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一章相怜一爵酒千古恨难消
    茫茫江水千古无语东流。
    但充满仇恨嫉妒邪恶的人世,却波啸澜涌,永无片刻和平静止。
    江边那幢屋子外表看来很宁恬安静,甚至屋中人也都表现得有情有礼,但事实上……
    马玉仪美丽脸庞泛起红潮,却显得更娇媚更醉人。
    晚饭时她只喝了一杯酒,酒是从前沈神通特地在绍兴府花了不少银子和人情买到的“女儿红”,那琥珀色液体溢散着诱人的酒香。
    马玉仪虽然只喝了一杯,但直到如今(她已经坐在何同床边,因为何同梦魇哭泣之故),她仍然浑身发热,所以她衣服穿得很少。
    所谓穿得很少,并非三点式暴露肉感装束,而只是一件宽松软薄外衣。这件外衣虽然足以遮掩全身,可是当她坐在床边,当何同脸揉贴她大腿和怀中时,软薄外衣不但不能产生遮隔作用,反而很容易掀起翻开,以至裸露雪白丰腴而又香暖温嫩的大腿。
    何同的胡子扎刺于她大腿白嫩皮肤上,使她更感燠热。
    她本不想发生这种情形,她原是把何同视同子侄或者兄弟。但现在她却只能把他看做男人,完全忘记他应该具有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何同轻而易举地将她“摆平”。当她躺在床上时,甚至还自动脱下外衣,一脚踢落地上。
    大江的风声浪声也遮掩不住他们的叫唤呻吟。何同动作疯狂有力,看来很清醒,一点不象刚从梦魇醒过来的人。
    短暂的感官刺激欢乐瞬即消逝。何同裸卧鼾睡,一下子睡得非常酣熟。但马玉仪却刚好相反,她瞪大眼睛望着黑暗,眼角淌下泪珠。
    就算是明知沈神通已经被杀已经死亡,她也绝不会爱别的男人,更绝不会自动献身。可是为何刚才那么疯狂热烈?为何为做出完全违背自己理智心意之事?
    她痛苦寻思好久,忽然想到那杯酒……
    任何人看见沈神通的样子,都会暗暗赞他一声,他不愧是公门“强人”。
    以他所受刀伤之深之重,别人老早魂归天国,但沈神通仍然活着,甚至看来已经强壮得多。
    他忽然发现这间石室非常宽阔,由他床边走到铁门至少也有二十多步。若论牢房这一间,大概是天下最宽敞的了。如果牢房内发生斗殴(当然绝不可能,因为石室内只有他一个人)事件,最少也可以容纳三二十人混战。
    沈神通潜心推究其中原因。结论是这一间石室根本不是用作囚禁犯人之用,很可能一直是供守卫们休憩歇息之用。否则铁门上怎会设有铁闩?怎能从室内闩住铁闩?又怎可能是门上有另一方格得以由内边打开向外窥视?
    横竖无事可做,所以不妨驰骋想象。
    --为何严温不将他囚禁在别的石室?莫非真有和解之意?
    --这间石室即可由内闩扁,莫非另有秘道可以通出地牢?
    --眼前我伤势严重是一大危机。我虽然已有反击妙计,但可惜麻雀已经被严温俘虏,所以不能托付她。但除了她之外却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谁可以帮忙跑腿呢?
    --那七个被囚多年的高手,真的精神已经崩溃已经错乱?
    如果他们仍然正常,毫无疑问可以一举击垮严家的主力,但可惜……
    不过无论沈神通怎么想法,无论他有多少条妙计,他的肉体却完全无能为力,连坐起来都不行,更别说离床下地奔跑行动了。
    沈神通轻叹一声,第一次神智清醒地小心观察石室。他虽然不能走路,但眼力仍然锐利,再加上机关埋伏之学的修养,经过测算观察,也有了结论。
    现在他只须用手敲敲几处地方,从声音中就可以断定有没有秘道?如果有,他敢保证连门户开关枢钮都可以马上找到。但这间石室究竟有没有秘道呢?
    他飘忽无羁的思想忽然飞到茫茫大江边。
    马玉仪那娇柔美丽的脸庞,长长乌溜的头发,还有那深沉而又晶莹的眼睛。当然还有他们共同的小宝贝小沈辛胖嘟嘟红扑扑的小脸蛋……一古脑儿都浮现在眼前。
    为何人生中那么多苦难?
    为何没有快乐幸福时,苦难不见影踪?但当你得到快乐幸福时,苦难和不幸却也到了你身边?
    坚强的男人自是不会落泪,尤其是天下公门中的“强人”。只是这一刹那沈神通已知道他其实很软弱,那恐怕是因为“命运”太强之故。
    所以他很费力举手擦拭脸颊。他纵是软弱,却不想被别人发现……
    富丽堂皇温暖舒适的密室内,洋溢着使人脸红使人心跳的春意。
    麻雀白皙光滑的身体,以及无忧无虑青春四射的笑容,再加上潇洒的严温,竟使秋天变成了春天。
    严温想大声唱歌,可惜他从来都是“听”,而从未“唱”过,所以他只能想想而已。
    麻雀抱住他,用温暖柔滑肉体厮磨贴紧他。声音中充满快乐,梦呓似地道:“这么美好日子我活一天就心满意足了。”
    严温声音中也无限温柔,温柔得近乎尊敬崇拜:“我也是,你使我第一次觉是自己真的正常活在世上,难道我真的爱上你?”
    麻雀道:“我也问过自己,如果这就是爱情,我为何不早点爱你?”
    严温柔声道:“别再想起从前的日子,我们计划一下将来,我决定娶你为妻子,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但鸡婆婆呢?”
    麻雀道:“她就算现在不同意,迟早也得同意!但你真的肯娶我么?”
    她满身满心都塞满甜蜜快乐,她其实并非不相信严温,只不过她想多听一次,以便更加快乐更加甜蜜。
    “我不但爱你,还要一辈子对你很好,比对谁都好。”
    麻雀不象小鸟,却变成一条白白的蛇,缠在严温身上,“我快乐得快要死了,你呢?告诉我,你呢?”
    严温没有回答,那是因为他正要回答之时,忽然发觉麻雀全身僵硬冰冷。她何以从白蛇变成朽木?唉,一定是鸡婆婆。
    严温不觉也有点心怵地转头望去,却想不到猜错了,不是鸡婆婆而是哑女人。
    麻雀道:“我知道她是你身边的女人,但她不应该大胆得打扰我们,她吃醋么?她生气么?”
    严温一挥手,一道细长的黑影闪电飞出。
    那是搁在床头的一条细长的皮鞭。皮鞭卷起哑女人身体,使她飞越五六尺才摔回地上,还发出清脆鞭子抽打的声音。
    任何人也看得出哑女人疼痛非常,何况她宽大轻柔的外衣翻起,露出里面赤裸丰满的身体,也露出深红色的一道鞭痕,由左乳房到腹际,非常夺目。
    她躺在地上疼得全身颤抖,但她眼中竟找不到丝毫害怕恐惧,只有奇异的眼神光芒。
    严温道:“你如果不怕我的鞭子,那么每一回我跟麻雀在床上,你都可以闯进来……”
    他手起鞭落,“拍”一声,哑女人白白肌肤上又多了一道红痕。
    她显然疼得颤抖甚至痉挛。严温嘿嘿而笑,忽又给她一鞭。
    麻雀忽然惊讶道:“你……你干什么?”
    她不是说严温鞭打哑女人之事,而是严温忽然显露惊人威风,将她压在下面。
    但有哑女人在场,而且正在鞭打她,他难道毫不分心?难道不顾忌?难道可以当着哑女人的面前做这种事?
    严温用动作回答她……
    晚饭由鸡婆婆和哑女人一齐送给沈神通。
    因为鸡婆婆必须替沈神通换药包扎,听她的埋怨,显然麻雀不知野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叫哑女人帮忙。
    换药之后鸡婆婆说道:“你今晚如果不发烧,就可算是渡过危险期了。”
    “但还要多久才可以起身?多久才可以行动?”
    “至少要一个月,就算‘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替你医治,最多提早十天八天。”
    哑女人站在一边,她不能说话,所以只好听着。
    鸡婆婆突然想起什么事,忽然暴躁起来道:“哑女,你来喂他吃饭,我去找严温看看麻雀在不在他那边。”
    哑女人等她出去了,才立刻奔到室角扯动一条红丝带,然后回到沈神通床前,手法稳定温柔地把他扶起一点,用枕头垫住。这种喂沈神通吃饭时较易吞咽下肚。
    沈神通吃了不少,也感到气力恢复不少,便道:“我知道你是严温身边的女人(这句话说得跟麻雀,但他们却不知道她是昔看江湖大剑客‘天孙织绵、金刚无敌’易东风的女儿。
    而她正是为了严北杀父之仇而来到严家,只不过岁月推移而又作茧自缚,以至爱恨界限渐泯俱消)。你明知麻雀是在严温那儿,如果被鸡婆婆发现,必定有一顿打骂。你可以稍泄心中的不满,但你为什么还要通知他们?”
    哑女人想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忽然,她把身上那件宽松柔软的外衣拉起来,一直拉到颈子。于是从颈子以下那丰满雪白峰峦起伏的诱人裸体,立刻呈现在沈神通眼前。
    以沈神通现在的情况,纵然是最淫荡的女人也知道引诱他完全无用,所以哑女人当然不是对他施以肉诱之计。
    沈神通用欣赏眼光浏览这副肉体,好一会才说道:“好漂亮的身体,但可惜有五条鞭痕使人分散注意力。难道是严温留下的痕迹?当然一定是他,但你仍然帮他,为什么?又为什么给我看?”
    哑女人放下衣服,于是锁起使男人心旌摇荡的春光,她又象一朵彩云般飘滑到门口,向外面瞧一眼,才飘回床边。不过手中却多了一张白纸和一支削得尖细的炭笔。
    她既已喑哑不能说话,要交谈当然要靠纸笑才行。
    沈神通却阻止她写字,道:“不必用纸笑,请用手语,我看得懂,如果还表达不出我也会猜,你不妨试试看。”
    哑女人把纸笑放在几上,迅速而清晰地打出了许多手势。
    沈神通道:“你很痛恨那个叽叽喳喳的小鸟,啊,就是麻雀,你也恨严温,你恨得想杀死他们。”
    哑女人又比手势,软薄外衣下那对高耸挺起的乳房跌宕摇颤,这种景象能使任何有情欲的男人为之目眩神摇。但刚好沈神通现在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他能振得起精神讲话已经很不错了)。所以沈神通没有遗漏她任何手势。
    他读出手势的意义说:“你说严温和麻雀已经成为一体,所以你很气很恨。”
    “你说鸡婆婆发现了也没有用,最多骂几句就没有事了,所以你不让鸡婆婆破坏你的计划。”
    “你说你很难杀死他们,所以打算帮我逃走,让我将来对付他们。”
    哑女人停止手势。沈神通沉吟一下,又道:“我不同意。因为我不一定能活下去,但如果鸡婆婆医好我又放我走,我就必须守信用不再找他麻烦。”
    哑女人静静地望着他,眼中闪动着奇异光芒。
    “你不必动杀我灭口的念头。”沈神通马上察觉了危机,赶快说道:“因为我就算不逃出去,也有办法对付他,甚至比我亲自出手还可靠。”
    “我当然要告诉你怎么做,你只须替我送一封信给南京一家绸缎庄,就会有人立刻依照我的计划进行。”
    “现在,许多江湖一流高手聚集南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有银子也请不动他,但我却可以使他们纷纷找上门来。他们要找的人当然不是严温也不是找我。但由于我的计划,所以他们决不相信他们要找的人不在此地,他们一定会坚持要搜宅。问题就由此而生,因为严家绝对不能准许他们搜宅。”
    “原因是除了面子之外,还有这座地牢。如果被人搜到我已经很不妙,何况这儿还有几个人已囚禁多年,这几个人身份非同小可,若是泄漏出去武林立刻为之轰动。”
    “所以大江堂三香五舵以及其他高手一定奉命硬干,这些党羽若被剪除,严温、麻雀、鸡婆婆也不能不出手。”
    “就这么简单,大江堂就算不是从此冰消瓦解,也一定实力大为减弱,变成普通江湖上的小帮会,这种结局在公在私都最好不过,你肯往南京走一趟么?”
    “我知道我一定要问那个能使无数一流高手都来找他的麻袋是谁?他就是‘海龙王’雷傲候。但其实真正对象还不是他,而是‘血剑’严北。”
    哑女人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
    沈神通道:“你眼角挤出的浅浅皱纹,以及唇角微微下垂的线条,已经透露你内心强烈的焦虑掂挂,难道你也是严北的女人?”
    哑女人徐徐俯低头,叹一口气。
    沈神通道:“你知道严北有双重杀身之险,一是与‘刀王’蒲公望决斗,如果败北,当然是连命都没有;第二重是‘人面兽心’陶正直的可怕陷阱。因此一提到严北的名字,你就禁不住焦虎掂挂了。”
    哑女人后来在门口把风,让沈神通写信。
    这封信写了很久才完成,但哑女人拿到手里一看,纸上连一个字都没有。
    事实上不是没有,只不过整张纸都是数字而不是文字。哑女人完全不明白这些数字代表什么意思,所以等于阅看一张白纸一样。
    沈神通显得筋疲力尽,声音很衰弱,道:“此信就算被鸡婆婆搜到,也不能够证明你有任何图谋。唉,我一定已认为自己无法康复,已经没有亲手收拾严温的机会,才会借助武林同道力量削弱大江堂势力。我如果调集官军大举进攻,虽然也可以重创大江堂,但那‘三香五舵’等首脑人物必定逃掉,然后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哑女人悄然出去了。
    沈神通觉得越来越疲倦,尤其是信中嘱托南京绸缎庄林掌柜送银子给马玉仪做生活费一事,顾虑一去,他似乎失去支撑求活的力量。
    四周似乎变得朦胧昏暗。
    “极力苟延残喘实在很累人,我好想就此一觉睡着,我好象已没有放就下心的事,也没有必须抗拒的理由,而事实上我实在太疲倦了……”
    他眼睛缓缓闭上,眼睛闭上并不要紧,任何人都应该借助睡眠以恢复体力,问题是他已办妥后事,好象已经可以放心,因而求生苦撑意志忽然消失。
    所以他这一闭眼,恐怕永远也不会回醒。
    人类在某些艰危关头,意志和勇气往往变成最重要的因素,精神的力量往往可以使肉体渡过种种难关。
    但沈神通居然没有一瞑不视。他虽然闭上眼睛,思想仍在活动。他这时想起的是被囚在石室多年的七位高手。他实在不应该就这样舍弃他们置之不理。“血剑”严北非法私囚这些人竟达十余年之久。他如果不知道也还罢了,但既然知道岂能不管?
    “正义”、“公理”等等抽象观念都居然变成血液中的氧气,也变成意志的养份。沈神通沉重地叹口气,忽然跌坠于甜睡中。
    第二天早上,沈神通居然会回醒而没有长眠不起。
    再过两日沈神通身体显然好得多了,当然这只是比较式的说法,所谓好得多只不过比奄奄一息来说。事实上他伤势仍然严重,若是普通人恐怕已经活不下去了,但沈神通这时居然可以自己挪动身子,而如果他不怕伤口迸裂的话,甚至可以慢慢下床走动。
    鸡婆婆每天来给他换药,哑女人和麻雀则三天都不会露面。
    那封用数字密码写的信,不知有没有送到林掌柜手中?哑女人何故芳踪杳然?
    不过,沈神通并不寂寞,因为那七个被囚禁着的人每天三次叫啸哭笑擂墙撞门,使得地牢里面一片热闹。
    显然每天只是“三次”,但并不是等到吃饭时候才开始,通常是半个时辰前,就有嘶哑低沉的声音传出来,声音越来越响亮有力,也更为连续紧密,终于汇聚成一片极热闹的吵耳合奏。
    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没有一点声音。似乎个个都有吃饭就睡的习惯,或者吃饱了都懒得弄出声音。不论是何原因,反正寂然无声就是。
    沈神通却从这种情况里推测出不少奇怪的秘密。因为他这沈神通,又恰好有机会有时间观察聆听,所以他知道了不少奇怪的秘密。
    第四天中午,哑女人终于出现了。
    她带来丰富的午餐,还有一些只有沈神通才有本事捕捉的表情。
    沈神通靠墙而坐,腰背有枕头垫着。
    哑女人用手势问他:“你已经死不了哪?胃口好不好?”
    她得到答复之后又问:“你先吃药还是行吃饭?”
    吃药?吃什么药?鸡婆婆早餐时已替他换过药,也吃过药。虽然鸡婆婆面色比平日阴沉得多,显然有满腹心事,但她包扎手法仍然是第一流的。现在哑女人叫他吃什么药?
    沈神通终究是沈神通,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扫,说道:“你刚南京回来吗?”
    哑女人点了点头。
    “林掌柜托你带药给我?”
    哑女人又点点头。
    “好,我先服药然后再吃饭。”
    哑女人拿出一个小玉瓶,还有一张折起的信笺,通通交给沈神通。
    沈神通慢慢打开瓶塞,一股清香扑鼻透脑,精神为之一爽。
    不可能的事竟然变为可能,少林寺无上刀伤灵药“六度慈悲散”已握在手中。这一点却也不得不佩服师父孟知秋的远见,他特地存一份极辛苦求得的“六度慈悲散”在林掌柜那边,以便急需之时,连药带钱以及各种其他支援都咄嗟立办而不至耽误时机。
    在热闹吵耳啸叫擂撞声中,沈神通服过药,其后又吃过饭。
    然后众声沉寂。
    沈神通直到此时,竟还不找开信笺阅看。
    哑女人用手势问:“你已经知道信上写些什么?”
    “不知道,但不必急,反正我别的没有,时间却多的是。”
    哑女人问道:“他会不会通知官府派大军来救你?”
    “这样做法并无好处,严温可以早一步杀死我。官兵收回我的尸体,对他们对我都没有意义,何况我答应过严温不调动官兵对付大江堂。”
    哑女人说:“你有许多太阳月亮(即时间),但我反而没有了。”
    沈神通一点都不惊讶,道:“是不是严温、麻雀东床事发?鸡婆婆早上面色坏透了,坏得比烂柿子还可怕。但她有权力有本事对付严温么?”
    哑女人道:“她当然有,因为她就是严温的母亲。”
    沈神通猛可里感到“悲剧”之可怕意味。因为凭他的观察(他的观察绝少错误),麻雀极可能是鸡婆婆的女儿,故此严温、麻雀就算不是同父母的兄妹,也必是异父同母的兄妹--乱伦的悲剧。
    他打个寒噤,他本来可以制止这幕悲剧,不管严温多么该死,但这种可怕之事,还有可爱活泼的麻雀。唉……
    以大江堂势力财富,以严温甚至麻雀本身武功,都不足以抵拒“命运”一击,难道命运力量大得亘古以来无人可以与之匹敌?
    “你说你没有时间?”沈神通回到现实中,说道:“是不是因为你设法使鸡婆婆发现这件事?但鸡婆婆应该不会因此而对付你,她伤脑筋的是善后问题,例如不让他们关系继续下去,也绝对不可让麻雀怀孕等等,至于你有何相干?”
    哑女人眼中露出叹气的表情。
    沈神通忽然明白,道:“原来你怕的是严温而不是鸡婆婆,严温为何会对付你?你另外又坏了他什么事?”
    哑女人用手语说:“麻雀,我带麻雀偷看严温的秘密,麻雀气得几乎昏倒,麻雀现在很恨他,也很瞧不起他。”
    沈神通心里明明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但仍问她,以免免万一出错,“麻雀看见严温什么秘密呢?”
    哑女人道:“严温跟男人在一起,严温做女的而且还挨打,挨鞭子。”
    这等景象当然使麻雀甚是恶心,当然也不再觉得严温潇洒、机智、英俊。
    哑女人用这种方法破坏严温,她自己必定老早就知道也亲眼看过,然而哑女人竟然还可容忍?竟然还继续爱着严温?
    沈神通稍微想一下道:“你处境的确很不妙,因为麻雀迟早必会跟严温大吵,而在吵骂指责时也必会泄露你带她看他的秘密丑态。因此严温会非常恨你,恨得足以杀死你,甚至使你比死更痛苦可怕。”
    哑女人连连点头,眼中露出骇惧光芒,可见得严温必有极可怕之手段。
    “你其实应该在替我送信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但你却回来了,因为你起码有三点考虑。”沈神通随口侃侃分析和推测,好象他老早就想好了似的。
    “你第一点考虑的是你在外面世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加上你不能说话的特征,留下了极易追踪的线索。所以天地虽大,但你却有无处容身之苦。”
    哑女人连连点头,他分析得太对了,简直是把心中的念头读出来一样。
    “第二点,你仍存有一点点希望,你希望麻雀不提到你,也许能够平安无事。”
    哑女人做出叹气佩服的表情。
    “第三点,你想到我,你希望这瓶药可以救我,你希望我的计划实现。你希望我指点一条更好的路给你走。至少如果我计划实现,无数江湖一流高手前来闹出事来,那时候你趁乱逃走必定稳当得多!”
    哑女人用手语说:“你太对了,你简直是神仙。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我只是一个凡人,因为我毕竟也有失算之时。我十拿九稳出手抓严温,但何同那一刀却把我打入了地狱,使我成为命运的败将……”
    哑女人问:“我怎么办?”
    沈神通道:“暂时还无计可施,我们只能一齐祈祷老天爷保佑你,希望麻雀过两三天才把你扯出来。”
    哑女人说道:“两三天时间有什么用呢?”
    沈神通道:“用处大得很,你尽量与我保持联络。”
    他葫芦中到底卖什么药?哑女人的确无法猜得出来。所以她只好提心吊胆捱熬时间。
    沈神通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她,因为少林寺镇山之宝“六度慈悲散”虽然能够起死人而活白骨,但医疗时间也必须有三天工夫。每一服药必须吃六次,每次相隔六个时辰一共三十六个时辰(即七十二小时)才发挥得出至高无上的疗效。
    虽然他伤势严重,以致一服“六度慈悲散”还不能使他完全康复如常,尤其是武功方面,但最少可以让他有气力起身,有气力说话,这是最重要的。
    所以,一切都得第三天之后才有办法,有把握。你岂能期望一个连站也站不稳的人替你消灾挡难?况且三天其实很短促,短促得根本很多事情无法完成,以修习武功来说,有时候仅仅要学好一招就得费去三年时间,三天能够做什么呢?
    不过“时间”却很难思议。
    在“笑面虎”何同来说,过去的四天简直使他窒息,使他发疯。
    因为那夜马玉仪和他一度春风半宵缠绵之后,她忽然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马玉仪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即不言语也不吃喝,当然更不起身离床,甚至连小沈辛饿的哇哇大哭她也全无反应。
    她唯一做的事就是默默流泪。
    泪水不久就枯干,她便变成木头人痴痴呆呆躺着不动。
    所以何同烦恼无比。他得给自己煮饭吃,又得熬些粥水加肉法给小沈辛吃,又得出去买菜以及洗衣服等等,又得不时抽空跟毫无反应的马玉仪说话,希望她会突然恢复正常。
    何同并非冷血残酷没有情义的人,他为了伊贺川而弑刺沈神通(他本来就是奉伊贺川之命混入公门去接近沈神通,以便有机会刺杀他),但沈神通象师父一样传授他不少技艺,因此何同心中有一份愧疚,所以他藉照顾小沈辛而当作报答沈神通。
    至于对马玉仪的感情,回溯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何同自己马上知道已经暗暗爱上她。
    此后爱慕之心与日俱增,所以就算马玉仪永远变成痴呆也不会弃她不顾。
    马玉仪眼睛深陷而憔悴。如果她继续水米不沾,不言不动,一定很快就会枯萎死亡。
    因此,何同熬了一锅鸡粥,粥里还有人参以及补中益气宁神等药。他把马玉仪抱起来,硬是喂她吃,硬是灌了一大碗到她肚子里。
    如果每天硬喂她喝一碗鸡粥,保证任何人都饿不死。
    马玉仪似乎忽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她赤裸白皙身躯回到被窝里时,她的眼珠开始会转动,也开始表现出感情。
    何同发现她用憎恨仇视的眼光注视自己,不觉大喜道:“你终于醒啦?”
    不论她憎恨也好,仇视也好,总之,只要她不再是白痴状态,就有办法可想。
    马玉仪第一句话问道:“是不是那一杯酒里你放了药?”
    何同坦白道:“是的。”
    马玉仪的声音显出体力的疲弱:“沈大哥是不是死了?”
    何同道:“大概是吧,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尸体。”
    “沈大哥失踪死亡,而你却生龙活虎地回来,为什么?你出卖了他?你为什么出卖他?
    他对你还不够好?”
    “我千方百计跟随他身边,本来就是为了对付他。”
    马玉仪叹叹气,道:“人生为何尽是不幸呢?”
    “我只感到对不起你,真的。但我也真的爱你,从第一眼看见价钱,我就爱上了你。”
    “沈大哥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想他一定不会回来了。”
    因为那一刀深深刺入体内,必定伤毁内脏,所以,他能活着的机会很小,况且严府就算有名医,但严温肯替沈神通医治么?
    “唉,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挣扎活下去了。”
    “你不必担心,我一定照顾你,还有小沈辛。”
    “但是如果我永远不跟你上床,永远不让你碰呢?”
    我不相信你能够坚持很久,我们走着瞧。何同心里想,口中说道:“你绝不敢勉强你。
    如果你一定要惩罚我,我也无话可说。但至少现在你应该起床,因为小沈辛已经快饿坏了。”
    马玉仪一起床,何同的烦恼就烟消云散。
    但何同的烦恼是不是当真消失了?如果不是,马玉仪用什么办法对付他呢?
    马玉仪喂过孩子,便拿了一篮子衣服到江边洗濯。
    她仍然不时抬头观望茫茫大江,但她已经不是等候沈神通的归帆,而是默默盘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法。
    江上不远处有一艘巨舫顺流疾驶,她居然看得见船身漆着“明月”两上巨大金字。
    她只漠然看了一眼,而那艘“明月舫”也就随着滔滔东逝江水霎时去远。
    假如马玉仪知道“明月舫”正载着严温向镇江航驶,她绝对不会只投以漠然一瞥。
    虽然她对疾驶如奔马的“明月舫”完全无可奈何,但她至少也会睁眼怒视甚至跺脚大叫,决不会仅仅冷漠地遥望一下而已。
    “明月舫”上的严温心情非常恶劣,并已摔破六个定窑的白瓷酒杯(一个小小杯子价值不少于一幢房子)。
    两上面目姣好的侍女赶快收拾酒杯碎片,并且尽力拭抹地毡上的酒渍。
    她们连一眼也不敢看严温,生怕他一怒之下把她们当作酒杯摔向坚厚舱壁,那时就算不死也至少断手折足,如果刚好从窗口飞出去,那就保证必定溺死在大江中变成鱼龟的美味饲料。
    幸而严温还没有拿她们出气的打算,仅仅是嘴巴里念念有词地咒骂,却也不知他究竟咒骂什么人?
    “明月舫”忽然震动一下,同时有惊叫悲呼之声传来。
    不用说必定是有船舶不知死活拦阻“明月舫”去路,所以被这艘特制专门用以撞毁任何船舶的巨舫撞沉,落水或负伤的人当然会惊骇大叫。
    但任你如何呼救如何惊叫,却也不过徒然增加严温的乐趣。
    严温侧耳听了一阵,面色渐渐变得开朗愉快,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奇怪,为何自己的快乐竟需建筑于别人痛苦之上?
    最近几天没有看到麻雀,所以他乘坐“明月舫”直放南京,到秦淮河玩乐,以消心中闷气。
    他从来不会对任何美女运过真情,不是理智得不想动感情,而是天生凉薄无情,想动也动不了。
    但麻雀却使他整个人改变,使他日也想夜也想。除了苗条又丰满白皙的肉体之外,连她的一颦一笑也历历如在眼前。
    这种情形很糟糕,我怎能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迷住?那不是变成天大笑话
    但我为何老是想她?是不是因为鸡婆婆不许我们相见之故?是不是她忽然神态有异,好象移情别恋之故?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还有温暖充满弹性柔滑的身体,岂是这些使我不能忘记?不对!
    不少青春少女都具有这些条件,但我却何以不屑一顾,轻轻淡淡就送给那些“野兽”享受。
    她为何表现得好象不愿意再接近我?这个原因我一定要找出来。如果她移情别恋,我定要把她和那人一齐杀死。哼,或者也把她赏赐给“野兽”!
    他们真是世上最淫野凶剽的人,称之为“野兽”非常贴切,如果麻雀落在他们手中,保证她虽然痛苦也必会得到莫大满足,但满足中又会非常痛苦。哈……
    “明月舫”在大江中顺流而下,加上风帆之力,当真是疾如奔马,尤其是途中虽然撞翻撞毁一些船支,不少人跌坠滔滔江流中,但“明月舫”全不为了施救而停滞片刻,而是任那些不幸的人葬身鱼腹。
    “明月舫”终于在镇江码头靠岸停住,严温独自缓步走上私用码头,四下很清静,没有闲杂之人,忙碌繁嚣只属于数丈外的公众码头,那也仿佛是一个世界。
    大江堂老板私用码头跟隔邻公众码头之间有一排高大树木象栏栅一样隔开。
    深秋的寒风已经吹落大半树叶,尤其是银杏树,简直全部光秃秃,只剩下刺向天空的枝桠。但其中有一截粗大横枝忽然掉下来,落在地上居然是竖直的而且没有声响。
    当然你也想得到掉下来的决不会真是树枝,那只不过是穿上象树皮颜色一样衣服的人。
    象树枝的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剑。剑还在鞘中,却已杀气腾腾森厉迫人。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脸长且有很多深长皱纹,眼睛黑亮,射出冷澈的光芒。
    严温微笑道:“你看来很自信也很冷静。你一定是那种下了决心就永不动摇不妥协的人。我也看得出你剑法很好。”
    他运用从沈神通处学来的粗浅观测之术,加上自己聪明和博杂见闻(大江堂当然有天下各地人物资料),趁这机会卖弄一下。
    那人只是点点头,一声不响。
    严温又道:“我当然应该猜得出你是谁。因为此地是我大江堂势力最强的地方。你若是江湖上成名高手,就一定是武林大门大派精锐人物,否则你决不敢视我大江堂势力如无物。
    何况你能变成树枝,我大江堂负责安全的人居然不会发现,可见得你必定有真才实学。你还要我猜下去么?”
    那人冷冷道:“你是不是严温?”
    严温道:“我不象么?”
    那人道:“听说严温不喜欢说话,但你比老太婆还啰嗦……”
    他一定看见严温生气的表情,便又道:“但是凭良心说,你的话使任何人都感兴趣。你费这么大心机莫非施缓兵之计?”
    严温不再生气了,因为对方已承认他的话能使任何人感兴趣,显然已证明他天赋过人,从沈神通处偷学这一点点,就已经很令人惊讶。
    “你一定忘记此地是我大江堂的势力范围?我为何要施展缓兵之计?”
    那人喃喃道:“你明明是严温,但现在却一点不象他的作风……”
    “让我猜下去,你一定是武当派高手,一来你的剑告诉我,二来除了武当少林这些大门派之外,谁能查得到我的行踪?同时也证实我刚才的话,武当派自然不怕我大江堂寻仇报复,对不对?”
    那人只用锐利目光注视他,观察他,好象正在审视一只从未见过的怪物。
    严温又道:“既然你是武当派高手,那么在武当派三大派系之中你属于那一派系呢?当然我马上有了答案。”
    那人这一次微微皱起眉头,道:“本派有三大派系之事外面很少人知道,所以你一事实上是严温无疑,大江堂当然应该知道这些秘密。”
    “你一定是鹰系人物,几十年前‘武当之鹰’英凌风威震天下,千里诛仇除暴,来去如风,江湖上没有人不闻句丧胆。”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但的确属于鹰系。”
    “你只是不愿招摇,不愿出句而已,但事实上知道你们的人不少。‘你们’就是武当鹰系近些年的三大高手,你是不是司马无影?”
    那人又皱一下眉头,道:“我是。”
    严温道:“你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一截谁也瞧不出的树桠,所以你每每能突然出现而事先无影无踪。所以你必是司马无影。”
    司马无影面上皱纹忽然深了很多。无疑这是“忧虑”而不是不耐烦。他知道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好奇”竟压倒了“速战速决”的初衷。
    但时机一溜走只怕很难追回,此所以古之智者会感叹“时兮时兮不再来”。
    一点都不错,时机稍纵即逝。因为“明月舫”中已出来三个人,很快就来到严温身后。
    现在无论司马无影出剑多快,也无法撇开这三个人而一举攻杀严温。
    严温说道:“我替你们介绍,这一位是武当鹰系三大高手之一司马无影,我这边第一位是李宽人……”
    司马无影深深注视李宽人一眼,道:“原来是大江堂虎头香主李前辈。”
    李宽人肥头胖耳红光满面,看来很和气象是大店铺掌柜,年纪大概不超过四十,他连连拱手,呵呵笑道:“不敢当前辈之称,在下只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司马无影道:“你成句四十年,但外表看来还如此年轻,可见得江湖上盛传你服过千年何首乌的传说有点根据,当然你纵横江湖之时,在下还不知道在那里,所以尊称一声前辈实是应该的。李前辈你到底有没有服过千年何首乌?”
    又是好奇心太强烈了,人家有没有服食千年何首乌又有什么关系?我应该赶快观察另两个人才对。严温既然带着他们在身边,看来地位并不低于虎头香主李宽人,这两个家伙也是危险人物。
    他果真立即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另两个佩着长剑三十来岁的汉子身上,他必须在这瞬间洞悉这两人剑术造诣,否则意外地伤亡在这两人手下,不但十分不值得,还使武当派盛誉蒙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李宽人随着司马无影目光流注而介绍道:“这一位是何自如,那一位是程道一,他们都是敝堂主贴身护卫。”
    原来他们是严温的护卫,怪不得连“虎头香主”也对他们很客气,这一瞬间司马无影却也观测得知不少资料。
    严温忽然道:“李香主,究竟你有没有服食过千年何首乌?你看来如此年轻,满头找不出一根白发,是不是千年何首乌的功效?”
    李宽人苦笑道:“千年何首乌只是传说罢了。但我的确服食过不少何首乌,我的头发不白,可能真是何首乌的功效。”
    严温道:“以后我也要服食一些何首乌。”
    他退后几步又道:“司马无影,你先击败他们三个,我们才可以谈下去。”
    笑话之至,如果李宽人、何自如、程道一三个人都败北,当然可以谈下去,怕只怕到那时司马无影却又不愿谈了。
    肥肥胖胖的李宽人不但不迟钝,简直象是魔术师一样右手忽然多出一支金光闪闪的令箭。比起真正的令箭宽些厚些,也略为长些。
    这支金色令箭名字很好听,叫做“拂花令”。但江湖上称得上高手的人很少不知道“拂花令”是十二种最可怕的外门兵刃之一。也都知道拂花令重达四十二斤,用来拂花一事实上很不顺手,万一掉在脚上,大有砸碎趾骨的危险。
    任何高手面对“拂花令”,绝对不敢不全神贯注,司马无影自也不能例外。
    所以,当他凝目盯住金光灿烂的拂花令时,可就不能同时盯紧何自如和程道一了。
    虽然司马无影眼角余光仍然能发现两支长剑一左一右闪电刺到,仍然能拔剑招架。虽然他慢了一线(约十分之一秒),而这一线之微对方就足以抢先出手,至少可以连续猛攻三剑而司马无影却无法反击。
    何自如,程道一长剑双出之际,严温泛起冷酷笑容,而李宽人却皱眉不悦。
    可是司马无影却一点不慢,也没有被突袭(虽然不是背后抽冷子刺他,但趁他眼神一拢便忽然双剑齐出,严格说来不但可称突袭,而且还是群殴)。
    他的身子甚至还稍稍前倾,通常只有攻击身体向前倾伸,而事实上司马无影居然真的是攻击者,他几乎是和何自如、程道一他们同时拔剑出鞘,所以他并没有吃“时间”上的亏。
    只见司马无影的剑象毒蛇舌头伸出,程道一的剑便自滑开,而喉咙上却多了一个深洞,鲜血喷溅。
    司马无影的剑当然不能闲着,但也更不能回鞘,因为他剑鞘有剑,他剑鞘的剑却是何自如的,敢情何自如那一剑没有落空,可惜那是司马无影的剑鞘而已。
    但剑鞘上却已蕴藏着武当派正宗内家真力,故此何自如好象忽然被蜘蛛网粘住的虫子似的一点不自如了,他的动作只不过阻滞一下,便被对方剑鞘传来的内力震退四步。
    但何自如并非脱离困境,他右胁骨要害已中了很深的一剑,所以双膝一软“叭哒”倒地。
    严温不知是惊骇抑或是愤怒,面色煞白。
    司马无影又快又要命的剑法,使他记起十多年前遇见闽南连家高手的旧事。
    那一次人家一拔刀,就杀死他六名护卫。
    现在所不同的是那时有“血剑”严北,而现在没有。
    他居然忍不住道:“我见过闽南连家拔刀诀,司马无影你拔剑速度已可以相比了。”
    司马无影长长的面孔没有表情,道:“我们绝对不同。”
    严温讶道:“为什么?”
    司马无影道:“你问血剑严北就知道了,你不至于不认识严北吧?”
    严温摇头道:“不认识,只听过他的名气,江湖上大概很少人没有听过。”
    李宽人也道:“虽然都姓严,但没有瓜葛亦不相识。”
    司马无影皱眉道:“那么‘海龙王’雷傲候呢?他为何躲到严温你家里?”
    严温摇头道:“没有这回事。”
    李宽人强调道:“我可以保证没这回事,司马兄,道听途说之言不可相信。”
    司马无影道:“我们截获雷傲候亲笔信,我们不但核对过笔迹,而且是用当铺特别字体写的,你们可曾见过当票?那种字体普通人绝对不会写。”
    李宽人真不愧是老江湖,立刻问道:“你们?除了你还有别人?”
    司马无影道:“好象还有不少人,不过我只认识两个,一个是‘神枪门’赵五,一是‘拨云踏雪’李逍遥。”
    这两个人已经很令人头疼了,神枪门赵五就是“镜里移花”赵任重。
    李逍遥是四川名家,他们都只有三十来岁,但十年来纵横江湖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以年龄来说又正是一生最锋锐的时候。
    司马无影又道:“就算没有雷傲候也应该也悲魔之刀吧?难道两样都没有?”
    严温摇摇头道:“没有,我也想瞧瞧悲魔之刀,从前呼延香主没有亮出过这把刀。”
    李宽人道:“司马兄,我们暂时不必莫明其妙大战一场,我希望你再调查一下,我们也需要几天时间弄清楚这件事,看看究竟是谁施展嫁祸东吴之计。你不会认为我们害怕求饶吧?”
    司马无影很认真考虑一下,才道:“凭前辈手中的拂花令,当然不会害怕任何人,更不会求饶,我们糊里糊涂干下去也不是办法,本来咱们并非闹出人命不可,可惜他们(他指指地上两具尸体)的剑太快太毒,这笔账……”
    李宽人居然自做主张,大声道:“这笔账不必提。”
    严温不高兴地瞅李宽人一眼,这笔账竟然不必提?白白死了两个精选的高手竟然算了?
    但他没有驳回李宽人的话,只道:“司马无影,你与连家拔刀诀有何不同?”
    司马无影道:“他们身体重心都移到前脚,手指不停地有节奏地点动计时,虽然动作很细微,却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严温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无影道:“他们显示出是专练杀人剑法的杀手,所以,我也用杀手剑法对付他们。
    我只不过能和他们同时拔剑而已,并不算很快。但是连家拔刀诀却是千锤百炼的绝艺,连家的刀由拔出以至劈出,虽是又迅快又急猛,但可以砍开你鼻尖上的苍蝇而不伤一点皮毛,我刚才那一剑去非杀人不可。”
    他忽然转身走了,连话都不多讲。
    李宽人直到看不见他身形,才叹口气道:“大少爷,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讲得那么详细?”
    严温纳闷摇头。
    李宽人道:“那是因为我说过不算账,所以他把无上湛深武功道理告诉你,作为报答。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很危险?”
    严温皱眉不开心道:“很危险?在这里?在我们势力最强的地方?”
    李宽人道:“‘镜里移花’赵五和‘拨云踏雪’李逍遥固然已不易对付,但他们出身名门正派,所以司马无影认识,也肯提及。恐怕一定还有不少邪门外道的高手,而且一定每一个都十分难惹的。”
    严温觉得他有点渲染夸大,所以眉头皱得更深:“你怎么知道?”
    李宽人道:“因为罗翠衣也来了,她本应坐镇总坛,如果不是听到严重而可怕的消息,她不会赶来接应,更不会把五舵舵主召集三个同行。”
    罗翠衣就是大江堂三大香主之一,除了龙牙香主呼延逐客已死之外。剩下来两个就是虎头香主李宽人和凤尾香主罗翠衣了。
    大江堂最厉害的高手除了“三香”之外,尚有“五舵”。凤尾香主罗翠衣亲率三位舵主(当然还有许多精锐好手)前来接应,情况自是万分严重。
    严温的确粗心得没有注意到隔邻码头船舶升起的旗号,否则他当然也会知道本堂有哪些人马赶到。
    升平横行的日子过得久了,象他这种大少爷的确不免大意粗疏。
    他耸耸肩头,道:“那怎么办?”
    李宽人道:“我们一举步,罗翠衣便会先带些人手走前头开路,三舵也带些人夹护两侧,我殿后,我们先回府再商量应付方法。”
    严温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从未尝过极度危险形成的气氛。
    连大江堂也从未试过排出这种阵容,目的却不是戟强敌,只不过“保护”严温回家。
    严温虽是江湖一派帮会之主,但他其实更象富贵之家末代不成材的公子少爷,每天只找些淫靡骄奢刺激感官之事来做。
    “刺激”本身并无好坏,但任何人若是染上追求刺激的瘾头就必然会陷溺下去。
    甲种刺激随着时间变得麻木乏味,就一定要找乙种刺激加强或代替。
    于是,绝大部分追求刺激者迟早身心完全腐蚀,完全麻木而变成人类社会人类历史的“垃圾”了。
    严温忽然变得神采奕奕满面红光,眼中也射出异常神采。
    当他举步时,李宽人最手看他一眼,却不禁暗自摇头叹气。
    这种生死大事应当以庄严尊贵心情迎接,尤其每一个投入“危险”中的人,无不是千锤百炼的武林精英。
    每个人的技艺都刻苦锻炼而成,因此都值得尊敬,纵然落败身亡亦同样值得尊敬。所以如果利用他们毕生修养苦练的技艺胆勇,利用他们的荣辱生死,作为一种“刺激”的话,任何领袖迟早会被部下唾骂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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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虽将军难免看翠带拂花
    罗翠衣是个看来三十多岁的妇人(其实她有五十多岁了),淡绿色的布衣裙,平板的脸孔,走在街上时简直溶化在行人中,完全不惹人注目。
    她左手挽住一个小竹篮子,篮子里装什么东西不得而知,在常人眼中篮子里不外是些果子、糕饼之类的东西。
    罗翠衣忽然停步,这一刹那间她全身以及平板面孔都放射出奇异魅力光采。
    现在绝对没有人会认为她是市井平凡妇人。
    只要有眼睛甚至只要还有感觉的人,都必定知道她是超科常人的人。
    罗翠衣停步的地方,正好是距严府尚有一个街口的一片广场,左边有七八棵老树,右边是古老祠堂。
    祠堂前面的空地本来常有不少儿童追逐玩耍,也有些老人拿着旱烟管坐在阴影中悠闲地消磨余生。
    但现在不仅是儿童、老人,甚至连路人都没有,只有身穿淡翠衣裙的罗翠衣独自站在空地中心。当然在树下和墙壁边阴影中也有人,只不过还未现身而已。
    罗翠衣从一个极平凡的常见的妇女,忽然变成任何场合都可以成为熠熠明星一般的主角。
    这种变化,简直比魔术师的大魔术还惊人,所以四下里一片静寂。
    罗翠衣脸上不但不平板,甚至有一种眩人眼目的冷艳,男人应该很艳羡很爱慕这种女人,但却也不免会害怕,会自卑。
    树影下终于走出三个人,在最后面,又最惹人注目的是个峨冠宽袍老道,雪白的拂尘在秋风中飘拂。
    另两个却是四十左右的壮年人,一个腰腋下挟着一支丈二钢叉,面貌丑陋凶悍。另一个衣服神情都象乡下人,如果用不客气的形容词,简直可称为蠢俗。
    阴影中还有十二个人,分别靠近两头通路。他们都刀剑出鞘,神情悍恶,怪不得那些老人儿童全都避开,连路人也赶紧绕路而行。
    罗翠衣冷冷瞧着走到前面的三个人,脸上既无表情,亦不言语。
    她这种奇异冷艳居然也变成奇异的力量,使那三个人都露出庄重神情,并且距她半丈左右就停步。
    老道人柔声道:“罗姑娘,你这是何苦呢?”
    挟叉悍汉声音粗犷,道:“罗翠衣二十年前遨游天下,武林大为倾倒。何以居然沦为鹰犬?她真是昔年的罗翠衣?”
    老道人道:“她是。如果你不相信,她的玉篮翠带三招之内就可以证明。”
    原来罗翠衣手中的竹篮子只不过“看”起来象竹制,其实却是“玉篮”。
    当然更令人想不到这个小篮子是武林中有名的兵器之一。老道人又柔声道:“罗姑娘,我们曾经见过面。可是,那已经是十八年以前的事了,我希望胸还记得。”
    罗翠衣冰冷眼光凝注在他脸上,却没有作声。
    老道人干咳一声,又道:“当然那时候你还年轻,而我也是没有象现在这么老,所以你不认得我也不希奇。”
    任何男人都会替老道人担心和难过。因为男人最怕的也是最没有面子的就是碰到这种情况。
    你以为那漂亮的女孩子认得你,但她居然完全不认得,如果你自尊心太强的话,非自杀不可。
    罗翠衣眼中忽然露出些许温柔,唇角扯动几下,才轻轻道:“哦?你是‘多愁羽客’吕顽石?五年前听说你已名列恶人谱中,是不是真的?”
    “多愁羽客”吕顽石道:“真的。”
    罗翠衣声音中含有讽刺意思,道:“那可真是可喜可贺之事,但我认识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却早已经死了。”
    大家都明白她的真正意思。吕顽石露出尴尬神色。
    他其实大可以驳她说:你投身大江堂,当上大江堂三大香主之一的凤尾香主。你难道就是好人不成?如果你不是好人,你又何以用不屑以及鄙夷的口吻提到“恶人谱”呢?
    最重要的是天下武林能挤入“恶人谱”之人并不多。
    在武功成就方面来说,必须属于顶尖阶层才行,你难道对此也不屑一顾么?
    罗翠衣又用清清冷冷的声音道:“和你一道的两位,无疑也是恶人谱上名人了。要不然你们岂能走在一块儿?”
    丑陋凶悍的壮汉厉声道:“不错,老子顾天义是也。”
    罗翠衣道:“吕顽石,我觉得他的外号比名字好听,你认为呢?”
    “多愁羽客”吕顽石苦笑道:“他外号好听?居然比名字好听?我不明白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罗翠衣说道:“你是男人当然不同。你们男人很少会想到这种事,但我却是女人。”
    讲到女人,她自然而然从篮子里摸出一面镜子,照照面孔。这些动作非常女性化,因此在她冷艳中又加添了不少温柔。
    “多愁羽客”吕顽石显得很认真地说道:“你当真这样想么?但顾天义这个名字好响亮好有味道,比起他的外号‘两头蛇’我认为名字好听得多了。”
    连“两头蛇”顾天义也点点头,道:“对,我从来未曾喜欢过我的外号。”
    罗翠衣道:“我听说世上千百种毒蛇之中,最毒就是两头蛇。俗语也说‘无毒不丈夫’,所以我觉得这个外号很有味道很有气派。但既然连顾天义自己都不喜欢,那就不必再提了。”
    她目光投向那乡巴佬似的壮年人,又道:“这一位大智若愚深藏若虚的却是谁呢?”
    “多愁羽客”吕顽石说道:“假如你没有听过陈归农的名字,相信也听过十八路大刁刀这门武林绝学?”
    陈归农躬身一礼道:“在下见过罗姑娘。”
    罗翠衣叹口气道:“看你外表看你样子,我敢用人头打赌,天下绝对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你精擅十八路大刁刀法。”
    陈归农微笑道:“我也敢打赌吕兄和顾兄绝对没有想到你利用镜子打出讯号,我们男人对漂亮女人都不忍心往不好的地方想,但你为何要使我们失望呢?”
    “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一齐微微变色,显然他们的确不曾发觉。
    罗翠衣的微笑消失了,她那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温柔也消失了,她那种冷艳可以使人冷僵冻死。
    “我不希望以一对三,当然更不希望背上忽然中一支冷箭,你们换作我的地位,想必也跟我想法一样。”
    “所以我只不过找两个人来帮忙,另外又找了六十个神箭手伺候你们十二个手下。”
    “我只希望他们五个伺候一个还应付得来,这样至少我们可以公公平平打一架。”
    她冷笑一声,又道:“如果你们不满意,我立刻可以再召来六十个神箭手。”
    就算是最狂傲最自信的高手,也一定不喜欢当自己出手拼命的时候,四周有六十支强弓硬箭瞄准自己。
    无论你武功多么高明,但如果碰上势均力敌的对手,在激战过程中你一定时时会露出完全没有武功的状态。
    那是因为你每一分气力恰好和对手的力量抵消,所以会出现一刹那的“软弱”、“空虚”。
    对手这时亦和你一样,所以他无法利用这瞬间机会。
    但如果一支箭忽然射到,你当然很难躲闪,因而非死既伤不可了。
    “两头蛇”顾天义忙道:“虽然我怀疑你大江堂有没有可能训练成功这许多神箭手(箭术要达到称得上“神箭”境界,比其他武功困难得多,因为其他的武功还可以凭籍凶悍或奸狡等因素助长威力,但箭术却绝对不能取巧),但我仍然宁可你不要发出召集更多箭手的命令。”
    他这个人就算非得承认事实不可,但也要嘴硬,也要扳回一点。
    罗翠衣四顾一眼道:“你们选择这个地主拦截敝堂主,我不得不承认你们很有眼光很有胆色!眼力是选择得好!胆色却是敝堂主府邸距此地很近,谁都想得到堂主府邸必有武功不错的人手,但你们居然不怕,可见得胆色也是第一流的。”
    “多愁羽客”吕顽石皱起眉头道:“你何故忽然称赞我们?”
    外形忠厚朴实的陈归农竟然代罗翠衣回答道:“因为她也早已看中这个地方,所以我们根本不是被称赞。”
    罗翠衣向他笑笑,道:“陈兄真是心窍玲珑的智士。怪不得天下最刁钻阴损的大刁刀在你手中发扬光大。”
    陈归农缓缓道:“其实我已经提醒过吕兄,顾兄。可惜他们根本不考虑大江堂早已埋伏人手设下陷阱的可能性。”
    罗翠衣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归农仍然平淡而缓慢地道:“因为另外还有三几个一流专家已经早一步查勘以及清理过这块地方了。听说有些人躲在地洞中,他们都配备着可怕长兵器,例如长矛钩、枪之类,随时可以从地底伸出来。这种武器本来很平凡,但在某些时候就变得非常可怕了,假如你想跃起之时,双脚忽然被利钩钩住,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猜一事实上很可笑也很可怜吧!”
    所以罗翠衣面色变坏很有道理,这个陈归农每句话都象利箭射入她心中。
    陈归农那可憎可厌的声音和慢吞吞语调又开始烦扰罗翠衣。
    “罗翠衣,我又听说有一位专家清理出不少会爆炸、威力也不小的火器。他们都一致认为大江堂的布置很杰出很可怕,所以这一点我必须特别向你提及。”
    把人家的埋伏破去,事后“特别提及”是什么意思?傻子也能感觉得出讽刺讥笑意味,罗翠衣岂能不知?
    不过罗翠衣没有再针对此事谈论下去。她只淡淡道:“你们现在只管出手,还有你们那些专家们也不妨一齐出手。”
    “两头蛇”顾天义口中嘿嘿冷笑,道:“我们当然要出手,大江堂若是没有了罗翠衣,没有了李宽人,再又没有五位舵主的话,我很想看看那时严温能不能挺立象个男子汉?或是匍伏尘埃之中变成龟儿子?”
    严温其实已经来到空地边缘,相距只有十余丈,所以双方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白皙英俊的脸上闪过既愤怒又恐惧的神情。
    他不明白这些麻烦(足以覆没丧命的麻烦)竟是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这些人奇异奥妙的高强手段,以及咄咄迫人的气势,的确使他暗自心胆俱寒。
    他左边有个六旬老者,满头白发却满面红光,手中拿着一支长长的钓竿,柔软的末端不断向空气中摇头。
    这个看来很象江边(任何地方的江边)的钓叟,脚下着的是一双高屐,所以一路行来之时走得蹒跚迟缓。不过任何人只要看见他那对闪动慑人精光的眼睛,一定立刻知道他绝对不是为了消遣,或者为了生计而蹲在江边芦苇间的钓叟。
    不错,他不是普通的钓叟,甚至不是普通的武林人物。
    他姓包名无恙,外号“五湖钓叟”--很雅致的外号。但江湖上宁愿叫他另一个外号“有死无生”,因为碰上和他作对的人,多少年来的确是个个有死无生。
    二十五年来他是大江堂三香五舵之中的“五舵”首座,他很少露面,但名气却越来越响亮,当然死在他钓竿下的人亦作正比例增加。
    在严温右边也有两个形貌不凡的人,都是四十余岁的大汉,一个豹头环眼手持丈八蛇矛,宛然便是汉末猛将张飞张翼德。
    另一个大汉外貌也很凶悍,左手倒握一支黝黑粗大铁锏。此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剽悍凶恶外家高手,姓秦名迪。手中铁锏重达三十七斤,所以行家都称他为秦三七而忘记他的真正名字。
    “恕属下无礼。”长长摇颤的钓竿忽然阻止严温想向前冲去的身影。“五湖钓叟”包无恙用和蔼的声音和很礼貌的字眼对严温说。
    不过任何人都听得出他其实强自捺压心中怒火,他可能比严温更想冲上去。
    “我们这一回合虽然输了,但并非没有翻本机会。堂主您是万金之躯,即不宜涉险,更不可扰乱罗香主步骤。”
    这个人跟普通武林人士不同之处原来如此,他口齿清楚,言语斯文,却具有极强的说服力。
    他外表一望而知是喜欢垂钓的老者,但又一望而知他绝对不是真正的钓叟。
    他身上似乎蕴藏而又表现出种种矛盾。人看来听来和蔼仁慈,但你又会觉得人严苛残酷。他似乎斯文有礼饱读诗书,但你又会感到他其实完全不是一个读书明理之人……
    严温道:“这些人都在恶人谱上有名字的么?”
    “五湖钓叟”包无恙应道:“正是,属下最想不通的是这些著名恶棍,何以能够聚在一块儿?何以能够同心协力对付我们?”
    他又叹口气道:“这些恶棍随便来一个,我们都会觉得头痛,却想不到一来就是三个。
    他们不但率领好些人手助阵,还找来几个深谙机关埋伏的专家,所以我们埋伏在地底的十八个精明能干的好手,已经被他们去掉,就象按蚂蚁一样全部清除,他们想要什么?”
    那边的“多愁羽客”吕顽石拂尘轻摇,说道:“我们对贵堂并无仇怨,我们不是找上你们,我们只要一个人。”
    罗翠衣道:“你们要的是谁?”
    吕顽石道:“海龙王雷傲候。他躲在贵堂主府上,当然啦,天下虽大,但他除了躲在严府,还能躲到什么地方?”
    罗翠衣冷冷道:“我打算召两位舵主过来,咱们三个对三个,混战也好,单打独斗也好,总之要杀出一个是非就对了。”
    她看来根本不想多说,看来好象很生气,这是受到冤枉,受到委屈之人才会有的反应。
    莫非她真的很为此生气?因而不惜决一死战?
    那豹头环眼手持长矛的大汉以及另一位舵主秦三七,忽然大步奔出。
    罗翠衣说道:“这两位,都是敝堂舵主。”
    她指住豹头环眼大汉又道:“他是东舵燕人张慕飞,另一位是西舵秦三七。”
    三香五舵是大江堂八大高手,个个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所以不必详细介绍。
    陈归农道:“是与非并不是乱杀一通就杀得出来的,我看最好单打独斗,至少先来这么一场规规矩矩的印证武功,也好让旁人将来谈论起来,心里多少觉得我们还算是武林高手,而不是地痞流氓。”
    他抽出长刀,又道:“笨鸟儿先飞,打旗儿先上。你们那一位指教我?”
    秦三七得到暗示,提锏而出,洪声道:“秦某先来领教。”
    他手中乌黑无光的铁锏与对方精芒如雪的长刀恰好成强烈对照。
    若论武功路数双方也截然不同。秦三七施展出震惊江湖的威猛沉重锏法,“崩打扫砸”
    招招都有千钧之势,霹雳之威。他这支方形黑锏重达三十七斤,舞将开来自是勇不可挡。
    就算是铜皮铁骨之人挨上一记,铁定非死即伤,绝无折扣可打。
    那陈归农刀光霍霍,一味避重就轻,又一味从极奇怪诡异角度攻入。
    乍看他似乎不费气力,久战之下必占便宜。可是却又使人担心他能不能“久战”?因为不论他的人也好,刀也好,只要稍稍被秦三七方锏碰一下,战事便马上结束了。
    但这一点陈归农本人却似乎并不担心。虽然秦三七锏招攻势有如排山倒海,有如狂风骤雨。
    陈归农样子仍然象平凡乡下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例如“吃力”或“紧张”,或者要反击而象鹰隼虎豹,凌厉锐利盯住对方。
    其实陈归农不但只没有表情,连身形也没有被对方强大可怕攻势迫退。
    这并不说是陈归农双脚一直钉在原地,事实上相反,他们一开始拼斗陈归农就不停退后,只不过陈归农是绕着一个直径大约十五尺的圈子而退。
    换言之,陈归农不是站在原地坚守硬拒,而是循曲线后退。
    所以秦三七猛攻第二十四招之时,他们恰好绕回原地。
    但身在局中的秦三七却没有发觉这一点,他一睦采取凶猛攻势迫得对手连连后退。
    他的黑色沉重铁锏越发舞得顺手,威势有增无减,任何人以为这样能够消耗他的气力的话便大错特错了。
    至少秦三七试验过无数次,可以连续不断猛攻两百招而毫不疲乏。
    所有的人心中都泛起这场拼搏一时三刻难分胜负,难以停止感觉。
    当然秦三七也一定是这样想法,所以他锏势决不肯有丝毫松懈,他希望最大猛烈的攻势继续保持下去。
    这样起码他有无数机会可以一锏扫裂陈归农头颅,或者扫断他几根骨头。
    总之他必须尽力保持攻势,只要有攻势,每一刹那都有机会杀死陈归农而结束战斗。
    但如果他稍一疏忽而使攻势大弱或者简直消失的话,情势当然立刻会变得恶劣危险了。
    这种想法这种战略非常正确。老实说以陈归农的名气(能够列入恶人谱不但要够“恶”,最要紧还要有能够大大济恶的本领。武功自是基本条件之一,但成为恶人谱上的恶人,只有武功一样恐怕还是不行),秦三七能够一直打得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这就已经很成名露脸了。如果能够杀死陈归农,当然更是了不起的事。
    陈归农脸上忽然出现一点点表情,可惜此时锏影刀光斗得正急,而且他的表情一现即隐,所以没有什么人看见,没人发觉。
    事实上恐怕就算有人发现也没有什么用,谁知道他这一抹冷笑代表什么意思?
    陈归农自己却知道得很,对付秦三七这类“猛将”型高手,陈归农极有经验。
    本来他并非没有硬碰强撼秦三七的本钱,但如果能用比较省气力又比较有效的方法,为什么不用呢?
    他的冷笑是因为看见秦三七第一次使出重复招式而发出的。
    他本来估计秦三七已到了应该使出曾经用过的招式的时候,他果然没有估计错误,所以忍不住露出含有残忍意味的冷笑。
    任何兵刃任何武功都没有不许使出曾经用过的招式的规定。
    相反的有人来来去去不外那十招八招,却也可以跻身高手之林。
    但如果你的对手是极厉害的高手,当然你能奇招叠出,永不炒冷饭最好。
    就算非炒冷饭不可,最好也别让对方猜中几时使出。
    陈归农即能猜中秦三七几时炒冷饭使出旧招数,第一次只是测验,第二次也是再度证实自己眼光,但到第三次便不客气了。
    只见他忽然低俯身子贴地冲去,这一刹那正好秦三七铁锏扬起欲砸之时。
    由于陈归农已经知道他会出这一招,反攻时拿捏时间恰到好处。
    所以旁人看来竟象那秦三七开门揖盗,竟象恭请敌人杀入。
    陈归农长刀清楚利落刺入秦三七小腹然后纵开数丈,人站定时长刀竟已归鞘。
    罗翠衣叹一口气,眼见秦三七铁锏掉在地上,又见他双膝一软跪倒了,双手掩住小腹,但鲜血仍然喷溅迸流,最后这个铜浇铁打的大汉向前栽倒,面孔贴地不再动弹。
    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不管你身体多强壮武功多高明。
    但只要你人在江湖,最后总不外是血溅黄沙的下场。
    罗翠衣又叹口气,这种下场跟病死老死其实没有分别。只不过未死的伙伴们亲眼看见时,不免感到凄凉寂寞,不免感到无可奈何的悲哀。
    不过罗翠衣第二次叹气除了伤悼秦三七死亡之外,却又另有原因。
    她看见陈归农退到别人后面去,而高冠宽袍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已飘然行出。
    显然第二阵是吕顽石上场,所以目前就算极想剁那陈归农二十刀出口气也办不到了。
    再者,那吕顽石总算是旧相识(可能十八年前爱慕过她,追求过她),所以这一阵派谁应战比较好些?
    这一阵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输,可是以吕顽石身为“恶人谱”高手,就算她自己甚至虎头香主李宽人出手,也未必能够扳回一阵。
    一个人摇摆着蹒跚走过来,空越空地时屐声踢塌。
    罗翠衣不看也知道来人是“五舵”首座“有死无生,五湖钓叟”包无恙了。
    她常常觉得这位中舵舵主名字很怪很可笑。
    他既然外号是“有死无生”,但姓名却叫包无恙。无恙就是没病没痛,情况还好的意思。
    但刚说有死无生,又怎能同时没病没痛,还担保人家很好呢(包就是担保之意)?
    包无恙道:“罗香主,我跟吕真人从前也见过面,所以就跑出来了。”
    罗翠衣轻轻道:“包舵主请小心。”
    包无恙忽然厉声道:“燕人张慕飞,替我宰了这个假牛鼻子杂毛老道。”
    燕人张慕飞就是东舵舵主。他一定多年来跟包无恙搭档惯熟。
    所以他暴雷也似的喝声起时,丈八蛇矛已如奔雷掣电般刺到吕顽石的面前了。
    换言之张慕飞早已一步冲出,只不过人人注意力都放在“有死无生”包无恙身上,所以他冲出后别人才发觉。
    燕人张慕飞使的是丈八蛇矛,那是长得不能再长的兵器,原本应该是战阵上,并且骑在马上施展才对。
    如果是步战这种兵器,一下攻敌落空及被敌人欺入的话,就等于赤手空拳了。
    不过人人都看见燕人张慕飞背后斜系一把长大古剑。
    这种剑其实也是战阵上武将常用的大剑,剑把特长,可以双手握持挥砍。
    所以如果你迫近张慕飞使他长矛失势的话,他还可以拔出大剑迎战,这也是战阵交锋时大将们的标准装备。
    总之,那多愁羽客吕顽石忽然陷入非常狼狈的情况中,因为最主要的是他被燕人张慕飞抢占了先机。
    故此他一时之间被张慕飞矛影裹住,一连被人猛攻几十招竟无还手之力,也一连退了三十多步还不能停住。
    吕顽石是真的不支败退,所以一直退到将近祠堂门口,神情甚是狼狈。
    “有死无生”包无恙居然能忍得住不去瞧看吕张两大高手的激烈战况。
    他第一步是悄悄移动身形,尽量接近陈归农。
    奇怪的是他脚下的高屐好象已变成脚板的一部分,根本一点声息都没有,而且很利落方便。
    包无恙第二步是突然发难出手,长达十五尺的钓竿也是无声无息破空刺出。
    象包无恙这种高手就算用一根茅草戳在人身上,也一定可以造成可怕的后果,何况这去钓竿本来就是他数十年前精心苦练过的兵器,软颤摇摆的竿尖即使刺中石头,大概也可以刺出一个深洞无疑。
    不过包无恙这时又令人(如果有人发觉的话)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因为他悄然接近陈归农,但是钓竿出手刺的却是相距较远数尺的“两头蛇”顾天义,而不是陈归农。
    不论是顾天义或者陈归农,都是成了精的厉害人物。
    老实说他们没有暗算你已经很客气了,你想暗算他们自然是难之又难的事。
    所以包无恙的钓竿虽然迅疾凶毒,但“两头蛇”顾天义竟然不慌不忙的挥钢叉封住也就不足为怪了。
    情形变得有些古怪,有点不正常,因为包无恙忽然象吃错药疯狂亡命进攻。
    这种打法除了有深分大恨的人之外,就是初入江湖、浮躁气盛的年轻小伙子。
    包无恙已经须发皆白,在江湖上享有盛誉好多年了,似乎跟“两头蛇”顾天义没有深仇大恨。
    无论从何角度来看,包无恙都不应该变成毛燥小伙子,不应该施展这种疯狂不要命的打法,所以他不是吃错药是什么?
    顾天义惊讶得忘记了忿怒,同时亦禁不住连退十步八步,才稳住阵脚。
    他自然知道其中必有古怪,所以百忙中还瞥视全场一眼。
    似乎没有不妥,罗翠衣虽然已迫近陈归农,却仍未出手。另外吕顽石和张慕飞那一对斗得正急,仍然激烈无比。
    但吕顽石却好象也略略改善劣势,已没有起初那么狼狈,不过,由于吕顽石的兵器是一支拂尘,既短而又有一半是软的,所以他虽距张慕飞只有十几步远,暂时也无法予对方太大的威胁!
    还有就是严温,他站在十几步来路处,身边除了六名年轻精悍佩剑汉子之外,还有十六个持抢握刀的剽悍大汉护拥两旁。
    严温竟需要这么多人护卫,是很奇怪很费解的事。
    大江堂严家“大江流剑法”的威名武林剑道中人无不知晓,严温难道未得其真传?
    此外,在树影下两边十二名大汉,却都被六十把强弓六十支硬箭瞄准威胁着。
    他们当然不敢乱动,因为六支硬箭已经万分可怕,更何况大江堂还有上百精锐人马从祠堂、树后等处钻出来?
    大江堂采取群殴混战策略绝对正确。不过,若是立刻发动而变成“速战速决”,形势则反而不利。
    速战速决只对吕顽石、陈归农、顾天义他们有利,以他们武功造诣以及他们阅历机智,能赢则赢,如果不顺利甚至有危险的话,当然撒退就跑,赶紧突围而去。至于带来的人手,那就只好由得他们自生自灭了。
    大江堂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利弊。但为何故意做成迅战迅决的局面?
    大江堂虎头香主李宽人出现在陈归农面前,把疑团解答了一半--大江堂决心要留下陈归农,因为西舵舵主秦三七死于他刀下。
    显然大江堂决心不惜代价要留下陈归农。
    所以就算李宽、罗翠衣两大高手合力攻击陈归农之事传出江湖,使大江堂丢尽面子,但也顾不得了。
    陈归农马上感觉出他处境之危殆,但他心神不乱,还能够判断得出大江堂四方八面的人物,注意力全部集中他身上。
    换言之,大江堂宁可让任何人逃得干净精光,但大江堂每个人必定全力堵截拦击陈归农。
    罗翠衣面庞上露出残忍无情的神色,右手一扬,绿影矫矢般盘旋飞绕,那是她腰间一条绿色衣带,解开来长达三丈。
    不过,由于在空中屈曲盘绕之故,所以只能攻击及十二三尺外的敌人。
    她的“玉篮翠带”号称武林一绝,但是对手既是陈归农,便使得她的“翠带”变成不怎么可怕了。陈归农觉得难以抗拒的不是“翠带”,甚至不是李宽人的“拂花令”,而是大江堂在场一众精选高手那种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压力!
    大江堂每个人显然都因为舵主秦三七之死而激起强大无比的斗志。
    每个人都想得要命,想要斩开陈归农身体,割下他的肉!
    陈归农从未遇见过这种特殊性格的帮会,通常任何帮会就算帮主当场被杀也不至于激起如此惊人可怕的斗志。
    所以虽他天性刁钻狡猾机智无比,却也不禁微微一楞,心中掠过一阵迷惘。
    他忽又发觉“翠带”、“拂花令”两般兵刃已经攻入要害。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就陈归农由于一瞬之间迷惘,所以失去机会而被罗翠衣、李宽人杀入最后的防线!
    陈归农刀势已经施展不开,他被击败倒下已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结论了。
    所以他感到敌人已经攻入要害,已经无可挽救。
    他又发觉自己一辈子竟以今日之战最是老实,老实得任何人都猜出他用哪一招应付“翠带”哪一招应付“拂花令”。
    在以往日子里,不论哪一次战役,他刀招的方向路数从来无人猜中过,故此十八路大刁刀名震江湖,所向无敌。
    既然现在招招被人猜中,所谓“失其所强者--弱”。既然失去了优点,剩下来的当然只有弱点了。
    陈归农最后仍然听到“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呼啸突围飞遁远逝的声音。
    他自己身体也飞上半空,那是因为在胸口中了一记拂花令又被翠带卷住抛高之故。
    他摔在地上时已经象一只死狗,没有人再向他投以一瞥,因为四周已经完全是大江堂的人,而大江堂的人眼睛却全部投注于秦三七尸身上。
    人人脸上都现出淡淡却真切的悲哀。
    看来秦三七这个舵主当了几十年,在大江堂一定很得人心。
    所以这一刻的生离死别,才有如此简单却极之隆重的哀悼场面。
    任何人都不免一死,然而有些人之死象蚊虫,象苍蝇。
    有些人却令人真心悲悼,而且记怀不忘。
    只不知后者能不能称为“强人”呢?
    麻雀本是吱吱喳喳不停跳动的小鸟,如果不动也不叫的话,大概就快变成死雀了。
    在沈神通眼中,从前那只快乐活泼的小麻雀已经从世上消失。
    现在这个女孩子虽然仍然漂亮迷人,却不是从前那只可爱的小麻雀了。
    麻雀闷闷不乐道:“他回来了。”
    沈神通道:“严温么?他为何要出门呢,如果我是他,我宁可挨揍也一步不离此地。”
    麻雀禁不住笑一下,虽然她的笑容看来无精打采。
    “你不是他,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很有风趣很有味道,但是他……”
    沈神通道:“别提起扫兴或不开心的话,我难道不需要轻松和开心么?”
    麻雀轻轻道:“你一定是最温柔最体贴的丈夫。”
    沈神通摇摇头,却忽然发觉这个动作太轻松潇洒,麻雀很可能看得出他伤势已好了十之七八。
    所以连忙故意皱皱眉头,才道:“如果我活不长久,我何必使人怀念记挂?我宁愿是个可僧的暴君,这样大家都会好过些。”
    “唉,你知不知道这种话多情得使任何女人心软掉眼泪?你真是公门捕快?你真是那个沈神通?”
    “喂,我们换个题目好不好?”
    “为什么?你怕我爱上你吗?”
    “我不怕,却只是不想,因为我好比风中残烛,每一刹那都有熄灭的可能。”
    “唉,沈神通,请告诉我,我该不该杀死严温?”
    沈神通大吃一惊,望望石室铁门,外面似乎没有任何人。
    因此他真心实意的替麻雀嗟叹一声,道:“别提这种事,如果鸡婆婆听见,不但我没命,连你也靠不住。”
    麻雀摇头说道:“鸡婆婆绝对不会对付我的。但严温却会,他是个非常邪恶冷酷残忍无情的人。”
    “但你绝对不可以杀死严温。”沈神通想了一下,终于给她忠告:“小麻雀,你年纪还轻,你可以经得起任何打击,但是世上有些事情是绝对不可以做的。”
    “我不明白,我恨他,我想起就觉得他很恶心。”
    “那是另一回事,可是你不要忘记,他是你的主人,他可能是你的丈夫,也可能会是你的兄长。”
    “如果你觉得如此已没有意义,已活不下去,反正你已决定放弃一切,你为何不悄悄地离去(死掉之意)?”
    “你为何一定要做些什么事情:难道一个人失去生命之后,还能够回顾欣赏你所做过的事情么?”
    麻雀瞠目道:“没有人跟我讲过这种话,我也从未想过死亡以后的事。”
    沈神通道:“大多数人避免不去想到死亡。更多的人一切思想不论幽深或者壮阔,不论卑俗或高雅等等,当思想走到‘死亡’界线时就自然止步收回。”
    麻雀问道:“你有没有越过死亡界线继续想下去?”
    “我也没有,因为你只能用生前的欲望感情,用现世间的学问智慧,去推论想像死亡以后的情况,但你会觉得自己荒谬可笑,而且你绝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沈神通停歇一下,又道:“我记得有一首歌词,那是向亲爱的人说的话,他说‘当我死去的时候,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也许还记得你,我也许把你忘记。’你瞧,悲伤之歌固然不必,报仇之举更是多余,因为你不一定还记得世间之事。”
    麻雀轻轻道:“但歌词也说‘我也许还记得你’。既然可能记得,许多事情就变得有意义多了。”
    “这话不错,可借你永远不知道现在的你,将来会有怎样的变化?这是我们在实际生活经验中时时发生的,所以虽然今天你非常痛恨某一件事,但明天明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后,你敢说你仍会痛恨么?你可能变成很喜欢很赞美。”
    麻雀眼中露出迷惘神色,她走入如此复杂变幻人生,而不幸碰上荒诞人物,不幸掉入离奇可怕的情网……
    “我该怎么办?不杀他难道要杀死自己?”
    她声音听来含有严肃意味,她一定不是开玩笑。
    以她的年纪,以她的行动性格,也许她非有一条路走不可,否则她真的可能自杀。
    沈神通道:“如果你忽然失踪,严温会不会知道原因?”
    这句话是替哑女人问的。哑女人带麻雀偷窥严温秘密这件事,麻雀如果尚未透露,当然对哑女人很有利。
    麻雀摇摇头,道:“他还不知道,但他有财有势,有很多女人也有男人,他不会在乎我失踪的。”
    “他对你的感情特殊,我敢担保这一点,所以你忽然失踪一定可以使他痛苦一阵。”
    “然后虽然他能找到别人代替你,可是他将永远很难过,因为他想不通以他的英俊潇洒,以他的财势地位,何以你会弃他而去。”
    麻雀离开时还带着深思表情,她同时又觉得奇怪,何以会把心事全盘托出?还向沈神通请教呢?她为何敢信任沈神通?
    严府在外表上并无异状,其实内里十分紧张,虽然还在大白天,但各处门户各处通道都有巡逻守卫。
    这些人都是大江堂精选的子弟兵,曾受过严格训练,个个手底都有几下子,算得是一支相当强大厉害的力量。
    严温坐在巨大书房角落的太师椅上,他认为一个时辰之前舵主秦三七被杀,继后那恶人谱上有名的陈归农则被李宽人、罗翠衣合力诛除。这些经过确十分精采,所以他直到现在眼中仍然闪动兴奋光芒。
    书房中还有少人,大江堂的香主李宽人、罗翠衣,舵主五湖钓叟包无恙、燕人张慕飞,还有一个走路像滑水似的哑女人,一直斟茶倒水等等。
    他们在这一个时辰中已有不少消息等到手。
    所以李宽人首先道:“秦三七虽然不幸死于陈归农刀下,但我们总算也报了仇,秦三七的葬礼要缓一缓才能办,要等到我们应付完这些强敌才能举行葬礼。”
    罗翠衣苦笑一声,说道:“现在已经查出的五个人,每一个都是十分厉害的强敌,秦舵主葬礼迟点举行也好,说不定还有人陪秦舵主先走一步,我是不是太示弱了?”
    包无恙摇头道:“如果有人竟会误会罗香主是害怕示弱,这个人必定是全世界最没有脑筋最愚蠢的人。”
    严温本来好像想发表评论,忽然,闭口无言,大概他不想做没有脑筋愚蠢的人吧?
    张慕飞没有开腔,一来地位稍低那么一点点,二来他素来沉默寡言。
    李宽人道:“我们杀死陈归农之事,虽然报了仇出了气,却也种下祸根。”
    别人都好像能了解他这话包含的意思,但严温的确不明白,幸而他的身份可以任意询问。
    “为什么是祸根?”
    李宽人道:“因为我们显示了有击败他们的力量,但也告诉他们不可单独对付我们,否则很可能就得到陈归农的下场,何况,联手夹攻甚至群殴是我们先做出来的,所以,他们亦不必顾忌江湖评论耻笑。”
    罗翠衣道:“他们若是肯联手对付我们,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抵挡不了他们两个人夹攻,他们若是走单,我们有两人出手夹攻的话,他们也受不了。”
    包无恙道:“据我所知,神枪门‘镜里移花’赵任重和‘拨云踏雪’李逍遥不但住在同一个客栈,而且看来已有联手默契,另外那个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荡,忽邪忽正的‘猛将’朱慎,更是个头痛讨厌的人物。”
    严温问道:“这个‘猛将’朱镇是不是外功极佳脾气暴躁的那个朱慎?”
    包无恙道:“就是他。”
    严温声音有点迷惑道:“我听说他能吃能喝,大谈大笑,为人并不令人讨厌。”
    包无恙道:“对,他是这么一个人,但我已注意到他好几年了,此人外表粗矿,一身武功亦是刚烈硬暴路子,但其实此人心细而聪明,很会算计利用任何人。”
    严温没等他讲完,插口问道:“你为何特别注意他。”
    包无恙道:“因为朱慎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荡,而五年前我发觉他对我们大江堂特别有兴趣,所以我也特别注意他,这个人现在对我们的威胁,武功尚是其次,而是他能把赵任重、李逍遥两人跟另外两人拉拢成为一个集团,另外两人就是‘长春藤’常逢,‘醉猫’周四平。”
    李宽人道:“这几个人能拉拢在一起,以前我听见一定不相信。”
    严温忽然微笑道:“这五个人中谁最厉害,最可怕?”
    看他样子好像突然有了应付之计,好像已经胸有成竹。
    别人反而大大担心起来,因为这位堂主的斤两他们都知道,如果严温乱来的话,他们就很难保护周全了。
    李宽人笑声很和气,真的活像面色红润和气生财的大掌柜。
    “这五个人各擅胜场,实在很难确定,指出某一个最高明,我们现在都头痛的要命,所以如果堂主你有妙计可以应付的话,请快点告诉我们。”
    严温耸耸右肩(左肩已经不会动):“我想派人暗杀他们。”
    话讲得轻松,但那些人岂是容易暗杀得了的?
    严温又道:“但现在他们究竟想对我们怎样?仍然要雷傲候和悲魔之刀?”
    李宽人道:“不错,如果我们说没有,而他们仍然不相信,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聚集本堂各种力量与他们一战,一是开放本府让他们搜查。”
    包无恙忽然道:“其实让他们搜查也是好办法。”
    严温面色马上变得铁青,冷冷道:“绝对不行。”
    包无恙忙道:“堂主别生气,我们虽然让他们搜查,但还有下文,我们可以要他们公开道歉,并且公开向江湖证明雷傲候和悲魔之刀都不在本府。”
    严温面色仍然坏透了,道:“想都不要想,你忘记我这条左臂?”
    包无恙讶道:“你的左臂?你并未告诉我们是如何受伤的,但难道是跟这些人有关?”
    李宽人道:“这一点可能是线索,堂主可不可以透露内情?”
    严温道:“沈神通,他废了我的左臂,但他自己也负重伤,现在还未死,还囚禁在地牢内,这个人岂是可以让外人看见的?”
    当然不能,这事一传出去,必定招来灭帮之祸,官府有无限庞大的人力物力作长时期的剿捕行动,任何帮会若是硬碰,毫无疑问迟早会覆灭。
    罗翠衣惊讶道:“沈神通绝对不会跟外传雷做候逃到本府一事发生关系。”
    李宽人麦示意见,道:“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这些人虽然比官府可怕,但至少我们若是失败,还不至于连累数以千计本堂子弟。”
    严温又现出兴奋神情,大声道:“对,本堂不但放手一拼,而且更要抢先出击,我意思是说最好以攻代守。”
    李、罗、包、张四人虽然都露出苦笑,却又一致举手赞同出击战略。
    只有一个人由头到尾都没表示任何意见,也不作声,但也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人就是哑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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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自惜好身手鼠辈却横行
    哑女人虽然不能说话,但耳朵却灵敏得惊人,所以书房这些人的谈话,她本人虽然有时走近有时走远,但每一句话都没有错过漏失。
    因此她眼中尽是钦佩仰慕神色,望着仰卧床上像病猫一样的沈神通。
    这个人本事真骇死人,一张纸条送出去,纸条上只不过写了很多数目字而已,但居然真能搬动许多当代正邪高手,把严府弄得鸡犬不宁。
    大江堂绝不是平常码头市井那种小帮会。大江堂基业稳扎近百年之久,数以千计的好手,实在是极强大力量,就算官府想扫荡铲除他们,只怕也不是省级官府所能胜任的。
    但沈神通连身体也离不开床板,就有本事使大江堂焦头烂额,好像有法力的道士烧一道符就召来许多天兵天将。
    沈神通侧耳听了一阵,才忽然由奄奄一息的病猫变成活人,坐起身微笑。
    “是不是有人来找大江堂的麻烦?”
    他怎能一望人家表情就知道了许多事情呢?哑女人佩服得叹口气,用手语回答:“是的,五舵舵主已死了一个。”
    然后哑女人又把听到他们的情况和计议详细“说”给沈神通听。
    等沈神通结束沉思之后,哑女人又道:“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你暂时还没有危险,你能不能替我弄几十个馒头?最好都夹着酱肉,还要水,用人参熬过的最好,有七壶就够了。”
    哑女人惊讶得连连眨眼,这个人无端端要这些东西干什么?莫非他知道将会被关起来很多天,而且没有饮食供应,所以及早准备?
    但又不对,馒头酱肉两三天就会有问题,会变坏。
    几十个馒头至少是半个月一个月的粮食,到那时只怕连老鼠也要离去,他难道虑不及此?
    沈神通微笑道:“你办得到么?”
    哑女人点头,带食物进来当然毫无困难。
    沈神通又道:“我希望有一把匕首。虽然匕首太短管不了用,但不至于手无寸铁也就差强人意了。我说句笑话,我们练武的人手无寸铁,就好像女人没穿衣服一样,总是觉得很别扭,很不习惯。哈哈哈……”
    哑女人摇摇头,表示一点不好笑。
    因为她时时赤身露体,并且是在一堆野兽似的男人中厮混,没有穿衣服,根本就不算一回事情。
    沈神通道:“我的笑话太糟了,请你原谅,但我还得要求你带一条钢锯片给我,你找得到那种东西么?”
    哑女人微笑一下,钢锯片又不是稀世珍宝,这种东西有什么难找的?但他要钢锯片做什么?
    这是因为沈神通这间特别宽大干净的石室虽然也有铁门,但至今都一直敞开,而且这道铁门不但从外面可以上锁,里面竟也有铁闩。
    如果是外面上锁,他有钢锯片亦无济于事,因为他根本够不着锯断锁头,如果是他自己在里面闩住铁门,他还需要锯断门闩吗?
    总之这个人脑袋里很多主意令人莫名其妙,令人猜测不透。但无论如何对大江堂一定很不妙,一定是可怕的打击。
    远说老店是镇江两家规模最大的客店之一,院落房间不计其数,附近设的饭庄也很有名,生意甚佳。
    不过未申时分饭庄内可就很冷清了,总共只有两桌客人在喝酒。
    一桌是三个壮年人,另一桌则只有一个人独自饮酌。
    独酌的人显然当地人,跟堂官很熟络,但另一桌的三人却相当惹人注目。
    其中有一个膀厚臂粗,坐在那儿宛如半截铁塔,相貌甚是威武悍猛。
    另两人其一儒巾儒服清俊潇洒,其一面色黝黑身子矮壮,一支大枪靠墙竖立。
    他们已喝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酒,但却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如果他们是仇人而不愿交谈?外表上看来又不像,因为他们神情很平静,偶然也互相举杯。
    假如是仇人的话,喝了这么久的闷酒不打起来才怪,哪里还会举杯互敬?
    独酌的酒客忽然也不孤独,因为有个汉子进来弯着腰跟他低声说话。
    店堂里仍然很静,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并没有打扰任何人。
    铁塔似的悍猛的大汉忽然开口说话,但话声却十分低柔,使人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
    “两位兄台,直到现在为止,李宽人、罗翠衣、张慕飞、包无恙四人仍然在严家,另外还有逾百的精选好手,又有几十个神箭手。”
    矮壮黑面汉子问道:“朱慎兄何以得知?”
    朱慎声音仍然轻柔得像春风与人耳语:“好教赵五兄得知,那边的人正是我派去打探侦查的好手,他们用暗号把情况告诉我,我们不必当面交谈。”
    赵五眨眼望住潇洒斯文的儒生,道:“逍遥兄怎么说?要硬干还是再说?”
    朱慎也望住儒生,接口道:“李兄,凭咱们三个人杀上门去,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咱们横竖不急,所以不妨瞧瞧热闹?”
    朱慎那副威武悍猛面庞上现出微笑:“是无形的热闹,两位兄台听我解释就明白了,热闹当然要有人制造出来,但如果我们看不见而又知道发生种种事故,这就叫做无形的热闹。”
    赵五也不禁微笑:“妙得很,但谁去制造热闹呢?”
    朱慎道:“是两位志同而道不合的人,我们似乎都不愿意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不过却不妨秘密配合行动以对付大江堂,换言之现在我们等于有五个人联合起来,不过分兵两路而已,他们一个是长春藤常逢,一个是醉猫周四平。”
    “他们已经出动?”赵五叹口气:“我们真的需要跟他们联手?”
    “大江堂实力不可轻侮。”李逍遥也叹口气道:“李宽人、罗翠衣联手威不可当,连陈归农也不堪一击,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赵五伸手拍拍枪杆,那支枪杆粗如鸭卵,一望而知十分沉重:“请问朱兄,我们等看什么热闹?”
    “常逢、周四平他们已经出动,我们三人虽然坐着喝酒,但铁定可以收到牵制以及吸引大江堂注意力之效。”
    “这一来常周二人就更易闯入大江堂总坛,我希望他们这次行动能杀死守在总坛的东舵舵主方重和北舵舵主钱立品。”
    “如果这两人除去,大江堂三香五舵八高手就只剩下一半了。”
    原来他们三人坐在此地喝酒,吸引了大江堂注意力,而周四平和常逢却出动突袭。
    周常二人若是得手,大江堂势必陷入混乱,也势必要抽调人手回去总坛坐镇及善后。
    当然最理想的是李宽人和罗翠衣分开,他们若是分开力量就大大减弱了。
    这种热闹自是很值得看也值得等。
    朱慎又用轻轻柔柔声音道:“分兵两路,我们就可以不必跟周四平常逢坐在一起喝酒,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些,两位兄台以为如何?”
    隔壁桌子又剩下一个人独酌,一切情形恢复原样。
    堂倌送来一盘使人垂涎的五香牛肉和卤蛋。
    他们都想动筷,因为午饭距现已有两个时辰,就算是普通人也会饿了,何况他们正值壮年而又一身武功,身体强健那是不在话下。
    不过他们都没有动手,因为有人进来,这个时分有人来光顾已经值得奇怪,何况来人又是两个女的,都十分年轻漂亮,一个是大家闺秀小姐装扮,葱绿色上衣配深绿色衣裙,还有头上碧油的钗钿,嫩白手腕套的也是上好翡翠玉镯。
    另一个虽是丫环打扮,但俏丽不减于小姐。
    她们居然径直找张桌子坐下,由颈到脚都绿得很美的小姐垂眼不敢瞧看任何人,但那俏丫环却瞪大眼睛到处张望。
    整个厅堂都浮动着细细甜甜香气,朱慎等三个男人却很有兴趣地轮流跟那悄丫环瞪眼睛,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那么朱慎、李逍遥、赵五等三人老早被她杀死好几次。
    不过他们终是有身份有名望而又是正派(除朱慎外)的武林高手。
    所以虽然觉得有趣,却不谈论她们,更不会出言调笑。
    由于他们目标对着大江堂,所以禁不住想起罗翠衣,这位女性高手向来全身绿色,但罗翠衣已是中年妇人,这个小姐却只有十九二十岁,显然决不会是罗翠衣。
    “猛将”朱镇一动筷子就是好几块牛肉送入口中,李逍遥、赵五也开始动筷。
    忽然香气弥漫,那是女人用的香料的香味,并不是饭店的菜香肉香。
    只见那丫环拿着一个玉瓶,打开瓶盖嗅闻。
    小姐用低低却娇软悦耳声音道:“别闻啦,快送去给王姑娘,小心别洒了。”
    俏丫环起身就走,她显然要把这瓶香液送给住在客栈的“王姑娘”,所以不向外走,而是走向饭堂后侧通入客栈的门口。
    她一边走一边将瓶塞塞回瓶口,谁知此时一只花猫箭也似窜入饭堂,后面一只大黑狗汹汹冲入疾追。
    俏丫环被大黑狗绊一下,惊啊一声,身子向前直仆。
    李逍遥距她最近只有数尺,所以扭腰一伸手就抓住俏丫环胳臂,使她免去仆跌地上之祸。
    俏丫环吓得面色苍白全身发抖。
    李逍遥待她站稳便立刻放手,道:“别害怕,那只狗已经跑掉。”
    绿衣小姐娇声道:“谢谢先生帮忙,阿慧,你先回来。”
    俏丫环回到小姐那边坐下,直到这时她总算把瓶塞塞好。
    李逍遥皱起鼻子嗅闻一下,朱镇和赵五却微微而笑,这是因为李逍遥身上已沾了几滴香液,所以香得比浓妆艳抹的女人还要香。
    如果李逍遥不是当代名家高手,又如果大家都年轻十岁,朱赵两人一定会讲几句“飞来艳福”之类的俏皮话。
    李逍遥耸耸肩头,道:“在下换件衣服就来陪两位喝酒。”
    朱赵都忍住笑点点头,他们自己也赞成李逍遥去换衣服,否则他这一身浓香如果走到街上,不被人齿笑才怪,尤其是李逍遥是一个白面书生。
    李逍遥走了之后,赵五吃第三个卤蛋,他忽然整个面孔都僵住,嘴巴动也不动。
    如果不是眼珠还会转动,别人一定以为他突然中风死掉。
    朱慎皱眉但声音很轻柔:“怎么啦?那蛋有问题?”
    赵五眨眨眼睛,露出苦恼表情,由于嘴巴里塞着一只鸡蛋,虽然不算大,但话声却变得十分含糊不清了:“臭蛋,好臭……”
    朱慎这时又不能不忍住笑:“为什么你不吐掉?含在嘴巴里终究还是闻得到臭味的。”
    这道理谁不知道?哪里还须你朱慎提醒?但是邻桌有那小姐和丫环,若是大口吐出,自然很失礼,朱慎你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赵五端一杯茶匆匆起身,飞快走出通入客栈内那道门口,就在天井沟渠边大口大口吐出那只臭得可怕的卤蛋。
    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臭的卤蛋,简直把人臭得头昏眼花,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吐出来。
    这时候就算世上感觉最灵敏的人也一定变得迟钝。
    因此两把长剑尖锋已碰触及赵五双肋要害时他才发觉,也就可以原谅,可以解释了。
    只不过,赵五根本不必向任何人解释,因为性命是他自己的,而且性命只有一条,实在是宝贵无比。
    如果这条性命失去,任何原谅任何解释也都失去意义。
    赵五虎吼一声,左手中的茶杯连茶带杯挟着凌厉无匹的内力扔出,右手反掌拍出。
    掌上当然也用足平生功力,迅猛如雷轰电击。
    两个人在赵五左右两方飞起,但显然他们并非自愿飞跃,而是被赵五茶杯和右掌击中。
    赵五的茶杯和右掌已经用尽平生功力就算两具铁人也能够打弯打断,何况两个活人而已。所以他们都飞出两丈外才叭达一声坠地,而且显然一招毙命了。
    这两把剑仅仅刺入赵五双臂寸许之深而已,虽然所刺部位乃是要害。但剑刺得不深,所以以赵五一身精湛功力,根本不当回事。
    只不过当他运足平生功力反击左右敌人,而且得手之时,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间,另外有一把长剑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后心要害。
    这把长剑顺利轻松得有如用一把刀子插入流水中一样,连一点涟漪,一点波纹都不曾引起。
    大名鼎鼎位列当代高手的“镜里移花”赵任重身子依然屹立不倒。
    他明明感到剑尖已刺穿心脏,几乎从前胸穿出来,但他仍然没有倒下。
    赵五徐徐掉转头向后面望去,他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面貌英俊却又满面狠厉之气的人。
    此人的剑仍然插在赵五背上,所以他现在赤手空拳,跃退寻丈。
    赵五道:“你是谁?”这一问有没有多余了一点儿?
    “我姓郭,人家都叫我郭五郎,我是大江堂严堂主十二贴身护卫之一。”
    “哦,郭五郎?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宇。”赵五声音很稳定:“你们使用的布置手法,还有你们的剑法,都是暗杀道恶毒手法,严温是暗杀道中高手?”
    郭五郎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剑是用来杀人的,明杀暗杀有何分别?”
    “当然有分别。”赵五又摇摇头,并且叹口气,想不到英雄一世,却丧身于暗杀道诡计和无名杀手剑下。
    暗杀道也有很多层境界,到了高层境界的著名杀手,就不会使用诡计。
    他仍然面对面刺杀敌人,唯一分别就是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不论任何门派,都寓有强身自卫之意思,所以不一定每招都能致人死命,但杀手的剑法却是任何一招都足以致死对方,甚至不惜自身负伤或者同归于尽。
    赵五又深深叹口气道:“你绝不是暗杀道天下第一的‘血剑’严北训练出来的人,如果是严北训练的人,绝对不会用这种不光采的阴谋诡计以及剑法。”
    郭五郎双眼直视发征,声音没有自信和软弱:“我虽然杀死你,但你仍然瞧不起我?你为何要说这些话?”
    但赵五已忽然跌倒。
    刚才赵五一声虎吼,不但饭堂内的“猛将”朱慎听到,连遥隔两重院的李逍遥也听见了。
    可是李逍遥连寻思赵五发生何事的余暇都没有。
    因为当李逍遥脱掉外衣只剩下一条短裤之时,突然间三股劲风袭到。
    李逍遥久经大敌,在这刹那间居然还能发觉那三股功风虽然都是锋利刀剑,但其中两把的主人身上透出奇怪的使人作呕的臭味!
    另一把剑则告诉他那是凶毒杀手的招式。
    事实上任何人匆匆忙忙脱掉衣服时,心思和感觉都会因为脱衣而分散,警戒的注意力不能够集中,所以这真是偷袭的好机会。
    李逍遥名不虚传,居然能及时发觉甚至还有余暇暗暗冷笑一声。
    他不慌不忙掉转身躯,于是可以看见偷袭的三个人。这一眼的印象虽然使李逍遥惊异难忘,但他并没有因而乱了自己方寸。
    他身如行云流水,退了三步,暂时避过那三人恶毒凶厉的偷袭。
    使他惊异难忘的不是刀法或剑法,而是这三人之中使刀的两个人,也就是身边恶臭的两人。
    严格说来他们根本不像人,他们身躯佝偻,两手特长,全身都是黑毛,脸孔丑陋得可怕,塌鼻掀唇有如猩猩。
    尤其是他们的刀法全是有去无回的招式(即只攻不守,但也只有李逍遥这等当代高手才察觉得出),好像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性命。
    似乎他们活到如今唯一的原因,就是跟李逍遥拼命(如果把李逍遥换为别人,也是一样)。总之,这两人简直是没有人性,不会思想的恶兽,所以他们两把锋快耀目的长刀,激射出厉森寒气。
    李逍遥若是胆气稍弱武功稍低之辈,只怕这一照面,就已骇得四肢发软任凭杀戮了。
    第一个使剑的人大约二三十岁,面貌俊秀。不过眼神森冷,满面杀机。
    所以任何人都瞧得出他决不是斯文讲理之士。
    他一剑落空便忽然退出房外,身法甚快,显然是早已盘算过每一步行动。
    但另外两个恶兽般赤裸上身的丑汉,两把刀却横劈直砍疯狂攻到。
    他们喉咙中还发出咆哮声,做成说不出的狞恶诡异气氛。
    李逍遥身子动都不动,双手探出,食指疾弹,双手两指一齐弹中两把长刀,由于时间一样,所以只听到一声“当”的响声。
    只见两把长刀分向左右屋顶斜飞出去,竟然都插在屋梁上。
    不过那两个丑陋恶汉仍然空手扑到,而且不是咆哮而是怪吼嗥啸。
    李逍遥每个动作都很潇洒,双手划个小圆圈一勾一拨,只见两个恶汉健躯都转了方向,互相碰撞在一起,也互相紧抱齐齐用牙齿噬咬对方咽喉。
    当他们一齐反冲乱咬绊跌时,李逍遥已挥手以两掌分别击中他们后背。
    咆哮吼叫声音立刻停止,那么疯狂凶暴的动作也忽然消失,只剩下两具不会动弹的尸体。
    李逍遥举手就弄死两个恶汉,不但全无欣慰之色,反而显得很沉重很愤怒。
    他自从退后了三步之后,双脚一直没有移动过。
    门口持剑的汉子压剑欲发,凶狠地死命地盯住李逍遥。
    李逍遥叹一口气,说道:“想不到我‘拨云踏雪’李逍遥今日死于无名小辈手中。”
    他似乎感到眼前模糊,所以用力眨眨眼睛:“你们胆敢暗算于我,难道连姓名来历都不敢报上?”
    门口那人冷冷道:“我是姜大成,是大江堂严堂主十二贴身护卫。”
    李逍遥道:“床底下那个呢?”
    姜大成道:“他也是十二护卫之一,姓黄名光明。‘’李逍遥摇摇头叹一口气:“他躲在床底下暗算我,为人行事一点也不光明。”
    如果李逍遥不是口口声声提到“暗算”,别人一定很难发觉床底下伸出一把长长窄剑,剑尖已深深刺入他小腿。
    怪不得他退了三步之后就不再动弹,任谁小腿上深深插着一把剑,保证也不肯移动脚步,除非那把剑缩回去或跌落地上。
    可是这时那剑已无人握住又插得太深,所以既不会缩回亦不会掉在地上。
    李逍遥用力眨眨眼睛,但看来他的确已经视线模糊,面色也苍白如纸。“你们不但用卑鄙暗杀手段,那黄光明的剑上毒性更是厉害不过,我虽然尽力运功迫住毒性了,却白费气力,这究竟是什么毒?”
    姜大成声音冰冷,也没有丝毫羞愧意思。
    “只要暗杀成功,用任何手段都一样,死亡难道有分别么?黄光明剑上之毒当然很厉害,如果是别的人被刺中,老早就七孔流血而死,你何以还能够活着?”
    “因为我……想杀死你……”李逍遥身体摇晃几下,慢慢蹲低:“可惜……可惜我遏制不住毒力……”
    他仍然能够伸手拔出那把窄身长剑,只见剑尖那大约半尺的一截,蓝光湛然,显然是剧毒无比。
    姜大成见他手持毒剑,心中大为惕凛,不过又见他站都站不起身,所以亦不退开,只横剑加意防范。
    李逍遥上身蹲低了,就可以看见缩在床底角落的黄光明,但他似乎已无能为力出剑报仇,只能恨很瞪他一眼:“黄光明,不但你学雷傲侯做缩头乌龟,连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也都一样的,你们都不敢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只会用暗算手段。”
    门口的姜大成应道:“几位香舵主都赶回总坛对付‘长春藤’常逢和‘醉猫’周四平,你们算是正派人物,所以派我们来收拾你们。”
    这种战略的确很有道理。
    如果姜大成他们这一套使到常逢、周四平身上,一定失败无疑。
    李逍遥是因为身上沾染香液而赶紧回房换衣服,在换衣服过程中;不免有疏忽而露出可乘之机,如果是常周那两个恶人,身上沾了香液根本不打紧,绝对不会回房更衣。
    又如果常周二人任何一个吃着臭蛋,定必当场一口吐在地上,哪里理会有女孩子在旁边而不好意思乱吐。
    李逍遥已听见赵五大吼之声,又见迟迟无人来援,心知赵五和朱慎一定已发生了问题,当下剑尖移转对准床底下的黄光明。
    黄光明见他中了毒剑好久还不死,本已大为惊讶,现在又见他挺剑相向,更不敢怠慢。
    双臂一振,整张床铺呼一声飞上半空,登时梁折瓦穿,不但弄出一大片震耳声响,而且木头砖瓦纷纷飞坠,使人睁不开眼睛。
    不过屋瓦梁木跌坠下来,已经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了。这是因为当黄光明振臂震飞床铺站了起身之时,李逍遥不但也能站起身而且动作之迅速,使人难以置信。
    李逍遥在这刹时间闪电般刺出一剑,湛蓝色剑尖只刺入黄光明肚子半寸左右就收回去,因为他的人已经倒纵出房,毒剑当然也跟着他出去,所以只剩入半寸深而已。
    刚才说屋顶的瓦片梁木掉下来,对任何人不构成威胁,正是因为黄光明肚子已被毒剑刺一下,那毒自然是非常可怕的剧毒,黄光明有解药,亦可能没有。
    但不管有或没有,由于李逍遥剑尖上另有一股内力冲入他经脉中,使他有如像木偶动弹不得。所以有没有解药都变成毫无意义。
    屋瓦和碎木以及那张破裂的床铺掉下来时,有一部分落在黄光明身上。黄光明既不会躲闪亦不会叫喊,静寂无声地埋在瓦木底下。
    李逍遥则已经跃出屋外,所以房间内一切与他无干。
    他提着毒剑,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姜大成,从他面上,从他动作,一点瞧不出毒剑对他有何影响。
    “你们都是相当厉害的杀手,可惜卑鄙了些,也似乎不求上进,所以你们永远不会成为伟大的杀手。”
    李逍遥语声清晰而又从容,好像跟一个朋友谈心。
    姜大成最强烈感觉是,明明人家站在眼前,而且只有孤身孤剑没有别人相助。
    但何以好像四方八面都被他封锁住?似乎向任何一方逃窜都不妥当,都有危险?
    莫非一流高手便有这种气势威力?李逍遥无疑是当世一流高手,但他中了毒剑竟还这么的可怕?
    李逍遥叹口气:“你们只是较杰出的鼠辈,想不到我李逍遥下场如此可悲?”
    他又叹口气:“姜大成,我三剑之内就取你性命,绝对不多用一剑。”
    姜大成激起雄心壮志,因为自从他出任严温十二护卫之后,也曾见过不少高人名家。
    “哼,三剑就能取我性命?杀了我也不相信。”姜大成微微冷笑:“三剑?真的只用三剑?何以不是两剑或是四剑?”
    话声中尽是讥嘲不信之意。
    “因为我只有三剑的力气。”李逍遥居然十分坦白地说出来。“如果超过三剑,我便没有气力取称性命了。”
    原来如此,那么只要设法躲过他绝命前的三剑,岂不是可以逃过大劫?
    但姜大成突然觉得很不对很别扭,为什么每个念头就是“逃避”?为何不能像有些人昂然不惧、奋起应战?
    何况已曾练武多年,若是连人家三剑都接不住,则死在这种人物剑下又有何憾呢?
    可惜这个念头一掠即逝不留下痕迹,他仍然考虑如何逃过这一定是极可怕的攻势。
    李逍遥长笑一声挥剑刺去,剑招很平凡,是人人皆识的“仙人指路”。
    但剑势速度还有无形无声又的确存在的强大信心,使得这一招正如白开水加上很多味精--清水变鸡汤。
    只这么一招,姜大成已拟想了七种逃避身法,竟然全都用不上,竟然没有一种有用处。
    姜大成虽然勉强扬剑封挡,但已经没有用了,连不懂武功之人也看得出。
    因为李逍遥那把毒刻已刺中姜大成心窝,刺得不深,却足以瓦解任何挣扎抗拒。
    李逍遥的确人如其名,既潇洒而又逍遥。一剑奏功就飘开七步之远,还随手把毒剑丢掉,微微含笑背负双手:“现在,我们都是一样了。”他声音很平静,但难道死到临头他仍然能保持风度?抑是他当真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姜大成由于全身感到麻木而跌坐地上:“你的确是当世高手。”他口气很真诚:“我连一招也挡不住,我输得死得心服口服。”
    “你如果不作逃过我三剑之想,大约可以斗上二十招。”李逍遥口气也是真诚得叫人不能不信:“现在你一定明白何以一招都挡不住的原因了?只可惜我们已没有机会再试。唉,化鹤如今归去,悲欢旧业付谁?”
    含有无限惆怅无限遗憾的长吟声中,李逍遥面色很快就变得苍白。变得可以令人一望而知他生命已走到尽头,当真要化鹤归去了。
    只不知“猛将”朱慎情况如何?如果连他也遭暗算,那么他们这个集团可说是一败涂地了。
    “猛将”朱慎当他一听到“镜里移花”赵任重赵五的吼声,就立刻跳起身。
    第一个念头自是赶紧出去瞧瞧,但第二个念头却是完全相反,只因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既然人家遣派杀手对付赵五甚至李逍遥(后者遭遇他尚不得而知,只不过猜想而已),怎可能放过我一个?
    饭堂突然弥漫着恶臭,以朱慎见识之广居然也说不出那是什么一股可怕味道?
    只见四个赤裸上身,只穿一条短裤的汉子,两个持刀两个提斧,忽然出现在他四周,恶臭就是从他们身上发出。
    朱慎望见之后也就觉得不稀奇了,因为这四个汉子倒是有七分像大猩猩,只有三分像人。
    他们满身黑茸茸长毛,黄色獠牙外露,身子稍稍佝偻有如猿猴,他们既然似兽而不似人,则身有恶臭何须感到奇怪?
    不过这四个恶兽似的汉子却有一种凶厉杀气。
    他们显然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所以眼中泛闪残忍得近于疯狂的光芒。
    朱慎外号称为“猛将”,又能被推为当代高手,当然除了凶猛之外,武功智力也真有一套,否则焉能挣到这等地位?但现在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四个丑陋恶兽似的汉子,一定赋性比他更为凶残猛恶,只因他们只有三分是人,所以不能以常情而论。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大江堂派来的杀手。
    大江堂居然能当机立断,敢施展先发制人的手段,这一点却也不能不佩服的。
    无论如何朱慎当前唯一要务,就是如何应付这四个怪物,只要摆得平今日的危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领教大江堂的手段。
    以朱慎的武功造诣和威名,还有他那凶暴悍猛的脾气,任何人都敢打赌他八成拔刀冲上去斩杀,有两成可能则是横刀待敌。但“猛将”朱慎居然做出任何人想不到的事。
    他忽然钻入桌子底下,就像忽然碰上危险的胆小女人的反应一样。
    事实桌子下半点儿都不安全,桌子除了一张厚硬桌面之外,就是四条桌腿,谁都能从四方八面向他攻击,只须弯低身子就可以了。
    “猛将”朱镇却绝对不是这种想法,因为第一,大江堂既敢发动攻势突袭,而连赵五这等人物也显然遭遇暗算发生了不幸,可见得大江堂必作精心布置,也有相当把握。
    所以绝对不能够轻视这四个恶兽似的汉子,也更不能冒冒然就当他们是真正敌手。
    第二,他心神丝毫不乱,所以,他已听见有十几个人包围着饭堂,并且都扳开了墙壁的好些砖块。
    这些人要进来的话,饭堂前后都有门户,又没有人防守,他们何以不涌入来而挖开墙壁(墙上的砖块显然也是早就弄松,所以他们能够很容易地就弄开几块砖头)才钻入来?
    所以不用多想也可以断定这十几个人绝对不是想钻进饭堂,既然不钻入来,他们在墙上开个洞干什么呢?
    答案浅之又浅,这些人不是想用强弓硬箭,就是可怕的独门暗器。总之,他们决不是开个洞作壁上观,这一点朱慎连人头都敢打赌,也因此他忽然钻入桌底,就变成不是没有意义的举动了。
    饭堂内自然不止一张桌子,相反的,桌子比任何场所都多,故此朱慎从桌子底下忽左忽右,一张窜过一张,坚厚的木头桌面就变成极佳掩体,可以使他不受十几个墙洞向他瞄准的硬箭或暗器的威胁伤害。
    “猛将”朱慎还有一点最狠不过,那就是一刀劈死门口那个又丑又臭的汉子之后,径自冲出了店外,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他居然连赵五和李逍遥的安全生死全然不管。
    只管自己逃命,相信没有人能够做得出,但朱慎却做出来了。
    饭堂瓦面忽然有四处裂开,乒乓哗啦声中,四个装束利落手提长剑的人飞落地上。
    他们的装束神情都跟郭五郎、姜大成、黄光明一样。
    他们当然也看见“猛将”朱慎夺门而去,不过他们的步骤丝丝入扣极为准确。
    所以他们瞪破瓦面飘落饭堂的行动也已来不及更改取消,也因此他们等于投入一个没有敌人的战场。
    饭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刚才暗暗向朱慎通消息那个本地汉子弄出低微声响。
    这种声响平时不大容易听到,而且他也不想弄出来,只不过他全身抖个不住,这也是他无法控制的。
    由于他躲在桌底下,身子埃触桌脚和椅子,故此他身子一抖就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了。
    没有人瞧他一眼,那四个剑手动作一致而又迅速,齐齐长剑归鞘,大步向店外行去。
    他们刚走到门口,忽然有些声响使他们惊愕停止。
    那是沉重却不甚坚硬的物体坠落地面的砰匐响声,人人都马上想到那是“人”在高处跌落地面的声响。
    但谁跌在地上?现下扒在高处的只有大江堂十二名神箭手,他们轻身功夫过得去,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跌落地上。
    如果是他们坠地弄出声响,显然必有外来因素,说得直接一点,那就是有人把他们击坠,决计不是自己失足跌下,何况就算有一个失足,也断乎不会连续七八九十个先后跌下。
    四名剑手虽然都是严温十二护卫,但其中当然也有发号施令的领队。
    这时其中一人厉声道:“弟兄们小心,分散到四面屋角。”
    他们动作都很快,话声刚刚消失,四个人已分占饭堂四个角落。
    反而原本在饭堂内又丑又臭的三个汉子(本来四个,其一已被猛将朱慎杀死),却变成在内圈中。
    外面砰匐人体坠地之声至少响了十下以上,如果是那批神箭手被杀,至少也有十个以上遭遇不幸,甚至很可能十二个全部被歼。
    然后店门出现一个人,正是“猛将”朱慎,此人果然不愧是当代一流高手,身手之强,应变之机灵,实在使人大出意外。而且他卷土重来一眨眼间,就歼灭了敌人一大半的力量。
    如今敌方只剩下七个人,其中有三个还不能算是人,而只能算是野兽。
    朱慎目光一转,突然大喝一声,声如霹雳,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响而又疼痛。
    他这一声大喝自然不是胡乱吃喝壮胆,喝声犹自轰轰隆隆震耳之际,只见他连人带刀化为精光耀目风雷进发的长虹,宛如电掣般在饭堂内绕个圈子。
    这一招只要有点眼力之人,都能够瞧得出那是无上奇妙人刀合一的刀法。
    尤其可怕的是他那种凶猛暴烈有如烈火的气势,简直是无敌不杀无坚不摧。
    所以刀光星旋电掣那么一刹那,旋即变回高大轩昂的朱慎。
    但饭堂内已经有三人倒下,便是那三个恶兽似的汉子。
    “猛将”朱慎身形露出之时不是在饭堂当中而是在东首角落,他那柄像雪一般寒光闪耀的长刀横搁在一个剑手咽喉上。
    即使是不懂武功之人,看了这等情形,也知道朱慎那把锋快长刀只要稍为紧一紧,那个剑手咽喉必定裂开一道口子。
    这意思是说朱慎随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死那名杀手。
    大江堂的人目下在场的只剩下四名剑手,而其中一个却又是命若游丝,一点也靠不住。
    偏偏这一个被威胁的又是四名剑手的领队,所以一时之间全无声息,也无全行动。
    朱慎洪声大笑一声,道:“老子刀下向来不想有无名之鬼,你们报上名来。”
    被他长刀架住咽喉的剑手脸色苍白如纸,道:“在下熊知本,他们是车十一,金无敌和李沛,我们都是严堂主身边十二护卫。”
    朱慎道:“你们只是下三流的杀手,就像江湖上玩魔术的人,如果没有别人替你们分散对方注意力,你们根本全无作用,你们根本不敢面对面的拔剑拼斗。”
    他的声音流露无限鄙视意思,连性命有如俎上鱼肉的领队熊知本也是气恼或是颓丧得面色大变,其余的人更是不必说。
    朱慎又用极为鄙视声调说:“你们就算能杀死十个一百个武林高手,但鼠辈就是鼠辈,永远变不了虎豹龙凤,我希望你们还听得懂我的意思!”
    听不懂才奇怪,任何人谁不想力争上游,谁又不想做个堂堂正正气凛千秋的英雄?但能做到么?
    现在朱慎也看清楚四个人的相貌,很令人诧异的是他们全都相当英俊,年纪也都是二十九三十岁左右,由此可知这批护卫杀手都是同一时间训练出来的。
    以朱慎久历江湖的眼光看,车十一和金无敌两人相貌似乎正派忠厚些。
    至于熊知本和李沛眼睛相貌都透上奸险味道,朱慎很不喜欢这种味道。
    所以他长刀稍稍吐出一点,熊知本只低哼一声,转眼间全身软垂,沿着墙壁跌落地面不再动弹。
    朱慎已经走到饭堂当中,眼睛望住大门外,完全不看那三个活人一眼。
    “你们已经看见了,我杀人也不会眨眼,你们哪一能逃出店外,就算是捡回性命。”他声音冷如霜雪,丝毫没有凶猛躁急之意。
    此外他的话也讲得明明白白,由得他们自己选择。
    两边墙角同时响起暴厉喝声,当然随着喝声还有两把长剑宛如迅雷急电攻到。
    朱慎居然还有余暇叹一口气,心里说:我的眼睛果然没有看错人。
    出手攻击我只有车十一和金无敌,不问可知李沛必是趁机逃走了。
    车十一和金无敌两栖长剑完全落空,既刺杀不到敌人,亦没有遭遇反击。他们都看见猛将朱慎使出宛如鬼魅身法,从两把长剑空隙处闪出去(其实这个空隙本该有第三把长剑堵住,可惜没有,所以才变成空隙)。
    朱慎并非闪避而是追杀,他那魁伟如一座铁塔那么巨大的身子,竟比狸猫还灵巧轻快,真使人咋舌。
    只见他刀光挥扫闪耀出一道光芒,立刻有人惨叫一声,鲜血迸溅。
    那人就是李沛,他上半身已钻出那些箭手弄开的墙洞,但下半身却掉下来血淋淋摔于地上。
    朱慎一刀得手,迅速跃回对车十一和金无敌。话声平淡冷漠说:“我知道他最狡猾,他一定会利用你们而自行逃命,你们事先可曾想得到么?”
    车金二人都怔住,那李沛忽然舍弃战友独自逃生之举,他们的确想不到。
    然后金无敌厉声道:“朱慎,不必多言,咱们决一死战。”
    车十一声音显得比较冷静:“对,朱慎,虽然我们很佩服你的眼光,也很佩服你的刀法,但今日强存弱亡,只怕已没有第二条路了,我和老金将要联手出战,请赐教。”
    朱慎笑道:“这才像话,若是都用鬼祟卑鄙的手段,谁还需要辛辛苦苦修习武功呢,请。”
    他横刀胸前,脚下不丁不八,看来架势虽是平凡,但自有威震千军横扫六合的气慨。
    果然不愧是当代高手,也怪不得李宽人、罗翠衣、包无恙等名家十二分重视,若论真才实学,严温的一十二名护卫的确还差那么一大截(其实武当鹰派的司马无影一出剑已杀死两个护卫,就已经可以看得出此中区别了)。
    车十一和金无敌压剑待发,脚下一步步绕着顺时针方向转圈,当然他们必须找到机会(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影子),才可发剑。
    只可惜现在已轮不到他们主动了,武功和智慧其实是合二而一的东西,有高低强弱的话,就是不能打马虎眼不能混过去。
    朱慎忽然须发戟张,神态威猛有如暴虎怒狮,大怒声中,一刀劈出。
    金无敌虽然同时一剑刺出,却被一股强厉劲气震得连退七八步,这当中还撞翻两张桌子。
    车十一却没有他这么好运气,他的长剑招架敌刀之时已经折断,这还不是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车十一的头颅有半边飞出寻丈,白色脑浆鲜红血液喷得满地。
    车十一当然马上就死了。
    金无敌面色灰白,眼中露出凄惨光芒,你也一定能够了解他的心情,如果你含辛茹苦,刻苦锻炼了多年武功,却发现挡不了敌人一招,你岂能不灰心气馁,岂能不感到凄惨痛苦?
    朱慎居然收回了长刀,声音很平静道:“金无敌,每个人资质禀赋都不同,古代的左思的三都赋用了十年时间才写出来,司马相如有名的长门赋却提笔就写好,但他们谁也胜不过谁。”
    金无敌讶疑不已,所以声音也很不自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写文章跟武功一样。”朱慎那么高大魁伟粗猛的人,话声居然很柔和毫不凶恶。“有些人学一招费上好几日时间,但有些人一看就懂并且也使得出来,这两种人若是十年八年之内拼斗,当然聪明的后者获胜无疑,但如果有三二十年时间,结局就难说得很了,因为如果有足够时间,则学得快懂得快的人,优点就丧失了,你看有没有道理?”
    金无敌呐呐道:“很有道理,我从未听过这么有道理的话,可是,这跟我们目前局势有何关连?”
    朱慎道:“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你年纪还不大,还有机会变成真正一流高手,你虽然已苦练过十年八载功夫,但还不够,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踏出此门,给我走得远远的,决不许回大江堂不可回到严温身边,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你可能成为我真正的敌手。”
    金无敌怔一下,才道:“有没有其他条件?例如要我供出大江堂和严府内幕秘密等等?”
    “没有。”朱慎说得斩钉截铁,“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就行。”
    金无敌长剑归鞘,拜倒地上,然后起身出去,临走之时只说了一句话:“你才是真真正正第一流高手。”
    朱慎微微而笑,但笑容中却掩不住苦涩之意,想那李逍遥和赵任重何尝不是一流高手,但他们却亡于鼠辈手下。
    他一面动身视察李逍遥赵任重的结局,一面在心中连连叹气,像李赵二人被暗算身亡,固然很不值得。但就算十九年前我父亲何尝不是威名赫赫身负绝学的一流高手?父亲他虽然死于天下第一杀手血剑严北手底,但事实上他与死在鼠辈手中有何不同呢?
    严温面色坏得无以复加,但面色环很可能只因愤怒,然而他这刻决不是愤怒,却是有更多的恐惧。
    他无法再在太师椅上坐得住,起身踱了几个圈子,心中烦躁得想狠狠打任何人几鞭子。
    但哑女人刚刚奉命去瞧瞧沈神通情形,而儿子严星、严雨甚至小麻雀都跟随鸡婆婆躲在秘室(那儿地方很大,有厅有房,所以应该称之为秘屋)。
    眼前的唯一生还者郭五郎平时还可鞭打,但现在却不行,因为这次动用了九名贴身护卫,还有神箭手和野兽似的恶汉不算,却只回来一个,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然而敌方三个人却只死了两个,而最可怕的猛将朱慎又不知去向,并且也可能把金无敌掳走(因为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如果金无敌是落在朱慎手中,另怕严府及大江堂,许多秘密以及本身的实力都会瞒不过对方了!
    这都还是其次的问题,真正可惊可怕的是假如这等江湖中一流高手再来这么几个,还有什么力量什么方法应付?
    遁走了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当然有可能卷土重来。
    而目前大江堂全部精锐高手去对付的长春藤常逢和醉猫周四平,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如果那两个恶人谱中的高手逃走了任何一个,自然也是莫大祸患。
    退一万步说,就算常逢、周四平两名恶人被大江堂诛杀了,但只要有点脑筋的人,也会知道大江堂一定付出了相当代价。
    可惜的是大江堂现在付不起代价,最主要支柱血剑严北已经离开,能不能回来或者何时才能回来无人得知,而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已经少了两个而剩下六大高手,大江堂岂能再付出代价?
    郭五郎忽然道:“大爷,你何必烦恼多虑?其实你已经大大的成功,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严温讶然注视,成功?哪里来的成功?眼看大江堂基业不保,眼看严府被敌人入侵无力抗拒这算是什么成功?
    他心中很气恼,如果郭五郎讲不出强有力能说服我的道理,我叫你马上尸横此地。
    “大爷,你莫非忘记了猛将朱慎,镜里移花赵任重,还有拨云踏雪李逍遥都是当代一流高手,他们任何一个两个若是杀上门来,连三香五舵没有一位会不皱眉头,对不对?”
    这话似乎很有点道理,严温眉头一舒:“那便如何?”
    “可是大爷只派出你的护卫以及几个狼人,加上十来个箭手,就能够杀死了两大高手,你何以还不满意?”
    “我应该满意?人家都快要杀上门了,天下又不是只有三个一流高手。”
    “眼前确实是迫促一点,但只要熬过去,只要能保存大江堂元气,大爷,咱们大江堂千余帮众,再加上我们可以控制的数以万计的人家,我们挑选一两百个少年才俊之土,有何难哉?”
    严温连连点头:“的确不算困难。”
    “如果你身边有一两百个像我们这种护卫,我想天下绝对没有能动得你的人。”
    “就算来上十个八个一流高手,你至多用三二十个护卫性命,就可以歼灭他们,请问大爷那时还何惧之有?”
    严温过去揽住他肩头,甚至把脸颊靠贴过去,柔声道:“对,对。你真是天才,以后训练人手时,你一定要尽力要负责,其实我们可能在一二百个护卫之中,再挑选出一些特选好手,组成一个极秘密的杀手组织,我们可以早一步除去任何可疑人物,我们永远不会泄露秘密,因为,我们根本不在外面接受生意不必在外面赚钱,我这主意好不好呢?”
    郭五郎想一下才衷心应道:“简直太妙了,大爷你才真是天才。”
    严温眼中露出残酷无情的凶光,任何人眼中若出现这种光芒,已可以肯定他杀人了。
    但郭五郎却看不见他眼光,因为严温像女孩子一样偎靠他肩上,而郭五即有力的双手也搂住他的腰身。
    郭五郎忽然发出淫邪古怪笑声,把严温抱起向紧邻书房的卧室行去,他想干什么?他为何像吻女孩子一样吻严温面上,甚至唇上?
    书房门口忽然闪入一个人,无声无息而又飘没得很快,霎时阻挡了郭五郎的去路。
    郭五郎只好停下脚步,既不放下严温,也不说话。
    严温在他怀中懒懒道:“哑女,有什么事?沈神通怎样了?”
    哑女人大概已看惯这种场面,所以神色如常,一连打了好多手势。
    严温点点头,也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走吧,沈神通既然还不能走动,地牢既然一切正常,这一方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哑女,你去召集神箭手和剑手,严密守住我这儿,我不想被任何人惊动败了我的兴致。”
    暂时没有人会败坏兴致。
    因为猛将朱镇或者司马无影这时都不知在何处。
    而沈神通也仍然在地牢中。
    现在已经是晚餐时分,地牢内一片喧嘈,铁门和石墙砰匐作响。
    但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十多年来这已是有如春去秋来,或者是火燥水湿样地自然,一样地合理。
    例如忽然一旦全无声响,全然不嘈不闹,反而变成不正常而使得防卫方面进入紧急程序。若是进入防卫紧急程序,担保连苍蝇也飞不出这座地牢,详细情形太过噜嗦了一点儿,所以暂时不必浪费笔墨时间。
    总之几个满身黑毛形状丑陋的汉子(现在已知道他们是严温用某种方式做成的兽人),他们迅快送食物进来,也迅速离开。
    由于极少吵耳惊骇人的种种声音忽然消失,所以两道铁门关闭锁上,声响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沈神通忽然像跳蚤一样灵便跳下床,并且奔出外面甬道。
    他话音很和缓有礼,但声音却是用内力迫出,故此十几间地牢(有人无人全部在内),都一定听得清楚。
    “各位前辈,我已奉告过我的姓名是沈神通,但各位前辈可能有些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只不知我若是提起家师就是中流砥柱孟知秋,诸位前辈知不知道?不知诸位前辈敢不也信我,听从我的办法?”
    他不但早在午饭前已经塞给每个人(一共七人)两个酱肉馒头和一壶参茶,又说出自己名字,并且再三叮嘱人人不可食用送的饭菜。
    沈神通这个名字虽然是名满江湖,但究竟还是晚期的事,孟知秋可就大不同了。
    果然一个低低而又含糊的声音道:“神捕孟知秋?你真是他弟子?”
    沈神通发出轻松笑声:“讲话的敢是武当前辈痴道人?”
    众声寂然一阵,仍然是含糊声音道:“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为什么?”
    沈神通道:“天下没有人能够话音既含糊,但入耳又字字清楚,这等玄门正宗至高无上内功除了痴道人还有谁?”
    一个破锣声从左边最后一间石牢传出来:“不对,不对,他是天台山傻掸师,不是武当痴道人。”
    “不对,不对。”沈神通也学他讲话腔调,唯一不似就是那副天生破铜锣声:“我是百花洲胡说和尚,谁叫我的江西口音露出破绽,当然还有这副破锣嗓子,也是罪魁祸首。”
    “哈哈。”破锣声干笑两声。但任何人都听得他竟是承认了:“神捕孟知秋果然名不虚传,洒家看他这个徒弟可能比老孟还可怕。”
    如果顺着江西百花洲胡说和尚话题讲下去,恐怕一会儿就绕到天南地北去了。
    所以沈神通道:“还有五位前辈,希望不必叫我一个个的猜,因为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一个石牢内传出雄壮震耳声音道:“我是鄂北袁越。”
    “我早猜到了。”沈神通的确早已猜到,故此声音很平静:“除了袁前辈之外,天下还有谁能将石墙擂出那么巨大声音。”‘那鄂北袁越外号擂地有声,十二式插手拳力之重天下第一。
    袁越重重叹口气:“秋老果然天下无双,连他的弟子也如此高明,谁能不佩服呢?”他只短暂停歇一下:“除了胡说和尚、痴道人和我,你已知道之外,此外还有四人,一个是万里云雁吴潇潇,他是第一流的独行大盗,谅你必定知道他,所以不必多介绍了。”
    沈神通的确惊讶地嗯了一声。
    “第二个是割爱手顾慈悲,这个家伙邪得很,我也不必多说。”
    当然谁不知道天下十大邪人之一的割爱手顾慈悲呢?
    只不知轮到顾慈悲他自己之时,能不能像他对别人那样洒脱地使人割爱?
    袁越雄壮震耳声音又道:“还有两位一是泰山怒汉冯当世,一是黄山女侠金花银蛇冉华,这两人的名字你听过么?”
    “我听过。”
    沈神通声音仍然很平静,虽然他心里其实很急,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这里慢慢地介绍?
    “从前传说金花破铁胆,银蛇吞怒汉,看来泰山冯前辈的铁胆和石敢当神功,都在冉姑娘面前大大吃瘪了?”
    泰山怒汉冯当世居然不怒,反而哈哈一笑。冉华声音仍然娇滴滴很悦耳:“沈神通,孟老还好么?”
    “家师目下情况未卜,此事说来话长,反正跟刀王蒲公望和血剑严北都有关连,但如果真有问题的话,祸患却绝对不是蒲严两人,所以我说这事很复杂需得慢慢解释,现在诸位前辈要不要离开此地。”
    胡说和尚破铜锣声音先道:“废话,我们好好的为何要离开呢?你担保会有地方给我们管食管住?”
    痴道人声音含含糊糊而却偏又十分清晰:“我们出得去?”
    冯当世声震屋瓦大叫:“小冉,我们出得去第一个地方就是到黄山去。”
    吴潇潇很斯文很温和:“沈神通,如果你不要代价,我们一定会很感激,如果你要代价,我们一样也很感激,你为何迟疑?为何要多问我们?”
    “吴前辈的话真是一针见血,我先请问你们,为何你们被囚十多年都很安份?为何每天三餐你们叫啸吆喝,但一吃饱就没有一点声息?”
    没有人出声回答,所以沈神通只好自己接下去:“因为饭菜之中有毒,你们吃完之后,不得不运功对抗,所以你们不但没有余暇设法逃出石牢,而且每到吃饭前哪一点时间,正是你们功行圆满之际,于是你们或是啸吼,或是笑喝,还有撞门擂墙无所不至。你们只不过试验自己的功行而已,并非真要弄出许多声音。”
    胡说和尚道:“放屁,我们又不是吃饱饭没事于(其实正是没事可于),你快快滚蛋,别惹恼了我大和尚。”
    顾慈悲立刻接口道:“沈神通,这家伙就爱胡说八道,不过你分析这些情形有何用意?
    严家向我们下毒也不算怪事。”
    冉华悦耳声音升起来:“这种讲法也不妥。因为,血剑严北当年在墙壁留下击败我们每个人每一招的剑法图形,又在屋角留下一条红绸带,言明只要我们找得出破他剑法的招数,我们一扯动红绸带,他马上就会出现会面,既然如此,他何须下毒?”
    冯当世厉声道:“对,严北明明要借我们之力,找出他刻法尚未圆满的地方,所以他怎会向我们下毒。”
    他声音甚是响亮,故此沈神通实在不得不嘘两声,道:“诸位前辈照例饭后就寂静无声了,如果给人家听见我们许多声响又听见我们交谈内容,只怕非常非常不妥。”
    冉华低声呵斥道:“对,冯当世,你以为你声音大就什么都办得通?哼,笑话,我十几年食不饱睡不好,还有十几年都没有衣服可换,你怎不替我想想,怎不使我日子好过一些呢?”
    冯当世自是不敢哼声,他能够一头碰死自己,但花金银蛇冉华的要求却是无法达成的奢望。
    擂地有声袁越道:“沈神通,你一定猜对了,怪不得十几年来每次食完饭,不论早午晚那一顿饭,食完总是真气溢散全身懒洋洋的,所以不得不全力运功对抗。也所以一吃完饭就无人弄出声响了。”
    胡说和尚打个哈哈,道:“那时我只是跟着大伙儿不作声而已,要是只有一个人穷嚷嚷有什么意思呢。”
    痴道人声音含含糊糊道:“别他听他胡言,沈神通,严家下的毒很不了起,我们十几年来虽然也想过这一点,也运功试过无数次,却没有人敢确定人家下毒,而且,如果严北要杀死我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何须用毒?”
    万里云雁吴潇潇道:“只要一二十天不送食物食水,我们通通饿死,渴死。人家为何要使毒呢?”
    胡说和尚抢着说道:“人家高兴行不行?”
    好几人一齐骂出”胡说“、”放屁“等话,但沈神通接口时声音大而忧虑:“有时候某些情况不一定是按常规常理想得通的,胡说和尚前辈这话大有道理。”
    袁越重重哼一声,道:“我看没有道理。”
    黄山女侠冉华道:“有道理,我常常举想到,我们既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更不是贪吃馋嘴之人,但何以每到快有饭菜送到时刻,个个都急得不得了,个个都垂涎等候。”
    沈神通道:“我老早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人家饭菜中有某种奇异药物,迫使各位不得不全力运功消解,等到毒力去尽却也就是各位能够发出声音之时,咱们更可能假定由于各位运功之故,所以那时饥渴交集都十分急于得到饭菜食水,但天下有这种奇妙可怕的毒药么?”
    割爱手顾慈悲缓缓道:“我只奇怪何以起初的一年多,严北对咱们人人礼遇非常,每天有人打扫,有人收拾床铺。每天有热水洗澡也有人洗衣服,饭菜也十分丰盛,但为何突然间完全变了样子?”
    人人全都默然,大概除了同样感到迷惑之外,却不免怀念严北礼遇那段时光。
    沈神通道:“各位前辈当必知道,再过一阵就有人进来收回碗盘,他们十几年来已做惯这些事,所以这也是各位离开这地牢的上佳机会,你们意下如何?”
    胡说和尚道:“我不走。”
    冯当世奇说道:“这里很舒服么?”
    胡说和尚应道:“当然啦,天下还有哪一个地方管食,管住而没有有人向你噜嗦的?”
    顾慈悲道:“沈神通,我们谁能破门而出?如果能够,老早就动手了。”
    沈神通道:“各位若是出得此地,严家有两个人万万动不得,一个是哑女人,她行走之时连飘带滑十分好认,第二个也是个女子,很年轻也很美丽,叫做麻雀,她们都出了不少力量,我才能够帮忙各位。”
    这些高手们绝对不会伤害女人和麻雀,这是沈神通现下唯一最有把握的了。
    至于他们出去之后会怎样做,却无法猜测也无法管束。
    要是你是当代一流高手,而又被囚禁十几年之久,你知不知道你脱困之后会做些什么事呢?你大概也不知道,也无法想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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