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蝴蝶.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0章邪神门徒
    现在凤凤距离这门至少还有两三丈。
    她腿上的功夫虽不弱,但从马家村到这里来的一段路也并不近。
    何况男人的衣服穿在女人身上,总难免会有点拖拖拉拉的。
    孟星魂算准自己一定可以在她到达那门之前,先赶过去。
    他算错了。
    因为他算的只是自己这一份力量,却忘了估计别的。
    他掠过花丛,脚尖点地,再掠起。
    就在这时,脚下的土地忽然裂开,露出了个洞穴。
    四个人并排躺在那里,手里的匣弩同时向上抬,弩箭就暴雨般向孟星魂射了过去。
    孟星魂也不知道避过多少次比这些箭更狠毒、更意外的暗器。
    他闪避暗器的动作快,而且准。
    但这次避暗器的动作却不够快。
    因为他的全心全意都已放在凤凤身上。
    他身子掠过最后一排菊花时,淡黄的菊花上就多了串鲜红的血珠。
    一枚短箭正射在他左腿上。箭已完全没入肉里。他甚至已可感觉到尖锐的箭在磨擦着他的骨骼。
    可是他并没有停下来。
    他不能停。
    现在正是决定生死的一刹那,只要他停,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死!
    凤凤的黑发就在他前面飞舞着。但在他眼中看来,却仿佛忽然变得很遥远。
    腿上箭刺的痛苦,不但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也影响了他的速度。
    痛苦也正如其他许多事一样,有它完全相反的两面──有时它能令人极端清醒,有时它却能令人晕眩。
    孟星魂只觉得这刺痛似已突然传人骨髓,全身的肌肉立刻失去控制。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支持,但他却还是用出最后一分力量,向她扑过去,中指指节凸起,挥拳直击她腰下气血海穴。
    这是致命的死穴,一击就足以致命。
    他挥拳击出后,痛苦已刺人脑海,像尖针般刺了进去。
    接着,就是一阵绝望的麻痹。
    在这一瞬间,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凸起的指节,触及了一个温暖的肉体。
    他想将全身力量都集中在这一节手指上,但这时他已晕了过去。
    满天星光如梦,微风轻拂着海水。
    他们手牵着手,漫步在星空下的海岸上,远处隐隐有渔歌传来,凄婉而悦耳。
    他将她拉到身边,轻吻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她眼中的情思深远如海……
    孟星魂忽然张开眼,所有的美梦立刻破灭了。
    没有星光,没有海,也没有他在梦中都无法忘记的人!
    他伏在刚才倒下去的地方,腿上的痛楚反似比刚才更剧烈。
    “我并没有死。”
    这是他想到的第一件事。
    可是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凤凤是否还活着?
    他绝不能让她活着说出老伯的秘密。
    有人在笑。
    孟星魂挣扎着抬起头,就看到律香川的眼睛。
    律香川的眼睛发着光,但笑的并不是他!
    笑的是凤凤。
    她笑得好开心,好得意。
    孟星魂全身突然僵硬,就好像突然被满池寒冰冻住,连痛苦都已麻痹。
    凤凤走过来,看着他,连目中都充满了笑意。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她是个非常美的女孩子。
    有毒的罂粟岂非也很美丽?
    孟星魂舐了舐干燥的嘴唇,哑声道:“你……你说出来了?”
    凤凤笑声中带种可怕的讥诮之意,显然觉得他这句话问得实在多余!
    她笑得就像刚从粪坑出来的母狗,吃吃地笑着道:“我当然说出来了,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小媳妇回门来替女婿说好话么?”
    孟星魂看着她,只觉得全身都已软瘫,连愤怒的力气都已消蚀。
    凤凤道:“你想不到会在这里见着我,是不是?你想不到那老头子会让我走,是不是?”
    她大笑,又道:“好,我告诉你,我虽没别的本事,但从十三岁的时候,就已学会怎么去骗老头子了,干我们这行的若吃不住老头子,还能够吃谁?”
    孟星魂在看着、听着。
    凤凤媚笑道:“其实你也不能怪我,我还年轻,总不能将终生交托给那个老头子,他不但快要死了,而且死了后连一文都不会留下给我。”
    孟星魂突然转向律香川。
    他神情忽然变得出奇地平静,缓缓道:“你过来。”
    律香川道:“你有话对我说?”
    孟星魂道:“你听不听?”
    律香川笑了笑,道:“有些人说的话,总是值得听的,你就是那种人。”
    他果然走了过来,但目中的警戒之色却并未消除。
    虎豹就算已经落人陷阱,还是一样可以伤人的。
    律香川走到七尺外就停下,道:“现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可以听得清楚了。”
    孟星魂道:“我想问你要一样东西。”
    律香川道:“要什么?”
    孟星魂道:“这女人,我要你把她交给我。”
    律香川又笑了,道:“你看上了她?”
    孟星魂道:“我想要她的命。”
    律香川没有笑,凤凤却笑了。
    她好像突然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笑得弯下了腰,指着孟星魂笑道:“我本来以为他这人还不太笨,谁知道他却是个呆子,而且还有疯病。”
    她又指着律香川,道:“他怎么会把我交给你呢?你凭什么要我的命?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律香川等她说完了、笑完了,突然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到孟星魂面前,淡淡道:“你要的是不是这个女人?”
    孟星魂道:“是。”
    律香川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移向凤凤的脸。
    凤凤目中露出了恐惧之色,勉强笑道:“你当然不会把我交给他的,是不是?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又为你找出了那姓孙的……”
    律香川脸上全无表情,冷哼道:“但这些事你全都已做完,是不是?”
    凤凤脸色已发白,颤声道:“以后我还可以为你做别的事,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律香川伸手轻抚她的脸,手掌慢慢地滑下,突然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襟。
    她完美的胴体立刻暴露在日光下。
    律香川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已经在看着孟星魂,微笑道:“我知道你见过很多女人。”
    盂星魂道:“我见过。”
    律香川道:“你看这女人怎么样?”
    孟星魂道:“还不错。”
    律香川道:“我为什么要平白将这么样一个女人交给你,我自己难道不能享用她?”
    孟星魂道:“你能,但你也有不能做的事。”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现在你已知道老伯在哪里?”
    律香川道:“女人总比较细心些,她已说得够清楚。”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老伯,但你是不是能到那井底的秘室中去?”
    律香川道:“不能……现在还不能。”
    没有必要时,他从不说谎──所以他说的谎才特别有效。
    孟星魂道:“现在有谁能去割他的首级呢?”
    律香川道:“没有人。”
    他忽又笑了笑,道:“但我可以将那口井封死,将他闷死在井底。”
    孟星魂道:“你能等那么久?”
    律香川沉吟着,道:“也许能……我耐性一向不错。”
    孟星魂道:“你怎知他一定会被闷死?”
    律香川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一字道:“你是说,你可以到井底去为我杀他?”
    孟星魂闭上眼睛,缓缓道:“只要你将这女人交给我,我就替你去杀他!”
    他闭上眼睛,热泪已夺眶而出。
    没有人能想像他此刻心情之恐惧痛苦,没有人能想到他会这么做。
    可是他不能不这么做。
    律香川眼睛里已发出了光,盯着他道:“我又怎知你说的话是否算数?”
    凤凤一直在旁边听着,身子已开始发抖,突然嘶声道:“不要听他的话,他绝不会杀老伯,这一定又是他的诡计。”
    律香川突然反手一巴掌掴在她脸上。
    她苍白的脸立刻红肿,鲜血沿着嘴角淌落,被打落的牙齿却已吞下肚里。
    她全身痉挛,已无法控制自己咽喉的肌肉。
    孟星魂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冷冷道:“我说的话,从没有人怀疑过。”
    律香川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孟星魂道:“因为我非做不可!”
    律香川道:“没有人逼你去杀他,也没有人能逼你去杀他!”
    孟星魂咬紧牙关,道:“他既是非死不可,谁杀他岂非都一样?”
    律香川道:“与其让别人去杀他,倒不如由你去杀他,与其慢慢地死,倒不如死得快些,因为等死比死更痛苦。”
    孟星魂道:“不错。”
    律香川忽然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现在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孟星魂道:“只明白没有用。”
    律香川微笑道:“你以为我会不答应?”
    凤凤还在抹着嘴角的血,身子突然跃起,飞起两腿踢向律香川的胸膛。
    律香川连眼角都没有看她,但手掌已切在她足踝上。
    她立刻就凭空跌在地上,完美和纤秀的足踝已弯曲,就像一个恶作剧的陔子扭断了玩偶的脚。
    律香川还是没有看她,淡淡道:“她已经完全是你的,你若没有特别的法子对付她,我倒可以给你几个很好的建议。”
    凤凤看着自己弯曲折断的足踝,泪流满面,咬着牙道:“你这个畜生,你不是人,不得好死,我以前怎么把你当作人。”
    孟星魂已挣扎着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等她骂完,才冷冷道:“你只后悔认错了他?你自己做的事呢?”
    凤凤哽声道:“我做了什么……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孟星魂道:“你没有?”
    凤凤流着泪道:“我是个女人,每个女人都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男人,我为什么没有?你凭什么一定要我将终生交给那半死的老头子。”
    她瞪着孟星魂,大声道:“若有人要你一生去陪个半死的老太婆,你会怎么样?”
    孟星魂的眼角又开始跳动,但目中的仇恨与杀气却已少了。
    凤凤挣扎着爬起,又跌倒,嘶声道:“你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若是个人,就应该为我说句公道话。”
    孟星魂握紧双拳,道:“这件事一开始你就不该做的!”
    凤凤道:“你以为我喜欢做,喜欢陪一个可以做我祖父的老头子睡觉?”
    孟星魂道:“你为什么要做?”
    凤凤道:“找有什么法子,十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卖给高老大,她就算要我去陪条狗睡觉,我也没法子反抗。”
    孟星魂道:“可是你……”
    凤凤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难道没有为高老大杀过人?你难道没有为她做过违背自己良心的事?不错,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可是你呢?你又能比我强过多少?”
    她突然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道:“爹,娘──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把我送进火坑?我也是十月怀胎出来的,为什么要比别人苦命?”
    孟星魂脸色苍白,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他忽然觉得她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她也是人,也有权活着,有权选择自己所爱的人,跟这人度过一生,生自己的孩子,再将他们养育成人。
    这本是人的基本权利。
    没有人能剥夺她这种权利。
    她虽然出卖了老伯,可是她自己的一生,岂非也已同样被人出卖。
    孟星魂忽然发觉她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
    她欺骗别人,只不过是为了裸护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要活下去。
    一个人若是为了保护自己酌生命,无论做什么事,都应该是可以原谅的。
    你绝不能只看她可恨可恶的一面──只可惜世人偏偏只懂得看到人可恶的那一面,却将自己可恶的一面隐藏起来。
    人们若懂得像宽恕自己一样去宽恕别人,这世界一定更可爱得多。
    凤凤的痛哭已渐渐变为抽泣,然后慢慢地拾起鞋,凝视着孟星魂,唉声道:“你不是要杀我?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
    孟星魂的脸也因痛苦而扭曲。
    他本来的确一心想杀死这女人为老伯复仇,但现在已无法下手。
    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根本无权杀她。
    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同样可贵的,谁也没有杀死别人的权利。
    孟星魂在心里长长叹息了一声,慢慢转过身。
    律香川正笑着看他们,仿佛觉得这两个人的情况很有趣。
    孟星魂忽然道:“我们走吧。”
    律香川道:“去哪里?”
    孟星魂道:“老伯那里。”
    律香川眨眨眼,道:“这女人呢?你不想杀死她了?”
    孟星魂咬紧牙关,冷冷道:“比她更该杀的人,活着的还有很多。”
    律香川忽然笑了,悠然道:“高老大说的果然不错。”
    孟星魂沉下脸,道:“她说了什么?”
    律香川道:“她早就知道你不忍下手杀这女人的,你自己根本就没法子为自己而杀人,她却可以要你去杀人。”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微笑道:“因为你的心肠根本就不够硬,也不够狠,所以你永远只配做一个被人利用的刺客。”
    孟星魂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怒火已燃烧至咽喉。
    律香川在笑着,笑得就像一把刀。
    孟星魂咬了咬牙,忽又道:“她的人呢?”
    律香川道:“你想见她?”
    他不让孟星魂说话,接着又说道:“你见到她,又有什么用?难道你敢反抗她?难道你敢杀了她?你若真的敢,我甚至可以绑住她的手来交给你!”他大笑,又道:“但我知道你是绝不敢的,因为她是你的恩人,是你的老大。你欠她的情,一辈子也休想还得清!”
    孟星魂站在那里,忽然间已汗流满面。
    律香川悠然道:“所以我看你还是乖乖地跟我走吧。”
    孟星魂茫然道:“走?”
    律香川道:“我已经将这女人交给你了,你杀不杀她,是你的事。”
    孟星魂点点头,道:“我明白。”
    律香川道:“所以你对我说的话也得算数。”
    孟星魂又点点头。
    凤凤忽然挣扎着爬过来,拉住孟星魂的衣角,嘶声道:“不要去,千万不要替这畜生做任何事,否则你只有死得更快。”
    孟星魂脸上又变得全无表情,淡淡道:“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凤凤道:“他说的都是放屁,你又何必一定要守信?”
    孟星魂道:“因为我不是他。”
    凤凤看着他,目中的神情很奇特,好像很惊讶,又好像很疑惑。
    她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呆子。
    她从未见过。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看到人性中最高贵的一面,才懂得人性的尊严。
    律香川忽然招了招手,花丛中立刻就有人飞步而来。
    现在律香川的命令就和昔日的老伯同样有效。
    律香川冷冷道:“将这女人送到飞鹏堡去,我知道屠堡主很需要一个像这样的女人!”
    他的属下立刻应声道:“是!”
    立刻就有两个人过来,从地上拖起了凤凤。
    凤凤眼泪又流下,却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个在火坑中长大的女人,早已逆来顺受。
    只要能活着,什么都可以忍受。
    孟星魂突然道:“等一等。”
    律香川道:“难道你也想要她?”
    他微笑着,又道:“那也行,只要你能提着老伯的头颅来送给我,你要什么都行。”
    孟星魂沉着脸,道:“我只问你,你刚才说的是屠堡主?”
    万鹏王想必也像老伯一样,被他们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助手出卖了。
    律香川当然早已和屠大鹏秘密勾结,这阴谋必已计划了很久,武老刀的事件正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
    他们借着这机会让老伯和万鹏王冲突,几次血战不但使老伯和万鹏王的力量都大为削弱,也使得他们心上的压力一天天加重。
    等到这压力变得不能忍受时,他们只有作孤注一掷的火并决斗。
    律香川当然早已算准,到了这时老伯就一定会将全部权力交给他。
    因为这时老伯已别无可以信任的人。
    这也正是他阴谋中最重要的一环,到了这时,他已可将老伯一脚踢开。
    这阴谋复杂却完美,简直无懈可击。就连孟星魂都不能不佩服。
    律香川凝视着他,笑道:“现在你不必再问,想必也已明白我们演的是出什么戏了。”
    孟星魂道:“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我在这出戏里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律香川想了想,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很小很小的角色。”
    孟星魂道:“小角色?”
    律香川道:“本来只想利用你加重老伯的压力,利用你使他更信任我,但后来……”
    孟星魂道:“后来怎么样?”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后来你却使自己这角色的戏加重了,我几乎已有些后悔,根本就不该让你这角色上场的!”
    他的确后悔过,因为他一直低估了这无名的刺客。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高老大呢?她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律香川道:“她是个女人!”
    孟星魂道:“你的意思是说……”
    律香川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她是个女人,谁也不能改变这件事,她自己也不能。”
    孟星魂道:“女人在一出戏里扮的通常都是很重要的角色。”
    律香川道:“我这出戏不是。”
    他又笑了笑,道:“在我这出戏里,只有一个主角,就是我。”
    孟星魂道:“这主角的收场呢?”
    律香川道:“主角当然是好收场!”
    孟星魂道:“你能确定?”
    律香川道:“当然能确定,这出戏里每个角色的收场,都只有我才能决定,因为我的角色本就是神,本就决定一切人的生死和命运!”
    世上的确有种人总要将自己当作神。
    这种人当然是天才,但也是疯子。
    疯子的收场通常都很悲惨。
    只可惜这出戏现在已接近尾声,每个角色的生死和命运似已都被安排好了,已没有人能改变。
    到最后台上剩下的,也许只有律香川一个人,和满台的死尸。
    除非有奇迹出现,这结局无法改变。
    但奇迹是很少会出现的。
    很少,但却不是绝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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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绝境绝路
    门已被封死。
    肥壮的老鼠成群在后院房间出没,有风吹过的地方,总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不过在几天前,这里还是朋友们最羡慕的人家,好客的主人、能干的妻子、活泼却有礼貌的儿女,晚餐桌上有可口的小菜和美酒。
    但现在这里却已变成凶宅。
    每个人走过这家门口时,都会远远地避开,掩鼻而过。
    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这一家四口人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同时惨遭横死。
    但谣言却很多,各式各样的谣言。
    就连昔日最要好的朋友,现在也已变成了谣言的制造者。
    你用不着为这一家人不平,更不必为他们难受。
    因为这本就是人生。
    他们在活着时,有朋友;死,也是为朋友而死的!
    他们活得很美满,很快乐;死,也死得很有价值。
    这就已足够!
    后院中的荒草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荒草间的石井,在夕阳之下看来,也似久已枯竭。
    但井中当然还有水。
    深碧色的水,已接近黑色。
    律香川俯视着井水,喃喃道:“这口井很深,比我们厨房用的那口井还深。”
    他忽然回头,向孟星魂笑了笑,道:“你知不知打井也是种学问,你若不懂得方法,永远也休想从地下挖出水来。”
    孟星魂听着,只能听着。
    他忽然发现律香川常常会在某种很重要的时候,说些奇怪而毫无意义的话。
    这是不是因为他心里也很紧张,故意说些话来缓和自己的情绪?
    律香川又回头去看井里的水,仿佛在自言自语,道:“我早就应该自己来看看的,我若看见这口井,也许早就猜出老伯在哪里了。”
    他忽然又回头问孟星魂,道:“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孟星魂的回答很简短:“不知道。”
    律香川笑笑,道:“因为我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挖这样好的井,这人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到这破村子里挖一口井的!”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他当然也是老伯的朋友,除了老伯外,没有人能叫他到这里来挖井!”
    孟星魂道:“这个人呢?”
    律香川道:“死了……老伯的朋友好像已全都死了。”
    他笑容中带着刀一般的讥诮之意,接着又说道:“但无论如何,能想到在有水的井里藏身的人,毕竟总算是个天才……你知不知道,躲藏也是种学问?”
    孟星魂道:“不知道。”
    律香川道:“那简直可以说是最高深的学问,你不但要选最正确的地方,还得选择最正确的时刻躲进去,这两种选择都不容易。”
    孟星魂道:“还有一点更重要。”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你若真的不愿被别人找到,就只能一个人躲进去。”
    律香川又笑了,道:“不错,这一点的确重要,更重要的是,只有呆子才会要女人为他保守秘密,这话本是老伯自己说的,我始终不懂,他自己怎么会忽然忘记了。”
    孟星魂咬着牙,道:“我也不懂。”
    律香川沉吟着,缓缓道:“这是不是因为他已太老?太老的人和太年轻的人,这两种人通常都最容易上女人的当。”
    孟星魂道:“他不老──有种人只会死,不会老!”
    律香川道:“不错,我也只情愿死,不愿意老,老比死还可怕。”
    他拍拍孟星魂的肩,微笑道:“所以你现在不如赶快去要他死吧。”
    孟星魂道:“你呢?”
    律香川道:“我当然会在这里等着你,没有亲眼看见老伯的头颅,我无论如何也不安心!”
    孟星魂面上全无表情,目光遥视着远方,一字一字道:“你会看到的,很快就会看到。”
    律香川又拍拍他的肩,微笑道:“我信任你,你绝不是那种说了话不算数的人!”
    孟星魂什么话都没有再说,突然纵身,人已跃入井水里。
    律香川俯下身,道:“快上来,越快越好,我等得不耐烦时,说不定会将这口井封死的。”
    孟星魂道:“我明白。”
    律香川又笑了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井水冰冷。
    冰冷的井水已将孟星魂的身子包围,他全身都已浸入井水里,直到这时他才完全冷静。
    然后他立刻将自己的计划从头再想一遍!
    他当然不会真的来杀老伯,谁也不能要他来杀老伯。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为了要见到老伯,然后计划别的。
    “老伯无论在哪里,那地方就绝不会只有一条退路。”
    他确信这一点,确信这密道必定另有退路,确信自己可以帮老伯逃出去。
    孟星魂已消失在井水中。
    律香川站在那里,看着,等着。
    忽然,他身后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并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来的是谁。
    这地方四面已设下三重埋伏──一百四十六个人,三重埋伏。
    除了他亲信的人之外,连苍蝇都休想飞得进这里来。
    现在的律香川已不比从前,他的生命已变得非常珍贵。
    脚步声很轻,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有魅力。
    高老大一直走到他身旁,也俯首看着井水,淡淡道:“你认为他真的会去杀老伯?”
    律香川道:“他绝不会。”
    高老大道:“那么你为何要让他下去?”
    律香川道:“我可以让他下去,却绝不会再让他上来。”
    高老大眼波流动,道:“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他在下面也许另有退路!”
    律香川道:“我想到过!”
    高老大道:“你不怕他们从另一条路走?”
    律香川道:“不怕。”
    高老大道:“为什么?”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我问你,这世上谁最了解老伯?”
    高老大道:“你!”
    律香川道:“当然是我。”
    高老大说道:“你认为他不会从另一条路逃走?”
    律香川道:“绝不会。”
    高老大道:“为什么?”
    律香川道:“因为这里已是他最后一条退路,他既已退到这里,就无路可退……就算有路,他也绝不会再退!”
    高老大道:“为什么?”
    律香川道:“以前有没有人想到过,老伯会被人逼到井底的狗洞里去?”
    高老大道:“没有。”
    律香川道:“他既已被逼到这里,已是英雄末路,若没有把握重振旗鼓,他宁可闷死在里面,也绝不肯再出来的,他怎么能再退?他还能退到哪里去?”
    他的确很了解老伯。
    这里的确是死地!
    “若不能够复仇、重振旗鼓的话,就不如死在这里!”
    这的确是老伯早已打算好的主意。
    若是再退下去,情况只有更悲惨,更糟糕,更没有报复的希望。
    何况别人既然能追到这里来,就当然还能追下去。
    他就算能逃,又能逃到什么时候呢?
    逃亡不但是件可耻的事,而且痛苦,有时甚至比死更痛苦。
    老伯的思想中,本来根本就没有“逃亡”这两个字,只有追!追捕!追杀!
    高老大终于也明白律香川的意思了,嫣然道:“你是说,老伯到了这里,就好像楚霸王已到乌江,宁死也不愿再逃下去!”
    律香川道:“我正是这意思。”
    他忽然挥了挥手,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立刻就有一连串的人走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块巨石。
    巨石投入井水里,井水飞溅而起。
    三块石头、一箕泥沙;三十块石头、十箕泥沙,就算再深的井,也有被填满的时候。
    他根本不必再说一个字,因为这件事也是他早已计划好了的!
    高老大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律香川道:“你为什么叹气?”
    高老大道:“我高兴的时候也会叹气。”
    律香川道:“你高兴什么?”
    高老大道:“我当然高兴,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不是你的仇敌。”
    无论谁若选择了律香川这种人做仇敌,都的确是件很不幸的事。
    只可惜选择他做朋友的人,也同样不幸──也许更不幸些。
    像律香川这种人,你只有从未看见过他,才是真正幸运的!
    井壁滑开。
    孟星魂滑了进去,里面的池水,就比较温暖些了。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变得有些畏惧,几乎不敢面对老伯!
    因为他不知见到老伯后,应该怎么说。
    他实在不忍告诉老伯,凤凤也出卖了他,这打击对一个老人说来实在太大,甚至会令他比被律香川出卖时更痛苦。
    男人发现被他们所爱的女人欺骗了之后,那种愤怒和痛苦,世上几乎再也没有别的事能比得上!
    孟星魂更不忍告诉老伯,他最后的一注也已快被人吃掉,最后的希望也已断绝。
    现在已没有人能赶到飞鹏堡去,将那些人救回来!
    但现在也已到了无法再逃避现实的时候。
    孟星魂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希望老伯能比他想像中还坚强些。
    他探出了头。
    他愣住了!
    秘室中的情况还是和他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连枕头摆的位置都没有变。
    但老伯却已不见了。
    孟星魂从池子里跃出来,水淋淋地站在那里,冷得不停的发抖。
    他虽然刚从冷水里跃出来,却好像在寒夜中一下子跌人冷水里。
    这变化使得他所想的每件事都忽然变得既愚蠢、又可笑。
    这变化简直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
    过了很久,他才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老伯怎么会不在这里?
    他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劫走的?
    他为什么忽然走了?走到哪里去了?
    他还能到哪里去?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所有的问题似乎全都无法解释。
    开始时孟星魂的思想乱极了,但是忽然间,他眼睛里闪出了光。
    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语声,从那通风的铁管中传了过来。
    这声音仿佛给了他某种强烈的暗示,使得他眼睛发出了光。
    “这该死的老狐狸!”
    他嘴里虽低声诅咒着,人却已倒在床上,大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第一块石头投入井水的声音。
    接着,就是一连串天崩地裂的震动,这安全而坚固的地下室,似乎都已被震动得摇晃起来。
    孟星魂知道律香川已准备将这口井封死,可是他除了躲在那里听着之外,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法子都没有。
    他并不惊慌。因为他确信这秘室中必定还有第二条路。
    震动终于平息──无论多深的井,总有被填满的时候。
    孟星魂慢慢地坐了起来,开始找寻他的第二条路。
    没有第二条路!
    孟星魂终于绝望,终于放弃。
    若连他都找不出那第二条路,就表示这里根本没有第二条路。
    他坐下来。
    这时他还没有感觉到恐惧,只觉得很诧异,很奇怪。
    他想不通老伯怎会将自己置于死地。
    死一般的静寂。
    地下室中变得越来越热──坟墓中是不是也像这么热?
    孟星魂忽然发觉呼吸也已渐渐困难。
    他索性躺了下去!
    “一个人在完全静止的时候,所需要的空气就比较少些。”
    他虽然并不能了解这是什么道理,但却知道只有这么做是对的。
    他就像野兽一样,对求生总能有某种奇妙的本能和直觉。
    地室的顶也是用灰色的石板砌成的。
    四四方方的石屋,看起来就像是一口棺材。
    孟星魂静静地躺了很久,想了很久,忽然了解老伯为什么没有在这里留下第二条路了。
    一个像老伯那样的人,若已被追得逃到这种地方,像臭鼠一样躲在这地洞里,他心里的那种感觉,一定已比死更痛苦。
    若不能雪耻复仇,他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我若是老伯,我也不会再准备逃走了。既已到了这里,就已只有一条路可走!”
    孟星魂长长叹息了一声,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之意。
    那并不是对死的恐惧。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他知道自己今生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人了。
    世上,也只有这种恐惧比死更可怕,更令人痛苦。
    “若没有我,小蝶怎么能活得下去?”
    想起小蝶看着他的最后那一眼,想起她那充满了痴情蜜爱,充满了期望哀求的眼光。
    孟星魂眼睛里忽然涌出了一串泪珠。
    水井已被填平、打实。
    律香川背负着手,站在旁边欣赏着,就像是一个伟大的画家,正在欣赏着自己历时虽久,却已终于完成的杰作。
    “没有人再能从这口井里逃出来!就连老伯也绝不能!”
    这里就是老伯和孟星魂的坟墓。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悠然道:“看来老伯真是个够朋友的人。”
    高老大看着他,显然还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律香川微笑着又道:“他什么事都用不着朋友去操心,就连他自己的坟墓,他自己都早就准备好了。”
    高老大也笑了笑,淡淡道:“无论如何,这坟墓总算很结实,一个人死了后,能有这样的坟墓,也该满意了。”
    酷热,一种令人窒息的酷热。
    这里并不是坟墓!
    这里就是地狱。
    但地狱中至少还有光,还有火,这里的灯却已忽然熄灭。
    孟星魂躺在黑暗中,流着汗,黑暗中仿佛已有只无情的手,按住了他的喉。
    他知道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已很小,愈来愈小。
    “但老伯却还是活着的。”
    老狐狸终于骗过了所有的人,找出了他雪耻复仇的路。
    他的确骗过了所有的人,就连孟星魂都被他骗过了。
    可是孟星魂并没有怨恨,也没有责怪。
    想到律香川最后发现真相的表情,孟星魂甚至忍不住要笑出来。
    他很想还能笑一笑,很想,想得要命。
    只可惜他已笑不出。
    律香川正在笑,没法子不笑。
    现在所有的仇敌都已被消灭,所有的阴谋和奋斗都已结束。
    等在他面前的,只有无穷的光荣、权力、财富、享受。现在他不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高老大看着他,已看了很久,那眼色也不知是钦佩、是羡慕,还是妒嫉。
    律香川微笑着,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
    高老大点点头,道:“当然好看,成功的人总是特别好看的,你成功了。”
    律香川道:“你妒嫉我。”
    高老大嫣然道:“有一点,一点点,其余的却都是羡慕。”
    律香川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若知道我的成功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也许就不会羡慕我了。”
    高老大眨眨眼,说道:“你花了什么代价?你既没有流过血,也没有流过汗,流血、流汗的都是别人。”
    律香川道:“不错,流血、流汗的都是别人,不是我,可是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来,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高老大道:“我只知道你这些年来并没有过一天苦日子。”
    律香川说道:“要怎么样才算苦日子?我半夜里睡不着,睡着了又被恶梦惊醒的时候,你看过没有?”
    高老大道:“你为什么会那样子?”
    律香川道:“因为我担心,担心我的计划会被人发现,担心我的秘密会被人揭破,有时我甚至担心得连一口水都喝不下,一喝下去就会呕吐。”
    高老大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害人的滋味也不好受。”
    律香川道:“的确不好受,只不过比被害的滋味好受一点。”
    他又笑了笑,悠然道:“成功的滋味也不好受,只不过比失败的滋味好受一点。”
    高老大道:“那么你现在还埋怨什么?”
    律香川道:“我没有埋怨,只不过有一点遗憾而已。”
    高老大道:“什么遗憾?”
    律香川目光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还没有亲眼看到孙玉伯的尸首!”
    他忽然转身,就看到一个人正从墙外掠入,快步奔了过来。
    这人叫于宏,是他带来的三队人中的一个小头目。
    律香川沉下了脸,冷冷道:“我叫你守在外面,谁叫你进来的?”
    他的态度并不严厉,但却有一种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他和老伯不同。
    老伯有时是狂风,有时是烈日,他却只是种无声无息的阴寒,冷得可以令人连血液都结冰。
    于宏的脸色巨变,人在七尺外就已伏倒在地,道:“属下本不敢擅离职守,只因有人送信来,他说是急事,而且一定要交给帮主亲拆。”
    老伯从来不是任何帮的帮主,也不是堡主、坛主,他喜欢别人拿他当朋友看待,虽然别人对他比对任何主人都尊敬。
    可是律香川却喜欢帮主这名字,他觉得这两个字本身就象征着一种显赫的地位和权力。
    律香川道:“信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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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同归于尽
    信封是普通的那一种,薄薄的,分量很轻。
    信封上并没有写什么,里面也没有信。
    但这信封却并不是空的。
    律香川将信封完全撕开时,才看到一丛细如牛毛般的银针。
    这正是他的独门暗器七星针,正是他用来对付老伯的一筒七星针。
    他认得这一筒针,因为这种暗器他从未用过第二次。
    现在这一筒针竟又赫然回到他手里!
    他忽然觉得全身冰冷,厉声喝叫道:“送信的人呢?”
    于宏道:“还在外面等着。”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看见律香川的身子横空掠起。
    就在这时,他也听到了墙外传入的惨叫声。
    墙外的埋伏每三人分成一组。
    三个人中,一个是用刀的好手,一个是射箭的好手,另外一个用的是钩廉枪。
    于宏用的是刀。
    他听到的惨叫声,正是他同组的伙伴发出的。
    呼声尖锐而短促。
    律香川当然也听见了,他掠过墙头时,甚至已看到一条人影正从墙外向远方蹿了出去。
    那显然一定是送信来的人。
    可是律香川并没有追过去,反而将身子用力收缩,凌空纵身,又落回墙头。
    墙脚下有一柄折断了的弓和一根折成三截的钩镰枪。
    两个人都已伏在地上,头颅软软地歪在一旁,脖子仿佛已被折断。
    律香川这次带来的人,虽然并不能算是武林高手,但也绝没有一个弱者。
    送信来的这个人竟能在一瞬间拍断他们的脖子,扬长而去。
    律香川凝视着远方的黑暗,忽然目中似又露出一丝恐惧之意。
    他没有追,仿佛生怕黑暗中有某一个他最畏惧的人正在等着他!
    过了很久,他脸色才渐渐恢复平静,轻轻跃下。
    高老大已在墙下等着,目光带着三分惊讶,七分疑惧。
    她轻轻问道:“送信来的是谁?”
    律香川摇摇头。
    高老大道:“送来的那封信呢?”
    律香川慢慢地伸出了紧握着的手,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摊开。
    掌心有一团握皱了的纸,纸包里有七根牛芒般的银针!
    高老大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律香川道:“这是我用的七星针!”
    高老大道:“是你的独门暗器?”
    律香川点点头。
    高老大道:“既然是你用的暗器,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律香川的双手又紧紧握起,沉声道:“但这暗器本来应该在老伯脊椎里的。”
    高老大的脸色也变了,连呼吸都已停止。
    老伯若已被埋在井底,这暗器怎会回到律香川手里来?
    过了很久,高老大总算才吐出这口气,道:“莫非他已不在下面?”
    律香川咬紧牙,点了点头。
    高老大道:“可是……可是他既已逃了出去,为什么又要将这针送回来呢?他这是什么意思?”
    律香川的脸色在夜色中看来惨白如纸,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明白他的意思。”
    高老大道:“你明白?”
    律香川道:“他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他并没有死,而且随时随刻都可以回来找我!”
    高老大道:“他为什么要叫你提防着他呢?你若不知道他还活着,他来暗算你岂非更容易些?”
    律香川道:“他就是要我时时刻刻地提防着他,要我紧张,要我害怕……他就算要我死,也不会要我死得太容易!”
    他忽又笑了笑,道:“可是我绝不会上他这个当,绝不会。”
    他继续笑道:“我绝不上他这个当的,绝不。”
    他虽然在笑,可是他的脸却已因恐惧和紧张而扭曲!
    高老大目光也在凝视着远方的黑暗,目中也露出了恐惧之色,轻轻道:“他若真的回来了,要找的人就不止你一个。”
    律香川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要找的人当然不止我一个。”
    高老大看着他,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两双冰冷的手,立刻紧紧握在一起。
    他们两个人从来也没有如此接近过,但这时恐惧却使得他们不能不结合在一起。
    夜已很深,远方一片黑暗。
    他们所恐惧的那个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来?
    有谁知道?
    谁也不知道!
    孟星魂更不知道。
    现在他神智已渐渐昏迷,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疲倦,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可是他也知道这一睡着,永远不会醒来了。
    他挣扎,勉强睁开眼睛,但眼皮却越来越重,重得就像铅块。
    死亡已在黑暗中等着他。
    直到他知觉几乎已完全丧失时,还反反复复地在说着一句话:“小蝶,我对不起你……”
    孟星魂突然惊醒。
    他是被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惊醒的,听来那就像骤雨打着屋顶的声音。
    开始时他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他那海滨的小屋里。
    窗外密雨如珠,床上的被单虽陈旧,却是刚换过的。
    他正躺在床上,紧拥着他爱妻光滑柔软的胴体,倾听着雨点落在屋顶的声音──那声音听来就像是音乐。
    只要有她在身旁,天地间每种声音,听来都如音乐。
    风正从窗户里吹进来,吹在他脸上,清凉而舒适。
    他突然张开眼睛。
    没有雨,没有窗子,也没有他心爱的人。
    但却有风。
    风竟是从那本已被封死的铁管中吹进来的,敲打的声音也同样是从这里传进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有人又要为他挖坟墓。
    他想不通,更想不出有谁会来救他?
    但是的确有风,那不但使他渐渐清醒,也使得他精神渐渐振奋。
    他感觉一种新生的活力,又随着呼吸进入他身体里、血管里。
    死亡已离他远去。
    他摇了摇自己的手,好像要澄清这并不是梦,然后正想坐起。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点火光亮起,接着,他就看到一个人从水池里伸出头来。手里高高举着火折子。
    一个陌生人。
    他当然有些惊讶,这陌生人神色却更慌,眼珠子溜溜地四下一转,只看了一眼就匆匆钻回水池里。
    过了半晌,他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那通风的铁管中传进来。
    “里面只有一个人。”
    孟星魂忽然笑了,他忽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等着。
    并没有等太久,他就又看到一个人从水池里钻出来。
    这人并不陌生。
    律香川已从水池中跃出,站在床前。而且已用防水的火折子燃起了灯。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但看起来已远不及平时那么温文尔雅、容光焕发了。
    无论谁一身水淋淋的时候,样子都不会太好看的。
    孟星魂却很喜欢看到他这样子,所以眼睛始终盯在他身上。
    律香川的眼睛却在四面移动着。
    一个人样子很狼狈的时候,非但不愿意被人看见,也不想去看别人。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找谁?”
    律香川只好回头看着他,也笑了笑,道:“你瞧我是来找谁的?”
    孟星魂笑道:“我只知道,你绝不会是来找我的。”
    律香川道:“为什么不会,这里除了你之外,还会有什么人?”
    孟星魂道:“你知道老伯不在这里?”
    律香川笑笑。
    孟星魂笑笑道:“你当然知道他已不在这里,才敢下来。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律香川没有回答。
    他一向拒绝回答对他不利的话。
    所以他又朝四面看了看,走到床前,在床上按了按,又走过去,撕下条咸肉尝了尝,皱着眉头喃道:“床太硬,肉也太咸,我若是他,一定会将这地方弄得舒服些!”
    孟星魂笑笑道:“他用不着将这地方弄得太舒服。”
    律香川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他绝不会在这地方待得太久的!”
    律香川霍然转身,盯着他的脸,过了半晌,忽又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孟星魂道:“我的确很佩服他,可是,最佩服他的人却不是我。”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淡淡道:“最佩服他的人是你,所以你才怕他,就因为怕他,所以才想干掉他。”
    律香川虽然还在笑,笑得却已很勉强。
    孟星魂道:“你难道不承认?”
    律香川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能骗过我的人并不多。”
    孟星魂道:“一心想骗朋友的人,自己迟早也有被骗的时候,这句话你最好永远记住。”
    律香川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孟星魂道:“我。”
    律香川冷笑道:“但你自己岂非也同样被他骗了?”
    孟星魂道:“不错,我也被他骗了,也上了他的当,但这样的当我情愿再上几次。”
    律香川目光闪动,道:“你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的?”
    孟星魂道:“一走进来我就知道了。”
    律香川道:“你也已想通了这是怎么回事?”
    孟星魂点点头。
    律香川又叹息一声,道:“你可不可以从头说给我听听?”
    孟星魂道:“可以。”
    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很奇特,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就算你不想听,我也非说给你听不可。”
    律香川道:“我在听着。”
    其实没有人能比他对老伯这计划了解得更清楚,但他的确还是在很仔细地听着。
    因为在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受过如此惨痛的教训,所以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希望能知道得更详细、更清楚。
    他希望永远也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孟星魂道:“这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是谁,你知道么?”
    律香川道:“我知道,是凤凤。”
    孟星魂道:“不错,假如这也是一出戏,戏里的主角就是凤凤,不是你。”
    律香川淡淡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每一出戏里都是主角。”
    孟星魂道:“只可惜她这次扮的却是个很悲惨的角色,不但悲惨,而且可笑。”
    “悲惨”和“可笑”并不冲突,因为这两种结果本是同一原因造成的──愚蠢。
    愚蠢可以使一个人的境遇悲惨,也可以使他变得非常可笑。
    孟星魂道:“凤凤也许并不能算很愚蠢,只不过她太相信自己,也太低估了老伯。”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愚蠢的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的!”
    孟星魂道:“她以为她已骗过了老伯,以为老伯已被她迷住,却不知老伯早已看破了她的用心,所以才故意放她走的。”
    律香川叹道:“我本就在奇怪,老伯怎么会信任一个她那样的女人?”
    孟星魂道:“老伯故意让她相信已将最后一注押在飞鹏堡,再故意让她将秘密泄露给你,那时非但她完全深信不疑,连我都相信了。”
    律香川冷冷道:“但老伯为什么要骗你,难道他也不信任你?”
    孟星魂道:“不,他这样做只是要使得这件事看来更真实,因为我若已知道他的计划,态度一定变得会有些不同,你当然立刻就会看出来的。”
    他又笑了笑,道:“老伯当然也知道,无论谁要骗过你都不是容易的事。”
    律香川道:“要骗过你好像也不容易。”
    孟星魂说道:“我刚才若未发现从这通风铁管中,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到现在也许还不明白这件事。”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我还未找到这里的时候,老伯已将凤凤放出来了,那时她当然觉得很得意,一个人得意时总忍不住会笑的!”
    律香川道:“你听到她在笑?”
    孟星魂道:“我若未听到她的笑声,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现老伯藏在这里。”
    律香川叹道:“这又给了我个教训,一个人最好永远都莫要太得意。”
    孟星魂道:“那时老伯就算真的被她骗过了,他已经从这铁管中听到她得意的笑声,第二次又怎会再放她走呢?”
    律香川道:“所以你才能确定,老伯一定是故意放她走的。”
    孟星魂道:“不错。”
    孟星魂又接着道:“我不了解老伯的用意,所以又将她押回来了。老伯当时看到我将她押了回来,心里一定在怪我多管闲事,可是,他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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