半身不遂了。听说半身不遂的人只能永远躺在床上,你们自己不希望赖在床上吧?”
    老实说,如果人有三魂七魄的话,张牙郎最多只剩下一魂二魄了。
    他听见骨头碎裂声音,然后那一阵剧痛使他裤裆又湿了一大片。
    林二虎在万分惊恐中却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他们以前常用这种方法来修理或迫供敌人的。
    想不到今天他们亲自尝到滋味,这个念头正盘旋脑际以至泛起微笑之时,他也听见了自己左足踝骨头碎裂声响。
    他不敢不承认这是世上最可怕最难听的声音,但从前打碎许多人骨头之时,奇怪的是居然不曾发现这个道理。
    张牙郎呻吟道:“老爷,哎哟,老爷,我什么都招供了……”
    沈神通微微一笑:“不要紧,你还有一只手一只脚,所以,你还可以使点诡计弄点狡猾,我不会杀死你们,但我……”
    突然间灵感宛如闪电照亮心头:“我也不会让你们有机会被人救走,如果有人来救你们,至多带回两具尸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有人来救他们,当然就是那个可怕的小小集团,对了,刚才心中老是有不妥当感觉,原因源自他们神秘恶毒的联手武功。
    以两个地痞恶棍怎会练成上乘联手合击招数?既然武功有来历,则说不定人家能从酒店查知线索而追踪到此地来,这就是他第六灵感隐隐觉得不妥之故了。
    张牙郎变得十分合作,尤其服了止痛药物,神智比较清楚,口舌也恢复伶俐,将一切有关小小集团情形全盘托出。当然都是他们所能知道或者有心探听的消息而已。
    那个小小集团构成分子人数有多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超过十个八个。
    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只知道口音有点奇怪(那是因为有一个高瘦老人传授他们两招刀法,所以听过他开口讲话)。
    样子也不知道,因为是在黑暗中见面,都是有布蒙住了脸庞。
    总之张牙郎只知道这小集团外面称为黑夜神社,他们利用各阶层的人搜集情报,但通常联络总是在晚上黑暗之处,他们接受过许多挑战,那都是冀鲁沿海十二帮会被征服前的武林高手。
    两年来最少已有五十多人有去无回,所以各帮元气大丧之余,无不慑服。
    沈神通又看见张牙郎眼睛深处狡黠光芒,所以忽然给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牵动嘴巴肩脚伤势,所以疼得张牙郎几乎晕过去。
    “这种情报我不稀罕,听见没有。”
    张牙郎真怕他再来一巴掌,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冷酷而手段又这么可怕的人:“小人听见了,听见了。”
    沈神通淡淡道:“曹月娥不但身子给了你,连感情也给了你,但你还要她出去陪别的男人赚钱给你,这还不要紧,这种事世上很多,可是你还虐待她,没有丝毫感激,可见得你这个人良心丧尽,你根本不是人。”
    张牙郎忙道:“是的,是的,小人不是人,小人是猪是狗。”
    沈神通仍然淡淡道:“猪狗什么都吃,连人粪都吃,你呢?”
    不但张牙郎,连林二虎也发抖了,吃粪可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好好的人谁敢吃粪?
    沈神通又道:“看来要试一试才知道,如果你们是猪是狗,我就放了你们,我不喜欢杀死猪狗。”
    张牙郎声音有如哀鸣:“老爷,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沈神通道:“想知道你隐藏未说的话,不过如果你们不吃粪,恐怕会忘记会遗漏。”
    张牙郎忙叫道:“老爷,我只知道最近有人找黑夜神社麻烦,别的确都不知道了。”
    林二虎怒道:“那你还不赶快说?”
    张牙郎道:“一共有三路人马,一拨是三个道士,听说是什么龙门派的,都带着长剑。
    一拨是来自关外什么大牧场,另一拨小人可不大明白了,因为叫做春风花月楼,听来分明是娼楼妓馆名称,又怎会是打打杀杀的可怕地方呢?”
    林二虎仍然怒道:“还有没有消息?有就快说。”
    他动怒生气任谁也能了解,如果张牙郎一早供出这些情报资料,说不定左脚就不必残废了。但如果张牙郎现在仍然有所隐瞒,很可能又得遭受一次痛得死去活来的经历,而那时每个人所有的四肢无疑只剩下一肢了。这是最普通的算术,谁也不会计算错误的。
    “有,有。”张牙郎一定亦把四减三等于一的题目解答出来。
    “这些情报都是快嘴小金透露的,快嘴小金是本卫金算盘老爷的亲信家人。还有是外界可透过金算盘老爷跟黑夜神社联络。反过来也一样,黑夜神社也透过金老爷传出消息,不过老爷却再三声明跟黑夜神社毫无关连,只替他们传传话而已,现在金老爷带着四名家将十八个家人,住在城东郊的野趣园赏菊。”
    看来张牙郎的情报真的掏光了,所以沈神通迅快寻思一些关键。
    金算盘不但在武林中算得上是豪富,而且也是当代名家高手,年纪不算老,最多四十多岁,听说长得很帅。
    又听说他平时虽然很吝啬,但却广蓄姬妾,在女人身上化钱倒是很显得阔绰。
    这原是男人常见的通病,不足为怪。不过这一来他的名气就更易传播,他也变成一些有趣故事的主角而常常被武林人津津乐道了。
    当然男人们最喜欢提到的还是美女和黄金,而金算盘有两名歌姬据说容貌美艳,歌艺超群。
    金算盘曾经特地为她们用黄金做一个小型舞台,让她们在台上歌舞,而他则喝着美酒,欣赏着用数万朵鲜艳花朵堆砌成的黄金台上的歌姬。
    这种风流盛事都是在野趣园举行,所以武林中很少人没有听过野趣园的名字。
    但金算盘怎肯跟黑夜神社这种诡秘组织扯上关系?又那泄漏消息的家人既然外号“快嘴”,如果这是秘密,怎会让快嘴小金知道?
    龙门派乃是玄门正宗,属于道家北派,也称为全真教。
    这一派的玄门剑术深奥神妙无匹,武林早有定论,黑夜神社何以会惹上这种强敌?
    关外大牧场其实就是两个最大的马场联盟,对外则称为“大牧场”。
    这个联盟不但拥有许多位超级高手,其实他们数以百计弓马精娴的骠悍铁骑,去来如风,已经足以使任何敌人难以抗拒了。
    至于春风花月楼自然绝不是娼楼妓馆,那是武林著名位于淮扬一带的两个大庄院。由于一个有座春风楼,另一有座花月楼,两者名气、势力、财富、人才等等都差不多,所以被合称为春风花月楼。又由于历史都超过二百年,所以也可以称为武林世家了。
    金算盘何以肯跟黑夜神社扯上关系?又何以天南地北的武林名门家派会卷入漩涡,派人前来?又何以这等足以哄动江湖的事情会让快嘴小金知道而泄漏出来?金算盘两名歌姬李沉香和薛群玉几年前艳名甚盛,如今可还娇美如故?可还在万花堆砌中的黄金台上歌舞?
    沈神通又有第六感灵感,隐隐觉得其中有点问题,似乎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他不敢粗心大意而凝神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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