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偏入蛟龙窟江晚正愁浓
    茂兴绸缎庄门面高大,里外都装修得很富丽很有气派,所以除非是大客户,普通人若是打算只买几尺花绸,还真不敢踏进大门。
    林掌柜大概五十来岁,面上总是挂着和霭的笑容。
    从他举止及不时命令其他掌柜伙计做这做那的派头看来,他就算不是老板,也一定是全权替老板看守荷包的人物。
    他把那个抱着一岁婴儿的少妇请到一间华丽会客室,他注意到这位打扮朴素的少妇,对绸庄堂皇气派以及陈设布置都毫不惊讶畏惧,她走动或坐下一切举止却很娴雅大方,全无丝毫局促之态。
    林掌柜拿着一封信,那是她特地来送给他的,但林掌柜却没有拆开,并且请她到会客厅,显然有机密话要说。
    林掌柜道:“这封信暂时会耽搁一下,相反的我这儿也有一封紧要密函要给沈神通,可是他已不在杭州,所以我没有法子把这封信交到他手中。”
    那少妇显得迷惑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掌柜再打量她一会儿,才谨慎地问道:“你是沈神通的女人?你贵姓名?”
    那少妇点点头道:“我叫马玉仪。”
    林掌柜道:“这孩子也是他的?叫什么名字?”
    马玉仪答道:“是他的孩子,叫作沈辛,辛酸的辛。”
    林掌柜皱眉摇头道:“就算你们经历过辛酸辛苦的日子,也不必在孩子身上留下痕迹。”
    马玉仪道:“也许不应该,却是事实,我们不必把悲惨的事实用美丽的绫罗绸缎遮掩起来,对吗?”
    林掌柜叹口气,道:“你一定有过很可怕的悲惨遭遇,人往往在苦难中才会成熟。”他同情地望住马玉仪,又道:“如果我这封密函托你带给沈神通,他会很快收到么?”
    马玉仪道:“不知道,可能很快收到,也可能永远收不到。”
    林掌柜道:“我明白,干他这一行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他几时回来。唉,沈夫人既然你抚育他的孩子,我只想知道他临走时留下多少钱给你?如果他很久才回来,你母子的生活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马玉仪没有直接回答,只微笑一下,但笑容却含有无尽的辛酸和凄凉,甚至惊惧,她道:“那已经不是重要问题了。”
    林掌柜柔声道:“比起一个人的生和死,钱财固然是不重要,但问题是你和沈辛还得要活下。”
    马玉仪说道:“三五年之内还不成问题。”
    林掌柜道:“那么我替你安排一下,希望一二十年之内都没有问题,你顺便把密函带去,也希望你很快地就交到他手中。”
    如果她能够很快见到沈神通把密函交给他,那就等于说沈神通已经无恙,已经安全,当然这是人人都愿意为她祝福,愿意看到的结果。
    但沈神通已经到了镇江,他已经入了虎穴。他究竟要干什么?究竟能不能回来呢?
    破旧狭窄的房间,一灯如豆闪动着昏黄的光芒。臭虫联群结队在墙壁床铺间游行示威。
    这种第三流的旅馆,谁也不相信浙江省总捕头会落脚居住,而且一住就是三天之久。
    不过沈神通安慰自己,又安慰得力助手“笑面虎”何同说:“爬险峻的高山,开始时步伐必须缓慢。”
    “笑面虎”何同只有二十余岁,外表像个白面书生,永远带着微笑,完全不似公门捕快,但事实上他嘴巴很牢,武功很好,为人机警又不贪酒色财。所以沈神通近两年一直带他在身边,一直训练他。
    因此,何同已经成为沈神通的衣钵弟子,成为浙省公门第二把高手。
    何同连一句都不问,为何要等候这么久还不动手缉拿严温?就算不久会被臭虫蚊虫吃干了全身血液,他也绝对不会多嘴询问。
    当然沈神通并非故意隐瞒,并非对何同有提防之心,只不过时机未到,所以懒得提起,懒得谈论,关于公事方面他们照例不肯多讲一句废话。
    第四天早上他们跑到菜市场吃过牛肉油豆腐细粉,一路走回客栈。
    路上何同曾经掏一把铜钱给一个乞丐,他们没有回房间,却在客栈附近一间茶馆里,各泡了一壶龙井,茶客已经不少,其中有很多人托住鸟笼,神色悠闲。
    沈神通羡慕地叹口气,道:“他们并非有钱人,他们等一会就要开始做事,但他们日子过得悠游自在,工作时也许很辛劳,但一个鸟笼,一杯龙井,或者加上几盆花草,便足以使他们的人生另辟境界,使他们内心没有煎熬没有烦躁,很多很多人都是这样熬过艰苦年头的,不但不被生活重担折磨成神经病,反而还能从恬淡中享受一些乐趣。”
    何同的微笑消失一下,就像把面具暂时收起来,然后又挂上了,说道:“但我们决不可能过他们那种生活,沈公你办得到么?”
    沈神通道:“我从前不行,但现在却可以了,我可以在长江边那座房子过隐居生活,我可以一年足不出户……”
    何同当然知道南京靠江边那座房屋就是马玉仪和小儿子沈辛的居处。
    那儿已离开城市,但屋后不到一里就是村庄,那儿也就是沈神通另外一个家。
    看来沈神通的心已经放在这个家,而不是放在杭州的家了。
    也许过一二十年之后,何同也可以收敛隐退,但现在却绝对不行,现在还不能接受不能欣赏那种清谈生活,所以他说:“沈公,请振作起来,等完成这次任务再考虑别的问题。”
    沈神通点点头,道:“你接到什么消息?”何同只怔一下就笑道:“没有事情能瞒过你的眼睛么?”
    沈神通道:“希望没有,你这一次好像比以前沉默,你的招牌(笑容)也常常消失不见,你有心事?”
    何同想了一下,忽然道:“就公,我们能不能放弃这一次任务?反正不是在我们辖区。
    而且我们有很多时间,我们可以设下罗网耐心等待,等到‘他’自授罗网那一天。‘他’一定会到杭州,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沈神通道:“这就是你的心事?”
    何同道:“我们在这儿势孤力弱,你又不肯叫这边的人帮忙。但他却正好相反,此地是老巢穴老根据地,精锐尽聚于此,我们好像以卵击石,我们是鸡蛋,他们是石头,你认为如何?”
    沈神通道:“你到底得到什么消息?”
    何同道:“只知道他还在家里,三天以来,未出过门口一步。”
    沈神通道:“那乞丐很年轻,眉清目秀,脚下也有点功夫。他是你布置在此地的眼线?”
    何同道:“是的,已经一年,但从未动用过。”
    沈神通慢慢地站起身,何同深深叹口气道:“我们不能张设罗网?我们非去不可?”
    沈神通声音很轻,有如耳语却十分清晰,道:“对,因为有一个鸟笼告诉我,马上就有一辆马车会驶入一条地道。我们必须乘搭这辆马车,这是唯一的空隙,也是他身边最少人护卫之时。”
    何同目光扫过桌子上七个鸟笼,但看不出任何一个有什么异状,他颤栗一下,似乎忽然掉在冰窖里。
    这个老总永远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怪布置奇怪手法,而且他几时在镇江埋下了线人呢?
    踏出茶馆时,何同居然还提到罗网的事。他道:“沈公,我们还是回杭州张设罗网的好,他不是简单之辈,而且他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我们真能够顺顺当当入虎穴探虎子么?”
    马车在黝黑地道中缓缓驶行,车夫一手拉住嚼环徒步带路。所以马匹不必用眼睛,也不会惊慌乱发脾气。
    车里有两个乘客,本来是两个妙龄美丽的少女,但是,现在已换上沈神通和何同。
    马车忽然停住不动,在黑漆的车厢里伸手拍拍何同肩膀,接着互相摸到对方的手,互相紧紧握一下,这一握当然表示了很多意思。
    沈神通感到何同的手掌十分冰冷,而且也有冷汗,因此他再拍拍何同肩膀,示意他安慰他不要太紧张。
    马车其实已经停在一间空荡而宽大的房间内,车夫走到角落扯动一条红色绸带。
    车帘深垂,沈神通稍稍弄开一点缝隙,车厢内立刻明亮得可以看清掌纹。
    平滑的墙壁上忽然轧轧微响,露出一道门户。
    沈神通很希望门口出现的人就是严温。但他不能不微感失望,因为出现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这个女人面貌五官只能形容为端正而已,美丽谈不上,但她却有一股能融化男人的热力。
    这是因为她身上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简直透明的外衣,而外衣之内显然并无其他衣物。
    所以那对高耸震荡的乳房,都能大致看得见。
    “大致”的意思是看得见却并非丝毫毕露,这女人身材之佳美和性感,恐怕一万个女人也选不出一个。
    所以她能使男人觉得像是掉在铸铁炼钢的火炉中一样,炽热得受不了。
    马车夫面向屋角,变成一个木人似的,没有回头瞧看。
    那个性感女人根本不是走路,而是滑行于坚冰上,一下子就滑到马车前。
    她伸手撩开车门厚厚的帘幕,忽然睁大眼睛,满面俱是惊诧之色。但她居然不叫喊,也不会逃走。
    这是因为她一来已是哑了,根本发不出声音,二来她雪白的颈子已被一条金色链子缠住了,就算能够叫喊也叫不出声音,当然更不能退后逃走了。
    缠住她脖子那条链子的形状正如公门捕快所用的锁链。天下能使用这种兵器只有一家—
    —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
    所以沈神通是孟知秋的嫡系弟子绝无疑问。而金锁链套住那哑女人颈项的手法,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沈神通柔声道:“你不必着急,也不要挣扎,我知道你是谁。”
    哑女人身子靠椅车门边,既无力移动全身任何一部份,同时也发不出声音(假设她不是哑巴的话)。只有眼睛还能转动,骨碌碌瞧看车厢内的两个男人。
    沈神通又道:“如果严温在书房里,我想见见他,但我并没有暗杀他的意思,我们是执行法律的人,如果他的确有犯罪,那也是法曹的事,又如果我们跟他有私怨,亦不会做出公报私仇的事,希望你肯相信我。”
    哑女人用眼睛表示相信,她只用眼珠转动的动作,就居然使这两个男人十分明白。
    沈神通又柔声道:“现在我们去跟严温见面谈一谈好不好?”
    哑女人居然表示“不好”。
    沈神通坚持道:“不行,我们非见他不可,告诉我,他在那边书房里?有没有别人?”
    哑女人眼珠竟然能表示不少奇怪意思,其中包括“严温在书房”,“不要进去,请不要进去”,“危险,快离开此地”等等。
    沈神通心灵上忽然发生感应,情况似乎奇怪而且不妙。为什么?莫非严温已有了准备?
    已经布置足够人手?但严温怎么知道?是谁泄漏了秘密?
    何同的微笑招牌者早已经消失,他一定也觉得情况不妥,所以轻轻说道:“沈公,等有机会才卷土重来好么?”
    沈神通叹口气,道:“你和我一样心里很清楚,如果真有问题,回头之路也绝对走不通。”何同喃喃道:“是的,是的,如果有问题,大江堂精锐伏兵一定早已堵死回头之路。”
    沈神通笑了一下,柔声道:“你且在马车内歇一歇,女孩子看见凶杀场面,到底是不太好。”
    哑女人当然没有反抗或抗议余地,她躺在马车内之时,已经被点了穴道昏睡过去。
    沈神通当先下了马车,何同眼光在哑女人丰满得极能诱惑男人的身体上巡视一会,才跟着下车,并且拔出长刀。
    这两个公门“强人”终于走过那道门户,置身于一个比厅堂还宽大的“书房”内。
    对面角落有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俊秀白净的严温坐得四平八稳,一点儿也不因为沈何二人出现而惊讶。
    沈神通大步走过去,距他寻丈才停步,说道:“我看我只怕今天无法离开贵府了?你就是严温,你的确长得很漂亮,很俊秀。”
    严温懒洋洋指指墙边的靠背椅,道:“请坐,老实说,公门中人,也只有你们两位能够踏入我的书房,我很佩服你们的勇气。”
    两张交椅当中的紫檀木茶几,已经放着两壶香茗。
    沈神通居然坐下,何同自然也跟他一样坐落,并且还拿起茶杯啜饮。
    沈神通忽然提出比利刀还锋利的问题:“严温,你已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人物,你为何要还强奸女孩子?而且强奸了很多个?”
    严温轻轻皱起眉头,道:“现在恐怕只有我问你,而不是你问我,你说对么?”
    沈神通冷笑一声,道:“不对,因为如果你的回答我认为满意,又如果有我满意的保证,我很可能跟你和解。有我点点头,至少有六省吃公事饭的人不会找你的麻烦。”
    严温愣一下,才道:“你,沈神通也会跟我这种人打交道谈条件?”
    沈神通道:“当然不会,但我真想不到棋差一着,所以我也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了。
    我仍然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肯不肯回答呢?”
    严温沉吟一下,缓缓道:“本来你说得不错,对于女入我严温何求不得?但我却觉得不够刺激……”
    沈神通严厉批评道:“你心理有问题,你狂妄自大惯了,所以根本不会替别人想过,难道这世界上只有你最重要?”
    严温泛起苦笑,道:“别这么凶好吗?如果不是六省公门不找麻烦,这种巨大诱惑,我理睬你才怪。”
    沈神通又冷笑道:“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你大江堂已调集了多少精锐高手在此,就算他们能把我剁成肉酱,可是现在我一出手,仍然能够早一步杀死你,因为你剑法虽然不错,却只不过得到血剑严北的三四成真传,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严温面色变得很苍白,道:“这点我相信。”
    任何人只要看见沈神通炯炯目光以及无限自信的神情,绝对不能也不敢不相信他的话。
    严温又道:“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想把我抓回去审讯定罪?”
    沈神通道:“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
    他眼睛转向窗外,外面数株参天古树映眼,一片苍翠。“绿色”的确能使人有宁静之感,也使人想到广阔无垠,无拘无束的大自然,但沈神通却从清凉碧绿中看见马玉仪,也看见小儿子沈辛胖嘟嘟的面庞。
    他知道目下尚有一线机会,所谓机会只是指公事而言——因为他可以突然出手,与严温拼个同归于尽,但这世间的一切,尤其是马玉仪和小儿子,却是永远永远也不能再见了。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你是沈神通,你会怎样做呢?
    马玉仅把屋子里外都打扫抹拭的纤尘不染,屋里家具固然干净不过,但她却变成有点蓬首垢面了。
    “忙碌”通常能使人没有时间流泪,尤其是等待着未可知,却可怕命运揭晓的人,忙碌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法。
    所以马玉仪把几件衣服放在竹篮里,又把新铺好的床单换下来放入篮子,另一手抓起捣衣的木杵,匆匆走出家门。
    园子里菊花开得正盛,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浓郁香味,秋日温暖的阳光使万里晴空更显得旷朗蔚蓝。
    可惜马玉仪不敢在园子里多停留一阵,因为在这儿她会听到沈神通的笑语,会看见他充满欢笑活力的面庞。
    所以她走到江边,沿着一道伸入江水的石阶下去。紧接水面的几层白色石阶特别宽阔些,以便于几个人同时洗涤衣裳,甚至可以几个人坐在阶上眺望着亘古东流滔滔茫茫的江水。
    马玉仪忽然大吃一惊,因为她看见左面江岸边,有一个白色的人躲在树丛里。
    假如不是相距只有六七尺,又假如她不是从侧面缝隙望入去,绝对不会发现丛生灌木里面竟然有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居然没有穿衣服,白晰皮肤也使他更触目。
    马玉仪跟着又知道这个裸体男人已经对她不构成威胁,因为他显然已经昏迷,只靠双手环扣丛树根部。
    所以虽然下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还随着江浪飘摇,却不会随波逐流而去,不会葬身江流鱼腹中。
    她刚得到一个印象,这个裸体年轻男人长得很俊美,就已经无暇视察他了,因为一艘顺流而下的巨船向她驶来。
    相距虽然尚有数十丈之遥,但马玉仪却感觉到那艘巨船是向她驶来,而且一定跟这裸体男人有关。
    马玉仅开始不慌不忙拿出床单衣物泡在水里,她知道就算巨船来到两三丈之内,但由于角度关系,决计瞧不见那裸体男人。
    巨船不一会儿就到了三十步之内,篙师没法把船停在那儿,船头上一个女郎长得很美,一身雪白罗衣在江风中飘拂。
    而马玉仪却注意到她鬓边插着一朵白绒花,因此她那一身飘逸衣装便变成惨淡丧服了。
    那美丽的白衣女郎声音不高,却能透过江风,透过江浪呜咽声,很清楚地传入马玉仪耳中。
    她道:“你常常在这儿洗衣服么?”
    马玉仪装出惊讶神色,大声道:“是的,洗了很多年啦!”
    船上女郎又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马玉仪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有人说一个好的男人每天说谎十次,好的女人却每天说谎二十次。
    可见得“说谎”乃是人生日常不能不作的事情,而且以女人为甚。
    马玉仪随口应答,简直不必考虑,虽然她说的都是谎话。
    船上白衣女郎道:“你长得很漂亮,可惜没有梳洗而且不会打扮,你要不要跟我走?我会把你打扮得比孔雀还美丽。”
    马玉仪摇摇头道:“不行,我儿子快醒啦,我儿子一醒就要吃奶,我不能够走开。”
    白衣女郎道:“真可惜,我甚至看不出你已生过孩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马玉仪应道:“他爸爸姓沈,我叫他小辛。”
    白衣女郎道:“小辛?好怪的名字,但一定很可爱。”她从皓如雪白的手腕褪下一只金镯,又从头发上拔下一支金钗,很快地用金钗在镯上刻了几个字,然后把金镯丢到马玉仪的竹篮内。
    马玉仪一时倒没有想到白衣女郎何以能够在三丈之远随手就把金钥丢入竹篮?
    白衣女郎道:“给小辛,希望他平安长大,希望他将来变成不平凡的人。”
    马玉仪不觉呆住,一转眼间,巨舫已经随着滔滔江水而远逝,不知驶向何处。
    她当然已不能安安静静洗衣服了,这一幕冲击得她紧张而又兴奋。
    树丛内那个裸体男人究竟是谁?是好人抑是坏人?白衣女郎是谁?她送了一只金镯给小辛,看看好像不是坏人,但如果她不是坏人,则她追赶的人当然就是坏人了。
    不过世事却又绝非如此简单,好人可以追赶坏人没错,但好人何尝不能追赶好人呢?
    何况那个裸体男人瞧来一点也不似是为非作歹之徒,他究竟是不是坏人呢?
    马玉仪忽然站起身,并且很快将床单撕开,联成一条相当长的“绳索”。
    她很艰苦地爬入树丛,将床单一端缚住那男人,另一端已经缚在石阶(亦即是码头石阶)边的树根上,然后用中指勾住那男人拇指根部的“鱼际穴”,食指则勾住他拇指尖的“少商穴”。
    马玉仪只用少许气力,那裸体男人双手环扣忽然松散。因此他整个人沉坠水中,接着随波逐流缥走。
    但马玉仪毫不着急,慢慢爬向石阶,然后扯紧床单撕成的长索,很快就把那男人拉到石阶边了。
    看见他男性的身体,马玉仪不免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已无可选择,非赶快做下去,并且把事情做妥不可。幸而附近没有人家,所以她可以把裸体人横拖直拽,而且休息了七八次才拖回屋子。
    当然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右腿上有一支金色的长箭,但她却不敢胡乱动手拔下来。
    用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汤灌下去,那裸体男人不久就悠悠回醒,于是马玉仪知道他姓雷名不群。
    雷不群虽然文秀白晰,但身体很好,回醒之后,除了皱眉忍住箭伤的疼痛之外,竟也可以述说他的遭遇。
    马玉仪说道:“你所讲的人,什么挑花溪宋家,什么血剑严北,什么海龙王雷傲候我都从未听过,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法子把腿上的箭拔出来?”
    雷不群尽量小心揭开被子,以免身体裸露得太多,他仔细看过那只金箭。
    他叹口气道:“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她手中。这一只是沉鱼落雁箭之中的‘沉鱼神箭’。怪不得我在水里仍逃不了一箭之厄。”
    马玉仅只问道:“现在怎么办?”
    雷不群寻思半晌,才道:“此箭已贯穿我右腿,如果直接硬拔的话,箭簇会造成更大的伤口,但此箭杆却又是五金之精铸成,没有可能拗断。”
    马玉仪讶道:“莫非永远任得此箭插在腿上?那多不方便?何况还会痛?”
    雷不群道:“箭翎是羽毛,可以割掉或烧掉。这样箭杆大小一样,就可以从另一头拔出来了啦。”
    马玉仅立刻找出箭刀,将两片美观的箭翎剪掉,一面道:“很简单不是么?为何你不早说出来呢?”
    雷不群苦笑一下,突然手起掌落,拍在箭杆末端,又从另一端两指钳住箭簇,一下子就将金箭拔出来。
    他大腿两个伤口都流出鲜血,大腿里面当然更痛,因为任何人在腿内上开一条通道岂有不痛个半死之理。
    他包扎好了之后,只淡淡地好像谈论别人事情一样告诉马玉仪说:“这个拔箭方法很不妙,因为箭翎有毒,我这条腿已经残废,终身都变成跛子了,所以我没有早说。”
    马玉仪不觉呆住,她早已感到世上很多事情看来表面简单,其实不然,现在这个感觉更强烈更鲜明。她问道:“你早已知道?”
    雷不群道:“是的。”
    马玉仪道:“你怎会知道的?”
    雷不群叹口气,道:“因为我父亲是‘海龙王’雷傲候,所以总比别人多知道些。这支箭上面镌着‘沉鱼’两个字,如果是‘落雁’那就是银色的。”
    隔壁传来小儿啼哭声音,马玉仪轻轻道:“是我的儿子,他叫沈辛,我希望他长大之后能有你的学问,能有你的勇气,还有能有你的潇洒风度。”
    雷不群道:“他一定会,而且比我好得多,因为你先生不是普通人,而你也不是凡俗的女孩子,所以你们的孩子也一定不平凡。”
    马玉仅不禁变色道:“你知道沈辛的爸爸是谁?你见过他吗?”
    雷不群俊秀的面庞上居然有汗珠,这种天气只盖一条薄被绝对不应该会热得流汗。
    所以马玉仅更狐疑更担心了。他流汗,是不是表示心中有愧呢?
    “你是不是曾经在附近窥视过,所以知道我先生是谁?”
    雷不群微笑道:“没有,我为什么要窥视你们呢?只不过有些事情可以用脑子想出来的,你年轻而又美丽,你先生不在家,但你却敢把一个负伤的男人带回家(他虽然不提裸体这件事,其实口气中已包含此意),而且你似乎不怕你先生突然回来,不怕他看见我这副样子,你为何不怕他误会?还有就是你先生是什么职业呢?我看不见任何可以推测他职业的线索!就算做木匠,也应该有些工具,既然没有一点线索,反而证明他不是普通人,当然你也不是普通女孩子,所以才配得上他。”
    马玉仪讶道:“你说得头头是道,说得很有道理,但你为河流汗呢?”
    雷不群道:“那是因为我腿上箭伤毒力发作之故,我想现在我还是快点告诉你为妙,我很可能会疼得昏迷不醒,我会发烧发冷,但只要多喝白开水,不必吃药,熬过三天后就会痊愈,有时候有些毒药药性很奇怪,你既不能也不必使用其他药物,只靠本身的抵抗力熬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马玉仪忙道:“我很抱歉,我居然没有想到作流汗是因为伤痛之故,但请你再支持一会,请暂时不要昏迷,我想知道我要不要通知什么人?那个穿白衣服美貌新寡的宋夫人会不会再到这儿来找你?如果她来,我该怎样做?难道把作交给她?”
    雷不群道:“对,如果她能够找上门来,你一定要将我交给她。”
    他想起黄莲的倩影,也想像得出她用恨恨神情盯住他以及恨恨地扼住他脖子的样子。
    唉,你为何不把我一箭射死呢?我跛了一条腿,终身成了残废,活下去又有何意思?
    他觉得自己疼痛得快要昏迷,所以赶快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找最好在这儿躺三天,请切勿通知任何人,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家父,如果走露消息反而替你惹上麻烦。”
    马玉仪疑惑不解,道:“我进城一趟,去见你父亲并不是难事,他不肯见我?他不会相信我?”
    雷不群道:“家父将宋去非的尸体送回船上,显然已经侦查出我的情况,所以利用‘棺木传香’使我恢复行动之能,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告诉我要离开南京,要我隐姓埋名。如果我不改名换姓不离开南京,别人不说,单单是黄莲为了报杀夫之仇,就决不肯罢休,你想想看,她丈夫已死于家父手中,我就算有能力,我能杀她么?如果我不杀她,事情又会变成怎样呢?”
    马玉仪叹口气,说道:“我总算明白了。”
    雷不群竟然还未昏迷,所以能感觉得到她替他拭汗的温柔动作,显示她的善良仁慈天性,如此美丽如此年轻,又如此善良的女孩子,何以居住于此偏僻地方?何以害怕有人窥伺他们?可惜现在他已经毫无能力帮助她照顾她。
    所以他叹口气,道:“希望你先生赶快回来。我一定劝他带你搬到别的地方居住。此地太荒僻了,附近周围,都没有人家的。”
    马玉仪道:“如果真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就算附近有很多人家也没有用。”
    雷不群道:“对的。”
    马玉仪说道:“何况我们不想被人知道。但如果住在城里,那里的公人都认得他……”
    她忽然发觉这些话会泄露身份,所以立刻闭上嘴巴,她的警觉很有道理,因为雷不群一听见了“公人”两个字,马上就联想起公门中赫赫有名的沈神通。
    马玉仪深深叹一声,道:“我也希望他早点回来,如果他不回来,那就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的话既惨淡不祥而又不大逻辑,但女人往往用这种方法表达内心的意思,她们脑筋里向来不大理会逻辑不逻辑的。
    雷不群一直痛得流汗,他很想昏过去,但现在却不行,因为马玉仅显然怀着无限沉重的心事。如果他不能使她宽慰,至少他也应该为她做一点事。
    他道:“如果沈辛的爸爸就是沈神通,如果沈神通也必须将女人孩子安置在这种地方,事实一定非常严重非常可怕。”
    马玉仪忽然流下明珠般的泪水,她太想听见“沈神通”这个名字,只要有人跟她提起,跟她谈论,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既然雷不群已经猜到也已经提到,她当然情不自禁,也不必隐瞒了。
    她道:“你认识他?事情的确很严重可怕,天啊,你怎会猜到是他呢?”
    雷不群极为装出微笑,说道:“你还不知道沈神通的名气有多大,也不知道许多关于他的神奇传说?而他为人公正廉洁,也是天下著名的,他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马玉仪的眼泪象泉水涌出,喉咙也发出呜咽声,能听到别人这样赞美沈神通,使她感激之情飞腾汹涌。
    她抓住雷不群的手臂,雷不群居然还不昏迷,居然还能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拍着她肩头。
    雷不群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替她做这么多事,设法使她哭出来,以便用泪水冲去大部分无补于事的焦虑。纵然马玉仪是她嫡亲妹子,他能够做的事也就只有这么多,况且这种事连金钱也完全失去作用。
    而雷不群目前只有“金钱”(他一个签押就可提取用不尽的银子),别的什么都没有,连身份名字都没有……
    小沈辛传来呀呀哭啼声,马玉仪忽然停止哭泣,眼睛恢复清澈的神采。
    她说道:“你现在可以昏迷了,我会照顾我的小儿子,我会把你当作亲哥哥一样。”
    雷不群果然很听话,马上就昏过去。
    在这世界上人类的灾难以及人生的悲剧何时才会终止?
    几片梧桐叶随着秋风飘落厅堂门口。
    雷傲候道:“我们其实跟落叶没有分别,我们这些人虽然个个都不凡,但时间一到,却也跟落叶一样枯萎,也一样变成尘土。”
    厅堂内有“风鬟雨鬓”南飞燕(她刚刚到的),“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等人。
    连“海龙王”雷傲候在内一共四人,人人各有惊世绝学,所以的确可以形容为“不凡”。
    李继华道:“秋天的味道很特别,的确可以使人回忆很多往事,使人感到去日苦多的季节。”
    南飞燕道:“我们以为你脑袋里只有医书和药材,哪知你居然也会象别人一样悲秋。”
    李继华道:“我不是石头,象你这种女人站在我面前,我仍然看得出你很漂亮,我决不会把你看作丑八怪母夜叉的。”
    南飞燕笑得很娇媚,很美丽,道:“哟,那我真的应该向你道歉,因为我一直以为你是既没有眼睛也没有感情的人。”
    李继华道:“孟老总,你也在这儿观赏秋天景色么?你想起什么人?”
    他声音中显然含有讽刺意思,所以孟知秋皱起眉目,使得那张平凡的脸孔有了生气。
    孟知秋道:“难道我就不可以悲秋忆人?我又不是石头。”
    李继华道:“人人都可以,你却不行,因为我记得你答应过要替老雷挡去两路人马,现下连南姑娘闻风赶来,说不定她也会帮忙打发一两个。但你们都坐着不动,而且坐得很稳,莫非你坐着就可以忽然到了他们面前。”
    南飞燕插嘴声明道:“我只是来看热闹,不是来帮忙打架的。”
    李继华又说道:“你可以,因为你是女人。”
    南飞燕马上反驳,声音也有点不高兴,“你的意思是说女人不会打架,不会打赢。”
    李继华道:“我意思是说女人脾气不易捉摸。明明应该帮的人她不帮,而不该帮的人她却偏偏要帮。”
    孟知秋道:“我还坐在这儿是因为我正在等一个人。”
    李继华讶然道:“等人?谁?”
    孟知秋道:“严北。”
    李继华道:“他马上就会从房间出来,也马上会到另一间练武厅,你知不知道他拿着剑去那边干什么?”
    孟知秋道:“我当然知道,淮扬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正在等候雷老板,却万万想不到出现的人竟是血剑严北。”
    李继华道:“既然如此,严北兄哪有时间跟你聊天?莫非你又来那一套反对私斗,要公平执法的大道理,你想阻止严北兄出手?”
    孟知秋道:“都不是。”
    南飞燕插嘴道:“你认识应无求?你们是朋友?”
    孟知秋道:“我刚才已声明我不是石头,其实可能是秋天的缘故,使我记起二十七八年前的一个人和一件事。”
    南飞燕仍不放松,问道:“你认得应无求,你们是朋友?”
    孟知秋叹口气,道:“二十七八年以来我都没有再见过他,那时我才出道不久,才只是二十二三岁小伙子,但他已经威名四播,已经是三十多岁壮盛之年,而且主持全国最大的镖行,由江南到关外都可以看见大汉镖局的镖旗,那时候大汉镖局势力之大,局子里高手之多,你们恐怕都不晓得,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
    “我在总局的内厅第一次见到淮扬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所谓内厅就是镖局的心脏,由大门到内厅有八重警卫,因为藏放无价珍宝的地库只有一个入口,入口就在内厅,不过我当然不是为了他们保镖的无价珍宝而去。”
    “我只是为了一名镖师李谦而去,事实上李谦已经离开大汉镖局,已经不是大汉的人,同时他为人一点也不谦,脾气简直杯极了,所以外号叫做霹雳火,他的刀法极佳。”
    人人都不作声听他讲故事
    “霹雳火李谦在苏州犯了事,跑来南京就住在大汉镖局里,府衙出公事要人,大汉镖局推得一干二净,如果硬闯抓人,则不免做成死伤,何况大汉镖局在朝廷中有人撑腰,硬干是一定不行的。”
    这时南飞燕插口问道:“究竟李谦犯了什么事?”
    孟知秋道:“很小的事,只不过酒后斗殴打伤十几个人而已。”
    南飞燕道:“这等小事值得你伤这许多脑筋么?”
    孟知秋笑道:“我那时可能太傻了,我只知道公事公办,而且一定要办好,所以我调查了七日之久,那天假扮附近饭庄的伙计,居然瞒过八重警卫直入内厅,见到应无求和李谦。”
    谁都知道孟知秋那时处境万分危险,因为他只是孤身一人,却是深入人家重地,陷入无数高手的重围之中。
    不过人人也知道危险情势突然消失,因为最怕是见不到主持人应无求,既然已经见到,否则只好让孟知秋抓人。由于李谦犯的不是什么大罪,就算抓了去也不过赔给汤药费,最多是关上三五天。所以凡是主持大局的人绝对不肯为此杀死公人,何况应无求侠名已著,更不肯做此种事。
    孟知秋说道:“我和应无求就只见过一面,我甚至没有留下姓名,应无求很尊敬地送我出去,他说以我的耐心智慧和胆色,就算武功不怎么样,将来也必能替很多老百姓主持公道。”
    雷傲候道:“这些你果然做到了。”
    李继华道:“你答应过帮老雷的话,现在总不能反转来去帮应无求对付严北或老雷?”
    南飞燕道:“他除了跟应无求联手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其他法子可以帮助应无求。”
    孟知秋问道:“严北呢?”
    这话自然是向雷傲候询问的,雷傲候忽然一惊道:“他现在一定已经找上应无求,他杀人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瞧看,所以故意不经过此厅,也故意不跟我们打招呼。”
    南飞燕道:“现在赶去恐怕已太迟,这两人一出手,谁能阻止得了?”
    其实她是一边说一边走,其他的人也跟着,走过一条长廊,虽然廊边种着各式各样的美丽的花卉,还不时可以看见挂着精致的鸟笼,笼里都是名禽异鸟,却居然不能吸引任何人看一眼。
    他们虽然没有奔跑,但一步步行去的速度却居然比普通人跑还快。所以他们很快就来到练武厅,厅关没有关闭,但门内却有一快屏风,挡住望入厅去的视线。
    人人一齐停在大门口,他们虽然看不见里面情景,也听不到兵刃或叱喝声,但却可以感觉到森厉寒劲的杀气透出来。
    这时候当然谁也不可冒失踏入,并非因为危险,而是由于误会所产生的仇恨。
    南飞燕的笑声不但娇媚悦耳,而且保证能传出数里之远,所以厅内的人只要不是聋子,也保证必能听得十分清楚。
    她笑道说:“孟知秋,你号称天下第一神探,据说对任何人望一眼,就能知道他擅长什么武功,知道他功力造诣深浅,又据说你耳朵一听鼻子一闻,就能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请告诉我瑞下厅堂里是怎样情况?”
    孟知秋的种种神奇传说早已脍灸人口,所以他现身说法的吸引力,当然强大无比。南飞燕这一招乃是针对严北施展,只不知她这回有没有摸准“男人”心理。
    孟知秋说道:“此地每一位都是当代无双之士,所以我平常使用和观察的方法全不适用,现在我中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风云一条鞭’应大侠已经真正了解‘血剑’严北是当世最可怕、最冷静的杀人专家。”
    南飞燕道:“难道应无求从前不知道严北是什么人物?”
    孟知秋道:“当然知道,但现在才真正亲自体会到,这里面大有分别。”
    南飞燕道:“你怎知道应无求的感觉以及他的想法?”
    人人都想问这一句,所以人人都不觉竖起耳朵等候答案。
    孟知秋道:“应大侠退休十二年,日日优游林间享受满堂儿孙之乐,他年纪也届望七之年,任何人处于他的地位,决不会闻讯就挟鞭孤身登门,但偏偏他就会,因为他向来重义轻生,所以他是淮扬大侠而我不是,此所以他自知面对血剑严北(真正要报仇的对象)时,已经具足壮烈威猛气势,但何以应大侠凭持这股气势而居然迟迟不能出手?”
    南飞燕道:“很有趣很有意思,请快说下去。”
    孟知秋道:“因为血剑严北虽然亦一时不能出手,但他的可怕杀气,他无上精湛的剑道却足以使应大侠出不了鞭,应大侠深知自己年岁已老,体力和雄心都非复当年,继续僵持下去大是不利,也知道严北正是此意,更知道严北不到血溅五步那血剑决不会出鞘。”
    一方是剑拔弩张,一方是剑仍在鞘,一方是急图决战,一方是静待良机。整个画面呈显出严北已经控制大局。
    孟知秋道:“南姑娘,如果你是严北,如果应大侠答允你有生之年不再找你,当然连雷老板在内,你答案是仍然不肯罢手,抑是转身走开?”
    南飞燕不觉一怔,道:“应无求此来既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你竟然劝他认输?他肯在垂暮之年自毁英名?”
    孟知秋道:“好吧,我不妨去试一试看。”
    他居然不走进练武厅,仍然在门口说道:“应大侠,我希望你还记得二十八年前,花了七天时间调查观察,终于在大汉镖局内厅见到你一面的小小捕快。”
    厅内传出宏亮的哈哈大笑声,说道:“我当然记得,二十年来我一直猜想当年那位捕头到底是不是你。”
    孟知秋道:“你的答案呢?”
    应无求道:“那还用说?如果严北不反对,我马上回家抱孙子。”
    厅内传出的阵阵杀气忽然消失。
    孟知秋道:“应大侠,我有事先走一步,希望将来能够拜访你,能够见你第二面。”
    应无求雄壮宏亮的声音传出来,道:“严北已经走了,孟兄,我一定等着见你第二面。”
    南飞燕忍不住道:“严北已走了?应无求,我真想不通,你何以肯答应孟知秋?”
    应无求道:“难道有人居然敢认为逮捕严北是一件容易的事?”
    南飞燕讶道:“逮捕严北,疯子才认为是容易的事。”
    应无求道:“所以孟知秋兄很耐心地等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要紧,我当然也在等候。”
    等到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当然就是表示严北已经被捕,已经依法律惩处,但“血剑”严北是天下无双的杀手,他会被捕么?
    孟知秋还未走出雷府,在一个幽静宽敞的院落停住脚步。
    他并不是不想走出雷府,而是因为有一枚黑色“人”钉以及一地鲜血阻住他的去路。
    严北浑身散射出鬼魅似的阴森杀气,严峻冷酷的眼光盯住孟知秋,他声音也冷峭得很可怕,道:“你知不知道地上这颗人头本来长在谁人身上?”
    孟知秋颔首道:“我当然知道,他本来就赵老甫,外号‘阴风’,但现在人头和身体分了家,赵老甫这个名字可就不知道要给人头好或者给身体好?”
    严北道:“赵老甫名列‘恶人谱’上,总算也是个名人,只不知道他这种下场在你看来应不应该。”
    孟知秋道:“如果他这一类人全都得到这种下场,天下立该太平无事了,我意思就是就应该之至。”
    严北道:“假如死于我剑下的人都是这种人,你有何评论。”
    孟知秋的脸孔平凡得近乎愚蠢,但眼光忽然变得锐利坚决,面孔也就跟着不平凡了。他答道:“我的评论是‘干得好’,但可惜死于血剑之人并非个个歹恶,何况以个人私见执行惩罚,从人群长远的观点看为害甚大。”
    严北的杀气的确使人不寒而栗,尤其是瞬息间就能杀死“阴风”赵老甫还割了人头,因此连震慑天下黑道顶尖人物神探孟知秋,心里也为之波澜起伏,严北的剑术究竟高明到何等地步,他的杀人技巧难道当真妙到呼吸间就能杀死赵老甫?
    严北冷冷道:“我承认曾经杀死过一些不算坏的人。”
    孟知秋叹口气道:“我了曾经抓过不该抓的人,只要你杀人,并且继续杀,不管你存心为了除去奸狡邪恶,但你一定不免要杀死一些好人,我也一样。虽然事后我还可以想点办法,但一定还有些被冤枉。”
    严北不以为然道:“你也会犯这种错误?”
    孟知秋说道:“我只是人而不是神,况且‘对’与‘错’,有时很难确定,我们评估一个人却常常因时因地不同而改变,北方的大车用十几头牛骡拽拉,可载四五千斤货物,架车的只有车主和助手两人,你看见他们终年劳苦,简直不是人,尤其是霜雪泥泞时,更惨更苦,你必定心生怜悯,人活得如此悲惨怎能算是人呢?”
    严北道:“我见过,的确很可悲,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孟知秋道:“当你忽然又看见他们喝着酒带着妓女,就躺在车厢底的地上,然后又吵又闹叫嚣甚是无赖恶劣,你又会觉得他们压根儿不值得怜悯,由此可知我们对人的判断常常很有问题,常常无法确定。”
    严北道:“你脑子里这些问题,使你不象传说中老练狠辣的神探。”
    孟知秋道:“你也不象外表冷酷无情,我奉告你一句话,说完我就走,因为我答应过雷傲候替他挡退两路人马。”
    其实谁都听得出,孟知秋的“赠言”等于买路钱一样,有些人不一定要钱,严北就是,有些人的话可能比钱宝贵得多,孟知秋就是。
    严北道:“请说。”
    孟知秋道:“假如有人能够杀死你,那一定是因为你的心不够黑,你的血不够冷。”
    “请走,谢谢。”
    孟知秋走出院门,却禁不住回首向地上的人头望了一眼,严北真的能在指顾呼吸刹那间,杀死赵老甫,如果能够,他的剑道造诣高明精妙到何等地步?能不能描述形容?
    雷府由内而外全无异状,门房老头殷勤行礼送出大门。
    孟知秋站在台阶上,站了好一会。
    忽然发现了门房老头还陪笑着站在旁边。
    孟知秋道:“世界便是如此,结局都非常简单非常悲哀——分离,不论是生离或死别,都是一样。”
    门房老头陪笑道:“是,孟老爷。”
    孟知秋道:“我虽然没有送你主人走,但却知道他已经走了。也许要等很多很多年后他才会回来,你心中的悲伤是不是怕年纪太大,恐怕等不到他回来那天。”
    门房老头笑容消失,黯然点头。
    孟知秋叹口气,喃喃道:“我为什么要讲这么多话?唉,我也要走了,但奇怪小沈何以还没有消息,我是不是太担心,因而不觉踌躇徘徊,希望在拔脚离开的最后一刹那竟能等到他的消息?”
    这个小沈就是沈神通,他应该两天前就会在雷府大门外留下记号,表示已接到密函,这样孟知秋就可以安心前赴巫山神女峰,因为沈神通一定可以把“悲魔之刀”,安全送到呼延逐客的儿子手中。
    其实孟知秋也认为没有替沈神通担心的理由。沈神通是他最得意门人,连武功也已经跟他差不多。谁想杀死沈神通的话,一定发现是非常错误的决定,何况沈神通现任浙江总捕头!
    南飞燕严北等人已经出发,大家已经约定时间地点会合,如果孟知秋还不赶快办妥挡退两路人马之事,还不赶快去会合的话,他就会错过刀王血剑两大高手的决斗了。
    但他拔步离开时,仍然禁不住望一眼没有暗记的墙壁,沈神通为何没有及时赶到呢?
    答案除了沈神通本人之外,还有副手何同以及“空前绝后”严温回答得出。
    书房外清凉绿荫并不能使任何人沸腾的内心宁静下来。
    严温面色变得很苍白,眼中显然流露出恐惧,他根本不必等沈神通说出来,就知道沈神通一定不肯妥协。
    沈神通一定会出手。也必定是蕴集全力的一击,如果躲不过而丧命,那时就算大江堂如云高手能把沈神通剁成肉酱,但对于严温已经全无意义了,严温的恐惧便是由此而生。
    沈神通眼光从窗外婆裟绿荫收回,马玉仪的娇艳,小沈辛的胖胖面庞都消失不见,心中一片出奇平静,但话声却铿锵有力,道:“如果不能活捉,死的也好。”
    何同应一声“是”,身子已象弹簧蹦起来疾扑严温,在空中那一瞬间亦已拿出长刀,闪耀出一溜精虹。
    但人影飘闪从何同身边掠过,沈神通居然比他更快,后发先至,一伸手已经搭在严温肩上。他五指齐张有如龙爪,指尖都嵌入严温骨头,这时严温当然绝对无力反抗也无力逃跑,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功夫就是中原绝艺“天龙爪”。
    沈神通如果要取他性命,当时五指只要换个部位就可以了,大局已经奠定,因为严温活捉到手,等于是一张通行证,一定可以安然离开大江堂势力范围内了,然而沈神通都忽然面色大变,五指松开从严温肩头滑下。
    那是因为他助下突然一阵剧痛,一把锋快长刀深深刺入。
    长刀刀柄已经没有人握持,因为本来握刀之八,弃刀疾退了七八步之多。
    沈神通眼光既迷惑又悲伤,道:“何同,怎会是你?”
    何同面色非常难看,甚至好像也有点悲伤之意。他亲自出手暗杀沈神通,还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你当然想不到,我本来就不是何同,只不过两年多以前杀了何同,冒充他的身份成为你的手下。”
    沈神通说道:“你究竟是谁?”
    “我的姓名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但我义父伊贺川你一定知道,他几天前已经死在你的师父孟知秋手中,所以我一定要完成他的付托一定要杀死你。”
    沈神通虽然是在极大痛苦中,仍然能露出惊讶神色,道:“啊,暗杀道第一杀手伊贺川,他终于被家师除去。真不容易,听到这个消息我更感惭愧,我不但不能逮捕严温归案,还要死在我最亲信人的刀下。”
    他话声虽然不响亮,却也居然并不衰弱无力。
    所以“笑面虎”何同惊惧地又退开六七步。因为如果沈神通竟然还能够出手一击的话,这一击定是非同小可。而严温肩骨尽碎,已经不能动手帮忙。
    不过沈神通仍然屹立不动,假如他还有最后一击的力量,对象当然最好是抵抗力已不强的严温,而不是生龙活虎的何同了。
    故此沈神通寸步不移很有道理,而严温那清秀俊俏面庞也因痛苦和恐惧变得很丑陋。
    沈神通又道:“虽然你是伊贺川义子,虽然你用尽方法投入公门变成我手下,但你和严温怎会搭上关系?”
    别人可能不明白沈神通何以会有此一问?但何同部极了解极清楚,那是因为一年来沈神通下了不少功夫侦查严温,这个侦查网当然万分严密,甚至严密得连何同暗中与严温勾结私通的话,也不可能瞒得过沈神通。
    但是,事实上何同居然与严温搭上,而沈神通居然丝毫不知,所以他要问,显然这个问题在沈神通来说,是个死不瞑目的疑问。
    何同道:“有一个年青人叫做陶正直,你有没有印象?”
    沈神通道:“我知道,听说他武功很不错,身兼数家之长,但为人十分卑鄙,外号称为‘人面兽心’,是不是他?”
    何同道:“就是他。我跟他认识很久,所以他知道我本来是谁,所以我有时也不得不听他的话,而他跟严温关系密切非常,所以如果这次严温发生事故,我一定没有好日子过,况且我义父已死,我也不能不再出手了。”
    严温第三次从剧痛昏迷中回醒,发出呻吟之声。
    何同皱眉道:“严公子,你就算肩骨被捏碎也不应该这样呀。你一向很怕痛?”
    严温乏力地道:“如果内伤未愈,忽然加上一记硬伤,你受得住么?”
    何同道:“我也受不了,我这儿有药,你吃了一定很有帮助。”
    严温道:“我不吃你的药。”
    何同道:“别害怕,如果你死了,我就收不到一万两黄金,我绝对不想损失一万两黄金,所以也不想你死。”
    严温面色非常苍白,冷汗布满额头,看来随时随地都会再昏迷,所以他不再拒绝何同的药,事实上服药以后,他立刻精神振作,显然何同的药很有效。
    但沈神通却道:“严温,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吃他的药。”
    严温讶道:“你还未死?照我看何同那一刀已经刺入你的心脏,你何以还不会死?”
    沈神通苦笑道:“生命力太强也不是好事,我现在就是在活受罪,我一时三刻还死不了,除非你拔出这把刀。”
    何同道:“沈公(他仍然如此尊称),你的遗体将会连这把刀一齐送回公衙。”
    沈神通道:“无怪你这一刀用的是少林刀法,不过若是孟老总看见,一定看得出破绽,一定知道不是真正少林刀法。”
    何同道:“陶正直说孟老总绝对不可能回到杭州或南京。他意思说孟老总永远留在阴间,不会回到人世。”
    沈神通叹口气,道:“这话以前我绝不相信,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陶正直的确是很可怕的人物,尤其是他年轻又没有名气。”
    何同道:“对,他很厉害。”
    严温道:“我为何不该吃他的药?”
    沈神通道:“唉,你只会记挂自己,别的事一概没有兴趣。”
    严温道:“我是的。”
    沈神通道:“何同是伊贺川义子,伊贺川是东洋忍术大家。天知道伊贺川有多少古怪的本领。所以你吃了药,可能永远受制于何同,永远要听他命令,不过既然你已经吃了药,这些话不说也罢。”
    严温道:“何同,沈神通的话你不至于听不见吧?”
    何同道:“的确不至于。”
    严温道:“如果我不听你的话,有何后果?难道会死不成?”
    何同道:“好像是的。”他那张白净斯文脸庞上挂着笑容,使得这句话回答不但毫无杀气,甚至像是说笑而已。
    严温道:“你其实不必这么做,这样使我们关系变得很恶劣,必要时我甚至不惜先杀死你才想法于找解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肯替我医治严重的内伤,当然也肯替我解毒。”
    何同道:“李继华也和孟老总一样永远不会回到人间,所以你最好还是另外找一个名医。老实说,我就是想活着出去,想活着拿到黄金才用这种手段,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因为你的命比我值钱得多了。”
    严温道:“你出去之后仍然回到公衙?仍然当你的副总缥头?”
    何同道:“我为了私怨私欲害死沈公,我唯一能报答他的方法,就是用他教我的本事,继续尽力维持治安,反正我黄金已经多得用不完。我不必枉法寻私求取钱财,而你的大江堂,只要作严公子一日当权,我也可以限制你们的活动不难太过份。”
    沈神通忽然叹口气,眼光转到窗外。在那充满盎然生气的清凉绿荫中,浮现出马玉仪婷婷盈盈倩影,小沈辛胖嘟嘟红扑扑脸庞。我本来还可以提聚内力作最后一击,但我横竖已经活不成,而这两个人活着却各有用处(对社会而言)。我这一击的目标应该是谁?
    ——唉,玉仪小辛再见了。唉,我甚至在尚有能力之时也不能出手报仇……
    ——为何当此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瞬间,我仍然想起浩淼长江边那小小家园?玉仪可是在临水石阶洗濯衣服?她洗濯是假,遥望等候归帆才是真的。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她将遥望等候到何日何年才肯罢休?她本是命运坎坷的弱者,所以生命乐章总是沉郁悲哀的。但我呢?我曾是强人,然而命运却更强,所以我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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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载愁悲归桨铸错忆芳樽
    江水滔滔波浪茫茫,灰色云层低得好像伸手可以摸到。偶然从云层中传来孤雁嘹亮悲泣,秋风更冷更凄凉。
    马玉仪站在临水石阶上,江风不但吹得她长发和衣裳都飘飞不定,还使她冷得颤抖。但她仍然遥望着大江,遥望着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帆,她忽然觉得江风不够冷,因为她的血液骤然沸腾,全身热得几乎出汗。
    那是因为有一艘轻舟,简直迅速向这边驶来。啊,沈哥你终于回来了,如果你还不回来,我只怕快变成传说中的石头--望夫石了。
    轻舟很快驶到岸边,船首碰擦石阶时发出令人悦耳的声音。低矮船舱内走出一个人,不是沈神通。
    但马玉仪的兴奋仍未有降低,那个年轻人很白净很斯文,脸上挂着温和笑容,他是“笑面虎”何同,是沈神通的得力助手。
    既然是何同前来,当然有沈神通消息,所以为什么她的兴奋会消失呢。
    轻舟很快就走开,何同拾级而上,但脸上笑容却越来越淡。
    他们一齐回到美丽温暖屋子里,何同喝一口热茶,才道:“玉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马玉仪眼光移到外面沉沉天空,仿佛听到一声孤雁悲鸣,现在忽然冷得要命,那可恨的风雪,可恨的秋风……
    何同又道:“玉姑,老总暂时回不来,他……他失陷在大江堂里。”
    马玉仪只觉得一阵昏眩,完了,一切都完了,青春的欢笑,融洽温暖的家庭,未来之憧憬,难道一切忽然都破灭、都消失了?这一切究竟有没有存在过呢?何同又道:“我相信大江堂不敢加害他,因为我已逃了出来,但会不会放他却又很难说。所以我来这儿等候他,何况你和小孩子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是危险的。”
    马玉仅变成木石造成的人像,内心也是一片麻木,不过当小沈辛啼哭时,她仍然会照顾他。
    她还不到二十岁,还存留着少女的娇羞,所以如果是平常的时候,她喂奶时一定会躲起来。但现在却麻木得忘了娇羞,忘记把乳房露在年轻男人眼前是不大妥当的事。
    她也没有发现何同的眼光,时时会投向她雪白丰满的胸脯上,但即使她发觉,她也只能怨怪自己,而不能见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她也不能发现何同忽然对这间屋子特别小心查看,前后内外查看又查看。
    若是沈神通遭遇了不测之祸,世上还有什么事再值得关心呢?
    但仍然有两件事她关心的。一是儿子沈辛,二是何同谈到如何营救沈神通。
    可惜“营救”之事似乎毫无把握,而且沈神通已经失陷了七天之久,仍然没有声息,可见得必是凶多吉少。
    半夜时分马玉仪在梦中看见沈神通被人一刀砍中脖子,骇得大哭大叫。
    惊醒时心中余悸悲哀犹在,也听到儿子的哭声,同时也发现何同坐在床边,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何同道:“不要灰心,不要绝望,我们再等。”
    马玉仪软弱地道:“我们要等到几时呢?”
    何同柔声道:“等下去,我已经请了一个月假,我们一定要等下去。”
    直到第二天晚上就寝时,她想起邻房的何同,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温暖,这个年轻人,不但斯文漂亮,而且十分温柔体贴,她甚至发觉自己有一种非常倚赖他的心情。
    所以,半夜时她忽然惊醒,那是很奇怪的声音,是梦魇中挣扎的声音。当她听出那是何同在邻房发出时,她马上跳起身跑过去,点上灯火,大声叫道:“何同,何同,你怎么啦?”
    何同从噩梦中惊醒,不但满脸汗水,连身上也尽是汗珠,当然他仍然迷迷糊糊,所以没有扯起被单,以遮盖他赤裸的上半身。
    纵然只是裸露上半身,在那时候已经非常不礼貌,非常震惊女性,尤其是年轻得有如马玉仪这种少妇。
    马玉仪只当作没有看见,但她当然看见这个白晰强健充满年轻活力的身体,她甚至怀疑这个年轻男人遮盖在被单的下半身是不是也都赤裸着?这个男人使她不禁想起那赤裸的雷不群,当然他们有显著的不同,雷不群稍为瘦削,线条柔和修长,显出养尊处优的身世。而何同则充满活力和坚实,也表示他经历过艰苦。
    雷不群已经走了,使她留下深刻印象,留下奇异回忆,他到底走向何方,他变成跛子之后,独个儿如何生活呢?但愿何同不会给她留下奇异的回忆,只希望沈神通能够快快平安归来……
    白天里何同的知情识趣和温柔体贴,很令马玉仪惊异,她的确想不到年轻如他的男人,居然如此成熟?也如此的令妇女感到可以倚赖?
    傍晚十分虽然天气依然阴冷,江上秋风使江浪不停卷拍江岸而发出寂寞涛声,但马玉仪感到已没有那么孤单无助,至少有一个人可跟她聊聊,可以说些沈神通的事情给她听,因而她可以少点胡思乱想。
    “阿同,你还没有讨媳妇吗?”
    “还没有。”
    “你昨夜一定作了可怕的梦?”
    “是的,但我以前从不会作恶梦,从不会半夜惊醒,但最近却时时发生,我甚至会一边哭一边哇哇大叫,你可能不知道,我生平还没有哭过,最艰难最痛苦的事情我都不哭也都熬过去了,但最近……”
    “你梦中究竟看见什么?”
    “看见沈公,看见许多人欺负他,而我却完全无能为力。”
    马玉仪几乎倒在他白晰却壮健的胸膛,因为她很想偎贴于温暖、有血有肉的胸膛里,悄悄啜泣或者大哭一场。
    当然她是为沈神通哭泣,为小儿子哭泣,为自己哭泣!也为了渺茫变幻,全然不可知的未来命运而哭泣。
    但为何要偎贴在温暖有血有肉的男人胸膛里才哭得痛快舒畅?难道女人都是弱者?只有男人才是强人?只是她忽然又发觉原来男人有时候更软弱更可怜,那是第三晚听到何同的叫声哭声,跑过去看见他又是一身大汗从恶梦挣醒时,她觉得何同只不过是个大男孩,而她必须给予他关怀爱护才行,所以她把何同的头放在自己怀中。
    何同完全清醒之后,好像有点羞愧接受马玉仪的关怀爱怜。
    但一连五个晚上都是如此,何同竟也好像已经习惯。
    他清醒之后仍然枕住马玉仪大腿,甚至把头深深埋人她的怀中,好久才恢复正常,才离开她的怀抱。
    这种现象甚至连马玉仪也暗暗内疚,暗暗责怪自己,因为何同虽然是沈神通的副手,虽然有如一家人,但他终究是年轻男人,而她则是年轻女人,一男一女枕腿偎怀的亲密行为,难道当真没有一点杂念绮思?难道心理生理反应都能纯洁如嫡亲兄妹或嫡亲姐弟?事实当然不是,不但何同不是,连马玉仪自己也知道不是。
    沈神通现在究竟怎样了?他能不能脱险归来?而且能不能及时归来?
    只要他一回来,一切问题都将烟消云散,生活将回复到正常轨道上。但如果他不能及时归来呢?马玉仪不敢想下去……
    一个娇柔美丽的少妇,迷陷于坎坷而又非常奇异命运之罗网,她能抵抗支持到几时呢?
    沈神通到底在哪里?他到底死了没有呢?
    悲魔之刀落人何人手中?现下在什么地方?
    江湖上已经盛传悲魔之刀之事。凡是武林道名家高手,无不知道呼延逐客仗着悲魔之刀击败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微尘和尚之事(其实山凝之当时不但不是落败,反而已经占先可以取胜但由于地面有人做了手脚,才使他反胜为败)。江湖上也知道刀王蒲公望击败呼延逐客之事,居然也知道悲魔之刀托付孟知秋运回北方之事。
    何以这些秘密消息会传出江湖?
    但不管消息是缘何泄漏,反正沈神通已经变成天下注视人物,因为江湖方面由于有消息说,悲魔之刀将由沈神通(孟知秋弟子)负责运到北方而对他注意。官府方面是因为他忽然失踪而大为紧张,不但浙省一带,连两湖以及江苏等省级衙门无不侦骑四出。
    沈神通究竟死了没有?
    天下无人得知,甚至连严温都不知道。因为那天严温被捏碎肩骨,在痛不可当的情况下,且又在服过何同神秘药物下,派人送走何同。另一方面鸡婆婆(严温生身之母)和哑女人替严温敷药处理,所以现在连严温本人也不知沈神通究竟死了没有?至少他最后离开之时,沈神通仍然活着。
    所以当严温稍为恢复精神体力,也由于听到有关各省官府及江湖都找寻沈神通的报告时,就立刻惊觉情况紧张危急,必须尽快采取应对步骤,但沈神通到底死了没有?如果没有,把他藏在哪里?鸡婆婆尖而突出的嘴巴使任何人都留下深刻印象,当眼光落在严温面上时,表情却十分温柔慈祥,几乎连盲人也感觉得出。
    严温也望望哑女人,她的眼睛面庞都会说话,但这回却全无表情。
    所以严温只好转眼望向鸡婆婆,道:“告诉我,沈神通现在怎么了?”
    鸡婆婆道:“你安心养伤吧,沈神通固然不值得想,连何同也不放在心上,他临走虽然留下一手整你,但我也没有放过他,只不过在未找出你的解药以前,我不会动他就是。”
    严温说道:“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找沈神通?所以我要知道他是死是活。”
    鸡婆婆道:“连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替他动手术拔出刀子,也替他敷药包扎妥当,我把他囚禁在地牢石室内,有专人负责照料,昨天还昏迷发热未醒,今天就不知道了。”
    严温道:“他伤势很严重,能够活几天已不容易了,当然最好他能活着,如果他不死就变成我们的王牌,这张牌一打出去,随时可以要了何同性命,何况悲魔之刀据说在他手中,我很想看看那把刀。”
    鸡婆婆柔声道:“好,好,我尽力而为,希望他能活下去,但希望很微,你最好趁机养好身子,别的事少担心,那把什么悲魔之刀根本不值得想,不值得看。”
    严温道:“伯父还在沁红院么?”
    鸡婆婆摇头道:“哑女人天天去看,还没回来,他当然不会这么快回来,因为他到巫山神女宫去。哼,那儿准不是好地方,一定有妖精。”
    严温不觉失笑,道:“我以为人老了就不会像年轻时吃醋。”
    鸡婆婆面色很难看,所以严温又道:“好啦,别生气啦,何同有消息没有?”
    鸡婆婆道:“我这边没有。”
    任何人对自己亲身儿子总是生气不太久的。鸡婆婆只说了一句话,面色很快就回复正常(虽然正常时也很严酷可怕)。她又道:“何同回过杭州写过报告,然后忽然失踪,到现在无人得知躲在什么地方。”
    严温咬牙切齿道:“这个人拿走了黄金,在我身上下毒,我希望能够亲手杀死他。”
    但严温一定没有扪心自问有多少人也想亲手杀死他?世人多半都是这样--宽恕自己而记恨别人的过错。
    鸡婆婆忽然把脸孔拉得很长很冷,道:“你已经可以四处走动,所以你一定会去看看沈神通的情形,因此我现在先警告你……”
    严温讶然道:“你很少对我这么凶,难道我去瞧瞧沈神通也不行?”
    “你把沈神通斩成八块都行。”
    “那你为何这么凶?”
    “现在囚禁沈神通的地牢,我特地派麻雀负责,你不准欺负麻雀。”
    “麻雀是谁?我根本从未听过从未见过,而且我为什么要欺负他?”
    “因为麻雀是个女孩子,长得漂亮,脾气却又坏又硬,而你这个人见不得漂亮女孩子,一见到就会想法子整人家,你整任何人我都不管,就是不许动麻雀,连脑子里想都不行。”
    严温感到鸡婆婆认真得已达到严重地步,所以只好连连颔首,道:“好,这一个例外,我绝不动她的脑筋。”
    其实他更急于看看麻雀。第一点当然想看她是否真的漂亮,第二点则是想弄明白何以绝对不能“动”她?第三点他忽然对鸡婆婆生出极大恶感。因为她居然想管束他支配他,纵然是亲生母亲,严温也觉得绝不能忍受,所以也可以利用麻雀挫折鸡婆婆,使她痛苦伤心。
    麻雀很娇小玲珑,但全身以及四肢骨肉均匀,相信任何男人都会觉得她很性感而不是骨感。
    她面貌非常美丽,眼睛似是水汪汪浮动着一层迷蒙秘艳味道。男人很难不被这种朦胧神秘的美眸迷住。
    严温也跟别的男人一样,他一看见麻雀的眼睛,就全身酥软,几乎不会走路不会说话。
    麻雀笑得更撩人情思,说道:“我偷偷看过你几次,我早已觉得你真是美男子,但现在面对面着看,觉得你比远看更潇洒,更漂亮。”
    她看来最多不过二十岁,尤其是从体型方面观察,她有八成还是处女,还未得到过男人的雨露滋润。
    但何以她态度说话如此开放大胆呢?何以她能散发出诱人的入骨的风流冶艳味道?
    严温把她从头到脚再看一遍,才道:“你就是麻雀?”
    “我是,我是不是不像麻雀?”
    “你像孔雀,就算不是孔雀至少也是锦光灿烂的雌鸡。你绝对不像麻雀。”
    麻雀笑得很愉快,所以她唇边两个深深酒窝显得更迷人更明艳,严温突然怀疑她知不知道曾有多少男人想吻她唇边的酒窝。
    “我只是一只吱吱喳喳小麻雀,但对你却有点用处,至少我已经让沈神通继续活着,不过,他伤势太严重,所以不是单靠药物就能使他度过危险。”
    “他还需要什么?快给他。”
    麻雀摇摇头道:“他需要的是求生意志,而且要非常坚强才行,我可没有办法给他。”
    严温道:“让我试试看,但为何我从前没有见过你,你一直躲我?为什么?”
    “这是干妈的命令,你当然知道我干妈就是鸡婆婆了。她不准我在你面前出现,所以我只好有时偷偷看你一眼。”
    严温道:“你知不知道你用这种语气这种内容的说话,会使任何男人都为你疯狂。”
    麻雀笑得更明艳迷人道:“为什么会疯狂?我不明白。”
    “疯狂的意思就是会为你而不顾一切,做出人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好极了,你的话使我心花怒放,但可惜至今还没有任何男人为我疯狂过。”
    “你等着吧。终有一天你会讨厌会害怕,疯狂的结局一定不好,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麻雀又吃吃而笑,又散发出强大的诱惑魁力,她道:“但可惜你不会疯狂。”
    严温道:“暂时还不会,因为我先要看看沈神通,看看能不能激起他坚强求生意志。”
    沈神通其实就在隔壁,这个地牢很坚固宽大,一百十个房间,加上走道和两头守卫专用小厅,所以面积不小。
    所有房间的厚厚铁门都锁上,如果不打开铁门上的方洞,则牢房内之人就与世隔绝。只能够看见四壁花岗石的花纹。
    事实上房内很黑暗,所以根本连石头花纹也很难看见。
    沈神通躺在床上,床上居然有垫褥,也有灯火茶水等,看来他挺受优待。
    严温在床前站了相当久的时间,沈神通忽然睁眼向他说话,但声音相当衰弱低微,他道:“何同呢?”
    严温道:“我正要问你,他回杭州作过报告之后,自此失踪,几天来无人找得到他。”
    “你为何会来看我?”
    “因为呼延逐客以手中悲魔之刀战胜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大师,但是不久败之于刀王蒲公望刀下,他的悲魔之刀托孟知秋运回北方,江湖上凡是刀道名家,无不垂涎此刀,所以你的下落忽然变成最受人关注之事,当然官府方面也正在找你。”
    “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晓得悲魔之刀的事,为何还来烦我?”
    “我怕悲魔之刀会落人何同之手。”
    “呼延逐客败亡托刀之事,一定很秘密,何以江湖上都知道?”
    “这点我还未查出来,不过我心中有数。”
    “我恐怕已活不成了,你还不敢告诉我实话?”
    “我猜是陶正直的杰作,他纵然不曾参与刀王蒲公望与呼延逐客拼斗那一役,但是他也有办法得知,也有办法把消息传出。”
    “陶正直?人面兽心陶正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关系很密切。”
    沈神通苍白疲惫的面上居然泛起讽刺笑容,道:“很密切?他这种人绝对没有朋友,所以你和他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严温面色不变,因为在那时候的社会中,同性恋问题虽然不公开讨论,但社会中对此都不予关心不予重视。似乎当时已有足够开朗态度以承认这种人的变态行为,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窥见中国的文化精神的确能容忍许许多多的异端。
    “谁是男谁是女似乎和你的生死不发生关系,你究竟还想不想活呢?你有没有值得记挂值得关心的人?我希望你活下去,还想不想死,请你坦白告诉我。”沈神通微笑一下,道:
    “你很大方,我囊中的东西,包括一本唐诗以及一些撬开门锁小工具,还有千里火,三寸长的小飞刀等等,你都仍然放在床头几上,一件不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居然想我逃走?”
    严温摊开双手,道:“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任何事都不管了,因为我伤势不轻,我这条右臂已经废了,是你下的毒手,你大概不会忘记?”
    沈神通道:“我怎会忘记?你不妨也弄断我右手,咱们从此扯平。”
    严温道:“我一动你身体受不了,马上就会死亡,莫非你求生不能所以有求死之念?我不会这样做。”
    沈神通道:“随便你,但如果悲魔之刀落在何同手中,便又如何?”
    严温道:“对我没有影响,但我猜想你一定不愿意,何同是使刀好手,悲魔之刀落在他手中,便如虎添翼,他将来的名声地位可能超过你,也可能超过孟知秋,因为孟知秋已经不会回到世间了。何同的确很容易超过你们。”
    沈神通却把话题岔到别处,说道:“我记得看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是谁?”
    严温回答道:“她叫麻雀,她想医好你。”
    沈神通道:“这个女孩子很奇怪,有时她高贵纯洁有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但有时却像是地狱中最可怕的魔女,我不明白何以同一个人具有完全不同的风格气质?她是谁?”
    严温道:“你声音已显出身体更加衰弱,如果你想亲手收拾何同,那就跟我谈妥条件,我只要大江堂不受官家干涉威胁。同时我还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不觉精神一振,道:“你只有这两个条件?”
    严温道:“我用先父名字发誓,我要的只有这两样,我不惜付给你上万两黄金,你尽量利用黄金的力量,把何同抓到,把悲魔之刀带来给我。”
    麻雀忽然走入来,美眸中仍然荡漾着如烟似雾又水汪汪的冶艳娇媚。
    她道:“悲魔之刀有什么好处呢?”
    沈神通道:“你就是麻雀?”
    麻雀道:“我就是。”
    沈神通道:“如果我年轻二十年,我一定拼了命不顾一切追求你。”
    麻雀笑得更冶艳动人,道:“你很会讲话,如果能嫁给如此英雄而风趣人物,这一辈子就没有白活了。”
    严温皱眉不悦道:“你们打情骂俏等我不在之时再开始。”
    沈神通道:“原来你还未曾得到她,否则你只有骄傲欢喜,任何人都不会同一个垂死之人呷醋的。”
    麻雀笑道:“你好厉害,一句话或者一点小动作,你都能够看得出很多其他意义!”
    沈神通道:“你一定忘记我是神探孟知秋的得意门人。”
    麻雀吱吱喳喳道:“那么你对我还看出些什么呢?”
    沈神通道:“严公子,你居然不反对我们谈话聊天?”
    严温道:“不反对,因为我也想从你口中对她多知道一些。”
    沈神通喃喃道:“你们的关系一定很特殊,至少麻雀必是神秘又特殊人物。”
    严温居然颔首道:“她是的。”
    沈神通道:“麻雀小姐,你学过两种极可怕的刀法,又有三种特殊暗器,所以如果我必须动手拼命的话,我绝对不挑你做对手。”
    麻雀笑了笑道:“两种刀法三种暗器?好像给你猜中了,是不是严公子事先泄漏,好让你唬我一下?”
    沈神通道:“他为何要唬你?难道你不但身份可以与他匹敌,甚至还保持着很多秘密,所以严公子想多知道一些?”
    麻雀道:“我决定不开口了,一开口总会给你们弄些资料。”
    严温道:“她学的什么暗器?”
    沈神通道:“我希望没有弄错,她学成了巫山神女宫三种可怕暗器,神女宫九种暗器威震天下,她练成三种已经变成最可怕的女人了。”
    严温道:“她不哼声不反对,大概你猜中了,只不知她练刀又练了哪两门刀法呢?”
    沈神通说道:“也和暗器一样可怕,天下有五大名刀她居然学了两种,我真想知道她凭什么能够投入这两大名刀世家门下?”
    严温道:“我以后会想法子找出答案告诉你,但现在你先告诉我,她练过什么刀法?”
    其实他问麻雀也是一样,可见得他根本就是想确定一件事,那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传说。据说神探说中流砒柱孟知秋只要眼睛一扫耳朵一听鼻子一嗅,就知道在他面前的任何人出身于何家何派,擅长何种武功,并且知道功力造诣如何。
    既然沈神通是孟知秋得意门生,同时又表演了一点真功夫,所以严温很有兴趣想彻底弄个清楚。
    沈神通道:“她学过闽南连家‘拔刀诀’,这是天下刀道最没有变化又最霸道的一种,你一定听过闽南连家吧?”
    严温连连点头,他怎会忘记闽南连家?十年前他还年轻,已经见过识过连家拔刀诀。那一次他六名保镖(当然是一流高手),一转眼间个个尸横遍地。
    那一次如果不是“血剑”严北,恐怕他早已变成孤魂野鬼了,当然严北和连家的交情一定是那一次结下的。
    麻雀神秘冶艳面庞上露出向往表情,道:“连家的拔刀诀当真那么厉害那么精妙?”
    沈神通道:“不一定,如果对手是南疆的‘缠绵毒刀’,那缠绵毒刀也就是天下五大名刀之一,堪与‘拔刀诀’媲美,可惜麻雀小姐你放弃了千万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麻雀惊道:“为什么?我一直都很用心修习,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几年来我夜夜都睡不够,都是因为练刀。”
    沈神通说道:“这两种刀法本来是互相克制,你应该专心修习一种,等到已经大有成就,才可以学另一种,如果血剑严北知道,他一定不准你修习第二种,这叫‘大道以多歧而亡羊,学者是以多方而丧生’,严北一定不知道,当然严公子也不知道。”
    麻雀垂头丧气的样子已经是等于回答了。
    严温道:“孟知秋果然名不虚传,沈神通尚且如此,其师可想而知,可惜沈神通你恐怕已活不下去了。”
    沈神通道:“我知道伤势很严重,但你话中似乎另有含意?”
    严温道:“是的,我希望你肯振作,我答应让你去找何同,况且你可能还有值得关心值得牵挂的人。”
    当然沈神通马上就想起了马玉仪和小儿子沈辛,他们甚至没有太久的生活费用,但想活是一件事,究竟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严温对麻雀道:“尽一切办法帮助他,因为他已经想活了,即使他要你替他传送讯息也不要紧,你替他作什么也不必告诉我,我相信这样可以帮助他激起强大求生意志。”
    麻雀吃惊道:“真的?你敢放心,万一他通知官府调集大军对付我们呢?”
    严温笑一下,道:“他是真正的男人,是大丈夫,他一定宁可等到他康复之后才跟我算帐,你不信可以问他。”
    麻雀已不必问,她一看沈神通的眼睛就知道严温没有猜错,也因此她忽然觉得男人是很复杂,很莫明奇妙的动物,更奇怪的是他们何以能够知道,能够肯定?麻雀觉得最可怕的是他们(男人)的洒脱。互信和气魄,竟然变成强大无比的魅力。但她对这两个男人为之芳心倾倒(这是从来未曾有过之现象),使她极为甘心情愿的替沈神通换药包扎,为他擦拭整个身体。
    另一方面,她也乖乖地听从严温的吩咐……
    夜已深,秋风所挟的寒意,使任何人都不禁翻起衣领匆匆而行。
    但麻雀却觉得全身燥热,寒意甚重的秋风,居然不能使她心中热度稍降。
    她已经再三思索,为何严温后来把隐秘告诉她,要她深夜到他密室去?为何他叮嘱她不可向任何人提起?他究竟是为了沈神通之事?抑是另有目的?另有企图?
    她也问过自己,如果严温另有企图(当然是存心不良之意)的话,她明明知道还肯不肯前往呢?当然麻雀没有答案,也许她不敢想得太多,何况她很年轻,年轻的人多是倾向于感情用事,也容易使自己向好的一方面想,容易忘记(故意地)坏的后果。
    巨大的密室里温暖如春,也明亮如白昼。
    严温的微笑比任何时间都温雅潇洒,使得麻雀芳心怦怦乱跳。
    严温替她搓搓背脊和手臂,使她恢复温暖,又给她一杯琥珀色的酒,等她喝完了,才说:“鸡婆婆为何不让你见到我呢?”
    麻雀发觉自己声音发颤,道:“我也不知道,她不准我见你不准我认识你。”
    她为何声音会发颤?为何全身发热,心跳加速?她怕什么?难道她认为严温会有某种行动,男女之间的行动?如果她已有这种恐惧,如果她真的不想有这种情形发生,那她何必阑深夜静时独自跑来严温的密室?
    严温笑了笑,说道:“你日子过得快乐么?”
    麻雀道:“我不知道,我好像一辈子都只有练功夫一件事,学完一样又一样,我认识的都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快乐不快乐。”
    唉,已经过去了的日子,管他快不快乐?
    严温你的笑容好古怪,你的眼光好邪好亮,你打邪恶主意?
    我为何全身内外发热发烫?我为何不怕他有邪恶念头?甚至竟喜欢他,希望他对我邪恶一番?我应该立刻从这张软绵香暖大床爬起身,立刻扯动床后角落那条蓝色绸带,鸡婆婆会被惊动马上从开启了的暗门进来,但我为何现在不想她出现?
    麻雀虽然已变成没有羽毛光秃秃的麻雀,但她既不冷也不怕,但心中迷乱而身体狂乱,也从严温光滑裸露的身躯摄取暖热,所以她不但不冷,反而比平生任何时间都热,热得她泪水汗水一齐出现。
    严温忽然静止不动了,但绝对不是寂然空虚的不动,而是火山行将爆发之前短暂的静止不动。
    他在麻雀耳边说道:“我脑筋忽然清醒,情绪也冷静得多,所以我忽然有点后悔……”
    “你真的后悔?”
    “你的动作虽然很狂放,却很笨拙,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这张床上演过不知多少次这类悲剧。”
    “难道一定是悲剧?”
    “我不必用眼睛看,就知道你是头一回跟男人上床做这件事。”
    “我是的,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我看得上眼。”
    但她忽然也想起那杯琥珀色的酒,香香甜甜并不浓烈,可是有古怪的多数是这样的甜酒,因为很多女孩子喝不下刺鼻呛喉烈酒。
    严温吻她迷蒙的眼睛,吻她丝缎般嫩滑的身体,百忙中居然还能抽空说话。
    “我知道鸡婆婆一定会伤心,会生气的。”
    麻雀道:“当我想认识你接近你,她就会告诉我,你是非常邪恶可怕的人,但平时她却又说你是最英俊最可爱的人,世界上简直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你。”
    她忽然发现脖子很敏感,所以当他嘴唇游吻其上时,她禁不住全身抽搐以及躲避,殊不料这些动作却引致火山爆发,然后一切复归沉寂。
    世间上的任何事情都一样,有开始就有结束,有快乐就有痛苦,有黑夜就有白天……
    白天这种时分(是清晨七时)严温通常好梦方醒。
    但两个钟头前送走麻雀之后,他居然睡不着,因为他考虑如何才可以使鸡婆婆放弃成见,把麻雀给他,让她随侍身边?
    他这一辈子三十多岁以来,竟还是第一次渴望把一个女孩子留在身边,麻雀似乎有一种异常的妖艳(当然她的皮肤身材面貌都是第一流的)。在床第间也好,平时远远相对也好,都有强烈神秘的吸引力。
    但鸡婆婆这一关似乎不易过,老实说如果不是鸡婆婆(严温明知他是自己身生母亲)强烈排斥麻雀和他在一起,昨夜一定不会发生那件事情,因为严温对男女床第之事早已毫无兴趣,他必须有特异的刺激,甚至找同性作对手才激得起情欲。
    所以可能由于麻雀受到特殊保护才使他异常兴奋,才使他非占有她不可吧?
    躺在床上想这些问题他也很不习惯,故此他来到地牢沈神通石室内。
    沈神通气色很好,床头几上有些汤粥余渍,严温伸手摸摸几面,微笑道:“还热的,刚拿走而已。我猜是燕窝粥,虽然加了点补中益气的药材,但味道仍然很鲜美。”
    沈神通道:“本来我既不知道也无意知道你的私事,但现在却不同了,麻雀到底是谁?
    她有些神态表情很像你,我本来猜想是你妹妹,然而你却大有呷醋意味,可见得她不是你的妹妹。”
    严温初时也吃一惊,不错,麻雀可能真是他的妹妹,否则鸡婆婆何须严禁他们接近?
    但他旋即松口气露齿微笑,麻雀绝对不可能是他妹子?因为那天严北讲得很清楚,他们只有一个晚上而已。
    一个晚上的缘份,即使是天下最雄壮强健的男人,也不能使女人同时怀孕两次,而且生产时间相距十二年以上。
    如果是别的男人,你只要见过鸡婆婆的相貌就知道绝不可能,她满面的皱纹,下垂的双颊,还有突出尖嘴有如母鸡……
    沈神通叹口气,道:“我一定已经太老了,我居然猜错很多事,当然错得最厉害,是关于‘人面兽心’陶正直。”
    严温很感兴趣问道:“陶正直又怎样了?”
    沈神通道:“他居然是厉害无比的角色,但我却错估,以为他只是下三滥卑鄙的家伙。”
    严温同意点头道:“他的确很厉害很高明,当然他的武功也不错。”
    沈神通道:“他究竟怎样对付家师孟知秋他们呢?”
    严温道:“他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的传人,这是当世一大秘密,人人都以为朱若愚没有继承之人,所以那天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和尚虽然受到暗算败落,但毫无一人怀疑是他的杰作。”
    沈神通道:“的确可怕而又高明,但以后呢?”
    严温道:“家伯父严北,刀王蒲公望,孟知秋,李继华,还有巫山神女宫主南飞燕,都前赴巫山,因为有一处天险地可以给他们使用,当然陶正直会施展从巧手天机朱若愚学来的绝艺,使这些都是当世无双的高手们没有一个能够再回到人间。”
    沈神通提醒他道:“令伯父也是其中之一,你敢是忘记了?”
    严温道:“没有忘记,但既然血剑绝艺已经写好画好,已经不会绝传,你不必担心,也不必多一个管束我的人。”他停一下,又道:“老实说,我很想知道这五个当世无双人物,能不能逃过陶正直毒手?你看呢?”
    沈神通沉吟一下,才道:“你没有做错,如果陶正直能一举害死他们五个绝世高手,那么他们其实也不能算是绝顶高手了。”
    他想一下又道:“这个秘密,现在可能只有你我知道了。”
    严温微微而笑,但笑容很虚假很冷酷:“不对,只有我和陶正直两个人知道,因为你已经是死人,死人不会知道任何事情,对不对?”
    沈神通道:“我承认你很有道理,但可惜除了我之外,很可能还有一个人知道秘密。”
    严温大吃一惊恍然道:“何同么?”
    沈神通道:“既然你和何同是陶正直从中拉线,何同又已知道陶正直的厉害手段,日后他一定能从这条线索查出那五位当代高手何以都不能回到人间,事实上陶正直已向他透露不少消息,你看何同查得出查不出真相?”
    严温登时回心转意,道:“好,连你这世上有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你和我、陶正直,但我想看看悲魔之刀,又不想任何官府找我大江堂的麻烦。”
    沈神通沉思片刻,道:“如果我居然死不了,我答应一定办到。”
    严温道:“你会活下去的,我一定尽一切力量使你活下去,但要记住,只有你我陶正直三个人知道。”
    “我不同意,应该一共是四个人知道,因为还有我。”
    说这话的人是麻雀,她手中还拿着盛装燕窝粥的青花瓷碗,但她的反对、她的抗议,严温丝毫不知道,因为严温走了她才出现。
    “麻雀姑娘,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忘记刚才听见的任何一句话,除非你爱上严温或者爱上我。”
    麻雀几乎跌落手中的碗,大讶道:“爱上他或爱上你?”
    沈神通微笑道:“是的,但我知道你九成会爱上严温。”
    麻雀道:“何以见得?”
    她把碗匙都放在几上,免得真的跌坠地上,她觉得这些男人越来越有趣,例如垂死之人沈神通,居然也讲到“爱”的问题。
    沈神通道:“你昨天还坦然得很,但今晨却闪闪缩缩的,不敢被他知道你来看我,不敢被他知道你喂我食燕窝粥,为什么?”麻雀道:“好吧,就算我已经受上他,而且也可能同时爱上你,这便如何?”
    沈神通道:“你跟我们哪一个要好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既已变成我们其中之一的人,那就等于仍然只有三个人知道,严温陶正直和我而已。”
    麻雀微笑摇摇头,道:“不对,连我在内一共是七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沈神通不由大为惊讶,道:“竟然有七个人之多,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而且你特别声明你是其中之一,你为何不肯附属于我们?你有什么野心?”
    麻雀道:“我是练刀的人,所以我想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道:“很合理,但何以知道秘密的一共有七个人之多?”
    麻雀道:“因为哑女人一直跟着严温,她必定知道,而南飞燕不但知道,帮着陶正直将雷傲候迫得走头无路,当然陶正直最后的一着南飞燕可能不知道,因为这一次她自己也是受害人之一,第七个知道一切秘密的人,也就是把这一切告诉我的人了。”
    沈神通马上猜到,道:“晤,一定是那位鸡婆婆,她究竟是什么人?”
    麻雀没有回答,却把雷傲候如何被天下高手迫得弃家遁逃的事说出,最后又道:“昨天还听说天下黑白道高手抵达南京越来越多,他们去过雷府之后,却留在南京等候雷傲候回来,因为雷府内无数奇珍异宝仍然摆放得好好的,所以没有人认为雷傲候会永远不回家。”
    沈神通道:“陶正直这一招真厉害可怕,雷傲候只好永远不回南京了,但最奇怪的是鸡婆婆,像她这种人怎能得到严家如此信任?”
    麻雀道:“她怎么啦?”
    沈神通道:“她全身由头到脚纤尘不染,干净得不能再干净,襟袖间散发出变幻不同香气,她眼神之冷酷,以及面部已经变形,在下足以证明她是毒教高手,这种人动辄翻脸杀人,谁敢信任而且托以心腹呢?”麻雀由衷赞叹道:“你师父我没见过,但你真是不折不扣的神探。”
    沈神通道:“毒教之人不能寄予腹心之故,就是因为太狠辣太冷酷,你想想看,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竟然连自己容貌舍得不要,世上还有什么事她做不出的呢。”
    麻雀显然还不甚明白他话中之意,所以沈神通又解释道:“鸡婆婆从前不但不是这种样子,甚至还可以看得出从前她相当漂亮,由于修习某种最恶毒最可怕的毒功,她后来才慢慢变形,终于变成现在的样子,当然她一早就知道有这种可怕后果,但她仍然舍得放弃美丽容颜,你说可怕不可怕。”
    麻雀摇头道:“但她……唉,我不妨告诉你,她是我的义母,她对我非常爱护非常关心,对严温也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她狠辣冷酷。”
    沈神通沉默了一阵,才道:“既然如此,我劝你不要爱上严温,她一定不答应的。”
    麻雀讶道:“你怎么知道,她的确很反对并且提防发生这种事情。”
    沈神通虽然回答,但麻雀却听不见他说什么,因为刚好从敞开的门口传来几种奇怪声音,以至淹没了沈神通话声。
    门外是阴暗的两道。南道上还有很多道铁门,显然每一道铁门后面都是一间深人地下,坚固无比也永远见不到阳光的石室。
    这种石室自然不是用来招待贵宾,而是用来囚禁最危险最可恨(以严家角度而言)的仇敌,故此另外九道铁门内有人在里面并不稀奇。事实上现在这些吵耳声音就是好几间石室发出,有哭声有笑声也有长啸及怪叫声,加上砰扑撞击铁门声,各种声音都震耳欲聋。可见得这些人若不是筋骨强健力大无穷,就一定内功深厚丹田气足,换了普通人关在那么厚的铁门后面,只怕弄出少许声音都不容易。
    沈神通和麻雀只好暂时停止谈话。
    这种可怕闹声每天都有三次,也就是每天早午晚三餐时分,只要水和食物一送进去,马上就静寂无声。
    由于沈神通身负重伤不能行动,所以铁门平时根本虚虚掩住,麻雀既然在房内,铁门不但不关反而大大敞开,所以沈神通看得见两个彪形大汉运送食物,在南道内迅速派发。
    不久各种声响沉寂,那两名大汉没有进人沈神通这间石室,所以沈神通像平日一样,只能看见他们打赤膊上身尽是黑色长毛,动作迅速有力,相貌长相则看不见,不过由于偶然可以听到他们咆哮,想像中这些看守地牢的大汉们,必定凶悍得有如野兽。
    麻雀恢复谈话,道:“你知不知道这儿一共关着几个人?”
    沈神通道:“没有人。”
    麻雀道:“没有?你耳朵又没有聋,那些声音你每天都可以听到三次,还说没有?”
    沈神通叹口气,道:“我意思说他们已经不是人,他们一共有七个,现在绝对不能称为人类了。”
    麻雀道:“为什么?你这样一说,我想我应该去瞧瞧他们还是不是人类。”
    沈神通道:“不必瞧,你瞧见了会觉得恶心可怕,他们已没有一个会讲话,个个鬓发遮住面孔,个个一身污垢肮脏,每道铁门上小方格每天只开三次,每次都一开即闭,但我这儿已嗅到臭味,可见得每间石室都脏臭无比。”
    麻雀道:“你虽然是神探,可是总不能每件事都猜对吧?你怎能够好像亲眼看见一样讲得详详细细头头是道?”
    沈神通道:“如果你看见过有些地方的死囚监牢,你任何时候闭上眼睛就能记起那些人和那些地方。”
    麻雀一言不发飞快出去,但很快就掩住鼻子回来。
    沈神通笑了笑道:“你白白吸了一肚子臭味,但什么都看不见,你应该听完我的话才决定。你真的完全想不到石室内黑漆一片,别无光线?你怎能看见里面情形呢?”麻雀脸孔拉得长长,却仍然很美丽好看。
    “我一定会想办法看到。”她说:“但你先告诉我,他们是谁?”
    沈神通道:“你以为我应该知道他们是谁?”
    麻雀说道:“你是神探,当然应该知道。”
    沈神通道:“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一定会生气,以为我骗你,我实在不想让你生气,所以我只好尽力猜猜看。”
    麻雀绽出美丽灿烂笑容,像沈神通这种男人既本事又有趣,如果能够嫁给他,一辈子一定不会烦闷无聊。但可惜,我已经不能嫁给他,只能嫁给严温,何况沈神通伤势那么严重,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
    她仍然不禁轻轻叹气,道:“好极了,但如果你太累就不必啦,我可以等,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对不对?”
    沈神通笔直望住她眼睛,他眼光好像能看透她心思,说道:“你并不认为有很多时间,因为我的伤势。”
    麻雀只好点头承认,道:“但我希望你挺得过去,我希望你活着。”
    但这是伤者自己既不能应付也不能控制的危险。所以沈神通只好笑笑,道:“我猜想那七个不幸被囚禁者其中有一个是女性,他们出身一点共同的,就是全都是武林高手,从前是现在还是,他们被囚后也有两个共同点,一是他们丧失说话能力,可能因药物所致,但也可能舌头都已被割掉,二是他们意志勇气已被摧毁,只剩下要求食物维持生命的本能。”
    麻雀目瞪口呆,这个男人好像有无穷的智慧,还有无视生命之气魄,只不知换了严温落到他这种境地时,还能不能侃侃谈笑?沈神通又道:“他们其中两个外功极佳,所以撞门击墙的声响可以骇死人,加上每次送食物给这两个人时,门上方格总是开阔得比别人快些。可见得连送食物的人都禁不住有点忌惮畏惧,当然那两人只不过急于得到食物而已,就像喂狗一样,有些狗会特别急切扑向食物,通常这种狗天性一定凶猛些。”
    他稍稍停歇一下又道:“我遥想近二十年来,江湖上的高手,有二十九个忽然失踪下落不明。其中有十五人传说被血剑严北杀死,但却都没有找到尸体,所以我猜此地囚禁的七人,必定属于那十五个人之中,而这两个外功特佳高手,大概就是泰山派冯当世和鄂北袁越了。”
    麻雀说道:“泰山派以剑术著称,不是硬功,我以前也没有听说过冯当世这个人。”
    沈神通说道:“冯当世在十几年之前失踪,你当然不知道,其实他昔年在江湖上着实很有名气,人称泰山怒汉。此外,泰山派虽是剑道大门大派,但是,秘传不敢当神功也是武林绝学。当年泰山怒汉冯当世据说已练到全身刀枪不人的地步,只不过我猜想他一定不敢让严北的血剑刺中的。”
    麻雀接问道:“那么另外那一个袁越呢?”
    “袁越外号‘擂地有声’,当时江湖上论拳力之重,当推他第一,他十二式擂手无人能学。这是因为拳力不够重的人,不学这十二式击手还可以长命百岁,一学会了一定死得很快。”
    这种武学上的道理自然不必多加解释,你只要听到只有一百斤气力的人,却去学一千斤气力才可以施展的武功,此人的前途命运不问可知。
    麻雀忽然用惊疑眼色瞧他,问道:“你为何讲得这么起劲?我感觉出你好像是转动了可怕的念头?”
    沈神通不由叹了口气,居然直认不讳地说道:“是的,我正在想像,如果将这七个高手放出来,而严北正好不在的话,此地将会怎样的结果呢?你能想像得出么?”
    麻雀伸伸舌头,道:“如果他们个个疯狂错乱,当然严家上上下下八十条性命大血案休想避免。”
    沈神通道:“我保证必定如此。”
    麻雀道:“你为何向我讲出来,从现在开始你一定已经没有任何机会纵放他们,难道你不知道吗?”
    沈神通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更知道七个疯狂顶尖高手离开严家之后,必定会有十倍百倍更大的血案的发生。”
    麻雀不禁露出钦佩神色,轻轻说道:“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考虑以后大血案问题。”
    沈神通说道:“如果我活不成的话恐怕将来也不会有人对你讲这种话了,所以我再提醒你,在命运牢笼中他们比我们软弱比我们乏力,他们往往连舍命一拼的能力勇气机会都没有。”
    麻雀道:“你的确是一个很奇异的男人。”
    她临走时又说:“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当然想活下去,可惜何同那一刀实在刺得太重,我当然想亲手拘捕严温何同,更想再见到马玉仪和小沈辛,但我能够么?石牢的铁门仍然大开。他们不必防范沈神通会逃走,因为一来他活得成活不成还是一个大疑问,何况通道到地面出口处层层设防,严密得连老鼠也钻不出去,又何况沈神通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不过,如果真的放出那七个老一辈高手,他们人人武功仍在,情形当然就有天渊之别,但沈神通肯么?其实更重要的是,沈神通究竟活得成活不成?如果活的成的话,他可还有反击的力量和妙计?如果活不成当然什么都不必说了。
    沈神通生命力自是强绝无伦,像他这种强人当然极不易死,何况他不但要保护娇妻稚子,还要申张正义,要严惩不法之徒,所以他既不会死,也不能死。本篇到此暂告结束,后事如何请看本故事之三:“望断云山多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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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麻雀本是吱吱喳喳不停跳动的小鸟,如果不动也不叫的话,大概就快变成死雀了。
    在沈神通眼中,从前那只快乐活泼的小麻雀已经从世上消失。
    现在这个女孩子虽然仍然漂亮迷人,却不是从前那只可爱的小麻雀了。
    麻雀闷闷不乐道:“他回来了。”
    沈神通道:“严温么?他为何要出门呢,如果我是他,我宁可挨揍也一步不离此地。”
    麻雀禁不住笑一下,虽然她的笑容看来无精打采。
    “你不是他,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很有风趣很有味道,但是他……”
    沈神通道:“别提起扫兴或不开心的话,我难道不需要轻松和开心么?”
    麻雀轻轻道:“你一定是最温柔最体贴的丈夫。”
    沈神通摇摇头,却忽然发觉这个动作太轻松潇洒,麻雀很可能看得出他伤势已好了十之七八。
    所以连忙故意皱皱眉头,才道:“如果我活不长久,我何必使人怀念记挂?我宁愿是个可僧的暴君,这样大家都会好过些。”
    “唉,你知不知道这种话多情得使任何女人心软掉眼泪?你真是公门捕快?你真是那个沈神通?”
    “喂,我们换个题目好不好?”
    “为什么?你怕我爱上你吗?”
    “我不怕,却只是不想,因为我好比风中残烛,每一刹那都有熄灭的可能。”
    “唉,沈神通,请告诉我,我该不该杀死严温?”
    沈神通大吃一惊,望望石室铁门,外面似乎没有任何人。
    因此他真心实意的替麻雀嗟叹一声,道:“别提这种事,如果鸡婆婆听见,不但我没命,连你也靠不住。”
    麻雀摇头说道:“鸡婆婆绝对不会对付我的。但严温却会,他是个非常邪恶冷酷残忍无情的人。”
    “但你绝对不可以杀死严温。”
    沈神通想了一下,终于给她忠告:“小麻雀,你年纪还轻,你可以经得起任何打击,但是世上有些事情是绝对不可以做的。”
    “我不明白,我恨他,我想起就觉得他很恶心。”
    “那是另一回事,可是你不要忘记,他是你的主人,他可能是你的丈夫,也可能会是你的兄长。”
    “如果你觉得如此已没有意义已活不下去,反正你已决定放弃一切,你为何不悄悄地离去(死掉之意)?”
    “你为何一定要做些什么事情:难道一个人失去生命之后,还能够回顾欣赏你所做过的事情么?”
    麻雀瞠目道:“没有人跟我讲过这种话,我也从未想过死亡以后的事。”
    沈神通道:“大多数人避免不去想到死亡。更多的人一切思想不论幽深或者壮阔,不论卑俗或高雅等等,当思想走到死亡界线时就自然止步收回。”
    麻雀问道:“你有没有越过死亡界线继续想下去?”
    “我也没有,因为你只能用生前的欲望感情,用现世间的学问智识去推论想像死亡以后的情况,但你会觉得自己荒谬可笑,而且你绝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沈神通停歇一下,又道:“我记得有一首歌词(其实徐志摩诗),那是向亲爱的人说的话,他说当我死去的时候,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也许还记得你,我也许把你忘记。你瞧,悲伤之歌固然不必,报仇之举更是多余,因为你不一定还记得世间之事。”
    麻雀轻轻道:“但歌词也说我也许还记得你。既然可能记得,许多事情就变得有意义多了。”
    “这话不错,可借你永远不知道现在的你,将来会有怎样的变化?这是我们在实际生活经验中时时发生的,所以虽然今天你非常痛恨某一件事,但明天明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后,你敢说你仍会痛恨么?你可能变成很喜欢很赞美。”
    麻雀眼中露出迷相神色,她走入如此复杂变幻人生,而不幸碰上荒诞人物,不幸掉入离奇可怕的情网。
    “我该怎么办?不杀他难道要杀死自己?”
    她声音听来含有严肃意味,她一定不是开玩笑。
    以她的年纪,以她的冲动性格,也许她非有一条路走不可,否则她真的可能自杀。
    沈神通道:“如果你忽然失踪,严温会不会知道原因?”
    这句话是替哑女人问的。哑女人带麻雀偷窥严温秘密这件事,麻雀如果尚未透露,当然对哑女人很有利。
    麻雀摇摇头,道:“他还不知道,但他有财有势,有很多女人也有男人,他不会在乎我失踪的。”
    他对你的感情特殊,我敢担保这一点,所以你忽然失踪一定可以使他痛苦一阵。
    “然后虽然他能找到别人代替你,可是他想不通以他的英俊深洒,以他的财势地位,何以你会弃他而去。”
    麻雀离开时还带着深思表情,她同时又觉得奇怪,何以会把心事全盘托出?还向沈神通请教呢?她为何敢信任沈神通?
    严府在外表上并无异状,其实内里十分紧张,虽然还在大白天,但各处门户各处通道都有巡逻守卫。
    这些人都是大江堂精选的子弟兵,曾受过严格训练,个个手底都真有几下子,算得是一支相当强大厉害的力量。
    严温坐在巨大书房角落的太师椅上,他认为一个时辰之前舵主秦三七被杀,继后那恶人谱上有名的陈归农则被李宽人。罗翠衣合力诛除。这些经过确十分精采,所以他直到现在眼中仍然闪动兴奋光芒。
    书房中还有少人,大江堂的香主李宽人。罗翠衣,舵主五湖钓叟包无恙、燕人张慕飞,还有一个走路像滑水似的哑女人,一直斟茶倒水等等。
    他们在这一个时辰中已有不少消息等到手。
    所以李宽人首先道:“秦三七虽然不幸死于陈归农刀下,但我们总算也报了仇,秦三七的葬礼要缓一缓才能办,要等到我们应付完这些强敌才能举行葬礼。”
    罗翠衣苦笑一声,说道:“现在已经查出的五个人,每一个都是十分厉害的强敌,秦舵主葬礼迟点举行也好,说不定还有人陪秦舵主先走一步,我是不是太示弱了?”
    包无恙摇头道:“如果有人竟会误会罗香主是害怕示弱,这个人必定是全世界最没有脑筋最愚蠢的人。”
    严温本来好像想发表评论忽然闭口无言,大概他不想做没有脑筋愚蠢的人吧?
    张慕飞没有开腔,一来地位稍低那么一点点,二来他素来沉默寡言。
    李宽人道:“我们杀死陈归农之事,虽然报了仇出了气,却也种下祸根。”
    别人都好像能了解他这话包含的意思,但严温的确不明白,幸而他的身份可以任意询问。
    “为什么是祸根?”
    李宽人道:“因为我们显示了有击败他们的力量,但也告诉他们不可单独对付我们,否则很可能就得到陈归农的下场,何况联手夹攻甚至群殴是我们先做出来的,所以他们亦不必顾忌江湖评论嗤笑。”
    罗翠衣道:“他们若是肯联手对付我们,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抵挡不了他们两个人夹攻,正如他们若是走单,我们有两人出手夹攻的话,他们也受不了。”
    包无恙道:“据我所知,神枪门镜里移花赵任重和拨云踏雪李逍遥不但住在同一个客栈,而且看来已有联手默契,另外那个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荡忽邪忽正的猛将朱慎,更是个头痛讨厌的人物。”
    严温问道:“这个猛将朱镇是不是外功极佳脾气暴躁的那个朱慎?”
    包无恙道:“就是他。”
    严温声音有点迷惑道:“这个人不错可以使人头痛,但听说他能吃能喝,大谈大笑,为人并不令人讨厌。”
    包无恙道:“对,他是这么一个人,但我已注意到他好几年了,此人外表粗矿,一身武功亦是刚烈硬暴路子,但其实此人心细而聪明,很会算计利用任何人。”
    严温没等他讲完,插口问道:“你为何特别注意他。”
    包无恙道:“因为朱慎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荡,而五年前我发觉他对我们大江堂特别有兴趣,所以我也特别注意他,这个人现在对我们的威胁,武功尚是其次,而是他能把赵任重李逍遥两人跟另外两人拉笼成为一个集团,另外两人就是长春藤常逢,醉猫周四平。”
    李宽人道:“这几个人能拉拢在一起,以前我听见一定不相信。”
    严温忽然微笑道:“这五个人中谁最厉害,最可怕?”
    看他样子好像突然有了应付之计,好像已经胸有成竹。
    别人反而大大担心起来,因为这位堂主的斤两他们都知道,如果严温乱来的话,他们就很难保护周全了。
    李觉人笑声很和气,真的活像面色红润和气生财的大掌柜。
    “这五个人各擅胜场,实在很难确定,指出某一个最高明,我们现在都头痛的要命,所以如果堂主你有妙计能可以应付的话,请快点告诉我们。”
    严温耸耸右肩(左肩已经不会动):“我想派人暗杀他们。”
    话讲得轻松,但那些人岂是容易暗杀得了的?
    严温又造:“但现在他们究竟想对我们怎样?仍然要雷傲候和悲魔之刀?”
    李宽人道:“不错,如果我们说没有,而他们仍然不相信,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聚集本堂各种力量与他们一战,一是开放本府让他们搜查。”
    包无恙忽然道:“其实让他们搜查也是好办法。”
    严温面色马上变得铁青,冷冷道:“绝对不行。”
    包无恙忙道:“堂主别生气,我们虽然让他们搜查,但还有下文,我们可以要他们公开来道歉,并且公开向江湖证明雷傲候和悲魔之刀都不在本府。”
    严温面色仍然坏透了,道:“想都不要想,你忘记我这条左臂?”
    包无恙讶道:“你的左臂?你不告诉我们是如何受伤的,但难道是跟这些人有关?”
    李贵人道:“这一点可能是线索,堂主可不可以透露内情?”
    严温道:“沈神通,他废了我的左臂,但他自己也负重伤,现在还未死,还囚禁在地牢内,这个人岂是可以让外人看见的?”
    当然不行,这事一传出去,必定招来灭帮之祸,官府有庞大的人力物力作长时期的剿捕行动,任何帮会若是硬碰,迟早覆灭毫无疑问。
    罗翠衣惊讶道:“沈神通绝对不会跟外传雷做候逃到本府一事发生关系。”
    李宽人麦示意见,道:“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这些人虽然比官府可怕,但至少我们若是失败,还不至于连累数以千计本堂子弟。”
    严温又泛出兴奋神情,大声道:“对,本堂不但放手一拼,而且更要抢先出击,我意思是说最好以攻代守。”
    李罗包张四人虽然都露出苦笑,却又一致举手赞同出击战略。
    只有一个人由头到尾都没表示任何意见,也不作声,但也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人就是哑女人。
    哑女人虽然不能说话,但耳朵却灵敏得惊人,所以书房这些人的谈话,她本人虽然有时走近有时走远,但每一句话都没有错过漏失。
    因此她眼中尽是钦佩仰慕神色,望住仰卧床上像病猫一样的沈神通。
    这个人本事真骇死人,一张纸条送出去,纸条上只不过写了很多数目字而已,但居然真能搬动许多当代正邪高手,把严府弄得鸡犬不宁。
    大江堂基业稳扎近百年之久,数以千计的好手,实在是极强大力量,就算官府想扫荡铲除他们,只怕也不是省级官府所能胜任的。
    但沈神通连身体也离不开床板,就有本事使大江堂焦头烂额,好像有法力的道士烧一道符就召来许多天兵天将。
    沈神通侧耳听了一阵,才忽然由奄奄一息的病猫变成活人,坐起身微笑。
    “是不是有人来找大江堂的麻烦?”
    他怎能一望人家表情就知道了许多事情呢?哑女人佩服得叹口气,用手语回答:“是的,五舵舵主已死了一个。”
    然后哑女人又把听到他们的情况和计议详细说给沈神通听。
    等沈神通结束沉思之后,哑女人又适:“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你暂时还没有危险,你能不能替我弄几十个馒头?最好都夹着酱肉,还要水,用人参熬过的最好,有七壶就够了。”
    哑女人惊讶得连连眨眼,这个人无端端要这些东西干什么?莫非他知道将会被关起来很多天数,而且没有饮食供应,所以及早准备。
    但又不对,馒头酱肉两三天就会变坏。
    几十个馒头至少是半个月一个月的粮食,到那时只怕连老鼠也不顾而去,他难道虑不及此?
    沈神通微笑道:“你办得到么?”
    哑女人点头,带食物进来当然毫无困难。
    沈神通又道:“我希望有一把匕首。虽然匕首太短管不了用,但不至于手无寸铁也就差强人意了。我说句笑话,我们练武的人手无寸铁,就好像女人没穿衣服一样,总是觉得很别扭,很不习惯。哈哈哈……”
    哑女人摇摇头,表示一点不好笑。
    因为她时时赤身露体,并且是在一堆野兽似的男人中厮混,没有穿衣服,根本就不算一回事情。
    沈神通道:“我的笑话太糟了,请你原谅,但我还得要求你带一条锯片给我,你找得到那种东西么?”
    哑女人微笑一下,钢锯片又不是稀世珍宝,这种东西有什么难找的?但他要钢锯片做什么?
    这是因为沈神通这间特别宽大干净的石室虽然也有铁门,但至今都一直敞开,而且这道铁门不但从外面可以上锁,里面竟也有铁闩。
    如果是外面上锁,他有钢锯片亦无济于事,因为他根本够不着锁头,如果是他自己在里面闩住铁门,他还需要锯断门闩吗?
    总之这个人脑袋里很多主意令人莫名其妙,令人猜测不透。但无论如何对大江堂一定很不妙一定是可怕的打击。
    远说老店是镇江两家规模最大的客店之一,院落房间不计其数,附近设的饭庄也很有名,生意甚佳。
    不过未申时分饭庄内可就很冷清了,总共只有两桌客人在喝酒。
    一桌是三个壮年人,一桌则只有一个人独自饮酌。
    独酌的人显然当地人,跟堂官很熟络,但另一桌的三人却相当惹人注目。
    因为有一个膀厚臂粗,坐在那儿宛如半截铁塔,相貌甚是威武悍猛。
    另两人其一儒巾儒服清俊潇洒,其一面色黝黑身子矮壮,一支大枪靠墙竖立。
    他们已喝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酒,但却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如果他们是仇人所以不愿交谈,外表上看来又不像,因为他们神情很平静,偶然也互相的举杯。
    假如是仇人的话,喝了这么久的闷酒不打起来才怪,哪里还有举杯互敬。
    独酌的酒客忽然也不孤独,因为有个汉子进来弯着腰跟他说话。
    店堂里仍然很静,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并没有打扰任何人。
    铁塔似的悍猛的大汉忽然开口说话,但话声却十分低柔,使人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
    “两位兄台,直到现在为止,李宽人、罗翠衣、张慕飞、包无恙四人仍然在严家,另外还有逾百的精选好手,又有几十个神箭手。”
    “朱兄何以得知?”
    朱慎声音仍然轻柔得像春风向人耳语:“好教赵五兄得知,那边的人正是我派去打探侦查的好手,他们用暗器把情况告诉我,我们不必当面交谈。”
    赵五眨眼望住潇洒斯文的儒生,道:“逍遥兄怎么说?要硬干还是再说?”
    朱慎也望住儒生,接口道:“李兄,凭咱们三个人杀上门去,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咱们横竖不急,所以不以瞧瞧热闹?”
    朱镇那副威武悍猛面庞上现出微笑:“是无形的热闹,两位兄台听我解释就明白了,热闹当然要有人制造出来,但如果我们看不见而又知道发生种种事故,这就叫做无形的热闹。”
    赵五也不禁微笑:“妙得很,但谁去制造热闹呢?”
    朱慎道:“是两位志同而道不合的人,我们似乎都不愿意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不过却不妨秘密配合行动以对付大江堂,换言之现在我们等于有五个人联合起来,不过分兵两路而已,他们一个是长春藤常逢,一个是醉猫周四平。”
    “他们已经出动?”
    赵五叹口气:“我们真的需要跟他们联手?”
    “大江堂实力不可轻估。”
    李逍遥也叹口气道:“李宽人罗翠衣联手威不可当,连陈归农也不堪一击,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赵五伸手拍拍枪杆,那支枪杆粗如鸭卵,一望而知十分沉重:“请问朱兄,我们等看什么热闹?”
    “常逢周四乎他们已经出动,我们三人虽然坐着喝酒,但铁定可以收到牵掣以及吸引大江堂注意力之效。”
    “这一来常周二人就更易闯入大江堂总坛,我希望他们这次行动能杀死守在总坛的东船舵主方重和北舵舵主钱立品。”
    “如果这两人除去,大江堂三香五舵八高手就只剩下一半了。”
    原来他们三人坐在此地喝酒,吸引了大江堂注意力,而周四平和常逢却出动突袭。
    周常二人若是得手,大江堂势必陷入混乱,也势必要抽调人手回去总坛坐镇及善后。
    当然最理想的是李宽人和罗翠衣分开,他们若是分开力量就大大减弱了。
    这种热闹自是很值得看也值得等。
    朱慎又用轻轻柔柔声音道:“分兵两路,我们就可以不必跟周四平常逢坐在一起喝酒,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些,两位兄台以为如何?”
    隔壁桌子又剩下一个人独酌,一切情形恢复原样。
    堂官送来一盘使人垂涎的五香牛肉和卤蛋。
    他们都想动筷,因为午饭距现已有两个时辰,就算是普通人也会饿了,何况他们正值壮年而又一身武功,身体强健那是不在话下。
    不过他们都没有动手,因为有人进来,这个时分有人来光顾已经值得奇怪,何况来人又是两个女的,都很年轻漂亮,一个是大家闺秀小姐装扮,葱绿色上衣配深绿色衣裙,还有头上碧油的钗银,嫩白手腕套的也是上好翡翠玉镯。
    另一个虽是丫环打扮,但俏丽不减于小姐。
    她们居然一径找张桌子坐下,由颈到脚都绿得很美的小姐垂眼不敢瞧看任何人,但那俏丫环却瞪大眼睛到处张望。
    整个厅堂都浮动着细细甜甜香气,朱慎等三人却很有兴趣地轮流跟那悄丫环瞪眼睛,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那么朱慎。李逍遥、赵五等三人老早被她杀死好几次。
    不过他们终是有身份有名望而又是正派(除朱慎外)的武林高手。
    所以虽然觉得有趣,却不谈论她们,更不会出言调笑。
    由于他们目标对着大江堂,所以禁不住想起罗翠衣,这位女性高手向来全身绿色,但罗翠衣已是中年妇人,这个小姐却只有十九二十岁显然决不会是罗翠衣。
    猛将朱镇一动筷子就是好几块牛肉送入口中,李逍遥、赵五也开始动筷。
    忽然香气弥漫,那是女人用的香料的香味,并不是饭店的菜香肉香。
    只见那丫环拿着一个玉瓶,打开瓶盖嗅闻。
    小姐用低低却娇软悦耳声音道:“别闻啦,快送去给王姑娘,小心别洒了。”
    俏丫环起身行走,她显然要把这瓶香液送给住在客栈的王姑娘,所以不向外走,而是走向饭堂后侧通入客栈的门口。
    她一边走一边将瓶塞塞回瓶口,谁知此时一只花猫箭也似窜入饭堂,后面一只大黑狗汹汹冲入疾追。
    俏丁环被大黑狗绊一下,惊啊一声,身子向前直仆。
    李逍遥距她最近只有数尺,所以扭腰一伸手就抓住俏丫环胳臂,使她免去仆跌地上之祸。
    俏丫环吓得面色苍白全身发抖。
    李逍遥待她站稳便立刻放手,道:“别害怕,那只狗已经跑掉。”
    绿衣小姐娇声道:“谢谢先生帮忙,阿慧,你先回来。”
    俏丫环回到小姐那边坐下,直到这时她总算把瓶塞塞好。
    李逍遥皱起鼻子嗅闻一下,朱镇和赵五却微微而笑,这是因为李逍遥身上已沾了几滴香液,所以香得比浓妆艳抹的女人还要香。
    如果李逍遥不是当代名家高手,又如果大家都年轻十岁,朱赵两人一定会讲几句飞来艳福之类的俏皮话。
    李逍遥耸耸肩头,道:“在下换件衣服就来陪两位喝酒。”
    朱赵都忍住笑点点头,他们自己也赞成李逍遥去换衣服,否则他这一身浓香如果走到街上,不被人齿笑才怪,尤其是李逍遥是一个白面书生。
    李逍遥走了之后,赵五吃第三个卤蛋,他忽然整个面孔都僵住,嘴巴动也不动。
    如果不是眼珠还会转动,别人一定以为他突然中风死掉。
    朱慎皱眉但声音很轻柔:“怎么啦?那蛋有问题?”
    赵五眨眨眼睛,露出苦恼表情,由于嘴巴里塞着一只鸡蛋,虽然不算大,但话声却变得十分含糊不清了:“臭蛋,好臭……”
    朱慎这时又不能不忍住笑:“为什么你不吐掉?含在嘴巴里终究还是闻得到臭味的。”
    这道理谁不知道?哪里还须你朱慎提醒?但是邻桌有那小姐和丫环,若是大口吐出自然很失礼难看,朱慎你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赵五端一杯茶匆匆起身,飞快走出通入客栈内那道门口,就在天井沟渠边大口大口吐出那只臭得可怕的卤蛋。
    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臭的卤蛋,简直把人臭得头昏眼花,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吐了出来。
    这时候就算世上感觉最灵敏的人也一定变得迟钝。
    因此两把长剑尖锋已碰触及赵五双肋要害时他才发觉,也就可以原谅,可以解释了。
    只不过赵五根本不必向任何人解释,因为性命是他自己的,而且性命只有一条,实在是宝贵无比。
    如果这条性命失去,任何原谅任何解释也都失去意义。
    赵五虎吼一声,左手中的茶杯连茶挟着凌厉无匹的内力扔出,右手反掌拍出。
    掌上当然也用足平生功力,迅猛如雷轰电击。
    两个人在赵五左右两方飞起,但显然他们并非自愿飞跃,而是被赵五茶杯和右掌击中。
    赵五的茶杯和右掌已经用尽平生功力就算两具铁人也能够打弯打断,何况两个活人而已。
    所以他们都飞出两丈外才叭达一声坠地,而且显然一招毙命了。
    这两把剑仅仅刺入赵五双臂寸许之深而已,虽然所刺部位乃是要害。
    但剑刺得不深,所以以赵五一身精湛功力,根本不当回事。
    只不过当他运足平生功力反击左右敌人,而且得手之时,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间,另外有一把长剑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后心要害。
    这把长剑顺利轻松得有如用一把刀子插入流水中一样,连一点涟漪,一点波纹都不曾引起。
    大名鼎鼎位列当代高手的镜里移花赵任重身子依然屹立不倒。
    他明明感到剑尖已刺穿心脏,几乎从前胸穿出来,但他仍然没有倒下。
    赵五徐徐掉转头向后面望去,他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面貌英俊却又满面狠厉之气的人。
    此人的剑仍然插在赵五背上,所以他现在赤手空拳,跃退寻丈。
    赵五道:“你是谁?”这一问有没有多余了一点儿?
    “我姓郭,人家都叫我郭五郎,我是大江堂严堂主十二贴身护卫之一。”
    “哦,郭五郎?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宇。”
    赵五声音很稳定:“你们使用的布置手法,还有你们的剑法,都是暗杀道毒手法,严温是暗杀道中高手?”
    郭五郎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剑是用来杀人的,明杀暗杀有何分别?”
    “当然有分别。”
    赵五又摇摇头,并且叹口气,想不到英雄一世,却丧身于暗杀道诡计和无名杀手剑下。
    暗杀道也有很多层境界,到了高层境界的著名杀手,就不会使用诡计。
    他仍然面对面刺杀敌人,唯一分别就是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不论任何门派,都寓有强身自卫之意思,所以不一定每招都能致人死命。
    但杀手的剑法却是任何一招都足以致死对方,甚至不惜自身负伤或者同归于尽。
    赵五又深深叹口气道:“你绝不是暗杀道天下第一的血剑严北训练出来的人,如果是严北训练的人,绝对不会用这种不荣誉的阴谋诡计以及剑法。”
    郭五郎双眼直视发征,声音没有自信和软弱:“我虽然杀死你,但你仍然瞧不起我?你为何要说这些话?”
    但赵五已忽然跌倒。
    刚才赵五一声虎吼,不但饭堂内的猛将朱慎听到,连遥隔两重院的李逍遥也听见了。
    因为当李逍遥脱掉外衣只剩下一条短裤之时,突然间三股劲风袭到。
    李逍遥久经大敌,在这刹那间居然还能发觉那三股功风虽然都是锋利刀剑,但其中两把的主人身上透出奇怪的使人作呕的臭味。
    另一把剑则告诉他那是凶毒杀手的招式。
    事实上任何人匆匆忙忙脱掉衣服时,心思和感觉都会因为脱衣而分散,警戒的注意力不能集中,所以这真是偷袭的好机会。
    李逍遥名不虚传,局然能及时发觉甚至还有余暇暗暗冷笑一声。
    他不慌不忙掉转身躯,于是可以看见偷袭的三个人。
    这一眼的印象虽然使李逍遥惊异难忘,但他并没有因而乱了自己步骤。
    他身子如行云流水退了三步,暂时避过那三人恶毒凶厉的偷袭。
    使他惊异难忘的不是刀法或剑法,而是这三人之中使刀的两个人,也就是身边恶臭的两人。
    严格说来他们根本不像人,他们佝偻,两手特长,全身都是黑毛,脸孔丑陋得可怕,扁鼻掀唇有如猩猩。
    尤其是他们的刀法全是有去无回的招式(即只攻不守,但也只有李逍遥这等当代高手才察觉得出),好像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性命。
    他们活到如今唯一的原因就是跟李逍遥拼命(如果把李逍遥换为别人,也是一样)。
    总之这两人简直是没有人性,不会思想的恶兽,所以他们两把锋快耀目的长刀激射出厉森寒气。
    李逍遥若是胆气稍弱武功稍低之辈,只怕这一照面就已骇得四肢发软任凭杀戮了。
    那个使剑的人大约二十余三十岁,面貌俊秀。不过眼神森冷,满面杀机。
    所以任何人都瞧得出他决不是斯文讲理之士。
    他一剑落空便忽然退出房外,身法甚快,显然是早已盘算过每一步行动。
    但另外两个恶兽般赤裸上身的丑汉,两把刀却横劈直砍疯狂攻到。
    他们喉咙中还发出咆哮声,有着说不出的狞恶诡异气氛。
    李逍遥身子动都不动,双手探出食指疾弹,双手两指一齐弹中两把长刀,由于时间一样,所以只听到当一声。
    只见两把长刀分向左右屋顶斜飞出去,竟然都插在屋梁上。
    不过那两个丑陋恶汉仍然空手扑到,而且不是咆哮而是怪吼降啸。
    李逍遥每个动作都很潇洒,双手划个小圆圈一勾一拨,只见两个恶汉健躯都转了方向互相碰撞在一起,也互相紧抱齐齐用牙齿噬咬对方咽喉。
    当他们一齐反冲乱咬绊跌时,李逍遥已挥手以两掌分别击中他们后背。
    咆哮吼叫声音立刻停止,那么疯狂凶暴的动作也忽然消失,只剩下两具不会动弹的尸体。
    李逍遥举手就弄死两个恶汉,不但全无欣慰之色,反而显得很沉重以及愤怒。
    他自从退后了三步之后,双脚一直没有移动过。
    门口持剑的汉子压剑欲发,凶狠地死命地盯住李逍遥。
    李逍遥叹一口气,说道:“想不到我拨云踏雪李逍遥今日死于无名小辈手中。”
    他似乎感到眼前模糊,所以用力眨眨眼睛:“你们胆敢暗算于我,难道连姓名来历都不敢报上?”
    门口那人冷冷道:“我是姜大成,是大江堂严堂主十二贴身护卫之一。”
    李逍遥道:“床底下那个呢?”
    姜大成道:“他也是十二护卫之一,姓黄名光明。‘”
    李逍遥摇摇头叹一口气:“他躲在床底下暗算我,为人行事一点也不光明。”
    如果李逍遥不是口口声声提到暗算,别人一定很难发觉床底下伸出一把长长窄剑,剑尖已深深刺入他小腿。
    怪不得他退了三步之后就不再动弹,任谁小腿上深深插着一把刻保证也不肯移动脚步,除非那把剑缩回去或跌落地上。
    可是这时那剑已无人握住又插得太深,所以既不会缩回亦不会掉在地上。
    李逍遥用力眨眨眼睛,但看来他的确已经视线模糊,面色也苍白如纸。
    “你们不但用卑鄙暗杀手段,那黄光明的剑上毒性更是厉害不过,我虽然尽力运功迫住毒性了,却白费气力,这究竟是什么毒?”
    姜大成声音冰冷,也没有丝毫羞愧意思。
    “只要暗杀成功,用任何手段都一样,死亡难道有分别么?黄光明剑上之毒当然很厉害,如果是别的人被刺中,老早就七孔流血而死,你何以还能够活着?”
    “因为我……想杀死你……”
    李逍遥身体摇晃几下,慢慢蹲低:“可惜……可惜我遏制不住毒力……”
    他仍然能够伸手拔出那把窄身长剑,只见剑尖那大约半尺的一截,蓝光湛然,显然是剧毒无比。
    姜大成见他手持毒剑,心中大为惕凛,不过又见他站都站不起身,所以亦不退开,只横剑加意防范。
    李逍遥上身蹲低了,就可以看见缩在床底角落的黄光明,但他似乎已无能为力出剑报仇,只能恨很瞪他一眼:“黄光明,不但你学雷傲侯做缩头乌龟,连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也都一样的,你们都不敢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只会用暗算手段。”
    门口的姜大成应道:“几位香舵主都赶回总坛对付长春藤常逢和醉猫周四平,你们算是正派人物,所以派我们来收拾你们。”
    这种战略的确很有道理。
    如果姜大成他们这一套使到常逢周四平身上,一定失败无疑。
    李逍遥是因为身上沾染香液而赶紧回房换衣服,在换衣服过程中;不免有疏忽而露出可乘之机,如果是常周那两个恶人,身上沾了香液根本不打紧,绝对不会回房更衣。
    又如果常周二人任何一个吃着臭蛋,定必当场一口吐在地上,哪里理会有女孩子在旁边而不好意思乱吐。
    李逍遥已听见赵五大吼之声,又见迟迟无人来援,心知赵五和朱慎一定已发生了问题,当下剑尖移转对准床底下的黄光明。
    黄光明见他中了毒剑好久还不死,本已大为惊讶,现在又见他挺剑相向,更不敢怠慢。
    双臂一振,整张床铺呼一声飞上半空,登时梁折瓦穿,不但弄出一大片震耳声响,而且木头砖瓦纷纷飞坠,使人睁不开眼睛。
    不过屋瓦梁木跌坠下来,已经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了。
    这是因为当黄光明振臂震飞床铺站了起身之时,李逍遥不但也能站起身而且动作之迅速,使人难以置信。
    李逍遥在这刹时间闪电般刺出一剑,湛蓝色剑尖只刺入黄光明肚子半寸左右就收回去,因为他的人已经倒纵出房,毒剑当然也跟着他出去,所以只剩人半寸深而已。
    刚才说屋顶的瓦片梁木掉下来,对任何人不构成威胁,正是因为黄光明肚子已被毒剑刺一下,那毒自然是非常可怕的剧毒,黄光明有解药,亦可能没有。
    但不管有或没有,由于李逍遥剑尖上另有一股内力冲入他经脉中,使他有如像木偶样动弹不得。
    所以有没有解药都变成毫无意义。
    屋瓦和碎木以及那张破裂的床铺掉下来时,有一部分落在黄光明身上。
    黄光明既不会躲闪亦不会叫喊,静寂无声地埋在瓦木底下。
    李逍遥则已经跃出屋外,所以房间内一切与他无干。
    他提着毒剑,目光锐利地注视着麦大成,从他面上,从他动作,一点瞧不出毒剑对他有何影响。
    “你们都是相当厉害的杀手,可惜卑鄙了些,也似乎不求上进,所以你们永远不会成为伟大的杀手。”
    李逍遥语声清晰而又从容,好像跟一个朋友谈心。
    姜大成最强烈感觉是,明明人家站在眼前,而且只有孤身孤剑没有别人相助。
    但何以好像四方八面都被他封锁住?似乎向任何一方逃窜,都不妥当都有危险?
    莫非一流高手便有这种气势威力?李逍遥无疑是当世一流高手,但他中了毒剑竟还这么的可怕?
    李逍遥叹口气:“你们只是较杰出的鼠辈,想不到我李逍遥下场如此可悲?”
    他又叹口气:“姜大成,我三剑之内就取你性命,绝对不多用一剑。”
    姜大成激起推心壮志,因为自从他出任严温十二护卫之后,也曾见过不少高人名家。
    “哼,三剑就能取我性命?杀了我也不相信。”
    姜大成微微冷笑:“三剑?真的只用二剑?何以不是两剑或是四剑?”
    话声中尽是讥嘲不信之意。
    “因为我只有三剑的力气。”李逍遥居然十分坦白地说出来。
    “如果超过三剑,我便没有气力取称性命了。”
    原来如此,那么只要设法躲过他绝命前的三剑,岂不是可以逃过大劫?
    但姜大成突然觉得很不对很别扭,为什么每个念头就是逃避?为何不能像有些人昂然不惧奋起应战?
    何况已曾练武多年,若是连人家三剑都接不住,则死在这种人物剑下又有何憾呢?
    可惜这个念头一掠即逝不留下痕迹,他仍然考虑如何选过这三剑,一定是极可怕的攻势。
    李逍遥长笑一声挥剑刺去,剑招很平凡,是人人皆识的仙人指路。
    但剑势速度还有无形无声又的确存在的强大信心,使得这一招正如白开水加上很多味精——清水变鸡汤。
    只这么一招,姜大成已拟想了七种逃避身法竟然全都用不上,竟然没有一种有用处。
    姜大成虽然勉强扬剑封挡,但已经没有用了,连不懂武功之人也看得出。
    因为李逍遥那把毒刻已刺中姜大成心窝,刺得不深,却足以瓦解任何挣扎抗拒。
    李逍遥的确人如其名,既潇洒而又逍遥。一剑奏功就飘开七步之远,还随手把毒剑丢掉,微微含笑背负双手:“现在,我们都是一样了。”
    他声音很平静,但难道死到临头他仍然能保持风度?抑是他当真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姜大成由于全身感到麻木而跌坐地上:“你的确是当世高手。”
    他口气很真诚:“我连一招也挡不住,我输得死得心服口服。”
    “你如果不作逃过我三剑之想,大约可以斗上二十招。”
    李逍遥口气也是真诚得叫人不能不信:“现在你一定明白何以一招都挡不住的原因了?
    只可惜我们已没有机会再试。唉,化鹤如今归去,悲欢旧业付谁?”
    含有无限惆怅无限遗憾的长吟声中,李逍遥面色很快就变得苍白。
    变得可以令人一望而知他生命已走到尽头,当真要化鹤归去了。
    只不知猛将朱慎情况如何?如果连他也遭暗算,那么他们这个集团可说是一败涂地了。
    猛将朱慎当他一听到镜里移花赵任重赵五的吼声,就立刻跳起身。
    第一个念头自是赶紧出去瞧瞧,但第二个念头却是完全相反,只因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既然人家遣扼杀手对付赵五甚至李逍遥(后者遭遇他尚不得而知,只不过猜想而已),怎可能放过我一个?
    饭堂突然弥漫着恶臭,以朱慎见识之广居然也说不出那是什么一股可怕味道。
    只见四个赤裸上身,只穿一条短裤的汉子,两个持刀两个提斧,忽然出现在他四周,恶臭就是从他们身上发出。
    朱慎望见之后也就觉得不稀奇了,因为这四个汉子倒是有七分像大猩猩,只有三分像人。
    他们满身黑茸茸长毛,黄色獠牙外露,身子稍稍佝偻有如猿猴,他们既然似兽而不似人,则身有恶臭何须感到奇怪?
    不过这四个恶兽似的汉子却有一种凶厉杀气。
    他们显然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所以眼中泛闪残忍得近于疯狂的光芒。
    朱慎外号称为猛将,又能被推为当代高手,当然除了凶猛之外,武功智力也真有一套,否则焉能挣到这等地位?
    但现在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四个丑陋恶兽似的汉子,一定赋性比他更为凶残猛恶,只因他们只有三分是人,所以不能以常情而论。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大江堂派来的杀手。
    大江堂居然能当机立断,敢施展先发制人的手段,这一点却也不能不佩服的。
    无论如何朱慎当前唯一要务就是如何应付这四个怪物,只要摆得平今日的危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领教大江堂的手段。
    以朱慎的武功造诣和威名,还有他那凶暴悍猛的脾气,任何人都敢打赌他八成拔刀冲上去斩杀,有两成可能则是横刀待敌。
    但猛将朱慎居然做出任何人想不到的事。
    他忽然钻入桌子底下,就像忽然碰上危险的胆小女人的反应一样。
    事实桌子下半点儿都不安全,桌子除了一张厚硬桌面之外,就是四条桌腿,谁都能从四方八面向他攻击,只须弯低身子就可以了。
    猛将朱镇却绝对不是这种想法,因为第一点大江堂既敢发动攻势突袭,而连赵五这等人物也显然遭遇暗算发生了不幸,可见得大江堂必有相当布置也有相当把握。
    所以绝对不能够轻视这四个恶兽似的汉子,也更不能冒冒然就当他们是真正敌手。
    第二点他心神丝毫不乱,因为他忽然听见有十几个人包围饭堂,并且都扳开了墙壁的好些砖块。
    这些人要进来的话,饭堂前后都有门户,又没有人防守,他们何以不涌入来而挖开墙壁(墙上的砖块显然也是早就弄松,所以他们能够很容易地就弄开几块砖头)才钻入来?
    所以不用多想也可以断定这十几个人绝对不是想钻进饭堂,既然不钻入来,他们在墙上开个洞干什么呢?
    答案浅之又浅,这些人不是想用强弓硬箭,就是可怕的独门暗器。
    总之,他们决不是开个洞作壁上观,这一点朱慎连人头都敢打赌,也因此他忽然钻入桌底就变成不是没有意义的举动了。
    饭堂内自然不止一张桌子,相反的,桌子比任何地方都多,故此朱慎从桌子底下忽左忽右,一张窜过一张,坚厚的木头桌面就变成极佳掩体,可以使他不受十几个墙洞向他瞄准的硬箭或暗器的威胁和伤害。
    猛将朱慎还有一点最猛不过,那就是一刀劈死门口那个又丑又臭的汉子之后,径自冲出了店外,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
    他居然连赵五和李逍遥的安全生死也不管。
    只管自己逃命,相信没有人(武功高明如他才算数)能够做得出,但朱镇却做出来了。
    饭堂反面忽然有四处裂开,乒乓哗啦声中,四个装束利落手提长剑的人飞落地上。
    他们的装束神情都跟郭五郎。姜大成、黄光明一样。
    他们当然也看见猛将朱慎夺门而去,不过他们的步骤丝丝入扣极为准确。
    所以他们瞪破瓦面飘落饭堂的行动也已来不及更改取消,也因此他们等于投入一个没有敌人的战场。
    饭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刚才暗暗向朱慎通消息那个本地汉子弄出低微声响。
    这种声响平时不大容易听到,而且他也不想弄出来,只不过他全身抖个不住,这也是他无法控制的。
    由于他躲在桌底下,身子埃触桌脚和椅子,故此他身子一抖就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了。
    没有人瞧他一眼,那四个剑手动作一致而又迅速,齐齐长剑归鞘,大步向店外行去。
    他们刚走到门口,忽然有些声响使他们惊愕停止。
    那是沉重却不甚坚硬的物体坠落地面的砰匐响声,人人都马上想到这是人在高处跌落地面的声响。
    但谁跌在地上?现下扒在高处的只有大江堂十二名神箭手,他们轻身功夫过得去,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跌落地上。
    如果是他们坠地弄出声响,显然必有外来因素,说得直接一点,那就是有人把他们击坠,决计不是自己失足跌下,何况就算有一个失足,也断乎不会连续七八九十个先后跌下。
    四名剑手虽然都是严温十二护卫,但其中当然也有发号施令的领队。
    这时其中一人厉声道:“弟兄们小心,分散到四面屋角。”
    他们动作都很快,话声刚刚消失,四个人已分占饭堂四个角落。
    反而原本在饭堂内又丑又臭的三个汉子(本来四个,其一已被猛将朱慎杀死),却变成在内圈中。
    外面砰匐人体坠地之声至少响了十下以上,如果是那批神箭手被杀,至少也有十个以上遭遇不幸,甚至很可能十二个全部被歼。
    然后店门出现一个人,正是猛将朱慎,此人果然不愧是当代一流高手,身手之强,应变之机灵,实在使人大出意外。
    而且他卷土重来一眨眼间,就歼灭了敌人一大半的力量。
    如今敌方只剩下七个人,其中有三个还不能算是人,而只能算是野兽。
    朱慎目光一转,突然大喝一声,声如霹雳,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响而又疼痛。
    他这一声大喝自然不是胡乱吃喝壮胆,喝声犹自轰轰隆隆震耳之际,只见他连人带刀化为精光耀目风雷进发的长虹,宛如电掣般在饭堂内绕个圈子。
    这一招只要有点眼力之人,都能够瞧得出那是无上奇妙人刀合一的刀法。
    尤其可怕的是他那种凶猛暴烈有如烈火的气势,简直是无敌不杀无坚不摧。
    所以刀光星旋电掣那么一刹那,旋即变回高大轩昂的朱慎。
    但饭堂内已经有三人倒下,便是那三个恶兽似的汉子。
    猛将朱慎身形露出之时不是在饭堂当中而是在东首角落,他那柄像雪一般寒光闪耀的长刀横搁在一个剑手咽喉上。
    即使是不懂武功之人,看了这等情形,也知道朱慎那把锋快长刀只要稍为紧一紧,那个剑手咽喉必定裂开一道口子。
    这意思是说朱慎随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死那名杀手。
    大江堂的人目下在场的只剩下四名剑手,而其中一个却又是命若游丝,一点也靠不住。
    偏偏这一个被威胁的又是四名剑手的领队,所以一时之间全无声息,也无全行动。
    朱慎洪声大笑一声,道:“老子刀下向来不想有无名之鬼,你们报上名来。”
    被他长刀架住咽喉的剑手脸色苍白如纸,道:“在下熊知本,他们是车十一,金无敌和李沛,我们都是严堂主身边十二护卫。”
    朱慎道:“你们只是下三流的杀手,就像江湖上玩魔术的人,如果没有别人替你们分散对方注意力,你们根本全无作用,你们根本不敢面对面的拔剑拼斗。”
    他的声音流露无限鄙视意思,连性命有如嘴上鱼肉的领队熊知本也是气恼或是颓丧得面色大变,其余的人更是不必说。
    朱慎又用极为鄙视声调说:“你们就算能杀死十个一百个武林高手,但鼠辈就是鼠辈,永远变不了虎豹龙凤,我希望你们还听得懂我的意思!”
    听不懂才奇怪,任何人谁不想力争上游,谁又不想做个堂堂正正气凛千秋的英雄?但能做到么?
    现在朱慎也看清楚四个人的相貌,很令人诧异的是他们全都相当英俊,年纪也都是二十九三十岁左右,由此可知这批护卫杀手都是同一时间训练出来的。
    以朱慎久历江湖的眼光看,车十一和金无敌两人相貌似乎正派忠厚些。
    至于熊知本和李沛眼睛相貌都透上奸险味道,朱慎很不喜欢这种味道。
    所以他长刀稍稍吐出一点,熊知本只低哼一声,转眼间全身软垂,沿着墙壁跌落地面不再动弹。
    朱慎已经走到饭堂当中,眼睛望住大门外,完全不看那三个活人一眼。
    “你们已经看见了,我杀人也不会眨眼,你们哪一能逃出店外,就算是捡回性命。”
    他声音冷如霜雪,丝毫没有凶猛躁急之意。
    此外他的话也讲得明明白白,由得他们自己选择。
    两边墙角同时响起暴厉喝声,当然随着喝声还有两把长剑宛如迅雷急电攻到。
    朱慎居然还有余暇叹一口气,心里说:我的眼睛果然没有看错人。
    出手攻击我只有车十一和金无敌,不问可知李沛必是趁机逃走了。
    车十一和金无敌两栖长剑完全落空,既刺杀不到敌人,亦没有遭遇反击。
    他们都看见猛将朱慎使出宛如鬼键身法,从两把长剑空隙处闪出去(其实这个空隙本该有第三把长剑堵住,可惜没有,所以才变成空隙)。
    朱慎并非闪避而是追杀,他那魁伟如一座铁塔那么巨大的身子,竟比狸猫还灵巧轻快,真使人咋舌难以相信。
    只见他刀光挥扫闪耀出一道光芒,立刻有人惨叫一声,鲜血进溅。
    那人就是李沛,他上半身已钻出墙洞(那些箭手弄开的墙洞),但下半身却掉下来血淋淋摔于地上。
    朱慎一刀得手,迅速跃回对车十一和金无敌。
    话声平淡冷漠说:“我知道他最狡猾,他一定会利用你们而自行逃命,你们事先可曾想得到么?”
    车金二人都怔住,那李沛忽然舍弃战友独自逃生之举,他们的确想不到。
    然后金无敌厉声道:“朱慎,不必多言,咱们决一死战。”
    车十一声音显得比较冷静:“对,朱慎,虽然我们很佩服你的眼光,也很佩服你的刀法,但今日强存弱亡,只怕已没有第二条路了,我和老金将要联手出战,请赐教。”
    朱慎笑道:“这才像话,若是都用鬼祟卑鄙的手段,谁还需要辛辛苦苦修习武功呢,请。”
    他横刀胸前,脚下不丁不八,看来架势虽是平凡,但自有威震千军横扫六合的气慨。
    果然不愧是当代高手,也怪不得李宽人、罗翠衣、包无恙等名家十二分重视,若论真才实学,严温的一十二名护卫的确还差那么一大截(其实武当鹰派的司马无影一出剑已杀死两个护卫,就已经可以看得出此中区别了)。
    车十一和金无敌压剑待发,脚下一步步绕着顺时针方向转圈,当然他们必须找到机会(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影子),才可发剑。
    只可惜现在已轮不到他们主动了,武功和智慧其实是合二而一的东西,有高低强弱的话,就是不能打马虎眼不能混过去。
    朱慎忽然须发戟张,神态威猛有如暴虎怒狮,大怒声中,一刀劈出。
    金无敌虽然同时一剑刺出,却被一股强厉劲气震得连退七八步,这当中还撞翻两张桌子。
    车十一却没有他这么好运气,他的长剑招架敌刀之时已经折断,这还不是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车十一的头颅有半边飞出寻丈,白色脑浆鲜红血液喷得满地。
    车十一当然马上就死了。
    金无敌面色灰白,眼中露出凄惨光芒,你也一定能够了解他的心情,如果你含辛茹苦,刻苦锻炼了多年武功,却发现挡不了敌人一招,你岂能不灰心气馁,岂能不感到凄惨痛苦?
    朱慎居然收回了长刀,声音很平静道:“金无敌,每个人资质禀赋都不同,古代的左思的三都赋用了十年时间才写出来,司马相如有名的长门赋却提笔就写好,但他们谁也胜不过谁。”
    金无敌讶疑不已,所以声音也很不自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写文章跟武功一样。”朱慎那么高大魁伟粗猛的人,话声居然很柔和毫不凶恶。
    “有些人学一招费上好几日时间,但有些人一看就懂并且也使得出来,这两种人若是十年八年之内拼斗,当然聪明的后者获胜无疑,但如果有三二十年时间,结局就难说得很了,因为如果有足够时间,则学得快懂得快的人,优点就丧失了,你看有没有道理?”
    金无敌呐呐道:“很有道理,我从未听过这么有道理的话,可是,这跟我们目前局势有何关连?”
    朱慎道:“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你年纪还不大,还有机会变成真正一流高手,你虽然已苦练过十年八载功夫,但还不够,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踏出此门,给我走得远远的,决不许回大江堂不可回到严温身边,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你可能成为我真正的敌手。”
    金无敌怔一下,才道:“有没有其他条件?例如要我供出大江堂和严府内幕秘密等等?”
    “没有。”
    朱慎说得斩钉截铁,“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就行。”
    金无敌长剑归鞘,拜倒地上,然后起身出去,临走之时只说了一句话:“你才是真真正正第一流高手。”
    朱慎微微而笑,但笑容中却掩不住苦涩之意,想那李逍遥和赵任重何尝不是一流高手,但他们却亡于鼠辈手下。
    他一面动身视察李逍遥赵任重的结局,一面在心中连连叹气,像李赵二人被暗算身亡,固然很不值得。
    但就算十九年前我父亲何尝不是威名赫赫身负绝学的一流高手?父亲他虽然死于天下第一杀手血剑严北手底,但事实上他与死在鼠辈手中有何不同呢?
    严温面色坏得无以复加,但面色环很可能只因愤怒,然而他这刻决不是愤怒,却是有更多的恐惧。
    他无法再在太师椅上坐得住,起身踱了几个圈子,心中烦躁得想狠狠打任何人几鞭子。
    但哑女人刚刚奉命去瞧瞧沈神通情形,而儿子严星、严雨甚至小麻雀都跟随鸡婆婆躲在秘室(那儿地方很大,有厅有房,所以应该称之为秘屋)。
    眼前的唯一生还者郭五郎平时还可鞭打,但现在却不行,因为这次动用了九名贴身护卫,还有神箭手和野兽似的恶汉不算,却只回来一个,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然而敌方三个人却只死了两个,而最可怕的猛将朱慎又不知去向,并且也可能把金无敌掳走(因为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如果金无敌是落在朱慎手中,另怕严府及大江堂,许多秘密以及本身的实力都会瞒不过对方了!
    这都还是其次的问题,真正可惊可怕的是假如这等江湖中一流高手再来这么几个,还有什么力量什么方法应付?
    遁走了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当然有可能卷土重来。
    而目前大江堂全部精锐高手去对付的长春藤常逢和醉猫周四平,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如果那两个恶人谱中的高手逃走了任何一个,自然也是莫大祸患。
    退一万步说,就算常逢、周四平两名恶人被大江堂诛杀了,但只要有点脑筋的人,也会知道大江堂一定付出了相当代价。
    可惜的是大江堂现在付不起代价,最主要支柱血剑严北已经离开,能不能回来或者何时才能回来无人得知,而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已经少了两个而剩下六大高手,大江堂岂能再付出代价?
    郭五郎忽然道:“大爷,你何必烦恼多虑?其实你已经大大的成功,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严温讶然注视,成功?哪里来的成功?眼看大江堂基业不保,眼看严府被敌人入侵无力抗拒这算是什么成功?
    他心中很气恼,如果郭五郎讲不出强有力能说服我的道理,我叫你马上尸横此地。
    “大爷,你莫非忘记了猛将朱慎,镜里移花赵任重,还有拨云踏雪李逍遥都是当代一流高手,他们任何一个两个若是杀上门来,连三香五舵没有一位会不皱眉头,对不对?”
    这话似乎很有点道理,严温眉头一舒:“那便如何?”
    “可是大爷只派出你的护卫以及几个狼人,加上十来个箭手,就能够杀死了两大高手,你何以还不满意?”
    “我应该满意?人家都快要杀上门了,天下又不是只有三个一流高手。”
    “眼前确实是迫促一点,但只要熬过去,只要能保存大江堂元气,大爷,咱们大江堂千余帮众,再加上我们可以控制的数以万计的人家,我们挑选一两百个少年才俊之土,有何难哉?”
    严温连连点头:“的确不算困难。”
    “如果你身边有一两百个像我们这种护卫,我想天下绝对没有能动得你的人。”
    “就算来上十个八个一流高手,你至多用三二十个护卫性命,就可以歼灭他们,请问大爷那时还何惧之有?”
    严温过去揽住他肩头,甚至把脸颊靠贴过去,柔声道:“对,对。你真是天才,以后训练人手时,你一定要尽力要负责,其实我们可能在一二百个护卫之中,再挑选出一些特选好手,组成一个极秘密的杀手组织,我们可以早一步除去任何可疑人物,我们永远不会泄露秘密,因为,我们根本不在外面接受生意不必在外面赚钱,我这主意好不好呢?”
    郭五郎想一下才衷心应道:“简直太妙了,大爷你才真是天才。”
    严温眼中露出残酷无情的凶光,任何人眼中若出现这种光芒,已可以肯定他杀人了。
    但郭五郎却看不见他眼光,因为严温像女孩子一样偎靠他肩上,而郭五即有力的双手也搂住他的腰身。
    郭五郎忽然发出淫邪古怪笑声,把严温抱起向紧邻书房的卧室行去,他想干什么?他为何像吻女孩子一样吻严温面上,甚至唇上?
    书房门口忽然闪入一个人,无声无息而又飘没得很快,霎时阻挡了郭五郎的去路。
    郭五郎只好停下脚步,既不放下严温,也不说话。
    严温在他怀中懒懒道:“哑女,有什么事?沈神通怎样了?”
    哑女人大概已看惯这种场面,所以神色如常,一连打了好多手势。
    严温点点头,也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走吧,沈神通既然还不能走动,地牢既然一切正常,这一方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哑女,你去召集神箭手和剑手,严密守住我这儿,我不想被任何人惊动败了我的兴致。”
    暂时没有人会败坏兴致。
    因为猛将朱镇或者司马无影这时都不知在何处。
    而沈神通也仍然在地牢中。
    现在已经是晚餐时分,地牢内一片喧嘈,铁门和石墙砰匐作响。
    但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十多年来这已是有如春去秋来,或者是火燥水湿样地自然,一样地合理。
    例如忽然一旦全无声响,全然不嘈不闹,反而变成不正常而使得防卫方面进入紧急程序。
    若是进入防卫紧急程序,担保连苍蝇也飞不出这座地牢,详细情形太过噜嗦了一点儿,所以暂时不必浪费笔墨时间。
    总之几个满身黑毛形状丑陋的汉子(现在已知道他们是严温用某种方式做成的兽人),他们迅快送食物进来,也迅速离开。
    由于极少吵耳惊骇人的种种声音忽然消失,所以两道铁门关闭锁上,声响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沈神通忽然像跳蚤一样灵便跳下床,并且奔出外面甬道。
    他话音很和缓有礼,但声音却是用内力迫出,故此十几间地牢(有人无人全部在内),都一定听得清楚。
    “各位前辈,我已奉告过我的姓名是沈神通,但各位前辈可能有些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只不知我若是提起家师就是中流砥柱孟知秋,诸位前辈知不知道?不知诸位前辈敢不也信我,,听从我的办法?”
    他不但早在午饭前已经塞给每个人(一共七人)两个酱肉馒头和一壶参茶,又说出自己名字,并且再三叮嘱人人,可食用送的饭菜。
    沈神通这个名字虽然是名满江湖,但究竟还是晚期的事,孟知秋可就大不同了。
    果然一个低低而又含糊的声音道:“神捕孟知秋?你真是他弟子?”
    沈神通发出轻松笑声:“讲话的敢是武当前辈痴道人?”
    从声寂然一阵,仍然是含糊声音道:“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为什么?”
    沈神通道:“天下没有人能够话音既含糊,但入耳又字字清楚,这等玄门正宗至高无上内功除了痴道人还有谁?”
    一个破锣声从左边最后一间石牢传出来:“不对,不对,他是天台山傻掸师,不是武当痴道人。”
    “不对,不对。”
    沈神通也学他讲话腔调,唯一不似就是那副天生破铜锣声:“我是百花洲胡说和尚,谁叫我的江西口音露出破绽,当然还有这副破锣嗓子,也是罪魁祸首。”
    “哈哈。”破锣声干笑两声。
    但任何人都听得他竟是承认了:“神捕孟知秋果然名不虚传,洒家看他这个徒弟可能比老孟还可怕。”
    如果顺着江西百花洲胡说和尚话题讲下去,恐怕一会儿就绕到天南地北去了。
    所以沈神通道:“还有五前辈,希望不必叫我一个个的猜,因为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一个石牢内传出雄壮震耳声音道:“我是鄂北袁越。”
    “我早猜到了。”
    沈神通的确早已猜到,故此声音很平静:“除了袁前辈之外,天下还有谁能将石墙擂出那么巨大声音。”‘
    那鄂北袁越外号擂地有声,十二式插手拳力之重天下第一。
    袁越重重叹口气:“秋老果然天下无双,连他的弟子也如此高明,谁能不佩服呢?”
    他只短暂停歇一下:“除了胡说和尚、痴道人和我,你已知道之外,此外还有四人,一个是万里云雁吴潇潇,他是第一流的独行大盗,谅你必定知道他,所以不必多介绍了。”
    沈神通的确惊讶地嗯了一声。
    “第二个是割爱手顾慈悲,这个家伙邪得很,我也不必多说。”
    当然谁不知道天下十六邪人之一的割爱手顾慈悲呢?
    只不知轮到顾慈悲他自己之时,能不能像他对别人那样洒脱地使人割爱?
    袁越雄壮震耳声音又道:“还有两位一是泰山怒汉冯当世,一是黄山女侠金花银蛇冉华,这两人的名字你听过么?”
    “我听过。”
    沈神通声音仍然很平静,虽然他心里其实很急,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这里慢慢地介绍?
    “从前传说金花破铁胆,银蛇吞怒汉,看来泰山冯前辈的铁胆和石敢当神功,都在冉!”
    娘面前大大吃瘪了?”
    泰山怒汉冯当世居然不怒,反而哈哈一笑。冉华声音仍然娇滴滴很悦耳:“沈神通,孟老还好么?”
    “家师目下情况未卜,此事说来话长,反正跟刀王蒲公望和血剑严北都有关连,但如果真有问题的话,祸患却绝对不是蒲严两人,所以我说这事很复杂需得慢慢解释,现在诸位前辈要不要离开此地。”
    胡说和尚破铜锣声音先道:“废话,我们好好的为何要离开呢?你担保会有地方给我们管食管住?”
    痴道人声音含含糊糊而却偏又十分清晰:“我们出得去?”
    冯当世声震屋瓦大叫:“小冉,我们出得去第一个地方就是到黄山去。”
    吴潇潇很斯文很温和:“沈神通,如果你不要代价,我们一定会很感激,如果你要代价,我们一样也很感激,你为何迟疑?为何要多问我们?”
    “吴前辈的话真是一针见血,我先请问你们,为何你们被囚十多年都很安份?为何每天三餐你们叫啸吆喝,但一吃饱就没有一点声息?”
    没有人出声回答,所以沈神通只好自己接下去:“因为饭菜之中有毒,你们吃完之后,不得不运功对抗,所以你们不但没有余暇设法逃出石牢,而且每到吃饭前哪一点时间,正是你们功行圆满之际,于是你们或是啸吼,或是笑喝,还有撞门擂墙无所不至。你们只不过试验自己的功行而已,并非真要弄出许多声音。”
    胡说和尚道:“放屁,我们又不是吃饱饭没事于(其实正是没事可于),你快快滚蛋,别惹恼了我大和尚。”
    顾慈悲立刻接口道:“沈神通,这家伙就爱胡说八道,不过你分析这些情形有何用意?
    严家向我们下毒也不算怪事。”
    冉华悦耳声音升起来:“这种讲法也不妥。因为,血剑严北当年在墙壁留下击败我们每个人每一招的剑法图形,又在屋角留下一条红绸带,言明只要我们找得出破他剑法的招数,我们一扯动红绸带,他马上就会出现会面,既然如此,他何须下毒?”
    冯当世厉声道:“对,严北明明要借我们之力,找出他刻法尚未圆满的地方,所以他怎会向我们下毒。”
    他声音甚是响亮,故此沈神通实在不得不嘘两声,道:“诸位前辈照例饭后就寂静无声了,如果给人家听见我们许多声响又听见我们交谈内容,只怕非常非常不要。”
    冉华低声呵斥道:“对,冯当世,你以为你声音大就什么都办得通?哼,笑话,我十几年食不饱睡不好,还有十几年都没有衣服可换,你怎不替我想想,怎不使我日子好过一些呢?”
    冯当世自是不敢哼声,他能够一头碰死自己,但花金银蛇冉华的要求却是无法达成的奢望。
    擂地有声袁越道:“沈神通,你一定猜对了,怪不得十几年来每次食完饭,不论早午晚那一顿饭,食完总是真气溢散全身懒洋洋的,所以不得不全力运功对抗。也所以一吃完饭就无人弄出声响了。”
    胡说和尚打个哈哈,道:“那时我只是跟着大伙儿不作声而已,要是只有一个人穷嚷嚷有什么意思呢。”
    痴道人声音含含糊糊道:“别他听他胡言,沈神通,严家下的毒很不了起,我们十几年来虽然也想过这一点,也运功试过无数次,却没有人敢确定人家下毒,而且,如果严北要杀死我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何须用毒?”
    万里云雁吴潇潇道:“只要一二十天不送食物食水,我们通通饿死,渴死。人家为何要使毒呢?”
    胡说和尚抢着说道:“人家高兴行不行?”
    好几人一齐骂出胡说、放屁等话,但沈神通接口时声音大而忧虑:“有时候某些情况不一定是按常规常理想得通的,胡说和尚前辈这话大有道理。”
    袁越重重哼一声,道:“我看没有道理。”
    黄山女侠冉华道:“有道理,我常常举想到,我们既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更不是贪吃馋嘴之人,但何以每到快有饭菜送到时刻,个个都急得不得了,个个都垂涎等候。”
    沈神通道:“我老早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人家饭菜中有某种奇异药物,迫使各位不得不全力运功消解,等到毒力去尽却也就是各位能够发出声音之时,咱们更可能假定由于各位运功之故,所以那时饥渴交集都十分急于得到饭菜食水,但天下有这种奇妙可怕的毒药么?”
    割爱手顾慈悲缓缓道:“我只奇怪何以起初的一年多,严北对咱们人人礼遇非常,每天有人打扫,有人收拾床铺。每天有热水洗澡也有人洗衣服,饭菜也十分丰盛,但为何突然间完全变了样子?”
    人人全都默然,大概除了同样感到迷惑之外,却不免怀念严北礼遇那段时光。
    沈神通道:“各位前辈当必知道,再过一阵就有人进来收回碗盘,他们十几年来已做惯这些事,所以这也是各位离开这地牢的上佳机会,你们意下如何?”
    胡说和尚道:“我不走。”
    冯当世奇说道:“这里很舒服么?”
    胡说和尚应道:“当然啦,天下还有哪一个地方管食,管住而没有有人向你噜嗦的?”
    顾慈悲道:“沈神通,我们谁能破门而出?如果能够,老早就动手了。”
    沈神通道:“各位若是出得此地,严家有两个人万万动不得,一个是哑女人,她行走之时连飘带滑十分好认,第二个也是个女子,很年轻也很美丽,叫做麻雀,她们都出了不少力量,我才能够帮忙各位。”
    这些高手们绝对不会伤害女人和麻雀,这是沈神通现下唯一最有把握的了。
    至于他们出去之后会怎样做,却无法猜测也无法管束。
    要是你是当代一流高手,而又被囚禁十几年之久,你知不知道你脱困之后会做些什么事呢?你大概也不知道,也无法想像吧?
    沈神通恨不得立刻背生双翅,立刻飞回大江边那个小小爱巢,只要能够再看见马玉仪再看见小儿子沈辛一眼,哪怕当场死了也没有遗憾。
    因为他这条性命根本就是捡回来的,何况他已答应过严温,只要治好他放走他,以后不得出手报仇,还须奉上悲魔之刀!
    故此沈神通空自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藏身在大树上。
    而且由于场面之盛大,所以一时也不肯走不愿走。
    马玉仪以及小儿子,也只好等一等再说了。
    能够吸引沈神通的场面当然不会寻常,严温便化成灰也认得出。
    而大江堂的高手如虎头香主李宽人,凤尾香主罗翠衣,有死无生包无恙,燕人张慕飞等等,沈神通也都认得,此外还有几十个箭手剑手,声势颇为浩大。
    但对方人数虽然不多,声势却丝毫不弱,沈神通自然也通通认得或猜得出来。
    第一个就是武当派的司马无影。
    此人剑术之精妙当世恐怕只有血剑严北才接得住(意思即是赢得他)。此外还有一个铁塔似的提刀大汉,就是猛将朱慎。
    虽然天色已经昏暮,但四下灯火通明,把庭院一片平坦地照得纤毫毕现。
    沈神通眼光落在第三个人身上,这个人高高瘦瘦大约五十余岁,身穿青袍,面色也有如衣服一样青得骇人。
    由于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加上唇角两道下垂的深纹,使人禁不住泛起他不是人的奇异感觉。
    司马无影、朱镇站在一边,青袍人却离开他们远达两丈,但三个人却一齐对着大江堂严温等一些人。
    可见得他们都是大江堂的敌人,同时又可见得这三人志同而道不合,所以并不站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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