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高手中的高手
    水云寺的大雄宝殿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因所有的人(镖客大盗以及各式各样江湖武林人物)都挤在云源老方丈那座禅院内。原因是这么久以来谁也不知道水柔波何以天天来此寺上香?何以上过香就往后面跑?
    现在已有了答案,她为了一个和尚,而这个和尚现在正在方丈室内。所以人人都涌去那禅院,等着瞧瞧被天下最美丽的美女水柔波看中的和尚。
    当时只有一对夫妇抱着一个婴儿悄然离开。
    似乎那尖细脑袋的方学香师爷散布的消息,他们完全不感兴趣。
    他们的确对微尘和水柔波完全不感兴趣,只对“空前绝后”严温极为关注。
    他们一直来到码头,茫茫江水,自古至今都向东流。
    他们也都望住东面,顺流而下最大的码头就是镇江。
    女的很年青但不漂亮,因为她眉毛画得又粗又浓,脸上脂粉太厚,嘴唇亦涂染得有如血盆大口一般。
    不过她如果洗净铅华,现出本来面目,一定有人认得她就是杭州著名美女马玉仪。
    而且那男人如果弄掉眉毛胡须等伪装,更多人会认出他就是“沈神通”。
    马玉仪望着一般待发快艇,深深叹口气,道:“我忽然希望你能忘记从前一些事情。”
    沈神通亲一下小儿子,道:“你那件事情,我可以忘记,但可惜并不只这一件,你真的已认出他那双手?”
    马玉仪涌出泪珠点头道:“是他。”
    沈神通道:“他就是大江堂堂主严温,我本来就很怀疑他。你仔细听着,如果我两天不回来而又没有人捎信给你,你立刻把这封信交给茂兴绸缎庄的林掌柜。”
    马玉仪眼光中无限惊惶也无限倾慕。
    明明是万分危险之事,他为何还要去做?但又为何他如此做却博得女人的祟拜和倾慕?
    本来极幽静的禅院一旦挤上三十多人,虽然没有人开口,却也失去“幽静”气氛。
    方丈室竹帘深垂,隐隐传出老和尚和蔼平静声音,甚至还听得见“生死次第”,“圆满次第”以及“提、调、降、散”等奇异不可解的专门名词。
    人人都凝神聆听,都猜测老和尚可能正在传授奇异深奥的武功。
    只可惜没有人听得清楚,更无一人能够明白了解。
    忽然一阵嘻哈笑声使大部分人感到纳闷惊讶。因为这阵笑声正是来自香积厨下,看柴火以及在膳堂用斋时替大家摆碗筷端菜盛饭的那个肥胖长工。
    人人都叫他老洪,人人对他都很熟悉,他何以此时此地来到方丈禅院?
    只见他左手提着一桶热腾腾白菜稀饭,右手拿着一个长柄饭杓,穿过众人来到方丈室门口。
    原来他送稀饭来,人人不讶疑亦不向他多看一眼。
    老洪跟任何人都嘻哈熟落,当下便向旁边的一个人问道:“王大镖头,怎么大伙都上这儿来啦?”
    王镖师反而笑问道:“老方丈要吃稀饭?”
    老洪胖脸上笑容很惹人好感,道:“是呀,但老和尚却不是一定要吃,如果老和尚不叫我拿进去,我等一下就走。”
    他居然已忘记问题尚未得到答案,嘻哈连声向各人招呼问安。
    菜粥香气四溢,时已近午,众人闻了都不觉饥肠辘辘。
    老洪肥大身子忽然打个转,宛如中瘟的鸡鸭,砰一声摔倒,听那响亮声音随便谁都知道不是砖头就是骨头必有一样碎裂,砖头即比骨头硬,想来必是老洪的骨头摔断了很多根。
    众人惊讶声中,几个最靠近老洪的相继跌倒,个个都是一倒下去就昏迷无声。
    有人叫一声:“是什么人使毒?”
    人人纷纷闭气查看,但一阵和风吹过,居然寒冷得有如严冬朔风,风过处顿时有十几个人跌倒全身僵木,不过眼睛仍然睁开,仅仅叫不出声而已。
    禅院内转眼只剩下五个人仍然屹立不动,其中一个瘦削中年人举步向院门奔去,但脚步歪斜竟自摔倒于院墙下。
    一个年约五旬的锦袍大汉摆摆手,后面两上中年汉子分别向两边跃开。
    他们飞跃之势使得剩下唯一的年轻人微微动容,而且立刻堆起谦恭笑脸,向发号施令的锦袍大汉抱拳躬身行礼,接着慌忙退到禅院角落远处。
    锦袍大汉扭头望住他,目光严冷如刀,道:“你是谁?你认得我?”
    那年轻人远远欠身应道:“小可陶正直,虽然未见过前辈,但看了这两位兄弟灵翔身手,已知道你更是非同小可,否则以西方双飞燕他们两位名震武林,岂肯任你调动?”
    锦袍大汉眼光缓和不少,道:“好眼力,你既然也能抗拒毒力,可知武功修得不同凡响,但你为何不离开而缩到院子角落?”
    陶正直道:“小可刚刚出道,所以如果有机会开开眼界自是求之不得。”
    锦袍大汉见他态度礼敬言语谦恭,微微一笑,先向西门双飞燕比几个手势,然后道:
    “陶正直,你当真想开开眼界?”
    陶正直连忙大声应道:“当然是真的啦。”
    锦袍大汉向他比两个手势简单明了,随便是谁都能明白,他道:“你不妨走出院门瞧瞧,便知道使毒之人是谁。”
    陶正直道:“好,小可的确很想知道。”
    话声方落,只见他转身跃起数丈,扳住墙头向外面望去。
    他望去之处与院门方向一西一北,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却见墙外也是个院落,有两个僧人正侧耳聆听这边院子动静。
    陶正直哈哈笑道:“喂,你们怎可把诈语当作真话?”
    两上僧人诧骇顾视时,眼前一花,每一边已多出一人,正是西门双飞燕。
    只见两僧又挥袖又吹气又踩脚,但西门双飞燕凝立如山,每人看住一个和尚,眼光中全无喜怒哀乐。
    陶正直又哈哈笑道:“凭你们两上也想毒倒西门双飞燕?别做梦了。如果你们毒功已施展完,不妨用武功拚一拚。只不过他们有一条规矩,如果你们敢动手,他们便记住一共拼了多少招,直到你们完全落败被擒,那时一招割一块肉,拚十招就是十块肉。”
    只见两僧身躯颤抖显然甚是害怕。他又哈哈一笑,道:“如果你们不敢用武功拼斗,那就只割下一只鼻子斩掉一只手掌,便可放你们逃生。哈、哈、哈,这就是他们西门双飞燕的规矩,尝过滋味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人。你们快说一句,动手还是不动手?”
    两僧亲眼见到西门双飞燕身法快逾鬼魅,功力深厚得不怕所有毒功,根本没有一拼之力。但拼命固然后果严重之极,而不拚的后果亦是奇惨。不禁骇得全身抖个不停,面色惨白得快要昏倒(却又不敢昏倒)。
    连西门双飞燕也觉得陶正直很会吓人,很是有趣,死死板板的脸上透出了淡淡笑意。
    陶正直大喝一声,两僧骇得跳起好几尺高。他道:“你们究竟拼是不拼?若不立刻回答,就当作不敢动手拼命,每个人都割下鼻子斩下一只手掌。”
    两僧一个高瘦,一个肥矮。高瘦和尚道:“广化,左也不是右也不行,不如拼命吧。”
    矮胖的广化和尚道:“唉,难道你忘记了西门双飞燕这两兄弟曾经在三招之内杀死苗疆黑石砦四个寨主之事?”
    高瘦和尚道:“我几时忘记了?”
    广化和尚道:“那你一定忘记了我们曾经跟黑石砦那四个寨主之一动手拼斗的事。”
    高瘦和尚抗议道:“我怎会忘记?”
    广化和尚颓然道:“那你的帐是怎样算的?我们当时只不过拼了十二招就负伤落荒而逃,而你居然要跟西门双飞燕拼斗武功?”
    高瘦和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矮胖的广化和尚又道:“但说不定我们赶紧解去众人所中之毒,西门双飞燕两位大侠心里一高兴就放过我们这一趟。”
    高瘦和尚忙道:“对,对,待我问一问他们……”
    墙头上那陶正直又大声道:“笑话之至,西门双飞燕几时卖过别人的帐?被你们毒倒那一伙乱七八糟的家伙与他们非亲非故。凭什么因为他们的贱命而饶了你们狗命?”
    高瘦和尚身子一挺,仿佛高了大半尺,厉声道:“好吧,依你说我们今日非残即废,活着也没有意思。陶小子你下来,我广开先弄死你,好歹捞一个垫底。”
    陶正直笑道:“我为何要下来?难道我活得不耐烦?而且你万勿忘记,西门双飞燕有一位就站在你旁边,你必须先斗倒他才轮得到别人。而我了打赌你一定毒不倒他,动手拼命也不行。”
    广开虽是赋性凶毒莽撞,但一加一等于二的帐还是会算的,不觉颓然,凶气全消。
    眼看已是无可变易的结局。这意思就是说那广化广开两毒僧若不能击败西门双飞燕,他们只好接受非伤即亡的命运。
    只听陶正直又道:“咱们吵闹了半天,禅字里倒下一大片人,但有两件奇怪之事你们知不知道?”
    广化广开当然不知,连西门双飞燕也感茫然,所以很想听听。
    陶正直道:“第一件你们究竟何故施毒?此地的人来路大都不同,你们怎么可能结下这许多仇恨?”
    广化倒也精乖,立刻应道:“我们跟别人全不相干,但那广安老秃贼恰好今天回到此寺,又假扮镖师混在人群中。”
    陶正直道:“广安也是和尚?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有何仇恨?”
    广化道:“他年纪虽老,却是我们师弟。他偷了本门秘笈,经叛逆之罪还重哩。”
    陶正直道:“第二件奇事是本寺老方丈以及微尘和尚,若是你们眼见房门外发生这许多事情,你们能够不出来瞧瞧?你们还能够若地其事谈禅论道么?”
    广化广开齐声道:“当然不行。”
    陶正直回头用巴结诌媚的神色望住锦袍汉子。
    锦袍大汉晓得他意见,颔首道:“依你说该当如何?”
    陶正直道:“好不好叫他们到房里把老少和尚都揪出来?”
    锦袍大汉道:“这主意不错。”
    陶正直眼睛转回广化广开身上,冷冷道:“你们耳朵若是不够灵光,最好通通割掉,反正留着也没用处。”
    广化一把扯住广开跃上高墙,一面说道:“我们这就动手,我们耳朵灵光得很呢。”
    陶正直冷冷道:“别动。”
    广化广开果然立刻就呆如木鸡。
    陶正直道:“你们看见没有?院子里横七竖八许多人都是你们做的好事……”
    广化广开惶恐交集,简直不知怎样做才对。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出一件尖锐坚硬之物,顶住后心要害。
    凡是练过武功之人都能知道那是锋利的刀剑凶器。
    又凡练过武功之人都知道如果有人能无声无息用刀剑顶住你后心要害,你最好放弃任何挣扎。
    陶正直很不高兴地道:“你们没听见我的话么?院子里是不是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
    广化呐呐道:“是……的,我们看见啦。”
    “那么你们也应该看见广安老秃贼啦?”
    他们一齐点头,一齐用手指住相距不远院墙边一个昏卧的人。
    陶正直的身子随着他们的手指所指之处飞去,双脚站稳之时,手中一柄长刀老早已顶住那人胸口要害。
    因此那人亦等于无声无息不知不觉地被人制住。
    那人正是最后才假装昏倒的中年人,他还选择墙脚躺下大有深意。一来容易溜走,二来想看见他的人非入院走近不可。
    谁知陶正直七讲八讲就将广化等二僧顺理成章的弄上墙头。
    两人在墙上望下来当然一眼就瞧得清清楚楚,不必走近以致打草惊蛇。
    陶正直冷冷道:“广安,你把戏拆穿,我的把戏也要玩完啦。”
    那中年人睁眼望着胸口利刃,额头冒出热汗。
    陶正直道:“你不必太害怕,大不了胸口多一个洞。”
    胸口多个洞谁能不害怕?广安心里咒骂。但陶正直说的话他不敢漏去一个字。只听他又道:“西门双飞燕用剑顶住广化广开背心,他们大不了也不过背心多一个洞而已。”
    广化广开身子一震,差点从墙上一头栽下。
    陶正直又喃喃道:“现在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若是教你们就此入方丈室揪住那老少两个和尚出来,好象又太便宜了你们了。”
    锦袍大汉和西门双飞燕都不作声。
    于是陶正直又道:“不如你们师兄弟三人先斗一场,看看谁有资格入方丈室抓人好么?”
    广安和广化广开本是敌对的两方,居然一齐出声应好。
    他们互相残杀,旁人只不过要看耍猴戏而已,但却有一种惨厉之感。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绝对不同于一般的仇杀拼命,连锦袍大汉和西门双飞燕都微微皱一下眉头。
    陶正直笑得却很开心,道:“妙极,毒教之人就是这么厉害,现在叫他们当中随便一个杀死他亲老子都肯干,快快动手。”
    他一收手,中年便跳起身。广化广开跃落院内。六只眼睛都射出怨毒阴惊光芒。
    锦衣大汉和陶正直忽然一齐跃上院墙。这时候方丈静室门口一个人坐起身,却是那个伙火军老洪。
    他嘻哈连声说道:“我怎的忽然睡着了?嘻哈……人人都睡着啦,这是怎么回事?”
    僵卧的三十多人忽然有六个跃起,院落中顿时热闹起来。
    老洪叫道:“哈哈,陈镖头、张先生……”他声音忽然咽住,好象被人叉住喉咙。
    原来那六个人虽是跳起身,但两目茫然瞪视,而且站姿僵木,不似是有生命的人类。
    连老洪都发觉不对,墙头上锦袍大汉和西门双飞燕陶正直四人当然更早就已发现不对了。
    诡秘可怕的气氛笼罩着院落中,老洪道:“嘻哈,这是怎么回事?救命啊,嘻哈……”
    他虽然仍然有嘻哈声音,但任何人都听得出他很害怕以及真的在叫救命。
    陶正直道:“那六人好像已被毒力控制,虽然会行动,却不会思想。”
    锦袍大汉道:“陶兄眼力不错,想不到年轻一辈又出了象你这样一位高手。”
    陶正直忙道:“前辈太过奖了,小可只不过比别人小心些,所以混了两三年还没有遭遇意外。只不知道这种能控制利用别人身体的毒功,叫什么名堂?”
    假扮中年人的广安应道:“这是本门最厉害的‘毒虱行尸’秘功。他们暗中放出无数跳虱,凡是被毒虱所咬,人畜立即中毒,都变成行尸。但诸位知不知道,何以只有六个人变成行尸?”
    陶正直道:“会不会是毒虱数量不够多?或是他们功力不够精纯?”
    锦袍大汉没有回答,西门双飞燕那两张平板脸上既无表情又无声音。
    事实上他们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广安应道:“都不可能。他们既然敢来找我,一定已练成毒虱行尸秘功。可惜我发现得慢了一点,所以仍有六人变成行尸。不过。他们的本领本到此为止。如果他们知道我已找到‘九叶一枝花’,杀了他们也不敢来找我。”
    广化广开都骇然变色,矮胖的广化和尚首先道:“师兄别误会。我只是奉命前来,身不由已,小弟怎敢对师兄无礼?”
    广开比较拙于辞令,讷讷道:“对,对。我也不敢……不敢无礼。”
    广化突然一掌拍中广开的胸口,怒声道:“都是你不好,是你一力主张来找广安师兄麻烦。还说不敢无礼?”
    广开面色变得蜡白,几次张开嘴巴想说话,却没有一点声音。
    眼睛也很快就呆滞失去神采,终于连一句话也没说就瘫倒在地上。
    人人都瞧得出那广开显然被广化一掌震死。
    当然那广化谄媚奉承广安的用心何在,亦无人不知。
    锦袍大汉和西门双飞燕三人眼中都露出鄙视广化之意。这等出卖同门甚至亲自出手暗算但求荀活的行径,谁都瞧不起。
    但陶正直却笑道:“有趣得很,广安不可出手。”
    “如果那六个行尸居然会冲入方丈室那就更好了。”
    广化忙道:“当然可以。不过,广安师兄身上带着毒门至宝‘九叶一枝花’,行尸们就不听话了。”
    锦袍大汉忽又觉得陶正直的主意的确很好,道:“很好,让行尸们试一试。”
    西门双飞燕突然一齐俯冲下去,各自划出不同角度方向的弧线。
    广安和广化忽然同时感到寒冷刀锋抵住后背。
    那种寒冷就算是普通人也自然而然知道是“杀气”。冷得使人从深心直颤抖出来,冷得任何勇气意志都如雪狮向火,霎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锦袍大汉道:“九叶一枝花是什么事物?”
    广安道:“只是一种罕见草药。普通人得到全无用处,但我们毒派中人却视为至宝。”
    广化没有驳他,可见得广安讲的是真话。
    锦袍大汉道:“拿出来。”
    广安骇一跳,道:“你……你要去也没有用处……”
    锦袍大汉冷冷道:“我没有用?不错,但送给别人就很有用了。”
    广安脸上表情好象想哭出来,道:“我……我愿……愿意替你做任何事,杀任何人……”
    他背后一阵剧痛,即使看不见也能知道后背斜斜开了一道口子,也知道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却大量流血。
    果然一转眼间已经全身虚软,伤口剧痛也使他头晕目眩。
    但那“九叶一枝花”绝对不能拱手让人,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多么辛苦以及经历多少危险才找到这宗宝物。我宁可死一百次……谁也休想抢走它……
    锦袍大汉眼光严冷如刀,道:“拿出来,饶你一命。”
    广安摇头道:“不,你休想。”
    后背又是一阵剧痛,这是第二道伤口了。
    广安可以感觉得出热热的血急速消失,神智也忽然消失。
    陶正直道:“广安如果不死,我至少有十种法子可逼他拿出‘九叶一枝花’。但可惜他已经死了,而我们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锦袍大汉道:“他暂时死不了,至少一两天之内决不会死。你有什么法子逼他呢?”
    陶正直道:“他很家干净,由帽子到鞋袜都一尘不染,如果把他丢到粪坑,他一定比任何人都痛苦。”
    广化身子震动一下,显然他不但害怕,甚至连听到见骇个半死了。
    陶正直又道:“炮制广安之事不急,却只怕那些行尸不能等候太久。”
    锦袍大汉点头示意,广化马上感到后背微疼,知道是刀锋割破衣服,还刺破一点皮肉。
    广化连忙道:“我马上照办……”说时摸出一枚银哨子吹出一种嘶嘶声音。
    六个行尸先是蹦跳几下,然后似是恢复平日灵活动作和气力。
    他们个个是武林人物,身手矫健孔武有力,忽然一下子都冲到方丈室门口。
    但他们却进不去,因为老洪--笑口常开的伙头军,站在门口,一手提着粥桶,一手拿着长柄饭勺。
    他笑声好像含着愤怒,这一点使人很奇怪。
    因为通常“笑”是表示欢愉,而你正当欢愉之时又怎能愤怒呢?
    只见他一勺热粥倒在一个行尸的面上。
    粥已经不很热,却很粘糊,使人睁不开眼睛。但活人才需要眼睛,“行尸”也会用眼睛瞧看然后用脑子判断么?
    事实上第一个行尸砰一声跌倒,跟着第二个第三个,一转眼间六个行尸全部倒地动弹不得了。
    老洪道:“嘻合,没有人吃粥了,但我这一桶怎么办呢?”
    其实那一桶热粥百分之七十淋在三丈外的广化身上,象变魔术一般,无人看得清楚。
    另外百分之三十绝大部分落空,只有几点溅中长刀,就是顶住广化背心要害那一把。
    那把锋利长刀本来是在西门双飞燕兄弟之一的手中。
    这一个是弟弟,名叫西门右翔。他当时运足全身真力贯注指掌,却仍抓不牢长刀。
    眼睁睁看着那刀脱手飞出,划出一溜精光飞过院墙。
    连陶正直也不禁变了颜色,“老洪”这个胖子两三个月来几乎天天见面。谁知他居然是武林高手?甚至是高手中的高手呢?
    陶正直的挫败,并非由于武功高低强弱。他向来不在乎这些观念。
    他认为智谋计略手段比武功更重要。所以老洪居然比他更深藏不露,这才使他大为震惊。
    不过好在目前的局势对他很有利,因为这出戏他在此一场面中只不过是配角,正反两方面的主角都轮不到他。
    在人生任何一种舞台上,做配角其实比主角更没有危险,又常常想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只不知你相不相信?
    老洪笑咪咪,脸上的两道目光果然射向主角--院墙上的那锦袍大汉。
    一照面之间用热粥(就算暗器)能把三丈远的人击倒不算难事。
    但能够把西门右翔长刀震出手却不是小事情,讲出去很可能没有人能相信。
    锦袍大汉道:“你的武功天下数不出二十个人,你要我猜么?”
    老洪嘻哈笑道:“不,不必因为就算你数完二十个人,仍然没有我在内。”
    锦袍大汉忽然改变目标,道:“陶正直,他是谁?”
    陶正直摇头道:“小可初出茅庐之辈,怎会认得这等绝世高手呢?”
    锦袍大汉道:“既然他自称不在天下二十名高手之内,当然我也不晓得他是谁,但我至少知道他是个和尚。”
    陶正直道:“我虽不敢肯定,但看来他八成是少林寺的和尚。”
    老洪道:“嘻哈,我实在忍不住请问两位,何以我是和尚,何以又是少林寺的呢?”
    锦袍大汉道:“因为你那桶粥没有泼在西门右翔身上,因为西门右翔还没有该死恶迹给你亲眼目睹,但广化和尚却有。除了和尚之外,那有这许多麻烦想法的?”老洪不禁竖起拇指,道:“施主观察力之深微精当,天下难有其匹了。嘻哈!”
    轮到陶正直说话,他道:“听说少林寺三十二种神功之中有一种叫做‘游戏风尘’。练成之人整天都笑口常开,而除了练成秘传少林寺神功的人之外,谁能在在丈外一举手就杀死广化?”
    老洪惊讶地望住陶正直,这个青年无疑已是一流高手,可是他显示的性格气质都很令人担心。
    如果只是残酷邪恶那还不成问题,反正世上有正人君子,有仙佛圣贤,也就一定有小人和邪魔外道。
    但令人担心的是陶正直此人不但不“正直”,反而极为卑鄙奸恶,隐隐有一股无赖气质。
    天下任何正邪规矩都不能束缚他或影响他。
    “卑鄙”“无赖”比残忍邪恶还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因为残忍邪恶之人还会遵守某种规矩,或者自己创出规矩而自己也会遵守,所以并不算卑鄙无赖。
    但卑鄙无赖之人一定残忍邪恶,却不遵守任何规矩,更不会遵守自己订立的规则,所以这种人最可怕。
    他如此年轻,有没有可能改变呢?
    老洪皱起眉头寻思,他名字当然不是“老洪”。
    他俗家姓洪没错,但在少林寺法名“笑尘”,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
    他虽然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和尚,但行走江湖年深日久,脑筋并不古板僵化,所以他想出一个办法。
    他道:“俗语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今天就算跑得了,最后还是要跑回少林寺,所以觉得这句俗语简直太对了。嘻哈……”
    锦袍大汉显得有点审慎,道:“大和尚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洪道:“我意思是说大江堂也跟敝寺一样,跑得了你却跑不了大江堂。”
    陶正直笑道:“大师这话就大大欠考虑了,大江堂当然跑不掉。但如果这位前辈并非大江堂之人,你怎么办呢?”
    老洪摇一下头,摇头原因是这年轻人又露出“无赖”的本性。连人家自己都不否认,你陶正直加一嘴干什么?人家有字号有身份岂能瞪着眼睛胡赖不认帐呢?
    锦袍大汉冷哼一声,道:“陶正直,你在此如有贵干,请,如果没有,也请。”
    笑尘(老洪)嘻嘻笑容对着那年轻人,陶正直忽然发觉变成主角中的主角。
    无论从任何角度衡量估计,都绝不可同时招惹这两路人马。
    因为其中任何一路都极难对付,何况两路合起来。
    陶正直非常识相,就算有人出一万两黄金,他也不肯做这种主角,所以他立刻跑掉而且跑得非常快。
    没有外有在场,锦袍大汉神立刻很缓和还堆上微笑,抱拳道:“大师可是少林寺七大高手笑尘和尚?”
    笑尘和尚道:“施主一定是大江堂龙牙香主‘抽刀断水’呼延逐客。”
    锦袍大汉嘿然道:“大和尚好眼力,本人十年足不出户,也未出过手,却不料仍逃不过大和尚的法眼。”
    笑尘和尚道:“敝寺虽然与世无争,但武林中有那些名家高手却不敢不知道,嘻哈,象呼延施主这等当代刀法大家,更不可不知道,嘻哈。”
    他的笑声本来就不代表“感情”,所以即使谈论着很严肃的事情,亦没有出格之感。
    笑尘和尚接着又道:“西门昆仲也是刀道名家,他们虽是向来与大江堂各走各路全不相干,嘻哈,但敝寺听到的秘密消息却说他们竟是呼延施主的弟子。嘻哈,看来那神秘消息居然很有点道理。”
    呼延逐客皱起浓眉,额上几条横纹露泄半生风霜之痕变迹,亦泄露了心中对“少林寺”
    的敬畏意思。
    少林寺千余年来,已是天下无人不知的大丛林,除了“禅宗”初祖达摩西来便于此寺驻锡面壁九年的原因外,少林武功更是家喻户晓。
    后世甚至多把少林寺当作中国武术发源圣地。(这种观念在事实上当然失于偏颇。)
    既然连这种秘密少林寺都能查得出,看来少林寺比“刀王”蒲公望更可怕得多,呼延逐客心中不禁叹口气。
    十年来足不出户,十年来每天披星戴月苦练刀法(他成句已有二十余年之久,近十年来练刀只不过更刻苦更沉潜用心而已)。
    成绩如何只怕少林寺比我自己更清楚呢!多可怕!你以为最秘密的,有一天可以震惊天下之事,其实人家早就知道了!
    西门双飞燕两兄弟身材一点都不矮小如燕子,但动作之矫捷灵动简直跟燕子没有分别。
    他们忽然已站在笑尘和尚两侧,刀身闪耀着眩目精光。
    他们向来呆板的脸上也突然有生气有表情。
    左边的老大西门左翱道:“师父,这位大和尚既然是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岂不是比任何人都重要。”
    他眼睛死盯住笑尘,话却是对呼延逐客说的。西门右翔也一样,说道:“对,别人的别的事情都可以不管,却不可以放过这机会。”
    笑尘居然好象明白他们没头没脑的说话,笑道:“嘻哈,你们说是机会,我却说是劫数,世人的观点立场往往不同,所以才有无限悲剧,嘻哈……”
    呼延逐客额上的皱纹忽然更深更多。
    他没有作声,但显然内心正作巨大而又势均力敌的挣扎。
    西门右翔又道:“师父,如果笑尘和尚碰到‘血剑’严北,如果他们非动手不可,你看谁是强人谁是弱者?”
    呼延逐客仍不作声,西门左翱道:“大和尚,你能不能回答我们?”
    笑尘和尚摇摇头,道:“嘻哈,我不能。”
    西门右翱道:“师父,弟子兄弟打算联手向笑尘和尚请教十招。”
    呼延逐客道:“使得。”
    笑尘和尚道:“嘻哈,你们两把刀可不是开玩笑,而是真能要拿的事情,呼延逐客施主我且问你,如果十招下来我赢了便如何?嘻哈……”
    呼延逐客道:“大师若是赢了,我们能逃则逃,若不能逃自是任凭发落。”
    笑尘和尚道:“嘻哈,如果不胜不败呢?”
    呼延逐客道:“本人亲自出手向大师请教,也是十招,当然是以一对一。”
    笑尘和尚道:“如果我败了呢?”
    呼延逐客更不思索,道:“我们转身就走,从今以后永不与少林和尚动手。”
    这一番对话最感茫然的是西门双飞燕兄弟,至于笑尘和尚后来也为之迷惑了。
    因为笑尘原本打算突然提出“微尘”,他也是少林七大高手之一,料必可使对方大吃一惊,谁知呼延逐客的答话如奇峰突起。
    他们赢了反而转身就走,反而答允今后永不向少林僧侣动武。为什么?有谁想得通这道理?
    大众沉默好一会,西门左翱忽然道:“大和尚,连我都不明白家师的意思,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很高兴。”
    笑尘和尚苦道:“嘻哈。”
    西门左翔接着道:“赢输都中占便宜而不吃亏,难道你还不放心么?”
    笑尘再苦笑道:“嘻哈,对,我不但不放心,反而更加担心,嘻哈,我决定答应你们,不过最好另外找一个地方,这儿是佛门清净所在,不便动刀动剑,何况广安命似悬丝,还不知救得活救不活。”
    西门左翱道:“广安是毒教中人,救不活也不打紧。”
    笑尘道:“不对,不对,救活一个广安,很可能由他救活很多其他的人。”
    他说这话时心中仍然在想,何以呼延逐客声明赢了之后反而转身走路,少林寺的资料显示,他十年之前已是一代刀法大家。
    经过十年来潜修苦练当然更厉害,但厉害到什么程度?少林七大高手能否与他匹敌?
    “血剑”严北果真赢得少林寺七大高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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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龙虎生死斗
    南方的人永远想象不到“昼短”的味道。
    每当枕上梦回,看看天色仍然暗黑一片,每当夕阳刚刚消失,忽然发觉夜色笼罩大地,有时你会大吃一惊,至少麻木好一阵。
    尤其当你被噩梦围困,你当然更感到“长夜”漫漫,更希望曙光照这大地。
    不过现在且别提“长夜”,单只是“短昼”已经很不幸了,白昼可以代表光明、温暖、青春、快乐、希望以及无限灿烂,无尽憧憬。
    这一切如果消逝得太快,谁能不为之悲哀叹息呢?
    笑尘和尚与呼延逐客、西门双飞燕约定于东校场见面。
    听起来这不过是印证武功,无需大惊小怪。
    但如果你知道呼延逐客的雄心以及他刀法特色,你一定会加以深思不肯妄下结论。
    --呼延逐客的雄心不是独霸天下号令武林,也不想要财富权势甚至美人。
    他只想击败“血剑”严北。
    但血剑严北亦只不过是踏脚石,他真正目的要击入“刀王”蒲公望。
    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孰强孰弱,世上绝对无人知道。但呼延逐客却敢肯定敢保证,任何人如果能击败血剑严北,一定也可以击败刀王蒲公望。
    --呼延逐客刀法特色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却不容易,简直极之困难。
    因为他的刀一出鞘,不论是立刻攻出或者站了三天三夜才出手,他一定能够在这一招当中知道“胜败”。
    知道胜败之后,又一定能在三招之内结束拼斗。如果他刀法功力胜过对方,此三招之内能结束一切已经很不容易。
    如果他知道赢不了对方又如何呢?难道也会在三招之内结束一切?
    老实说连身为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笑尘和尚也不知道这些幽微隐秘之事。答案是来自另一个人。
    他告诉笑尘和微尘,呼延逐客的刀法就是这么邪。虽然他自知不敌,也能够三招之内结束战事。
    因为他把自己生命投入刀招之内,所以结局非常惨烈可怕。他与敌人都同归于尽。
    既然交战双方都死了,战事当然立即结束。可惜笑尘微尘知道呼延逐客刀法之秘奥时,已经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所以除非笑尘食言背约,除非他肯把少林寺千载威名从此断送,否则他非依约应战不可。不过你用不着太担心,因为少林七大高手绝对不会失约失信,最大不了也不过赔上笑尘性命而已。
    顺便要交代的是那呼延逐客的刀名称相当奇怪,叫做“悲魔之刀”,刀刃极为锋利不在话下,特征是最靠近刀尖处,两边都有一滴“眼泪”。
    当然不是真的泪珠,而是两颗眼泪形状的钻石闪耀千万光芒,只要刀尖到了你面前,你一定可以看见象征“悲痛”的眼泪。
    曙色来临时,水云寺总算恢复平静。
    受伤的广安被救活之后,不敢不尽力替中毒之人解毒。
    还有六人死亡,私下及官方都有些麻烦手续,所以直到天亮,笑尘才有机会讲话。
    微尘换上了俗家装束,潇洒而又俊美,连笑尘也不觉赞叹一声。
    但他们马上展开一场激辩,微尘极力想赴呼延逐客之约,但笑尘却坚持不许。
    微尘虽然列举种种理由,甚至使笑尘无法反驳,但笑尘最后使出杀手锏。
    他以师兄的身份要他听从命令,这一来微尘即使不听命令,也不便公然驳回了。
    他们来到水柔波住处。一个婢子揉着惺松的睡眼告诉微尘道:“山大爷,小姐吩咐过只要看见你,就请你赶快到她房间里去。”
    微尘很洒脱,到她香闺也不算一回事。
    但当着师兄总不免有点那个,只好干笑一声道:“你去告诉她还有客人。”
    残坍荒废的将台上,呼延逐客挟刀屹立,秋风中锦袍的袂袖拂动,猎猎有声。
    而他却有如石像,沉默无声而又雄伟挺拔。
    十年潜修苦练,摒绝繁华声色,如今眼看秋日下连天衰草,忽然泛起阵阵苍凉之感。
    人生最鼎盛的壮年无声无息地在刀光练功中度过,这一生所剩的还有多少日子呢?
    但无论如何,今天已迈出第一步。
    但以少林寺武学的博大精深以及人才之众,能够名列少林寺公认的七大高手,任何一个都绝不好惹。
    退一万步说,今日就算赢不了,但能找一个如此对手同归于尽亦没有什么遗憾了。
    有人踏过茂盛野草大步行来,西门左翱已拦住去路,毫无表情地瞅住他。
    来人是个中年商贾打扮,穿着甚是光鲜。
    左手托住一个银盘,银盘里有十二颗龙眼核般大小的明珠,色泽匀润而圆,一匹翠玉马高达一尺,雕工精美。
    西门左翱纵是未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一望而知明珠翠玉俱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不觉一愕。
    中年商贾和气笑道:“借光借光。”
    西门左翱冷冷道:“你找谁?”
    中年商贾道:“老兄你一事实上没有看见我拿着东西,你最好看清楚一点。”
    西门左翱道:“看清楚又怎样?”
    中年商贾道:“那就快点让路,我是送东西的,绝不是来抢劫的,这一点你老兄凉可相信。”要是有人托着无价之宝去抢劫,除非疯子才干。
    西门左翱觉得很有理,侧身闪开,问道:“东西送给谁?”
    中年商贾漫声应道:“当然谁赢了就归谁,老兄你的脑子有点问题。如果输了性命,就算贵重十倍之物送给他也没有用呀!”
    西门左翱又愕一下,喃喃道:“这话说得也是。”
    中年商贾一迈步就“滑”过他老远。
    因为他一步足足跨出十五尺,整个人简直是滑过空气而不是走路。
    另一边的西门右翔也从草丛中现身,拦住一个俊美青年和一个十一二岁小和尚去路。
    他认得那青年正是陶正直,眉头略皱道:“你似乎是很空闲。”
    陶正直陪笑道:“二侠别生气,小可正是闲得发慌,所以跑来瞧瞧。二侠你想想看,今天这场盛会哪一个练过武的人肯错过呢?”
    西门右翔的确无法说他不对,目光转到小和尚身上。
    只见他眉清目秀,但身上那件僧服却因为太大而缝缀多处。例如双袖太长,双肩下垂,所以拉叠起来用线草草缝住,腰身以及下摆也一样,所以看起来很滑稽。
    “这小和尚是谁?”
    小和尚应道:“我从少林寺来的。”
    西门右翔道:“就算你来自少林,但此地不是嵩山。”
    小和尚道:“我听说笑尘师叔要来,而且要跟一个人较量武功,是不是真的?如果不假我当然要来替他呐喊助威。”
    西门右翔忽然感到头痛,因为至少这小和尚绝不能撵走,而陶正直也颇有道理。
    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熊腰虎背的大汉从正面中路大步走向将台,所以他舍下陶正直和小和尚,迅速飞身拦截。
    那边的西门右翱也象燕子凌空飞到,但两兄弟的落脚点居然在大汉背后,所以那大汉可以继续行去全无拦阻。
    陶正直不觉瞧得呆了,以西门双飞燕的轻功居然会落后一步?那大汉究竟是谁呢?
    西门兄弟有如燕子双飞,身子沾地立即飞起,他们仍然一左一右侧掠绕截,快得宛如电光石火齐齐落在大汉前面挡住去路。
    但这对兄弟冷漠呆木的脸上忽然露出惊讶神色,因为那大汉居然连瞧也不瞧他们一眼。
    那大汉面庞略略仰起,神色严肃,眼光锐利如刀,望着将如上的呼延逐客。
    将台高度只有四尺,却甚为宽广,就算挤上四五百人亦不挤迫。
    呼延逐客站在台边俯视那大汉,眼神也一样冷漠锋利。
    西门双飞燕回头看见呼延逐客神态,顿时知道一件事,这个大汉就是他“等候”的人。
    但他们约好的本是笑尘,何以忽然变成这个轩昂豪雄的大汉?呼延逐客何以一瞧便认得出?西门双飞燕无法解得此谜,只好跃回台上。
    台上霎时已多出三人,一个是托着那盘明珠玉马的中年商贾,另一边却是陶正直和小和尚两个。
    呼延逐客退后数丈腾出地方。那大汉一跃而上,锐利目光掠过陶正直以及小和尚时,没有任何表示,其后却凝注那中年商贾的面上。
    中年商贾泛起和气笑容,道:“我只不过是个不速之客,这十二颗明珠和翠玉马也只不过表示一点敬意,希望你准许我参见龙争虎斗。”
    那大汉微微一笑,道:“雷老板好说了。在下少林弟子山凝之,只学过粗浅功夫,怎敢当得举世无双的名家法眼?”
    陶正直甚至西门双飞燕兄弟都不觉呆住。“山凝之”之名虽然当真不见经传,但他能代替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笑尘赴约,而呼延逐客居然亦毫无异议,可知此人非同小可。
    但他对那中年商贾老板竟然如此客气敬重,雷老板是谁?又何以带来极贵重值钱的珠宝?他是不是想收买胜方之人?
    雷老板陪笑连连躬身道:“山大侠言重了,你们两位都是当世无双高手。在下有幸目睹两位出手印证武功,实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呼延逐客声音严冷,道:“雷老板,你肯来此,当然是我们的光荣。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不是陶正直泄漏的消息?”
    雷老板还未回答。
    那边的小和尚忽然“哎呀哎呀”地叫嚷,又尖声叫道:“喂,喂,你为何捏住我脖子?
    我又不认识你?”
    只见陶正直从后面捏住小和尚脖子,笑嘻嘻道:“对,我们不认识。但你刚才不是说过是从少林寺来的么?”
    小和尚全身已不能动弹,只可以叫嚷,他道“对呀,我从少林来的,谁说不是?”
    陶正直哈哈一笑,道:“但可惜连少林山凝之大侠也不认识你,我瞧你八成是冒牌货,我不知道是谁指使你来,但你必定存心捣蛋,所以我先抓住你,免得大家以为你是跟我一道的。呼延前辈,小可有没有做错?”
    呼延逐客扬声问道:“你有没有泄漏消息?”
    陶正直忙道:“没有,绝对没有,小可未得前辈指示之前,怎敢随便乱讲出去呢?”
    他那副曲意奉承的样子和声调,连呼延逐客也皱皱眉头。
    雷老板道:“呼延先生,实不相瞒,在下得知这消息的经过很曲折,来源却是少林方面。”
    山凝之“哦”一声,消息如何泄漏他并不在乎,但那个小和尚却很奇怪,明明看来很眼熟。
    但少林寺千余僧众他都熟稔之极,却又明明没有这个小和尚呀!
    雷老板道:“呼延先生,当世武林中尽多异人高手,但‘强人’却很少很少,我希望你是强人而不仅是高手而已。”
    呼延逐客露出讶色,道:“武林近年出现有‘恶人谱’。恶人的意义很简单明白,但‘强人’是什么意思?武功很高也不能算是强人?为什么?”
    陶正直诌媚地插口道:“呼延前辈一定可以称为强人,因为武功最重要。”
    雷老板向他微笑,仍然极为和气,可是眼中却含有鄙夷不屑之意。
    他转回头向呼延逐客解释道:“武功高明不一定是‘强人’,因为世上很多事情往往不能凭武功解决。换言之,‘命运’常使人啼笑皆非,常使人有力无处使。我的意思你一定十分了解明白。”
    呼延逐客点头道:“我明白。”
    雷老板道:“强人的意思是指命运不能够或者很难摆布支配的人,不论从事那一种行业,亦不论年龄性别,一定会出现这种‘强人’。不过修习武功的人却比较容易显现这种特征,尤其名家高手,抗争命运之迹更显著更尖锐,你同意么?”
    呼延逐客道:“我同意。”
    雷老板道:“你呢?”他眼睛转望山凝之。
    山凝之道:“既然我是山凝之,我同意你们的看法。”
    呼延逐客道:“那么,你究竟是不是山凝之?”
    山凝之道:“如果我不是山凝之,我是谁呢?我为何是山凝之而不是别人?”
    呼延逐客道:“喂,你究竟是谁?”
    雷老板笑笑道:“他就是山凝之。”
    呼延逐客道:“你看他脑子没有问题吧?”
    雷老板道:“一点没有,只不过,凡是钻研佛理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奇怪想法而已。”
    山凝之道:“这种评论很主观,不过姑且存而不论,我只要讲一句,凡是真正皈依我佛希求般若智慧的人,都是不甘被命运摆布而力图抗争的强人。”
    雷老板道:“这问题讨论至此暂时结束好不好?因为我讲了这么多话,其实另有用意,而现在已达到目的,所以不必再谈论下去。”
    呼延逐客道:“你还有什么用意?”
    雷老板道:“我怕你们马上动手,以至有些人来迟而赶不上。”
    呼延逐客和山凝之一齐皱眉,流露心中的不悦不满。
    因为这一场拼斗关乎生死,跟普通印证武功以武会友完全不同,而雷老板居然邀人来观战,居然还替那些人设法拖延时间。
    陶正直一只手捏住小和尚后颈,另一只手挥动加强语气,道:“雷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生死相搏的大事,你却还邀请朋友来看热闹……”
    他越讲越激忿,声音也严厉很多,道:“如果不是怕搅乱呼延前辈他们两位,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雷老板笑道:“我做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绝对不会跟你打起来。但当然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会找朋友出头要回这个面子,就算呼延先生支持你也不行。”
    陶正直仰天大笑,道:“如果呼延前辈支持我,你找任何人来都没有用。”
    呼延逐客虽然不作声,却也板起面孔,显然对雷老板非常不满意。
    陶正直嗤笑作态,道:“雷老板你找得出什么朋友替你撑腰呢?不是我陶正直夸口吹牛,你的朋友只怕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更别说呼延前辈那一关了。”
    他话声忽然咽住,好象被人突然扼住脖子。
    因为他蓦然感到不妥,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不妥。
    那是一股极可怕,会使人全身毛发竖起的“杀气”。
    陶正直回头转眼望去,喝,宽广将台上忽然变得十分热闹。
    首先有四个人散开站着,看样子好象不是一道来的,全是中年人。
    两个没有带兵刃(可能惯用隐藏衣服底下的软兵器),另两个其一壮硕高大,左胁挟着一把长刀,浓眉下那对眼睛象豹子一样,站的姿势很平常普通,然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风气势。任何人一望而知纵然千军万马潮涌杀到,亦休想将他冲退半步。
    另一个站在对面三丈远之处是个高瘦个子,腰间佩着一口剑。
    外表很斯文,相貌清秀,但那阵使人股栗的杀气竟然是他发出的。
    陶正直只碰到那高瘦中年人眼光一下,便不由自主地咚咚心跳,掌心也沁出不少冷汗。
    他暗暗叫声“我的妈”,发誓绝对不可以惹上这个人。但心中又禁不住忖想道:“这人不知是谁?看来并不凶恶,但何以慑人心胆至此,何以如此可怕?”
    他总算把眼光挪到后面的地方。
    只见一顶珠围翠绕的锦缎软轿,仍然悬空架在两个精壮轿夫的肩上。
    轿子两力各有一名白衣女侍,都年轻而又美貌。软轿帘子已掀开,里面一个高髻宫妆少妇像仙女一样。
    看过这许多人之后,陶正直不觉眼花缭乱,心中也一片迷乱。
    他很希望能够定下心神想一想,但偏不行,因为他一转眼又看见呼延逐客的神态大大不对。本来很威风的人,现在却变成垂手肃立,换上一幅规规矩矩的样子。
    既然呼延逐客是靠山,而这一座靠山却忽然崩坍或消失,当然会出现很令人恐慌的不知所措的后果。
    雷老板和蔼的声音传来,道:“陶少爷,我的朋友你已经看见,依我看那个佩剑的最斯文,一定最容易对付,就请他出头帮我要回面子好不好?我完全是为你着想,所以才看上他。”
    陶正直最怕就是这一个人,雷老板偏偏选中他,所以当然“不好”。他面色变得很苍白,讷讷道:“他……他是谁?”
    雷老板道:“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我只希望他就算过不了你这一关,也不要送了性命就上上大吉了。”
    陶正直忙道:“我……我……我也是小人物。”
    雷老板道:“不,你用嵩阳大九手的变化手法,拿住小和尚后颈要穴,而你的手脚配合的姿势居然修习的是武当正宗内功,而且火候很不错,如果你是小人物,我都变成蚂蚁啦……”
    陶正直脸色大变,自从闯荡江湖三年以来,曾经击败过不少名家高手(用种种手段方法),但从无一人能瞧出他的手法,他的武功来历。雷老板究竟是什么人?
    他怎能有如此骇人听闻的眼力。
    雷老板笑道:“我可能看对,也可能看错,但这一位朋友,不是佩剑那个,而是这边矮矮瘦瘦貌不惊人的这一个,他的眼经我的好,因为他比我年轻,现在我请他看看你的出身来历以及武功等等。”
    那人虽然矮瘦,虽然貌不惊人,却有一股使人不敢多望一眼的尊严气度。
    但雷老板居然敢这样对他说话,可见得一定是老朋友了。
    矮瘦个子马上用平淡而清晰的声音说道:“陶大少爷出身望族大户,自幼受惯宠爱,所以养成自私性格。但其后家道中落,寄居别人篱下,所以很能适应冷酷人世。这是讲得好听而已,如果不好听,就叫做……叫做……”
    雷老板提醒他道:“是不是卑鄙或者无耻呢?”
    矮瘦个子接着道:“正是,正是,雷老板果然比我行。陶大少爷口音已告诉我们,他是川陕交界人氏,至于他的武功,无疑扎基于武当俗家高手华人望门下,因为华人望‘公剑山庄’正是在陕川交界的大巴山脚,离巫山两百余里。”
    后面这两句话不知道说给谁听,不过大家看见陶正直那种惊心动魄,面青唇白样子就足以忘记很多其他小事末节。
    矮瘦个子仍然用平淡却十分清晰的声音说道:“不过陶大少爷所学相当博杂,除了武当正宗内功心法之外,还学会嵩阳大九手,兵器使的是‘霹雳锥’,这种外门兵刃世上知道的人不多,我是从他斜系背后的角度以及胸前系带特别的绳结看出来的。”
    陶正直面上简直找不出一丝血色,苍白得惊人,任何人如果被陌生者一眼就看穿看透这许多隐秘,能够不昏倒已经是奇迹了。
    雷老板和蔼的声音(其实陶正直觉得可恨万分)说道:“陶正直,现在是不是轮到我这个佩剑朋友呢?”
    陶正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另一只手仍然捏住小和尚后颈,似乎骇得忘记放手),道:
    “雷老板,我跪下道歉,都是我不对。”
    雷老板怔了一下,转眼向“那些”朋友望去,只见人人都对陶正直露出鄙夷不屑神色。
    他叹口气道:“陶大少爷请起身,我们的过节一笔勾销。”
    陶正直连连道谢之后才起身,他的“无耻”又救了他一命。但是不是值得呢?
    雷老板又道:“你能够学到‘公剑山庄’华人望嫡传正宗武当武功,另外还有嵩阳大九手,更学会了外门兵刃‘霹雳锥’,你已经算是不世奇才,如果你多注意多修养人品志节,一定可以有惊世骇俗的成就。”
    陶正直看见小和尚转头向他吐舌头做鬼脸,一时倒也想不到这个小家伙何以还能动弹?
    而反大吐苦水,道:“你装什么鬼脸?你懂什么?你又懂得什么?你如果死了还谈什么人品志节,还能谈到成就么?”
    小和尚道:“我不很懂得这些问题,但我却知道如果卑躬屈节可耻地活着,倒不如拼着一死希望有所成就,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活得卑微低贱更不值得……”
    陶正直一怔,道:“这话怎说我不明白?”
    小和尚没有理他,因为真正的主角此刻已经取回应有的地位。
    所有目光都集中于呼延逐客身上,因为他忽然恢复威猛自主的气概。
    他神情沉鸷声音平静,道:“山凝之,请准备出手。”
    山凝之微笑一声,抱拳道:“请。”
    所有的人似乎都因料想不到的情势而愕住,因为山凝之一说出“请”字,便跟着一拳打出去。
    老实说山凝之这一拳绝对不能形容得如此简单马虎。只因他这一拳虽是忽然打去,但拳风呼啸震耳,使人觉得他的拳头简直好像一座“山”,就算不是山,也至少是一块重逾万斤的大岩石或大铁锤。但另一方面,那呼延逐客也同时掣出长刀,作势欲劈。
    他虽然不过“作势”而未曾劈出,可是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居然能抵消对方拳头的惊人威胁压力。
    山凝之拳头只打出一半就陡然煞住去势。
    呼延逐客的长刀则竖立作出扬斫架式,亦没有真个劈出去。
    陶正直听到小和尚喃喃道:“好刀法,真了不起。”由于他自己感到紧张得透不过气,所以心中甚是气恼,叱道:“闭嘴,别扰乱人家。”
    与此同时,其他的人表情虽不尽相同,却只是惊讶程度大小之分而已。
    然而雷老板却忘形地大叫道:“等一等,等一等,你们先别打,我要瞧瞧呼延老兄的刀。”
    此时,日光已偏斜而略觉无力(深秋的太阳往往如此),却足够照出刀尖两边的那两颗“泪珠”,还闪出七彩光芒。
    山凝之(微尘和尚)退后一大步,收回拳头。
    呼延逐客刀势缓缓垂下,冷冷道:“雷老板,难道‘物’比‘人’还重要么?”
    雷老板道:“在我的立场来说,是的,有些物比人还重要,请你不要见怪。”
    呼延逐客想一下,点头道:“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讲这句话。”
    他们的对话人人都听见,陶正直吃惊道:“哎呀,这家伙敢情就是‘海龙王’雷傲候?”
    小和尚应道:“唉,天下名人之中还有哪一个姓雷的?当然是雷傲候了,他开的那一家当铺‘龙藏大押’连皇帝的宝物也要送来给他鉴定。”
    陶正直讶道:“你一个小和尚怎知道这许多事情?”
    小和尚道:“你记性真坏,我既然从少林寺来,而少林寺连杂工都知道天下有哪些出名人物,我当然知道啦!”
    陶正直斥道:“胡说,少林寺都是和尚,他们出家人怎会整天讨论这些事。”
    小和尚道:“那一定是我记错了,对了,是别人告诉我的,不是在少林寺听到的。”
    陶正直颇有怒意,骂道:“你下次再敢顺嘴胡说八道,老子先捏死你。”
    小和尚扭头回顾向他龇牙而笑道:“千万别捏,你瞧那雷老板拿了人家的刀左看右看不肯放手,八成见宝起意打算吞没那口宝刀。”
    陶正直道:“呸,你真是胡说八道的专家,他就算是见宝起意,也不能现在就下手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大吃一惊,连手也有点发软发抖,又道:“喂喂,小和尚,我的拇指和中指拿住你左右‘天窗’穴对不对?”
    小和尚笑着点点头道:“对呀!”
    陶正直又道:“我食指顶住你后脑风府穴对不对?”
    小和尚道:“对呀,为什么问呢?”
    陶正直骇得眼睛直眨道:“我制住你三处穴道,你何以还能动弹?还能够回头冲着我笑?”你一定以为陶正直是个傻瓜,因为他可以问天下任何人却不应该问小和尚。
    但事实上,却是因为武学中挪移经穴的功夫最是艰深难练。
    而且任是最天才杰出之士,亦非有苦修三十年以上的极深厚内功不可。
    小和尚连头带脚也没有三十多岁,此其一,何况三处穴道都绝对没有“挪移”的迹象,此其二。
    陶正直修习的是武当派正宗内功心法,所以敢肯定小和尚没有挪移经穴。
    正因如此,陶正直才更加惊骇疑惑,难道他抓在手中已抓了半天的竟不是人而是鬼?如果不是鬼,他使的是什么功夫?
    小和尚笑道:“你真笨,这是因为我个子太小而已。你试用过这种手法抓小孩子没有?”
    陶正直一怔,但觉这话似乎有理,应道:“没有,当然没有。”
    他们说话之时,正是“海龙王”雷傲候鉴赏宝刀之际。所以除了雷傲候之外,人人都有空闲听他们对答。
    雷傲候反复审视此刀以及近刀尖端处两颗眼泪形状的巨大金刚钻,面上的神情一片肃穆尊敬。
    但绝对不会有人误会,以为他是一辈子第一次看见最贵重的宝物。
    人人都了解他只不过投入全副心神鉴定和欣赏这一值得他鉴赏的宝刀。
    雷傲候外号“海龙王”,意思不是说他水底功夫好,而是说他藏宝之多如海龙王。
    在传说故事中,海龙王的水晶宫里宝贝之多冠甲天上人间,而且水晶宫里就算随便一块石头也是无价之宝。
    他在武林中的声句既大而又秘密。“大”的意思是说天下名门大户的主脑人物都知道他,还有就是真正高明厉害的独行大盗也知道他。原因就是他鉴赏天下宝物那眼睛,这对眼睛二十年来天下典当行业任何老朝奉都尊他为第一,所以他也是典当业之王,连皇宫内的奇珍异宝也往往要送来让他鉴定。
    由于雷傲候这种本事很特别,所以大家都自动帮他守秘密,以免他因藏宝过多而遭受无谓侵扰,而使大家失去这对眼睛。
    雷傲候武功当然也极好,秘传“七尺飞虹”乃是武林一绝。所以,他其实也并不握有人打他主意。
    而他的眼睛鉴赏武功时也跟鉴赏奇珍异宝一样永无差错。
    所以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定能教敌人没有招架之力,因为他一眼就找得出对方武功弱点之故。
    没有人知道雷傲候对呼延逐客那柄宝刀评价如何?亦不知道他还要鉴赏多久?
    但也没有人催他,因为他这样看法必有原因,讲出来就算不大有趣也一定可以增长见识,所以人人都很想听。
    但如果催他的话,他就可能不讲一句话了。这一来,催他的人必犯众怒。
    此地的“众”,每一个都很可怕,如果有两三个联手出击,谁也抵挡不住。
    就算天下武林公认武功第一的少林寺方丈铁脚神僧恐怕也不行。
    陶正直忽然发觉人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面上,但显然不是欣赏称赞他长得俊美(他的确长得很俊很漂亮)。所有眼光都含讥笑甚至怜悯的意思。
    你如果试过跟一个很愚蠢无知的人谈话,你对他所说的话,根本连“愚蠢”两字也懒得评论,也懒得对他说。你只微微而晒瞧他一眼,对了,就是这种眼色表情。
    陶正直本非愚蠢无知之辈,所以他能够立刻知道人家眼光中轻视的含意。
    但问题是什么原因使他们都轻视自己呢?难道仍然为了刚才跪下求饶之事?难道因此他讲任何话都会遭受如此轻视?
    他最觉得受不了的是稍远处那个坐在轿子里的宫妆美人。
    她很雍容华贵,好象神宫仙阙里的美人。
    陶正直忿然想道,我一眼就瞧得出你不是什么好贷色。你表面上很华贵高高在下(她的轿子仍然架在轿夫肩膀上),但其实是个任性放荡的贱妇罢了,连你也敢轻视我瞧不起我?
    好,很好,你们这些老王八蛋小王八蛋贱妇都瞧不起我。
    我却一定要做一件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我要杀死你们,我要你们祸延子孙。我用我最尊贵的母亲发誓……
    誓词提到“母亲”,使他不禁想起母亲。陶正直觉得想哭,因为他居然不知道母亲的样子。
    有些自称是他母亲或者别人(例如他父亲)要他这样称呼的女人,都是贱货,只值得痛恨。
    陶正直心中又暗暗吃惊!
    这个发誓的人真是他陶正直么?他早已习惯了卑微屈辱只求活下去的生活(虽曾杀死过一些名家,却都是在百分之百有把握之下做的),他何以突然不能忍受“轻视”呢?
    尤其是这些人无一不是当代最厉害最可怕的人物,就算被他们奚落轻视甚至打骂又有什么关系?而且凭他这块料岂能杀死他们?
    但“誓”已经发了,并且是用“母亲”之名发的誓,后悔已来不及,也绝对不能违背誓言。
    他忽然又发觉根本已没有人注意他。
    在这些当世武林第一流人物眼中,他大概连一只蚂蚁也比不上吧?
    所有的目光都回到“海龙王”雷傲候身上。
    这个天下古今无双的鉴赏大家腰肢挺得笔直,双手捧住宝刀,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说不出醉人的神采。
    你只看见他的样子,就绝对会相信他口中说出每一个字。
    雷傲候的眼睛终于离开宝刀,缓缓扫过呼延逐客以及其他人。
    人人都知道他要开始品评那刀了,所以更聚精会神,可惜这时候人人都听到一阵很不寻常的声响。
    那是马车驰骋的声音。本来很平常不过,但正在此时而又对正此地驶来就变得不寻常了。如果是普通人绝对不会前来这种荒寂的地方,但若是武林人物尤其是有资格晓得这一场拼斗的名家高手,又绝不会乘坐马车以致弄出惊天动地的声音。来者究竟是什么人呢?
    雷傲候说道:“看来咱们只好等一下了,不过我要提醒各位一声,现在白天很短,一到黄昏,转眼天色就黑了。”
    马车越来越响,其实一点不算响,只不过这些人个个耳朵太尖,极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何况马车驰驱?
    大家静静地等了一会,马车终于出现,一直驶到台边。
    跨辕赶车的居然是个小和尚,这就使得很多人都感到诧异了。
    马车帘子早已敞开,所以人人都看得见车内有个妙龄女郎。
    由于每个人的眼力都比平常人好一百倍不止,所以这个女郎的美丽立刻震撼每个人。
    她的眼睛不特别大,眉毛不特别长,鼻子不特别挺,嘴唇不特别鲜红小巧,可是配合起来却闪耀出眩目光辉。
    雷傲候首先舐了舐嘴唇,大声赞道:“绝无瑕疵,真个是国色天香绝世红颜,你一定是‘温柔乡’水柔波了?”
    他的眼睛不但鉴赏奇珍异宝或武功是当世无双,连鉴赏女人也很行。这句话评语简直说到每个人心坎里。
    马车里的女郎当然就是武林第一美女水柔波,她很自然地微笑一下,便算是回答。
    因为这种阿谀赞美之词她已听了八年,已经不知有多少人说过。
    其实每一个能够当面跟她说话赞美她的人,都比雷傲候说得更动听。
    所以她全不在乎,亦知道应该如何恰到好处地作出一种表示,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人,就是轩昂而又潇洒的山凝之。
    这一点是人人都能立即看出来的,所以一方面在这些男人心中引起不同反应。
    而另一方面山凝之走近台边跟她说话时,也就无人觉得奇怪以及不必胡乱猜测了。
    水柔波的绝艳芳姿使所有的人都疏忽忘记了赶车的小和尚,可见得她颠倒众生的魅力是何等厉害了。
    赶车小和尚就是悟真,他居然抢先说话,笑道:“嘻哈,师叔别怪我,水姑娘非迫着我驾车送她来不可。”他口中“嘻哈”之声,居然像极了“笑尘”。
    他接着跳上将台,奔到一个穿酱色锦袍的人面前笑道:“嘻哈,李老前辈你也来了,你的药真是灵验如神,你说水姑娘几时会醒,几时想吃东西都不差分毫。”
    相距不远的另一个人,就是雷傲候请他观察陶正直武功的那一个矮瘦个子说道:“当然啦,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是当世第一神医,如果他连这些小小事情都说不准,怎当得第一神医的美誉。”
    他停一下,接着又道:“但照我看法,水柔波恐怕还有问题。她耳轮以及眼眶下面显现少许暗黑色,这一定是中了某种奇毒。何况李继华兄好象不大敢接受小和尚你的赞美,更证明水柔波大有问题。”
    悟真怔了一下,望住“大自在天医”李继华问道:“真的么?他是谁?”
    李继华叹口气道:“一点不错,他就是天下第一名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他眼睛一扫鼻子一嗅耳朵一听,就能够知道许多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
    悟真骇然伸伸舌头,道:“要不是你老告诉我,我绝对不敢相信,嘻哈,做他的朋友一定很倒霉。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一定很不好玩。”
    中流砥柱孟知秋居然点头道:“你说得对,所以我没有朋友。”
    他那对眼睛大概因身份已泄漏,所以显得特别锐利。四下一转,又道:“这里的人多数都没有朋友,苏东坡说‘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意思。任何太尊贵的人,太有钱的人,太有名气太有本领的人,都很难有真正朋友。”
    悟真茫然问道:“嘻哈,这却是何缘故?”
    孟知秋叹口气,道:“因为他们首先就是提防每个人利用他。所以就算围绕他的人很多,也很多只是称兄道弟在表面上是好朋友,但其实都不是真朋友。”
    悟真道:“我宁可穷一点笨一点,多交几个真正好朋友。”
    孟知秋道:“没有潜力资质以及运气的人,想往上爬都不行,这就是命运。注定有人一生很寂寞,内心很孤寂。表面越强的人,就越寂寞。只不过他往往不敢真正去想这件事,更不敢承认而已。”
    没有人出声反驳或者打岔,因为孟知秋不是普通人,亦不是个普通的捕快。
    他的话每个字都有份量,也可以说是“智慧”。
    孟知秋话锋忽然转到别处,说道:“雷兄,咱们总算是半个朋友了,所以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情。”
    海龙王雷傲候忙道:“什么事?”
    孟知秋道:“你已经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只有你请得动,连少林寺都不行,所以你不该请李继华替水柔波医治。”
    连雷傲候也露出茫然不解之色,别人当然更加迷惑不解了。
    雷傲候问道:“水柔波该死么?她还不够美丽,所以有人憎嫌她么?所以我请李继华救她一命也错了?”
    孟知秋道:“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水柔波既不该死而又美丽,但问题正出在她太美丽了,她虽然美得能使别人女人都会欣赏她,爱惜她,但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就完全相反了。”
    雷傲候的面色忽然变得很苍白。
    高高在上的那顶软轿里的宫妆美人发出银铃似的笑声,道:“孟知秋,你小心我扯断你的舌头,我不是雷傲的女朋友啊。”
    孟知秋也笑道:“雷兄,她嘴里越是否认,心里就越认真,你不可不知。”
    他一边说,一边用极快手法,快得几乎看不清楚的手法掣出一条金光闪闪的“锁链”,就是常常见到公门捕快套住犯人脖子的那种锁链,用其中一端挥扫旋舞。
    等到他说完话,合起嘴巴,才停止挥舞金锁链。
    但当他说话时,人人都看得见一道极长极细的银丝从轿中射出来,银丝末端有一枚银钩,形状钓钩一样。
    那银钓钩如灵蛇叶信向孟知秋连攻七次,银钩碰在金锁链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那条银丝远达三丈以上,那么细那么长,却又抖得笔直而且倏然收回,可见得操纵指法妙到毫巅而内功亦深厚得叫人难以置信。
    如果孟知秋的金锁链没有及时封死银钩的七次攻击,他的舌头便不能留在嘴巴里了。
    孟知秋把金锁链收回腰间的手法也快得令人觉得奇怪之程度。
    他高举双手表示求和罢战,大声道:“好……算我不该多嘴,我向你道歉,如果你有时间,我在望江楼摆酒请客。”
    宫妆美人哼了一声,没有答理。
    孟知秋又道:“好啦,你别生气,当你还是小姑娘之时我已经认识你,难道你真要拿我做活靶子?”
    宫妆美人声音不大和善,显然心里的气恼未消。她道:“我还有八种暗器,你面子大,所以我只用两三种好不好?”
    孟知秋摇手道:“不好,因为除了谈谈交情之外,我还有一个道理。”
    宫妆美人讶道:“什么理由?”
    孟知秋道:“你这两三种要拿东西最好留给另一个人,这个人的奇奇怪怪玩意儿,比你只多不少。我意思是这个人要对付我,如果你看我不行,你这两三种暗器不但有施展机会,还可以救我一条老命。”
    人人都露出惊讶之色,包括那佩剑和挟刀的两人在内。
    陶正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能使名震天下,跺跺脚使南七北六一十三省都会震动的孟知秋感到那么伤脑筋呢?
    其次,以孟知秋这等人物,在此地这些人当中,居然并不特别,至多不过是平等地位而已,放眼天下武林这种人物已经寥寥可数。
    那宫妆美人是谁?莫非就是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鬟雨鬓”南飞燕?
    当然就是她,陶正直恍然大悟。除了这个可怕的“贱妇”外,谁能施展那么恶毒厉害的暗器?那银钩分明就是传说有十二个武林高手被她拔掉舌头的“女儿愁”,无怪陶正直一时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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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忍者杀手
    因为钩舌头只属传说之一,但最著名的传说不是舌头而是男人的下体。任何人一想而知,如果男人下体被银钩钩住,自然要他跪下就跪下,叩头就叩头,绝对不敢抵抗,而事后当然也免不了有些女孩子会为之发愁了。
    风鬟雨鬓南飞燕变得认真地道:“什么?你中流砥柱孟知秋也要找人帮忙?”
    孟知秋沉吟一下,才道:“我主要是邀你去散散心,免得你老是记恨着我。”
    南飞燕很有兴趣地道:“多谢你的好意,我说凭你孟知秋哪会当真找人助阵呢!那个人到底是谁?”
    孟知秋道:“是当今天下暗杀道中第一杀手伊贺川。”
    伊贺川的名气当然无人不知,因为一来他不是中国人。二来东瀛忍术的神秘可怕比起听惯的武功更易轰动流传,所以伊贺川的名气特别响亮。
    燕飞燕轻呵一声,道:“原来是他,你们约定什么时候?”
    孟知秋道:“现在。我希望天未黑之前见到他,黑夜对我不利。”
    南飞燕道:“好,我们马上赶去。”
    佩剑清秀的中年人向着挟刀大汉道:“你去不去?”
    挟刀大汉声音正如他豪雄迫人的气势,铿锵震耳,说道:“鱼与熊掌。”
    佩剑中年人道:“不要紧,叫呼延逐客他们改明天清晨。”
    最先接腔的居然是美丽得使人心软的水柔波,她娇声喜道:“那好极了。”
    雷傲候做了一件糟糕愚蠢之事。
    因为他竟然跟着说道:“若是改期最好,我晚上要仔细看看这把宝刀,这是值得仔细鉴赏的宝刀。”
    南飞燕冷哼一声,道:“也有人值得尽心尽力帮忙,对不对?”
    孟知秋叹口气,李继华摇摇头,连陶正直也忍不住咕哝一声“蠢才”。
    山凝之大声道:“好,就改在明晨在此见面,呼延先生意下如何?”
    呼延逐客道:“就这么说。”
    将台上转眼间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陶正直,另一个自然是被他捏住脖子的小和尚。
    陶正直很想跟去瞧瞧孟知秋和伊贺川的约会。一个是杀手道第一杀手,一个是天下第一神探。他们的会面当然绝对不是握握手,说几句“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应酬话。当然是一场千载难逢的而又奇怪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拼斗。
    可惜没有人会答应让他参与。他甚至知道如果多讲几句话,很可能连明天早震此地的一场大战也失去眼福。
    他告诉自己说“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罢、罢、罢!还是乖乖留下来比较妥当,至少明天早震那一场不会错过。
    小和尚忽然道:“陶大少爷,皇帝算不算最有权势的人?”
    陶正直道:“废话,当然算啦。”
    小和尚道:“我想大解你准不准?”
    陶正直冷冷笑道:“你想开溜才是真的。”
    小和尚叹气道:“瞧,你比皇帝还厉害,人家说人有三急,连皇帝都不禁止。如果你不放手,我只好就地解决啦。”
    他解裤子时又自言自语道:“今天闹肚子准是稀哩哗啦而且一定臭气熏天!”
    陶正直连忙放手,怒道:“到那边去解,但如果你敢偷跑开溜,抓回来打断你的狗腿。”
    小和尚按着肚子,显然是强自忍耐。问道:“我为什么要偷跑?你为什么要抓着我不放?”
    陶正直一想果然毫无道理,但又不肯承认做错。他恼羞成怒地喝道:“本少爷自有分数,总之不准你偷跑,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小和尚道:“好吧,不跑就不跑,你可真比皇帝还凶。”他双手揪着裤子摇摇晃晃行去,嘴里不害咕哝。
    陶正直叱喝道:“站住,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停步道:“我叫一尘,就是一尘不染的意思。哎呀,不行,我不能站着啦……”
    一面叫一面飞跑而去,很快就隐没于将台那一边底下的草丛中。
    陶正直过一会就大声叫道:“一尘,小秃驴,快回来。”
    除了秋风呼啸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陶正直叫了几次,也去找了一下,才回到台上原处坐下来,抱住双膝,闭起眼睛。他居然不诧异,不生气,唇角甚至露出少许得意的笑容。我是愚笨却又喜欢自作聪明,而且没有骨气没有胆量的人。
    嘿嘿,最好你们都认为如此。嘿嘿,有一天你们每一个都忽然发现竟然是死在我手中,我担保你们的表情就算天下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来……
    “步障”就是用长布架设而成的屏障。显宦富贵人家若是携同内眷郊游,憩息时往往用步障四面围住,一来可避风吹,二来也是不让闲人窥着内眷妇女之意。
    步障的布大多是青色白色或浅绿色,而且上面还标出来历姓氏。
    使人一望而知,相熟相识的人便可以过去礼叙欢谈。
    但黑色而又没有标示的步障却极罕有。因此湖边那一块地方令游人猜疑。只是目光被黑色步障遮断,所以只能胡乱猜测一下。
    有些顽皮的小孩爬上旁边的树上偷窥,却因为只见到花树杂生的那片平地上,只有一个大汉屈膝端坐,不言不动。觉得很没有趣味而不再窥看,溜下地赶紧找别的乐子去了。
    那汉子身子粗壮,眉浓口阔,身边有一个包袱旁边有两把武士刀,一长一短。
    有人走到他面前,所以他睁开眼睛,面上却禁不住微露失望之色。
    因为来人身量矮瘦,罩着一件黑色披风,面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怎样看都不是手段高明得象神话的人物。
    “你就是伊贺川?”来人问道。
    “你是孟知秋么?”
    孟知秋微笑一下,道:“希望你对我不要太失望,其实你应该知道,干我这一行的人最好是样子很普通很平凡,外表上越没有特征就越有利,你说是么?”
    伊贺川很礼貌地深深点头,道:“哈依,是的。”
    他那种略略过分夸张渲染的礼貌,居然丝毫不损他的自信和尊严。
    这一点很有意思,如果是中国人,用同样声调和动作,就会使人感到“奴颜婢膝”这类形容字眼。
    但伊贺川却使你完全想不到这些,反而觉得全表现出坚定强毅之信心。
    秋阳已斜斜偏侧到天边,湖上秋风吹来,挟着萧瑟寒意。
    年纪老大的人一闻到这深秋的气味,就会不知不觉地感到时光逝去得很快,而往往只在几声无奈嗟叹中,一年又消失了。
    现在孟知秋最注意的,不是秋天的萧索味道,而是短短的白昼快要消失,如果他们争持到黑夜降临,对他很不利了。
    不过,当然他绝不能急躁。因为不但这个来自东瀛忍者杀手伊贺川很值得观察研判。还有此处的地形甚至周围的一草一木,以及他何以选在湖边会面?他何以坐得距离湖水那么近?
    伊贺川炯炯的眼光从浓眉下射出,锐利而又光亮。这对眼睛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一定可在黑暗中视物,而且一定比猫的眼睛还看得清楚。
    伊贺川缓缓伸手去解开包袱。他的手腕粗壮充满有力的筋肌,十只手指却一点不粗短,干净而灵活。
    那手非常稳定,任何动作只做一次就达到目的。所以包袱的结好象从未存在过,一下子就可以掀开包袱。
    包袱里是一套黑衣服,黑色头巾和绑腿带。还有一双黑色软鞋。
    这种鞋子在脚趾的部位不是完整的鞋尖,而是分为两部分,一边是脚拇趾,另一边是其余四只脚趾合成脚尖另一部分。
    伊贺川把外衣脱下,换上这套黑衣服,当他换衣时可以看见贴身有好些小物体。当然不是带着好玩,更非装饰的,每种小物体一定有神秘莫测的威力。
    孟知秋明知伊贺川乃是故意给他看见,一来表现他的风度,二来又有加以威胁压力之意。这一点属于攻心战术。
    伊贺川最后戴上黑头巾,整个人变成黑色。如果在黑夜中,确实很易隐藏身形踪迹。
    孟知秋双手从披风中伸出,吊着一条粗大的金锁链,说道:“我很惭愧。我除了这条锁链之外就没有别的兵器了,当然我的拳头手掌都可以杀人,但却不算是兵器。”
    伊贺川深深躬身,道:“孟知秋先生,我对你的事知道得很多,所以你不必解释。”
    孟知秋露出一丝飘忽隐秘的笑意,道:“希望你真的知道,但恐怕不大可能。你可曾听过我擅长‘左披风,右天龙’的功夫?”
    伊贺川微讶道:“没有听过,那是什么功夫?”
    孟知秋道:“很可能是专门克制你的功夫。不过如果我估计错误,今日只好横尸此地了。”
    两个人忽然都不再言语,默然互视。
    即使是外人亦一望而知他们业已展开了生死存亡的拼斗。虽然他们的身份一个是全中国总捕头,一个是东瀛杀手。
    可是这刻却完全依照武林规矩,不但单打独斗绝不动用别的力量。同时,事先还彼此亮出绝节秘技以免对方全然不知道,因而谁胜谁败都不会有冤枉之憾。
    伊贺川身形微动,孟知秋连退两步。但孟知秋马上发觉这一下应变“错”了。因为伊贺川虽然纵起,可是并非向他扑来,反而往后面相反方面飞去,“扑通”一声隐没于湖水里。
    湖水飞溅之际,孟知秋很小心不让一粒水珠沾在身上。他的小心一点都不多余,因为东瀛忍术擅长借物伤人,即使是一粒尘沙,有时也蕴藏莫大威力。
    “哗啦”一声,那伊贺川从水里飞上来,右手武士长刀闪出一道耀眼精虹迎头劈到。
    孟知秋分明看见他刀法中一个破绽,可是他情愿坐失良机,身形迅如飞鸟斜掠两丈,但脚尖一沾地却又跃了回来。
    这一下倏去倏回的动作好象没有意义,但其实伊贺川飞扑带来的无数水珠便完全溅不到他的身上。
    伊贺川已经屹立地面,双手握住刀柄蓄势待敌,这时他身上的水居然完全没有了。
    孟知秋道:“这是水之忍术么?”
    伊贺川道:“是,我很佩服你。”话声方落,他忽然一交跌倒。
    孟知秋又看出起码有两个空隙可以攻入,就算不能一举毙敌,至少也能使对方十五招之内全无还手之力。
    但他反而退了一步,全身连头带脚被黑披风遮蔽得严严密密。
    刹时间无数尘土飞扬溅射,以至当孟知秋的头伸出来之后,抖抖披风落下许多尘沙。
    伊贺川疾跃起身,健躯一旋,顿时一片光芒闪射,而且发出种种破空之声。
    孟知秋左手不知如何已提住披风领口绕身旋卷,不但挡住正面射到的暗器,同时亦把一些从侧面或背后兜袭的暗器通通扫落地上,一共竟然多达五种。
    任何人只要能够同一时间发出五种暗器,又用五种不同手法,这个人在江湖上必定是极可怕的人。
    秋风忽然减弱,甚至已经息止。
    伊贺川象鬼魅一样跃入树丛草堆中,说也奇怪,那片草堆和树丛既不茂密,面积也只是很小一块。
    可是伊贺川居然好象化做清风无影无踪,也好象有七十二变本事,忽然变成树丛草堆一部分。孟知秋仰天向四面深深吸气嗅闻,哈哈一笑,道:“好香,这就是用毒之忍术么?”
    他认识“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就算不是朋友,李继华也不能让他被人毒死。
    何况孟知秋本身对这一门本来就很不错,很有研究。
    孟知秋一面拿出一块小小镜子,迎着已经很斜的夕阳,小镜反射出一道极亮光芒,照在那一小片树丛草堆上。
    他果然看见伊贺川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伏在其中。如果不是这道强烈的阳光,确实使人瞧不出那是一个人而不是树枝和茂草。换言之,伊贺川全身色彩都跟树一样。
    伊贺川迅即滚开躲过镜子反射出的阳光,手中已拿着一把银扇刷刷连扇,顿时风声大作。孟知秋全身被烈风吹得衣袂飘飞。“风”本身并不可怕,除非是龙卷风一下子把人带到百数十丈高空,摔下来因而变成肉泥。
    但是这股接连不断的烈风却使他感到“闭气”,也即是呼吸很困难,甚至有不能呼吸的可怕感觉。
    此外七八团火光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一齐向当中的孟知秋滚去,熊熊烈火甚是灸热,绝对不是障眼幻术。
    孟知秋一下子又缩在黑色披风之内,居然不逃不避。强劲的风力使聚集一团的火势更加猛烈可怕,孟知秋已经埋葬在火堆里面,瞧不出是死是活。
    火光渐渐暗淡减弱,风声却反而激烈锐昂,一时如千军万马潮涌杀到,一时又如山崩地裂,好象有无数的巨岩大石滚压下来。
    直到现在为止,那伊贺川的攻势宛如排山倒海滚滚滔滔,由最先的“水”之忍术开始,接下来就是“土”,第三种是“暗器”,第四种是“遁藏”,第五种是“毒”(其实当时遁藏和毒两种忍术是同时施展的),第六种是“风”,第七种是“火”,第八种是“声音”
    (六七八三种忍术亦是一齐使出)。
    伊贺川能使出如此之多威力各不相同的忍术,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但那“中流砥柱”
    神探孟知秋居然能够举重若轻一一化解,更是匪夷所思,教人不敢相信--连伊贺川也不敢相信。
    只见孟知秋的黑披风旋转飞起,宛如一朵蕈状黑云把熊熊烈火完全迫开,火光一散便熄灭了。
    但天崩地裂鬼哭神号的可怕声音,使任何听到的人都心寒胆落,不知不觉地会全身发抖。无数火焰刚刚熄灭,四方八面的地上忽然冒出丝丝缕缕的白雾,晃眼展布甚广,而且越来越浓。
    孟知秋已封闭“听觉”,使对方“声音”之忍术失效,并且缓步向伊贺川行去。但白雾忽起,等于连他的“视觉”也封闭了。
    他睁大双眼,全身绝大部分隐蔽在黑披风内,忽然看见雾中出现一对眼睛,没有头没有面孔以及身体,只有“眼睛”。
    这对眼睛深沉无比,又有奇异力量使你不能不注视它们。而可怕的是它们使你好象站在百丈高楼老要往外面跌坠。又似附身在千百丈峭壁上,只要四肢之一发生滑脱情况,便会掉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孟知秋微微而笑。他知道虽然“雾之忍术”使他看不见伊贺川身形以及面孔,只看得见正在施展“摄魂”忍术具有魔力的眼睛。但却敢打睹伊贺川一定能看见他的微笑。
    微笑的意思是说“声音”“雾”“摄魂”三种忍术都无奈他何。因当你震撼于视听完全失灵,而又心神迷荡栗栗危惧如将陷于深渊之时,你绝对挤不出任何样子的笑容。
    因此孟知秋这个“微笑”比言语表达得更清楚明白。
    于是鬼啸神哭天地崩坏的可怕声音首先停止,白雾中的眼睛亦倏然隐去!
    白雾依然弥漫四周,微笑从孟知秋面上溜走,换上一副聚精会神到极点的神情。
    孟知秋已经从情况变化的次序中得到不少资料,例如伊贺川施展“声之忍术”时,必须同时使出“火”或者“雾”以掩护自身安全。因为当他全力发出种种巨响异声之时,他本身很脆弱不能应付任何攻击。
    “摄魂”忍术也一样,必须用其他方法掩护隐蔽。
    但既然“声音”“摄魂”都撤回不用,何以仍然白雾迷漫?在茫茫雾中伊贺川既能看得见他,当然还要利用这种优势,所以孟知秋立刻聚精会神于“听觉”。刚才他封闭听觉,现在却全神运用受过特别训练的听觉,他听见调息呼吸的细微声响。
    还听得出这个人站在何处,距离有多远。
    最重要的一项资料是:伊贺川呼吸虽然很快调匀稳定,却可见显然内力已损耗甚多。
    因此他忽然间挥出一道金光,那条灿烂如黄金的锁链宛似神龙飞舞,“叮”一声扫中一把长而微弯的东洋长剑。
    此时孟知秋竟然用尽全力,金锁链根本是施展“棍”的招数,硬碰硬磕一连五次猛击敌剑。到第六招金锁链“横扫千军”,“呵”一声将长剑扫上半空。换言之,伊贺川的兵刃已经脱手飞出,已无拼斗之力!
    孟知秋采用这种“硬拼”手法,原因就是“听”出伊贺川内力耗损甚巨。
    孟知秋也已经算准一件事,那就是伊贺川兵刃一旦脱手,一定急急逃遁决不恋战。所以他也已经准备好。
    孟知秋果然“听”见伊贺川身形掠空飞去。他甚至听得出伊贺川是用一种极肖似蝙蝠的姿式身法,这是东瀛著名的“蝠遁”。
    但“蝠遁”的克星却是“天龙抓”奇功,偏偏孟知秋正是中土武林唯一练成这门绝艺的人。
    伊贺川已经飞上黑色步障外那片树林顶梢,白雾笼罩范围广达二十丈方圆,现在已被抛在身后脚下。
    夕阳即将消逝,黄昏秋风中充满寒夜气味。
    伊贺川瞬间已决定自己从此亦将如夕阳下山一样消隐无踪。虽然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但他却不同,他将永不重现江湖!
    你一定看见过蝙蝠在薄暮中觅食飞行,它们永不直线长程飞行,而是倏忽转折方向变幻不定,所以看得你眼花头昏。
    但一道人影却宛如奔雷掣电直线飞射,忽然已掠过伊贺川身边然后沉坠没入枝叶中。
    伊贺川在树梢上飘忽如风掠出十七八丈,忽然大吃一惊。因为他不但全身气力突然完全消失,而且他也看见自己肚子有个大破洞,肚子里的肠脏都没有了。
    他很想回头看看自己的大肠小肠挂在树梢是怎样的景象,他也想象有些肉食鸟类明天清晨喧噪夺食的情景……
    他从数丈高树巅跌落地面,反而睁大了眼睛,他看见孟知秋平凡甚至蠢俗的面孔。
    但这张平凡的脸孔的嘴巴却吐出智慧而又有人情味的话:“伊贺川,我有时会用五年十年或者更长时间才动手抓人。”
    伊贺川很清醒,声音却很微弱无力:“血剑严北呢?”
    孟知秋道:“他?我已经等了二十年啦,我向来在没有把握以前绝不动手,所以你不必难过,因为我在你身上也已花了十七年心血之久。”
    他叹口气又道:“十七个年头不但很长久,长久得连襁褓中婴儿亦已长大变成大人,同时我还得忍受种种压力煎熬的痛苦。”
    十七年当然是很长的时间,人生中能有几个十七年呢?有时我们不意碰到朋友,惊叹着说:“啊,咱们已经十年没见啦!”当时我们可能感角很深,但也可能只是嘴巴说说而已。
    其实却是极之残酷可怕的事实。因为“时间”是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东西,甚至比死亡还可怕。
    孟知秋又道:“如果连你的剑术算在内,他一共施展十二种忍术,我万分佩服你,世上恐怕已无人能达到这种成就境界,即使你东瀛故国也恐怕无人达到此种境界。”
    伊贺川挤出少少笑意,道:“连最后的蝠遁一共是一十三种。你认为哪一种最不容易应付?”
    孟知秋道:“最难应付的却是你最弱的一环,那就是‘埋伏’之忍术,由于这门忍术既可单独显现威力,又可隐藏于其他各种忍术中。可以贯穿全局使其他忍术增添无数威力,所以早在十年前我针对这点下了不少苦功,我甚至不惜卑词厚礼找到‘巧手天机’朱若愚向他请教。他的机关埋伏之学天下无双,你当然知道这个人。”
    伊贺川道:“我知道。我前年才找到他想拜他为师,可惜他忽然病殁。只不知他一身巧夺天工的本事有没有传人?”
    孟知秋道:“我不知道,朱若愚脾气很古怪,就算他有得意门生,恐怕也不会告诉别人。但总之我虽是得到他的指点,却仍然感到毫无把握对付你‘埋伏’之忍术。所以你看,我不得不极力熬到你逃遁时才有机会反击。你今天虽然败了,却的确不必难过。假如不是碰到我,而我居然又是肯花十七年时间找出办法的人,否则你一定能够称雄天下。”
    伊贺川道:“我不难过,一来败于你这种人物手底并不冤枉,二来人生总有结束的时刻。啊,天色好象已经黑了!”
    孟知秋道:“是的,白昼越来越短,现在天已经黑了,今天已经落幕了,一切都要等到明天才开始……”
    但伊贺川却已没有“明天”了,他双目瞑合静静离开人间。其实每当一天悄然逝去,世上任何人都永不知道是否还有明天,更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的日子!
    明天究竟是好是坏?是悲是喜?谁能知道?谁敢确定呢?既然白昼很短促,跟着来的必是漫漫长夜!
    有些长夜很平凡地在醉梦中度过,但有些长夜却能够发生许多奇怪可怕之事。
    “奇怪”意思不包括想不到的浪漫香艳遭遇,“可怕”则免不了仇杀死亡……
    梳妆台上摆满各种名贵珍饰,钗钿耳环,项链钏镯等等,没有一件不是珠光宝气闪耀着各种眩目光彩,黄金白银在这些珠宝之前简直就成泥沙一样不值钱。
    但房门和窗门都没有锁上,好象摆明欢迎梁上君子光顾,或者有意诱惑婢仆来个顺手牵羊。
    不过如果你知道这间华丽而又摆满珍贵首饰的香闺,主人竟就是天下武林一流高手的“风鬟雨鬓”南飞燕,你就不会觉得诧异奇怪了。
    第一点,南飞燕不但轻功独步武林,而且是暗器大家。九种暗器有九种不同手法,厉害可怕得难以形容。
    第二点,这些珍饰以及居室一切华丽布置,都是“海龙王”雷傲候的。雷傲候当然希望她肯“笑纳”那些珍饰,但南飞燕却一点不放在眼里,以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天生丽质,还有什么她得不到的吧?既然东西不是她的(她还未肯笑纳),就算被人偷去也不相干。
    当然世事就是那么奇怪,以南飞燕这种人物,居然也有她求不得的东西。
    “但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欠缺的就只有这一样。雷傲候最可恶的地方就是他肯给南飞燕一切最奢华的享受,最贵重的首饰,却不肯给她最真挚的爱情。
    所以南飞燕用整块紫水晶雕成的酒杯,喝着远从波斯运来的冰镇葡萄美酒,但心里却还恨恨想着怎样“修理”雷傲候,便不必讶异亦不必怪她了。
    香醇却又微微酸涩的葡萄美酒入口虽然冰凉清冽,可是她却浑身发热,简直坐不住。一会起身脱一件外衣,一会起来脱掉裙子……
    不久她身上竟然丝缕不存,因此,她虽然仍然心烦身热,却已没有衣物可脱了。
    镜子里反映出她丰满白皙的玉体,应该坚挺丰满的部分如乳臀等,仍然象二十岁时一样。应该细小得一只男人手掌可以捻住的纤腰,也丝毫没有变粗。
    眉如春山眼似秋水,玉靥娇艳如芙蓉初开。自从豆蔻年华(十三四岁)之后,虽然经历二十年江湖风波历练,但镜里真真朱颜依旧娇艳,身材也依然充满弹性,充满深渊似的诱惑。
    虽然有过很多各式各样的男人,但何以仍不能忘怀那天杀的可恶之极的雷傲候呢?
    尤其是雷傲候居然那么体贴水柔波,更是令人不能忍受。
    哼!水柔波不见得美到那里去,但居然称为武林第一美人,见她的大头鬼。等我用“凤双飞”打瞎她的眼睛,或者用“女儿愁”扯断她的舌头,又或者用“玉盘连珠”使她变成大麻脸,那时候看她还是不是武林第一美人?抑是武林第一丑人?
    但忽然间,她满胸妒恨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她听见有人在窗子外面偷窥。
    南飞燕虽然是赤身露体,甚至由于烦躁而变成半躺半坐,形状非常不雅,因而窗外的瞥伯可以一览无遗,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她只研究一件事,那就是此人竟然能潜近窗外,不知是由于她心情烦躁而疏忽大意?抑是此人功力奇高?
    要知南飞并以“暗器”独霸武林,这一门绝艺首先要练的就是眼睛和耳朵。眼睛是白天时出手对付敌人或者应付反击,耳朵则是没有光线时代替眼睛。此所以那人能够潜近窗外而她居然不能提早发现,实在值得研究。
    南飞燕想了七八种狠毒对付的方法,但一想到假如瞥伯是雷傲候的话却又不妥。
    一想起雷傲候,她忽然全身又软又热,情不自禁辗转反侧。
    一时双腿紧并绞磨,一时又四肢伸展摊开……
    窗户本来半开半掩,突然“砰”的一声轻响,原来那瞥伯居然越窗而入。
    就算是普通人跳越这道窗户,亦不至于弄出声响来,因而连南飞并也当真骇一跳。
    南飞燕忽然夹拢双腿,两手掩住乳房,满面惊讶之色(绝非假装),道:“唉,我的老天爷!怎么会是你呢?”
    那人虽然由瞥伯变成了明火执杖,但一副目瞪口呆,惊艳垂涎的样子,居然不会回答。
    南飞燕长长叹口气,全身松弛露出无限娇慵之态,轻轻道:“你的确是我唯一想不到的人。”
    她停顿一下,接着又道:“当我忽然发觉窗外有人之时,你猜我已经想过多少个可能来找我的人?”
    那瞥伯这时才会应道:“我只知道雷傲候,你第一个人一定想他,对不对?”
    南飞燕道:“对,但他根本不必在窗外偷窥。”
    瞥伯声音中竞大有妒意,道:“雷傲候随时都可以得到你?”
    南飞燕不但用力点头,还说道:“对,一点不错,任何时候只要他想要,我都会送上去,而且任他为所欲为……”
    瞥伯呻吟一声,话声变得有点模糊,道:“还有谁呢?”
    南飞燕道:“由今天见到的孟知秋,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甚至此宅的男园丁都想到,偏偏没想到是你。”
    瞥伯又呻吟一声道:“难道你连水柔波的男人山凝之那个少林的和尚都想过?”
    南飞燕道:“何止是他?我甚至连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都考虑过了。”
    瞥伯大吃了一惊,眼中情欲光芒登时减弱大半,讷讷道:“那两个人就是刀王蒲公望和血剑严北?唉,我何以想不到?”
    南飞燕叹一声:“刀王血剑只可以唬唬别人,你别忘记我是神女宫宫主,他们还不一定配得上我。”
    瞥伯身子向后缩,怯怯道:“当然,当然,小可更没有资格,小可在你面前只是猪狗而已,但你实在太漂亮了。小可简直晕了头,变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南飞燕伸长四肢,以致乳房轻轻跳荡。她不但动作上发散出强烈诱惑力,甚至串口中还说道:“你不是癞蛤蟆,你武功名气虽然远不及那些人,但你年轻英俊,我向来喜欢年轻有活力的人。”
    瞥伯登时胸膛挺高,眼睛和脸上都不掩饰地流露出欲望。南飞燕又道:“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瞥伯道:“我姓陶名正直。”
    南飞燕口中喃喃道:“过来吧,陶正直,希望你懂得怎样满足女人,任何其他事情以后再说不迟……”
    女人有时很难满足,但有时又非常容易,容易得使你不敢相信。
    因此当南飞燕娇喘大作哼声不绝之时,陶正直忍不住在她耳边问道:“你一定很久很久没有碰过男人了?”
    南飞燕摇头哼哼唧唧地道:“不,几乎每天都有男人。”
    陶正直讶道:“但你的样子好象已有许多年没有男人!你一直都如此淫荡?”
    南飞燕道:“是,一直都是,你可喜欢?”
    陶正直道:“当然喜欢……”
    过了许久他们才继续谈话,这时两个人已经静静躺在床上。南飞燕道:“你喜欢我淫荡,却只不过因为我不是你的妻子。如果我是你的妻子,你的答话绝对不一样。”
    陶正直认真的想一下,才道:“恐怕不是这样,因为我忽然发现我竟愿意有一个淫荡的妻子。唉,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也弄不清楚。”
    这个问题当然很少人会无端想到。
    所以陶正直的回答既正常而又不正常,正常的是他从未想过,不正常的是他居然发觉自己愿意有一个“淫荡”的妻子。
    南飞燕笑得十分邪气,道:“如果我真是你的妻子,但我却天天换男人,你也愿意?也不反对?”
    陶正直道:“我要想一想,不过好象不会反对……”他犹豫一下,才问道:“但你却很嫉妒雷傲候对别的女人好,为什么你看不开?”
    南飞燕道:“我不知道。”
    陶正直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对他未免太过分一点吧?”
    南飞燕道:“我明知不对,但我仍然忍不住很嫉妒,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陶正直眼光一闪,说道:“既然如此,你只好想法子修理他惩罚他,你说是不是?”
    南飞燕道:“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告诉我,怎样修理他,才使他感到真正痛苦?”
    陶正直道:“雷傲候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学觉得很痛苦的事,到他身上可能变成痛苦万分。”
    南飞燕大喜道:“快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陶正直回答道:“明天早晨呼延逐客和山凝之一场决战一定非常精采,一定不是时时会有的决战。”
    南飞燕道:“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见得比孟知秋、伊贺川精采。”
    陶正直道:“你可以不看,但雷傲候要是看不到,必定痛苦万分,引为平生这憾!”
    南飞燕凝眸想一下,笑道:“有理,你真是天才,但明晨之战还是小事情。我问你如果名满天下的刀王蒲公望和血剑严北作殊死之战,你认为到底谁会赢呢?”
    陶正直大惊道:“天下谁也猜不出结果,莫非他们真的有决斗的可能?”
    南飞燕道:“不但有可能,简直已决定马上决斗,我正是因此才从巫山赶来南京。”
    陶正直拍一下她肥白的屁股,道:“好极了,只要你有法子使雷傲候错过这一次决斗,他就算不自杀,不一头撞死,至少也要郁郁寡欢许多年。”
    南飞燕笑了几声,忽然叹道:“我本不想这样对付他,但谁叫他竟敢不把我放在心上呢……”
    陶正直想到雷傲候,又想起自己怀中这个赤裸美女居然如此倾心于自己,使他生出她已归属于他的感觉(例如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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