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血鹦鹉》 - 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章 黑衣铁恨
作者:古龙


  冷雾中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身子标枪般笔挺的黑衣人,冷漠的脸,残酷的眼神。
  王风道:“你知道他的愿望。”
  黑衣人道:“他想我死。”
  王风笑了笑,道:“只要他真的有这个愿望,说不定我真的可以替他做到。”
  老人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我并不想他死。”
  黑衣人道:“我也不想你死,因为我还要问问你的口供。”
  王风道:“问口供?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要问人口供?”
  黑衣人道:“我叫铁恨。”
  铁恨。他的名字已经替他解释了一切。
  他就是六扇门里,四大名捕中的“铁手无情”,他恨的是乱臣贼子、盗匪小人。这七年来,被他侦破的巨案,已不知有多少。
  王风的态度立刻变了。
  他知道这个人,而且一向很佩服这个人。他一向佩服正直的人。
  铁恨盯着他,道:“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王风道:“哦?”
  铁恨道:“你就是王风。”
  王风笑了笑,道:“想不到我居然也已经有名。”
  铁恨道:“可是你本来的名字更有名,你本来并不叫王风。”
  王风笑得已有点勉强。
  铁恨道:“你本来叫王重生,‘铁胆剑客’王重生名满天下,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王风拒绝回答。
  他的生命已像是一阵风,来时纵然猛烈,可是随时都会消失。
  王风道:“改名字犯不犯法?”
  铁恨道:“不犯法。”他盯着王风,一字字接着道:“杀人才犯法。”
  王风道:“你知道我杀过人?”
  铁恨道:“不知道,”他的眼神更锐利:“我只知道海龙王一家数十人,忽然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王风的眼睛也变得刀锋般锐利,也盯着他,道:“你知道杀人的是谁?”
  铁恨道:“我也不知道。”他的神情忽然缓和,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倒也想见这个人。”
  王风道:“为什么?”
  铁恨道:“因为我佩服他,他杀的是该杀的人,杀人后空手而去,不取分文,救了别人后,也不希望别人报他的恩。”
  两人面对面的站着,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王风忽又笑了笑,道:“我保证迟早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的。”
  铁恨道:“但愿如此。”
  老人还躺在棺材里。
  王风道:“他知道你会来?”
  铁恨道:“这是我给他的最后限期,他知道逃不了的。”
  在铁恨的追捕下,没有人能逃得了。
  王风道:“你找他干什么?”
  铁恨道:“只想要他告诉我一件事。”
  王风道:“什么?”
  铁恨道:“富贵王的珠宝,究竟到哪里去了?”
  王风道:“那已是七年前的事。”
  铁恨道:“可是这件案子还没破,只要案子还没有破,我就要追下去。”
  王风道:“为什么要追他?”
  铁恨道:“因为他是郭繁一家中,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人。”
  可是他错了。
  等他们回过头去时,棺材里的老人已真的变成个死人,不但呼吸脉搏停顿,连手脚都已冰冷。
  尸体并没有埋葬,却送入了县衙门,交给仵作检验。
  ——这个人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铁恨一定要查出来,只要有一点线索,他就绝不肯放弃。
  王风没有走。
  他也在等着检验的结果,对这件事,他已有了好奇心。
  现在铁恨就真想赶他走,他也不会走了。
  仵作停尸的屋子面前,有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树。
  他就坐在树下面等。
  铁恨道:“现在这里已没有你的事了。”
  王风道:“有。”
  铁恨道:“还有什么事?”
  王风道:“你怎知道他不是我害死的?”
  铁恨道:“这次我愿意冒个险。”
  王风道:“可是只要有嫌疑的人,你都该留下,我也有嫌疑,你怎么能让我走?”
  铁恨瞪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王风笑了笑,道:“想要你请我喝酒。”
  一壶茶,一壶酒。
  王风看着铁恨慢慢的在啜着茶,自己先灌了几杯下肚,道:“你从来不喝酒?”
  铁恨道:“我已接下了这件案子,现在这件案子还没有破。”
  王风道:“案子没有破,你就不喝酒?”
  铁恨道:“绝不喝。”
  王风道:“破了案之后,你能喝多少?”
  铁恨道:“绝不比你少。”
  王风忽然一拍案子,大声道:“快把这件案子的详情告诉我。”
  铁恨吃惊的看着他,道:“三杯酒你就醉了?”
  王风道:“你不服,现在我倒还可以拼。”
  铁恨道:“我说过……”
  王风打断他的话,道:“就因为你说过,不破案,不喝酒,所以我非帮你把这件案子破了不可。”
  铁恨在喝茶,喝得很慢很慢,喝了一口又一口。
  王风在等。
  他不急,有些事他很能沉得住气。
  铁恨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真的相信那故事?”
  王风道:“什么故事?”
  铁恨道:“十万神魔,十万魔血,滴成了一只血鹦鹉,和它那见鬼的三个愿望。”
  王风并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却叹了口气,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令人无法相信的,有时却又令人不能不信。”
  铁恨冷笑,道:“那也许只因为世人的愚昧无知,所以才会有这种故事。”
  王风道:“你不信?”
  铁恨道:“连一个字都不信。”他冷冷的接着道:“我只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王风道:“你也不信太平王府的那些珠宝无缘无故的神秘失踪?”
  铁恨道:“有窃案,就一定有主谋,就算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也不会偷窃人间的珠宝。”
  王风道:“你认为那一定是人偷走的?”
  铁恨道:“一定。”
  王风道:“可是郭繁的妻子兄弟现在的确全都死尽死绝了。”
  铁恨冷冷道:“我并没有说主谋一定是他们。”
  王风道:“不是他们是谁?”
  铁恨道:“我迟早一定可以找出来。”
  王风道:“现在你已有了线索?”
  铁恨道:“没有。”
  王风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一生中如果还想喝酒,最好赶快忘了这件事。”
  铁恨道:“只可惜我忘不了。”
  王风道:“为什么?”
  铁恨道:“因为,有样东西随时都在提醒我。”
  王风道:“什么东西?”
  铁恨慢慢伸出手,张开来,掌心赫然有块晶莹无瑕的碧玉。
  王风动容道:“这也是太平府失窃的珠宝?”
  铁恨道:“这是其中之一,本是太平王冠上的,价值连城。”
  王风看得出。
  他当然是个识货的人,他确信世上绝不会有第二块同样的宝玉。
  铁恨道:“这块碧玉既然还在人间,别的珠宝当然也在。”
  王风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铁恨道:“从满天飞的手里。”
  王风道:“独行大盗满天飞?”
  铁恨道:“就是他。”
  王风道:“现在他的人呢?”
  铁恨道:“人已死了。”
  王风长长吐出口气,道:“满天飞轻功暗器都不弱,行踪更飘忽,怎么会突然暴毙?”
  铁恨道:“他是被毒死的,中毒七日后,毒性才发作,一发作就已无救。”
  王风道:“好厉害的毒药。”
  铁恨道:“他死的时候,手里还紧抓着这块碧玉,死也不肯放松。”
  王风道:“你看这是不是因为他已查出那批珠宝的下落,所以才被人杀了灭口?”
  铁恨道:“很可能。”
  王风道:“临死前,他有没有说出什么线索?”
  铁恨道:“只说出两个字。”
  王风道:“两个什么字?”
  铁恨道:“鹦鹉。”
  他眼睛充满了憎恶之色,对这两个字显然已深恶痛绝。
  王风却笑了笑,道:“据我所知道,鹦鹉只不过是种很灵巧可爱的鸟,有时甚至还会说人话。”
  铁恨道:“哼。”
  王风道:“不管怎么样,一只鹦鹉绝不会是那种窃案的主谋。”
  铁恨道:“所以我才奇怪,满天飞临死时,为什么要说出这两个字来。”
  王风淡淡道:“也许他说的只不过是个人的名字。”
  铁恨道:“江湖群盗中,并没有叫鹦鹉的人。”
  王风道:“也许他说的只不过是个女孩,是他的情人。”
  铁恨冷笑,冷笑着站了起来。
  话不投机,他显然已不准备再继续说下去。
  王风却偏偏又拦住了他,道:“我只不过说‘也许’而已,也许还有另外很多种可能。”
  铁恨盯着他,总算没有走。
  王风慢慢的接着道:“也许他临死时真的看见了一只鹦鹉,血鹦鹉。”
  铁恨道:“绝不可能。”
  王风道:“为什么?”
  铁恨道:“因为他临死前的半天里,我一直坐在他对面,问他的口供。”
  王风道:“他什么都没有说?”
  铁恨道:“没有。”
  王风道:“然后他毒性就突然发作,发作后只说出这两个字就一命呜呼?”
  铁恨点头。
  王风眼睛也不禁露出深思之色,道:“也许他发觉自己中毒后,是想说出点线索来的,只可惜那时已来不及了。”
  铁恨冷冷道:“这才像句人话。”
  王风道:“难道毒性还未发作时,连他那种老江湖都感觉不到?”
  铁恨道:“连我这种老江湖都看不出他已中了毒。”
  王风又不禁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毒药。”
  仵作在验尸房里已工作了两三个时辰。
  他已是个老人,在这行里不但行辈尊贵,经验之丰富,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查出郭易的死因。
  一壶酒早已喝干,王风道:“我看那位仵作老爷,只怕有点老眼昏花了。”
  铁恨冷冷道:“像他那样昏花的老眼,世上大约并不多。”
  王风道:“据我所知,在他们那一行中,有位匐轮老手,本来是位名医,后来因为妻子的惨死,才改行做了仵作。”
  铁恨没有反应。
  王风道:“因为他自知没有除恶除奸的手段,只有用医道这方面的学识,来为国法尽一份力。”
  铁恨还是没有反应。
  王风道:“我记得他好像叫萧百草,不知道记错了没有。”
  铁恨忽然道:“没有。”
  王风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铁恨道:“他是我的朋友。”
  王风道:“你为什么不请他来?”
  铁恨道:“他已经来了。”
  王风道:“验尸房里那老头子就是他?”
  铁恨道:“是的。” 
  王风闭上嘴。
  铁恨也闭着嘴,他们都在等,幸好这次他倒并没有等太久。
  萧百草从验尸房出来的时候,汗透重衣,仿佛精疲力竭。
  王风忍不住抢着问道:“你已查出他的死因?”
  萧百草倒在椅上,闭着眼睛,过了很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
  王风道:“他是不是因为焦虑而死的?”
  萧百草在摇头。
  王风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萧百草终于张开眼,看着铁恨,一字字道:“他也是被毒杀的。”
  铁恨的瞳孔收缩。
  王风道:“也是?难道也是毒死满天飞的那种毒药?”
  萧百草道:“毫无疑问。”
  验尸房里有窗户,也有灯。
  窗户是惨白色的,灯光也是惨白色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药香和腐臭的气息。
  王风没有呕吐。他居然能够忍耐着,没有吐出来,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可是他手心已有了冷汗。
  郭易的尸体,还摆在房子中央那张比床大的桌子上,用一块白布盖着。
  白布上血渍斑斑,还没有完全干透。
  ——要检查一个人的死因,是不是要将他的尸体剖开?
  王风没有想,也不敢想。他只希望现在铁恨不要将这块布掀起来。
  幸好铁恨并没有这么做,只是默默的站在桌子前面,也不知是看?还是在想?
  他看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
  王风正想问问他,忽然发现他的眼睛里发出了火炬般的光。
  一只壁虎正从屋顶上落下来,落在尸体上,大腿上。
  这本是件很普通的事。奇怪的是,这只壁虎一落下来,身子就突然萎缩,然后就连动也不动了。
  壁虎本身就是毒物,并不怕毒。就像是大多数低级冷血动物一样,壁虎的生命力也很强。
  这只壁虎怎么会突然死了?
  铁恨忽然出手,将这块血渍斑斑的布,掀起了一半,露出一双苍白干瘪的腿。
  左腿的内侧,有一条刀疤。
  铁恨道:“这是新伤?还是旧创?”
  萧百草沉吟着,道:“伤口既然已平澈,受伤的时候,至少已在三年前。”
  铁恨道:“剖开来看看。”
  王风吓了一跳,道:“你说什么?”
  铁恨道:“我要萧先生再将这条刀口剖开来看看。”
  王风道:“他的人已死了,你何苦再凌辱他的尸体。”
  铁恨冷冷一哼,道:“你若不想看,可以出去。”
  王风没有出去。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铁恨这么做,一定有理由。
  一个男人的大腿内侧,本来是很不容易受到刀伤的地方。
  壁虎本来也不是很容易死的。
  他也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希望自己能继续忍耐着,不要呕吐。
  锐利的刀锋,惨白色的刀。
  一刀割下,已没有血,惨白色的皮肉翻开,里面忽然有一粒明珠滚了出来。
  珠光也是惨白色的。看来竟有几分像是死人的眼珠。
  王风呼吸停顿。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壁虎一落在尸体的大腿上,就立刻暴死。
  铁恨冷冷道:“你是识货的人,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什么。”
  王风终于吐出口气,道:“这是辟毒珠,专辟五毒。”
  铁恨道:“好眼力。”
  王风试探着问道:“这也是王府失窃的珠宝?”
  铁恨道:“这就是王府五宝中的一宝,价值还在那块碧玉之上。”
  王府失窃的珠宝,怎么会到了郭繁兄弟的大腿里?
  郭家的人,究竟和这件窃案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全都惨死?
  难道这件窃案另有主谋?
  难道他们都是被人杀了灭口?
  在暗中主谋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王风忽然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惨白色的灯光下,铁恨脸上也有了冷汗。
  ——是不是因为他也想到了同样的一件事?
  王府的警卫森严,除了郭繁外,本来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在一夜间搬空宅库中的珠宝。
  绝对连一点可能都没有,除非……
  王风忽然大声道:“除非这件案子根本就不是人做的。”
  铁恨冷冷的看着他,道:“你说什么?”
  王风道:“没有人能做出这种案子……”
  铁恨道:“能够做出这种案子的,就不是人?”
  王风道:“不是?”
  铁恨道:“不是人是什么?”
  王风道:“魔王。”
  铁恨道:“就是那个血鹦鹉的主人?”
  王风道:“就是他。”
  铁恨笑了,冷笑。
  王风道:“人世间的动乱和灾祸,都是因为什么造成的?”他知道铁恨不会答复,是以自己接着说了下去:“贪婪和猜忌。”
  铁恨还是在冷笑。
  王风道:“魔王当然并不是真的要那批珠宝,可是为了要让人们贪婪猜忌,要造成人世间的动乱和灾祸,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铁恨冷笑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大人,想不到你还是个孩子。”
  王风道:“这已经不是孩子们听的故事,因为这其中的道理已经太深奥,非但孩子们听不懂,连你都好像听不懂。”
  铁恨冷声道:“外面很凉快,你为什么不出去?”
  王风道:“我怕受凉。”
  铁恨道:“如果你要跟着我,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后悔的。”
  王风道:“如果你是个小姑娘,也许我就会跟定了你,可惜你不是。”
  铁恨沉下了脸,他并不是喜欢开玩笑的那种人。
  王风道:“我留在这里,只不过想帮你一点忙而已。”
  铁恨道:“如果你能快点走,走远些,就算你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
  王风道:“不算。”他不让铁恨开口,很快的接着道:“我想帮你破这件案子。”
  铁恨道:“你想怎么帮?”
  王风道:“指点你一条明路。”
  铁恨又笑了,不是冷笑,是苦笑。
  王风道:“要破这种案子只有一条路。”
  铁恨沉住气,等着他说下去。
  王风道:“只要你能找到一样东西,这件案子你想不破都不行。”
  铁恨道:“找什么?”
  王风道:“鹦鹉,血鹦鹉!”
  铁恨道:“你是不是能帮我找到?”
  王风闭上嘴。
  他不能。
  事实上他非但没有见过血鹦鹉,连这三个字他也是直到昨晚上才第一次听到。
  可是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一阵铃声——铃声怪异而奇特,就仿佛要摄人的魂魄。
  这种铃声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他立刻叫了起来:“血奴!”
  他叫的声音也很奇怪,就像是一个人忽然见到鬼一样。
  铁恨忍不住问:“血奴是什么意思?”
  王风道:“这意思就是说,我很快就会替你找到血鹦鹉了。”
  铁恨道:“为什么?”
  王风道:“因为血奴就是血鹦鹉的奴才,血奴一出现,血鹦鹉也很快就会出现的。”
  铁恨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样很稀奇古怪的东西。
  王风不看他,所以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又接着道:“如果我能抓着血鹦鹉,我第一个愿望,一定是要它说出这件案子的秘密。”
  铁恨道:“你真的相信?”
  王风道:“相信什么?”
  铁恨道:“相信世上真的有血鹦鹉?”
  王风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铁恨道:“如果我能见到血鹦鹉,你猜我第一个愿望是什么?”
  王风道:“是要它让你死?”
  铁恨冷冷道:“看来你倒是我的知已。”
  王风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是真的笑。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那种怪异而奇特的铃声。
  ——血奴又回来了。
  ——为什么要回来?
  ——是不是要带引他们去找它的主人?
  铃声响起,王风已冲了出去。
  铁恨也冲了出去。
  初秋。
  天高气爽。可惜,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所以天高气爽的秋日,也并不一定是天高气爽的。
  今日的天色就很阴冥。天非但不高,低得简直就仿佛要压到人头上。
  铃声还未消逝。
  阴冥的天空中,一只鸟影正飞向西方,带着铃声飞向西方。
  西方有极乐世界。
  西方也有穷山、恶水、旷野、荒坟。
  他们又到了荒坟里。因为铃声又消逝在荒坟间,鸟影也投入了荒坟里。
  他们不是鸟,不会飞。
  他们并不是以轻功在江湖中知名的人。
  可是他们施展起轻功,速度并不比飞鸟慢多少,所以他们能追到这里。
  可惜等到他们追到这里时,铃声已听不见了,鸟影也看不见了。
  只有坟。
  虽然是白天,荒坟间仍然有雾,坟中也仍然有白骨死人。
  阴沉的天气,凄迷的冷雾。
  “这种天气,看来正是血鹦鹉出现的天气。”
  “这种地方,当然也正是血鹦鹉出现的地方。”
  “是的。”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等?”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坐在两个坟头上,坟上的衰草凄凄。
  ——坟里埋葬的是什么?
  ——他们的一生中,有过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幸福?多少不幸?
  一阵风掠过,满天林叶飞舞。
  铁恨坐在坟头上,看来忽然显得很疲倦,很疲倦……
  他这一生中,又曾有过多少欢乐?多少痛苦?
  像他这么样一个人,生命中的痛苦和灾祸,想必远比欢乐来得多。
  现在他是不是厌倦了这种生命,厌倦了那些永难消灭的盗贼和罪犯,厌倦了那种永无休止的追杀和搜捕。
  王风看着他,忽然说道:“我了解你的心情。”
  铁恨道:“哦?”
  王风道:“你是不是在少年时就已入了六扇门?”
  铁恨道:“嗯。”
  王风道:“这么多年来,死在你手上的人,至少已有七八十个人。”
  铁恨道:“我从未枉杀过一个人。”
  王风道:“可是你杀的毕竟还是个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铁恨没有争辩,只是看来显得更疲倦。
  王风道:“所以,现在你就算想放手,也放不下了,这种生活已经变得像是条锁链,将你整个人都锁住,永远也没法子解脱。”
  铁恨抬起头,冷冷的看着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王风道:“我想,如果你真的看见了血鹦鹉,你的第一个愿望,说不定真是……”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瞳孔突然收缩,盯着铁恨的身后。
  铁恨身后本是一片阴暗,一片空寞。
  王风忽然看见了什么?
  他本是个坚强冷酷的人,连死都不怕的人,现在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恐惧?
  铁恨的手忽然也已冰冷,全身都已冰冷,仿佛忽然有一种尖针般的寒意自坟里的死人白骨间升起,刺入他的背脊。
  他身后究竟出现了什么?
  他想回头。
  王风已大声道:“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他甚至想扑过去,抱住铁恨的头。
  可惜他已来不及了。
  铁恨已回过头,他身后一株枯树上,已赫然出现了一只鹦鹉。
  血红的鹦鹉。
  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滴成了一只血鹦鹉。
  它带给世人的,除了一个邪恶的愿望外,就是灾祸。
  它的本身就象征着邪恶的灾祸。
  铁恨的瞳孔也骤然收缩。
  就在他看见血鹦鹉这一瞬间,他的整个人都已突然收缩。
  血鹦鹉带来的邪恶和灾祸,已像是闪电般痛击在他身上。
  这个无情的铁汉,这个连心都像是用铁打成的人,竟在这一瞬间突然萎缩。
  枯叶般萎缩。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下了坟头。
  血鹦鹉笑了,就像是人一样在笑,笑声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邪恶妖异的讥诮。
  王风全身也已冰冷,忽然大吼,飞身扑了过去。
  他想抓住这只血鹦鹉。
  他的手如电,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血鹦鹉已带着它那邪恶讥诮的笑声冲天飞起,投入远方的阴冥里。
  阴冥中忽然有人语声传来:“你们是同时看见我的,现在,他的愿望已实现了,还有两个愿望,我会留给你,你等着……”
  邪恶尖锐的声音,说到最后一句话,已到了阴冥外的虚无缥缈中。
  夜。
  小院中的大银杏树木叶萧萧。
  王风又在等,又等了很久。
  萧百草又进入了那间验尸的屋子,铁恨也进去了,是王风亲自将他抬进去的。
  那时他的尸体已冰冷了。
  县里的捕头已率领属下将这小院子围住,铁恨突然暴毙,只有王风的嫌疑最重。
  可是他们也并没有轻率出手,他们还要等萧百草查出铁恨的死因。
  这里是个大县,县里的捕头叫何能。年纪虽不大,名气也不响,做事却极慎重。
  秋风萧索,他们已等了三个时辰,这次萧百草耗费的时间更长。
  因为铁恨不但是他尊敬的人,也是他的朋友。
  现在他终于慢慢的走了出来,不但显得精疲力竭,而且是带着种说不出的惊恐。
  何能第一个抢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又缩回。
  他的手好冷。
  何能吐出口气,才能问:“老先生已查出了他的死因?”
  萧百草闭着嘴,嘴唇在发抖。
  何能道:“铁都头是怎么死的?”
  萧百草终于开口,道:“不知道。”
  何能很意外:“不知道?难道连老先生你都查不出他的死因?”
  萧百草道:“我应该能查得出,无论他的死因是什么,只要是人世间有过的,我都应该能查得出。”他抬手擦汗,他的手也在发抖:“只要是人杀了他,不管是用什么杀了他的,我都应该能查得出。”
  何能道:“可是现在你查不出。”
  萧百草慢慢点了点头,眼睛里的恐惧之色更强烈。
  看到他的眼神,何能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难道……难道凶手不是人?”
  萧百草道:“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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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鹦鹉的秘密
作者:古龙


  夜雨潇潇。
  道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平安老店外却有三骑急驰而来。
  马快,人的动作更快。
  马蹄未停,三个人已纵身下马,钉子般钉在地上,下盘稳如泰山。
  他们的下盘本来就应该稳。
  一个人若是练了二三十年的腿上功夫,下盘再不稳,那才是怪事。
  南拳北腿。
  大河两岸的英雄豪杰们,练腿功的也不知有多少,能比得上他们的却很少。
  他们姓谭。
  也许他们并不是北派谭腿的嫡系,可是他们自己要这么说,就没有人敢怀疑,也没有人否认。
  拼了十三年命,经过了大小两百多次浴血苦战,“谭门三霸天”确实已在江湖中稳稳站住了脚,想推倒他们的人,大多数已被他们一脚踢死。
  平安老店是个客栈,也是家酒铺。
  窗外夜雨如丝,窗内昏灯如豆。
  谭老大谭天龙第一个闯进去,随手掀起了头上的毡笠,就看见了一口棺材。
  秋雨秋风令人愁。
  在这种天气里,如果没有急事,谁也不会连夜赶路的。
  谭家兄弟更不会。
  现在他们都已是家资巨万的豪富,谭老三谭天豹新娶的一位爱妾非但貌美如花,据说还有内媚。
  若没有急事,就算用鞭子抽他,他也懒得从床上爬起来的。
  什么事如此急?
  这是他们兄弟的秘密,其实也不能算是秘密,谭门三霸天做的是什么买卖,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只不过十万两银子以下的买卖,他们是绝不会插手的。
  现在看他们赶路赶得这么急,这趟买卖当然不小。
  要出去做买卖的人,不管是做什么买卖,就算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出门撞见棺材,总不是件很吉利的事。
  谭老大刚皱起眉,谭老二谭天虎的拳头已重重落在柜台上。
  柜台立刻被打裂,掌柜的胆子也几乎被打裂了。
  谭天虎瞪着他,厉声道:“这里是酒店?还是棺材铺?”
  掌柜的一面抹汗,一面赔笑,道:“小店只卖酒,不卖棺材。”
  谭天虎道:“酒店里怎能会有棺材?”
  掌柜的道:“那是这位客官带来的,而且一定要带到屋里来。”
  谭天虎道:“为什么?”
  掌柜的道:“因为这位客官一定要棺材里朋友陪他喝酒。”
  “这位客官”是个年轻人,落魄的年轻人,酒总是难免喝得太多。
  现在他又对着棺材举杯,道:“这杯酒轮到我了,我喝。”
  他果然一口气就喝干了杯中的酒,喝得真快。
  棺材是崭新的,他的衣衫却已破旧,他做的事看来虽然有点疯.可是他的人看来却长得很不错,只不过眼睛里通常都带着说不出的绝望之色,仿佛对世上所有的事都已不在乎。
  ——除了这口棺材外,对世上所有的事都已不在乎。
  “这位客官”当然就是王风。
  谭家兄弟里,火气最大,拳头也最大的,就是老二谭天虎。
  他第一个走过去,拍了拍摆在桌上的棺材,道:“这是你带来的?”
  王风点点头。
  谭天虎道:“这里面有什么?”
  王风道:“有个朋友。”
  谭天虎道:“是死朋友?还是活朋友?”
  王风道:“只要是朋友,死活都一样是朋友。”
  谭天虎道:“死人也会喝酒?”
  王风笑了笑,又向棺材举杯,道:“这杯酒轮到你了,我替你喝。”
  他一口气又喝了杯。
  谭天虎大笑,回头看着他的兄弟,指着王风道:“原来这小子是个酒鬼。”
  谭天虎沉着脸,道:“叫他快把棺材搬出去,叫他的人也滚出去。”
  谭天虎道:“小子,你听见没有?”
  王风道:“听见什么?”
  谭天虎冷冷道:“大爷们叫你把棺材搬出去。”
  王风道:“搬不得。”
  谭天虎道:“为什么?”
  王风道:“外面在下雨,我不能让我的朋友淋雨。”
  谭天虎看着他,又回头看看谭老大,故意问道:“这人是疯子,你看怎么办?”
  谭天龙道:“踢出去。”
  谭天虎道:“踢疯子不犯法。”
  谭天龙道:“踢‘死’人更不犯法。”
  谭天虎道:“好,那我就先踢死人,再踢疯子。”
  话没有说完,他脚已踢出。
  这棺材就是铁铸的,他也能把它一脚踢出去。
  他有把握。
  这一脚虽然是随随便便踢出来的,至少也有三五百斤力气。
  谁知他一脚刚踢出,棺材就不见了,这闪电般的一脚竟踢了个空。
  明明摆在他面前桌上的棺材,忽然间就飞到另外一张桌上去。
  棺材自己当然不会飞。
  棺材一定要下面有人托着才会飞。
  王风连人带椅子也都已跟着棺材飞了过去,淡淡道:“我这朋友活着的时候一向只喜欢踢人,从来也没有被人踢过,死了也一定不喜欢被人踢的。”
  谭家兄弟总算全部都看了出来,这小子既不是真疯,也没有真醉。
  就连一直懒洋洋斜倚着柜台站着的谭天豹,腰杆都已挺直。
  王风道:“你先踢疯子,再踢死人,行不行?”
  谭天虎道:“行!”
  这个字说出口,谭天豹也箭一般窜过来,兄弟两人同时一脚踢出,一个踢王风的右耳,一个踢他左肋下软肋间。
  北派谭腿一向是武林中最实在的功夫,讲究的不在招式花俏,而在快。
  这兄弟两人的腿不但快,而且准确,踢的部位更好,简直令人无法闪避。
  王风根本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也不知是因为他明知无法闪避,还是胸有成竹,他连动都没有动。
  就在这时,已响起了一声惨呼,其中仿佛带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虽然只有一声惨呼,却是两个人同时发出来的。
  谭天虎,谭天豹兄弟,一腿刚踢出,就同时倒了下去。
  倒下去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两个人两条腿的膝盖关节处都已碎裂。
  被踢的人骨头还是好好的,踢的人骨头反而碎了。
  谭天龙怔住,眼睛里充满了惊吓与恐惧。
  他根本没看见王风出手。
  王风自己也怔住。
  他的确没有出过手,虽然他已有了对付这兄弟两人的法子。
  拼命的法子。
  可是他还没有施展出来,这兄弟两人就已经倒了下去。
  他们的骨头怎么会忽然碎裂?是被谁打碎的?
  没有人知道,就正如没有人知道铁恨怎么会突然暴毙。
  难道这又是魔法?
  王风不愿想,也不敢想,掌心中已有了冷汗。
  谭天龙吃惊的看着他,哼声道:“这是什么功夫?”
  王风道:“不知道。”
  谭天龙道:“出手的不是你?”
  王风摇头。
  谭天龙道:“不是你是谁。”
  王风道:“也许根本不是人。”
  谭天龙突然怒吼,身子凌空扑起,双腿连环踢出。
  这已不正宗的谭腿,威力却远比谭腿更大,正是他纵横江湖的成名绝技。
  谁知他身子刚扑起,就听见“咔嚓咔嚓”两声响,接着一声惨呼。
  他倒下去时,两条腿的膝盖关节处也已碎裂。
  王风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眼睛里仿佛也有了恐惧之色。
  一声惨嚎声过后,屋子里就变得坟墓般静寂。
  谭家兄弟一倒下去,非但没有挣扎翻滚,连声音都没有了。
  柜台后的老掌柜,已吓得面无人色。
  王风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老掌柜的勉强在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王风冷笑。
  老掌柜道:“像大爷这种功夫,我连做梦都没有看见过。”
  王风道:“我说过,出手的不是我。”
  老掌柜的也忍不住问道:“不是你,又是谁?”
  王风忽然弯下腰,从地上拿起块小小的石头。
  石头竟是血红色的,红得可怕。
  王风道:“你看这是什么?”
  老掌柜眯眼看了半天,道:“好像是块石头,红石头。”
  王风道:“这样的石头,地上一定还有三块。”
  老掌柜道:“哦?”
  王风道:“四块石头,打断了四条腿。”
  老掌柜惊讶道:“这么样一块小石头,也能打断人的腿?”
  王风道:“你不信?”
  老掌柜道:“我……我……”
  王风叹了口气,道: “这种事我本来也不信,却偏偏让我凑巧看见了。”
  老掌柜说道:“这……这是武功?还是魔法?”
  王风叹道:“我也不知道。”
  老掌柜道:“这是谁打出来的。”
  王风道:“我本来怀疑是你。”
  老掌柜吓了一跳,说道:“不是我,绝不是。”
  王风苦笑道:“现在我也知道不是了,石头是从窗子外面打进来的。”
  他刚才看见过窗外有血光一闪,谭天龙就已惨呼着倒下去。
  然后他就看见这块石头滚落在地上,滚到他脚下。
  他捡起来时,石头仿佛还在发烫,仿佛还带着说不出的血腥气。
  死寂中忽然响起一声呻吟。
  谭天龙呻吟着,一只手在动,好像想伸手到怀里去拿东西。
  只可惜他已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但是一双眼睛却总算张开了,正在看着王风,目光中充满了求助与乞怜之色。
  王风竟替他去拿了出来。
  他贴身的衣袋里,有个小小的锦囊。
  王风道:“你要的就是这个?”
  谭天龙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声音已细如游丝,王风只听出了两个字。
  “给你。”
  “为什么要给我?”王风不懂。
  但他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锦囊,里面竟是只比龙眼还大的珍珠。
  虽然这不是颗辟毒珠,也不是夜明珠,却无疑也是价值连城之物。
  王风皱眉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
  谭天龙喘息着,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王风道:“你是不是想要我去替你做一件事?”
  谭天龙看着他,眼睛里的表情谁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对面的窗户。
  窗外的屋帘下挂着个鸟笼。
  空的鸟笼。
  王风却已明白他的意思,大声道:“鹦鹉?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鹦鹉的秘密?”
  谭天龙没有回答。
  无论他想说的是什么,都已永远是个秘密了。
  他已断了气。
  他的兄弟更早已断了气,这块小小的红石头,不但打了他们的腿,也夺去了他们的命。
  一块小红石,一颗明珠。
  这块小小的红石头上,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一下子夺去人的魂魄?
  这颗明珠究竟是从那里来的?莫非也是太平王遗失的那批珠宝中之一?
  “鹦鹉”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秘密?谭天龙临死前,说的岂非也正是这两个字?
  王风抬起头,看着那老掌柜,忽然问道:“外面那鸟笼是你的?”
  老掌柜点点头。
  王风道:“里面本来养的是什么鸟?”
  老掌柜道:“是只鹦鹉。”
  这回答虽然本就在王风意料之中,可是他听了还是觉得胃里很不舒服。
  老掌柜看着窗外的鸟笼,眼睛里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奇怪,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那本来是只鹦鹉,又活泼,又可爱,只要看见过它的人,都想不到它忽然会死。”
  王风道:“它是怎么死的?”
  老掌柜道:“它死得很奇怪,看来就好像是被吓死的。”
  王风道:“吓死的?”
  老掌柜道:“那天晚上,我本来已睡了,忽然听见它在叫,就好像……就好像一个人在害怕时发出的那种惊呼一样。”他的脸也已因恐惧而扭曲:“等到我赶出来时,它已经死了,死得好惨。”
  王风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掌柜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是七月初一。”他又解释道:“因为那天正好是开鬼门关的日子,晚上我还祭过鬼神,还喝了点酒。”
  王风沉默。
  七月初一,开鬼门的日子,血鹦鹉是否也是在这一天降临到人间的?
  老掌柜又在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王风道:“哦?”
  老掌柜道:“鬼门关开了,冤魂野鬼都出来了,到了人间……”他的眼皮在皱,说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我的小魔神,也是被鬼吓死的。”
  王风道:“小魔神?你那只鹦鹉,叫小魔神?”
  老掌柜道:“嗯!”
  王风诧异道:“你为什么会替它取个这种名字?”
  老掌柜又问道:“这名字不好?”
  王风道:“我只不过奇怪……”
  老掌柜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其实这名字也不是我取的,是她……她把鹦鹉送给我的时候,鹦鹉就已经有了这名字。”
  王风道:“她是什么人?”
  老掌柜目光遥视着窗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这一辈子,都是在规规矩矩的做人,可是我也曾荒唐过一次。”他衰老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极激动的红晕,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就只这一次,我就把平生的积蓄都花光了,可是我一直都认为很值得。”
  这并不是王风要问的,但是王风并不想打断他的话。
  这段荒唐的经历,一定也是段很奇特的经历。
  夜雨秋灯,能听到一个老人叙说这种事,岂非也很有趣?
  老掌柜道:“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有时可爱得要命,有时又可怕得要命,那一夜中,她虽然连碰都不让我碰她,可是我得到的刺激与满足,却是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
  王风忍不住道:“所以你宁愿将一生的积蓄都送给她?”
  老掌柜道:“我一点都不后悔。”他的脸也在发光:“如果老天还让我能再活十年,再让我存那么多钱,我一定还会再到她那里去一次。”
  王风道:“她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老掌柜道:“你听见也许会觉得很可笑,那里只不过是个妓院。”
  王风没有笑。
  他了解这怪老人的心情。
  一个人辛苦奋斗了多年,所得到的却只不过是个油垢的柜台,几张油垢的桌子,那么他临老时为什么不能去荒唐一次?
  一个人做的事,只要不损伤别人,只要他自己认为值得,就是正确的。
  这种感觉王风不但了解,而且尊重。
  所以老人又接着说了下去:“虽然她只不过是个妓女,是个婊子,但我却随时都愿意跪在地上,去舔她的脚。”
  王风已开始动了好奇心,忍不住问道:“那妓院叫什么名字?”
  老掌柜道:“叫鹦鹉楼。”
  王风的心跳了:“她叫什么名字?”
  老掌柜道:“她叫血奴。”
  血奴!
  ——血奴就是血鹦鹉的奴才,血奴一出现,血鹦鹉也很快就会出现了。
  血奴在鹦鹉楼,鹦鹉楼在哪里?
  “鹦鹉楼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
  “是那扇门?”
  “红门”,被问路的人指点得很详细:“巷子里只有那扇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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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鹦鹉楼惊艳
作者:古龙


  鲜红的门,红如血。
  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穿着套红衣裳的小姑娘,一双眸子却黑如点漆。
  她正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王风。
  王风的装束,显然与经常到她们这里来的那些人不大相同。
  王风还带着口棺材。
  到这里来的人,只有带金银珠宝的,没有带棺材的。
  小姑娘纵然不太势利,至少总有点惊讶:“你是不是敲错了门?”
  王风道:“没有。”
  小姑娘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王风道:“是鹦鹉楼。”
  小姑娘道:“你找谁。”
  王风道:“血奴。”
  小姑娘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你认得她?”
  王风道:“不认得。”
  小姑娘板起脸,道:“不认得的客人,她从来不见。”
  王风道:“你只要告诉她我是谁,她一定会见。”
  小姑娘道:“你是谁?”
  王风道:“我也是只鹦鹉,血鹦鹉。”
  门又关起。
  这里是个妓院,门户却比衙门还紧。
  王风并没有一脚踢开门闯进去,有时候他很能沉得住气。
  他知道现在就是应该沉住气的时候。
  他等得并不太久,门又开了,这次应门的不是小姑娘,是个老太婆。
  老太婆也穿着一身红衣裳,也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对这个落拓的年轻人,她显然不大满意。
  她一定想不通眼睛一向长在头顶的血奴姑娘为什么要见他?
  王风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进去?”
  老太婆在笑,皮笑肉不笑:“这里是妓院,只要是活人,都可以进来。”她沉下脸,接着道:“可是死人我们就恕不招待。”
  王风笑了。
  开始笑的时候,他已一脚踢开门,用一只手托着棺材走进去。
  有时候他很沉不住气。
  他知道现在已经不必再沉住气,因为他想见的人,已经答应要见他。
  他知道“血鹦鹉”这三个字,已经有了效力。
  穿红衣裳的老太婆看着他闯进来,连一个屁都没有放。
  无论谁能够用一只手托住一只棺材进来,她都只有看着。
  无论谁在妓院里混了四十年,都一定很识相。
  王风道:“你知道我找的是谁?”
  老太婆不想点头,却不敢不点头。
  王风道:“好,你带路。”
  正午。
  在妓院里,正午还是早上,大多数人都刚刚才起床。
  不管多好看的女人,刚起床的时候,都不会太好看的。
  不管那种女人,如果自己知道自己样子不太好看,通常都不会让人看见。
  让不让别人看见是一回事,是不是去看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带着棺材来逛妓院的人毕竟不是时常都能看得到的。
  王风知道,有很多的眼睛都在偷偷的看他。
  他不在乎。
  穿过回廊,走过花径,来到一座小楼,楼帘下挂着十七八个鸟笼。
  只有鸟笼,没有鸟。
  鸟笼里本来养的都是些什么鸟? 
  是不是鹦鹉?
  鸟笼空了,鹦鹉呢?
  是不是全都死了?是不是也全都死在七月初一的那一天晚上?
  老太婆道:“姑娘叫你上去。”
  王风道:“是叫我上去还是请我上去?”
  老太婆道:“请!”
  小楼上的门是虚掩着的。
  王风用一只手托着棺材,一只手推开门,就走进了个奇怪的地方。
  他到过很多地方。
  人世间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地方,他大都见识过。他知道世上有些地方美丽得像天堂,也有些地方可怕得像地狱。
  这地方很美,里面每样东西都很美,可是看起来却像是个地狱。
  美丽的地狱。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幅图画,画在对面墙壁上的一幅图画。
  五丈宽的墙壁上,画满了妖魔。
  各式各样的妖魔,有的半人半兽,有的非人非兽,有的形式是人,却不是人,有的形状是兽,却偏偏有颗人心。
  五丈宽墙,画的也许并没有十万妖魔,却有只鹦鹉。
  血鹦鹉。
  妖魔们手里都有柄弯刀,刀锋上都在滴着血,滴成了这只血鹦鹉。
  血鹦鹉刚开始飞,飞向一个戴着紫金白玉冠的年轻人。
  一个很英俊,很温和的年轻人。
  妖魔们却在向他膜拜,就像是最忠实的臣子在膜拜帝王。
  难道“他”就是魔中的魔?
  难道这个看起来最像是人的年轻人,就是魔王?
  血鹦鹉也有它的臣子。
  十三只美丽的怪鸟,围绕着它,飞翔在它左右,有孔雀的翎,有蝙蝠的翅,有燕子的轻盈,又有蜜蜂的毒针。
  ——这就是血奴?
  王风看呆了。
  屋子里还有硬底皮靴,有带着刺的飞鞭,有三丈宽的大床,床顶上挂着钩子。
  这些王风居然完全没有注意,他的希望都已贯注在这幅画上。
  ——图画上的地方,难道就是奇浓嘉嘉普,画的就是那一天?
  ——那就是诸魔的世界,没有头上的青天,也没有脚下的大地,只有风和雾,寒冷和火焰。
  ——那一天就是魔王的十万岁寿诞,九天十地间的诸魔都到了,都刺破中指滴出了一滴魔血,化成了一只血鹦鹉。
  王风看得实在太出神,甚至连屋子里有人走进来,他都没有发觉。
  幸好他总算听见了她的声音。
  娇美妩媚的声音,带着银铃般的笑。
  那全然绝不像血奴飞翔时带出来的铃声。
  “你喜欢这幅画?”她带着笑问。
  王风忽然回头,就看见了一个他这一生从未见过的女人。
  从未见过的美丽,也从未见过的怪异。
  她并不是赤裸着的。
  她还穿着一半衣裳——既不是上面一半,也不是下面一半。
  她右边半身衣裳,穿得很整齐,左边半身却是赤裸的。
  她在耳上戴着珠环,有半边脸上抹着脂粉,发上还有珠翠满头。
  只有右边。
  她的左半身看来就像是个初生的婴儿。
  王风怔住。
  怔了很久,他才能再回头去看壁上的图画,画上的血奴。
  这次他看得更仔细。
  他终于发现画上的血奴也是这样的——半边的翅是蝙蝠,半边的翅是兀鹰,半边的羽毛是孔雀,半边的羽毛是凤凰。
  “血奴。”王风终于明白:“你一定就是血奴。”
  她笑了。
  她的笑容温柔如春风,美丽如春花,又像是春水般流动变幻不定。
  她的瞳孔深处,却冷如春冰。
  “你不是鹦鹉,更不是血鹦鹉。”她还在笑:“你是个人。”
  王风道:“你看错了。”
  血奴道:“你不是人?”
  王风道:“如果你是血奴,我为什么不能是血鹦鹉?”
  血奴道:“你一定不是。”
  王风道:“为什么?”
  血奴道:“因为我认得血鹦鹉。”
  王风道:“你见过它?”
  血奴道:“当然见过。”
  王风道:“它也给了你三个愿望?”
  血奴道:“它没有。”
  王风道:“为什么?”
  血奴道:“因为我是血奴。”
  王风也笑了。
  他开始笑的时候,才注意到她的腰肢是多么柔软纤细,她的腿是多么修长结实。
  血奴并不想避开他的目光,反而迎上去,道:“你看中了我?”
  王风在叹气。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实在值得一个男人付出他毕生的积蓄。
  他又想起了那个坐在油腻柜台后的老人。
  血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就应该知道我很贵。”
  王风也承认:“我看得出。”
  血奴道:“你带来什么?”
  王风道:“你也应该看得出。”
  他带来的是口棺材。
  血奴又笑了:“来找我的人,好像是没有用棺材装银子的,你倒是第一个。”
  王风道:“我也不是。”
  血奴道:“不是?”
  王风道:“这口棺材里,连一分银子都没有。”
  血奴道:“棺材里有什么?”
  王风道:“有个人。”
  血奴道:“死人?”
  王风道:“不知道。”
  血奴道:“你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王风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是死是活都不重要,所以我就忘了。”
  血奴嫣然,道:“你至少还应该知道一件事。”
  王风道:“什么事?”
  血奴道:“今天晚上,是你留下?还是他?”
  王风道:“这有分别?”
  血奴道:“有一点。”她笑得更甜:“只要是活人,就得付钱,死人我免费。”
  王风道:“如是个已经快死的人呢?”
  血奴想了想,道:“如果你已经快死了,我可以考虑半价。”
  王风道:“不能免费?”
  血奴道:“不能。”
  王风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好像只有他留下,我出去。”他说走就走。
  血奴却又拦住了他:“你想到哪里去?”
  王风道:“在外面等。”
  血奴道:“现在还没有到晚上,你又何必急着出去?”
  王风看着她赤裸着的半边身子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若不出去,我身上就有样东西出去了。”
  血奴眨眨眼,道:“什么东西?”
  王风道:“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只不过是颗宝珠而已。”
  如果你是个男人,如果你到了妓院,看见了个能让你动心的女人。
  如果让她知道了你身上有颗珠子,如果这颗珠子也是能让她动心的。那么你如果还想保留这颗珠子,你就一定是个猪。
  王风的人没有出去,他的珠子飞了出去。
  飞得很快。
  晶莹圆润的明珠,世上有没有女孩子不喜欢的?
  没有。
  血奴用两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拈起了明珠,眼睛里就发出了光。
  美丽的珠儿,和她的眼波正相配。
  王风静静的站在她身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想看看她,是不是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血奴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看不出,真的看不出。”
  王风立刻问道:“你看不出这颗珠子的来历?”
  血奴道:“看不出你这样的人,身上居然有这样的宝珠。”
  王风笑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这是偷来的。”
  血奴嫣然道:“偷来的更好,我最喜欢偷来的东西。”
  王风道:“为什么?”
  血奴道:“因为偷来的东西,通常都是好东西。”
  王风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认这句话很有点道理。
  血奴用赤裸的半边身子依偎着他,柔声道:“现在你已经可以留下来了。”
  王风道:“我的朋友呢?”
  血奴道:“如果你想要他留下来,我也不在乎。”
  王风道:“屋子里摆着口棺材,你在不在乎?”
  血奴道:“只要有人肯送我这样的珠子,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让他觉得满意。”
  王风看着她,忽然发觉那老掌柜的确没有说谎,这女孩子实在又可爱,又可怕。
  今天晚上,在这奇怪的屋子里,他是不是也会遭遇到同样能令他毕生难忘的经历?他不敢想。他怕自己心跳得太快。
  硬底的皮靴,摆在一个精致的,雕花的木架上。
  “这是干什么的?”
  “这是用来踩人的。”
  带刺的皮鞭,挂在皮靴旁。
  “这是用来抽人的。”
  床顶上挂着发亮的银钩,王风却不敢问这是干什么的了。
  血奴在笑,笑得又温柔,又甜蜜:“有很多男人都喜欢脱光躺在地上,让我用皮靴踢他们,踩他们,用鞭子抽他们。”她看着王风:“你呢?”
  王风道:“我只喜欢踢人。”
  血奴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只要你真的喜欢,我也可以让你踢,让你踩,让你用鞭子抽我。”
  王风的心已经跳得很快。
  他忽然发现她简直就是个妖怪,虽然可怕得要命,却偏偏又能激起男人心里一种最野蛮,最原始的欲望。
  王风道:“你为什么要在墙上画这些可怕的图画?”
  “因为我喜欢要人害怕。”她吃吃的笑着,说:“害怕也是种刺激,常常会刺激得男人们发狂。”
  王风道:“这些妖魔在干什么?”
  血奴道:“在庆贺魔王的寿诞。”她伸手指着那温文英俊的年轻人:“这个人,就是魔王。”
  王风道:“魔王为什么这么好看?”
  血奴道:“对女人们来说,本来就只有最好看的男人才配做魔王。”她的眼波欲醉,身子贴得更紧,嗄声说道:“今天晚上,你就是我的魔王。”
  王风心跳得更快,赶紧又问道:“这只鹦鹉怎么会是红的?”
  血奴道:“因为它本就是用魔血滴成的,围绕在它旁边的十三只怪鸟,就是它的奴才,叫做血奴。”
  王风道:“你为什么也叫血奴?”
  血奴道:“因为,我一直都很想做它的奴隶,可是今天晚上……”她用力握住王风的臂,指甲都已刺入他的肉里:“今天晚上,我只想做你的奴隶。”
  王风觉得很疼,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刺激,他甚至已开始觉得兴奋。
  他并不是块死木头,可是现在却一定要勉强控制自己。
  血奴说道:“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滴成这只血鹦鹉,却只用了九万八千六百八十七滴,剩下的一千三百滴,就化成了这十三只血奴。”
  王风道:“还有十三滴呢?”
  血奴道:“最后剩下的十三滴,都结成了石头。”
  王风耸然道:“石头?什么样的石头?”
  血奴道:“血红的石头,在一瞬间就可以夺走人的魂魄。”她脸上发着光,显得更美丽,美得邪恶而妖异:“我真希望我就是血奴,甚至让我变成块石头,我都心甘情愿。”
  王风道:“为什么?”
  血奴幽然地说道:“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接近魔王了,就可以使他踢我,踩我,用鞭子抽我。”
  她的喘息急促,奶头已渐渐发硬。
  她的指甲几乎已刺出了王风的血,喘息着道:“现在你就是我的魔王,随便你用什么法子糟踢我折磨我,我都愿意。”
  王风的喉咙已开始发干,哽声道:“我还想让你看样东西。”
  血奴道:“看什么?”
  王风道:“你说的石头是不是这一种?”
  他拿出了那块小小的红石。
  血奴的脸色骤然变了,就像是忽然被人用力抽了一鞭子。
  带刺的鞭子。
  “这不是石头,这就是魔血……”她疯狂般嘶喊,忽然一把夺过王风手里的红石,一口吞了下去。“这是魔血,喝过魔血的人,就可以看见魔王了……”
  她又在疯狂般大笑,美丽的脸上忽然起了种无法描述的变化。
  她的脸忽然变成种令人作呕的惨绿色,柔软的嘴唇开始扭曲,温柔的眼波中露出狞恶的表情。
  她的双腿和双手关节忽然向外扭曲,结实修长的腿张开了,露出了……
  她在用力捏弄自己的奶头:“来,快来,用力……”
  王风已完全吓呆,连呼吸都已停顿,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没有吐。
  她却吐了出来,吐出的一种浓绿色的,带着恶臭的稠汁。
  可是她的脸忽又变得温柔而美丽,呻吟着道:“不要,我痛……”
  呻吟般的声音忽又变成厉吼,她的脸也又变得可怕而狞恶。
  这两种表情不断的在她脸上交替变幻着,喉咙里有时呻吟,有时低沉。
  那绝不是同一个人能具有的表情,也绝不是同一个人发得出的声音。
  然后她忽然跳起来,她的脸突然扭转,几乎扭到背后。
  她的背后对着王风,脸也对着王风,嘴里的浓汁还在不停往外流。
  屋子里竟然充满恶臭,就像忽然变成了个地狱。
  王风的手脚已冰凉,一步步往后退。
  她已经冲过来,张开双手,横挡住了门:“你是什么人?”
  王风用力控制着自己道:“我叫王风。”
  她突然大笑,笑声狞恶可怖:“你骗我,你想骗我。”她笑得比疯子更疯狂:“你叫王重生,你是个不要命的小杂种。”
  浓汁又喷了出来,喷在王风身上。
  她忽又躺下去,用力揉着自己的乳房和阴阜,将那颗珠子塞了进去,她的身子不停的向上迎合耸动。“这女人是我的,你快滚,快滚!”
  王风用力握紧双拳,道:“应该滚的是你,你才是个不要脸的老杂种。”
  他忽然不怕了。他听见过妖魔附身的传说,他觉得怜悯而恶心,却已不再恐惧。
  他一定要将这妖魔从这女人身上赶出去。
  她已暴怒,忽然抓住床脚。
  坚固的大床被她轻轻一拉就破裂了,她抓住床脚,用力往王风身上打下去。
  她的力气大得可怕。
  王风却已从她身旁滑过去,掠过对面的墙壁,立刻发现图画上的血鹦鹉身边的十三只怪鸟,竟已赫然少了一只。
  她已冲过去追打。
  王风忽然大声道:“现在我已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血奴。”
  她的手一震。
  王风立刻又接着道:“我见过你的主人,我还有它的两个愿望,我可以要你死,要你化作飞灰,万劫不复。”
  她手里的木棍落下。
  王风冷冷道:“所以我劝你还是最好快滚,滚回奇浓嘉嘉普去。”
  她又倒下去,厉声狂吼。“你这小杂种,你要强抢我的女人还要管我们的闲事,就算我饶了你,魔王也不会饶你的。”
  吼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血奴扭曲的面目和四肢立刻恢复正常,但是她的人却已完全虚脱。
  她的鼻尖在流着汗,全身都在流着汗,瞳孔已因兴奋后的虚脱而扩散。
  她还在不停的呻吟喘息,然后她脸上就忽然露出种甜蜜而满足的微笑。
  王风奔出去呕吐。
  等他吐完了,她还躺在那里笑,心里仿佛充满了一种神秘而邪恶的满足。
  再看墙上的图画,围绕在血鹦鹉身旁的怪鸟,已经又变成十三只。
  王风长长吐出口气,冷汗早已湿透衣裳。
  她在看着他,不停的低语道:“你真好,你真好……”
  ——刚才不是我。
  这句话王风既不敢说,也不忍说。
  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已被砸得稀烂,只有墙上那幅画仍是鲜明的。
  她另一半胴体上的衣服也已松脱,一样东西从两腿间滚了出来。
  刚才她塞进去的,本是他送给她的明珠,但是现在却已赫然变成了块石头。
  一块鲜红的魔石,赫然正是她刚才吞下肚子里那一块。
  明珠呢?
  是不是又回到了奇浓嘉嘉普,回到魔王的手里?
  夜。安静的初秋之夜。
  刚才小楼上的响动,别的人好像连一点都不惊异。
  这种事竟好像是时常都会发生的。难道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里的人都已见惯不惊?
  血奴却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现在她也变得很安静,静静的躺在王风为她铺起的床褥上,静静的看着他,忽然道:“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王风道:“哦。”
  血奴道:“因为你会变,刚才就好像忽然变了,变成个妖魔。”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怨恨,只有满足:“刚才你就好像把我活生生的撕开来,血淋淋的吞下去。”
  王风苦笑。
  他只有苦笑。
  刚才那件神秘邪恶而可怕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发生的?是不是因为那块魔血滴成的红石?
  他虽然亲眼看见,可是现在他连自己都几乎无法相信,当然更无法解释。
  血奴忽然问:“你送我的那颗珠子呢?”
  王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明珠神秘失踪,魔石却又出现了。
  这种事又有谁能解释?
  血奴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没关系,就算你又拿回去了,也没有关系。”她轻抚着王风道:“像你这样的男人,本就用不着花钱找女人。”
  王风没有回答。
  他在看着那口棺材。
  经过刚才那种事之后,这口棺材居然还完整无缺。难道妖魔都畏惧棺材中的这个人?
  血奴道:“现在我才知道你给我的那块石头是什么了。”
  王风立刻问:“那是什么?”
  血奴的眼波又带醉,轻轻道:“是春药,一定是春药。”
  王风笑了,苦笑。
  那块妖异而邪恶的魔石,现在又回到他怀里,他发誓以后绝不再轻易拿出来。
  但他却忍不住试探着道:“可是你刚才却说那是魔血滴成的魔石。”
  血奴承认:“刚才我的确那么想,因为魔王和血鹦鹉的故事,实在把我迷住了。”
  王风道:“这故事是谁告诉你的?”
  血奴道:“就是在墙上画这幅画的人。”
  王风道:“这个人是谁?”
  血奴道:“他姓郭,是个古里古怪的老头子。”
  王风眼睛里立刻发出光:“他叫郭繁!”
  血奴摇摇头,道:“可是我听说他有位兄弟叫郭繁,曾经真的见过血鹦鹉。”她又显得有点兴奋:“听说血鹦鹉每隔七年出现一次,现在又到了它出现的时候。”
  王风道:“所以你就叫自己做血奴,在这里等它出现。”
  血奴也承认,道:“我说过,这故事真的叫人着迷。”
  王风道:“你真的相信?”
  血奴反问:“你呢?”
  王风道:“我……我不知道。”
  他本来是绝不相信的,可是现在却已完全迷惑。
  这世上本就很多神秘怪异的事,是人力无法解释的,也是人力无法做得到的。
  再亲眼看到刚才发生的那些事之后,他已不能不信。
  一阵风吹过,空鸟笼在窗外摇晃。
  血奴道:“那里面养的本来全都是鹦鹉,因为血鹦鹉也是鹦鹉,我总认为它一定会在那鹦鹉最多的地方出现。”
  王风道:“只可惜它们全都死了。”
  血奴轻轻叹息,道:“死得很可怜。”
  王风道:“是不是在七月初一那天晚上死的。”
  血奴点头,忽又叫道:“你怎么知道?”
  王风苦笑道:“我知道很多事,尤其是些不该知道的事。”
  血奴看着他,道:“你是不是也知道血鹦鹉会在这里出现,所以才到这里来?”
  王风道:“不是。”
  血奴道:“你是为了什么来的?”
  王风道:“为了我这朋友。”他看着那口棺材,黯然道:“他也死得很惨,他这一生中,只希望死后能葬在故乡。”
  血奴道:“所以你就护送他的尸身回去安葬?”
  王风道:“他的朋友不多,我正好没有别的事做。”
  血奴又叹了口气,道:“能交到你这么样的朋友,实在是他的运气。”
  王风看着她,忽然又觉得她本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女孩子。
  她的怪异和邪恶,也许只不过被环境所迫,是为吸引那些可恶的男人.故意装出来的。
  邪恶岂非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诱惑。
  王风忽然道:“你能不能为我做件事?”
  血奴道:“你说。”
  王风道:“把墙壁上这幅画毁掉,就算一时毁不掉,先刷层白粉上去也行。”
  血奴道:“为什么?”
  王风道:“因为……因为我不喜欢。”
  血奴看着他,道:“我若听你的话,你是不是就肯留在这里?”
  王风道:“我……我至少可以多陪你一段日子。”
  血奴忽然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去街上买白粉。”
  王风道:“你躺着,我去。”他摸着她的脸,道:“你可以安心睡觉,有我的朋友在这里陪你,就算魔鬼都绝不敢来惊扰你的。”
  血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王风笑了笑,道:“因为我这朋友活着时是强人,死了也一定是个厉鬼。”
  血奴身子一缩道:“他会不会来找我?”
  王风道:“绝不会。”他微笑着:“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
  血奴也笑了,柔声道:“那么就算他忽然从棺材里跳出来,我也不怕了。”
  夜未深。
  华灯初上时,鹦鹉楼就开始热闹起来。
  庭院中灯火如星,照着满园花树,花树间绿女红男轻歌曼舞,看来也像是幅图画。
  这幅图画当然和小楼上墙壁上的图画是绝不相同的,这是幅美丽的图画,充满了欢愉。
  可是图画里的这些人的心里,又有几个人没有妖魔的欲望?
  王风大步走过去。
  他心里忽然觉得很烦,大步走入了一个六角亭,拿起了一坛酒一口气喝了半坛,远远的把坛子摔出,掉得粉碎。
  在亭子里喝酒的红男绿女们都吓呆了。
  王风大笑,忽然出手,抓住了一个人的衣襟,道:“你陪我去。”
  这人衣着光鲜,看来好像是个很成功的生意人,吃吃道: “去干什么?”
  王风道:“去买白粉。”
  这人道:“白粉?”
  王风道:“就是刷墙用的那种白粉。”
  这人当然不想去,拥抱着美女喝酒,显然比买白粉愉快得多。
  只可惜他不去也不行。因为王风已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六角亭里有八个人。六个是女的,很年轻也很美的女孩子——就算是不太年轻,至少看起来不老,就算不太美,至少都有某种吸引力。
  除了被王风拎起来的这个人,另外一个两鬓斑白,虽然在狂欢痛饮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愉快的表情。
  对他来说,好像到这种地方来并不是种娱乐,只不过是件不得不做的事。
  他的朋友被人欺负,他也没有觉得愤怒,更没有惊惶失色。
  别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对他好像都没有丝毫影响。不管什么人都一样。
  他只不过淡淡的说了句:“白粉很容易买,你快回来,我们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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